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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篇幅不长,大约50-60万字,目前公众版已经结束,即将入v,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一章 贱籍
明永乐十四年冬
卯时的梆子刚刚敲过,隔着窗纸看天色,仍是漆黑不见一丝亮。正是寒冬腊月的凌晨,北风呼啸,吹得树枝东摆西摇,在窗纸上映出鬼影憧憧。
初兰懒洋洋的蜷在被中,舒服的伸了个懒腰,闭上眼刚想再眯一会,却听一旁隔断的半间房里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小古,这么早就起了?”
初兰模糊的咕哝了一句,卷着被子滚了半圈,仍是不愿睁开眼睛。
没人回答,窸窸窣窣的声音仍是响个不停,半晌才停下,随即只听吱呀一声,隔断的木门打开了,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直冲出来,呛得她掩住了鼻子,咳了两声。
那是烟熏火燎的木柴气息,夹着腌咸菜的盐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油腻味混合而成,实在是让人**。
“小古你也不开窗透气,房里的味儿好重……”
初兰迷迷糊糊的嘟囔着,随即才想起——小古那半间是从侧里隔断的,哪有什么窗户?
她眯着眼,模糊的光影里,有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慢吞吞的从内里走出,手里一盏油灯半死不活的燃着,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初兰懊恼的将被子包住头,终究没了睡意,她轻吟一声,蓦的跳起身来,却正好被一阵冷风吹得鼻头一酸,阿嚏一声打到一半,却顿时被眼前景象吓得吞了回去——
房门半开,门后那阴暗逼仄的角落里,一团黑影蜷缩着,只有一双晶莹闪亮的眸子透着门缝向外看。
乍一看,好似一只阴森的鬼物蹲在那里,瞅着哪个人鲜美可口,就要扑出去叼了来吃掉!
“小古!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初兰尖叫一声,终于彻底清醒,她快手快脚的穿好衣物鞋袜,跑过去一把拽了小古,又把油灯的芯拈亮了,这才松了口气。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那么鬼祟的躲在门后看人,会吓死人的!”
初兰惊魂未定,轻戳着她额头说道。
明亮的灯光下,小古仍是木楞楞的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黑色煤灰,身形瘦小却偏偏罩在宽大的棉袍里,更显得滑稽。
她手足脖颈处的皮肤又黄又干,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别说与上房那些满身绫罗的副小姐相比,就是在这粗使丫鬟的院落里,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院子外面……”
小古低低的说。
“什么?”
“闹烘烘的。”
小古小声说道。
初兰一楞——同住这么多年,她知道小古的耳朵很灵,她这么说,肯定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此时左邻右舍也陆续起身开门,刘妈妈特有的大嗓门已经响起,初兰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
沈府占地广阔,光大厨房就有亮堂堂一列高檐大屋,共有八间。前六间分别为荤食间、果蔬间、烧炙间、点心房、米面房,后两间一处是众人洗菜切肉打下手的大堂,另一处便是柴炭房。
在大厨房混可大有门道。若是跟着灶上的掌勺妈妈,虽然勤苦又容易挨骂,但也能偷学个一招半式,今后可说是受用无穷;若是分去打下手,给管事的送足了油水,也可浑水摸鱼偷个懒;但若是分到柴炭房,那就前途无亮了。
整个大厨房烧火用水都是靠柴炭房供应,柴要干燥不呛人,劈得不大不小一水整齐;黑粗炭不能断斤少两,要及时送到各间;甚至连灶上用水也要看守妥当,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柴炭房偏于一角,连一点油水好处也不见,整天苦哈哈干活,却是动辄得咎,极容易吃挂落挨罚,所以在粗使奴婢中也是冷门差使。
腊月天冻死狗,大灶上热气腾腾暖意温馨,柴炭房里却是滴水成冰,寒入骨髓,初兰使劲的跺了跺脚,吸了吸鼻子,正要继续码炭,却听另一边仍是不紧不慢传来劈柴的声音——
抬眼看去,果然是小古一人持着柄大斧子,一斧一斧的劈着柴。
那柄大斧气态雄浑,足有三十斤重,锋口宽阔飞扬,拿在娇弱瘦小的小古手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一斧又一斧,发出沉闷的钝响,震得人心颤。
虽然不是头一次看见,初兰的嘴角仍是抽搐了一下:人这么瘦小,偏偏力气这么大!
今天柴炭房管事的秦妈妈没来,初兰索性就偷个懒,饶有趣味的看着小古劈柴。
一下,一下,又一下。
小古永远是一个动作,一个节奏,一个表情,仔细看她劈的柴,就会发现长短粗细都一样,因为这个,还受了大灶上几次夸奖呢!
初兰正看得出神,却听一阵脚步声朝这边快步走来,随即只听砰的一声,木门被粗暴推开了!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她一身桃红色文锦袄裙,梳着月环髻,簪着紫金五蝠钗,耳上米珠大的红宝石晃得人眼花,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神色有些惊惶焦急,好似要拦着她进来似的。
“芳姑娘,这种粗鄙地方会弄脏衣裳,我们还是回去吧!”
小丫鬟弱弱的说道,美人一个眼风,立刻把她吓得不敢说话。
“好久不见了。”
微微扬起下巴,美人的笑容带着得意的优越感。
她……她是在跟谁说话啊!
初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虽然一直做着粗使丫鬟,没见到几位老爷太太,却也看出这“芳姑娘”的打扮和称呼都很暧昧,主不主,奴不奴的很是尴尬,心里倒是明白了一二分,但猜不准她的来意,一时也不好开口。
现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斧子劈柴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的响着。
好似觉得自己被轻视了,美人一步上前,拦住了挥动斧子的手,“你是哑巴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我要砍柴。”
低低的嗓音听着很是含混。
“你说什么?”
“今天荤食间要炖鸡烧炙间要烤鹅掌点心房要做芙蓉莲子糕米面房还要蒸碧梗粥,需要柴火五十斤。”
一口气毫不停顿的说出这一连串话,小古的表情仍是呆楞楞的,旁边的小丫鬟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却被芳姑娘恶狠狠的眼神吓住了。
芳姑娘冷笑一声蹲下身,用染满红蔻丹的手指捏住小古的下巴,轻声道:“你看你现在这样子,跟傻子一样,就差没流下两道口水了——沦落为贱籍,你们这些人就甘心为奴,一辈子躺在泥里了?”
贱籍两字一出口,一旁两人顿时脸色发白——即使是深宅内院的小丫鬟,对这两字的来历仍是心有余悸。
自今上靖难登基以来,好些忠于建文帝的臣子宁死不从,今上大怒之下将这些人残酷凌迟,诛其亲朋故友,连坐数千人,大学士方孝孺甚至遭到诛十族的极刑。
这些建文旧臣的家人亲属死伤无数,幸存的多属老弱妇孺,或是被流放,或是被赐予功臣为奴,或是被发卖娼门肮脏之地……今上甚至颁下诏令:这些人永堕贱籍,不可赦免!
初兰早就隐约听说,小古是因为家里犯了事,被赐到府上为奴的,此时一听贱籍二字,心中立刻雪亮,暗暗为小古叹息——明明也是金玉之质的千金闺秀,如今却落到这般呆傻模样。
小古仍是一副木呆样,好似听不懂芳姑娘的话。
芳姑娘檀口微开,咬牙吐出这贱籍二字,心中仿佛有无限怨毒,又有无尽憋屈后一逞威风的快意,“哼,你就一辈子做人奴婢吧,我可是要脱离这贱籍二字了!”
脱籍?!!
一旁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良贱之别有如天壤,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办到?
小古的眼神却仍是死鱼一般呆滞,好似根本不懂这脱籍二字是何意义。
芳姑娘抚弄着腕上的玉镯,爱惜之外更见娇羞,“我已经是大老爷的人了,他亲口答应我,要为我脱籍改良,还要抬我做姨娘。”
原来是被大老爷……
初兰的目光有些复杂——有艳羡,有好奇,更有不屑。大老爷的荒淫好色是全府上下都清楚的,他一时兴起,可以为了追捧一个戏子花上千儿八百两,但玩兴过了就视如鄙履毫不怜惜。
芳姑娘说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扶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笑得更甜,“大老爷说的,肯定能办到——就算不为我,也要为他未来的孩儿着想。”
原来是有此倚仗才敢如此自信。
芳姑娘本为扬眉吐气而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见小古仍然是木呆楞楞,不觉满腔兴致都被浇灭,冷哼一声踢了一脚斧头转身要走,却发觉鞋底被斧面嵌入,一时拔脚不得。
小古默默的用力拔斧,芳姑娘站立不稳也蹲了下来,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清楚的看到小古无声做出的口型:快逃!
快逃?
这是什么意思?
芳姑娘很是愕然,随即斧头被拔出,再看时,小古仍是那张木呆的脸——这一瞬,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带着满腹疑惑,芳姑娘娉婷妖娆的走着,身后跟着那畏缩的小丫鬟,一路逛完了花圃,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却见两位老嬷嬷早就等候多时了。
“芳姑娘,老太太有请。”
客气的语调让她更加兴奋飘然——大老爷统共就两位公子,老太太定是听见自己有孕,欢喜之下有所赏赐。
****
晚饭时候,小古跟初兰两个穿过重重内院,去交接今天的灶上用水。灶上用水储存在一人高的大缸里,每日由管家领着外院的小厮挑水倒满,在二门处交予两人,小厮等不得进内院一步——沈府规矩之严可见一斑。
两人抬着水桶正往里走,突然传来一阵惨厉的尖叫声,吓得初兰险些摔倒。
这惨叫好似蕴含着极大痛苦,一声未停又是一声,高亢之后,便是戛然而止。
第二章 沈府
好似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惨叫声突然停歇,却更吓得人浑身颤栗,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
初兰吓得小脸煞白,正要拉着小古快些走,突然见东侧荣祥院的廊下跑出好几个婆子和年轻媳妇,神色暴躁急切,仓促之间险些跟两人撞了个正着。
带头的身着潞绸衫子,衣裙绣纹很是精巧,虽然年届四十,发髻仍是梳得丝光水滑,一枝金簪熠熠生辉。她不由分说的给了初兰一个巴掌,“你们没来由乱跑什么!”
初兰不及防备被打倒在地,脸上顿时火辣一片,此时西侧厢房内动静更大了些,有人在抬出一大卷什么物事,灯光憧憧满是诡异气氛,空气中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气味——好象是血腥味?
“还不快走开?鬼头鬼脑偷看什么!”
受这一叱,初兰情知不妙,恨不能插翅飞去,忙要起身却发觉崴了脚,正当心急如焚之时,一旁的小古一手把她拉起,脚不沾地的搀了人就走,另一手居然轻轻松松的提了水桶,转身大步而去。
两人走到右侧抄手回廊处,才喘息了一阵,西厢房那边搬运的健妇和粗使婆子也七手八脚的搬着一大卷竹席走了过来。
她们一路疾走,竹席卷内一路往下滴着什么。初兰靠得近,看得真切——竟然是血!
浓稠的鲜血不断滴落,竹席的一头歪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长而诡艳的血痕,格外触目惊心。有人不小心颠簸了一下,靠地的那端竹席有些松开,半截雪白的手臂从中滑露出来。
雪白的小臂上满是青灰瘀痕,已经一点活气也无,惟有那腕间的玉镯让初兰看得眼熟——她的眼前蓦然出现柴炭房的一幕:一只涂满鲜艳蔻丹的玉手,抚弄着自己腕上的玉镯,脸上满是骄矜的得意。
是那个芳姑娘!!!!
初兰拼命捂住嘴,这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她浑身抖成筛糠似的,脚下软得又要跌倒。
旁边一只手把她扶住,初蓝侧头看去,只见小古仍是万年不变的木楞表情,好似什么也没看到,一手扶住她,另一手还不忘拎了水桶。
她居然一点也不怕?
就在初兰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些婆子们已经把人拖走了,远远走来是的是外院周管事,他身后跟着两个男仆,一声不吭的接过席卷扛了就走。
又有人悄没声息的上前来把道上血痕擦净了,再用净水泼了以银炭填上,最后用熏了香的炉灰碾一遍,庭院里便恢复了恬静馨雅的氛围。
这时初兰已经觉得自己脚麻了,毫无知觉——再然后,她发觉自己简直是被小古拎着走了。
****
“孽障,你做得好事!!”
念珠猛然敲在紫檀软榻上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在场诸人无不肃然低头,恭听训示。
已经过了戌时,各院都已点上灯火用饭,昼锦堂正房堂屋内仍是气氛紧绷。
中央上首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着常服,手缠念珠,一派端庄大气。她周身极为朴素,唯有那镶了南珠子的抹额,更添一份华贵——看款式显然宫中赏赐之物。
此时她面容带冷,一双眸子精光熠熠看向左下首第一位的中年男子,“你是不是非把我沈家败个干净,弄到抄家流放这才称心——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
听得这话如此严重,又语涉先头老侯爷,众人唬了一跳,立刻齐刷刷跪下。
第二位的中年男子连忙膝行几步,上前禀道:“母亲息怒!大哥也是一时糊涂犯错,多亏您明目如炬,及时替他遮掩了——这事也算过去了,您就暂且放下,别气坏了身子。”
“我倒是想放下,可这孽障不给我省心啊!”
