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提亲
太阳偏西了,屋里光线暗淡下来,父亲歪在他身后的被子上睡着了。脸上还保持着酒醉的红光。
大姐指挥三个妹妹们收拾桌子,她开始调除夕夜的饺子馅儿。
人们常用“像过年一样高兴”来形容心情,可见过年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姐妹们欢天喜地的要包饺子了。
大姐打开了灯,厨房沉浸在一团柔和的橘光里。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脸上的红光不见了,堆满了愁云。
他站在炕上,透过墙上的一块玻璃既可以俯瞰厨房,又可以总览他所在的外间屋。
他像监工,并且像找茬的监工,一副随时要抓倒霉的雄威。
大家心照不宣地谨慎起来。家里静悄悄的,每个人蹑手蹑脚地做事,怕手闲下来。
哥哥都自觉地拿起扫帚划拉院子去了。
如果一直在厨房干活就好了,但最后的工作还是得集中在外间屋。
大姐把一张面板靠着炕沿儿放在炕上,正好在父亲眼皮底下。
她一条腿搭在炕沿儿上坐着,背对着父亲耸动着肩头揉面,一盆调好的饺子馅放在面板旁。
三个妹妹挤挨着围着面板,父亲在炕上坐了下来,不必看他,也能感觉到他虎视眈眈的目光。
二姐的位置最好,被大姐挡住了,最小的妹妹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一会儿瞅瞅父亲,一会儿乖巧地递筷子,一会儿摆饺子。
老三红梅整个暴露在父亲的目光里,她如锋芒在背,多希望自己穿上隐身衣,父亲看不见她。
擀面杖咕噜咕噜的声音,捏饺子的声音,还有小心翼翼呼吸的声音。
大哥进屋了,歪躺在妹妹们身后。
“你玩呢?嗯?”
突然一声怒吼打破了沉寂,气氛像绷紧的弦突然断了。
面板周围伸出来的手都一哆嗦。
父亲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他继续咆哮:“那样包饺子一下锅就得碎,大过年的吃片汤”?
四姐妹低着头转着眼珠面面相觑。
突然父亲又喝一声:“小红梅你给我下去,有你那么包饺子吗”?
红梅又惊又怕,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父亲。
父亲怒目圆睁恨不得吃了她,愤怒地颠着屁股。
那姐仨儿谁都不敢吱声,她被惊涛骇浪淹没了,不知所措,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父亲一看她哭了,爆发了:“大过年的你哭啥?不吉利的玩意儿”。
说着站了起来要揍她,大姐擀着面皮说:“她包的挺好的,咋就能碎了”?
父亲没理会大姐,喝令红梅:“把眼泪擦干净,去!到你妈相片前道歉”!
大姐停下擀面杖给她使了个眼色,无奈地说:“你别包了”。
她把包了一半的饺子放在面板上,赶紧下了地。
她拿起毛巾擦泪,可是泪水断线珠子一样擦不干,她不知如何向母亲道歉。
站在母亲照片前看着她淡淡的微笑,她更委屈了,抽噎着,心都抽搐了。
父亲终于失控了,奔着炕沿儿要跳下地。
刹那间,除夕夜变成了一场家庭暴力。
二姐一把将她推进里间屋关上门,她在黑屋子里瑟瑟发抖。
父亲在外间屋像头愤怒雄狮,他似乎要把平生所有不如意都宣泄出来,他声振屋瓦:“你们这群狼崽子,没心没肺的狗崽子”!
大哥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行了,大过年的”!
这一句果然有效,父亲的骂声立即小了,渐渐停住了。
一阵狂风骤雨似乎刮过去了。
红梅呆呆地注视着窗外一闪一闪的爆竹亮光,沮丧的想:今年又是我!为什么每年挨骂的都是我?”
她不知道的还有,父亲为什么每到过年就找茬骂人?他选来选去,总是把怒火泄到她头上。
不管她如何小心,都躲不过去。
几个小时后广播里传来首都的钟声,一九八六年来了。
她又长了一岁,长大真的不容易啊!
那年的六月,她初三要毕业了,她郑重地报考了县实验高中。
她要考大学,她要到远方去,她要远走高飞。
可是那天午休时,班主任邵老师把她叫到大白杨树下。
树叶婆娑,把日光揉成金点洒在她脸上。
邵老师摸了摸她的头,理了理她的发梢,顿了顿说:“红梅呀,你爸上午到学校来了,他介绍了你家的情况。
他一个人在小学上班;
你哥在县城补习班复习;
你大姐辍学在家做家务;
你二姐在县城实验高中上学;
你妹妹马上小学毕业了;
作为三女儿的你不能再报考高中了。
你爸的意思是让你考所中专或师范。
三年后就能工作挣钱了,就可以减轻家庭负担了”。
邵老师惋惜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爸把志愿改成中专了”。
最后这句犹如晴天霹雳,她整个人焦了。
邵老师回去了,她呆呆地站在大白杨下,飒飒的树叶声突然变得遥远,她的世界死一般沉寂。
回到家,她什么也没说,没问。没为自己争取,没为自己坚持,她不敢,不敢反抗来自于父亲的安排。
就那样把三年的憧憬掐碎了,扔了。
她默默地为考中专而准备,并且顺利地考上了。
她是她们班唯一考上的学生,她们学校拿到通知书的人里唯一的应届毕业生。
中专三年,轻描淡写地把岁月带过,留给她的是几大本日记记录的成长。
三年里变化的还有她的模样,她已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女孩。
细瓷儿般的脸蛋儿,星辰般的眼神,轻盈的腰身,不是多惊艳,而是细致耐看。
浓密细软的三千烦恼丝,发卡揽不住,皮筋儿缠不紧,经常突然松散开,如瀑在肩头,她还不觉。
她曾立志要离开冰冷的家,再不见暴躁的父亲。
但她中专毕业后又回到了家,又骑上那辆破自行车,每天往返24里路,到母校,卧龙镇七中上班。
她已经上班一学期加半学期了。
此时正是第二学期的五月初,村后的梨园白茫茫如雪如荼。
她家还是那个低矮的土房,早饭在锅里正噗噗冒热气。
她烧完了火蹲在灶台旁刷鞋,父亲站在她身后巴结着说:“刚才我在村东头和一个老同事说会儿话,他走了二十里跑来找我,你猜干啥”?
她手没停,像没听见一样。
父亲见没反应,乐呵呵地继续说:“他要给你介绍对象,你见过那男孩子,开运动会时你们都在终点线那儿”。
刷鞋声突然大了,搪瓷盆里飞溅出水滴。
父亲自顾自唠叨:“那小孩儿师范毕业比你早一年,在七中分校教书,今年二十二岁。家里还有位老母亲,两亩地,三间草房,条件不太好,可是孩子是难得的好孩子,我那老同事可以打包票”。
她猜到是谁了。但只要是父亲提起的,她就没好气儿。
她头也没回,硬邦邦地打断父亲的絮叨:“我不嫁老师”。
简洁明了。
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不嫁你这样的,贫困窝囊,懦弱暴躁的乡村教书匠,臭老九”。
父亲在身后立刻没声了。
她不看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的尴尬。
他杵在那里,轻声说:“老同事在村口等信儿呢,我这就告诉去,闺女不愿意找老师”。
他的脚步声远了。
她刷完了鞋,晾在窗外。
妹妹走过来,狡黠地笑着,明知故问:“爸和你说啥了?”。
红梅鼻孔哼了一声,没回答。
妹妹收敛起坏笑,很老成地说:“不嫁老师也对。哎,咱爸窝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他能有啥本事?”。
红梅的鼻孔又哼出一股气,她懒得回复妹妹。
她说:“我到梨园去了,别等我吃饭”。
梨园里静悄悄的,繁花簇簇,遮天蔽日,像白云压在头顶,她走进了深处,在一棵树杈上坐下来。
她家的小土房不见了,她的眼前都是梨花,甜蜜阵阵,芬芳缕缕。
她满满地吸了一大口气,慢慢地吐了出去。
当年如果上高中,此刻她仅仅大学一年级,正在做风华正茂的学生,可是眼下竟然有人给她提亲了。
好悲哀,不是吗?
命运如此颠覆不正是父亲造成的吗?
想起他发火时狰狞的脸,她依然不寒而栗,同时深恶痛绝。
她如此厌恶父亲,怎么能嫁给和父亲一样当教书匠的男人?真是恨屋及乌了。
能让她改变想法的,可能只有一个人除外。
这个人首先他是他,然后才是职业。
他是谁呢?
他是个白雪少年,她的初中同学。
她永远记得那个初二的秋夜。
国庆节的前一天,她们班在学校农场扒苞米棒子,夕阳落山了才收工。
同学们得令后像发疯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去,瞬间,农场没人了,她回家的大道也没人了。
这意味着她要独自走十二里路。
她眼看着夕阳落下去的地方,那缕红光逐渐暗淡,突然一沉,天边像被吞噬了似的。
她把书包往身后背了背,小跑起来。
一轮皎洁的圆月在树梢升起。
夜晚正式开始了。
秋收的大道被马车碾压得光滑平坦,在月亮下反映着白光,前方的路白茫茫不见一个人影,身后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
路两边的苞米叶子刷啦啦干响,她一边跑一边侧耳倾听,感觉有人在地里穿行,越听越像有人追赶她,她紧紧地攥住书包带,手心沁出凉汗,脚下加快了速度。
12里路还有一大半儿,这时身后传来沙沙声,好像有人过来了。近了时像是自行车轮碾压路面而来。
她不敢回头。
是路人?还是学生?是学生的话还有谁走在她后面?
正当她乱猜时一辆自行车经过她身边往前骑去,看背影是个学生,一个男生,她又看一眼后心头一震,他是小铎。
一个刚到她班不久的降级生,
跑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一个活物,这令她有些安慰,她突然感觉很累,不禁放慢了脚步。
他的背影渐远。
月光下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他停了下来,一只脚踩着踏板,一条腿撑在地面,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
就在她就要经过他身边时,他轻声说:“上来吧”。说完就坐上了座位,慢慢地蹬着踏板。
他又说了句:“我带你,上来啊”。
他骑得更慢了,自行车扭动着保持着平衡。
她盯着车后座,窜了几下也没上去。
他把自行车彻底停住了,她才坐了上去。
他感觉她坐稳了,就用一只脚拖着路面助跑几步,窜上车座赶紧用力蹬,车轮顺畅的跑起来,沙沙的碾压路面。
两人无话。
他蹬车很快,路两边的大白杨倒退着,苞米叶子依然刷啦啦地响,在她听来却像深秋的小夜曲。
圆月升到了天空之央,月华清凉如水,他们好像行驶在梦境里。
她想起一个问题,不禁无声地笑了,她想问小铎:“你为什么走到了最后?”
但没有,也许不想打破这如丝帛般的宁静吧。
看来小铎是个骑自行车的老把式,他“驾驶”得轻松平稳。
他一直匀速前进,当车速降下来时,她发现进了一个村的路口,这个村看上去挺眼熟,哎呦,她到自己村了。
这么快啊!
