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庚帖
两年多不见,他的个子明显拔高了,脸庞也脱去稚气的圆润,俊秀之中更透出少年的磊落棱角和儒雅气度。
他的父亲即将青云直上,可他眼中却染满严霜,冰冷彻骨——即使是看向小古时略微露出温暖会心的些许笑意,可随机却陷入更深的浓黑阴霾之中!
景语……他怎么了?
如郡想问却又不敢——她知道景语在人前这么冷淡的对待自己,必定有所缘故。
照理说,他父亲是新帝的重臣,自己母女又被误认为是仆妇下人,要想开释这样的两个人,应该不难才是。
可他却只是故作挑剔,让自己母女免于送去边疆,改为留在京城送到功臣府上为奴。
这是为什么呢?
如郡心中狐疑,却压制住自己想问的情绪。
景语哼了一声,很是冷淡骄横的挑了几个健壮的奴仆,随即转身离开了。
小古和母亲被送往了某一位郎中家里,这一家人口简单,夫妻二人都年过半百,心肠也软,碍于她们母女是贱籍,没敢多加照顾,却也只派给了轻省的活,小古甚至可以趁着午后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去当铺当了她藏起来的碎银和衣物,再奔波去替母亲买药。
然而母亲早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早在抄家前,大夫就诊断她的病在心上,难以治愈。
在最后某一夜的三更时分,下人的平房里突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如郡揭开门帘要出去倒掉药渣,却险些与来人撞了个正着,不禁惊呼了一声,“阿语是你!”
星夜赶来的景语,一身玄色长袍却披了件月白绣竹的箭袖,简洁朴素,与上次刻意装出的华贵高傲判若两人。
他整个人疲惫而憔悴。双眼却仍是炯然有神,他摆了摆手,上前替小古的母亲把了脉,眉头皱得死紧。
“不用了,我也略懂医理,苗疆的秘药有那么多种,再也没有一种救得了我……”
母亲那一夜的神智格外清明,瘦得脱了型的脸上漾起一道微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娟秀,“如郡。你先去睡吧,我跟语哥儿有话要讲。”
如郡紧紧盯着母亲,死死忍住眼中的泪花,脚步却有些不愿迈动,但在看到母亲祈求的眼神后,终于还是离开了。
她并没有睡去,而是猫着身子躲在窗台下,偷听着里面的动静。
看不见内中的动静,只听到悉悉索索的起身声响。母亲低声咳着,好似搜寻着什么,“语少爷,你是个好孩子。我若是有个万一,如郡就拜托你了。”
微弱的烛光刺入如郡眼中,她浑身颤抖着,紧闭双目。眼泪却一滴滴的滑落下来。
“伯母既然担心如郡,就应该努力治好病,亲自照顾她——对于如郡来说。您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景语的嗓音略带沙哑,朴实却是诚挚,如郡的心头莫名一热,感动混合着酸楚让她的眼泪落得更凶。
“治得了病,也改不了命,我不成啦……”
母亲的叹息声,让如郡浑身的颤抖停止了,整颗心却好似坠入了冰潭之中——
她的声调,已然毫无生气与活力,只剩下坐等死亡的麻木!
窸窣声又起,只听母亲道:“这个给你。”
“伯母,这是……!”
景语翻开着什么纸页,整个人也好似吓了大一跳,嗓音显示惊诧。
“这是如郡的庚帖,从此以后,她的荣辱生死,所有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母亲低声咳嗽着,嗓音里却带着温柔的笑意,“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如郡,否则也不会两年多来一直跟她书信往来,还送来那么些吃的玩的。”
没等景语回答,她又继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如郡在才貌上还算过得去,不过你们现在年纪还小,也未必就是这心思——将来,若是你有意,就把这庚帖拿去合婚,比目连理,共伴一世;你若只是把她当做妹妹,我也厚颜请托你,帮她找个稳重可靠的人家,拿这庚帖与他们换了,三媒六聘的让她好好的出嫁。”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顿时咳嗽不已,窗下的如郡已经彻底听得呆了,双颊顿时如同火烧,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手足无措。
她虽然年幼,却天性早熟聪慧,当然知道给人庚帖的意思:那上面写明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祖宗三代等,男女两家互递,乃是用于合婚问卜。
娘,要把自己许配给景语吗?
这个念头宛如洪水拍岸,轰的一声在她脑子里炸开。
许久,她才听到景语的声音,“伯母厚爱,我实在是欢喜得很……”
他犹豫着,仿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如郡的一颗心也咯噔一声沉下。
“如郡小姐乃是天人之姿……只是世事如棋,变幻莫测,我只怕,不能给她应有的幸福……”
下面的话,如郡什么也听不见去了,夜风呼啸着吹过小院,吹得她遍体生寒,不由的双臂紧紧环抱着身体,把小脸都埋在臂弯里,也狠狠的擦去了眼泪。
他果然,还是拒绝了。
她的心头酸楚更甚,却又添了一重隐秘而深重的痛苦……
阿语他,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半大的孩子,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情爱姻缘,却也早熟而敏感的知道,两个人若是定了亲,成了婚,便要吃穿动卧都在一处,一辈子都不分开。
阿语他,讨厌我吗?
耳边传来脚步声,抬头看时,却蓦然看见景语接近观视的脸庞!
“如郡,你怎么了?”
看到小丫头蹲在地上哭得像只花脸猫,景语拿起帕子要替她擦,却被她狠狠的躲开。
“把那个帖子还我!”
仍带稚气的小丫头,却瞪着杏眸朝他伸出了手,那小模样泼辣又娇俏!
景语目光一闪,顿时明白她肯定听见了什么,“如郡。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皱着眉头,眉心因为疲惫和忧意而结成个川字,“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明白。”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却又含着她看不懂的焦虑与沉痛,“只是,我并非你的良配,也不能好好的保存这庚帖。”
他丛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张红纸,如郡羞愤得涨红了脸。正伸手要夺,却见景语走到屋檐下熬药的小火炉前,平静的把庚帖放入了火中。
火舌一卷,顿时将那抹艳红烧成灰烬,白色的粉末四散飞扬着,却也让如郡的心痛得几乎要裂开。
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情与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语他……竟然这么讨厌我!宁可烧掉庚帖,也不愿接受!
无边的黑暗涌上眼前,耳边好似嗡嗡作响。她只觉得手脚发软,却强撑着要逃开——下一瞬,她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宛如对待最珍视的宝贝!!
“对不起。如郡……我什么也不能接受,因为我不能害了你!”
那般黯然却是痛入骨髓的低语,好似有某种说不出口的隐衷,徘徊在他嘴边。却是丝毫不能吐露!
那般温柔而紧密的怀抱,让如郡感觉眼前微微眩晕,未等她反应过来。他放开了手,转身毅然而去!
而他离开的那一刻,如郡分明看到,景语对着她做出的口型竟是,“自己多保重!”
这一句,配着他那决然的神情,竟隐约有一种诀别的不祥之兆!
果然,不久之后,小古震惊的听闻:景语的父亲景清,竟然将利刃藏于朝服之中,意图谋刺朱棣!
他外披朝服,内着绯衣,寒光闪闪的短剑被拽下之时,离皇帝的宝座也不过几丈之远,真正是凶险万分!
她从街头巷尾的议论听到——景清当时见谋刺败露,慨然喝斥道:“叔夺侄位,如父奸子妻。尔背叛太祖遗命,真乃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朱棣勃然大怒之下,命令左右打掉了景清的牙齿,割去了舌头,以“磔刑”处死景清,将他肢体分裂并剥了皮,在腹中装进茅草,悬挂在长安门示众。
朱棣还下令 “诛灭九族”,但“转相攀染”,景氏族人几乎斩尽杀绝,连师长、亲戚、朋友、学生也难以幸免!
如郡听到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好似浸在冰水之中,浑身颤抖不已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那时候的景语,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惨烈的结果!他不愿因自己而连累小古,才那样不理不睬,刻意冷淡。
景语!!他究竟怎样了,是生是死?!!
这个问题让如郡焦急如焚,却又收不到半点消息,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加入金兰会,开始用母亲教她的易容术改头换面,甚至以义庄收尸人的身份去乱葬岗搜寻,希望能发现一星半点线索。
可景语,就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消息。
小古后来曾经冒险让官府的仆役替自己查了宗卷:景家几十口人都被凌迟处死,可死者的名录上,唯独没有景语。
她一直相信,景语还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他会从天而降,告诉她他还活着,一直在等待着与她相见!
她一直,如此坚定的相信着……
时光荏苒,人事意非,此时此刻,当年的女童如郡已经变成了妙龄少女小古,她历经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用油彩和移骨的方式遮掩了自己的容貌,收敛了性情,成为了金兰会最神秘、冷酷的十二妹。
而他呢?
不可思议的命运,在多年后以最离奇的方式,将他送到了她的眼前!
楼上胡琴声悠扬哀伤却又激烈流转,云板急促而敲,青衣花旦的唱腔饱含着人世的离愁苦痛——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父亲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却又含着她看不懂的焦虑与沉痛,“只是,我并非你的良配,也不能好好的保存这庚帖。”
他丛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张红纸,如郡羞愤得涨红了脸,正伸手要夺,却见景语走到屋檐下熬药的小火炉前,平静的把庚帖放入了火中。
火舌一卷,顿时将那抹艳红烧成灰烬,白色的粉末四散飞扬着,却也让如郡的心痛得几乎要裂开。
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情与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阿语他……竟然这么讨厌我!宁可烧掉庚帖,也不愿接受!
无边的黑暗涌上眼前,耳边好似嗡嗡作响,她只觉得手脚发软,却强撑着要逃开——下一瞬,她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宛如对待最珍视的宝贝!!
“对不起,如郡……我什么也不能接受,因为我不能害了你!”
那般黯然却是痛入骨髓的低语,好似有某种说不出口的隐衷,徘徊在他嘴边,却是丝毫不能吐露!
那般温柔而紧密的怀抱,让如郡感觉眼前微微眩晕,未等她反应过来,他放开了手,转身毅然而去!
而他离开的那一刻,如郡分明看到,景语对着她做出的口型竟是,“自己多保重!”
这一句,配着他那决然的神情,竟隐约有一种诀别的不祥之兆!
果然,不久之后,小古震惊的听闻:景语的父亲景清,竟然将利刃藏于朝服之中,意图谋刺朱棣!
他外披朝服,内着绯衣,寒光闪闪的短剑被拽下之时,离皇帝的宝座也不过几丈之远,真正是凶险万分!
她从街头巷尾的议论听到——景清当时见谋刺败露,慨然喝斥道:“叔夺侄位。如父奸子妻。尔背叛太祖遗命,真乃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朱棣勃然大怒之下,命令左右打掉了景清的牙齿,割去了舌头,以“磔刑”处死景清,将他肢体分裂并剥了皮,在腹中装进茅草,悬挂在长安门示众。
朱棣还下令 “诛灭九族”,但“转相攀染”。景氏族人几乎斩尽杀绝,连师长、亲戚、朋友、学生也难以幸免!
如郡听到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好似浸在冰水之中,浑身颤抖不已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那时候的景语,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惨烈的结果!他不愿因自己而连累小古,才那样不理不睬,刻意冷淡。
景语!!他究竟怎样了,是生是死?!!
这个问题让如郡焦急如焚。却又收不到半点消息,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加入金兰会,开始用母亲教她的易容术改头换面。甚至以义庄收尸人的身份去乱葬岗搜寻,希望能发现一星半点线索。
可景语,就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消息。
小古后来曾经冒险让官府的仆役替自己查了宗卷:景家几十口人都被凌迟处死。可死者的名录上,唯独没有景语。
她一直相信,景语还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他会从天而降,告诉她他还活着,一直在等待着与她相见!
她一直,如此坚定的相信着……
时光荏苒,人事意非,此时此刻,当年的女童如郡已经变成了妙龄少女小古,她历经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用油彩和移骨的方式遮掩了自己的容貌,收敛了性情,成为了金兰会最神秘、冷酷的十二妹。
而他呢?
不可思议的命运,在多年后以最离奇的方式,将他送到了她的眼前!
楼上胡琴声悠扬哀伤却又激烈流转,云板急促而敲,青衣花旦的唱腔饱含着人世的离愁苦痛——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106
那唱腔依依不舍,百转千回,充满生离分别之苦,云板敲得越发急促——演薛平贵的那小生在跟妻子道别,唱得浓情蜜意却又大义凛然,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楼上演的王宝钏与薛平贵这一场离别,再重逢时已是过了十八年。
而如郡与景语,却是在十二的久别后,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了!
她的长剑落在地上,显得无比狼狈,而他藏身的纱帐也被划破四分五裂,露出在她面前的容颜,曾经那么让她惊喜,如今却变成莫大的讽刺!
“阿语,那时的你,冒着得罪我父亲的风险,毫不犹豫的帮助我,给我写信开导我,为我母亲诊治……即使是你家即将陷入万劫不复,你还记挂着暗中搭救我们母女,那时候的你,和如今……简直是判若两人!”
小古的嗓音哽住了,“为何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楼上的一折戏好似退场歇息,那五彩炫目的光影也缓缓暗下,灯光变得愈发熹微,照在她脸上,模糊得看不清表情——昏暗之中,只有那缓缓落下的眼泪在闪闪发光。
秦遥轻叹一声,眉头皱得越发深紧,此时楼上的细细鼓点又起,他一甩袖子,低声道:“你们继续谈吧,该我上戏了。”
从窗口掠出时,他回望了一眼僵直对立的这对男女,又添了一句,“还有一刻不到,其他兄弟姐妹就要到了,你们把握好分寸吧。”
窗户被合上了,唯一的一点亮光也消失,面对面站着的两人浸润在黑暗之中。良久,景语开口了,“我也很想知道,为何我会变成现在的我?
“很久以前,我父亲就教导我要秉持淑世淑人之道,不仅要及时救助身边之人,更要怜悯苍生的苦难。他教导我四书五经之前,曾经给我写了一幅字,那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对我寄予的莫大希望!”
他的嗓音很低,却是不折不扣的颤抖着,为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为这十余年跌宕起伏的人生!
“对年幼的我来说,父亲就是我追随的目标。他聪明能干,却又诙谐有趣,天生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不仅是榜眼才子,还是杏林国手,经常在诊脉时以有趣的故事放松病人心情,有些人甚至不药而愈,他曾经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景语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显得飘渺淡漠。却又蕴含无穷炽热的怀念与痛苦——
“父亲每到一地做官,百姓们都舍不得他离开,民间甚至有话本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天生肩膀上有三盏灯,上照社稷君王,下拂黎明百姓。年幼的我曾经立下志愿,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像他一样,无论才能大小,都能济世救人。让黎明百姓过得更好。”
“父亲在我眼中一向是智谋无双的,直到那一场战争——燕王朱棣公开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军南下,自称‘靖难’。实则是要篡夺侄子的皇位!”
“我父亲深受燕王的赏识,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坚定地相信他会固守臣节,忠于朝廷。我甚至准备跟父亲一起逃出北平——可后来,燕王召他前去,单独跟他长谈了一夜。”
景语的嗓音越发低沉。却含着难以言语的沉重苦涩,“次日早晨我才发现,我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倾覆了,黑白是非,竟然可以颠倒如此——父亲他居然主动为燕王出谋划策,俨然要助他谋反!”
说到这里,景语苦笑了一声,“天下士林都震惊了,以为他是为了贪图从龙之功,是为了趁机上位,而我却是不敢置信、不会相信!在我的仔细追查和反复追问下,父亲终于告诉了我真相:他其实是在暗地里联络齐泰、练子宁、黄子澄、方孝孺等人,谋划讨伐叛逆,力保天子。”
景语说到这,苦笑了一声道:“起初,他确实传递了好几次秘密消息,燕王的中军被长驱直入击破,两次大败,都有他的功劳——但朝廷实在是颓靡不堪,大好局势下连出昏招,居然被燕王连破重镇,渡过长江天险攻破了金陵,而建文帝就这么离奇的不见了,也许是死在火中,也许是逃了。”
“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父亲正在弹琴,瞬间三根琴弦断裂,他手指也涌出鲜血,他长笑一声,吟出了南宋文山先生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要以自身来殉这社稷江山,用性命和鲜血来匡扶这倒乱的朝纲大义!”
“那几天我心急如焚,反复矛盾犹豫几乎要发狂——有时候,我觉得他这是在犯傻:天下那么多文臣武将都没能让朱棣倒下,你一个书生非要站出来以卵击石!我甚至想过把他绑走……有时候,我又觉得他这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信念理想而奋战,再也没什么遗憾,即使身为人子,也不敢横加干预。更多的时候,我清楚的意识到:无论成败,他的性命,甚至我全家、全族的性命,都将彻底覆灭。”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可小古却分明听出,他当时内心深处的巨大痛苦——那种难以抉择、却又预知结局的感觉,是可以把人彻底逼疯的!