老夫人指着大儿子冷冷一笑,“他居然要为那贱人找块吉地好好下葬——简直是疯了!”
二老爷沈原一听这话也吓了一跳,连忙劝兄长道:“万万不可,这是现成的授人以柄!若是被御史察知,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芳娘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子!”
大老爷沈熙微梗着脖子,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阴影,被酒色掏空的脸庞尤带三分不服,“我膝下才有两儿一女,若是这胎能保全——”
他话没说完,老夫人把瓷盅重重摔下,滚热茶水溅了他一头一脸!
“若是别的丫头也就罢了,收房抬姨娘都是你院内的事,我原也懒得管——可她的身份是贱籍!是建文逆臣的后人!你想带累这一大家子人给你的心肝美人陪葬?!”
老夫人面若寒霜,目如冷电,声音虽然不大,却让人心中莫名发紧,“今上素来英明刚毅,生平最恨的就是建文逆臣,谁要跟他们沾上了干系……”
她冷笑一声不再说下去,一旁的二老爷沈原连忙接话道:“已经有前车之鉴了,我才听说——广平伯的小公子跟王度之子是同窗好友,不忍见他被贱卖为奴,偷偷去赎回人来藏匿在庄子上,却被人一封密折告了,弄得广平伯丢了差使还被上谕明斥——全家寒冬落雪天跪在大门口接旨,他家老太太又羞又怒,已经卧床不起了,眼看这几天就要……”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一旁的沈熙已经吓得脸色发白,颤声道:“可、可我没窝藏罪奴,这些人都是圣上赐下的,我不过是看她长得好又骚媚奉迎,这才……”
他一时慌了神,嗫嚅道:“这、这可怎么办?”
老太太看都不看他一眼,捻动佛珠道:“我让人把她拖出去的时候,就放了风声,说是手脚不干净,偷了我房里的玉佛像——小小一个罪奴,料想也不会有人刻意来问。”
她停下手中佛珠,叹了一声,又道:“你父亲的三年丧期已满,却迟迟不见袭爵的旨意传下——你当好好思量才是。”
一听这话,右下首的大太太陈氏立刻慌了神,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带着哭腔道:“老太太,这都是我的不是,平素没管教好这些狐媚子,带累了老爷——”
老夫人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是淡淡道:“熙儿是什么样的德行,我素来深知——你未免贤惠过了头。”
言罢也不叫她起来,闭了眼道:“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
夜已经深了,初兰洗漱完毕,又向人讨了药膏擦了脸,这才一身疲惫的睡下,不多时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只隔了一道薄板做的墙,小古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外间的动静,良久,她才从床上起身,动作敏捷轻柔,不发出一丝声响。
在这半间没有窗的陋室里,她摸黑取出一个大水罐,又从床底稻草下取出一只大匣子,打开。
琳琅满目的粉末和膏脂,还有棉签、布帕碎片和若干器具,她在黑暗中如鱼得水,动作顺畅的开始给自己卸妆。
在她的缓缓擦拭下,干黄的皮肤渐渐的变得白皙细嫩,先是手足,再是脖颈处,最后是脸上。
她闭上眼,没有灯、也不必看自己的容颜——因为她早已熟悉自己的每一寸骨骼、肌肉和皮肤。
第三章 秘会
幼时闲谈,母亲曾说过,无分男女,人的脸上一共有一十四块骨头,有四十二块肌肉——骨头和肌肉差别很细微,却让每个人的面容千差万别,各有不同。
想起母亲,小古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取过一旁的水罐,用软巾擦去所有伪色,所有取过脂膏,开始替自己做出另种面貌来。
眼稍略微上扬、两颊显得凹陷,额头和眼角再加几丝细纹,最后上一层略粗黑的肌肤……打扮完毕后,她取出一只玻璃瓶,小心的倒出一簇粉末,仔细的涂在身上。
这半间房没有门窗透气,湿盐、烂炭和油腻的破桌烂凳胡乱堆积,一股子味道混合着极为难闻——天长日久,弄得她身上也是一阵烟火味,内宅上下都无人愿意靠近,这本在她筹算之内,但现在要出门,便只能换一种味道了。
将粉末撒满全身后,她轻嗅鼻端,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取过小小一只细软包袱,上前两步到了墙角,弯下腰,拖开了两块长条青石底砖。
墙角露出的洞不算大,但她实在太过瘦小,缩着身很轻易就钻了过去。
夜已经深了,沈府内宅甚是安静,只有打更与守夜的仆妇们半睡不醒的尽着职责。
小古的手脚敏捷轻盈,无声息的绕过她们的眼,一路来到西侧后门处。
看门的朱婆子多喝了两杯酒,正是醺醺然坐着打盹。冷不防有人轻轻一推,顿时吓了一跳,酒意化为冷汗醒来。
“是你!!”
她吓得声调都变了。
“开门。”
一声低语,却唬得朱婆子面色煞白,一字也不敢多说,抖抖索索的拿出钥匙开了门。
****
深夜寒意入骨,檐角墙根都凝出一层白霜,北风呼啸着打着旋儿肆虐城中,拽得枯枝纷纷弯折。
深夜的金陵早已进入夜禁,百姓不得上街行走。峻令之下街上杳无人迹,就连那一弯残月都躲进了云里,纵横交错的街道市坊都陷入了黑暗与沉眠。
远处似乎有更夫走过,隐约有吆喝声,“小心火烛——”
灯笼的微弱白光照不亮方圆几丈,宛如鬼火一般更添阴森。
小古背着包袱,她沿着长街,紧贴着屋檐下静静而走,悄没声息的象只幽灵,但速度居然不慢。
蓦然,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突变加大的灯光在眼前迅速扩大——
|“什么人,站住!”
一声断喝宛如春雷初绽,马蹄声疾冲轰鸣,琐子甲的铁链在地上拖曳出当当的清脆声,小古目光一闪,立刻听下。
一队人马将她围拢,高头大马的鼻子喷着白气,前蹄不断撅起乱踢,马上的兵尉们低声笑着交换了个眼色,“天子脚下居然敢犯夜禁乱闯,啧啧,居然还是个娘们!”
他们围拢上来,高大的压迫感直逼而下,小古却是静立不动。
灯光的明亮驱散了黑暗,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女子披了黑色长袍,内罩白色麻衣,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腰间绑了一根稻草编织而成的青色腰带,胸前挂着一对辟邪的五毒符——这一套活脱脱是收尸人的装扮!
禁夜令之下,以鼓声为号,官员百姓都得在天黑前各归其所,不得在街上逗留,惟有三种情况例外:急变、病重和死丧。
有经验老成的兵丁连声喊着晦气就要离开,为首的校尉正是年青,二十出头面如冠玉,怀疑的问道:“你是哪来的?因何收尸?”
小古啊啊叫着,比画着地上写了“义庄”两字。
原来是个哑巴……那校尉面色缓了一下,看到义庄两字更是心中明了:今年气候怪异,入冬后比往年更冷,城郊和北城等住满贫寒小民,大都用不起火炭,房子又破旧,年纪大的受不了这寒气,往往熬不住就去了。这等人家有的连一口薄皮棺材也用不起,亏得应天府尹大发次慈悲,让京郊几家义庄都及时来替他们收了尸体,等开春再下敛,所用花费全部由官府补贴。
“既是义庄之人,就好生去做吧。”
那校尉说完便勒马而走,行动之间带起了气流之风,他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的回头看去——
夜色中,小古的身影一点点在街角远去。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听着询问,他摇了摇头,只觉得方才嗅见的气息中,除了香灰、药符味,另有一种清淡的冷芬。
****
残月上了中天,从柳梢中班驳透出,秦淮河沿岸仍是一片笑语莺歌,灯火通明。
夜禁之法从唐时起施行,初时法令最为森严,宋时从皇帝到小民都贪图享乐,干脆废除了这条法令,至元蒙时干脆成了猎杀汉人的借口,闹得人心惶惶无人敢于夜行。本朝洪武太祖平定天下后,虽恢复了夜禁,却禁不住这十里秦淮的旖旎艳香——据说就连府尹他老人家的亲属也在其中有些干股,来往的又多是达官贵人,于是官府对这这一块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夜禁后不离开沿岸这片,也就不来多管。
这里的青楼楚馆不知凡几,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小古躲进一间没人的水阁,脱了身上黑袍,反折过来一穿,立刻便是一袭湖水蓝翎纱袄子,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条综裙换上,把杂物打进包袱,便袅袅走了出去。
她扮的容貌偏老,又显得几分薄冷,旁人看了只以为是哪间妓馆的鸨母或是管事大姐,倒也没人来扰。
熟门熟路的找到岸边第七棵柳树,从水边倒影确定没人跟踪,这才走进深巷,几个转折后,终于到了一间馆阁前。
大门处红绡垂门,紫檀为槛,煞是气派。门顶匾上一行字银钩铁划“万花楼”。内有大厅锦堂,一派花团锦簇,,歌舞之声婉转悠扬,一阵阵的夹杂有男人的欢呼喝彩声。
小古走到门外,便被青衣黑裤的两名小厮拦住,她嘶哑着嗓子拿出木牌凭证,“你家鸨母让我送几个新鲜的绣样给她看。”
小厮们连忙带她进入,沿回廊绕过影壁,眼前一色素梅,枝干森虬,错落有致。
到了内院又被两个黑衣壮汉拦住,“妈妈有事,不能招待,请回。”
她一提衣袖,露出衣料内衬——上面绣有小小的一朵兰花,两人顿时面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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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楼的内院蜿蜒曲折,高楼连接,是为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准备的雅间,其中一间的兰香阁今日却寂静无声,暗无灯火。
房里分明已经坐了人,却只能听到静静的呼吸声。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众人不由坐直了身子,有人习惯性的手摸刀鞘警戒。
门吱呀一声推开,靠门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十二娘子到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上首那人低声吩咐道:“掌灯。”
只有一根灯芯被点燃,幽微的光芒被窗缝间暗风吹得摇曳不定,照出各人在屏风上的身影,屏风上绘了一簇兰花,幽独生长于断瓦残垣间,风姿卓绝不凡。虽是寥寥丹青妙笔,却让人眼前一亮。
上首那人问道:“十二妹,因何姗姗来迟?”
“路上遇到些意外。”
小古一句淡淡带过。
那人便不再追问,只是干咳一声,道:“既然都到齐了,就开始吧。”
周遭黑暗中,下首第三位是个高髻雪肤的艳装少妇,娇笑了一声,却无半点欢愉,“二哥,今日之会是为何?”
“明知故问。”
第四位是个中年汉子,个头魁梧一脸扎髯,手上有厚厚的茧子,他冷冷的说了一句。
“出了这么大的事,再不聚齐商议,那就只好去地府阴间相会了。”
说话这么尖酸的那人眉眼俊朗,似笑非笑间更添迷人神采,只是两个眼珠不安分,溜溜直转。
“九哥就这么去了,剩下我们苟且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这是个美貌娇弱的少年,脂粉气很浓,一边哽咽,一边眼圈已经红了。
上首第二位喘咳了一阵,听起来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我已经四十了,半截身子入土,没想到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九弟他……可惜了。”
“可惜了”这三字宛如千钧巨石一般压在众人心上,想起那人六艺诗书无一不通、温文儒雅却又凛然刚直的模样,顿时悲恸得喘不过气来。
泪,早在多年前就流干了。痛,已是痛无可痛,多年前他们便失去了所有,今后的漫长岁月里,还将继续不断的失去。
命运早就注定,无法抵抗,无法躲闪,即使是用尽心力也无法挽回。
一片愁云惨淡中,下首第七位,有人朗朗说道:“王霖他死得太冤,我们不能就此罢休!”
语声铿然,众人心中顿时一惊。
第四章 夜议
“七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之人静静问道。
“这么多年来,因为是监察御史王度之子,九弟他被转卖多次,受尽了凌辱,甚至有主家专门逼他在宴席间青衣侍酒,动辄大呼‘这就是当年的头名会元’,让他长跪奉杯,甚至用藤条抽他取乐……”
他的声音平缓,众人静静听着窗外的冷风呼啸,心中各有酸楚——是为死去的王霖,也是感怀自己身世。
下首第七位那人说到此处,冷笑一声道:“这次他的主家当年因为贪墨受过王世叔的弹劾,手段就更是酷狠下作——他们居然要把他卖给冯纶那个禽兽。”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听到这个名字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神武将军冯纶年届五十,并不算是什么有名的将领,但此人以淫猥残虐闻名整个京城——他的府中经常会有赤条条的尸体抬出,都是签了死契的男仆小厮,满身伤痕让人不忍目睹。
看了一眼众人,他继续道:“广平伯府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他家五公子顾念同窗之情,花重金把王霖赎买后藏到了庄子上,却偏偏被人告密——结果,九弟王霖落得逃奴之罪,在菜市口腰斩,那位五公子也被连累得行了家法打断了腿。”
他略微提高了嗓门,环视众人道:“根据我的调查,这个告密者,至今已经举发了五起官民包庇、藏匿贱籍奴婢的案件——他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个人是谁?”