她跳下车,小铎兜着大圈子掉头,她:“喂”。
他掉好了头,听到她的声音,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她轻声说:“谢谢你,否则我一路上会很害怕”。
他似乎点点头,没说什么。
自行车飞驰起来,他的身影模糊了,不见了。
第2章 心结
她还有个心结。
初三毕业前夕的冲刺阶段。
有一天,班里来了个特殊女生。
她鲜艳明媚,高挑丰满。头发剪的很短很时尚,穿一件黄色的蝙蝠袖夹克衫,一条蓝色带紫色斑点的弹力裤,弹性绷出大腿健美的肌肉,脚穿一双白色旅游鞋。
她叫小蝶,和红梅一个屯。
她辍学一学期了,那天午休时翩然而至。
她背把硕大的吉他,一进班就寻找自己的座位,走过去坐下来,把吉他摆在课桌上。
屋里几个男生呼啦一下都出去了。
教室是女生天下了。女生们好奇的围着小蝶。
朝晖邀请她:“你给我们跳一个舞吧!”。
小蝶也不扭捏,站起来扯扯衣襟说:“我学了很多舞蹈,但这里没伴奏,那我就比划一下得了”。
她走上讲台,在上面跳了起来。
一招一式确实像训练过。
跳到一半她笑着跑下了讲台。
她说:“刚才跳的叫《阿里山的姑娘》,我还会弹这首曲子”。
说着抱过吉他,歪着头,手指在琴弦上捻拂挑拨,一串美妙的旋律在她的手中流出来。
那姿势酷极了。
她这一亮相简直是衣锦还乡。
傻傻备考的同学们在枯燥的学习中耳目一新。
但她好像只会个开头,正在弹不下去时,进来个小男生,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可不是我给你的。我是代人转交”。
说完把一封信扔在吉他上就跑了。
小蝶一点不惊讶,会心一笑。
她收到的这类信多了去了。早都见怪不怪了。
她毫不犹豫地当众拆开,女生们紧紧地聚拢过来,全班女生一起读这封专门写给她的情书。
信笺只有半篇,看起来是匆匆而就,但字迹却不因匆忙而懈怠。很工整很认真。
开头是:“小蝶你好: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有些话我不说就没机会了。谢谢你这么长久以来对我的帮助。我从来没忘记过,无数个点点滴滴……”。
红梅看到这里时,感觉窗外有人探头探脑,下意识地一抬头。
她愣住了。
窗外那个人也愣住了。
两个人都像被击中了般,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窗外那个人是小铎。
她的嘴角挤出一丝笑,但她的心却疼了。她低头继续看信。
后面说了什么她没看清,因为小蝶已经读完了。
红梅一眼看见了落款,是---肖铎。也就是小铎。果然是他!
窗外的人影闪了。
小蝶潦草地把信笺折叠好,塞进信封,把信封往衣兜里一揣,一笑置之。
她又抱起了吉他,拨弄起来。
下午上课铃响前,小蝶飞走了。
是不是也带走了某人的心,就不得而知了。
那年的秋天,红梅到县里读中专去了。
小铎和小蝶回初三复读。他俩又成了同学。再不怕没机会说话了吧?
这些红梅都无从知道了。
年底是新旧交替之时,中专同学们热衷于邮寄贺年卡。
大多数贺年卡两毛钱,最大众的图案有长城红叶,长白山瀑布,还有君子兰。
她选了几张两毛钱的,苏州园林之类;只有一张五毛钱的,是她一眼就喜欢上的。
那是一张西洋油画,一个女孩侧身站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午后的阳光慵懒静谧。
看不清女孩的表情,却能感到她很惆怅。
就像她的心思,会莫名其妙的悲伤。
她把这张五毛钱的油画寄给了小铎。
为什么给他?她冥冥中想要个答案。
很快,她收到了他的回音。
就像送礼得到了丰厚的回馈。
他寄来了一个大大的信封。
里面有一张贺卡,是一株红艳艳的君子兰;四张精美书签,每张书签带条金黄色缨穗。四张书签正好是“梅兰竹菊”,这是一套。
最后是一封信。
因为时间充足,他的字更有型了。
信中他说:“我惹过你生气,对不起”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她并没生气,但他这么一说,她真的生气了。
她好像得到了答案,她不需要别的了。
她没回复他。
他们的联系只这一来一回,谁也不相欠,就这样断了。
转年的中考,小蝶依然名落孙山,把吉他挂在墙上,到市里饭店打工去了。
小铎考上了外县美专。
三年毕业后的大体方向是回乡镇学校当一名美术老师。
下学期他就毕业了。
他,会回母校吗?
如果那样,她和他就成了同事。
近四年未见,当初那个白雪少年怎么样了?
她不知在树杈上坐了多久。应该好久了。
红日晒在梨花上,花下氤氲着暖香。
她下了树杈,做了几个侧体扭转,感觉肚子饿了,就往家走去。
刚踏进厨房门,就听见外间屋有说话声。
她刚踏进外间屋门,只见炕沿儿上搭边坐位白发老头。
她敏感地意识到不妙,可是转身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
老头和父亲同时停下了话茬,都笑眯眯地看着她。
妹妹经过她身边,小声笑了一声。
父亲介绍说:“这就是早晨大老远来的老同事”。
果然是他,这怎么还追家里来了?
白发老头没拿她当做小孩子,而是很谦逊地要站起身。
她赶紧说:“您坐吧”。
老同事这才安稳坐下来。
她坐在柜子前的椅子上。
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老同事先开口了。
他笑呵呵的模样很慈祥。
他开门见山地说:“咱们卧龙镇就像个麻雀,就那么小,作为基层就那几个单位。
银行里总是那几个人,派出所,政府,工商,这些衙门里的人都不靠谱。
年轻人最多的地方就是粮库和铁路系统了,我对这两地方也不待见。
粮库和铁路子弟上学时没一个正经玩意儿,有的初中都没混到毕业就当兵去了,在部队混两年后退伍就到粮库和铁路部门上班,摇身一变成了正式工人。
这些小伙子们穿的溜光水滑的,但真是不学无术啊!
可是人家怎么说?你猜?他们挂嘴上的话就是:‘娶个老师吧,老师挣钱不多但能辅导孩子,娶家里能当家教还能当保姆’。
你听听,多气人!可是更气人的是,咱学校里的姑娘们偏偏愿意嫁这样的人家。
图意人家工资高,福利好。
逢年过节能分米面油。
唉,有一次粮库一把手见到七中校长,你猜咋说,喊‘亲家’。啥意思?意思是女老师都嫁粮库去了。
车站站长看见校长也喊‘亲家’,女老师嫁铁路工人的更多。
唉,你们自己想想,你们上学时都是优等生,费劲吧啦地考上个学校,毕业了嫁给小混子?
这都怪咱们当老师的工资太低,没办法。
可怜学校里那些优秀的小伙子们了。瞪眼没有同行愿意嫁”。
老同事作为说客真合格,说的头头是道,可是这些红梅如何能听进去?
他拐弯抹角给她洗脑呀!
她垂着眼帘不说话。
他话锋一转,狡黠地笑着说:“我退休后这些年也不闲着。看见般配的姑娘和小伙儿就牵线,都牵成好多对了。凡是我介绍成的小两口日子过得都很好。
这好姑娘,好小伙儿,就得盯住,错眼神就被别人抢去了,过这村没这店喽!
嫁人要嫁人品,以人为本啊!因为是和人过日子啊!
老师工资是低,可是节省着花也够了,过日子是过人,过心情啊!小两口恩恩爱爱,那叫金不换啊!
哎,年轻人咋就不懂啊?可急死我这老头子了”。
他终于绕到了主题上。
父亲和老同事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
老同事最后说:“小林那孩子就在我们屯,我今年七十三岁了,那小孩从光腚娃娃我就了解,金子似的好孩子啊!”
他看出了红梅一副敷衍的神情,气势很受打击。
她起身往茶杯里续了些水,双手端着,老头眼睛看着她的脸接过茶杯。
好像在说:“孩子,你就听我的吧”。
但她没有迎合他的目光。
他眼里最后一点星光暗淡了。
喝完了水,他颤巍巍站起身,父亲赶紧下地穿鞋,老同事忽然又像满血复活似的。
对她说:“丫头,你也别做什么决定,你和小林就当同学,同事那么交往着,你们年轻人就当做个伴”。
这位老同事果然是身经百战的月老,屡败屡战。
她笑了,不得不点点头。
否则实在说不过去了。
果然,老同事乐呵起来。
父亲挽留他:“要中午了,让孩子们做饭,简单吃口饭再走”。
老同事爽朗地说:“不用。我习惯了。溜溜达达就回去了”。
父亲看了红梅一眼,对老同事说:“来回四十里路,那可不是溜达就能回去的”!
但老同事执意要走,已经出了屋门。
大家送到院门,老同事坚决让大家止步,他沿着梨园边小路慢悠悠地走着,在拐弯处不见了。
父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很明显:“冲着老同事这股热心劲儿,你还不同意吗”?