她心中一痛,接口问道:“所以那时候你为了救我,只能故作冷淡,把我们分在金陵为奴,而不愿给我们脱籍自由——你是怕连累了我们?!”
“我父亲当时很受朱棣看重,你们母女登记在册子上也只是胡府下人的名义,要想赦免你们并不困难,但我清楚知道,过不多久,我父亲就要从天子重臣变成万恶刺客逆贼了,以朱棣的残酷狠毒,所有跟我父子有关系的人,都难逃厄运。”
小古听着他的话,眼中光芒越发闪亮,强忍着鼻酸和眼泪,急急追问道:“所以那时候,你来替我母亲诊治的时候……”
她嚅嗫着,却说不下去了,一抹火辣的嫣红从她脸颊升起,一种又酸又甜又苦又涩的滋味弥漫在心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她说得词不达意,景语却听得清楚明白,他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凝视着她的眸子也在发光,“我把那庚帖烧了,也伤了你的心——可你难道以为,我就是那薄情寡义的人吗?”(未完待续。。)
第一白零七章 大业
他的嗓音甚至是凛然带笑的,冷酷而满含嘲讽,对这世界,也对在短暂时间内沉溺过去,难以自拔的自己——
“我已经不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阿语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把他人性命当成游戏的怪物。”
他的身形,在黑暗之中站得笔挺,一字一句的宣告道——
“再见了,如郡。”
*****
三更终于到了,楼上的达官贵人们仍在精神抖擞的听戏,当红名伶秦老板的唱腔身段更是让他们频频称赞,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也只是一场正在演出的戏而已。
户部尚书夏元吉盯着秦遥,频频拈须点头,吩咐心无旁骛。而左都御史刘观却拉着沈源,使劲灌酒行令,随后两人似乎谈到了什么好笑的,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唱堂会的秦遥心中雪亮:他们必定是在商量什么朝堂上的隐秘之事,却了遮掩,故意出了条子请他到岳香楼来出堂会。
这些人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在吵杂的鼓乐声中最不容易窃听,而且说起来也是风雅之事,比去青楼红馆那种不堪之地要好得多。
他一场演完,顿时便有清客相公上前来打赏,那些银子倒是其次,夏元吉还将他唤去夸赞了几句,说要向杨相公推荐他。
能攀上内阁首辅的门路,秦遥在梨园行里的地位更是无人动摇了。
秦遥作惊喜状谢恩,然后匆匆回到后台卸了妆容,着一袭银蓝宝相纹便服回到二楼。
原本黑暗的密室,已然点起了一支蜡烛,微微的光芒把众人的表情都照得铁青。
房内气氛沉默,好似有一种怪异的凝窒在其中蔓延。
秦遥一眼看到,原本破裂的纱帐已经换过一面,‘大哥’仍旧端坐在矮榻上。
而小古坐在最远的一张座椅上。脸色惨白不发一言。
“这是怎么了,都不说话干什么!”
宫羽纯敏锐的感受到室内的怪异气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107
当时满室寂静,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宫羽纯这一记力道不小,砰的一声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三姐!”
秦遥眉头一皱,上前低声喝止道:“楼上那些人还没散,小心声响!”
宫羽纯虽然脾气火爆,但也知道利害,烦躁之下弄出这么大声响。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掠了一把鸦翅般的鬓发,不甘愿的也放低了嗓门,“今日本是例会,有事就说事,没事干脆散伙,做什么摆出这种死样子来,好像谁欠了你们十万两银子似的!”
被她这么一闹。房内气氛有所松动,秦遥不着痕迹的看了看纱帐背后。又瞥了一眼小古,只见她低垂双眸,整个人就那么呆呆坐着,空茫茫好不凄凉。
这两人也真是冤孽……秦遥无声的叹了口气。方才这里提前闹开,他急急赶来,却正撞见两人对峙、揭穿,彼此之间的纠葛。虽然不能尽知,却也明白了大半。
此时的两人,心中想必也是无尽煎熬、混乱吧……
想到这。他干脆站起身来站到中央,先是对着纱帐拱手一礼,随即环视对着在座结义金兰的兄弟姐妹,含笑点头道:“大哥这次密会,是要商量几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十二妹从北丘卫归来,她已经顺利救回了那些被充军为奴的女眷。”
这一句好似天外惊雷,又像一勺滚油泼进热锅里,顿时众人一片哗然。
尤其是二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喜交加,几乎又要昏过去,宫羽纯连忙掏出麝香精油给她擦在太阳穴上,催促问道:“全部都救出来了吗?那现在人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古站起身来,她的身形单薄纤瘦,整个人都异常的沉默,配着一身宽袍大袖的缟素,简直是弱不胜衣,几乎要被风吹走一样。
她垂头敛目,谁也不看,只是低声道:“全部二十八名女眷,已经被我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居处。”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低垂的眼角眉梢,分明有微微红肿,那是方才流泪的痕迹——此时却无人关注到这些,现场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二姐张口要追问,却见小古默然无语,自觉不妥,忙停住,却偏偏心中焦急如焚,手上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宫羽纯见她如此挂念担忧女儿,想起自己身世,心中好似针刺一般,却又因为感念她一片慈母之心,不管不顾的逼问小古,“那人呢,你为什么不把人带来,二姐盼着女儿都快疯了!”
秦遥见两人弄不好又要吵起来,正要打圆场,却听纱帐之后,大哥突然开口了——
“人现在已经进了南京城?”
秦遥见‘大哥’出声,心中却是暗暗钦佩他冷静沉着,简直好似铁石心肠一般——刚才那一幕别后重逢,两人似乎彻底闹翻了,换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就算不是肝肠寸断,也要心乱如麻,无心议事,可这个唤作景语的男子,却这么快就清醒过来,恢复了常态。
听他这一问,小古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随即心中却又更生意一层警惕,这一瞬,她的耳边又响起他方才那一句:我已经不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阿语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把他人性命当成游戏的怪物!
阿语……他又想达到什么目的?
心中虽然狐疑,她斟酌着词句,审慎回答道:“送往他处都需要路引凭条,关卡越多久越容易出事,而南京城里是天子脚下,借着我家少爷的车马反而安全。”
她终究不忍二姐的泪眼婆娑,又添了一句,“明日我想办法让你们见上一面。”
“人救出来了,实在是喜事一件。”
景语的嗓音平静漠然,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接下来,大家觉得该怎么安置这些女眷?”
“都安置到乡下去吧,那里可以土里刨食,多几张嘴也不会饿死。”
老五在旁边低声咕哝着。他素来是读书人的冬烘酸性,上次虽然被小古一顿教训,再也不敢公开说这些女人“失节”、“贪生怕死”,但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声气。
宫羽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嘲笑道:“你们读书人不事农稼,以为乡下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吗?那里都是本乡本土,祖宗八代都彼此熟悉,多出来一群女人算怎么回事?”
“那把人留在这南京城,万一被应天府查到怎么办?五成兵马司也喜欢查检那些游浪妇人,讹两个钱花花……”
经常被讹诈的小十怯生生说话了。他年岁不大,却是南风馆里的主事,对这些动辄讹诈的衙役差人实在是心有余悸。
“十哥说的对,我要把人留在这金陵城里,是要设法给她们找个营生。”
小古抬起头来,看向那绵密的黑绢纱帐,眼睛一眨不眨的,似乎要透过那层遮挡,看到内中之人的神情、甚至是内心。
虽然看不见那一端。但她仍然,对方也是如此凝视着她!
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大哥有什么高见吗?”
她听到自己这么问道。
“十二妹智计无双,安然救回这些女眷——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既然救了人,就不能不管。”
大哥的话听着冠冕堂皇,细品之下却又让人不安,“可是。你们想过没有,这些女眷多年在军营之中,只怕已经习惯了生张熟魏。送往迎来。”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宫羽纯好似自己被戳了伤疤,又惊又怒的喊出了声。
“三妹稍安勿躁,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十二妹,你跟她们接触过,你能打包票,她们所有人都跟我们一条心,没有投降官府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小古身上,只见她目光闪动,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实话,“不能。”
仿佛感受到众人的惊诧,她低声道:“好些人已经被摧残了心志,偏狭自私,好逸恶劳,弄不好为了自保,会检举他人。”
这其实也是她先把人藏匿,不让金兰会这边插手的缘故。
世态炎凉,人心难测..漫长时光的摧残折磨,有些人为了吃饱饭,为了得到赦免,可以毫不犹豫的出卖同伴——这样的事,历史上屡见不鲜,就连本朝也出过好几件。
“你觉得,我们金兰会如果执意要管到底,有没有风险?”
面对景语的追问,小古双手紧握成拳,却仍然说了实话,“有,而且很大。”
“既然这样,把人留在金陵,就并不值得了。”
景语淡淡说道:“我听说有人经常来往于闽浙之地行船,让她们搭上船,回到各自原籍,归隐藏身吧。”
他好似看了一眼二姐,“二妹你家乡族人众多,把孩子送给别人当做养女吧。”
二姐呜咽一声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却仍没有死心,“我把她带在身边,就当做是买来的小丫鬟不行吗?”
“二姐,你要保持冷静和,克制心情——任何可疑的行动都是不被允许的。为了她们把所有人搭进去,你觉得值得吗?”
这话直接而且诛心,二姐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却被秦遥拉住,朝她摇了摇头。一片寂静之中,只听见景语和小古一问一答。
小古深吸一口气,一横心一咬牙,干脆抬起头看向纱帐,主动出击——
“我们金兰会,是为了救出更多的受难人,为了向朝廷讨还血债而成立的,众位兄弟姐妹都自觉重责大任在身,大哥你尤其如此,二十几个女人的性命,在你们心目中是比不上所谓的大业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东宫
秦遥虽然排行老七,但他武功高强又义薄云天,人脉广手腕足,众人都对他很是信服,可以说,在金兰会中,论起声望和地位,他是仅次于大哥的第二把交椅。
“各位兄弟姐妹,此事确实棘手,大家有所犹豫也是人之常情,但就这么把人送走,未免过分凉薄。”
他的话说得很是从容和缓,也正中大家的心思:既不想把人踢出去送死,却也不想就此殃及整个金兰会。
“七弟,不能就这么把她们赶回家乡——万一再落到朝廷手上,我们于心不安啊!”
老四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老茧,一拍大腿毅然道:“我们还是尽量把人藏起吧。”
大家连声附和,有些是发自真心,有些却是眼神忽闪,言不由衷。
秦遥早就料到是如此局面,作揖之后又道:“十二妹也是一片仁心救人,不能让她前功尽弃——因此我向大家请求,此事就由我和她来负责。”
他环视四周,态度诚挚和让人信服,“我们一定会找出妥善办法来解决这事的,请大家暂且信任我们一回。”
秦遥的话并未说清具体怎么办,众人却反而觉得吃了颗定心丸,纷纷表示同意。
纱帐后轻咳一声,景语开口了,“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给七弟和十二妹了。”
第一件事横生波澜,却终于就此决定。
秦遥深深的看了一眼纱帐后的男子身影,继续道:“大哥,第二件事,跟楼上那几位有关。
“哦?他们讨论的,无非是老话题而已,只是最近有人蹦跶得厉害,所以上面那三杨开始坐不住了。”
景语藏身在幕后,轻声笑道:“这个所谓的太平盛世。也不是处处光鲜,有水灾匪乱,有官逼民反,这些大人们最在意的,却永远只有东宫二字。”
“东宫安则朝纲不乱,文官们无论如何都是要争一争的。”
秦遥想起楼上那几人的秘密议论,不由的无奈摇头。
“已经死了一个解缙,他们仍然前赴后继……这该说是气节呢,还是在用性命身家投注?”
景语的语气讥诮,却带着他自己也难以捉摸的复杂——文官们力挺太子。这种行为跟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都是一样的宁折不弯,义不畏死
不过究其本心,却未必都能与景清相提并论了——他是在明知建文帝已经覆灭的情况下,仍然谨守臣节,慨然行刺篡位暴君。
而眼前这些人,虽然有捍卫太子之心,却也只是维护正统名分,若是朱棣真正属意的乃是汉王,只怕有人愿意肝脑涂地。更多的人却是要改弦易辙了。
“无论如何,解缙是为了翼护太子而死的——朱棣这个暴君,即使是杀人也要惺惺作态,纪纲这个侩子手他用得顺手。将来必定是要兔死狗烹的!”
景语说的这事,发生在去年年初正月十三,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依例呈上囚籍,成祖看到有解缙的名字问了一句:“缙犹在耶?”
解缙一直以来维护太子朱高炽。当初奉命写立储诏书的也是他,因此汉王朱高煦深恨解缙,屡次设局诬陷他。朱棣也认为解缙逢迎东宫,离间他们父子关系,所以将他下狱。
朱棣这话的意思非常耐人寻味,你可以认为他还挂念着解缙,也可以认为他不想再让这个人活下去。
总之,天子喜怒无常,圣心难测。
而听到这一句的纪纲,则是自动认为是后一种。他立刻赶回狱中,假意置酒祝贺,将解缙灌醉,活埋于雪中。
这件事在朝野都引起巨大波澜,本来已经落于下风的汉王党羽又开始兴风作浪,。而支持太子的文官们则开始惶恐猜疑。
景语说起纪纲,声调却染上一重炽热凛然的杀意——
“所谓刑不上大夫,就算要杀人,也不该用这种残忍恶毒的手段——纪纲这个屠夫侩子手,他的末日也不远了!”
小古听到这,冷冷的插嘴,“纪纲的命还真是挺硬的,没有死在你派出的红笺手上,真是让人遗憾啊!”
想到那次爆炸,平宁坊遍地哀鸿,死伤的大都是眷属妇孺,她就觉得愤怒而不安,于是自己还没意识到,就开口将嘲讽之语说出。
“这次用了替身假扮,下次他就不会有这种幸运了!”
冷笑声中,景语的杀意在这一刻达到最盛,小古甚至觉得,比起残杀他父亲和全族的暴君朱棣,景语对纪纲的仇恨,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为什么呢?她心中存下狐疑。
见两人之间一问一答,气氛又开始诡异,秦遥连忙打断,把话题转回之前,“今晚的堂会,是夏元吉发起的,他请的几位虽然官位不算高,但或是天子近臣,或是六部的主事郎官。方才上场之时,我虽然没有全部听清,但也听见了只言片语。”
他停了一下,眼中闪过凝重光芒,“他们要联手造势,把汉王赶回封地去!”
“哦?”
景语的嗓音充满重视和兴味,“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但具体怎么做,还要看他们下一步的动作——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汉王手下有骄兵悍将,只怕这群秀才公未必能如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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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到四更了,秦遥的马车在路上辘辘而行,车中坐着他和小古。
夜风卷起窗口的棉帘,街角的孤灯映入眼中,滑曳出流光火影,刺得人眼发花,一阵疲惫和无力涌上心头,小古不禁闭上了眼。
“累了吗?”
秦遥问道。
小古摇了摇头,干脆靠在他肩上闭目养神兼取暖。
秦遥这次的白狐披风,混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丝杂色,银针晶莹剔透,穿起来不显臃肿却温暖如春,小古把小脸靠在上面摩挲着,半晌才咕哝道:“我是心里难受。”
她喃喃说起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眉间涌上无穷忧悒。“我想到,‘大哥’竟然就是阿语,更没想到,他遭逢劫难,竟然心性大变到这般地步!”
她想起他最后的那句话,心中更是针刺一般疼,嗓音也显得激动嘶哑,“他说他已经不再是我心心念念的阿语了……真是荒谬!”
秦遥默默听了,替她掖了掖脖子上的毛领,开口道:“无论他变成怎样。他都是你认识的景家公子,不是吗?”
小古深呼一口气,点头道:“七哥你说的对。”
寒夜里,她突然睁开眼,双眸含着痛楚和怜意,“他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遭遇了杀父灭族的血海深仇,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并不是他本性就这么狠毒。”
她想起景语那陌生而冰冷的眼神。那断情绝义的一句,心中痛不可抑,但随即眼前浮现的,是他在黑暗中那微微一笑。那凝视着她的发光眼眸——
我把那庚帖烧了,也伤了你的心——可你难道以为,我就是那薄情寡义的人吗?”
不,绝不是!
她心中越痛。那股近乎执拗的勇气和力量却也越强,火辣辣的燃烧着,“我不能让他变成这样的人。让他继续伤害、牺牲那些和他一样的人,因为我知道,每一次他那样做,最心痛的必定是他自己!”
“我不会放弃他,更不会让他放弃自己!”