第三的女子怒声道,她有二十七八,脸上妆容精致而艳丽,却隐约透着风尘味的憔悴。
“刑部主事杨演。”
“是他?”
有好几人惊呼道。
第十位的美少年皱了皱鼻子,更是雌雄难辨,我见尤怜,“我听说过这人——刑部大人们来我们馆里的次数本就不多,但他们酒醉后提起这人都有点害怕,都说他是个天生的酷吏。”
“此人为了奉迎皇帝,一心要告发我们这些贱籍罪奴——我们越是凄惨,逆贼朱棣就越是高兴,他就越能青云直上!”
第七位的年轻公子嗓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坚定怒意——他身着乌貂镶金的氅衣,腰系白玉九连环云绦,侧边垂着一只描金暗绣的荷包。即使是灯烛昏暗,也能看出是个清俊风雅的人物。
上首的大哥嗯了一声,嗓音极为森冷,“此人不除,还会有人受害——我们‘金兰会’不是任由他人揉捏的软柿子,三天之内,必要取他性命!”
众人悚然一惊——金兰会自成立以来,各人感念身世畸零,共约结为异姓的兄弟姐妹,虽然也暗中做了不少大事,但明火执仗的要杀一个天子近臣、朝廷命官还是第一次,不免心下有些惴惴。
大哥的目光缓缓扫视众人,“我们都是世家官宦之后,自小都是锦衣玉食、丫鬟仆妇捧着长大,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也不敢再讲什么风骨气节,只求苟活二字而已——现如今,有人想让我们活不下去,我们只好送他去地府见阎王!”
众人一阵默然,随即有人问道:“要怎么做?”
有人自告奋勇要在剃头时一刀将他刺死,有人反对说在饭里下毒较为稳妥,甚至有人说要趁他去青楼寻欢时让他得“马上风”,死了也得个肮脏名声。
在场之人都是在泥潭里沉沦久的,做着些下九流的营生:走卒、优伶、娼妓、苦力、吹鼓手等等,要做到上述这些并非难事。但大哥的一句话却击碎了所有人的兴奋遐想——
“一旦杀了他,朱棣震怒之下,就会有无数人需要为此陪葬——不管是我们自己还是别人,都要留待有用之躯,不能白白牺牲!”
所有人顿时泄气了:是啊,杀一个朝廷命官非同小可,无论如何总会留下痕迹,就算天衣无缝,现场之人总也逃不过迁怒连坐。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最下首有人低低的说了一句:“我来吧。”
众人惊愕之之下一起侧头,竟是从来沉默寡言不出一声的十二娘!
房内一灯如豆,角落那道瘦小的身影静静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昏暗处,一身蓝衣安静娴然,低垂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有办法。”
****
夜近二更,沈府的清渠院却仍亮着灯火。
二夫人王氏仔细看完了这个月的帐本,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一旁伺候的姚妈妈赶忙扶她坐在云锦软榻上,,把堆花璎珞纹软芯靠枕递在她腰间,王氏这才惬意的松了口气。
姚妈妈从小照顾她长大,不由的心疼埋怨,嗓门也大了些:“老太太真是借题发挥太能闹了——就因为大老爷那点子风流帐,就把您四位都喊了去一顿训诫。说到底这是大房的丑事,与我们二房半点干系也没!”
王氏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姚妈妈一惊之下就要屈膝下跪,王氏一只手扶住了她,“我知道妈妈是心疼我,刚才那话只当没听着——出了这间屋,你若再这般口出怨言,别怪我不给你体面了。”
姚妈妈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诺诺道:“老婆子我真是昏聩了,夫人教训的是——”
看着王氏平静无波的脸色,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过这大老爷还真是半点都不省心,连皇上钦定的罪奴都敢沾惹,真是吓死个人——好在这次老夫人及时把那小蹄子打死,否则真不知要给府里闹出多大的祸事!”
王氏叹了口气,打断了她的絮叨,“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且瞧着吧,今后还有得闹腾!”
她一个眼神示意,身后侍立的大丫鬟娇柳立刻上前来,手脚敏捷的对镜卸着头面首饰,姚妈妈帮忙一一归入金线镶螺钿八宝团花黄花梨的大梳妆盒中。
另一个二等丫鬟春杏端了银盆,跪着稳稳呈上,娇柳替她用巾子绞了热水敷在眼下,祛除这一天的疲劳和黑眼圈。
王氏闭着眼,好似在跟姚妈妈解说,又似在自语:“大老爷好色不羁惯了,当年他为了天香阁一个当红的粉头,抛下怀胎八月的大嫂不理,生生将大嫂气得血崩而死,老太爷气得把他重打四十杖关进祠堂,三天不进水米险些死过去,他过后收敛了两年,又是故态重萌,他啊……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她微微侧过头,任由娇柳施为,唇边却是一抹冷笑:“老太太今天又是泼茶又是怒责,让我们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是顺心畅快了——何必呢,都半截脖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算计着满门上下。”
“老太太只怕是为了四老爷……”
“想疯了她的心!”
王氏一拍挨榻,嗓音都尖利了三分,“继室填房之子,也敢肖想这爵位!”
第五章 旧事
静夜幽深,她的嗓音并不大,却满含讥诮与怨怒。
王氏出身江浙名门,家族清正渊长又是正正经经的原配嫡妻,向来行事端庄大气,贤淑稳当,嫁予沈源后不仅持家有道,在相夫教子上也是旁人交口称赞的。夫君沈源这几年青云直上,才四十有二就做到侍讲学士,整日在永乐帝朱棣身边草诏拟旨,专询奏对,虽是品级不算高,却是响当当的皇帝近臣,不容小觑。
自身品貌才学都出类拔萃,丈夫仕途也得力,自己膝下也有两子一女,加上庶出的两子两女,可说是子嗣丰广。隔壁荣祥院的大老爷,尽子荒淫好色纳了许多美妾,又前后娶了两房正妻,却也只有两子一女。相较之下,王氏的腰杆挺得很直,出于孝道虽然不能对婆母忤逆,心中却暗忖她不过是继室后母,竟然也敢觊觎这侯府爵位,对她种种刻意言行颇不以为然。她看似贤淑柔和,本性却最是高傲要强,与老夫人之间虽不曾明面争执,暗中却是波涛汹涌,互不容让。
“前头还有两个嫡子,就想着让自己亲生儿子占了这天大的好处,本已立身不正,还敢装模作样训斥大伯——真以为自己是全家的老祖宗老封君了?!”
姚妈妈更是深以为然,在旁添火加柴,“老太太这几年摆足了架势,对大老爷和我们老爷百般挑剔,不就是心里那口气平不下去吗——有两个嫡出的兄长在前,四老爷离这爵位,那可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啊!这道理几十年前老太太嫁进来做填房的时候就该明了,老了老了反而看不穿了。”
王氏感受着眼周手巾的热气,感觉丝丝药味在鼻尖萦绕,她舒了一口气,道:“只要朝廷一天不把袭爵的文书发下,鹿死谁手也难说——大老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差事办不好又贪花好色,今上也不待见他,这么故意拖延下去,只怕……。”
姚妈妈吓了一跳,急道:“那也该轮着我们老爷了,论起原配嫡出——”
王氏一口截断了她的话,“文武不同路,老爷二甲进士出身,犯不着趟这混水。”
姚妈妈转念一想也是,一边替她取下敷眼的巾子,再从银盆里另绞出一块干净的,替她擦去眼眶药汁,口里恭维道:“我们老爷打小就是个神童,天生的文曲星下凡,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当今圣上对他又这么器重,照我说啊,将来必定会登阁为相、富禄双全——这爵位听起来好听,既无实权俸禄又不多,老爷还未必稀罕呢!”
王氏听她满口谀词,却也是真挚出自本心,不由的轻笑道:“登阁为相倒也未必一定,不过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老爷年轻时就被调入燕王府作辅官,几十年来勤勤恳恳,朝夕相处,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
“是啊,当初听说我们老爷被外放到燕王府,满府下人都说那里是蛮荒北地,又有元蒙鞑子时常侵边,都吓得百般托词,不肯跟随老爷前去……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悔青了肠子,都来找我拉关系说好话呢!”
“是啊,那时我们身在北边,水土不服又染病,偏偏伺候的人手也不够,想来真是不易——也苦了你们了。”
王氏想起当年那一阵的世态炎凉,不禁也是一阵唏嘘。
当时沈源刚刚中了二甲三名的进士,又逢长子出世,双喜临门之下,却不料遭遇飞来横祸——他的授业恩师性情梗直,得罪了建文帝跟前的大红人齐泰,于是他连翰林院的门都没摸到,就被外放到燕王的封地北平,去做那毫无前途可言的王府属官。消息传出后,老太爷谨小慎微,反而把次子一顿严斥,让他收拾行李早日出京;满府奴才推三阻四,没有一个愿意跟着去的,都争先恐后的去抱正当红的老夫人大腿。
“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二房终于熬出来了……”
王氏叹了一声,又道:“老夫人的脾气我素来深知——朝廷那边袭爵的告令迟迟不发,她定然会趁势再起,为她的宝贝儿子谋划些什么——她的萱润堂那边,你一定要盯好了,若是出什么差错……”
姚妈妈急忙点头,“夫人您就放心吧,那边几个小丫头和小幺儿受了我的恩惠,隔个几天就来我这闲谈一二。”
王氏笑了一声,摇头道:“她最倚重的那几个,可不是向着我们的,还是小心点好——她素来狡诈多端,又能豁得出去。你可别忘了,她当年是靠着什么样的手段才攀上新鳏的姐夫,成为了这侯府的女主人。”
姚妈妈嗤的笑了一声,凑到她耳边细语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那么庄重严厉的老夫人,当年还有这样的手腕和色相。”
王氏也抿着唇笑了一阵,随即她松了口气,揉了揉眼道:“我也乏了,早点安歇吧。”
于是姚妈妈让两个丫鬟退下,自己亲自值夜,她是王氏的陪嫁出身,做这个是轻车熟路了。
良久无声,姚妈妈以为王氏睡了,却听黑暗中一声轻问:“除了老夫人那里,嘉禾居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姚妈妈的心一紧,讷讷道:“那个小兔崽子天天跑外面鬼混,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所以你就掉以轻心了?”
王氏一声冷笑,寒彻骨髓,“你明明知道,这府里头我最忌惮的是什么!”
姚妈妈吓得浑身毫毛直竖,颤声道:“他整日里寻着一帮狐朋狗友,要么去堂子里头,要么去赛马斗狗,老奴也管不到外头啊!”
王氏哼了一声,只是含糊道:“外院的管事该换一换了。”
言毕,她侧过身去,不一会沉沉的睡着了,只剩下姚妈妈年老力衰,被吓得失了睡意,睁着双眼想了半夜的心事。
****
万花楼的兰香阁内,秘会匆匆结束了,众人都怀着满腹心事各自离开。
小古从侧后门离开,正要找个隐秘的地方把装束换了,却听身后一声轻笑:“来我马车里吧。”
转头看去,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马车出现在身后,一人坐在赶车的大汉旁边,身着乌貂镶金的氅衣,正含笑看着她。
“七哥!”
她欢快的低喊道。
“上来吧,丫头。”
不说二话,小古提起裙角上了车。
“去车里换衣服吧,我送你回去。”
小古打量了一下车身——百年乌木制作而成,严整而精致,帘后隐约露出的摆设简直是奢华到了极点。
“这是哪家达官贵人的车?”
老七秦遥摊了摊手,笑道:“反正,是五城兵马司惹不起的大人物,他迷上了我的戏,就把车子借我使几天。”
小古知道他向来很有办法,也就不再坚持,进了车厢后迅速换好衫,敲了敲门,随即秦遥弯腰走了进来,跟她坐在对面。
已经两更了,街上万籁俱静,车厢内只能听到轮轴快速滚动的声响。
“今天你可是大出风头啊……”
他含笑调侃道。
“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她转动着灵动乌黑的眸子,侧过头俏皮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上两点梨涡,映着那粗糙细纹的容颜,实在很不协调。
他忍不住拈起袖子要替她擦,动到一半又尴尬的放下了,“刺杀一事非同小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事揽下来?”
第六章 狂人
“刺杀?”
小古诧异的睁大了眼,随即失笑出声,“七哥你是看多了戏文,把我当成游侠红线女、女将梁红玉这类吧?我有多少能耐你还不知道吗?”
秦遥惊得一楞,“可你方才……?”