她转身走在前头,心里说:“不同意八百次也白扯”。
第3章 杏花树下
七中校园方方正正的。
坐北朝南一排砖瓦房是办公区。
遥遥相对的南边又是一排砖瓦房,那是班级。
东西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前摇曳多姿的龙须柳还是红梅在初二时和同学们栽种的。
现在已经碗口粗了。
校门朝西,门旁一座小房子,那是收发室。
这所乡镇中学负责着全乡孩子的教育。是全乡学校中的老大。
就在这片操场上,几天前举行了一场运动会。
父亲的老同事一心要促成的姻缘也就从这场运动会开始的。
红梅眼前浮现出几天前开运动会的情景。
运动会是五一那天开场的。
七中是东道主。
一所分校,和十六个村小一大早从四面八方往七中聚拢。
操场四周变成了市场。
买卖摊床早早地占好了位置,比赶大集都热闹,炸麻花的大油锅都支起来了,诱人的香味飘出好远。
各校陆续进圈里在指定地点安营扎寨,他们起大早赶来,用马车运来桌椅,有的学校很气派,用皮卡运。
每个小学在各自阵地前做起一些装饰,有的插进土里半圆形花环,五颜六色的一环套一环,远远望去像一道道彩虹;
有的让前排的孩子拿着硕大的花朵,孩子们乖乖地坐着,就像坐在花丛后。
七中以班为单位,占了会场半圈,挺朴素的,没有弄花花草草。
但在身后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随风飘展。
这是全乡的盛会,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了。
人声喧嚷,气氛已经热烈起来了。
主席台是领操台的扩展,用黑色的防雨布围成个棚子。
坐在上面的人显得更神气。
在上面根本晒不到太阳,却都戴着太阳镜。低调中显出了另一种瞩目的光环。
他们面前摆着几个麦克风,那麦克风的话筒处蒙着红绸布,绸布旧了,不知是晒旧的还是吐沫喷旧的。
有人在给麦克风试音,“喂喂喂”个不完,麦克发出是高分贝的嗡嗡声。
艳阳升起来了。
麦克风终于出声音,一阵长篇大套开幕词后检阅开始。
突然锣鼓喧天响彻云霄,各校检阅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场了。
在百米终点外的一张课桌后,坐着两个年轻的女老师,一个是小杨子,另一个就是红梅。
她俩负责终点记录。
小杨子戴了副大墨镜,脑袋拨浪鼓似的往会场各个方向摇晃。
百米跑道用白石灰勾画得清楚醒目,终点线处站着几个男老师,他们负责盯着撞线学生。
突然,一声纸炮枪“噗嗤”响了。
一阵密集的鼓点过后一群小孩跑来,像一匹匹小马驹,眨眼间撞线了。
速度之快令红梅措手不及。
赛跑开始了。
几个小孩跑到她面前,有一个气喘吁吁地说:“我第一”。
马上有老师跟过来,监督着学生也是向红梅做最终报告:“这个第二,这个第三”。
他们每个人把着一个小孩肩头,没取得名次的跑完就回去了。
她把老师的结果写在了记录本上。
终点记录从此开张了,一会儿跑来一波,她们就得记录一波。
小杨子坐不住凳子,动不动就出去溜达,也不知到哪里转去了。
红梅一直不停地记录,整理。
有通讯员不停地把她的记录结果拿到主席台,主席台靠记录播报获奖名单或者进入决赛名单,她不能出差错。
小孩们和各校体育老师特别重视结果。
有的短跑比赛就是脚前脚后撞线,两个学校的体育老师就互掐起来,面红耳赤地到主席台裁判,他们在那里吵吵嚷嚷。
所以抓终点的老师也得不错眼珠地盯着撞线那一刻。
然后准确无误地领到她桌前说:“这个第一”。
有了他们的认真准确,她记录工作虽然忙,但不乱。
她和终点老师们配合很默契。
一上午就这么忙碌中过去了。
运动会休场一个小时。这是学生们自由活动时间。也是买卖最兴隆之时。
孩子们用家长给的零钱买汽水,瓜子,麻花,糖果,他们边走边吃,到旁的学校瞅瞅,找找伙伴。
这些红梅小时候都干过。
她初一的时候不就是攒下零食钱买的日记本吗?这才过去了六七年呀。
如今她以老师身份又在这会场了。
各校老师们不在露天吃饭,他们自己找地方吃饭,有的去饭店。
红梅她们去的是英语组长家,在他家有一伙人已经做好了饭菜,会场这边一散那头就放桌子。
会场上的工作人员真的饥肠辘辘了,主席台上说话的口干舌燥;监督跑道的腰酸背痛;红梅负责记录头晕眼花。
组长家离学校十多分钟,是一个土房小院,和红梅家有一拼,教师之家大抵如此吧。
组长家比红梅家还小,只有两间房,分别是一间厨房,一间有大炕的卧室。
大家往屋里一进就拥堵了,外面的站着进不去。
组长一边自嘲一边指挥:“哎呀,破家让大家受委屈了,来,男老师们上炕,地下就有空了”。
男老师们脱鞋猫着腰上了炕,瞬间炕上黑压压,地上鞋一堆堆。
组长又往屋里招呼女老师:“来吧,请进吧。”
女老师们坐在了地上两张圆桌边,围成了两个圆圈。
地上又满满登登了。
组长对女老师解释说:“炕上烧火太多,让大老爷们坐炕上。你们美女们裤子别烫皱了。大家别以为怠慢哦”。
他一半开玩笑一半认真。
女老师们都哈哈笑着说:“有好吃的就行,坐哪无所谓”。
组长老婆和几个“厨子”把菜往桌上端。
这些菜都是在厨房那个小铁锅里炖出来,炒出来的。
饭桌中间一盘主菜是红烧肉;四周围着其他小菜,干豆腐炒尖椒啦,韭菜炒豆芽啦,煎鸡蛋啦,还有一大碗西红柿紫菜汤,热气腾腾的摆满了桌子。
炕上地下菜品都一样。
女老师们是真的饿了,而且不喝酒,每个人端着饭碗吃口饭夹口菜,你一筷子她一筷子,很快菜盘见底,再划拉几下就光盘,可是手里的碗中饭还有一半,并且肚子还没饱呀。
她们不禁往炕上看,炕上的男老师们碰碰杯,劝几句,说说话,抿一口,然后伸筷子夹点菜,吧嗒吃了。
他们吃的文明客气。
他们的每样菜只少了一个小坑。
这时有女汉子冲炕上嚷着:“你们那么多菜呢,给我们一盘呗”。
炕沿儿的人纷纷扭过头来,炕里的伸长了脖子,他们惊讶地说:“你们这帮女的太能造了”。
炕上的挑理说:“我们菜哪里多了?都一样的,就说你们能吃就得了”。
女汉子不服气地说:“我们人多,你们数数”。
小杨子果然伸出指头一个一个点,然后助阵:“女的比男的多好几个呢”。
炕上的大度地说:“得得,拿去”,一盘炒豆芽伸下来,赶紧有人接过去放圆桌中间,但是几筷子又光,红梅一筷子没伸呢。
接着一盘炒鸡蛋下来了;干豆腐尖椒下来了;最后索性是红烧肉。
他们终于开窍了:“这个也拿去吧!不就惦记这盘吗”。
女老师哈哈大笑着把红烧肉造光了。
炕上有人嘟囔:“这帮老娘们太能吃了。谁能养得起”?。
女汉子们回击说:“吃几口菜就养不起了?”。
她们终于吃饱了,终于放下了碗筷,坐那里和炕上的斗嘴。
小杨子跟着起哄,女汉子怼她:“小丫头片子别跟着瞎吵吵”。
学姐挨着红梅坐,她在桌下勾勾红梅的手,两个人起身从背对背间蹭了出去。
她俩来到外面,很劲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组长家的菜园种满了蔬菜,韭菜碧绿一畦,香葱茂盛几垄,还有打好的田垄黑黝黝的,里面酝酿着新芽。
南边篱笆处一棵杏树正满枝粉白。红梅不觉走过去。她招手叫学姐,学姐摆摆手回屋了。
红梅站在花下,沐浴着杏花的香芬,这香幽可算驱赶了组长家的臭脚丫子味了。
正午的阳光晒着她的背暖暖的,她解开那件粉红色夹克的拉链,脱下来搭在胳膊上,这样她的上衣就是一件淡黄色小格子衬衫了。
阳光的斑驳洒在她身上,她仰起脸晒着,嗅着。
组长家在一条小道边,小道蜿蜒着串联起很多院落,密密麻麻围在他家四周。
有的院落是高墙大院,露出红瓦顶;有的是柴门泥墙,一座茅屋掩映在花丛后,春天把这片民宅打扮得生机盎然。
屋里人还在喧嚷,热烈地讨论着,有时传出一阵哄笑,那肯定有人在讲段子。
她只想等他们出来一同回学校就完了。
她就安然地在外面待着。
漫无目的地放眼望去,一眼瞥见在不远处的一家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男子。
他好像也站了好久了。
那里的花阴遮了他半身,他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看过来。
而被她发现了使他一慌。
迟疑了一下往她这边走。
她掉过目光不看他,直到他在对面站住了才又看向他。
他在向她笑,像是对她很熟,她觉得也挺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
他高高的,瘦瘦的,全身都是肌肉那种瘦,瘦削黝黑的脸一副风吹雨打出来的样子。
剑眉下一双不大不小的长眼闪闪发亮,他的嘴唇丰满润泽,正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每要微笑先是牵动一下嘴角,才露出牙齿变成灿烂笑容,那样子看上去很腼腆。
他看着红梅搜索着记忆的眼神,提醒她说:“章老师你是终点记录。我在终点盯撞线学生”。
她暗暗说:“没注意呀”。
但她说:“那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很认真地说:“我叫林森,我是分校的,去年师范毕业的”。
然后他回答红梅的问题:“我们午饭在一位同事家吃的,我吃完了,出来透透气”。
他这个态度在她看来很搞笑。
她像听完个小品似的抿嘴一笑。
他捕捉到了,脸上有点窘。
她说:“我们在组长家”。她指指身后的那座院落。
他点点头说:“我们离这不远”。
他似乎在等她的问题,但她没话了。
他俩杵在彼此面前都不吱声了。
她用余光看见他穿了件牛子外套,白花花的,不是款式那种白,是年头太久了那种白。
裤子大约是黑色运动裤,她没注意看。
她心想这人够黑的。
蓦然到心头一个英语单词black“布莱克”(黑)她心想什么林森,叫布莱克得了。
她在心里给他起了个绰号。
想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捉弄了他,她又不禁一笑。
这又令他一呆。扫了她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留着一头卷发。发梢又卷又蓬,像顶着满头刨花。
这头卷发在女人头上很漂亮,在男子头上显得痞气,与他青涩的神态不相符。
他打破尴尬,问:“章老师你每天怎么上班啊”?
她没看他,答:“有时走着,有时骑自行车”。
他:“我家在学校附近,我走几步就到了,我挺方便的”。
他:“你教几年级?”