黑暗之中,她的嗓音带着哭泣过的嘶哑,却是无比铿锵自信,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坚毅飒然之气,映着那一身纯白缟素,宛如暴风雨后的一枝梨花,晶莹高洁却又惹人怜爱。
秦遥的眼眸在这一刻变得更深,眼中浮现的情绪复杂而纠结,却也更快的消失了,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淡然清贵,“这样的话,你就要跟他斗到底了?”
“是的……我不眼睁睁看着他害人害己——我们金兰会成立,不是为了把大家送到一条死路上去的。阿语身为会首,如果非要这么做,我只有尽自己的力量阻止他。”
小古说到这,心中已是确定自己要走的路,情绪也畅快了些,她看向身旁的秦遥,半是撒娇半是期待的说道:“七哥你会一直帮我,站在我这一边的,是吗?”
少女黑眸闪亮,眼波流转,秦遥不禁笑了,宠溺的刮了她的鼻头,“小无赖!”
小古回嘴道:“都是你教的好。”
两人对视而笑,仍是和从前一般默契。
车子辘辘而过,速度很快但坐着不觉颠簸,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济宁侯府外一条街的角落,小古正要下车,却被秦遥扯住了,最后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你们府上的二老爷沈源,今天也是来堂会听戏的,他的车驾刚回不久,那些守门当差的必定还没歇下,你小心别被人看见了。”
小古默默点头,突然脱下身上的素白孝服,翻转过一面重新穿在身上,整个人顿时化为烟霞灰,幽灵一般丝毫不引人注目。
她跳下马车,悄没声息的离开了,秦遥深深看一眼她的步伐,终于放下了厚重的棉缎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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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四更,王氏的清渠院中仍是灯火暗熄,寂静沉睡。
论起孝道,她本该早起洗漱,然后去老夫人的萱润堂等候请安。但老夫人借口娘家带来的规矩,是要到卯时三刻才起的,王氏刚嫁过来时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甚至有站在寒风之中被冻病的前例。她也是厉害倔强的风雷之性,久而久之就干脆踩着点才去,倒也没人敢说她不是。
沈源带着一身疲惫和风霜寒意,让人敲开了院门,也不用亲随,自己提着一盏灯笼就走向了正房。(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两难
廊下看守的小幺儿正打着瞌睡,被他用脚尖轻轻一碰顿时吓得起身,提高了嗓门惊叫道:“二老爷来了!”
内室上夜的大丫鬟娇兰听到动静,急忙披衣出来伺候,她正是青春少艾,匆忙之中,胸前一抹白生生的肌肤,滑腻晶莹让人眼馋。
沈源朝她胸前多看了一眼,随即摆了摆手,压低嗓门道:“别吵醒了夫人。”
说话之间,王氏已经醒转起身了,她挽了个小髻,着一袭百蝶慧绣的织锦短袄,又披了一件猞猁皮的长袍,胸前一排是赤金篆字卐字盘扣,灯光下照着更显得眉目柔和。
沈源进入之时,她已是命春杏加了些银炭,又亲手泡了热茶给他,替他卸下冰冷的披风和外衣,心疼的嗔道:“都快天亮了你才回来,再过一个时辰不到又要上朝,你也是一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钢筋铁骨不成?”
沈源接过瓷盏,将热茶一饮而尽,又在王氏亲手服侍下换下翻毛大衣裳,终于松了口气,他让其余人退下,对着王氏歉意一笑,道:“都快天亮了还吵醒夫人……”
“你我夫妻之间还需要客气吗?”
王氏多年来也算了解他的秉性,见他眉宇之间的凝重还未散去,便聪明的不多问,只是拉到他大床上躺下,又亲自替他按摩脚上穴位解乏,“你好歹在床上歪一歪打个盹,到点了我会叫你起来,不会误了时辰。”
灯烛被熄灭了,拔步床的雕花罩板也重新合上,满室寂静再无半点动静,只剩下最后的长夜漫漫,在银炭的冷梅清香之中徐徐而过,直到燃尽它最后的一个时辰。
沈源躺在床上,只觉得周身酸软疲乏。却是毫无睡意。
朦胧纱帐顶上,隐约看到繁密精美的仙鹤灵芝绣纹……他干脆睁开眼,想起方才堂会上的那一幕。
觥筹交错,看戏行令,看似热闹,实则却是若有若无的试探。
夏原吉从头到尾都沉醉听戏,可他想要说的,却是通过户部侍郎李文郁对之后已经暗示透彻了。
台上那戏正演到王宝钏的姐夫魏虎在京城横行不法,欺男霸女,李文郁笑眯眯的来了一句。“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说只是个纨绔子弟,就算是皇子,这么做也该在御前受责吧?”
这话似乎是在说戏,沈源却立刻想到了前日京城的一大新闻——汉王私选各卫健士,并放纵他们士在京城劫掠,无数百姓富户受害,哭喊声震天。
这话是在影射要弹劾汉王吗?
一旁的刘观是个白面矮胖的中年人,笑得跟弥勒佛一般。看到第二出《吴汉杀妻》时,也说起戏文来,“王莽真是下手狠毒啊,啧啧。当初他擅作威福飞扬跋扈的时候没人在意,以为他只是贪些财货权位,实则他的野心是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想要那张龙椅了!”
这话更是惊心动魄。仔细一想兼职要让人汗流浃背。
沈源当时只是敷衍笑着过去了,心中却宛如惊涛骇浪一般——夏原吉原本就倾向于太子,他的左右手有那种暗示并不意外。但刘观却是素来跟太子不睦,前些年甚至被太子当庭责罚,还在北平的朱棣甚至专门为此时写信来劝诫太子。
连这样的仇敌,也被太子拢在袖中吗?
沈源眼前仿佛出现太子朱高炽那肥胖高大的身材,那和蔼甚至是忠厚的笑容……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与弟弟汉王那煊赫军功、飞扬跋扈的形象相比,太子一直给人“老好人”“仁厚可欺”的印象,汉王甚至在皇帝面前抢白他,他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笑着。
但这个翻云覆雨、诡谲莫测的朝堂之上,他却是大多数文官心目中的正统所在,对于整个天下的儒家学子来说,嫡长子天然是皇位的继承人。
这样的太子,只怕连皇帝本人也是忌惮三分,可他面对弟弟汉王的咄咄进逼,却是步步退让,如今,他终于要一击必杀了吗?
为什么找上自己呢?
沈源露出一丝苦笑,夏原吉是洪武皇帝时的老臣,威望深重,掌管着皇帝最为信重的户部,但他权位越重,却越是不能随意站在太子一边,否则只能适得其反。
文渊阁的“三杨”学士倒是很好的人选,他们随侍帝侧,草诏参议政事,虽然品阶不高,却隐隐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文臣。
但“三杨”其中,被称为“西杨”的杨士奇,多年来辅佐太子监国,早已是铁杆的太子党,他若是跳出来说汉王的任何不是,只怕皇帝反而会猜忌太子陷害手足。
至于“南杨”杨溥,他本身就被选侍为太子洗马,又因为永乐十二年“迎驾案”而入狱,现在还被关着呢。
剩下一位东杨“杨荣”随侍今上多次远征,经略军机政事无比倚重,他若是肯说一句话,能顶其他人百句、千句,只是这位谋而能断,老成持重,对于东宫和汉王之争从来不肯多说一句,甚至有文臣猜测他因为专著谋划边防,对长于军略的汉王也颇有好感。因此,这位也也是靠不上的。
所以,多年来担任燕王府属官,新近又得到越级拔擢的沈源,便被他们看成是最值得拉拢的助力了,只要他在朱棣面前略提一两句汉王的横行不法,再加上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们的推波助澜,争相弹劾,事情必定要闹大,汉王绝对脱不了这一劫!
想到这,沈源不禁觉得左右为难,头疼不已:他身为皇帝近臣,本就该不偏不倚,不党不群,这样才是真正的纯臣气度,太子虽是储君,但只要他一天不登基,沈源就不必对他稍加辞色。
但若是拒绝帮忙,就是要彻底拒绝太子的拉拢了,不仅把下一任天子彻底得罪了,而且是跟大部分文臣对立,简直是瞬间竖立一大帮强敌,光是今后的冷箭绊子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自己若是上了这条船呢?杨溥的苦笑更深了——汉王又岂是好惹的人物?一旦让他知晓是自己进言对他不利,只怕当时就要带着兵马冲进自己家,把人活活鞭死——殴打朝廷命官这种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这等飞扬跋扈的人发起狠来是不会留手的。
左也不是,右也为难,沈源这一刻真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干脆不去想这件事。却又想起告别的时候,夏原吉拉着他的手,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听东里说,令公子最近在军中崭露头角,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连上位都提起他的名字呢!”
东里是杨士奇的号,只有跟他关系匪浅才能这么称呼。夏元吉是跟随洪武皇帝的老臣,他称呼皇帝从来不用圣上之类,只称“上位”而已。
这话是轻描淡写,听在沈源耳中却又似一声惊雷!
是广晟那个小畜生!!
他共有四子,但符合这一句的,却正是加入京营,最近又从北丘卫调回的广晟。
这个小畜生,他在外面又闹出什么事来了?
想到这个让他头疼又厌恶的儿子,沈源就气不打一处来,连呼吸之声都粗了不少。
王氏躺在他身边,发觉他好似在发怒,没等她猜测原因,却听沈源突然开口问道:“那个小畜生,最近在家里还安分吗?”
“啊,广晟这孩子……”
王氏的眼中闪过冷厉光芒,却假装惊诧道:“这孩子回家之后就被你禁足,这一阵倒是挺消停的——难道他又惹出什么事来了吗?”
说到最后,她言语中带出三分怜惜来,“他也是可怜又可气,跟家里闹别扭出去从军,结果直属的上官居然获罪被抓了,他这么两手空空回来难免沮丧,老爷你就原谅他一二吧。”
“哼,他现在翅膀硬了,本事也大了!”
沈源眼中露出冰冷而复杂的光芒,哼了一声转身起床,王氏急急跟上,替他穿衣洗漱,满心等待他再多说几句,沈源却闭口不谈广晟,让王氏心中更是焦虑不安,她表面安坐,却是不由自主的将掖在袖中的帕巾绞得全是褶皱。
好容易等沈源洗漱完又匆匆用了早点,他乘着轿子去宫里上朝,剩下王氏对着满桌琳琅满目的点心粥菜,却是毫无食欲。
一旁伺候的娇柳见她神色变幻不定,小心上前替她盛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姜醋面,又放了榨菜丝和萝卜丁,王氏吃了一口只觉满嘴鲜香,虽然满腹心事,但总算强撑着把面吃了一半。
“夫人每日要掌家管事,多少总要用一点,今早这面吃得好,我拿几个铜钱去赏给厨房。”
王氏听娇柳说了,略微露出一丝笑容,随即问她道:“知道嘉禾居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嘉禾居是二少爷广晟的院子,娇柳一听便知端倪,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少爷乖乖禁足着,倒是没什么动静,不过,跟随他去伺候的几个丫鬟和婆子倒是天天去送饭,倒是挺知道护着主子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刺客
“哦?”
王氏目光闪动,想起先前为了蔺婆子之死,自己跟婆母妯娌一番较量,最后把那惹事的三个粗使丫鬟和妈妈送去给广晟,本来指望是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她们不仅跟着回来了,还居然成了广晟的心腹,真正顾念起他来了!
“她们跟随二少爷出门在外,倒知道不少。”
娇柳见她沉吟,连忙上前禀报道,这却正合了王氏的心意,她吩咐道:“把人给我唤来,让姚妈妈去问个清楚。”
娇柳正要去办,却又被王氏叫住了,她眼中闪过幽光,低声道:“现在也不要惊动,等到了晚上再说。”
娇柳顿时心领神会:白天就在老夫人眼皮底下,若是再给她抓住什么把柄,只怕又要节外生枝,晚上把院门一关,区区几个小丫鬟,还不是攥在他们掌心,想要揉圆捏扁只是一句话就行!
*****
清晨时分,仍是由小古去给广晟送饭。
上面一层是沾了芝麻的酥饼,这东西味道不错,但看色泽明显是过了夜重新烘热的,广晟瞥了一眼没吃,只是懒洋洋的配着萝卜干和宝塔丝喝了几口粥。
小古从提盒下取出一个纸包,在他眼前一晃,广晟笑着夺过,打开一看,是切成菱形的水晶红枣糕。
放进嘴里,正好一口一个,鲜甜糯软的滋味顿时在口腔里弹射开来,整个人都精神一振。
“这是谁的手艺?”
“我。”
小古答得自信果断,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我和秦妈妈。”
“这几天倒是麻烦你们偷偷给我们做吃的。”
广晟轻叹道,却没有因为美食而变得高兴,眉宇间那一抹凝重忧意丝毫不减。
他踱步到了窗边,看着满天云霞被朝阳染成金色,仿佛是青水云碧的光滑缎料绣上了一道滚边。窗下的红梅盛放了一季,此时已经有些凋艳,夜半枝头的冻霜被日光一晒,顿时化作了晶莹的水滴。
“已经是第三天了。”
他突然说道,目光却遥望着东南远处的不知名尽头——那是皇宫的方向。
广晟一直在等待锦衣卫那边的消息,但是他回到金陵城已经三天了,却没有任何消息,好似所有人都忘记了他这个人。
即使他心中镇定如常,此时也不免开始升起疑虑和担忧。
旭日的光辉照在他的脸上,那眉心的一点刻纹。却是让一旁的小古也觉得他今日情绪不对。
她不禁走上前去,默默的递上了满盘的水晶红枣糕。
“我听别人说,烦恼和难受的时候,多吃些甜蜜蜜滋味的,这样心情就会好起来。”
她对着他笑,笑得没心没肺,露出雪白的牙齿。
“是吗?”
广晟接过她手里的瓷盘,连续往嘴里放了好几个,吃得整个腮帮都鼓起了。
“味道真不错!”
他含糊不清的赞道。却没发觉,站在旁边的小古正在打量着他,渐渐的皱起了眉头。
这情绪很不对头!
明明前几天,他不是还自信满满的吗?是出了什么事吗?
小古把前因后果一想。顿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该不会是被锦衣卫那群混蛋抢了功劳了吧?
她并不知道所有内情,只是根据广晟泄露的只言片语和自己所知,拼凑出这样一个结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怒气:这群鹰犬太过分了!
广晟有多么努力。多么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她都看在眼里,没想到先有那个王舒玄态度傲慢的搅局。现在又来摘桃子抢他的功劳——尤其是这功劳里的证据还是她特意为他送上的,难道要白白便宜这群锦衣卫的人吗?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的脸色也一下子黑了下来,暗暗决定下次要给这群锦衣卫的鹰犬一个颜色看看!
各怀心思的两人默默用完了这顿早饭,小古虽然担忧他的情绪,却也只得提着食盒离开了。
等她走后,广晟细思片刻,决定冒险出去打探一下,没等他决定翻墙还是乔装溜出,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很用力,很不客气的敲法。
“是谁?”
他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不是他的随身小厮,而是五个陌生的男人,都是外院长随打扮,年纪很轻却是孔武有力。
“老爷让广晟少爷去外院书房说话。”
打头那人态度简直可说是桀骜。
广晟冷冷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拾了一个包袱提在手中,就跟着他们走出了房门。
为首那人看一眼包袱,广晟举高了给他看,黑漆漆的一块块也不知是什么。
“是阿胶,我带回来给父亲补身的。”
为首那人忍住不露出嗤笑的神色:阿胶是女子补身的,给男人用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小子连献殷勤也不会,难怪混得这么差。
几人说话之间走出了房门,廊下倒着两个人,鼻青眼肿的低声呻吟——是广晟随身的两个小厮,另有两个从军中带回的亲兵冲上前来救人,却被这群人挡在前头,狭窄的回廊上,顿时挤成了一团。
“你们都稍安勿躁,等我回来。”
广晟沉声吩咐道,“若是我到午时还不回来,你们就去找那位李爷。”
锦衣卫的李盛跟他原本就是一个小旗辖下的的,分外投契,这次若是有什么万一,也只能透过他找纪纲了。
那为首一人走在前头一步的地方引路,剩下四个男人把他夹在中间,貌似跟随,实则是无形的监禁,六人一路穿过抄手游廊,三进的院子和报厦,又走过中庭的假山和池塘,一路走向前院的方向。
“我们走快些吧。父亲在书房等我,该着急了吧?”
广晟突然没话找话来说,打头那人皮里阳秋的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时间长着呢,不急。”
“倒也是,他喜欢喝的是老君眉,茶过三盏才有味——那个刘师爷也在吧?他倒成了我爹的影子,见天泡在书房里。”
“刘师爷深受老爷器重,一起商议的定然是大事。”
那人不知广晟为何如此絮叨,还以为他要探听什么。只是顺着他话敷衍两下。
“哦?”