“我方才说了,这事交给我来办——我有办法让他死得平静又妥当,再不能出来害人。”
小古双眼盈盈,一双柔美的月眉弯弯,妩媚却又清极艳极——只有靠得极近,才能看出她眼底的锋芒。
“说起这事来,正要向七哥你借几个人……还有三姐那边,也得她出一把力才是——这也得你去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她侧着头,轻睨了他一眼,好象在祈求,又似是撒娇——小狐狸一般的狡狯。
“哈哈……你这个心口不一的小丫头。”
秦遥大笑出声,伸出手毫不客气的用力揉乱了她的长发,“刚才在万花楼,三姐正是地主,你却不跟她直说,非要我拐弯抹角的。怎么,又跟她闹别扭了?”
“只是八字不合,互相看不对眼而已。”
她微微皱起鼻尖,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却莫名引得秦遥发笑,“你们根本是牙尖碰到嘴利,孙二娘遇到了一丈青,早早晚晚都是要吵一架的。”
小古闻言气得腮帮鼓起,扭过头不理他。秦遥笑了一阵发觉不妙,连忙讨饶,无奈这丫头是根本不理不睬。
“好了好了,我替你去向三姐借人,我戏班里你瞧上谁都可以借去,这总行了吧。”
秦遥无奈的笑了,他双眸似笑非笑,满是风雅俊美的魅惑,却渐渐歇了笑意,“只是,你究竟要怎么做?”
“七天后你就知道了。”
车辙辘辘,掩盖了两人的絮语,渐渐的走远,街上遥遥传来更声,夜色更浓,将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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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往常一般的清晨,如往常一般的劈柴担水。
“小古……小古!”
随着初兰的推搡,小古睁大茫然的眼睛,发觉自己身前的柴已经劈得差不多了。她木楞着脸,慢吞吞的走到屋子另一端,想要再取一捆来。
“小古,你快过来!别劈了!”
初兰急得要跺脚,连忙扯了小古出了滴水成冰的柴炭房,却发觉她手心暖热,额头上满是汗水。
“劈柴这么用劲做什么,又没人催你!”
初兰掏出手绢替她擦,两人就这么紧走几步离了大厨房,朝着内仪门西北侧走去。
“去哪?”
“秦妈妈一早就来了,说上头管事有话要吩咐。”
绕过南北夹道,又走过一段回廊,穿过两道月亮门,终于到了小议事厅。
一进门,赫然发现有很多妙龄丫鬟正在等着,有的发髻黑亮,穿金戴玉,粉色长比甲绣着桃花,显然是在各院正房内伺候的有脸面的;有的青袄绿裙整齐洁净,虽然是三等小丫头但也神态自若……
众人回头看见两人,看她们灰头土脸就知道是在灶下做苦活的,立刻把眼角朝了别处,有爱洁净的还退开两步,捂着鼻子好似怕闻到汗酸味。
“人都到齐了吗?”
一声轻咳伴随着问话,一位体形富态的老嬷嬷从内堂走了出来,她身边跟随着几位内院的妈妈和管事媳妇子,各个对她亦步亦趋,马首是瞻。
“这是老夫人身边的赖婆婆,她一向在萱润堂内养老的,轻易不出来的……”
有伶俐的丫鬟咬着耳朵,声音略大了些,立刻遭到妈妈们白眼和咳嗽警告。
“肃静!”
赖婆婆虽然年迈,嗓门倒不小,立刻把所有人震住了,她环视四周,徐徐问道:“哪两个是大厨房管柴炭的?”
顿时所有人退后一步,显得僵站着的两人格外突兀。
初兰生平第一次感到众多目光的聚集,宛如芒刺在背,她都有些结巴了,“是,是我们!”
“进来,我有话要问。”
胆战心惊的进了内堂,赖妈妈坐在东起下首的靠椅上,先是不语,用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两人几下,突然问道:“昨日晨间有什么人来找过你们?”
初兰一听,立刻想起了那妖娆炫耀的芳姑娘,随即眼前出现那席子里卷着的鲜血尸体,顿时吓得浑身出汗,嘴唇都要颤抖——下一瞬,她被小古死死掐住掌心,剧烈的痛让她忘记了所有的害怕,
“是,是一位叫芳姑娘的……”
“她是来找谁的?”
初兰一时语塞,这时,身旁传来低低回话:“小芳儿,以前来我家玩过。”
赖婆婆一时愕然,最下首有认识的婆子连忙上前低语。
“哦,都是逆臣之后,贱籍的罪奴……她找你什么事来着?”
赖婆婆的目光变得更为严苛犀利。
小古仍然是一副木楞的表情,“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
赖婆婆的冷笑僵在嘴边,转为狰狞“这便让你明白——拖下去!”
顿时就有人高马大的健妇把小古一拽,拖到廊下,取过一旁的铁锈红木棍行起家法。
厚重的木棍狠狠敲击人体,发出沉闷的钝响。
小古没有喊痛。
初兰吓得魂飞天外,急着膝行几步抱住赖婆婆的腿,哭求道:“别打她,她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这事我知道!”
赖婆婆咳了一声,有人出去喊了停。
初兰飞快的把当时情形叙述了一番,哭着说道:“那个什么芳姑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明摆着是来炫耀、嘲笑小古的,说她没出息,‘一辈子躺在泥里’!小古的脑子不好使,真是不明白这事啊!“
她突然灵光一现,急道:“芳姑娘身边也有个伺候的小丫鬟,问她就清楚了,我说的句句是真啊!”
赖婆婆静静听了,咳嗽一阵,一双三角眼扫视着她,初兰吓得背上都被冷汗湿透了。
良久,她跪在地上几乎瘫软,这才听到苍老的咳嗽声,以及旁人不屑的冷哼,“出去吧!”
****
初兰回到外厅时,鬓发散乱眼睛红肿,身上衣服也凌乱,她不顾整理自己,一眼看到被丢到地上的小古。
“小古!”
她吓得嗓音都变调了,踉跄的过去扶起人来,掀起衣服一看,只见黄赫色皮肤的脊背上,一道木棍的重击让皮肉高高肿起,雪白的凸痕上淤血发黑。
没等她看清楚,小古把衣服一卷,敏捷的爬起来,完全不象受过伤的样子。
“你没事就好。”
初兰含着泪花拥住了她。
周围的人用鄙夷的眼神躲开他们,如避瘟疫,此时内厅的婆子媳妇众管事们也已经出来,仍是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赖婆婆。
仍是以做作的咳嗽声开头,赖婆婆的富态身形宛如一座山压在终人心间,“近日,有些人不守内院的规矩,擅自乱跑乱说,甚至装扮得狐媚子一般勾引老少爷们,老夫人心慈,没有发作这些个小贱人,居然有人蹬鼻子上脸,偷了她房里的玉佛去卖。”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那芳娘——自昨夜起,芳娘就从内院莫名消失了,大家的猜测立刻便有了答案。
众人齐声称颂老夫人佛心仁慈,大骂芳娘这小蹄子真是下作,赖妈妈又是咳嗽了一声,道:“这后院颇有些不安分的,二夫人素来贤德恭顺,听说老夫人受了惊,连忙吩咐姚妈妈来给大家训训规矩。”
姚妈妈沉着脸站出来,心内把赖婆婆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老夫人也忒不是东西,让二夫人掌家得罪人,就连这次还得让自己扮黑脸。
姚妈妈一一按照管事回禀的把犯事的丫鬟拖出来,顿时杖责之声不断,哭喊声四起。
这些丫鬟犯的都是些芝麻绿豆小事,此时撞上了就成了杀给猴看的鸡。
正在哭闹不停,门槛外咚的一声响,一只泛着酒香的瓷坛被掼了进来,顿时酒液四溅,瓷片乱飞。
“哟,这么多美人儿被打……”
男人的嗓音,魅惑而带着酒气的醺然。
“我还以为这里是,各位妈妈正在调教姑娘们接客呢!”
第七章 杀机
怡……红院!
赖婆婆当然知道那是最当红的青楼堂子,气得眼前发黑,皱纹密布的颊肉不住抖动,嘴张得老大好似离了水的鱼,一张一合的却发不出声来。
是谁这么大胆?
众人惊魂未定,朝着门口看去,只见来人发冠轻斜,漆黑长发半边散落,狂放不羁却偏偏不显落拓——他大约二十来岁,身材高挺,逆着日光的容颜简直可说是华秀绝伦——若是粉墨登台,只怕要引得满城好男风的垂涎欲滴。
他身着蝙蝠纹厚缎长衣,四寸暗金丝线掐边,外头罩着一件银貂袍子,大概是喝得醉了,胸襟也解开三分。
“四少爷!”
姚妈妈的脸色变了几变——由赤红转为苍白,又转为虚黄,连嗓音都变调了。
“啧啧,这不是姚妈妈吗?你什么时候也来了……来者是客,你也干一杯!”
四少爷广晟醉眼朦胧的笑道,虽是酒气熏人,胡言乱语,那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颜仍是让在场大部分丫鬟都脸红心跳,春意暗漾。
姚妈妈看清楚他的醉态,反而松了口气,连口气也和蔼起来,丝毫不跟他计较,“四少爷醉了,来两个人扶他回去。”
有机灵得用的小厮上前,却偏偏被广晟用力甩开,险些摔个狗啃泥,“滚开!”
他踉跄着走进厅里,高大颀长身材背光遮出整片巨大阴影,环视一眼在场的大小丫鬟们,最后却把目光停在赖婆婆身上,“奇怪,什么时候换了新的鸨母,这么丑也不怕吓跑了客人。”
即使是在如此诡异僵硬的气氛下,仍有人压抑不住的低笑出声。
赖婆婆是老夫人身边的得力人物,资历深年纪大,即使是成年的少爷小姐也要礼敬她三分,从没见过这等藐视她的狂徒,越发气得手脚颤抖,嗓音嘶哑——
“老奴我也服侍了这府里三代人——其他哥儿都是知书达礼的大家气度,从没见过四少爷这样的!”
她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看那气呼呼的架势,显然是要回去告状的。
一旁姚妈妈正看戏看得舒畅,见正主跑了,唇角笑意更深,却假作担忧的上前来,扶住醉醺醺的广晟,尖着嗓子高嚷道:“四少爷……四少爷你醒醒啊!”
她的声音喊得响亮,恨不能让全侯府的人都来看看这一丑态。
“天地菩萨啊,这要是喝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四少爷,您是想吐吗?来人啊,快去喊大夫!”
顿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
初兰扶着小古回到下房,仍是不放心,要替她在棍伤的部位擦药,却被小古拒绝了,“我没事!”
暗夜里,等初兰睡熟了,小古这才起身,在黑暗中褪下衣衫,摸索着脊背上的高肿,悄声一笑,“下手还挺狠的……可惜火候还不够。”
她摸索着,在伤口红肿处涂上秘药,随即又吞下另一颗药丸,一切都妥当了这才睡去。
一夜无话,初兰清晨醒来时,却发觉小古一反常态,仍在床上睡着,她上前一探,发觉小古额头滚烫,整个人昏睡不醒,一摸背上,发觉肿起的部位已经变成乌黑,顿时吓得慌了手脚。
初兰急急赶到大厨房,却不料秦妈妈没在柴炭房,而是去了前边大堂。初兰看到她时,她正站在生猪去毛的滚水盆边,对着一个蓝衣粉褂的丫鬟说着什么。
“你虽然从你姑妈那学了规矩,可这侯府上下的事,可不是光靠说就能明白的——你先在大堂这里看着,把大厨房的差使都摸清楚了再说。”
秦妈妈回过身看见初兰,诧异道:“你急匆匆的是出了什么事?”
初兰一身冷汗,看到秦妈妈象有了主心骨,哀声低泣道:“秦妈妈,小古被打了几棍,整个人发起高烧!”
秦妈妈一惊,随即目光一闪,狠狠的剜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但一旁的那十五六岁的少女已经听得真切,她娇呼一声,“什么,这位小古姐姐发了高烧?!”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整间大堂的人听见。
秦妈妈的目光转冷,那丫鬟已经发觉自己失言,捂住嘴再不敢说,只那一双眼滴溜溜直转,好似在盘算些什么。
“哟,你们这有人发起高烧来了,要是过了病气给主子们可怎么办?!”
这话酸溜溜却带着得意,随着高昂大嗓门而来的那妇人腰缠紫绸帕子,头上明晃晃一只大银簪,面若银盘,眼睛虽然生得凶些,但也剩有几分泼辣的俏丽。
这是刘大家的,是烤炙间的管事妈妈。她丈夫刘大在外院管车马,儿子在大少爷书房伺候笔墨,她仗着这势俨然成了大厨房一霸。
她向来与秦妈妈不对付,如今抓到了这把柄,正好大肆宣扬,“自二夫人管家起,就吩咐我们:厨房重地非同小可,小心病从口入。你们倒好,出了个病秧子居然也不声不响,这事传到主子们那里,是要害了整个大厨房的!”
她嗓音尖利拔高,所有人听了都停下手里的活计。
“大家来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发热染病的人就该照实报上去,赶紧挪出内院,省得过了病气祸害大家!”
周围人窃窃私语,神色间都有几分赞同。
秦妈妈深吸一口气,看向初兰,沉声吩咐道:“把小古挪出去吧。”
“妈妈!”