她:初一”。
他:“我教初二,我教数学。我们学校人手紧,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几个人得挎课,你们主校人员充足,不用挎课吧”。
她看了眼他答:“不清楚”。
这尬聊很累人。
他要冒汗了。
这时学姐她们从组长家出来了,她们直接往北走,她在篱笆南,这样就直接把她落下十多米。
她转身去追大部队,前面那群人走得很快,似乎在抢时间。
她被拉开了距离。
她索性不追了。
他把大步均匀成小步随在她旁边。
一路上他们无话。
终于到了会场,她在那张课桌前坐下来。
小杨子一直在前头队伍里,此刻不知去哪儿了。
红梅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记录本,要拿笔时发现钢笔不见了。
她伸手在包里摸,没有。
她刚要站起来回组里取一支,这时一只笔递过来。
她抬头见是林森,也就是布莱克给她笔。
她接过来说声:“谢谢”。
主席台上“喂喂喂”又响了,下午的大会开始了。
下午有短跑决赛,长跑预赛,交叉进行。
这时她才注意到终点线处的布莱克。
每当有决赛选手跑过来时,他站在终点线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跑道,总能准确地“逮住”撞线选手,跟着选手来到她桌前,准确地报:“这个第一”。
要么“这个第二”。
原来他一上午都这样,只是她没注意。
她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学生往终点跑来时,其他老师愿意站在跑道终点“守株待兔”,这样是不会走眼,但会干扰选手全力冲刺。
布莱克则不同,他一直站在跑道外侧。专注地目测撞线的孩子。
他把学生一次次带到她面前,她就用他的钢笔记下了一个个的名字。
还别说,他的笔比她的笔好使多了。
这是支英雄牌钢笔。
紫红色的笔身,白钢笔帽,握在手指间轻重适度,笔尖镶着三角形的金箔,写字时柔韧光滑,润色均匀。
她第一次使用这么舒服的笔。
原来钢笔竟然有如此区分。
以前她觉得能写字就行了。
看来还是见识短啊。
这么好用的笔不好好写字都不好意思。
所以她下午的字用心多了。
因为人家的笔挺贵,她使用时很小心。
不敢掉地上。那笔尖往地上一扎,钢笔就废了。
所以记录完她就把笔帽戴好,把笔握在手里等下一波。
有时也偷空看文艺节目。
操场上花枝招展的小孩儿跳着各式各样的舞蹈,虽然不是那么专业,不是那么优美,但孩子的活泼和认真就是看点,当年她也跳过呀。
她跳《草原牧歌》时头上勒着红绸子,穿借来的雨靴,大家的靴子长短不一,跳起来咕叽咕叽响。
想着这些,她不禁嘴角浮现笑意。
就在她怡然自得间渐渐感觉到了异常。
她总感觉有灼灼目光在偷看她,好像一直在看。
转过脸又没发现谁。
会场人这么多,谁看谁?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因为要临近尾声了,观众挤进了圈里看,终点线那里很嘈杂。
虽然各种目光杂乱,但总有两道目光是笔直的,笔直地射向她,像穿过层层干扰执着地寻找到她,然后就不挪开了。
而在杂乱下那两道目光以为不会被发现,就更放肆更火辣。
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突然一转头迎着那个方向看去。
布莱克躲闪不及被抓正着。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他惊得傻掉了一样。
她俩的目光像两道长剑硬碰硬磕在一起。
交灼着火星四射。
她先把脸扭过去了。
然后她又若无其事地看节目,她惦记他瞅没瞅她,就想证明一下,突然一转脸,两人目光又一碰,都猝然调开。
几下子把那个黑小子弄得很狼狈,她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广播终于宣布:“今天大会就到这里,明天继续”。
会场顿时骚动起来,她赶紧拿起记录本挤出人群,回到办公室。
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儿。
待她再望向外面时,操场空了。
他也不知所踪。
第4章 住店
第二天早晨,天空阴沉沉的。
云雾也运动起来,在天空变来变去,一会儿浓,一会儿薄。
有时还裂一道缝儿,撕开一角,露出一线蓝天的样子,但一闪又弥住了。
所有参加运动会的人对天气都挺有信心,太阳一出来就云开雾散了。
所以谁都没有做防雨的准备。
观众少了一些,最精彩的开幕昨天已经看到了。有些人第二天没来。
孩子们已早早地各就各位。
她们面前的花啊朵啊吹破了不少,就像鲜花要枯萎似的。
但孩子们很精神,她们才不管天气如何呢。
小杨子今天比较守铺,老实地坐着和红梅记录。
她那个大墨镜一会儿摘下一会儿戴上。
戴着墨镜的眼睛经常对着一个方向直愣愣地瞅。
今天都是长跑了,记录的工作量不大了。
抓终点的几个老师分段站在跑道里侧盯着。
红梅看见布莱克站在跑道拐弯处,离她挺远。
他背对着她,不再回头。
有时他跑动起来,洒脱敏捷,那头卷毛轻盈地飘起落下,他对运动很擅长,很喜欢的样子。
她这次看清了,他穿的是黑色运动裤,很旧了,裤脚收紧,鞋子是灰色运动鞋,这身打扮和运动会挺吻合,他也更像教体育的了。
跑到终点的运动员自己就奔过来报名了。
用不着谁领着。
这时他就叉着双腿,挺拔地站着,依然背对着她。
她忍俊不禁。
很少有人关注天空,当飘起雨丝时才发现,天空已阴云密布。
雨丝很细很凉,落在脸上痒痒的。
各种项目按部就班地进行,谁都不在意这点雨。
锣鼓喧天似乎要敲退阴霾。
天上不作美,地上很热闹。
但是这雨偏偏和人较劲儿,雨点暗暗地变密,变大。
一场春雨终于正儿八经地下起来。
不是瓢泼那种,而是一个劲儿的连绵,随着风势时而急时而缓,带下来阵阵寒意。
会场上所有人都没任何准备。
观众找地方躲雨,呼啦散了不少,坚守阵地的学生一动不动。
孩子们一堆一簇抱团取暖,豁然开阔的跑道上选手无所顾忌地奔跑着,这也正是体育精神。
跑道暂时还未湿透,时间长了就泥泞了。
各岗责任人在雨中坚守着。
做记录的两人坐在孤零零的桌边瑟瑟发抖。
红梅抱着记录本护着它。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弯道那边向她们跑来,他的卷毛贴在了脑门上,和那些缩肩勾背的人不同,他在雨中似乎更随意更精神。
是他!
他颠颠小跑到桌前,探身说:“把桌子搬到学生堆去吧”。
不等红梅回答他搬起桌子就走,她和小杨子一人拖一把椅子跟在后面。
他放好桌子转身接过椅子安顿在一排旗子下,旗子像排树林挡住了风,她和小杨子又坐下了。
他转身跑了回去。
雨越来越大,观众彻底跑光了。
跑道上也没人了。偃旗息鼓。
所有的孩子们沉默地淋在雨里。
主席台那里死一般沉寂,迟迟不出决定。
她身后的旗面吸着雨水沉甸甸地垂着。
忽然她眼看着一面旗飘过她的头顶,是一只大手扯着旗子一角在她头上形成个棚。
雨点落在“雨棚”上嘭嘭地响,即使漏下雨滴也被过滤细小了。
她倏然一回头,见他靠旗杆站着,身体一侧紧挨着她。
他营造出来的避风港很背风。
小杨子挤在红梅身边。
她的头没有被完全罩住,虽然他也尽力往她头上遮,但他的胳膊长度有限。
而他的重点全在两女子身上,他整个的湿透了,从脸上往下淌水,衣服全湿了,整个一落汤鸡。
隔着两人的衣服,她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袭来,很暖。
小杨子终于熬不住,嗖地跑了。
坚持在这里的人都幻想着,雨过劲儿后就会停,然后云开日出。
但是,最后还是老天胜了。
麦克匆匆宣布:“大会到此结束”。
孩子们一下子动起来,像雨中小精灵,往门外奔跑,操场瞬间活跃了起来。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跑。
没和他说一句话,也没看他怎么样。自顾自跑了。
在办公室里往下脱外衣时才发现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支笔,那只英雄钢笔。
她一大早就想还给他,可是一直没机会。
后来就只关注雨了。
她就把钢笔放进抽屉了。
……
想到这里她拉开抽屉,那支钢笔静静地躺在角落。
她心里说:“难道他以为我不给他钢笔是留下做纪念吗?所以才自作多情地让人提亲?这么说来,我一定要尽快还他笔。让他断了念头”。
她又想到:“真是乡巴佬!什么年代了还用别人提亲?搞得那么老套俗气。你是没嘴没舌头?亲自问一句就得了嘛!不过亲自问也没戏”。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忍俊不禁。
眼前浮现出现那个湿淋淋的卷毛头,觉得他傻傻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关上抽屉。
过来的是小杨子。
她径直走到红梅面前,抬屁股往桌上一坐。
庞大的一坨距离那么近,带着挑衅。
她此刻睁圆了吊眼梢的杏核眼。
歪着头打量着红梅。像是不认识她似的。
突然绷不住噗嗤笑了,说:“你看那天把人家浇的!”。
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我也浇够呛!你没咋滴吧?”。
说着搬过红梅肩膀,摇晃着像是开玩笑:“哼!我哪点不如你呀?你哪里出奇啊?”。
红梅站起身甩开她的摇晃,怼她:“按斤出售你比我值钱,行了吧?”。
小杨子身材高大,但很匀称。
她被如此一怼,也没恼,嘻嘻哈哈走了。
学姐转过身对着红梅说:“你知道小杨子咋当上社办老师的吗”?
红梅摇摇头。
学姐:“她爸是大队书记。和乡政府的人都熟。就这样安排进学校来的。
她才不指望挣这点工资呢。人家有钱。嫁妆是街里一套砖瓦房,值一万多块呢。
谁相中她的嫁妆就娶了吧。将来不差钱”。
红梅笑了:“可惜我不是男的”。
说到这里她心一动。有个现成的男的啊!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中旬。
一个周末的中午。
通勤小分队一行十来个人浩浩荡荡的往车站而去。
她们喜气洋洋,小黄说:“今天整个下午大扫除,咱们能提前走。早回去一下午感觉捡老大便宜啦”。
她热情的邀请红梅:“去我家住吧,耽误不了考试。成人高考总是那几个考点。我考过”。
红梅笑着说:“我和同学联系好了,一起住旅店”。
其实她谁也没联系,也不知道中专同学谁会考试。
小杨子大咧咧地说:“她不去我跟你去”。
小黄满口答应。
车站到了,作为铁路沿线的小站,卧龙车站很小,但整洁大方,一座俄式小房子像个坚固的堡垒。
小房前铺着平整的方石,比站台上的石块干净,窗前一个迷你花坛,花坛里争奇斗艳,离小房远一点往北排列一行松树,往南排列一行松树,树干不是很高但很粗壮。
看起来车站的历史不短了。
远方的繁华从踏上站台那一刻就像开始了似的。
小站的气质就那么淡然的鹤立鸡群。
穿着统一制服的铁路工人一副看乡巴佬的神气,卖票的牛哄哄地把一张张车票递出来,时间一到,把挡板一落;
接车的站成军姿向呼啸而过的车辆行注目礼,车尾过去后,他摇晃一下小旗子。
他们的工作很有仪式感。
通勤小分队没有进候车室,她们都有月票,一行人往松树下一站。
列车进站了,她们还不慌不忙地聊天。
红梅想要往车门前去,小黄拉住她:“赶趟!和他们挤啥”。
“他们”指其他旅客,其他旅客都是不常出门的模样,老早就在站台等候。
向着车来的方向遥望,车一进站就向车门拥过去。
“他们”快上完车了,通勤小分队才踱到车门前,小黄和站在车下的列车员熟络地打招呼:“今天你班啊?”
列车员也自来熟地问:“今天这么早”。
小黄一边上车一边回答:“周末早点跑”。
车厢里空座不少,小黄从一个空座旁毫不迟疑地走过,手在身后点了点,示意后面的红梅坐那里。
小黄继续往前走找座。
红梅就在那个三人座前停下了。
只中间有个空位,她坐了下去。
她把小包放在腿上,刚要扭头看窗外,靠窗的那个人转过脸。
她愣住了。
那人是布莱克。
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了。
说:“我最先上车的。就在窗口看你们不慌不忙的。干嘛?不想走了?”。
她说:“那些通勤的不着急”。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我去成人高考。你也是吧?报什么专业了”?
红梅:“英语呗。我就是英语中专毕业的嘛,你呢”。
他:“数学”。
她心里说:“还以为你学体育呢”。
想到这里抿嘴一笑。
他本来挺放松的,这下又有点发毛。
她偷偷打量他,见他穿了件米白色T恤。
体恤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洗涤剂的香味,短袖口被肌肉涨得紧绷绷的,裤子是薄的黑色运动裤,这就是一体育老师考试去了。
火车全速飞驰,窗外绿野茫茫,他又扭过脸轻声说:“你想靠窗吗?这里视野好”。
说着率先站起来,他已经闪出了那个位置。
她没有往里蹭屁股,那样子太难看,所以她也站起来,从他胸前一蹭才坐下去。
那一蹭中她听见了他怦怦的心跳声。
从新排座后她的视野果然开阔。
路基时而高,时而低,火车像是起伏着奔跑,在拐弯儿处她把头伸出去,回头兴奋地看着车尾。
车尾的旅客看着车头。
短暂的旅行令她很惬意。
她全然忘了旁边给她好风景的布莱克。
他沉默不语地坐着。
县城到了。
列车卸下好多旅客后又继续北行。
旅客熙攘着向出栅口走。
小黄不知湮没在哪里了,小杨子应该跟她去了。
红梅太熟悉这小城了。她中专三年就在这里上的。
在杂踏的脚步中,她随着旅客上了天桥,下天桥后,旅客这才疏散开。
这座县城的特点是:中央街的两边分别是一道街,二道街,一直到十道街。
教育中心在九道街。
她轻车熟路地往那里走去。
这时她听见身边还有个人的脚步声一直在与她同行。
一看是布莱克。
她以为他像小黄一样湮没在人群里了。
他正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
见她扭过头他笑了说:“我对这里不熟,请你多关照”。
他幽默了一下。
她问:“你在哪里上师范的”?