广晟眉毛一挑,魅惑的双眸闪过冷冷的杀意,下一瞬,他的双手化拳突然猛击而出!
挟着他两侧的两人未及反应,其中一人尖叫一声被推入池中,另一人身影一晃,从袖中掏出一柄雪亮的短刀,朝着广晟就猛扎过来。
前头那人也猛然回身,袖中顿时射出三支小箭来。都是乌黑铮亮;后方的两人也各自掏出短刀,从身后袭来
广晟低喝一声,轻身跃起,躲过两支小箭。第三支擦着他肩过去,所幸初春还冷穿了一件夹衣,衣物裂了个大口子,白皙而精瘦的肩膀裸露在外。
他脚下步伐细碎。却是挪移闪躲不定,虚晃一记又躲过那两人的短刀后,他干脆跳到了假山高处。脚下用力,顿时一块石头被轰然踢起,朝着那两人落下。
自从上次出了假山崩塌之事,府里的所有假山和池塘都被清理修整得妥当,假山之间的黏合已经很紧,广晟这一脚竟然能将一块大石分离踢起,实在是不容小觑。
那两人之一被石块砸中,头破血流之下也跌入池塘,但带头那人的袖弩却又疾射而来,铁箭头在日光下熠熠射来,广晟把身子一缩,干脆跳进了假山腹内。
济宁侯府的宅子是攻入南京后才建的,占地足有大半条街,最得意的景观便是这些假山,不同颜色的山石因地势而分布成四座,分别是“春”“夏”“秋”“冬”之意,森罗棋布,怪趣盎然,若是孩童跑进假山内部,只怕一刻钟都找不到出口。
那四人急急追进假山腹地,微弱的光线,逼仄的空间,曲折的羊肠小道……所有人都眯着眼,却没提防那“一线天”的上端,突然有零星沙土掉落,迷得人眼都睁不开!
“小心!”
为首那人刚刚喊出一声,整座假山轰然一声倒下来了!
沙土弥漫,石块乱飞,被压在下面的人顿时脏腑出血身受重伤——还好,侯府的假山毕竟是江南款格,讲究一个“秀”字,这四人也是会家子,不似广仁、广瑜兄弟那般文弱,这才没有危及性命。为首那人挣扎的从废墟下爬出,却是伤着了腿,倒在地上满口鲜血,“你怎么发现有假的?”
广晟冷然一笑,放下手中的火折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来请我的时候,行礼太过草率了。”
“我父亲最讲究一个‘礼’字,他调教的亲随哪怕心里对我再不以为然,面子上也会礼数周到,而你行礼连腰都没弯下去,简直是丢我父亲的脸——因此,我断定你们是冒了他的名来。”
那人大声咳嗽着,鲜血直流只觉满嘴都是是苦涩:他们好不容易潜入外院,偷拿到对牌和服饰,连说话腔调也扮得十成相似,没想到栽在这个无关紧要的点上。
“还有,我父亲的师爷不姓刘,而是姓蔡,我试探一句,你就露出马脚了。”
广晟的话让那人更加懊丧,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刺鼻气味,顿时让他想起刚才假山的坍塌,悚然一惊顿明白过来,“你带的不是阿胶,而是黑火药!”
他又惊又怒,怎么也没想到广晟不按牌理出牌,胆大妄为到居然敢在自家院子里引爆火药——这人简直是疯子!
广晟悠然把火折子小心收入荷包之中,微笑宛如天上金童一般俊秀平静,“我带着火药,可能为了防你,也可能是防备我爹——总之,谁要对我不利,就先尝尝爆炸的滋味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一章 拷问
哪怕真是他爹唤他前去,只要他有加害的意思,大家就一拍两散,玉石俱焚——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却是广晟一直以来的生存理念。
至于这炸药,就是上次在平宁坊那些反贼埋下被挖出的,本想带些回来找人查看是哪地出产的,没想到居然派上了用场!
“这又是怎么了?”
突然而来的声音引起两人注意,却是广仁晨读完毕后散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他见假山坍塌石块四散,不由想起上次的惊魂一刻,“怎么又塌下来了?”
“你别管,快些离开!”
广晟皱眉赶他走,广仁却书生意气发作,反而责问道:“二弟你又闯什么祸了?”
倒在地上的那人突然眼中精光爆射,怒吼一声身影急扑而上,手中最后一支袖弩射向广仁,后者惊叫一声却来不及闪躲——下一刻,广晟快如闪电追上,单手箍住刺客的脖颈,咔嚓一声折断颈骨,顿时气绝身亡。
袖弩射出时已经气绝无力,但广仁惊诧之下没有躲闪,面上被划出一条长长血痕,虽然鲜血涌出,但也没伤及深处。
这里的动静颇大,顿时引来一大群人,仆役等人见假山又出状况,顿时高喊连声,传到前院终于惊动了刚刚上朝归来的沈源!
“这是在闹什么!”
沈源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到广仁脸上吓人的血痕和满地山石废墟后更加阴沉,他一眼瞥见一旁闲闲看热闹的广晟,顿时怒不可遏,一记耳光掴了上去,“这又是你做的好事!”
广晟的脸被打得侧歪过去。顿时白皙皮肤上出现显眼的五指痕迹,他神色冷如冰霜,转过头来轻笑着讥讽一句。“看来父亲不用审案就能定罪了?既然我是罪魁祸首,那这刺客是来了这玩赏观光的了?”
他一手从废墟中拎出另外两人,都是奄奄一息却还没断气。
沈源这才看到有四五个陌生男人或伤或死,他冷哼一声,看着广晟的目光仍然是犀利而嫌恶,“沈家上下都是清正之人,从不在外惹事生非,这种三教九流的恶贼肯定是冲着你来的。”
广晟心中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俗话说宦海险恶,父亲大人也该小心才是!”
“反了!简直是反了。小畜生胆敢如此无礼!”
沈源满心纠结,被说中心事更加暴怒,“给我拖出去重重的打!”
庭院里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有沈源身边的随从沈福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禀报道:“二老爷,宫里的张公公来了!”
难道是有旨意?!!
沈源顿时从暴怒失态中清醒过来,追问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说是……要宣召我们二房的广晟公子。”
什么?!
沈源整个人都愣住了,周围的下人们也一片哗然侧目。
*****
小古在厨房继续劈着柴,初兰在大灶上使劲塞柴火烧水。大火耀得她整个脸都通红一片。
自从玉霞儿接手掌管柴炭房以来,她对两人可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初兰每次都要跟她生半天气,小古却是默默无语。就当耳边是在鸡鸣犬吠一般。
初兰用大勺子把水盛出,灌进一只只木桶里,汗流浃背的抱怨道:“大厨房有那么多人,非要把烧水这事也揽回来。既讨好了上头又折腾了我们——玉霞儿的心眼简直是坏透了!这天冷还好,三伏天可是会热死人的!”
柴炭房由于存放了大量的木柴怕弄湿了,因此只开了一扇小窗透气。本来没有烧水这差事,暑热之时都是浑身汗湿,今年这个夏日只怕更加难熬了!
小古看似面瘫脸,实则一心两用,一边劈柴一边沉思着:那些女眷现在躲藏在空置的房舍内,但不能一直如此,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不见天日,必须找个地方安置他们。
阿语到底要做什么?他会不会真的把整个金兰会都当做棋子牺牲?
如果是,要怎么阻止他呢?
还有少爷广晟,他到底遇到什么难题了?
众多念头纷涌而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小古放下斧子,擦了擦汗,正要替广晟去送饭,突然门口来了不速之客——只见来人也是妙龄女子,虽然做丫鬟打扮,但那华贵姣美的衣裙,精致的妆容,显示她身份不同。
玉霞儿躬身替她引路介绍,阿谀奉承的笑道:“娇柳姐姐,这里就是柴炭房,地下腌臜,小心别污了您的衣裳。”
那名唤娇柳的女子文雅中带着倨傲,看都不看玉霞儿一眼,只是懒洋洋的打量了小古两人一眼,眼角上扬都不屑再看,只是吩咐道:“我有话要问她们两个,先把人给带走。”
随即便有两个健壮的仆妇不由分说把小古和初兰挟了拎走,娇柳这才看了玉霞儿一眼,朱唇之中冷冷吐出一句,“管住你的嘴。”
不等她答应就扬长而去。
“哼,小贱人你傲什么傲,装个清高模样还不是想爬二老爷的床!”
玉霞儿啐了一口,嘴上逞强,心里还是有些怕。
****
清渠院左侧有抱厦六间,其中有三明两暗是堆满箱笼的库房,最后一间是小卷棚凹在里面,平常人都当做这里面是堆杂物的,实则有一些不体面不方便的事都放在这里。
房内黑洞洞的也不点油灯,窗上的糊纸都破了一个洞,冷风飕飕的刮进。
小古和初兰被推倒在地,上首是一个容长脸高颧骨的姚妈妈,刚才来的娇柳,还有四个凶恶健壮的仆妇。
乌黑冰冷的鞭梢好似蛇尾一般,划过小古幼嫩的脸庞,她好似整个人都被吓愣了,脸上一片苍白,粗重呼吸间发出嘶哑的颤音。
“把你们这一趟出去的事都说一说,要是有半点遗漏……”
鞭子啪的一声打在小古脖子上,顿时一道血痕沁出。
一旁的初兰才喊了一声,“你们怎么打人——”就被用木塞塞住了嘴,有健妇朝着她的肚子踢了一脚,她吃疼之下蜷缩成一团。
“把她们分开,各自说一说这几个月少爷都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要是说不清楚或者供词不同的……”
姚妈妈瘪嘴一笑,那笑容阴森狰狞好似故事中的妖婆,“我也不打你骂你,就把你远远的发卖出去,据说煤窑那里很缺女人呢!”
这话一出,小古仍是面瘫似的呆愣,初兰已经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金陵乡下也有一些采煤烧砖的坑窑,里面的苦工长年不出坑,浑身黑漆漆臭烘烘,送进去的女人也极为便宜,几文钱就可以尽情发泄,卖到那里简直比去青楼还要惨。
初兰颤抖着身子看向小古,很是犹豫——广晟少爷对她们确实是好,但被这么威吓,她实在是吃不消,况且她天天在内宅打理琐事,根本也不懂少爷在外面做什么,倒是小古跟着少爷贴身伺候的时候多……
小古对初兰的眼神好似完全没看到,整个人仍是面无表情,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倔强,一个字也不说,姚妈妈心头火起,眼神示意手下人给她点颜色看看。
初兰尖叫着要去阻拦,却被拖在旁边的小隔间里,只听小古那边传来木杖击打皮肉的沉闷声响,顿时心如刀绞泪落如雨,嘶声喊道:“别打她,我来说便是!!”
她将这几个月的经历事无巨细的说了,却略过了黄二小姐的追求、月初的蹊跷表现和少爷的诡异行踪——在她心目中,这些跟广晟的前途息息相关,不能说给这个老妖婆听。
谁知不说还好,姚妈妈越听脸上越是阴云密布,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我让你们来,不是说这些今天烧了什么菜,明天跟哪个丫头拌嘴的!”
一旁的娇柳打了个呵欠,不屑的撇嘴道:“二少爷自己是个不老实的痞赖脾气,连身边的丫鬟都学坏了,这么不老实,拿点废话来哄人!”
姚妈妈更觉得自己的面子被人踩地上了,阴声道:“狠狠地打,这群贱骨头不打不说实话。”
暴风骤雨般的拳脚和鞭子朝两人身上招呼,初兰痛得浑身颤抖,抱膝埋头躲过头脸的要害——所有人都没有看见,同样受到毒打的小古,一直翘首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似在等待什么。
突然,外面好似有人声喧哗和走动,原本的寂静被打破了,姚妈妈心里一动,让所有人停下,自己凑到小窗边仔细听——是几个三等丫鬟抱怨着走到清渠院正门口去开门,而门外好似有人在喊门。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
姚妈妈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的看了被打得鼻青眼肿的两女——虽说下人是签了死契的,任意打骂只要不出人命,都没什么要紧,但王氏一向以和蔼温柔的面目出现,若是被人撞见这里私刑拷打,说出去总不是体面的事。
院门好似开了一条缝,几个三等丫鬟在跟来人说话,三两句下来,有陌生的女子声音略微提高了,好似很是愤懑,“人命关天,我们姑娘的奶娘昏死过去都快没气了,不请大夫只怕过不了今夜,姑娘亲自来求二夫人赐下对牌,你们这么拦着,是想替二夫人做主吗?”
姚妈妈觉得这嗓音不算太熟悉,但那犀利的言辞口风倒是领教过一次——她随即想起来了,这是大房那个庶女如瑶身边的二等丫鬟碧荷。(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二章 慧心
这是个有名的辣子,年纪虽小却是敢拼敢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清渠院的人跟她碰过两回,每次都各自回去受罚,下次见面她还是敢叫敢嚷冲在前头,几次下来谁也不愿去惹这横的愣的——大家都是鸡蛋,碰碎了人家不在乎,自己可要倒大霉了。
应对的几个丫鬟好似在解释什么,碧荷又气冲冲嚷了几句,随即另一个平静和缓的少女声气道:“奶娘好歹养了我一场给我吃奶,若是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没了,我实在不忍,不得已打扰了婶娘,等事后再来赔罪吧。”
这显然是大房的姑娘如瑶亲自出来说话了,主子说话,那几个三等丫鬟如何敢驳,随即门被推开了,一行人匆匆走进,好似要朝着正房而去。
就在这一刻,小古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推开正在踢打她的几个仆妇,靠着一股蛮劲就冲了出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眼睁睁看着她冲出门外,这才反应过来。
“快把人追回来啊,你们都是死人吗?”
姚妈妈脸上肌肉抽搐,简直想先扇这群人几个耳光——连个小丫鬟都看不住,简直是废物一群!
天色已经黑沉下来,晚风微凉,有花瓣盈盈落在人脸上,两侧的耳房内依稀透着暖黄色的灯光,小古闭上眼,不顾一切的朝着自己的目标冲去。
如瑶刚刚走到正房回廊下,静静站着等候丫鬟向内室禀报,她着一件烟霞色斜襟薄棉长袄,下系着绯紫月华百褶裙,一头青丝松松的挽着纂儿,只用了一只镶琥珀的蝴蝶金簪,蝴蝶翅纹在夜风之中微微颤动,活灵活现又巧夺天工。如瑶本人却是纤腰盈盈,纹丝不动,更显得她青春娇艳却又端庄沉静。
一旁的碧荷提着一盏灯笼,专心为她照亮脚前的台阶,面上却微微露出不忿之色。
如瑶垂眸等待婶娘王氏起身,却突然之间眼前黑影一闪,伴随着一股疾风直冲过来,险些让她一个踉跄摔倒。
身后的两个小丫鬟被惊得低叫出声,赶忙上前来搀,碧荷也急急冲到如瑶身前。很是紧张的将那团黑影挡住。
如瑶稳住身形,取过碧荷手上的灯笼,只见明耀火光下,一道纤瘦身影倒在她脚下,身上衣衫破烂且有血迹!
仿佛感受到她手中的灯光,对方抬起头来,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好几处青肿几乎看不出本来长相,连嘴角也流着血,披头散发之下很少狼狈。唯独那双黑眸却是熠熠生华,睁得很大看向她。
好似一只落魄受伤的幼猫,已经毫无力气瘫软在地,却偏偏沉静的看着她。不愿求救,也不乞怜。
“你是……”
如瑶皱起眉头,感觉眼前这人似曾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绝对是在哪见过的。
“我是秦妈妈手下的……”
小古低声打道。顿时如瑶想起了那天的情景——瘦小的少女提了沉重的食盒,匆匆进来呈送,随后如珍如灿进来挑衅……
这个叫做小古的丫鬟。瘦瘦小小、貌不惊人,居然阴差阳错的揭穿了蔺婆子被杀人埋尸的惨事,又跟随二房的广晟去了军营……如瑶目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五六分。
这时抱厦那边的仆妇已经追了上来,姚妈妈脚步最慢,却是一眼瞥见如瑶主婢几人,心中咯噔一声,立刻停住脚步,悄无声息的躲在人群之后。
娇柳却仗着是王氏亲信,一向矜贵自傲惯了,一口气追到如瑶这里,匆匆对她微一屈膝,便要押走小古。
“且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丫鬟是犯了什么错?”
如瑶开口问道,一旁的碧荷与她心有默契,上前两步,有意无意的
娇柳唇角略微弯起,笑容看似恭谨,实则却是轻忽不屑,“瑶姑娘,这些奴才手脚不干净又撒谎成性,略施惩戒才能让她们老实,您身份贵重,还是别理会这些才是。”
如瑶微微一笑,露出惊愕神色道:“她们是偷了婶娘房里的东西吗?”