初兰咕咚一声又要跪下,一旁那小丫鬟上前搀起,笑着软语劝慰道:“这位是初兰姐姐吧,我新来乍到也不会说话,但想着初兰姐肯定比我懂事识大体——您就别给秦妈妈出难题,还是赶紧挪人吧!”
初兰茫然的挣开她的手,正要再求,秦妈妈眉头一皱,“挪出去吧!替她找个妥当的人照料着——能不能好起来,就要看她的命了。”
****
侯府朝内开有一条窄街,一眼看去满是低矮的房舍,破旧凋敝。周围出没的人们也是衣衫陈旧,面带愁苦。
这里住的都是些粗工,连进内院的资格也无,还有外院杂役的妻小、年老体衰的老仆、犯了错被放出去的男女老少都混居在此,每日里热闹是热闹了,污糟烦心的事也不少。
小古被挪了出去,瞧在秦妈妈份上用板车抬了,随便的丢在了一个院落的破房子里,每日由一个老苍头送些饭食和水,初兰使了串子钱托他好生看护,他却收了钱整日里人影也不见。
真是天赐良机……
小古这么想着,从稻草上爬起,先吞了一颗药,把吓死人的高烧退下,随即从包袱里取出另一件葱绿绣竹的短袄,配着一条月白挑鹅黄的长裙,又用脂膏化去脸上黑痕,一番描眉画唇之下,出现在破镜片里的是个殷实小康之家的俏丽少女。
她小心翼翼的观察院内,确定无人后从后巷出去,到了隔壁十字路口,有一家破木马车在接应。
“十二娘,我们来了。”
车厢里有男有女,目光有信赖也有怀疑。小古微微一笑道:“今天,就是刑部杨演大人的归西之日。”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开道的差役分开人群,一顶青呢绣锦帘的四人便轿缓缓行来,打头的举牌一个“杨”字。
百姓们顺从的让道,近处有人在首饰摊前议价,远处有人在吆喝卖新鲜的毛竹。一切都非常平静。
而看不见的杀机,正在逐渐酝酿、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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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意外
“怎么这么慢!”
官轿迤俪而来,轿子里的贵人好似在大声呵斥——人群虽然让道退散,但总也显得拥挤缓慢。天子脚下的百姓什么没见过?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官实在不值一提。
人群中,一位翠袖长裙的少女正凝视着轿子,眼神冰冷而漠然,好似在看一场将死之人的表演。
长条青石砌成的长街,历经风霜岁月,曾受战火侵蚀,也曾见过荣辱兴衰,更被满城百姓的脚步踏磨成光滑细腻。
南京城的百姓总是安平乐道,每日里为生计奔忙,偶有碰擦争执,也只是吵嚷几句就算,极少动手,更不会似那些达官贵人一般心胸阴狭,睚眦必报。
今日清晨,那拉着一车桐花油的老汉蹒跚而过时,不慎把一罐打翻了泼撒在街上,随即坐倒在街面上哭号了半晌,在众人劝慰下这才自认倒霉离开。
有摊主咒骂,也有人试图去擦,却是越擦越滑,随着早市开动,做生意一忙起来,也就没人记得了——即使有,也是想着到了晚上去茶馆里要些草木灰撒上,也许能清理干净。
轿夫们懒洋洋的打量着四周,前方打着黑底烫金官牌的亲随在想今天吃烧饼还是包子——突然,他听见头顶上方好似有女人的争吵声,微扬起头眯眼看个究竟。
下一瞬,一个个椭圆物件宛如冰雹一般突然落下,砸到人头上顿时黄白一片,措不及防的天外来袭引得众人一片鬼哭狼嚎。
“是哪个混蛋乱扔鸡蛋!!!”
挑担的货郎被丢了满身还秧及货物,暴躁的怒吼响彻街上。
轿夫和亲随们也是满头蛋清蛋白,糊得眼睛都睁不开,模样分外滑稽,他们正要发作,却听头顶二楼女子的吵闹声更加尖利——
“你们是什么东西!千人骑万人压的青楼窑姐儿,还敢跟我抢座位,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材料!还想吃芦花鸡蛋补身,老娘叫你们吃,叫你们吃!”
随着这尖刻泼辣的喊叫,无数鸡蛋更如暴雨般掉落下来,砸得所有看热闹的也中了彩,街面上顿时吵闹不堪。
鸡蛋砸到地上,蛋清蛋白本就滑腻,但不知怎的,人们的脚只要踏前一步,顿时感觉滑得脚下站立不稳,天旋地转之下狠狠摔倒,哭嚎之声不断。
许多的货摊被撞倒,瓷器在地上摔得粉碎,甚至有人摔成了“叠元宝”,满街的人和物好似被飙风扫到,混乱到了极点。
“老爷,老爷!哎哟快救人啊!”
杨演的亲随和轿夫们摔得四脚朝天,眼看着轿子摔到地上侧滑又翻撞开去,想站起来护主却又是一交。
轿子翻滚了几个筋斗终于停下,倒霉的杨演从轿子里钻出来,他官帽落地衣衫凌乱,胡须都断了十数根,很是狼狈——他是个容长脸的严肃男子,平时最引以自豪的是一口美髯,如今又急又气,怒喝道:“谁这么大胆,没有王法了——”
话音未尽,他的双眼圆睁,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这一刻——一根尖利的毛竹竟然从他胸口穿透而过!
他的脸上好似浮起惊愕,喉咙咯咯两声,却说不出话来,胸口的狰狞伤口开始喷出血雾,他整个人颓然、僵硬、栽倒。
周围的人们已经彻底吓呆了,好似泥塑木雕一般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良久,才听得一声尖叫——
“死人啦!!!”
叫声充满惊怖,打破沉寂,街面上顿时成了一锅滚粥,人人争先逃跑。
杨演的亲随之一踉跄艰难的挪步,一探呼吸,整颗心都沉到了底——已经没气了。
“你竟敢杀了朝廷命官!!!!”
他遥指着一人怒喝道。
他看得很是真切,方才就是那个卖毛竹的壮汉单手一甩,那根毛竹才刺凌空飞去,刺中杨演的胸口。
“不……不关我事啊!!!!”
卖毛竹的汉子手脚打颤,身子酥软,嘴唇象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他近乎疯狂的喊道:“不是我害的!”
“我刚才看得真切,就是你手里的毛竹一甩出去,将这位大人……”
一旁的摊主虽然害怕,但更担心牵连到自己,毫不客气的揭发出来。
卖毛竹的汉子低吼一声“你胡说”,猛兽一般的冲过来,立刻被抱住了腿——杨演的轿夫们心急之下,干脆从地上滑过来,七手八脚的抱住了他的腿。
“抓住凶手!”
“抓住凶手大大有赏啊!”
好几个人冲过来,把人摁倒,叠罗汉一般压住。卖毛竹的汉子发出沉闷惨叫声——
“我也是脚下一滑,不知怎的就脱手了……我没杀人!没杀人啊!”
随着他绝望的叫喊,长街的另一头传来尖利哨声,马驰人奔之声越来越近。
“是五城兵马司的的人!”
人们顿时有了主心骨,只听马蹄声疾驰而来,护膝与马镫碰撞之声叮当作响,来者皆是气宇轩昂,衣甲鲜亮。
希律律一声马鸣停下,为首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眉宇俊逸,疏朗轩举,幽黑的眼底透出冷厉的锋芒,冰冷的扫视现场,所有人只觉得心头一刺,纷纷低下头去。
“启禀指挥大人,死者是刑部主事杨演。”
有得用兵士上前禀道,却也险些摔倒在地,那人眸光一凝,毫不犹豫的下马,俯身看街面的异状。
滑腻闪亮的不知名油类,混合着黄是黄白是白的蛋液,一摸之下滑腻非常。
一旁的杨演亲随哭丧着脸上前拜见,“请教这位大人,您是……”
“东城兵马指挥,萧越。”
他嗓音沉然,随即问起了方才情形,此时二楼的一群女人们也被兵士抓了下来。
“你们要做什么?!老娘的夫婿可是城门官!!”
那个尖利刻薄的嗓音大老远就嚷嚷起来。
萧越微一点头,兵士们立刻把捆绑解开,那女人趾高气扬的一瞪眼,正要再说,冷不防一把长刀横在脖子上。
“说。”
毫无温度的低语,纯然冥黑的眼眸,顿时让她吓得呆立当场,再无半点聒噪。
这个女人忿忿的说,她是来街边靠窗的岳香楼看戏的——今天有秦大家帮师弟替个场,真是千金难买的机会。谁料到一群青楼艳妓居然敢抢她的座位,一边笑闹,一边还宝贝样的挎着篮子,说是什么西域芦花鸡生的蛋,最能滋阴养颜的,她一时气不过,就左右开弓把鸡蛋丢了满街。
把玩着手中精致的刀柄,萧越听着她凌乱的叙述,再加上目击者七嘴八舌的补充,目光更见深邃。
清晨就有人撞撒了桐花油;杨演的轿子正好路过;一群俗妇吵闹,鸡蛋丢了满街;卖毛竹的脚一滑手一脱——这一切听起来就是个意外,怪不到任何人。
一场意外……
他深思着,目光闪动间,却是微微眯起眼,喃喃道:“桐花油遇上蛋液……”
“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这真是一场巧合的意外。”
他吐字清晰,却在巧合二字上加了重音。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正要收拾善后,却听萧越冷声喝道:“来人啊,封街!”
众人愕然。
*****
小古翠袖罗裙,雪白皓腕轻舒,提着几件银首饰小玩意和蜜饯包,站在街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那个为首的军官,赫然竟是那夜她参加秘会途中,拦住她检查盘问的那人!
待她听清“封街”二字时,顿时心头一惊。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不及细想,她旋身,飞快的朝转角岔口跑去。
“封住整条街,细查每一个人身份!“
粗犷的吆喝声就在身后直追而来!
第九章 轻薄
随着军士们粗声吆喝,疾步飞奔,整条街顿时被封停,所有人被喝令站在原地不得擅动。
“一一核对身份,让他们互相供诉作证,按手印画押。”
萧越冷声吩咐道,言简意赅却又手段老辣,队正们心下一凛,深感这位年青的上司难以糊弄,纷纷躬身后去办。
这一段长街处于繁华热闹地带,与达官贵人的宅邸离得并不算远,又有好些茶楼、商铺,自洪武以来民生昌荣,许多小买卖人在此摆摊,一般住在转角、岔开的小巷子里,这些繁密而狭小的巷子曲折蜿蜒,更难搜捕。
小古快步而奔,躲进一道不起眼小巷。
巷子悠长而寂静,深广的青石砖墙,触手处温润光滑。有些许的梅枝越过矮墙而出,嫣红的花苞在眼前划出惊艳弧度——她快速奔跑着,听着耳边的风声,感觉危险仍在逼近!
前方拐角有人影闪动,军靴的刺钉碰撞声传来,“从外围向内搜,这些弄堂小巷也要一一清查。”
她心头一紧,脚下不停,朝着另一拐角跑去。
兵士搜捕的声音仍隐约传来,她继续朝前跑动,仍然敏捷轻盈,心头却是咯噔一沉——女人的体力终究无法跟精锐兵士相比,必须赶快甩开他们。
突然感觉前方有人快速接近,黑色氅衣宛如九天之鹰,让人心生凛然。
是那个萧越!
小古咬住嘴唇,仍是临危不乱,连续闪身换了方向,远处的巷道内仍传来疾走的皮靴脚步声——
越来越近!
宛如鬼魅一般的追逐!
小古咬牙,周围的景物很是熟悉——曲折迂回之下,竟然绕回到了事发地点的后巷,也就是那岳香茶楼的后门处。
身后那追踪的感觉仍在,她向前疾奔,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对不住……”
她连声道歉,却被不由分说的拎起衣领,悬到了半空中。
“真巧,突然就有小美人扑进我怀里……”
“你——!”
低声惊叫之下,她奋力抬头,却正好看进一双狭长绝丽的沉黑眸子里!
是府里的四少爷,那个恶名昭著的纨绔子广晟!
他怎么会在这?
“你、你放开我!我要喊人了!”
她假作惊慌的挣扎道。
广晟一楞,随即大笑出声——
“真有意思!”
他的笑声清朗动听,宛然最昂贵的冰玉碎裂的音调,一笑之间,本就绝丽端秀的容颜宛如无双明珠,偏偏那黑瞳深处含着淡淡讥诮与阴郁。日光落在他肩上,整个人被光暗交织笼罩着,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吃惯了山珍海味,你这种清粥小菜倒也新鲜……”
他低笑出声,震得胸膛也微微起伏,说话间,大掌已经抚上她的俏丽脸庞。
下一瞬,小古手中银钗刺出,划过一道流光直袭他的咽喉。
“还真是颗小辣椒啊!”