他说:“九台”。
他指的是另一个县城。
她不禁想:“这家伙也就像我们862班那些男生呗,师范男被女同学各种嫌弃,所以他在学校没划拉到手女朋友,毕业后想到和我相亲。又没想到被拒绝了。本来挺尴尬,却又碰面了,真是冤家路窄”。
想到这儿她觉得好笑,赶紧以手遮嘴,但难掩笑容。
他正认真地走着,见她又笑不禁低头打量了自己一遍。
没发现异样才抬起头继续走,但眼里又懵懂了。
快到七道街了。
她想起他的“委托”---他不熟悉这里,要她多多关照。
她就当起了参谋。
她在心里认真地梳理一下各宾馆。
第一招待所,简称“一所”,那是县城的香格里拉,环境好价格贵。
为了考试住那里没必要。
她也是第一次住店,但起码知道哪里贵哪里平民化。
他们刚过八道街。一座灰色的四层楼矗立在道北。
黄色旋转门旁竖着一个大牌子,写着---军人招待所。
看见“军人”两字显得宾馆特别安全。
她停下来说:“这里也对外营业”!
他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进去看看”。
进到门里是一个小厅,回头才看见门口有个小屋子,类似收发室兼登记处。
格子窗户上开着一个窗口,屋里有两个女人,一人歪在单人床上,一人脸对着窗外,问:“介绍信,你俩介绍信”。
红梅心里咯噔一下,这住不成了?她没带介绍信。
她面露慌张地看着他。
他俯身对着窗里说:“我们来之前没开介绍信啊,没听说要开介绍信啊”?
那个窗口嗖地关上了。
他和她面面相觑。
她抬脚往外就走,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别着急,再问问”。
她焦急地说:“快点找别的去,一会儿都满了”。
他镇静地分析:“这里要介绍信,别处也会要,让我想想”。
他临危不乱的样子让她平静些,心想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有人进来办理入住,登记交钱给钥匙就完了,没要介绍信。
他又走近窗户,客气的问:“刚才的人怎么没要介绍信”?
里面的女人不耐烦的答:“人家自己住,你们不是两人住吗”?
他明白了,她也明白了,窗里女人误会了。
他俩的脸腾地通红,红梅想要向窗口分辨几句:“你也不问问就在那瞎判断”。
布莱克耐心地解释说:“我们不住在一起,我们是一起进来的,我们各住各的”。
里面的女人撩了她俩一眼说:“只剩大房间了,都是十二人的”。
他看看她,她沉着脸点点头。
他俩分别办理好了手续。
并肩往楼上走,都不说话,两个人都挺尴尬。
第5章 原来是你
他们上到二楼时布莱克停下脚步,他到地方了。
他目送着她往三楼上。
她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她的面前出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扇小窗,下午的阳光正好洒进来,她朝着亮光处走去。
走到了头才是她的房间,这是朝北的房间。
一推门满室阳光。
有五六张床上坐着人。
她环顾之下发现只有两张床没被占据,选择之下她走到最里面那张床。
这里出入不方便,但比门口那张安全,她放下包一屁股坐下,往被子一靠这才放松下来。
那几个人正在讨论着:“我没怎么复习呀,我都不想报,报完还得学,费钱费时间,出来考试我家孩子都没人管”。
另一个:“不学不行,中师文凭以后不达标,进修教研员说几年后学校普及大学生,每个人都得大学毕业,就别说我是社办的了”。
“等我们学校普及完了,我就退休了”。
“那可不能,说普及还不快!大学生一年一茬,毕业的比退休的多,很快后浪盖前浪,哈哈”。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都是学校的事,红梅判断她们也是参加成人高考的。
有一个人的口音像她中专同学的,正是那:“我穿掰(白)衬衫嘞(来)滴”。
那种口音特征太明显了。
她往那边打量了一下,她们年龄大多三十多岁,干净朴素,有一个弄得很时髦的样子,但一看脸色就是农村的。
她们说话咬文嚼字,又时不时地带出家常磕,这气质妥妥的乡村女教师的样子。
有一个人回头和她搭讪:“你是来考试的吗”?
她心想:“我也是乡村女教师气质吗”?
她:“嗯”。
她们都转过脸看着她。
问:“你哪儿滴”?
“你学校毕业的吗”?
红梅回答:“我是卧龙的,我是中专毕业的”。
那几个人露出羡慕之色,由衷地说:“那你考试啥问题没有啦,这么年轻,还是学校毕业的”。
她心里有点小得意。
正说着时“当当当”敲门声,屋里人喊:“请进”。
门开了一下,没人进,一个淳厚的男中音问:“章红梅在吗”?
那几个女人摇摇头。又齐刷刷盯着她。
她听出是布莱克的声音,她坐起来走到门口。
他笑着说:“你休息好了吗?出去走走呀”。
她想要关上门说:“没呢”。
但大房间里几个女人实在无聊,她就点点头。
回身带上小包和他下楼。
经过大厅登记处时,玻璃窗里那个中年女人瞟了他们一眼。回头低嘀咕了一句。
他们出了旋转门,信步往西而行。
斜阳很低了,反射出万道光芒。
人行道上垂柳依依,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一辆辆经过,她俩漫无目的地压着。
一个斑斓的街心小花园近了。
他踏着石碣走了进去,回头等她。她随后跟进来。
这只是个小小的环岛花园,杂色小方石砌的路面上落英缤纷,只有一石桌围几个石凳,他们坐了下来。
石桌上面浮着一层落花,都是榆树梅花瓣,小小的类似梅花。
落花层层,树上却不见花少。
绕园花树很高,把芬芳也护住了,香气只在园里飘来飘去。
西边出现了晚霞,半边天都红了,他的卷毛镀上一层金色。
她触景生情,感慨地说:“”去年就是这个时候,我和同学在这里说话,一回头看见了晚霞,赶紧回学校梳洗打扮,回来时晚霞快落下去了。
勉强照了张相片。今天我又来到这里,那个同学在哪里啊?她是外县的。参加这个成人高考了吗?”
他坏笑着问:“男同学女同学呀”?
她嗔怪地一努嘴:“女同学”!
不禁相视一笑。
他:“你们中专离这里不远吧”?
她站起身指着花园南侧,但花丛摇曳,什么也看不清。
他:“在本县上学就这样好,可以随时回来。但难免有点伤感,是不是”?
这说到她心坎去了。
谁说落花无声?落花一片片沙沙的飘下来。
她伸手接住一片。
托在手心。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
过一会儿轻声说:“红梅,我给你算一卦呀!”。
她奇怪地看着他,坐下来听。
他缓缓地说:“四年前的六月中旬,比这个时候晚一个月那样子,你参加了英专加试,你站在走廊里等着叫你名字。
那天你穿了件鹅黄色格子衬衫,对不对?”
她更奇怪了,但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继续说:“你靠墙站着,小声嘀咕单词,读得又快又利落,一会儿翻一页,一会儿翻一页。
里面开始叫名。没人回答。
那个‘章红梅’就被叫了好几遍。
你激灵一下听见了,把书往书包里一塞,哒哒地就往门里跑,开门的时候,后脑勺上马尾辫‘刷’就散了。
你进去了,走廊里的人都笑了”。
他“算”得真真切切。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四年前的画面。
她在加试点准备期间,注意到对面墙上贴着一个黑小子,与她一米之隔站着。
他的头发短短的,贴着脑瓜皮,一双长腿,裤脚却有些短,悬在脚踝上,裤管空荡荡的。
他羞涩拘谨地贴墙站着,一动不动。
她记得深刻,因为特征太铭心。
难道那个黑小子就是他吗?
怪不得杏花树下见到他时觉得眼熟。
她说:“你不是算卦,你是看见了”!
他诚实地点点头,说:“那天我陪堂弟加试,就站在你对面”。
原来如此。
她:“你怎么知道当年那个女生是我”?
他:“叫章红梅的人可能不少,但你只有一个。运动会前咱们不是开了个会吗?你最后进屋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后来分配任务时看见了你的名字,我就确信无疑了。
绕了一大圈我们又重逢了,那天晚上回家我半宿没睡着”。
她听着很感动。
她想说:“中专报道那天我还寻找过你,没看见,以为你没考上”。
但她没说。而是问:“你堂弟呢”?
他:“他没考上,被漏到一中去了,因祸得福,三年后考省财贸学院去了”。
这触动了她的心事,她问:“你如果报考高中,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吧”?
他倒没虚伪,诚实地说:“我想是的。我比堂弟靠谱,但我家条件不好”。
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为情,脸红了,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八岁时爸爸去世了。去世前花了很多钱治病。
八岁后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太不容易了,初中毕业时我就考了师范,因为师范毕业后就能挣钱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童年故事。
他换上愉快的语气,说:“八岁那年我就能烧火热饭了,哈哈,厉害吧?
那天我妈在田里干活,快到中午了,我就想,让她回家就吃饭多好!就学着她的样子,在锅里倒上水,把锅杈放水上,锅杈上摆饭盆,摆菜碗,盖上锅盖就烧火呗。
我妈看见我家烟囱冒烟了,撒腿就往家里跑,跑到家一看是我在热饭,楼过我,照屁股就是几巴掌。
我没哭。我妈抱着我却哭了。
她不在家我就总鼓捣烧火热饭,后来学会了做饭,我妈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
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
四年前的腼腆偶尔还在,但多了份成熟和爷们儿样。
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他的头发上。
他把五指插进浓密的卷毛里,从额前往后梳过去。手一松,一头花卷弹了起来。
他笑着说:“你以为我的头发是烫的吗?大家都这么以为。
其实我随我妈!自来卷。
小时候总是剪得很短,长大了这不是为了美嘛,稍微一长就卷起来了”。
原来如此。
她一笑。
他:“你总自己笑。我好奇你想到什么了?这回你得告诉我了,你说吧,为什么笑?”
她:“想笑就笑呗”。
他:“不行!头几次就算了,这回得说出原因?”。
她:“我就想问,你们师范的情况”。
他:“就这个呀!很简单,在教室上课,在食堂吃饭,球场上打球,没了”。
她:“你们师范女生多吗?”。
他:“男女生一半对一半”。
她:“男生经常聊女生吗?”。
他挠挠头发,说:“在宿舍的时候有时也聊”。
她:“聊什么?”。
他:“就是议论哪个女生漂亮,不漂亮什么的。有时还说谁黑啦胖啦”。
她哈哈大笑起来。
她:“你聊吗?”。
他被问住了。
她紧追不舍。
他只得说:“我有时也掺和几句。不多说,怕挨骂”。
她:“你没在师范追过女生吗?领家里一个现成的对象多省事”。
他:“稀里糊涂就毕业了,没那么多心眼”。
他反问她:“你们中专男生多吗”?