姚妈妈在后听得真切,知道这话有陷阱,娇柳却懵然不觉,笑吟吟道:“是啊,真是胆大包天,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不可。”
“哦?原来婶娘这里门禁如此之松,一个大厨房里的粗使丫鬟居然也能登堂入室了。”
如瑶这话内含锋芒,却让娇柳窘得面红耳赤,偏偏又不敢发作,一旁的碧荷幸灾乐祸的嗤笑着插嘴道:“几位姐姐是怎么看家理事的?主子的物件也能丢了,你们的胆子也够大的,居然不怕责罚。”
“你……!”
娇柳气得正要反驳,此时王氏已经起身迈出了正门。她刚刚用过晚饭,正在灯下抄经,夜风中缓步走来,一身墨香风韵更显得慈蔼温文。
“原来是瑶姐儿,已经入夜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神色温柔惊讶,目光亲昵带笑,好似在看自家女儿,“有什么事犯难,居然让你这不出房门的丫头入夜来找我?”
“深夜惊动长辈,是我的不对。我来是借婶娘您的出入对牌……”
如瑶深深一福,不肯在礼数上有所差次。
“只是一点小事,你这丫头为何不早说呢!”
王氏很爽快的就让人把对牌拿出,如瑶目光一闪,却不就接,只是看着被摸得乌黑铮亮的檀木对牌,抿唇微笑道:“这一块好似是祖母那边常用的。”
王氏是掌家夫人,内宅的所有出入对牌都在她这里管着。老夫人虽然常年在佛堂颐养天年,但有时也要派人去给姑太太送东西,或是去庙里放灯油经文钱,若是拿了她那边常用的对牌,只怕对景儿就要落个“举动自专擅自外出”的罪名——老夫人对张氏那边的,可也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王氏好似这才发现,皱眉责怪身边的娇兰,“越发不会做事了,居然随意拿错对牌!”
娇兰咕咚一声就跪地请罪,“是奴婢眼花心粗,看错了,求主子饶恕。”
她用力磕头,地下又是厚实的青石板,几下就红肿了额头快要出血。
“罢了,婶娘是个吃斋念经的人,对你们最是慈悲不过……下次做事可要小心才是。”
如瑶懒得看这主仆唱双簧,连忙叫起,话说得漂亮,却是让王氏目光一冷。
她随即恢复了常态,欢笑如常的携了如瑶的手,要她进来坐坐,如瑶心中观念着病入膏肓的秦妈妈,哪里肯再与她虚与委蛇,只想赶紧回去让小厮去请了大夫来。
正要走,她的目光停在地上的小古,脚步也为之停住了。
“听说这个丫鬟偷了婶娘房里的东西?”
王氏看都不看地上狼狈的身影,唇边笑意不减,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娇柳,不怒而威让她心头一凉,“只是些许不值钱的小玩意,下人们眼皮子浅,偷了去换钱也是有的。
如瑶转起头,诚挚地对着王氏又福了身,“婶娘平日掌家辛苦,这才让一些小人钻了空子——不过我们侯府平素井井有条一点规矩都不错,这么着闹开了反而容易让人看笑话,也显得婶娘您这边看管不严,阿猫阿狗都可以入室顺手牵羊了。”
“倒也有几分道理……”
王氏抿嘴而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依你的意思,就这么把她们放了?”
“这样也太宽和了,不如先找个地方关起来,等天亮再审问清楚,也好弄明白东西是怎么丢的。”
如瑶这么说似乎没什么不对,但姚妈妈和娇柳都知道,这次算是彻底失败了——等天亮闹得沸反盈天又搜不出什么贼赃,别说老夫人会有闲话,连那个小贱种广晟那边也不会干休!
王氏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小古身上,冰冷而不带一丝温度——
都是这个小丫头作死!居然跑出来求救,如此倒反而不能再严刑拷问弄个清楚了!
她的目光又回到如瑶身上,唇边一丝笑意温柔无比,“瑶姐儿也真是长大了,说话也是一套套的,既然你这么说,就照你说的,先把她们关到抱厦里吧。”
如瑶敛衽告退,“侄女惭愧,当不起婶娘如此夸赞。”
临走时,她吩咐碧荷道:“先替她包扎一下吧。”
碧荷毫不犹豫的掏出绢帕,替小古擦去伤口的血污,再取出另一方撕成长条细细包扎。
如瑶看了一眼就屈膝福礼告退,走过小古身边时,她腰间的香囊轻轻晃动,掉出一个指肚大小的瓷瓶,正好落在小古的衣领里。
王氏含着笑,目送她离去,这才收起笑意,看一眼身边众人。
姚妈妈首先咕咚一生跪倒,“是老奴的错,没有看紧人……”
“妈妈年纪大了,难免精力不济。”
王氏淡淡说道,这一句就将姚妈妈说成老弱昏庸,不堪重用了,姚妈妈汗流浃背正要求饶,却见王氏又把目光投向娇柳和娇兰两人。
“娇兰你先下去吧,今日受了惊也吃了苦头,自己去领十两银子的赏。”
王氏将娇兰轻轻放过,目光停在娇柳身上,却是宛如芒刺冰针一般,“你长着张聪明人的脸,却是蠢到家了!”
如瑶再怎么落魄不受宠,那也是正经的主子,娇柳没看住人出了篓子不思量如何补救,反而去跟主子拌嘴——这么蠢的丫头,她实在是用不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三章 面圣
娇柳已经吓得眼泪直流,跪地胡乱磕头,却听王氏淡淡道:“你且回到爹妈身边,让他们给你找户人家发嫁吧。”
说完转身进了正房,丫鬟婆子们急匆匆跟上,宛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只剩下娇柳一人孤零零跪在地上,哭得几乎要厥过去。
小古被拖了进去,姚妈妈恨得直咬牙,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仆妇们还要再打,姚妈妈阴测测道:“再打下去,人家的云南白药就要派上用场了。”
她方才看得真切,想必如瑶也不会以为真能避开所有人耳目,但她丢下这瓶云南白药的意思,就是不想让这丫鬟再受什么折磨。
若是她身上再添什么伤口,只怕过几天就要传出什么不利于清渠院的谣言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把小古绑了拖回小杂物间,此时初兰已是遍体鳞伤昏死过去,小古看到如此惨状,眼中燃起一点怒火,宛如流光陨星一闪即逝。
这笔账今后一定会讨回来!
她心中暗暗决意。
“妈妈,那现在该怎么办?”
另有丫鬟怯声问道。
姚妈妈自恃私底下折磨人的法子不少,却没想到居然被大房的如瑶撞着了,什么手段也不能使了,气得整张老脸都耷拉下来,映着幽微的灯光,更显得阴森,“先把人捆着等天亮吧!”
老眼瞪着小古那张漠然无动的脸,她心中又起了恶毒年头,咬牙冷笑道:“去取那箱子里的牛筋绳来捆,捆紧点!”
这话一出,那些小丫鬟们还没如何,深谙内情的仆妇们眼中也闪过惧怕之色。
那牛筋绳可是特制的,是以前县官和小吏们用来对付抗租闹佃的刺头的,看起来普通一团绳子。却是比站笼枷号更加残酷……
牛筋绳取来了,众人七手八脚把小古捆紧了,面对昏死的初兰却是手下留情了,略微松了三分。
姚妈妈又让人取来一大盆冷水,狠狠泼在小古身上,顿时冻入骨髓,小脸都变得苍白起来。
“小贱人,你就在这好好享受吧!”
油灯被吹熄了,所有人鱼贯而出,唯一的木门被反锁。小小的杂物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小古感觉到冰冷的水让身上的袄裤变得冰冷黏着,整个人好似置身冰窖一般,逐渐失去温度;而被打湿的牛筋绳索也随之渐渐收紧,深陷肉里,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好冷……冷得让人头脑都浑浑噩噩,整个人瘫软着直打哆嗦,却是昏沉着想睡过去。而绳子收紧却让呼吸更加不畅,本就微弱的视线开始模糊、崩散。
一旁初兰的轻微呻吟声让她恢复了一些神智——必须给她上药!
小古就着反绑的姿势,艰难的挪移到她身旁。这小小的几步,却让牛筋绳更加收紧,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喘息声!
曾经听说,被浸了水的牛筋捆住。千万不能挣扎移动,否则越收越紧最后会无法呼吸而被勒死——以前她不过是当做说笑,此时却是实打实体验到了。
但初兰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止,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夜。只怕真要出事!
她小心平衡着身体,将藏在衣内的小瓷瓶艰难取出,反背着手艰难的倒出一坨药膏。颤抖着为初兰抹在伤处。
药膏散发着一股清凉味道,很快就止住了血。小古心神一懈松了口气,整个人却感觉眼前一阵发黑,更加剧烈的喘息却是无济于事——再加上冰水的浸泡,整个人顿时瘫软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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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最后一丝暮光也暗走了,夜色彻底染上了树梢,清渠院大门前也点起了灯笼,更映得门前照壁上的琉璃珐琅都都通明透亮,华彩熠熠。
粗使的仆妇们都偷偷的去喝茶烤火了,只剩下两个三等丫鬟垂手在正房门下廊前守候,冻得脸色青白也不敢挪动一步。
负责上夜的正是娇兰,她睡在拔步床的外间,却是连外衣都不敢脱,战战兢兢的生怕王氏有什么吩咐。
灯盏被拨得只剩下一丝火芯,幽幽的闪着光芒,让房中更显昏暗朦胧。拔步床的所有档板和雕座都关上了,层层的纱帐帷幔也放下了,整个大床变成了一个幽闭密合的空间,王氏换了罩衣,又把发髻散下,整个人平躺在正中央,却是毫无睡意,睁着眼正在想事。
清晨夫君沈源的寥寥几句,已经让她心中起了无穷波澜,再加上宫里的宣召,更是让她惊骇莫名——广晟那个下贱种子,什么时候竟然混得风生水起了?!
她一把攥住旁边的锦缎衾被,指尖顿时一阵剧痛,仔细看时,竟是蓄养了很久的指甲被生生折断了。
指尖的痛楚更让她心头好似火烧一般,她把中指放入口中吮吸,鲜血的咸腥让人更加烦躁!
那个贱人生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不是已经被她踩在脚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废物纨绔了吗?为何会突然翻身逆转?!
她皎美的面庞一阵痉挛,保养良好的贝齿咬着下唇,鲜红的嘴唇配上苍白的面色,简直好似乡野奇谈中的吃人狐妖!
当初,就该把他掐死在襁褓中的,不该为了寻找那些账册单据,就留他一条小命苟延残喘……
无尽的懊悔与怨毒弥漫在她心头,嘴里充斥着苦涩的滋味,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清明,低声喊了句,“茶。”
顿时就有轻巧而快疾的脚步声走进,正要打开床幔和雕花板,王氏不耐烦的低喝一声,“放在那里!”
听出女主人嗓音中的怒火,娇兰在床头小几上放下茶杯,如蒙大赦的离开了。
王氏坐起身来,披上雀绒织金的雪色外袍,伸出一只手去取了茶杯,凑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
苦涩的滋味被甘甜微酸的花香味冲淡,温热的气息端握在掌中,她略微恢复了平静,唇边的冷笑却变为冰冷彻骨,“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名正言顺的母亲——还怕你翻到天上去吗?”
大明朝并非是那胡来的蛮夷,礼法规矩乃是所有人都尊崇的大义。只要等他一回来,她就会立刻好好“关心”一下这个庶子——让他知道,这个家究竟掌握在谁手里!
心中瞬间已有了好几种计谋,只要仔细谋划,定能让那小子入局……王氏正想的出神,突然窗外传来尖叫喧哗声。
她顿时大怒,一把推开档板的木销,沉声喝问道:“出什么事了?!”
娇兰匆匆跑了出去,又更快的跑回来,气喘吁吁却是脸色变幻不定,“夫人,出大事了——广晟少爷他,不顾阻拦,冲进我们院子里来了!”
什么,简直是反了天了!
王氏今晚已是再三被惊扰,听到居然有成年男子胆大包天冲进内宅,气得眼中直冒火星,手脚都在颤抖,“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何没人去阻挡她?!”
“夫人,护院的小厮和妈妈们被他一脚一个踢开,没人再敢上去了……”
娇兰说的算是有所保留了——广晟是练过功夫的,就算没有出全力,被他踢中也是骨断筋折,哀鸿满院,谁敢去惹这混世魔王啊!
王氏深吸一口气,虽然盛怒却反而头脑清晰,“去喊外院的管事们来——跟他们说,若是不来,今后也不必见我这个主母了?”
娇兰应命却又不敢走,王氏知道她心意,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本朝还没出现过以下犯上、弑杀嫡母的忤逆大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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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晟刚刚回到侯府的时候,是既疲惫又兴奋的——先是被内官张公公匆匆召去,练习了半日觐见礼仪和制式问答,他这才知道,竟是当今天子要亲自见他!
就算他心性沉稳坚定,此时也感觉震惊不可思议,但张公公的话却好似一盆冷水,让他浑身一激灵脑子也清醒了下来,“皇爷只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军中吃里扒外,私通外寇,你照实说来不得隐瞒。”
这照实二字,却是有千钧之重,皇帝轻飘飘的一句,却是会让无数人头颅落地、家破人亡——便是对广晟来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危险局面!
在皇帝面前,任何隐瞒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一路匆匆见到的巍峨宫阙、曲径院落他全无心思去看,只是在心中打起了腹稿——但一切的谋划和心机,在得见天颜的那一瞬间,全部都化为空白了。
当今天子之尊,太监们口中的“皇爷”朱棣,只着一件细葛布道袍,坐在岸边正在垂钓。这位天下万民的主宰,传说中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永乐皇帝,此时看来似乎也只是个寻常老者而已。
但他放下钓竿,轻轻瞥了一眼广晟,后者就感觉心中一震,那般平淡却天高海阔的威仪,瞬间让人生出凛然拜伏之意。
广晟并没有被吓住,坦坦荡荡的看了一眼,安然垂目行礼,正要报出职司性命,朱棣挥了挥手手阻止了他,“你的姓名家世,来历功绩,我都已经听惟仁说过了。”
惟仁是纪纲的字,难以想象这个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起这种字,但想想他先前乃是饱学的诸生,这也不足为奇了。
朱棣的目光含笑,却如鹰鹫般直刺人心,“朕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是想谋反?”
这一句直截了当,却让广晟面对最严峻的考验!(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四章 得救
这个问题一出,在场的两个太监都不禁低下头去,殿中气氛变得微妙而肃杀。
该如何回答呢?
广晟清楚的知道,这一个答案,不仅关乎自己的荣辱生死,也关系着许多人的未来!
他的心头,瞬间有千万个念头涌上,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想,眼神平静明亮,唇边的笑意轻松而恭谨,整个人都好似会发光一般,“启奏皇上,有反意者天下间多矣。”
这一句简直是胆大到不敢置信,御案边随侍的两个宦官吓得浑身一震,要倒抽冷气却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
“哦,你认为哪些是心腹之患呢?”
“这次北丘卫事变,险些被白莲教浑水摸鱼,坏了大事……这等邪教妖言惑众,在各地州县流毒深广,且历朝以来绵延不绝,但这也不过是芥藓之患罢了。”
广晟的话倒是跟那些州县道官截然不同,他们总是喜欢把白莲教说得神出鬼没又人数众多,简直是燎原之势。朱棣眉头一皱,不悦道:“年轻人锋芒毕露是好事,但也不要把诸事都看得轻易了。”
“是,皇上圣训,微臣铭记在心。说他们是芥藓之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乡间贫苦民众中间流传,而百姓的心最坚定,却也最善变。”
他徐徐抬头,唇边笑意不变,眼中却是熠熠发光,世上最美的明珠在此也要黯然失色,朱棣在看清他的容貌时也不禁心中一凛——竟有如此美貌的男人!
“百姓们总是趋利避害着,好似墙头草。”
广晟的嗓音清朗,却好似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人注意倾听,配上他近乎绝世的容貌——朱棣几乎要觉得,眼前这个出身济宁侯府的小小庶子,却是比那些妖言惑众的巫婆神汉更能蛊惑人的心神。
“他们膜拜神佛只是一种交易。希望能得到财富、安康和福气,最大的心愿却只有一个——好好活着。因此,他们虽然容易被蛊惑,但也只是昏了头跟着起哄而已——只有真正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有杀人、造反之事。”
广晟的眼神并没有刻意避让,话语也显得胆大妄为, “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就不会跟着白莲教的人走。若是这些邪教流传深广,地方上的各位大人难辞其咎。”
朱棣听了却并未动怒,反而陷入了深思。良久。他才叹了一声,“民不聊生吗?想当初,太祖皇帝也是因此而揭竿而起的。”
这话太凶险了不能接,广晟见好就收,及时躬身低头道:“我大明施行仁政,倡行忠孝节义,国运正是如日中天,元蒙那是暴政虐民,万万不可相提并论。”
“然则情不同而理同。不是吗?官员们贪渎苛政,却要让朕来替他们兜着……”
朱棣的笑容变得阴沉冷酷,广晟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这话暗合了他“清肃吏治”的念头。于是也不再多说,只是低头道:“至于军械流落在外,兵部武库司应该严加管制清点,也应把此案传檄各卫所。警示他们不可步上罗战后尘。”
“所以你把罗战活擒回来了?倒也算物尽其用。”
朱棣低声一笑,那笑声更加让人浑身寒毛直竖。他看向广晟,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他背后到底有什么人。你们锦衣卫难道一无所知吗?”