玩世不恭的笑容,似真似假,让人捉摸不定。他猛然侧身,极为惊险的避过尖利的钗尾,单手箍住她的手腕往背后一带。
闪电般的出手,原以为她会被瞬间制服,却不料小古身子极为轻盈,竟随势向后一跃,正欲脱离他的钳制。
电光火石的一刻,他脚下扫出,直攻她的下盘,小古闪身一避,却见高大的阴影扑面而来——他竟然一跃而起,以全身重量将她压在墙上!
“放开!”
她低声冷喝道,一双晶莹美眸熠熠生辉。
“不放!”
他嬉笑着,以臂膀制住她的蠢动——而此时,身后的巷口,追踪的脚步声已经到了!
他眼中闪过一道明悟,随即,霸道肆意的,将她紧紧揉在怀中,以唇封缄。
“你们在这做什么?!”
冷峻而严整的问话声在耳边响起。
还是那个萧越!
小古惊怒交加的双眸只是一闪,随即便放弃了挣扎,只剩下万年寒冰的冷意——此时此刻,万万不能抬起头来!
“哟,是你啊,萧家表哥!”
虽然抬不起头,却能感受到广晟身体的僵硬和冷淡,满是嘲讽的语调显然对那萧越毫无好感。
“是你!你又到处游荡,惹是生非。”
萧越的嗓音也带着淡淡厌烦。
“哪比得上萧大人你少年英才,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犀利反讽的言辞,显示出两人之间浓浓的火药味。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五城兵马司不是专管缉盗抓贼的吗?什么时候闲到管这种风月之事了?”
广晟讽笑道,一边紧紧将小古抱在怀里,萧越站在三丈开外,只能看见少女一头青丝和窈窕身形。
“有本事你就去找我家老子告我去,反正我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广晟又笑着火上添油,把怀里姑娘的柔荑送到唇边,狠狠的亲香了一记。
流氓,登徒子!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小古大概已经把他千万刀凌迟了。
“话说回来,你这么急吼吼的跑着,倒是在追谁呢?江洋大盗?朝廷钦犯?”
广晟这一问,倒是让萧越楞住了。
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物,而是感觉到巷子里有动静,追着追着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也许,那不过是个小巷的居民,一个偷机摸狗的庶民,见到官兵就吓得到处跑。
他叹了口气,陷入了怔忪,此时巷子外头的长街上,隐约有人在呼喊着他。
萧越脚下一顿,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离开前,他还多看了一眼相拥的两人——只见他们无比亲密,简直是**一般。
真是……不知检点!
*****
“那个萧木头已经走了,你可以不用抱得这么紧了。”
调笑的口气下,广晟仍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小古转身推开他,转身就要走,却被他无赖的用全身重量压回——
“我救了你一命,按戏文上说,你应该以身相许吧!”
许你个大头鬼!
小古翻了个白眼,突然拉住他的右臂,以四两拨千金的方式把人过肩摔下。
在把他撂倒的瞬间,她清楚的看到,他的衣袖撩起下,小臂上有很大一道伤口,血肉绽开还很新鲜。
是刀伤!
不及多想,她转身飞也似的逃了。
望着她快跑的背影,广晟无奈的苦笑,又看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口,摸了摸鼻子轻嘲道:“能一亲芳泽,我今天还是赚到了……“
*****
在外街住了四五天,小古的烧奇迹般的退下去了,得到管家肯首后,秦妈妈把她接回了内院大厨房。
几天不在,大厨房,尤其是他们柴炭间,居然出现了一名新成员。
“这位就是玉霞儿,今后大家就是一个勺里吃饭的了。”
大家各自见礼,那玉霞儿就是那天插嘴的少女,只见她一身桃红短衫配粉白绫裙,显得亭亭玉立,一双圆润大眼却骨碌直转,探究的眼神下,泄露出轻微的不屑。
“这位就是小古姐姐了吧,听说你还病着,何必这么急着回来?”
第十章 毁谤
她嗓音清脆动听,又是不高不低,正好让所有人听得真切。
大堂热水灶上有人粗声喊道:“听说病刚好的时候更容易过人,这要是害了大家可怎么办,这种小丫头就该远远的撵了出去配小厮。”
说话的这是方大娘,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偏偏为人鲁钝不堪大任,周围姐妹都高升了她还屈身在这腌脏的厨房大堂里打着下手。
只听有妇人尖刻的笑声,抬头看是刘大家的,“你这话可就说错了——你也不看看这丫头又脏又丑,就是配小厮人家也是不要的,要不,方大娘你一片慈心,把她带回家去洗洗干净,就做你儿媳妇罢!”
“放屁!”
方大娘俯着身子,正在滚水里拔着猪毛,一听这话就扔下钳子爆了粗,“刘家的,你红口白牙的咒什么人!你那个小儿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能娶到这种媳妇就是祖宗积德了!”
周围顿时一片哄笑,刘家的大儿子在书房伺候笔墨很是得脸,但小儿子就是她的心头病了——被娇惯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好吃懒做还喜欢去花街鬼混,他这么一个人,刘家的都不敢让他进主院伺候,只得求了大少爷恩典去看管车马。
象样的人家都不肯把闺女嫁他,二十有四了还是光棍一条,刘大家正是心急上火,听到这话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象开了酱料铺,青、红、黑一起涌来,更惹得人笑个不停。
初兰听着大家拿小古当笑料,也气得脸色发白,可她资历浅也不敢跟她们对骂,只得狠狠的剜了那新来的玉霞儿一眼——又是她胡乱插嘴,害了小古一次又一次。
玉霞儿嘤的一声,眼圈红红就要哭出来,“初兰姐姐你别瞪我,我知道说错话了,你就饶我这一回吧!”
她瑟瑟发抖的躲到秦妈妈身后,泫然欲泣,我见尤怜,好似被初兰胁迫打骂了一般。
“你——!”
初兰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心机,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刘大家的终于找到借口,冷哼一声道:“秦姐姐,你手下的小丫头太没规矩了,当着我们的面就敢欺负新来的!”
秦妈妈淡淡睨了他们一眼,“她们都是我的人,我自会管教,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一身玉色丝袄,靛蓝雪花比甲更显得风韵尤存,白皙的脸上有一双优美的弯眉,更衬得周围的一干媳妇婆子俗不可耐。刘大家的更是嫉妒得眼里冒火。
秦妈妈眼风一扫示意三人跟着自己,离去时一阵轻风拂过,银镶玛瑙的簪子颤巍巍掉了下来,她急忙俯身捡起,神色之间颇为珍惜。
“哼,清高个什么劲,还以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贴身大丫鬟啊?可惜啊,她跟的主子命薄,早早就去了,全府上下哪还有她的靠山!”
秦妈妈是先头大夫人张氏的陪嫁丫鬟,贴身伺候亲密无间,只可惜张氏遇人不淑,大老爷沈熙为人放诞好色,侍妾美婢十来个还不满足,在青楼跟人争风吃醋,把怀胎八月的张氏气得下红不止,没多时就去了。
秦妈妈身为陪嫁,从此就没了立身之处,被调到这大厨房来管柴炭房,平时为人都是淡淡的,却因为通身的气派容貌惹得几个婆娘嫉恨不已。
何大家的刚说完酸话,转头却见门廊外,吴管事正痴迷迷的看着秦妈妈的背影出神,顿时气往上冲,冷冷的哼了一声。
总掌大厨房的吴管事这才如梦初醒,假正经的干咳一声,背着手开始四处巡视,走到何大家的身边,隐秘的朝她飞了个眼,却换来她一个吃醋的白眼。吴管事上下拈着鼠须,一双昏黄老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丰满的胸,嘴角笑容变为更为淫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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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晟骑着马回到府上,一进自己的院门就发觉气氛不对,看院门的小幺儿面色惊惶、脸带泪痕,他心中明白了几分,脚步却丝毫不见停顿。
才进正房,劈头就是一个汝窑的瓷瓶砸了过来,他头一偏,瓷瓶落到地上碎成几截,一块残片划破了他的脸,鲜血蜿蜒而下。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一声怒喝,宛如春雷初绽。
抬头看时,正堂中央坐着的,正是他的父亲,二老爷沈源。
广晟默然的看着他,也不行礼,也不见害怕,神色之间一派泰然。一旁的两个壮仆不动声色的上前来,一人一脚踢中他的膝弯,让他跌跪在地。
“你这个孽障,这么多天才晓得回来!”
沈源面若寒冰,以毫不掩饰的憎恶神情,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就是这个眼神……象看见脏东西一样的鄙夷,这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
广晟的内心无声冷笑着,跪在地上也不再起身。
“你文不成武不就,跟着胡朋狗友到处鬼混!看看你的兄弟姐妹,哪一个如你一样顽劣不孝!”
沈源的怒喝声震慑人心,十来位美貌的侍婢挤在廊下门前垂手伺候,各个都是面色惨白,瑟瑟发抖。
“说!这几天到底去哪了?”
广晟抬起头,俊逸绝美的容颜上破了个小小的血口,嫣红之色蜿蜒而下,更显出一种妖异之美。他凝望自己的父亲,眼神带着淡淡的讥诮,却因黑色乱发遮盖着,没有被沈源看见。
仿佛受不了他的眼神和容貌,狠狠的别过头去,面上嫌恶之色更盛。
这张脸……象极了那个女人!
沈源想到这里,心中更觉得腻歪,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那跪得笔直的人影,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上去。
这时广晟的贴身小厮李贵也被押了上来,他先还不说,被狠狠的扇了一顿耳光打得满嘴是血,这才哆嗦着招供道:“少爷先是跟几位公子去赛马,随后去了城外锦乡伯家别院,就打发小的回自己家探亲……”
锦乡伯家庶子众多,生在绮罗膏粱之家,嫡母又贤惠可亲,于是肆无忌惮的到城外别院聚众赏玩,荒淫无度,在京城权贵圈里都是个大丑闻。
他偷眼望去,见沈源已是气得额现青筋,更加害怕,带着哭腔道:“少爷在那住了两天,奴才去苦苦劝了,随后去了岳香看秦大家的戏‘游园惊梦’……”
沈源的脸色更黑了——这个叫秦遥的戏子最近红透整个应天府,连达官贵人都争着请他去唱堂会,王府公卿家的妇人也有迷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沈源一向以清正严谨的门风自傲,听到这种人的名字都觉得污了耳朵,不由的怒气更添三分。
“接下来呢?”
他沉声逼问道。
“少爷,少爷又去了万花楼,住了五天。”
李贵受不住他的凛冽威压,一口气把最可怕的都说了出口。
顿时周围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官宦之家多纨绔,可无论是在别院怎么荒唐,那也算是探访亲友;至于花钱去追捧戏子也是桩小事,可现在四少爷以青楼为家,一住好些天,这简直是肆无忌惮了!
侍女哆嗦的上前奉茶,震怒中的沈源干脆连托盘带滚水茶杯一起朝着广晟头上砸去。
“果然是贱人生的下贱胚子!”
第十一章 隐藏
广晟不躲不闪,瓷器、滚水和描金漆盘一齐砸到他头上,他顿时觉得眼前一黑,鲜血随着额头流了下来,模糊了眼眶,眼前所见皆为狰狞的红色。
再怎样的重击,都比不过那一句嫌恶而失望的话——
贱人生的下贱胚子……
满室里灯光明灿华耀,广晟却只觉得无边的浓黑席卷而来,周围的侍女惊呼着却无一人上前来扶,那人儒雅而严峻的面容看也不看他,只是嘴唇在张合——广晟已经无心去听他说什么了。
贱人生的下贱胚子吗?
这一刻他几乎想大笑出声,无边的怨愤奔涌在全身血脉之间,激荡不能自已!
他双手死死扣住地上的砖缝,指甲出血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只是低下头,将眼底的所有情绪遮盖。
沈源训斥了半天,见他仍是木然跪在地上,半点也不认错求饶,心中更是大怒,冷然道:“拿家法来!”
随即就有两个壮仆拿来藤条,油亮发黑的七八股缠绕而成,让人看了就心里一紧。
“四十下!”
沈源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两人略见迟疑,这里众人围观,实在对四少爷的脸面有碍,是否要拖出去……
“没听到我的话吗?”
不怒而威的嗓音吓得两人连忙领命,拖来两条春凳,把人压在上面正要行家法,却听门廊外有人轻唤道:“且慢!”
缓步而来的是二夫人王氏,身着蜜合色吉祥如意纹褙子,玫瑰紫滚金边十二幅绣裙,只是随意盘了个圆髻,脑后只一柄金簪,一颗南珠足有莲子米大,熠熠柔光衬得她肌肤白净细腻,只眼角的几道细纹显出年龄。
她款款而来,举止之间说不尽的高贵娴雅,身后跟着一名石青锦衣直缀,满身书卷气的青年,他双目清澈而又温暖,让人见而望俗,看到这满地凌乱,只是略皱了下眉。
“给二夫人、大少爷请安!”
泥塑木雕般的丫鬟婢女们好似突然开了窍,莺声燕语的上前伺候请安。
“你们怎么来了?”
沈源看到妻儿到来,顿时脸色和蔼了许多,王氏快步上前,挺身拦到广晟身前,恳切劝阻道:“老爷,晟儿他年纪轻不懂事,你就饶了他这回罢!”