她笑了起来,不回答。
他:“快说呀”!
她笑够了,说:“我们中专有财会班,英语班。我们那届英语班有两个,我们班是862班。
862班四十人,三十四个女生六个男生。
那个班比我们班好点,七个男生。”
然后又忍俊不禁:“我们班女生资源那么丰富,毕业时那六个男生一个女生也没领走”。
他也笑了。坏坏地说:“我当初考你们中专好了”。
她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你怎么想到让人去我家提亲?”。
他有些结巴,说:“到你家提亲的事我知道。是我们屯里一位热心的爷爷,他是专业月老。我没有求他去提亲”。
什么?
她心里一股怒火窜了上来。
见她脸色一变,他赶紧打住,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
就在这时,她站起身,说:“我回去了”。
她已经走到台阶了,他追了上来。
她噔噔下了台阶,直奔军人招待所。
他在后面走了几大步才追上来,他急切地说:“没吃晚饭呢,吃饭去吧”。
她:“我不吃晚饭,你自己请便吧”。
上了招待所台阶,她自己推开旋转门,在他旋进来后她已经上楼了。
直奔她的三楼。
他只得在二楼止步,莫名其妙地抬脸看着她拐进去了。
女生的心思真怪,像天气,说变就变。
他蔫头蔫脑地往房间走去。
晚饭他也不吃了。
第6章 风波
他进了房间,往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
她进了房间,往床上一躺,脸冲墙壁,蜷缩着不动。
渐渐地她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惊醒了她。
房间里开了灯,人员回来大半。
酒足饭饱的样子。
议论着:“吃口饭得走出那么远”。
“走回来都消化了”。
她翻了下身,仰面躺在床上,摸了摸肚子,肚子憋出个坑。
她饿了。这可怎么办?
意识到饿后这胃竟然咕噜起来,就像一个空袋子在甩动,越甩越空。
该不该溜出去吃点什么呢?
可是被他发现多窘啊!
但一晚上咋煎熬?
她心烦意乱。
这时敲门声响了。
她竖着耳朵听,第六感告诉她,是他。
她下意识地翻过身去。
屋里人打开了门。
诧异地往外看。外面伸进来一包盒饭,一个男声客气地说:“请把这个给章红梅”。
里面的人接了过去。
门关上了。
有人大声说:“她在那儿呢”。
饭菜的味道近了。
放在了窗台上。
她没动弹。怎么能那么没脸吃他的饭?
不吃。
不争气的胃闻到饭菜香甩得更响了。
附近的人好像都听见声音了。
几位姐姐打趣着劝:“快起来吃吧”。
“不吃白不吃,不吃他也看不见,吃了也看不见”。
“这是人家大老远买来的,我们去过那个快餐店,只在实验高中那边有一家,可远了,别辜负人家这片心”。
“哈哈”。
这些萍水相逢的同行们,怎么一眼看穿他俩的猫腻呢?
真是过来人啊!
终于她没抗住本能需要。
她坐了起来。背对着众人,拿过饭盒,一点点吃了起来。
几位同行们互看一眼,抿嘴偷笑。
有人忍不住了,叹息一声:“多想再年轻一回啊!一辈子就这时最有意思”。
她心里嘀咕:“好烦心啊!怎么叫有意思”?
那一夜因为胃舒服了,她也睡舒服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窗棂已经发白。
每张床上都躺着人,一动不动地睡着,这情景很有意思。
这么多陌生人共处一室,把最隐私的事情---睡觉,展现给别人;把最信任的事情---睡觉,交给了对方。
但醒来后各奔东西,谁都不会记得谁,由曾经最亲密无间变成永远相忘江湖。
而他就在下面一张床上睡,考试一结束,他与她也会各奔东西。
她躺不住了。悄悄起身。
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拿起脸盆架上的搪瓷脸盆出去了。
她到水房接了半盆水,洗了脸,返回床边,简单地擦了点乳液。
她从来不在脸上涂脂抹粉。她最骄傲的地方就是她的皮肤。
她最难对付的是她的头发,她要好好梳个头。
站在门口唯一的一面镜子前梳头发。
其实就是梳个马尾,但不是高了就是低了,不是紧了就是松了。
搂过这边那边散了。
这时人们开始起床,洗脸,出来进去,在她身边经过。
她专注于对镜梳头,觉得人们的洗漱才开始,她可以在镜子前多逗留。
她就不慌不忙地梳头。
那面镜子印了枝花,她的脸正好够到花那里,她只得从花枝间找空隙照。
她的头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她一直在选择最佳位置。
突然在镜子里她发现了一串脸,猛的一回头。
所有人,除她之外的所有人,排成队依次站在她身后,她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后脑勺,再看看镜子里她的脸,一声不响,专注耐心。
她一步窜到旁边,脸红得不必擦胭脂了,结巴着说:“没想到,没注意”。
她发现解释不清了。
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她慌张地下了楼梯,在二楼拐角背对着她站着一人。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
是他!
他精神抖擞,笑吟吟地说:“吃早饭去”。
她也没多考虑,就和他来到街上。
街心花园往北是个长长的市场。
她们在街口的一个早点铺里坐下来。
棚子外的大铁锅里滚烫热油煎炸着油条,旁边的铁皮桶往外舀豆腐脑。
火红的朝阳把棚子外照亮了,一缕缕热气在光芒中飘渺。
她俩每人一碗豆腐脑,她一根油条,他三根,俩人对面而坐。
他吃的很香。
这时又进来一伙人,她们一边找座位一边聊着。
有一个声音说:“别提了,我们房间有个小姑娘,在镜子前那个照啊。早晨时间多紧张!
大家还要考试去。她照起来没完。脑袋一会往左,一会儿往右。
我想找空都不行。全屋人都等她了”。
红梅听得一清二楚,偷眼看下布莱克,他香甜地吃油条呢。
她心想:“得,这女人回去后还得在单位讲一遍,住旅店带回个故事”。
她放下勺子就走。
他抬头不解,只得放下勺子跟随。
她一路打听着来到一所小学。
这里设置了考点。他俩都在这个考点。
学校前面的小街两边站满了人,熙熙攘攘中轻松自在,这场考试不能改变什么,是人生中最轻松的考试了。
她也算参加高考了。
她感觉有人搭了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是中专同学邬海霞。
邬海霞大声说:“我一直守株待兔,就不信看不见个老面孔。
嘿,一眼看见了你。
走,再找找,看看还有谁?”
邬海霞挽着她的胳膊钻进了人群。
当从考场出来的时候,邬海霞和她又是形影不离。
在他的目光中她随老同学去了。
接下来就是,她到邬海霞驻地去,邬海霞到她住处来。
汇聚的同学滚雪球似的多了起来。
女生们相聚一起,聊的最热点话题是:
“你处对象了吗?”
“你想找啥样的?”
“你们那里男生多吗?”
“别说了,我们学校有个小子总纠缠我”。
“那你就从了呗”!
“我发誓不找同行”。
“我要找粮库的。粮库福利待遇可好了,整年不用买粮油”。
“红梅,你们在铁路沿线,找个铁路工人吧。铁路职工福利可好了。发服装,工资高。过年时发的苹果又大又红”。
……
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女老师们规划着未来生活。
既充满理想又实际现实。
跃跃欲试地都在向幸福出发!
那两天,他好像从她眼前消失了似的。
她看不见他了。
短暂的两天考试结束了。
她背着小包来到火车站。
候车室外面熙熙攘攘,候车的人更愿意在外面透气。
她刚要往门里进,只听有个女声喊:“往哪里走?看这里”。
她扭头一看,见小杨子靠在候车室门旁,她笑靥如花。笑得很反常。
就在红梅眼神刚一转动时,看见了他。
他与小杨子并肩站着。
他不自然地说:“杨老师抢着买好了票,你的也买了,我们在这里等你”。
我们?
她扫了他们一眼。
第7章 夜路
她小嘴一抿,似笑非笑地说:“谢谢你们呀!”
她把“你们”说得很重点。
他脸上汗津津的。
小杨子十分开心。
红梅脸色一冷:“我进去了”。
她转身进了候车室的门,里面也是熙熙攘攘,几个电扇悬在棚顶,呼呼转着,扇不起一丝凉风。
他毫不迟疑地跟在后面,她往里面走,他也跟着走。
小杨子的眼梢吊了起来。
她噔噔走进来,对两人嚷:“你俩真能耐耶!车票在我这,忘啦?没有票看你们咋回家”?
说完满脸得意。
这真是挑衅!
红梅白了她一眼,转向他,嘟囔一句:“拿人手短吧?去,买票去”!
他没有去买票,而是对小杨子说:“杨老师把车票给我们吧”。
小杨子的吊眼梢立了起来。
她涨红了脸,极不情愿地走到他面前。
往他手里一塞,是两张车票。
红梅又向他嘟囔一句:“给人家票钱”。
他笑了:“我给过了,怎么能让女士花钱”!
红梅心里憋着的火消了些,眉梢挑着得意。
瞥见小杨子气绿了的脸,她抿着嘴往外走。
他又跟了出来。
他搭讪说:“还是外面凉快吧”?
她:“当然!傻瓜才在里面”。
这时,广播响了,她们所乘的火车开过来了。
旅客涌过检票口准备上车。
小杨子不知挤哪里去了。
车厢里座无虚席,他们没往里面走,而是站在车门后,面对面站着。
火车飞驰起来,夕阳下的庄稼蒙层瑰丽的薄纱。
他们的这个角落又进来一个人,小杨子。
她不声不响地往他身边一靠,笑嘻嘻地说:“你找的地方挺好”。
她把章红梅撇出去了。
他礼貌性地点点头。
小杨子难得的安静,一声不响地望着外面。
他们要在第四站下车,火车停一次离家近一些,三人行都不说话。
卧龙车站那个小房子出现了,火车缓缓停了下来。
他们又回来了。
三人下了火车。
天色暗下来。
旅客像飞毛腿似的,脚下生风,奔向各自的归途。
小杨子无奈而恨恨地看着那两人走远,转身往她街里的家走去。
红梅心里盘算自己的十二里路呀!
他一直走在身边。
她没问:“你送我呀?”。
他亦不说:“我送你”。
他们出了镇,第一站是石桥。
桥下黑魆魆的,走到这里时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了。
天黑的够快,旷野苍茫,路两边的白杨蓦然间又高又暗,夹着一条幽长的土路伸向远方。
这没有他陪伴,她哆哆嗦嗦怎么走进这条路?
此刻,她不倔了,小绵羊似的跟在他身旁。紧挨着他而行。
他感觉到她怂了。暗中笑了。
心里升起一股豪情。
他们走了两里多了,一直没说话。
他很享受这样的旅程。
不知不觉地两人都放慢了脚步,反正快走也没用似的。
黑暗中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她了,她细致的轮廓变成小巧的一个影。
小脸闪着瓷似的光,
他真想去牵她的手,她的手肯定又柔又软!