果然来了!
广晟在此刻想到纪纲那意味深长的叮嘱,“我们锦衣卫,很久没有遇见大案了,我们不能成为没用干吃饭的——这就跟猫组抓不住耗子、狗拿不着贼一样,非常危险。”
所以要往深里挖,甚至要生生造出一件谋反大案吗?
广晟此时目光闪动,在这一刻,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我们已经发现幕后黑手的线索。”
广晟从袖中取出一片丝帛帕巾,上面赫然绣有蟒龙纹饰,却是被大火烧得焦黑,只剩下半幅。
蟒龙并不是真龙,但也意味着此人的身份,若不是宗室,就是属国国主!
朱棣的面色阴云密布,并不显出太深的怒意,眼中的酷狠冷光却让旁边的两个宦官都吓得颤巍巍瘫软跪伏。
“好,好……果然有人觊觎朕这个座椅!”
朱棣哈哈大笑,看向广晟的目光却是阴沉莫测,“你们是从哪找到这个的?”
“罗战贴身藏着。”
朱棣怒声责问道:“你们锦衣卫精通拷问的不知有多少,区区一个罗战也撬不开嘴吗?”
广晟垂眸低声道:“没等我们用刑,罗指挥使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他已经疯了。”
“哦?朕没想到,人在惟仁手里,居然还能出这种差错?”
下一刻,广晟神色未动,却是毅然跪下请罪道:“罗指挥使在抓捕后的次日就开始神志不清了。一路赶回京城,大夫对他也是束手无策,这都是微臣的过错,跟纪大人无关,请万岁责罚。”
“居然把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朱棣眯起眼,眼角皱起深深的刻纹,看向广晟的目光含着兴味和打量,“济宁侯府的子嗣,居然有你这般敢说敢为的小子,真是异数!”
他话锋一转,冷声道:“你可知道,出了这个差错,你的大功就要被抵消,甚至要被问罪,大好前途就这么没了?”
“微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微臣不敢有所怨怼。”
广晟低下头,不去看上头的圣颜和表情,只是静静等待裁决。
朱棣凝视着他,眼前的青年长漆黑闪亮,规整束在冠巾之中,那般俊秀而平静的气质,却与多年前的记忆似曾相识。
他神色之间突然变得寂寥而伤感,“看着你,朕不禁想起了一个人。”
是沈源吗?
广晟低头想道。
谁知朱棣接下来一句竟然是,“惟仁当年拦住朕的马头,自荐为朕所用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你与他虽然长得不像,却大有他昔年之风啊!”
他想起了纪纲,这算是什么意思?
广晟仍在回味这话,一旁的司礼监青年宦官拂尘一扫,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
在回府的路上,广晟回忆着面圣的那一幕,自己感觉背上也是起了一层冷汗。
今上的赫赫威仪,果然非是常人可以承受。
想起刚才说的话和送上的证物,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希望指挥使纪纲知道自己擅做主张后,不要震怒发作才好!
纪纲想把案子闹得更大,甚至剑指某位藩王,这意图未必是错,但他沈某人也有自己的想法——等明日拜见时,一并向他解释罢。
沉思之间,他已经骑马回到了侯府,谁知一进门就有一桩“惊喜”在等着他!
“你说什么?被二夫人抓去已经整整一夜了!”
他惊怒之下,一把推开惊慌失措的小厮,取了墙上悬挂的绣春刀,大步冲了出去。
身后小厮的恳求呼唤,他已经充耳不闻,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古千万不能出事!
他怎么会没料到,以王氏的口蜜腹剑,定然会对他下手,第一个倒霉的,必定是跟随他出门的小古等人!
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他咬紧了唇,血腥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反而激起了他胸中潜藏的狂野嗜血之性!
若是小古有什么万一,就算你是我名义上的嫡母,我也会杀了你!
绝对!
夜色笼罩下,王氏所居的清渠院已经近在眼前了,广晟一言不发直冲进去,把两个守门的小幺儿都踢出老远,随即涌上来阻止的丫鬟仆妇未及近到他身前,都被他挥动剑上的穗带,抽出血痕来哭叫着后退。
随手拎起一个女子,不顾她花容失色涕泪凄楚,冷声逼问道:“小古在哪?”
没有人敢回答他,在这个大院里,王氏才是说一不二的权威,谁若是当众卖主,就算是从广晟手里逃得一命,主子也饶不了她!
广晟大怒之下,扼住雪白脖颈的大掌缓缓收紧,那丫鬟喘不过气来直翻白眼,却仍不敢多说,只是用眼珠瞥着一旁,似乎是如有所指。
广晟眼尖,顿时看向一旁缩在人群里的姚妈妈,后者触及他的目光,正要迈动着老迈的小脚逃之夭夭,却见一道雪亮利光朝自己飞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只听当啷一声,竟是广晟掷出绣春刀,将她的裙角钉在地上。姚妈妈吓得失禁,脚边湿漉漉的更加让她无地自容,喃喃的念着阿弥陀佛,广晟走到她身前,高大身形笼罩在她头顶,被灯光一映宛如修罗鬼煞一般,姚妈妈再也承受不住,颤抖着手指指向杂物间。
*****
小古昏沉之间,只感觉自己周身火辣辣的疼痛,胸口憋闷,整个人都似乎喘不过气来,似乎有谁抱起了自己,一双手在身上涂抹着什么,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清凉——下一刻,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时,竟然发现自己睡在柔软的床上,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略微一动,只觉得周身骨架好似被碾压过一样,痛得龇牙咧嘴的。
“被泡了水的牛筋绑住,你还敢挣扎乱动,没被勒死就算是幸运了!”
随着这一句轻责,广晟端着一碗药出现在房门口。
小古这才发现,这是他的卧间,而自己躺的,正是广晟的床。(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五章 升官
“少爷……”
她喊了一声,嗓音也沙哑得不成话,却是坚持问道:“初兰呢?”
广晟把碗凑到她嘴边,一边喂她,一边回答道:“初兰没事,虽然流了点血,却是没有伤到骨头,休养一阵就好。“
他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却是满含关心与情意,“倒是你,自己险些被牛筋收缩勒死,还敢去给她敷药,你的脊椎和手骨被捆得太久,需要每日矫正运动。”
小古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右手手肘一下完全麻木,好似全无知觉,背上的脊梁也是一动就格格作响,非常可怕。
“我的手不会废了吧?”
她皱起眉头,浓若点漆的眼眸之中生起担忧的波光,那波光粼粼氤氲,几乎化为水雾。
“别哭啊……你不会有事的,大夫来看过了!”
广晟顿时手足无措,他能横刀独对大军将首,也能再天子面前从容奏对而不变色,偏偏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整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古伏在檀木桌上,瘦小的脊背好似在耸动,广晟怕她哭得伤心,连忙上前劝慰,“大夫都给你看过筋骨了,只要连续敷药三个月就没事了……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们,一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的!”
他急得心间一阵钝痛,拿出帕巾俯下身来替她擦泪,却发觉她笑意盈盈,脸上哪有半点泪痕——
“好啊,连少爷我都敢骗!”
小古用右手抽过他的帕巾,姿态调皮轻俏,虽然速度慢了些,但动作倒是自如无恙。
“放心吧少爷,我的手还成——”
话音未落,她的脸因痛楚而扭成一团,筋骨被折动的感觉简直是非常可怕。
广晟见她虽然疼痛却强颜欢笑。心中怒火更盛,站起身来朝外扬声道:“来人啊,都死了吗?”
顿时有两个丫鬟和三个婆子涌了进来,广晟很不客气的扬眉吩咐道:“再给她敷药,那炉子上煎好了没,快去端来——还有你,今后就贴身伺候她!”
被他指中的丫鬟连点头如捣蒜,其他人也一副殷勤惶恐的模样,对广晟和小古都是毕恭毕敬的,与往日的怠慢冷遇全然不同。
他们告退之后。小古心中越发疑惑,开口问道:“少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终于问到了啊!
广晟得意洋洋的略弯了完唇角,那般看似矜持而故意显摆的花孔雀模样,让小古又好气又好笑——看他这轻狂样儿,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她沉吟,缓缓猜测道:“难道是……”
你猜,你使劲猜!
他端起茶杯故作姿态,却是更加得意的朝她眨着眼示意。眉眼乱飞简直要迷死天下少女。
“难道是少爷姿容无双,终于把二夫人迷得神魂颠倒,决定痛改前非,好好痛惜你这乖孩儿了?”
“噗——————”
广晟嘴里的清茶险些喷出。整个人呛咳不已,他狠狠瞪了小古一眼,突然伸出手来呵她的痒,“看你还敢调戏少爷我——”
小古的脊椎不便行动。左右躲闪却仍逃不出他的魔掌,虽然隔着重重衣裳,她脖颈和腰间的痒痒肉却是异常敏感。整个人笑得乱颤,蜷缩成一团——
“放开我——哈哈……”
她整个人又气又囧又好笑,却偏偏躲不开他那禄山之爪,只觉得这孔雀男真是闹得过分了——
熟归熟,怎么能动手动脚呢!
广晟原本只是单纯的捉弄,却在凑近时感受到她周身的少女温热,他渐渐的靠近——
那清澈黑耀的眼眸,好似最纯净懵懂的山间小鹿,却又似最无邪妖媚的鬼魅狐妖,勾得人心烦气躁;那柔软可人的腰肢左右躲闪着,不盈一握却又像能在床上做出各种柔韧高难动作——广晟禁不住瞳孔一深,一颗心都禁不住漏跳了一拍。
不知不觉间,他舔了舔唇,压制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整个人越发靠近,几乎要贴着她的脸——
在无限接近之时,他伸出舌尖,缓缓的、细细的舔上了她的朱红菱唇。
这本是少男少女之间的玩笑,却在这一刻染上了奇异的香艳暧昧。
这、这是疯了吗?!!
小古彻底呆住了,一双杏眼睁得很大,广晟也被自己的行为惊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震惊失了神。
“啊——!”
小古尖叫一声,用力把人一推,广晟整个人顿时从床上跌了下去——他虽然身手高明,却正是浑浑噩噩的呆头鹅状态,毫无反抗的跌了下去——
然后,顺理成章的以头着地,发出砰的一声钝响。
外间有脚步声,犹豫着好似要进来看个究竟,广晟没等从地上爬起,忍住疼痛低吼一声,“滚!”
顿时外间伺候的人惶惶作鸟兽撒。
小古这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心中怒气上涌,狠狠瞪着四脚朝天狼狈爬起的广晟,瞬间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一次,她妆扮成一个清丽可人的小家碧玉,当街巧计杀人后匆匆奔跑,却被他压在墙上一阵啃吻轻薄——原本以为那次是他逛了青楼喝醉了酒,没想到他这次居然故技重施,真正做了一次登徒子!
明明平时只是当她是个小丫头,虽然亲昵但都是对待幼妹般的玩笑捉弄……
等等,这不对啊!
她不禁摸上自己的脸——虽然柔滑,却并不是原本的吹弹可破,欺霜赛雪,这般略黑不起眼的容颜,也能让他起了色心?
这不可能啊!
广晟从地上爬起身来,看着神色茫然呆滞的小古,感觉她瞪着自己的模样无比古怪——
“少爷,你是喝多了吧?”
小古没等他回答,自顾自的说道:“你喝醉了居然偷舔别人……呵呵。”
呵呵你个头啊!
广晟几乎想大喊出声我没醉,却见小古别过脸去,脸颊虽然绯红,却不愿直视他的目光,自顾自的继续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好事,让你喝了这么多酒?”
喝什么喝,你见过迎接旨意还敢喝酒的吗?不要命啦!
广晟如此腹诽道,却见小丫头仍然别着脸,根本不愿转过头来看他。
这是还在尴尬啊……
终于醒悟到自己的行为有多鲁莽唐突,他也老脸微红了下,很是默契的以其他事情转移话题——只见他从桌上拿出一道明黄色的精绣卷轴,在小古面前一展打开,“你看看便知。”
这、这是货真价实的圣旨啊!!!
小古一眼就认了出来,随即她的心头涌起的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惊慌——下一瞬,她的小脸变得无比苍白!
这般重锦绣纹的华贵缎料、这熟悉而狰狞的龙形、冰冷而漆黑的字迹,以及那落款处嫣红宛如鲜血的印章……这一切在她眼前逐渐模糊、晕染,幻化成她当年记忆中的那一幅——
“胡闰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随着那一道圣旨,在她心目最可恨、也是最可怕、亦是最亲近的男人——原本该称为“父亲”的那人的尸体,就这么直挺挺被丢在众人面前。
他的尸体被粗绳五花大绑,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牙齿颗颗被剥落,口部鲜血淋漓却已经干涸,观之宛如厉鬼一般,他生前宠爱的侧室李姨娘嘤的一声就吓得死了过去。
据说,朱棣在朝堂上让他换去孝服,而胡闰不从,朱棣命力士尽碎他满口牙齿,而他仍然不从,于是被活生生缢死。
那些军士残暴大笑着,拉动绳子把尸体乱甩,对她们这些女眷解释道:“圣上大恩,着他死后浸于石灰水中,脱皮以干草填之,悬于武功坊。你们见了这最后一面,我们还得把这尸体拖回去呢!”
随之而起的,就是无尽的哭喊、尖叫声,以及虎狼般冲入掳掠捆绑的军士……
那是一场最深、最长的噩梦!
“小古、小古你怎么了?”
广晟的呼唤,让她从哪骇人的记忆中醒来,她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圣旨,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吓着了吗,这就是皇帝陛下的圣旨。”
广晟以为她被赫赫龙威震住了,于是主动拉了她的手抚摸着圣旨的面料和字迹,“你看,这东西又不会咬人吃人,没什么可怕的,做得倒是挺精致的。”
触摸到那墨黑端严的字迹和鲜红玺印,小古的手好似被针刺了一般,闪电般的缩了回去。她略微恢复了些清醒,问道:“这圣旨是给你的?”
“那是当然!”
广晟随意将它卷起,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笑意,眼中却是闪耀冷厉锋芒,“这是我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
他随即看向小古,又添了一句,“也险些把你搭进里头,这功劳也有你的一份。”
小古看向他,目光闪动,却是颇为惊异,“皇帝对你也未免太好了,居然升你做什么武略将军兼旗手卫副千户!”
旗手卫掌大驾金鼓、旗纛,是皇帝亲近信重的京卫之一,广晟这次确实立有功劳,但一下子就把他升到这么一个重要位置上。
估计整个京城都要因为这道任命而议论纷纷了!
小古这才明白,为何原本对广晟慢待的众丫鬟仆妇,如今会这么驯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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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六章 父子
旗手卫掌大驾金鼓、旗纛,是皇帝亲近信重的京卫之一,广晟这次确实立有功劳,但一下子就把他升到这么一个重要位置上,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估计整个京城都要因为这道任命而议论纷纷了!
小古这才明白,为何原本对广晟慢待的众丫鬟仆妇,如今会这么驯服听话。
“哼,你刚才是没看见,我父亲知道这消息时的表情……”
广晟冷笑一声,回忆起方才那一幕——
他冲进杂物间之时,看到两名少女倒在地上气息一动不动的模样,浑身血脉瞬间沸腾起来——连眼睛都几乎变成血红!
颤抖着伸出手探了一下,发现还有微弱气息,这才略微清醒了些,怒火盈胸之下一手抱了一个,疾步冲出杂物间,却正面撞见了蜂拥而来的外院管事和家丁们。
“哎呀广晟少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领头的就是上次吃瘪的吴管事,他见到广晟,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顿时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僵住了——狭长轻巧的长刀宛如破空闪电,在眼前划出一道闪亮的弧度,下一刻,他只觉得脖子一凉,刺痛随之而来。
不好……这下死定了!
他这么想着,整个人惨叫一声倒地,顿时其他人也叫声不断。
鲜血沁染了衣襟,这些人随即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咽喉处被划了个交叉记号,所有人都是整齐划一——而这只是广晟一刀之威。
“还不快滚,是想让我送你们进宫当公公吗?”