“哼,他从小就顽劣放诞,如今越来越放肆,这次若不给他个教训,只怕他能把天都捅破!”
沈源越说越气,摇头不允道:“夫人你让开,今天这四十下家法他是免不了的!”
王氏急忙摇头,竟是护得更紧,“老爷,晟儿成今天这模样,也是我管教不力,你若是罚就罚妾身吧——他还年轻,慢慢着教就懂事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这么多年来,你对他视如己出,养育教导他花了多少心血?他哪怕是有一分良知,就该跟着仁儿平儿好好念书,不说考什么功名,也要知书明理才是。可他呢,越大越是有能耐了,居然把万花楼当家了,寻花问柳好不快活!”
王氏一提裙裾,竟似要跪下,沈源连忙起身搀扶,“夫人!何至于这样!你就是太心慈了……唉,也罢也罢!”
他厌恶的看向广晟,“念在你母亲一片慈善,这家法先寄下,你给我滚到祠堂里去跪着忏悔,三天不准出来!”
一旁的大少爷广仁连忙上前,把捆得结实的广晟扶下春凳,见他手腕已被扯出血痕,又一头一脸的血,连忙让人拿干净绢布和创药来。
这般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已到了晚膳时分,沈源见到大儿子垂手侍立,霁颜笑道:“今天颜先生来给我看你的窗课本子,说是大有进益,这科很可以去试试。”
他平素谦逊低调,对儿女也算是个严父,但说起嫡长子广仁便是老怀大畅,广仁不仅性情沉稳,且极是聪慧好学,教他课业的颜先生私下告诉他,这科下场中举的可能极大。
王氏笑着拉了他的衣袖,调侃道:“老爷说起读书便是一顿训诫,您要是不饿,妾身可是饥肠辘辘了,就算是仁哥儿,他今日下午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又练了一会骑射,只怕也是前胸贴后背了。”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的离开,只剩下广晟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形容狼狈,周围的婢女窃窃私语着,谁都不打算近前服侍他。
“四少爷,您该去跪祠堂了。”
老女人不阴不阳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他转头看,正是王氏身边的姚妈妈。
****
祠堂里光线昏暗,宽阔的空间只剩下两盏香烛,影影重重的光线,弥漫幽幽檀香,环视四周,宽阔寂静得可怕。
广晟并没有老老实实的跪在案前蒲团上,而是一个人背靠柱子席地而坐,闭上眼静静的回想这几天的事。
只要一闭眼,那刀光剑影的雪亮、鲜血四溅的艳红便浮现在眼前,久久不散。
终究是第一次杀人,即使是弓马娴熟,武艺不差,仍然免不了心里紧张,被人背后偷袭,砍中了手臂。
很深、很长一条伤口,狠狠的被阔口刀砍中,那凶神恶煞的反贼一鼓作气横刀再杀,若不是同伴还算经验丰富,一把将他推开,只怕那时就了结了性命。
即使是那时死在乱斗之中,只怕他的身份也不得公开,而这府里的上下人等,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吧?
摇了摇头,挥去这些缠绕心头的阴霾,他嘴角微微扬起,又有些自豪与畅快。
跟着一帮酒肉朋友混到锦乡侯的城外庄子上,趁他们荒淫作乐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大事,虽然不能公诸于众,却足够反复咀嚼回味了。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机会,真刀实枪搏出个未来!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践踏、欺侮他的人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他正在沉思间,只听祠堂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疾吹而入的夜风险些把两枝香烛吹灭。
“谁?”
他警觉的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瘦小的身影,罩在一袭异常肥大的袍子里,显得分外滑稽,她吃力的低着头,提着一只大大的食盒。
是来送饭的?
怎么从未见过这名婢女?
来人在他思考间走近:巴掌大的小脸被油灰和黑炭弄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瘦小得可以被风吹走,行动缓慢笨拙,看着就不是近身伺候人的。
“你是哪里的?”
“大厨房。”
少女抬起偶,一双黑嗔嗔的眸子晶莹闪亮,好似并不惧怕他。
****
小古觉得今天真是不顺。
运炭的马车每旬的今日必开,今天的货尤其多,那个新来的玉霞儿装腔作势推说头疼,她跟初兰两个人忙了大半天终于搬完,正是腰酸背痛,又被塞了个烫手山芋——去给关在祠堂的四少爷送饭。
原本这是事是怎么也轮不到她的,广晟房里自有多位丫鬟,没想到拖到晚膳用完,才有一个妖妖娇娇的二等丫鬟来,漫不经心的让厨房的人送去祠堂,就跑去别处闲聊说笑去了。
厨房也没人肯管这茬——若是大少爷肯定是抢着送去,其他少爷那边他们也不敢过分怠慢,但四少爷……谁都知道他是神憎鬼厌的一个,给他送饭不但捞不着什么好,不幸被扫中台风尾那就呜呼哀哉了。
但饭总不能不送,又是玉霞儿这妮子,笑着跑去吴管事那边说什么“小古姐姐最是沉默稳重,不会惹事,她去送饭最为妥当”——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她最笨最蠢最好欺负,又闹不出什么事来”。
小古想到今夜“金兰会”又要秘密聚集,心中只想快些把这事做完。
她把食盒拿到广晟跟前,直楞楞的也不行礼,“四少爷请用。”
广晟也不去跟粗使丫头计较,接过食盒的瞬间,他的瞳孔因诧异而睁大了——
两人双手接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她指间的薄茧,这感觉无比熟悉——分明是常年练习武器所致!
第十二章 双杀
他悚然一惊,伸出手快如闪电的扣住她的脖子,“说,是谁派你来的?”
小古仰起头,费力的咳嗽着,却是呼吸困难,几乎要背过气去,“吴管事……”
广晟恍惚记得有这么个人,但是圆是扁一概没留心,他手下维持力道,“他派你来做什么?”
“送饭。”
“你原本是哪里的?”
“大厨房,柴炭间……”
眼看她几乎要翻白眼昏厥,广晟这才松开两分,“平时做什么的?”
“劈、劈柴。”
原来是成天拿斧头的!怪不得手上会起那样的茧子。
广晟彻底松手,少女从桎梏中被解放,身子一歪也跌坐在地上,她好似被吓呆了,整个人眼神都直勾勾的。
广晟吓了一跳,暗骂自己手重,连忙拿起食盒里的鸡汤给她灌了两口,没想到少女突然喷了他一头一脸。
“你……!”
还没等他发作,小古又干呕了两声,“这鸡汤馊了。”
广晟拿过剩下的半碗到鼻端一闻,果然是一股不新鲜的酸馊味道,他冷冷一笑,就要把碗掷在地上,谁知手指刚离开碗边,就见一道敏捷身影扑了上来,惊险的一把接住了碗——由于用力前倾,小古失去平衡,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
温温软软的身躯,又轻又瘦又笨拙,就这么压在他身上,正好碰到了手臂伤口。
广晟痛得眼前一阵发黑,睁眼时,那个蠢笨的小丫鬟正骑坐在他身上,傻楞楞的、扑闪着眼睛看他。
真是……要命啊!
心中哀号,他低喝道:“快下来!”
少女茫然的看着他,双腿蹬动着,反而更加磨蹭伤处。
广晟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拎起,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随即又低咒一声——额头的伤口又裂开了。
“我,我来伺候少爷您包扎。”
小小的嗓音怯弱的说道。
“不必了,再给你伺候下去,我一条小命就彻底没了!”
广晟没好气的说道,抹一把头上流下的血,那嫣红让他更加烦躁。
小古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动手撕成了四条,替他牢牢缠住整个头颅——包扎精细得得象一只蓝色圆蛋。
小古低下头,拼命掩饰嘴角抽搐的笑意——叫你再凶,叫你再轻薄我,叫你把我掐个半死!
小女子报仇,三天都不晚!
广晟摸着圆呼呼的头,实在觉得别扭,却听那丫头又大呼小叫道:“四少爷您手臂上也有……”
嘶啦一声,另一条袖子也宣告阵亡。
“你别乱动——叫你别替我包扎,你听不懂人话吗!!”
青年的怒吼声回荡在幽深庄严的高柱大堂里,平添了些许生气。
*****
想不到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还吼得那么大声……真是皮糙肉厚不怕死!
小古想起两个时辰前的那一幕,不禁笑意加深,美眸中闪过熠熠光芒,让人看心惊肉跳。
又要轮到哪个倒霉蛋遭殃了?
坐在她身侧的老七秦遥看得真切,不由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十二妹……十二妹!”
灯影明灭间,坐于上首中央的大哥连声唤道,这才让小古从神游太虚中醒来。
仍是那彻夜欢宴的万花楼,仍是那一间残灯飘渺的兰香阁,也仍是这义结金兰的十三人。
“大哥有何吩咐?”
“十二妹,你做得实在很好!杨演之死果然被判定为意外,个中手段,可说是天衣无缝——今日都是自家人,你能解说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不仅是大哥的疑问,也是所有人的心声。
小古从座位上站起身,幽微的灯光下,她的身影飘忽宛如精魅——
“我花了三天功夫,请七哥的人帮我盯梢,确定了杨演的作息时间——他是个刻板严谨的人,每日都是这个时辰乘轿子路过这条街。”
“接下来,我便要制造一个意外,一个由多人共同编织而成的意外。”
“先是清晨,有一位老仆把一车桐花油摔破了一罐,流了一地,满街的人都不会注意道——我只拜托这位老人家这件事,他最多回去挨一顿罚。”
旁人还不觉得如何,秦遥却是心中雪亮——小古这么多年来不显山露水,却把大半个南京城的罪奴仆役认了个遍,大叔大婶的叫得人心甜,不动声色的就将这些人拢在袖间。
光是这份未雨绸缪的心计和手腕,就让人叹服不已!
“过了半天,街上也谁不记得这事了——我便让七哥的手下瞧准时机,向三姐手下的姑娘们发信号。”
那被称为三姐的女子闻言微微一笑,倾城妖娆,满室生辉,话音却是刻意拖长,略有古怪,“姑娘们蠢笨,哪及得上十二妹你蕙质兰心。”
众人都知道她与十二娘素有心结,彼此不睦,包括大哥在内,无人愿意插手两人的言语暗锋。
“三姐客气了,这次万花楼的姑娘们还真是帮上大忙了。”
小古笑靥甜甜,好似听不出她的嘲讽之意,“七哥的手下之一在戏台上跑龙套,一看到他的手势,她们便刻意寻衅,跟那城门官家的金太太吵闹起来。”
“这个金太太酷爱昆曲,尤其迷恋七哥的戏,这次听到七哥来替场,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来的——她生性急噪粗暴,最近家中丈夫又迷上了新进门的小妾,因此她对娇滴滴的年轻女子很是嫉妒,再用那篮鸡蛋在她面前炫耀,她必定经不起撩拨,大吵大闹起来。”
她目光一闪,看向三姐——也是此地的鸨母,“姑娘们都是经过三姐调教的,即使她不动手,也会设法把鸡蛋朝街面扔。”
三姐哼了一声,取杯就唇,既不同意也不反驳。
“街面上的桐花油经过日光的烤炙,正是粘稠,加上无比滑腻的蛋清,满街的人都要东倒西歪,无法站稳。”
“这个时候,便轮到那买毛竹的摊主出场了。”
小古微笑着环视在场众人,“他为人霸道,占据的摊位正好对着街中央,又是摔得手舞足蹈,此时我只要略微弹出块小石子,那长毛竹就会朝着官轿方向飞去。”
她瞥一眼秦遥,笑得更甜更畅快,“当然,要想真正命中,还得七哥施展绝学,用内家气功催得它对准射去。”
老七秦遥虽是下九流的戏子,却是风靡整个应天府的名伶,但他暗中修习内家气功,实力隐隐超出众人许多。
众人听得目眩神迷,这才深知:一场看似合理的意外,竟要策划这么多步骤,可算是花尽心血。
啧啧称赞之下,有人突然问道:“十二妹,那些配合你的帮手都在七弟戏班和这万花楼里,万一露了行迹可怎么办?还有那些用剩下的器物,弄不好就是现成的证据,你倒是藏好了没?”
问这话的是老六卜春来,他在应天府衙门下做杂役,素来小心谨慎,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头。
小古看向他,眼波闪动间,有着难以捉摸的幽光,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向他座位,手里提了茶壶,似要替他添水。
“六哥不必忧心,我们早有防备……”
她嗓音变低好似要说后续之计,卜春来情不自禁的略微前倾去听,却见那一瞬——
一柄雪亮的短刀直插进他的腹中,鲜血四溅!
“你……!”
他抬起头,满眼不敢置信——短刀的手柄正握在小古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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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叛徒
这一刀快、狠、准,深深刺入肚腹之中,刀刃上开有尖槽,顿时血流如注,创口极大!
变生肘腋,在场众人谁也没料到这一出,顿时惊呆!
“十二妹你做什么!”
二姐一声凄厉尖叫顿时让大家如梦初醒,其他兄弟要么跳起来阻止,要么拔剑而起,警惕四周,现场一片混乱。
“都给我肃静!”