攥在手心安慰她:“别怕,有我”。
但他把手攥了又攥,没敢。
路过了一个村子,点点灯火昏黄宁静,在地球之角,人们活的自在安然。
夜色下,跳动着两个年轻的乡村教师火热的心,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他轻声问:“以前坐过这次车吗”?
她细声答:“我上中专时坐车都约好了,有伴才走,或者坐前一趟车”。
他:“这条路白天你上班都令我担心”。
她:“白天我不怕。和学生同行。赶集的日子人多得还嫌碍事呢”。
他出声地笑了。
她:“咦?你怎么也莫名其妙地笑”?
他:“我还第一次听见你说话这么乖”。
她:“What”?
他:“别和我飙英语呀,我可不懂。我的意思是你像个小刺猬,这几天尽扎我了,现在才老实”。
她侧脸看着夜色中的他,感觉就这样走一夜也不害怕。
她:“你会唱歌吗”?
他:“你想听什么”?
这话有来头。
她:“你随便唱,我打分”。
他想了想,唱了起来:
“偶然,就是那么偶然”,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她觉得问他“你会唱歌吗”好傻。
他何止会唱,还唱得很棒,音色美。
“让我们并肩坐在一起,
唱一首我们的歌,
纵然不能常相聚,
也要常相依,
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我们的小秘密。
为什么?
忘不了你,
为什么惦记着你?
多少的时光溜走,
多少的记忆在心头,
你悄悄地来,
又悄悄地走,
留给我的只是一串串默默地回忆”。
他最后一缕余音萦绕在微风里。
他自己也沉醉其间了!
她感觉这首歌像他的表白,脸不觉红了烫了。
随即两只小手互相撞击着,调皮地喝彩着。
她:“给你打一百一十分”。
他不好意思地问:“怎么多了十分”?
她:“赠送”。
他:“你也得唱,这样才公平”。
她:“你不唱的话我或许豁出去了,你唱完了打死我也不唱”。
他拗不过她,说:“那就出个别的节目吧,欢迎,有请”。
她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这首歌叫《偶然》,我背首诗,也叫《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
最好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她字正腔圆地背诵完了,
他:“你记忆力真好!我知道几句,但不会像你那样全背下来。徐志摩的诗真的浪漫呀”。
然后他重复了一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是的,我们此刻在这黑夜里行走,你向着家的方向,然后我也向着家的方向,哈哈”。
她:“哈哈”。
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又进了一个村。
她环顾一遍后,说:“我们村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止步,好像怨恨路到头了。
她真不好意思说:“你回家吧”。那可是要走二十里路啊!
他轻快地说:“送佛送到西,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于是两人又往前走,走近了梨园边,梨园黑魆魆的一片,他问:“这是什么树?”。
她:“梨树”。
他:“没想到你们村这么美,可惜我错过了梨花,哪天我来玩儿,你让吗”?
她觉得这倒可以是今晚的报答,爽快地起说:“来吧,我领你在里面玩儿”。
他:“好好”。
声音里透着欢喜。
到了院门外那棵香水树下,院里的土屋亮着灯光。
他们站住了。
她不能让他进屋而难为情。
他轻声说:“进屋吧”。
她:“我看着你走”。
他:“好!”。
他转身往回走,身影即将要融入夜色了,回转身,见树下的小影子还在,他大幅度地挥舞着双手,然后跑起来。不见了。
她望了望夜空,想着他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一个人路过她们路过的风景,那样要走很久,不禁怦然心动。
她进了房门,外间屋只有父亲,他仅仅抬眼皮瞅了她一眼,就继续看报纸。
和她预料的一样,没有惊讶她的晚归;没有打听怎么回来的;更不会出去接一下。
但如果是二姐,就另当别论了。太阳没落山他就会到车站等。
有人说父爱无声,父亲对于她无声且无形。
她也没和父亲打招呼,径直进了里间屋。她和妹妹的房间。
妹妹忽闪着大眼睛,关切地问:“你回来有伴吗”?
她:“有”。
妹妹:“想去接你,怕你不是今天回来,如果我没接到你,弄得自己不敢回来了”。
她相信妹妹说的是真的。
她换下衣服,到厨房洗漱了一下。
躺在被窝里,盯着窗外出神。
她猜测他走到哪里了。
他走到哪里了?
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一半了。
路过的村子熄灯的多了,只闪烁着几点昏黄的光晕。
他哼着刚刚自己唱过的歌,又背诵一遍她背过的诗。
夜风清凉,把他的头发飘起,他走出汗了。
走着不解渴,他跑起来。
大白杨一棵棵被他越过,他律动着,一点不累。
心情美,力量无穷。
远远地石桥在望。
卧龙快到了。
他加快脚步跑上石桥。脚踏桥面时不禁停下来。
站在垛口旁向远处望去,蜿蜒的河水像条白练幽幽地飘远。
河水不息,日夜奔流,它要到哪里去?
他离开了石桥,快步进了镇里。
街里很亮,店铺亮灯的不少,也有行人走过。
路过寄存处时,那家亮着灯。
他的自行车存在那里。
如果主人家熄灯,他就不打扰了。没想到主人还没休息。
他就取走了自行车。
有了自行车好比将士有了战马,他一路紧蹬从大街飘过去了。
出了镇里的密集区,往前进入小镇的“富人区”。
一座座青堂瓦舍一直联络到国道口。
这里开始昏暗起来,也肃静起来。
在他目视前方中发现影影绰绰有个人。
近了发现果然站着一个人。
就在他要经过时,那人叫了声:“大林”。
这是在叫他!而且还是个女声。
他捏了下手札。
自行车慢下来。
他看过去,再看过去。
他两腿一叉,支住了车。
那人也走上前几步。
他诧异地问:“杨老师你一个人吗”?
小杨子:“我没人陪。可不是一个人嘛”。
他:“你家就在这吧?太晚了,回去吧”!
说着要蹬车。
她抢上几步抓住他的车把。
她:“我一直等你回来,就是听你说回去”?
他知道她心里口快,色夜中她更泼辣,无畏。
他知道要费口舌了。
小杨子火辣辣的眼神,夜色也没盖住。像两团火焰,烧起来了。
她:“我不像有的人,诗情画意,可也磨磨唧唧。
我说心里话吧,大林。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嫁给你”。
从没有女人劈头盖脑的如此热烈。
他有些发懵。
她既然开了头,就竹筒倒豆子。
她:“我就是开运动会时喜欢上你的。我虽然是社办老师,但我家,你看”,
她回身指了指后面的院落。
“看见没?亮白灯那家是我父母的。看见没?那个红灯的房子是我的嫁妆。
这套房子,按咱们的工资,十年不吃不喝也买不下来。
过日子要看实际。将来家务活我舍不得指使你。你就好好上班就行”。
这番话很实在,很诱人。
小杨子:“你不必急着答复,我等你信”。
但她没走。
期待地注视着他。
事出太突然,他措手不及。
他回头看着走过来的路,
一个女孩的模样渐渐清晰,她的一颦一笑,他怎么能放弃?
他一直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夜晚的时候抱着她睡。
早晨,她在他的怀里醒来,他睁开眼见到的是她,和他生儿育女的是她。
如果这两件事与一个她之外的人做,他觉得那简直是生无可恋。
想到这里,他斩钉截铁地说:“杨老师,我现在就回复你,我不能”!
今夜小杨子使出了全部勇气和赌注了。
却还是没抢过来。
她无计可施了。
突然她趴在他车把上,呜呜哭泣。
她真的喜欢他,尤其和人争抢时更觉得他光芒万丈。
他紧张起来。
黑灯瞎火的,她哭起没完,这算怎么回事?
他不能让自己拖泥带水。
他晃了晃车把,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杨老师,喂,杨老师,我得走了”。
趁着她从车把上抬起身时,他窜上座位,两腿同时助力,像船桨撑水,几下就窜前头去了。
他:“快回去吧”。
话音没落,他已经跑出数米外去了。
他像脱逃似的蹬着踏板,穿过国道扎进东南方向的一条土路。
土路很窄,两边的杨树稀疏矮小,齐腰高的苞米地黑悠悠的一望无际。
他穿行其中,八里路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头了。
他进了村,各户窗口几乎都黑了,他的脚步声引起几声犬吠,在静夜里回荡。
在村中部道南坐落着一所草顶土屋。
木楞子钉的院门虛掩着,等候夜归人。
他到家了。
进了院反手将木门栓紧,推车刚走几步,一道黑色的闪电窜出来,他把车往墙上一靠,一条黑狗扑进他的怀里。
大脑袋乱扎,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在他俯身之际,舔到了他的脸。
他也像与狗久别重逢般,招呼它:“大黑呀,让我进屋呀”。
他和大黑连拖带拽一同进了屋。
外间炕上坐着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妇女,她体格健壮,脸堂红黑,一头短发卷曲乌黑。
她在灯下做针线。
此刻抬起头,慈爱地看着进屋的儿子。
他坐在了炕沿儿上,大黑把头靠在他膝头,他这才腾出空看着母亲。
他笑着说:“它耳朵真好使”。
母亲微笑着,审视着他,问:“咋这么晚才到家”?
他:“送人了”!
从没见他半夜送人回来这么开心
母亲盯了几眼,见他美滋滋儿的,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这肯定是送一个女孩去了。
母亲没刨根问底,问他:“吃饭吗”?
他把头和大黑贴了一下,说:“不饿”。
母亲:“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他进了里间屋。
大黑摇着尾巴跟进来。
他:“浑水摸鱼是不是?今晚又赖着和我睡”?
大黑使劲地摇着尾巴,
他:“那好,别粘着我了,睡觉去”!
大黑走到方桌旁的一个笸箩里,笸箩里铺着毡垫,这是他的床。
他掉转身,把自己蜷成个团,躺在它的床上,深情款款地看着主人。
他到厨房洗漱回来,用毛巾擦着脸,端详着方桌上他的作品。
有那么一阵愣神了,然后把毛巾蒙在脸上在里面笑。
他刷地拿下毛巾,看了眼窗外,轻声嘀咕:“她肯定睡了吧?她睡觉是什么样子的?流口水吗?”
她身上总有轻轻淡淡的香味,在秀发间,在脸颊上,在嘴唇里,在衣服里。
女孩子那种神秘气息令他脸红心跳。
他毫无睡意,还能跑一个来回似的。
大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把毛巾向它一甩,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睡你的”!
大黑把头往下贴了贴,偷眼打量着他。
他出了会神,突然行动起来。
将作品小心地挪了挪,腾出地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信笺,在桌上铺开。
慢慢的摘下笔帽,然后伏案写起来。
他在写一封信!
对于他来说,是一封情书,活到二十二岁以来,第一封情书。
隔着距离,隔着空气,这比面对面更大胆!
夜深了,一窗灯光下,一个身影刷刷写着,对一个姑娘述说着情怀!
第8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下课了,小女生们围在她们的英语老师身边七嘴八舌地问:“老师,昨天你干嘛去了”?
红梅拾掇着教案和课本说:“老师考试去了啦”。
小孩们惊讶地问:“老师还考试啊”?
她笑了:“老师就不考试啦”?