广晟冷笑着瞥一眼他们胯下,顿时所有人跑得比旋风还快。
广晟抱着两女,砰的一声踹开门要走——下一刻,他的脚步顿住了。
夜色之中,门外站着一道清癯高瘦身影。正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沈源。
沈源负手在背,冷冷的盯着广晟,从他杀气腾腾的眉梢眼角,一直看到他掌中的雪亮长刀,以及那含着暴戾怒意的一脚。
他的眼神中满含鄙夷和厌烦,皱起的眉头每一道纹路都好似无形尖针,一下下的戳在广晟心头。
这种厌恶痛恨的目光,广晟从出生至今已经承受了多年,但此时狭路相逢,仍然觉得心头一痛。
“逆子。你竟敢闯到嫡母院子里动刀动枪。”
沈源沉声斥道,眉毛一竖却是强烈的气势逼压——他素来重视养气功夫,此时怒到极点也没有大喊大叫,这样低沉的嗓音却让人心头一震。
广晟一双凤眼毫不畏惧的盯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绝然端秀,却让沈源顿时呆住了——
刚刚入夜,树梢的黑影倥偬,灯笼的光芒反照在朱红廊柱上。映得人脸都浸沐在光暗之间——那样相似的绝色容貌,凄笑讥讽的凤眸,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沈源不禁打了个冷战。顿觉毛骨悚然。
“哈,父亲倒是来得正巧。”
广晟的笑容冰冷,一边说着一边收刀入鞘,礼仪周到的躬身、退后两步。“您是知道这里快出人命了,所以过来看看的吧?”
沈源听他的话讥诮中意有所指,不禁眯眼看了看他怀里的两个少女。虽然有青紫血污,但看到是婢女服饰,目光却带上了几分不以为然。
“你母亲掌家理事,管着上下几百口人,对下人惩戒也是分内之事,所谓尊卑有序上下有别,你以为这是在混迹江湖,自己是英雄救美的侠客吗?!”
他久在帝侧,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此时竟是词锋锐利如刀,直刺要害不容辩驳。
广晟一愣,随即失声笑了起来,再抬起头来之时,瞳孔之中好似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父亲真不愧是文臣之中的翘楚,人人看好的下一任文渊阁学士候选,这口舌上的功夫,孩儿我只传承到您十之五六。”
没等沈源呵斥,他冷笑道:“只可惜,孩儿只信奉军中的道理,那就是好男人不能当缩头乌龟,让手下替你顶缸受罪——嫡母有什么便冲我来,为难我身边的婢女又算什么?”
他盯着沈源,笑容突然转为阴戾,美玉般的雪白额头浮现怨愤的绯红,在夜色下越发显得妖异讽刺,“说起来,欺凌逼死弱女子,也算是我们侯府的拿手本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源被说中心头最隐秘的痛处,整个人连脑袋都轰然一声涨大,又惊又怒之下,顿时失态低喝出声。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父亲是不是想到了其他类似之事?“
广晟仍然笑得灿烂,幽黑双瞳却宛如沉入魔渊般深不见底,让对面的沈源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就在两父子僵持之间,只听外间有随身仆役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禀二老爷,晟少爷,朝廷有恩旨下来!”
沈源一愣,目光瞥向广晟,口中问道:“是给谁的?”
“是、是给晟少爷的。”
那仆役当然看到现场气氛古怪,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沈源眉毛一扬,心中更加狐疑:今日宫里宣召这逆子前去,刚回来就又有旨意吗?
他无法可想,只能眼睁睁看着广晟抱着人回房,更衣,与众人一起聚集前堂,开香案接旨。
一篇骈四俪六的圣旨念完,兵部的文书和印信勘合也由中官和使者带来。众人屏息凝神,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一向游手好闲、被众人忽视的二房庶子,竟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出息?!
武略将军兼旗手卫副千户!
前者乃是从五品的虚衔,却生生把副千户的正六品又带高了一层,再加上是在旗手卫,那简直是天子亲军之中的嫡系,毫不费力就可以平步青云啊!
当今乃是马上成就的天子,虽然注重提拔殿阁学士以供中枢参谋,但心底里仍是重武轻文的,有多少勋贵武将都是在他近前亲军之中脱颖而出,从戍卫帝侧打熬得情分,封了世袭爵位得了丹书铁卷。广晟还这么年轻就到了这个位置上,只要遇上机会,随时便会鱼跃龙门成大器,对景儿遇到朝廷用兵,飞黄腾达起来,就是现在武臣第一人张辅的位置也并非无望啊!
顿时,众人的目光好似一根根尖针,向广晟射去,有羡慕的,也有不屑的,更多的却是算计与嫉妒。
众目睽睽之下,沈源的表情最为平静漠然,却只有跪在他身旁的广晟,看到他面色变得苍白凝重,双手在袖中紧握——显然,这一道圣旨,在他心中也产生了极大的波澜。
广晟的异军突起,显然是他料想不到的,但他毕竟是后生小子,位阶虽然不低,还不能直接威胁到侯府与沈家。
沈源的忧心,却是另有缘故。
他身为户部右侍郎,左春坊谕德学士,但比起掌握天下钱粮的实职来说,众人更看重他的是后一个虚职——他平日里就以此身份,行走大内帝侧,以备皇帝咨询参谋。
可以说,这简直是皇帝的亲信秘书官了。
可他身为皇帝近臣,对自己儿子的这道任命却是一无所知!
这无疑在他心头蒙上了一层巨大阴霾!
沈源上前请中官留步,喝一杯茶再走,那中官原本也是熟人,却不敢接受馈赠,连称宫中即将下钥,匆匆离去了。
在夜灯之下,众人的嗡嗡议论声中,沈源冷着脸站在前堂之上,那脸色苍白之中透出几分阴晴不定。
广晟想起那一幕,心中便宛如六月酷暑喝了冰饮一般的畅快!
区区帝侧亲军的官职,这就让你意外了吗?父亲大人……
今后,让你惊讶、愤怒的时候还多着呢!
你且等着,等我积蓄了力量,变得无比强大,再向你讨还母亲的那一条旧年血债!
我一定会做到!
想到这,他的脸上留出毅然郑重之态,双手紧握刀柄,几乎要嵌入肉中。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小古的呼唤声让广晟从回忆中醒来,他惭愧一笑,连忙拿过药碗,用毛笔替她刷上药膏。
小古的皮肤上血痕纵横,略见黄黑的皮肤下,却并非他想想的粗糙,而是柔滑细腻得不可思议,随着鲜血的沁出,肩上的大片皮肤都似乎变得白皙起来。
广晟只觉得自己眼睛看错了,又担心小古失血过多才导致皮肤发白蜷曲,正要扳过她的身子细看,却被羞窘交加的小古拍开了手,哼了一声躲到被子里,发出模糊的催促声,“我自己来吧!”
“别任性了,你自己够不着。”
广晟还待劝说,却被小古一个羽毛枕头丢在脸上,没好气的嚷道:“你再动手动脚,我还有什么清白名声可言!”
广晟暗叫惭愧,一时情急忘记男女之分,但又担心小古又昏厥,小古蜷在被子里像一只茧子,低声道:“快出去吧,让秦妈妈来帮我便是。”
广晟正要退出,突然一阵劲风从窗外袭入——他心中一紧,身手利落的接住来物,竟是一封竹片打造的名刺,上面字迹很是熟悉!
竟然是纪纲的召唤!
他果然忍耐不住,要找自己兴师问罪了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七章 黑手
夜色已深,仍是那个充满田园野趣的庭院,广晟跟随着默不作声的仆役走在回廊上,由一盏灯笼引着进入正方。
明暗三间的正中央被打通作了书房,一开门便可看到东西两面墙边都是高可及顶的书架,堆满各色书籍和宗卷;南面的墙上挂了弓箭、犀角和唐刀,比起比起普通文人雅士来,多了几份大气和威严肃杀。
纪纲着一件青蓝道袍,也没用冠,只是用玉簪一束。他正凝神提笔,在信笺上写上最后一字,安详清隽的神色,倒不像是杀伐决断、凶名在外的锦衣卫统领,更似是书院里的饱学大儒。
端详墨迹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狭长凤眸不怒自威,“你来了?”
“卑职见过指挥使大人。”
广晟行礼周全,神色自若。
纪纲细细打量了他一回,眼中神光闪动之间,广晟原本以为他要发怒,谁知他却是笑出了声,“你很好。”
“是卑职自作主张,坏了大人的谋划。”
广晟低下头,干脆利落认罪了,“大人原本的意图,是想查出大案,让圣上感受到我锦衣卫的用处——就算是鹰犬弓箭,如果长期安逸也会被人视作无用,渐渐的遭到冷遇,甚至被抛弃,所以,我这次的任务,就是要打造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锦衣卫虽然是圣上亲军,很多人却也是出身武勋世家,难保不跟几位藩王有勾结,为了万无一失,大人选择了我作为特派的暗使。”
广晟看了一眼纪纲的表情,继续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虽然有青云之志,却无上天之梯,大人此时给我这个机会。却是恩同再造,因此我到了北丘卫,一直勤恳追查他们倒卖军械的真相。”
“这点你做得很好,人犯和铁证都完好无缺的押回来了……“
纪纲看着广晟,苦笑着轻叹道:“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觐见之时,做出出人意料之事——我给你准备的帕巾,竟然被你动了手脚!”
他叹息一声后,无奈道:“我纪某人一生,从来只有算计别人的。却没想到被你这小辈哄骗得彻底!”
“大人给我的帕巾,上面绣有谷王的印记,您是准备把这次私卖军械里通外敌的罪名,载给远在长沙的谷王朱橞?您觉得朝野会相信这种结论吗?”
“谷王原先统领上谷郡地和宣府镇,北丘卫的很多军官都是出自那里,我把他定为背后的主谋,并没有什么破绽。”
纪纲沉静的答道,犀利目光看向广晟,“我在圣上面前保举你的大功。让你在御前拿出帕巾,指认谷王有不轨图谋,没想到你拿出的,竟然是一块只有蟒龙图案被烧得只剩半块的无用之物?——这样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面对他的气势威压。广晟毫无惧色,“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欺君罔上乃是大罪——圣上是何等样人,怎会被我等蒙蔽?因此卑职思量再三。还是用火把谷王的印记给烧了。”
“哈哈哈哈……”
纪纲笑得喘不过气来,咳嗽过后赶紧喝茶,一边还指着广晟道:“别说笑话了。圣上不好蒙蔽,难道我纪纲就是傻子吗?说实话吧。”
广晟微微一笑,“实话就是——给谷王栽赃,是一桩不合算的买卖,这么宝贵的机会不如留给别人。”
纪纲听了这话,端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圣上早就对谷王不满,因此大人您投其所好,借着这次案件指认谷王犯下大罪。这固然是好事,但对您、对我们整个锦衣卫来说,却并不算是什么顶天的功劳——您在靖难之役、查处众藩时都立下无数奇功,比起那些来,眼前这一件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更何况,圣上早就对谷王磨刀霍霍,有没有这罪名,谷王都要坏事,又何必把机会浪费在他身上呢?”
纪纲听了广晟大胆近乎叛逆的话,却并未斥责,只是睁大了眼,将他重新打量一回,好似从没见过这个人似的,低叹一声,“我果然还是小看了你!”
他随即问道:“那你觉得,应该举发谁作为幕后主使呢?”
“恕属下直言,其实查不到幕后主使……对我们更有利。”
广晟的话更加让人难以理解,而纪纲却是屏息凝神,听他仔细解释。
“我把半幅帕巾给圣上看了,他自然看出是宗室藩王或是属国国主之类的大人物所用,但因为被烧毁,看不出其他线索,他的心里必定也在猜忌:究竟是谁在暗中收藏兵器甲胄,私通外敌,阴谋作乱?这个人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是要弑君,还是要夺位?”
“越是英明之主,他的猜忌心越盛,何况皇爷他年事已高,近年来性子越发严酷。他会反复的猜想每一个可能的人选:各位藩王、王叔,甚至是亲生儿子……”
广晟的嗓音在宽广书房里回荡,油灯的光芒闪烁不定,却照映出他眼中的熠熠光芒——那是自信混合着野心的火焰!
“查不到幕后主使,圣上感受到的威胁才是最大!未知的危险能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样,他才会更加需要我们锦衣卫。”
广晟的话终于说完,他朝着纪纲深深躬身,再次请罪道:“这就是我的一点浅见,但无论如何,不听号令肆意妄为总是我的不是,一切惩戒都愿领受。”
纪纲摇了摇头,淡漠的嗓音带笑,却更似是自我调侃,“我之前就说过,你是藏在土狼群里的一只虎,虽然还小,但是有勇有谋——这一次,你同样让我感到惊奇。这世上能反手一局,把我也算计进去的人不多,你也算是一个。”
他一边说着,唇边的笑意也略微加深,“以你来看,真正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广晟闻言心中一凛,的视线对上纪纲,竭力想看出些什么,但后者却是含笑听着,连瞳孔最深处的光芒也未曾变化一丝。
“请恕属下大胆——罗战身后的那个人,大人早已是心如明镜,属下却是到最后才猜了出来。”
“哦?”
纪纲的笑容,在此刻增加了三分惊讶,“你已经知道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广晟不卑不亢的回以神秘一笑,“只可惜,大人心中所猜测的,并非是我真正的答案。”
什么?
纪纲到此时,彻底陷入了惊讶,不禁用目光催促广晟说下去
广晟的笑容仍是那般自信,却多了几分凝重,他斟酌一下,继续道:“我大明的藩王不少,很多手中掌握着骁勇精锐的亲军,其中最强大的乃是燕王,后来他率领大军发动靖难之变,这才成了如今的永乐皇帝。”
这等于是公开说今上的篡位谋反得来的皇位——大逆不道的话只是让纪纲的神情更冷,却是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今上是靠领军打仗才夺得了天下,相对文弱而臃肿的太子,勇猛善战的汉王更得他的喜欢。然而在群臣压力之下,汉王先是被封云南,后又改封青州,他素来骄横不法,麾下又有天策卫精锐——所以您认为,这是他指使人干的?”
“罗战在靖难之役时跟他走得很近,汉王甚至在战场上救过他,只有他才能指使得动这些骄兵悍将。”
纪纲的嗓音有些干涩,“即使知道是汉王所为,但我们锦衣卫却不能如此上报——因为今上对汉王很是偏爱,对他的种种恣意横行都袒护不问。”
他的声音冰冷,甚至带着讥诮,“身为鹰犬,主人要你咬谁,你就得冲上去——但主人真正心爱的,你若是伤了他一丝一毫,必定会被狠狠踢一脚,死了伤了都是活该。世人都艳羡我们锦衣卫手握大权可以随意逮捕侦缉,但谁又知道其中的无奈?”
他回看广晟,目光仍带上了几分疑惑,“你说我猜错了,那你认为是谁?”
广晟目光闪动,答道:“看上去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你的意思是……?”
纪纲心中念头飞转,顿时一个名字跃入脑海,他惊愕不已,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难道真是——不可能!”
他断然否认,手中的茶杯也滑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不放心的低声问道:“大人可有事召唤?”
“所有人滚出一百步开外,不许靠近!”
纪纲突然冷声斥道,目光中满含阴冷煞意——这一瞬,他身上长久浸润在鲜血与黑暗的气质显露无疑!
他看向广晟,低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大人不会把这话传出去。”
广晟的目光凝重而严肃,却含着对自身判断的自信,“罗战此案的真正幕后主使,正是我们那位看似文弱宽厚的太子殿下!”
不等纪纲问他证据,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盔甲的铁片,“这是被金兰会劫持后又神秘出现的那二十多套明光甲上的。由于被丢弃在坟场的泥灰里被弄脏了,我命人擦拭干净,却看到了这个……”(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八章 宝座
虽然从铠甲上拆下,但铁片切口平整,锻面纹路呈细密圆圈状,在灯光下流淌着水一般的光芒,显然是质量精良。
“这有什么可疑之处?”
纪纲接过仔细打量,却始终不得要领。
“看那里面一点粉色污痕。”
纪纲这才发现半弯的铠甲碎片内侧,有米粒大的一块污痕,好像是铁锈一般,却又呈现淡粉色泽。
“这铠甲定然是长期在宫苑内的某处墙角堆放,天长日久之下,墙壁上的花椒粉末让铠甲内壁生锈,就结成了这么一块锈渍。”
“世人喜欢称后宫为椒房,就是因为墙壁上用花椒树的粉末进行粉刷。颜色呈粉色,不仅气味芬芳有防蛀虫的效果——皇宫之中,用花椒涂墙的除了是后妃们的住处,还有一处就是太子东宫。”
广晟说到这,意思不言而喻——汉王早就出宫开府,就算他要陷害太子,也会做的比较明显,这么米粒大的一块又凹在里面,若不是广晟识破,普通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
纪纲把锈痕放到眼前,那么小的一点,比针尖大不了多少。他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是纪某小看了天下英雄——以为你是毛头小子,更以为太子是懦弱书生,看来,真正有眼无珠的人是我!”