帘幕后,大哥一声断喝,好似一盆冷水泼在沸锅上,顿时让所有人停顿不敢再动。
但,有一人例外。
小古夷然自若,手握刀柄,缓缓将它从血肉中抽出。
肌肉与刀刃挤压的声音,细微而惊悚,却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清晰,让人头皮发麻。
鲜血飞溅而出,却没有任何一滴染上她的衣襟——满地血腥中,她笼罩在黑袍里的身影显得娇小而诡秘,再没有人敢靠近她一丈之内。
“为……为什么?”
因为这狠狠的一刀,卜春来顿时痛入骨髓,他踉跄着问道,却让血喷得更多更多。
“锦衣卫。”
小古只是轻声说了三字。
四周顿时发出恐惧的抽气声,好几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就连安坐幕后的大哥,这一刻的动作也凝住了。
锦衣卫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监视眼目,也是他手中最锐利、最恐怖的杀人利器,提起锦衣卫这三字,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庶民百姓都要为之惊魂色变。而对于他们这些暗中结社密谋的罪奴苦役来说,更是最狰狞的噩梦!
“什么,老六跟锦衣卫勾结?!直娘贼的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人……”
老四是码头槽帮搬货的,平素言谈粗野惯了,听了这话怒不可遏,腾的站起来就要冲过去!
只听当啷一声,一只茶杯被狠狠的掼到地上——坐在幕后的大哥终于发怒了!
“十二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沉声问道
这一记碎裂声清脆响亮,却也让也大家昏沉惊吓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金兰会已经被锦医卫盯上了?
想到这一点,大家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有些人身子摇摇欲坠,更多的人则是面露狠意,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哈哈哈哈……你也知道锦衣卫的大人已经盯上你们了?你还敢对我下毒手!”卜春来又喷出一口血,疯狂大笑道:“等天一亮,你们全部都逃不了!”
听了这话,其他人只是面色更难看,三姐宫羽纯却是惊呼一声瘫坐在地,“完了,全完了!我的万花楼啊!”
想象着那群穿飞鱼服挂锈春刀的凶神恶煞们冲进楼里,把千娇百媚的姑娘们都押起来,把雕梁画栋的搂阁都付之一炬,自己辛苦创来的一片基业即将化为乌有,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一只温暖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悄悄的替她掐了虎口,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了过来,转头一看,秦遥正关切的朝她点了点头,朦胧灯光下侧面更显温雅俊美,风度清隽。
她心头一热,一股又酸又甜的情愫悄然弥染,她吸了吸鼻子低下了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狼狈惊惶的模样。
恍惚间听见小古嗓音清脆冷然,不慌不忙,“危言耸听。”
“你跟那个锦衣卫小旗的谈话,自以为机密,却被你们府衙伺候茶水的老仆听见——在这个应天府里,无论公门私宅,最不引人注意、最避不开的就是这群仆人婢女,而他们就是我的眼,我的耳。”
在场诸人虽然身处贱籍堕落下层,却都是下九流里的翘楚和首脑——比如三姐就是在青楼这圈子里八面玲珑,老七则是在名伶戏班里吃得开,而十二娘平时不显山露水,却是不动声色的在这十几年间笼络了各家各户的一些得力下人,这份实力如今摆上台面,让所有人都惊得不浅。
“那老仆听得很清楚,你自以为奇货可居,又怕那小旗过河拆桥,就支吾着不肯说出我们的具体身份和聚会地点——你不是顾惜兄弟姐妹之情,而是要在今夜的聚会上亲自探出重要秘报,作为邀功请赏的依据……可惜,你太贪心了。”
这话既是对卜春来说的,也含着对众人的解释,大家一听他并未泄露关键情报,顿时松了口气,三姐的脸上也重现了红晕。
“哈哈哈哈,我精明了半辈子,没想到被你这小丫头暗算了一把——你以为杀了我,就能一劳永逸了?”
这话把大家的心又提了起来,只听小古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是老江湖,老奸巨滑,必定藏了什么凭据和文字涉及我们的真实身份……让我来猜猜看,你是藏在府衙,还是藏在家里?这是防备我们的后手,但你也怕锦医卫去搜,你必定是藏在你那相好家里了。”
卜春来脸色一变,却又恢复了趾高气扬,“你猜中又如何,我藏得无比巧妙,没有人能搜出来——只要一亮我没回去,那个女人就会把东西送去给官府。”
“哈,我又何必搜,只要一把火烧得猛烈,你那相好家的所有物件都会成灰——天干物燥,大概现在已经烧起来了!”
卜春来的脸色顿时变成了死灰,他宛如野兽一般怒吼一声,完全不顾腹上的伤口,朝着小古冲了过去。
一泓秋水,三尺青锋。
秦遥的剑轻轻飞来,刺入了他的心口。
“你……”
卜春来睁大了眼,死死瞪住他。
“为什么?”
秦遥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静静问道。
虽然在众人面前不显,他与卜春来的关系其实相当不错,戏班里外出的的路引、牒记都是老六去府衙搞来的,两人也经常喝酒小聚一番。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再次问道,嗓音多了一分沉痛与愤怒。
“哈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
卜春来好似听见了什么异常可笑的话,“这十几年来,我们沦为罪奴贱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我们呵斥打骂——这样的日子,你还想继续过下去吗?”
“所以我们才要秘密结社聚集,合力互救,离开这泥潭。”
“没有用的,哈哈……朝廷就是那大石头,我们就是一个个鸡蛋——以卵击石是什么下场,你们都读过书,比我清楚。”
“所以你就出卖兄弟姐妹,用大家的性命来换你的快活自在!”
秦遥的声音严峻而肃杀,如沐春风的气质在这一刻化为极端的酷狠,他伸手握住剑,一搅,一拔,顿时切断所有生机。
比小古那一刀力道要轻,要柔,却是真正的杀人之剑!
“你,好狠。”
卜春来死死的盯住他,好似要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带入阴曹地府,突然他一眼瞥见旁边的小古,顿时发出一阵阴戾的冷笑声——他的脚步已经迈不开,只能伸出手,好似要凌空掐住她的喉咙——
“你这个小贱人,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个死鬼的爹,我们才会这么凄惨!!!”
第十四章 同病
他口中不断喷出鲜血,面容抽搐宛如厉鬼,颤抖着手好似要抓住她——
“你多次暗改官衙的文书记录,别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你的亲爹,就是、就是——”
他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身子颓然而倒,气绝而亡。
现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夜风吹得窗格微微作响,微弱的烛光闪烁挣扎着,突然剥的一声冒了个灯花,暗室里明亮了几分,也照见了各人惊骇、茫然、愤怒的神情。
“六弟他,死了吗?”
三姐宫羽纯浑身轻颤,轻启樱唇问道。
小古不答,只是静静伫立在秦遥身后,而后者细心擦拭过长剑后,轻轻一按机簧,三尺青锋便收入鞘中。
“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兄弟了。”
他的嗓音淡漠,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之痛。
二姐捂着脸。嘤嘤而泣——虽然上了年纪,她却仍是那般温驯文雅,见不得这种生离死别的残酷。
“可终究,这么多年来的手足之情……”
她哽咽说道。
三姐听了这话柳眉倒竖,原本憔悴疲惫的脸上,一双猫儿似的美眸因愤怒而几乎烧红——
“他为了自己的富贵自由,向锦衣卫出卖了我们的秘密——一旦被抓获,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死罪,那时候他怎么没想想手足之情?”
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是素来沉默稳重的大哥——
“我们这样的罪奴生涯,永无赦免,就连子子孙孙也永坠贱籍……人在煎熬绝境之中,会将仁善、情谊、风骨这些都统统出卖。也许,这样的事,今后还将继续发生。”
众人的心因为这一句而拧紧、剧痛!
有人想反驳,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永乐皇帝手段到底有多残虐,朝廷对罪奴的管制有多严厉,他们只要想想就不寒而栗。这种压力之下,只怕今后再出几个叛徒也大有可能。
人,终究是自私而懦弱的,在至高的皇权威压之下,几乎不用反抗便要化为齑粉。
窗纱外隐约有歌舞嬉笑之声传来,偏偏这暗室一隅却是静然无语,众人低下了头,只觉得有千斤的重担压在肩头,悲愤难言却又无处宣泄。
“所以,即使多杀几个杨演这样的人,也只是治表不治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干脆给朝廷来个釜底抽薪!”
清脆嗓音出自小古,不同于她平日的嘶哑含糊,此时她的言辞决然而自信。
大哥目光一闪,正要追问,却又敛住,只是叹息一声,“无论如何都是结义一场,把他好生安葬了吧?”
“为防万一,还是烧成灰烬抛河里吧!”
小古淡淡一句,却让众人都心中一寒,面露不平愤然之色——人死如灯灭,无论多穷的乞丐流民,好歹也有块破木板破席子裹身,老六却是烧成灰也不能入土为安,要被零散抛进河里——十二娘的心肠,简直是铁石铸造而成!
秦遥看得真切,不自觉的伸出手拍了拍小古的肩膀以示安慰,他环视左右,替她解释道:“尸身若是安葬,万一被掘出,能干的忤作仍能发现不少有用的线索——我们金兰会如今万分危险,实在是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这一番话说中要害,再无人敢滥发善心了,大哥又吩咐道:“既然老六已经把一些情况泄露给锦衣卫,为防行踪败露,大家最近还是各自安分过活,这秘会之例就暂且停下。”
众人再无意见,于是就此散会离开。
“十二你给我站住!”
一声娇喝,让小古停住脚步。
“你早就发觉老六有问题,为何不早说,还故弄玄虚把大家当傻子?!”
小古回过头,静静的看向怒气冲冲、粉面凝霜的老三宫羽纯,冷然不发一言。
她的沉默看在宫羽纯眼里,却是挑衅与无视,她怒气上涌,冷笑道:“你小小年纪不把大家放在眼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杨演的时候也是这样——你自己走脱得干净,那个卖毛竹的却被抓到牢里问罪,你这种人简直是冷血无情!”
小古看着她,宫羽纯心里发毛,面上却更是高傲不屑,“怎么,被我说中,无言以对了?!你——”
“够了!”
一声低喝,打断她的恶言,那熟悉的嗓音却是让她面色瞬间发白。
秦遥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小古的手臂,看也不看宫羽纯一眼,径自道:“我们走吧!
“不许走!”
宫羽纯看着两人把臂并肩的亲密模样,心中又酸又妒又恨,顿时口不择言道:“你们男人都是有眼无珠!你把她当娇小姐病西施,她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你们要亲热就一起滚,免得脏了我的地方!”
“我把罪名都推给那个卖毛竹的,是因为他罪有应得。“
突兀之间,小古终于开口说话了。
“哼,你骗谁啊?一个老实做生意的……“
“老实人不一定是好人——你跟三教九流的客人打交道,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三个月前,这个老实人狠心将自己的女儿卖进神武将军冯纶家里——仅仅两个多月,那小女孩的尸体就被丢了出来,**着身子遍体鳞伤,下半身几乎被撕裂开来。”
秦遥皱着眉头,终于把真相说了出来。
什么?!
宫羽纯吃惊的掩住了自己的嘴,身子细微的颤动——那是极端惊诧混合着愤怒的情感,“怎么会这样!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又不是揭不开锅!“
“高价把女儿卖给那种虐杀成性的权贵,是为了赚钱让儿子去上县里第一的私塾,将来中个举人秀才什么的,那才叫光宗耀祖!“
小古的嗓音,平淡而潜藏着激越,好似平地下流淌的火红熔岩,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她凝望着宫羽纯,冷若冰霜却又含着奇异莫名的怜悯,“身为女子,却被家人舍弃,沦落到地狱火坑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感受,你应该是深深明白的!”
宫羽纯的身子顿时不再颤抖,她的绝美双瞳,因极度激动而缩为两点——那简直是两团冥黑炽热的火焰!
小古不再理会她,转身跟秦遥道:“我们走吧。”
空芒的眼神望着两人的身影远去,宫羽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无力的跌倒在地,任由眼泪肆意的流着。
原因为愈合多年的疤痕,在这一刻被狠狠刺穿,流出了危险而真实的脓汁——她哽咽吸着鼻子,突然觉得内心无比的宁静。
****
小古回到沈府,仍是那般过着劈柴、搬水、吃饭、睡觉的日子,无惊无喜,无比平淡。
柴炭房新来的那玉霞儿,着实不是省油的灯,平时一张小嘴甜得醉死人,把管事和妈妈们迷得眉开眼笑,仗着这股势头,她成天游手好闲,要么推说不舒服,要么去灶上讨好巴结那些大厨,想学个一两手绝活,竟是一点也没把本职差使放在心上。
一个失去靠山的半老徐娘,一个瘦小的傻子,还有一个爱管闲事的蠢女人……她是一点也不放在眼里的。
很快便到了腊月里,还没来得及准备腊八粥和过年的家什,府里便有一件大事要办——正是老夫人四十九岁的寿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