他看向广晟,神色凝重冰冷,“本来又该记你一功,但是兹事体大,我只能当做没发生过,今夜过后,就把它完全忘记。”
太子和汉王的争斗,目前已是从暗中搬到了台面上,朱棣虽然偏爱汉王,平时对太子多有斥责。甚至还几次将他亲近的师长和詹事府官员下狱问罪,但接到要求易储的奏折,却都是勃然大怒严惩不贷,众人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站队这种事简直是一场豪赌,弄不好就要把身价性命都丢进去,位卑官小的可以去尝试一下,皇帝的真正股肱之臣却是万万不能沾惹这种事的。
广晟明白纪纲的选择,但他却更加明白:若是两头不靠,新君上位之后,同样会觉得锦衣卫不是自己信得过的鹰犬。到时候只会更加糟糕。
纪纲的选择,只能说是中庸守成,难道多年的高官厚禄,已经让他满身的锐气和煞气消散,成了个得过且过之人?
广晟的心中升起疑问,纪纲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觉得我这么做是和稀泥?”
“大人苦心造诣,不想让皇室再生阋墙之乱,但东宫与汉王只要一日并存。只怕这场大位之争就不会停止。”
毕竟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
纪纲的笑容加深,,在暗夜灯光之下,广晟却觉得带了几分苍凉孤渺。“对于我来说,和稀泥拖日子,是再合适不过了——我还能剩下多少时间呢?”
广晟闻言大惊,“大人何出此言。您正是青春鼎盛……”
纪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惊讶,他低沉的嗓音甚至是轻松带笑的。“我虽然只能和稀泥,但你却不一样——你是我们锦衣卫年轻一辈的翘楚,这样一份天大的功劳,你若是要选择一方送出的话,你会选太子,汉王,还是今上?”
这似乎只是一句问话考究,广晟却从中感到了不一样的意味,他沉思片刻道:“我选择太子。”
面对纪纲,他解释道:“若是把此物送给今上,虽然是显示了我们锦衣卫的忠心,但也等于是告发太子有不轨企图,任何一个父亲都不让人看到自己被儿子玩弄于鼓掌之上。”
更何况,今上从来不是以宽仁著称的,他觉得你看了他的笑话,略微迁怒之下,只怕你就要前途尽毁了……广晟心中暗暗加了一句。
“至于送给汉王,等于是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把柄,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可是汉王此人残忍跋扈,看着一举一动的做派都学着圣上,却偏偏少了圣上的沉稳大气。就我个人而言,是不会把赌注下在他身上的。”
“至于太子……”
广晟也禁不住微微苦笑,“太子素来以宽仁文雅的形象出现,朝臣们对他的评价都是大好人一个——但他这一次偶现峥嵘,却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不想跟这样可怕的对手为敌,更何况他有嫡长子的大义名分,朝野闹腾着要换太子这么多年了,他却是巍然不动,他才是最好的投注对象。”
他看了纪纲一眼,叹道:“更何况,大人你把此事隐下,已经是间接帮助太子了,又何必再来问我?”
纪纲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广晟以为他被自己揭穿后必定会发怒,纪纲却似乎越笑越是欢悦。
“哈哈哈哈,这话是反将我一军啊!”
他一边笑着咳嗽,一边从书架后的暗格上取出一只藤木匣子,打开之后,又拿出一个冰裂纹的青白瓷瓮,,拍开封泥,顿时一阵清冷梅香伴随着酒气扑面而来,被房内炭火的热意一熏,简直是让人垂涎欲滴。
“这是五年前无根雪水加上温泉煮沸后的白梅酿造,我藏了多年也舍不得喝,今日倒是便宜你了。”
见他如此慷慨,广晟也不矫情,分宾主坐下,先替纪纲执壶,自己也斟满一口饮尽,顿时满口梅香混合着一股冰冷甘意直冲脑门,打了个激灵之后浑身变得暖融融的,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果然好酒……”
广晟叹了一声,纪纲又替自己连斟三杯,鲸吞豪饮之下文雅不再,这才显出让天下闻风丧胆的枭雄豪气,“好酒,可惜今后再不能喝到了。”
广晟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般不祥之言了,正要问个究竟,纪纲却摆了摆手,笑着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等广晟回答,他解释道:“你的军籍原本在我锦衣卫中,上次为了查案才暂时调你去北丘卫,这次圣上给你奖赏,却直接让你做了旗手卫副千户,这可是许多人干了一辈子梦寐以求的职位啊,事到如今,你可以选择直接过档旗手卫,从此青云直上,也可以选择把军籍留在锦衣卫,由我去向圣上分说清楚。”
广晟的双眼微微闪光,在酒意润泽下显得分外妩媚风流,“只要我一日活着,便一日是锦衣卫的人。”
“好!你对得住锦衣卫,锦衣卫也必定不会负你!”
纪纲欣慰之下,酒后吐真言,“你觉得我这把交椅如何?”
即使早知他对自己青眼有加,广晟却也身上一震——亲军的十二上卫之中,锦衣卫与其他各卫都完全不同,它深受皇帝信任,可说是权势滔天,上可以侦查文武百官们的行迹言论,下可以索拿百姓和贼寇,简直是名声一出,鬼神胆寒。这一卫掌事的指挥使,权势绝非其他府前卫、羽林卫等可比。
这样显赫的一把位置,居然会问到广晟头上?
他一时心中闪过无数念头,面上却是无惊无喜,镇定淡然,“卑职年少又无人望,暂时不敢有如此奢望。”
这话的意思纪纲也听明白了,放下酒杯道:“年纪和阅历可以慢慢增加,人望这东西,我是从尸山血海里刷出来的。你想怎么做?”
“我锦衣卫,明面上可说是人才济济,但暗中的势力,却仅有那些探子和卧底,卑职想在旗手卫中保持军籍和身份,暗中替大人侦缉讯息。”
广晟又喝了一口梅酒,白皙脸颊染上红云,灯下看来简直是绝色容颜,却偏偏满身自信锋芒,“兵部和京营三十六卫,素来都不肯让锦衣卫染指分毫,宁可肉烂在锅里也不愿让我们插手去查,这次的案件也是如此吧?”
纪纲微微点了点头,锦衣卫可说是风光绝伦,人人害怕,但越是如此,兵部和其他勋贵武臣却对锦衣卫深深忌惮——我惹不起你,可我一问三不知打哈哈敷衍,你能拿我怎么办?
这次查案也是如此,广晟揭出了罗战私卖军械里通元蒙,主犯虽然在锦衣卫这边羁押,但其余从犯却被兵部牢牢的看管起来,锦衣卫出了驾帖也推三阻四的。
“有卑职在,锦衣卫就在其他卫军中伸了一只手,多了一只眼。”
广晟的建议,让纪纲眼中闪现耀眼光芒——锦衣卫中人才济济,但多是弓马高强的禁军校尉升上,要么便是擅长刑侦缉捕的酷吏,真正背景身世清白,能被其他卫军接受的将才,眼前只有广晟一个!
广晟若是仍算锦衣卫的人,却又能在旗手卫做官,他一旦立住脚、得了势,锦衣卫便连京营也能攥在手里了!
纪纲想到这里,也是怦然心动——锦衣卫是他一生的心血铸就,若是能再更加壮大、更上一层楼,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诱惑!
但他随即犯了难:锦衣卫的密探身份可说是千变万化,甚至边军中也有他们的人,可那毕竟是九边重镇,是为了防范有人通敌卖国,皇帝是默许的,但京营这些也算是皇帝的亲军,若是想在其中安插钉子,皇帝必然不肯——他不会容许锦衣卫的势力膨胀到如此地步!
要怎么说服皇帝呢?
(等下尽量再写一章)(未完待续。。)
第一百十九章 同伴
(之前已经有了一更,各位书友千万别漏了前一章)
广晟也猜到纪纲在迟疑什么,他不动声色的添了一把火,“若是卑职能查出其他卫军跟此案有染呢?”
酒过三巡,他也略有醉意,把早就预想的话都说了出来,“此案牵连复杂,连白莲教和金兰会都插手进来的,金兰会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能把人运走,卫军中若说没人配合怎么可能?一路关卡通行,一丝蛛丝马迹也没显露,这要说没有内贼可信吗?”
“白莲教不过是一群装神弄鬼的山野暴民,不足为虑。金兰会的背后,却是那些建文孽臣——京营三十六卫中,肯定还有人跟他们一样,支持着建文残党一系!”
纪纲顿时眼前一亮,皇帝最忌惮的便是建文帝的消息,只要以此为由,必定能让他同意!
暗夜的灯火下,两人的眼光对视,顿时火花四溅,随即都大笑一声,干了最后一点残酒,将酒杯抛下。
一场轰轰烈烈席卷京城的缉捕风暴,就在这一刻酝酿爆发!
*****
深夜时分,京郊的客栈里,黄老板匆匆收拾包袱,在桌上给掌柜留下银两和便条,随即戴上毡帽,压低了帽檐,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一盏纸糊的檐灯半死不活的照着客栈前的小巷,不远处传来犬吠之声。
黄老板脚不沾地的走了出去,却在下一瞬因震惊和恐惧而停住脚步——
穿着玄黑外袍、腰佩长刀的锦衣卫校尉正在巷口瞪着他,眼中的光芒冰冷而嗜血。
黄老板转身要跑,身后的拐角处出现了身着飞鱼服和朱红鸾带的总旗官。
他好似下了马上决心,闭目咬牙——黑暗中的那些人却是更快,一拥而上将他推到在地,门牙狠狠的撞在地上,有人凶狠的用刀柄朝他嘴里塞。一颗毒药混着着四颗门牙和鲜血掉了出来。
“带走。”
冰冷残酷的一句,顿时人被五花大绑拎走,只剩下地下的鲜血和门牙,在微弱灯光下越发显得瘆人可怕,远处的野狗呜咽一声,好似也害怕得夹着尾巴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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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刻,城门口已是排起了长龙,有倒夜香的、送水送货的、进城买菜的各类人等。
一名身着府前卫校尉服色的中年男子骑着骏马疾驰而来。
不等城门守军问及,他勒停了马,从怀里取出一张通行文书来。守城门的小旗官看了正要挥手,目光却停住了。
那人的身后烟尘滚滚,好似有一彪人马冲了过来——
“拦住他,那人是叛党!”
远远的有喊声传来,顿时士兵们鼓噪起来,旋风一般丢下被盘查的百姓,冲到马前试图阻拦,那校尉狠狠抽了一鞭硬冲过去,顿时地上死伤狼藉一片。
城门在慌乱中缓缓合上。那人冲到门前时只剩下一条细缝,他纵身而起正好穿过,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下一刻,他的身子被铁箭射中。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城门砸在他的脸上,顿时血流满面。
“带走。”
锦衣卫一干人马风一般的冲来,把人捆在马后又快速消失。只留下一地惊慌失措的百姓和死伤狼狈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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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近三更,岳香楼的密室之中,金兰会众人默然而坐。气氛沉重。
景语端坐在矮榻之上,纱帐垂落看不清他的面貌和表情,“这几天锦衣卫行动频繁,四处抓人,已经有黄老板、燕校尉和石巡检等人连续被抓。”
秦遥也皱起眉头,不复往日的轻松之态,“府前卫有熟客来看我的戏,听他说燕校尉是发现不对,来给我们通风报信的时候被抓的。”
宫羽纯也是忧心忡忡,“我们这次行动的通行文书是石巡检弄来的,连他也被抓了,看来事态严重了!”
石巡检是宫羽纯万花楼的常客,那些通行文书就是她让手下的花娘诱惑他签下的,虽然设局巧妙轻易不会被拆穿,但若是锦衣卫严刑审讯,只怕仍然会有风险。
说到这,她板着脸瞪了小古一眼——都是这个小妮子惹出的事!
景语沉声道:“黄老板也是发现有人盯梢他,还有人在偷偷向他手下的伙计打听这次在平宁坊办了什么货——这次救人的计划,确实是引起锦衣卫极大关注了!”
小古隔着纱帐打量他的神情,却发觉他连呼吸都没有丝毫变化——黄老板是他的人,如今身陷囹圄生死不知,他却仍然没有一丝动容担忧。
如果有一天,被抓的人是我,不知他是否仍然是这样的冷漠淡定?
小古在心中问自己,不由的有些出神了。
她心中对景语充满复杂、纠结的情绪,一旁的宫羽纯却以为她心不在焉,大声咳嗽后,阴阳怪气道:“这都是某人惹来的祸事,别人替你去吃苦送死,你心里难道不觉得难受羞愧?”
小古看都没看她一眼,神色之间不见任何尴尬犹豫,“我们从锦衣卫眼皮底下救人,这本来就是捅了马蜂窝,他们必定要严加追查。被抓之人中,除了你那位石巡检,其他都是本会的兄弟姐妹,他们当初参加整个计划,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宫羽纯媚眼一翻,撇嘴冷笑道:“你倒是推得干净,照你说的,就眼睁睁看他们送命?”
“当然不是,此事由我一力承担!”
小古断然回答。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可别光顾着嘴上逞强,迟迟不见行动才好!”
宫羽纯讽刺道——不知怎的,她跟小古就是不对盘,每次见面就要争吵几句。
“这就不劳二姐你费心了,你还是好好应付即将上门查问的朝廷鹰犬吧。”
“够了。”
景语阻止了两女互呛,仍是不动如山的冰冷之态,“如今当务之急,是防止金兰会的人员和机密泄露,一旦被锦衣卫顺藤摸瓜抓住线索不放,我们整个组织都要被人一锅端。”
小古心中一凛——自己思考的是如何救人,而景语担心的却是泄露组织机密。
身为会首,这是他应该思考的,但他要如何防止机密被泄呢?
是要及时把人救出,还是……干脆让人无法开口说话?
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是无法说话的。
小古想到这,心中咯噔一声,连忙追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这话问得突兀而且无礼,却又透着一股奇特的默契,众人都觉得有些意外,宫羽纯来回打量着两人,脸上浮起疑窦,只有知道一切的秦遥心中暗叹。
“先设法救人,如果不行,希望他们能以组织为重,自行解脱痛苦。”
景语的答案,果然如小古想象中一般冷酷严苛。
这怎么行?!
她的心中无声喊道,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理智上,她知道景语的决定是对的,锦衣卫那帮鹰犬都是刑讯逼问的老手,他们熟悉各种匪夷所系的手段让人吐露实情,人落在他们手中,只怕撑不住三天!
万不得已时,只能将他们灭口,也算给个痛快。
但从情感上说,她却无法接受,这般冰冷的、杀死同伴的言语,竟是出自青梅竹马的阿语口中!
他曾经是那么的温柔正直、诚挚友善!
小古甚至宁可自己弄脏了手染上血腥,也无法想象他会下这样的命令!
她呆呆的看着纱帐中的他,只觉得眼前这人,熟悉而陌生,眼角渐渐浮上酸涩,却又哭不出来!
心中一片混乱,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一定会把人救出来的,一定!”
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他变成杀死同伴的凶煞恶鬼!
****
散会之后,小古要走,却被二姐扯住了袖子,温柔沉静的她忽闪着美眸,却是羞涩得说不出口。
小古顿时会意,“你是想见小安?”
二姐点了点头,虽然竭力控制,仍是泪水盈满眼眶,“这么多年了,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看她长大了是什么模样……”
小古叹气,很是为难——锦衣卫正在到处搜捕,此时带她前去探望被藏起来的小安等人,无疑是非常危险。
但当她看到二姐那红肿而急切的泪眼,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转过头去,不出所料,秦遥正站在门口等待——两人之间不需任何言语已有默契,他微微一笑道:“上车吧。”
马车辘辘而行,二姐一路上沉默不语,但一双素手却紧紧搓揉着裙角,显示她内心紧张到了极点。
突然有马蹄声传来,小古连忙一拉二姐低下头藏匿,那骑士快速接近,听声音只有一人,此时月轮从云中出现,照亮了他的脸庞,小古从飞起的窗帘中看到,来人分明是袁槿!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目光对了一下,袁槿突然放缓了马速,炯然眼神盯着马车窗户。
他是看见自己了吗?
小古心中揣测,却奇异的并不如何担心——袁槿三番两次的帮忙,连问都不问一声,这种袒护到底的态度,让小古不禁把他归为友方,而实际上,他的底细如何,小古也并不知道。
马蹄声又加快,袁槿飞速驰离,小古从车里探出一个头,看着他离去,而沉默看着这一切的秦遥却是若有所思,“你认识这个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