孩子们:“我们以为只有小孩考试,长大了就不考试了”。
“学习是终身的,同学们”。
作为孩子王,随时随地科普成了职业病。
她往北边办公室走去时,见收发室窗前靠辆橄榄绿色的自行车,那是邮差的标配。
邮差是信使,每天九点左右准到,那差不多是第二节快下课时。
他停好车后从那个橄榄绿帆布口袋里抱出报纸,杂志,信件,往收发室桌上一放,骑上车到下一个单位去了。
而桌上的报纸被送到校长室啦,主任室啦,杂志如果个人订阅就送到个人手里了。
最后是一堆信。
雪片似的来,雪片似的被取走。
一下课就光了。
刚毕业那学期,她和中专几个书来信往,书信频频,可是这学期突然就断了。
她不去别人亦不来。
但却盼望,云中谁寄锦书来?
又是一天第二节下课时,她刚在办公桌边坐下,只见小杨子走了进来。
她两手捏着一封信的两角,一路上低头琢磨着信封,直到触了红梅桌子才抬起头。
她忽然把信往怀里收了收,盯了红梅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把信一送,扔在她桌上。
红梅心里一惊。
信封上是她的名字。
惊喜像春雷滚过胸口。
有信来是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啊!
她拉开抽屉,把信一划拉,信落里面去了,她关上了抽屉。
小杨子失望地说:“咋不看?谁来的?字真帅”。
半天没收到反应,她无趣地起身出去了。
身边终于肃静了。
她又拉开抽屉,那封信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定走了很远的路!
信封是白色的,印着彩虹边,贴着两张椰岛风情邮票,每张四分钱。
邮票贴地端正仔细,她的名字穷劲有力。
一看字迹就是出自男人手,一双有力的大手,也是一双巧手!
寄信人地址写的不是很详细,似乎隐藏着行踪。
但她心里已经荡漾起春潮了,猜到是谁寄的锦书!
她用指甲启开信口,信口粘得很整洁结实,曾经一双手把秘密封住,现在她的手又把秘密开启。
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她取出信笺,展开时惊呆了。
红格子信笺一页页简直是书法作品,字太漂亮了!
正文如下:
“红梅:
猜猜我是谁?你能猜到吗?
有些话,很多话,面对你我不敢说,面对信纸胆子大了些。
我从来没给女生写过信,这是第一封;我从不会讨女生欢心,但对你,我愿意。
葱茏年少时你和我打了个照面,然后,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四年后,我们在人海里重逢!
我这才发现,你从未远离,
那个穿黄格子衬衫的女孩是我整个青春!
我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报复,此生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乡村做对神仙眷侣。
这一辈子不羡鸳鸯不羡仙,我挑水你浇园,我做饭你烧火,我们共唱一首歌,共绘一幅画,共读一本书,共度一生。
……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幸福。
我没求那位白发月老去你家提亲。
我要亲自让你知道,这一生,我会怎么爱你!
……
是他!是他来的信!
这也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她隔着信笺都觉得文字发烫,真是人不可貌相呦。
她把脸贴在信笺上,就像贴在他宽厚的胸膛。
她感觉脸更烫。
她无法拒绝这美丽的感觉!
什么不嫁教书匠啦,不嫁臭老九啦,统统忘了!
在信里,她还得到了答案,
他那天说:“我没求月老去你家提亲”,
这句话把她气够呛。
原来,他要亲自说!
这个答案驱散了盘亘在她心头的阴霾。
她把信笺原样折叠好放回信封,仔细地放进一本书里。
然后把抽屉锁上了。
那一天终于挨到了下班。
晚上和妹妹拾掇完家务,姐妹回到里间屋。
窗外的百合在月下摇曳,百合旁还有一丛萱草,
萱草晚上孕育花蕾,明早金灿灿开一层。
这些景物她不看也知道,此刻正在月下婆娑,
草木春深之夜好撩人啊,更何况还有一只手拨动心弦。
她盘腿坐在炕上,后背靠着墙,就像参禅打坐似的,膝头放一本信笺,手里握着一支笔。
首先她打怵的是,她的字实在不美,原来字是可以给人加分的,她输了这项分。
还有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那样坐了好久,妹妹在旁边织毛衣。
初夏之夜,夏虫呢喃,外间屋父亲鼾声阵阵。
真正动笔了,她趴在炕上撅着屁股写。
她写到:
“布莱克:
你不知道吧?你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我的专属,只有你知道,我才可以叫。
记住呀!
我给你讲一下,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天你一头卷毛的出现在我眼前,我心里说:他好黑呀!叫什么林森?叫black得了。
然后我就忍不住笑了,你问我为什么经常笑?
这个就是其中一次。
从小到大,别人都觉得我独立,其实我特别渴望能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告诉我:“我在,别怕”!
……
写到后面她泪水涟涟。
她趴在炕上专注地写着时,妹妹好奇地探身过来,红梅赶紧伸手盖在信笺上,仓皇地看着妹妹。
妹妹狡黠一笑,说:“我啥也看不见,你这样一遮我啥都看见了”。
红梅坐直了。
说:“小孩崽,你懂什么”。
妹妹:“我本来是不懂,但你自己暴露啦”。
红梅:“不许和爸说,我不愿意听他唠叨”。
妹妹:“是那天提亲那个吗?”
“不是”!
她赶紧否认。
她觉得提亲时一百个不答应,私下里又好上了,这太令人笑话。
这件事必须瞒着!
睡觉前,她把写好的信笺折叠了夹在书里,那本书压在枕头下。
她美美地睡了。
那一夜,明月照着她的梦,也照着他的窗。
第二天,她找了个时间溜出学校,悄悄来到邮局。
在沉甸甸的信封沉入邮筒时,她感觉秘密也寄出去了。
那些秘密踏上邮车走上爱的旅途,抵达另一个人的心田。
她站在邮筒旁没马上离去,就在这个邮筒旁,他也来过。
她俩的信都是从这个邮筒寄出的。
他们的信从同一个邮筒出发,走上一圈程序,然后再回到这里。
邮递员交换他们的秘密。
他们的小秘密。
从此她开始关注邮差。
有时她在教室里上课,端着书领学生读单词时踱到门口,不经意地往收发室望一眼。
看邮差到没到!
然后继续领读,她以为天衣无缝,很快有小女生发现了,直言不讳地说:“老师,你在看邮递员吗?”
“老师,最近总有人给你来信”。
她惊讶孩子们的眼睛那么敏锐!
老师在众多眼睛的监督下,一举一动都逃不脱学生的观察。
她当初不也如此吗?做了老师她忘了学生的观察力了。
在小学生眼里,老师是那么崇高神秘,其实她走出课堂,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
她有七情六欲,她就是一个平凡的女孩而已。
她总是及时地自己拿到信,别人捎回来的少了一道程序,就少了一环快乐。
再说她怕信丢了。
在一堆来自于四面八方来的信封里,她看见她的那一封,在意料之中,又心生意外惊喜。
拿着信慢慢地往办公室走去时,猜测他又会说什么,回答什么,这甜蜜无与伦比。
他已经自称是“布莱克”了。
午后,她坐在大白杨下,那里有花坛隔断了来自于办公室的视线。
她从一本做掩饰的书里拿出信,打开,展读。
人们在此时神思倦怠,在屋里恹恹欲睡,没心思监视别人的事。
这时是她的曼妙时光。
欣赏那潇洒的字,陶醉那炽热情怀。
读完了信,她才突然又听见了树叶婆娑,才又闻到了小花飘香,才又看见白云悠然!
在白云深处,锦书飞来!
第9章 父亲的忧愁
放暑假好几天了。
这天早饭后,院里走进来个十多岁男孩。
他手里举着一封信,看见妹妹就递给她说:“你家的信,我爸从邮局捎回来的”。
小孩说的挺详细,妹妹谢了他,他跑了。
妹妹刚看见寄信地址“内蒙”两个字,就兴奋地冲窗外嚷:“我大哥来信了”。
父亲正抬头往屋里瞅着,听到这句低头就往屋里来。
他一把接过信,在炕沿儿上坐端正了,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掏出信笺,展开从头看起。
他的目光半天不往下移动,他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终于看完了。
立即开始写回信。
他把饭桌放到炕上。
盘腿坐着,提起笔,略做沉思后,刷刷点点写起来。
隔一会儿停笔想想,再继续写。
表情沉浸在一种说句出什么类型里:
郑重
平静
慈祥
他把对哥哥的牵肠挂肚都诉诸笔端。
写完了提起信纸两个角复查一遍,那样子有点像宣读圣旨。
然后他小心地折叠成长方形,提高声音问:“有信封吗”?
红梅从书籍堆里抽出一个信封,父亲照着来信地址看一眼写一个字。
极其谨慎地写完了邮寄地址。
下了地趿拉着鞋来到厨房,在锅台上开了几个竹盖子后。
发现一个装米汤的盆。
手指粘着米汤当做浆糊,在信封口来回抹。
把封口的“小舌头”压住不松手,小舌头被粘住了,他把信封拿阳光下晾。
他怕风吹丢了信丢似的,那么瞅着,觉得信口干了,拿起来检查一番。
果然干了。
他的信才告一段落,他把信摆在小电视机上,那封信就那么直挺挺地静候着。
他没吩咐谁出去寄信。很显然他要亲自邮寄出去。
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午后的太阳开始偏西时,红梅和妹妹坐着聊天,这时院门口有人高声说着话进院来。
妹妹一下子坐起来说:“好像大姐回来了”。
她还没说完,杂踏的脚步声和热烈的说话声就进屋了。
果然大是姐回来了,微胖的她抱着孩子气喘吁吁。
她把孩子往炕上一放,圆润的脸庞往下淌着几道汗流,圆溜溜的眼睛笑成半月。
她连说带笑:“以为下午回来不那么热,可还是这么晒”。
大姐一个人能顶几个人,她一出现家里热闹开了。
妹妹和红梅早已围在她身边,父亲在炕上坐的笔直。
他连声说:“快把孩子放炕上,红梅,去给你姐摘黄瓜”。
红梅和进门的姐夫撞正着,他斜挂个破皮革包像个大虾米。
红梅打了声招呼进菜园摘黄瓜。
她弯腰往黄瓜架下看过去,粗的细的,老的嫩的,黄瓜从架杆上吊下来,好不可爱。
她专挑嫩的摘了一抱,用衣襟兜着回屋了。
父亲眼睛都在大姐和外甥身上,嘴上吩咐着:“听着点,大道上有过来卖西瓜的买几个西瓜”。
大姐咯嘣咯嘣地嚼着黄瓜,品头论足。
她说:“我家的也不知啥品种,就在街里随便买一袋菜籽就种了一垄。
哎妈呀,那结的才厚呢,几天就一茬,几天就老了。
我和孩子吃不了多少,没办法都摘下来喂猪了,哈哈”。
大外甥正咿呀学语,换了环境刚开始还赖在大姐怀里眼生,怯怯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不一会儿就在炕上撒欢儿了,从炕头跑到炕梢,再跑回去。
这样来回跑,哪边张开双臂他就叫喊着跑开。
父亲眉开眼笑,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孙辈。
他献宝似的拿出哥哥的信,递给大姐说:“你哥的信”。
姐妹三人凑在一起读信。
这时红梅才见到哥哥的信。
哥哥在信中说:
“我在岳父家门市房的窗户上贴了‘服装裁剪’,这样就免税了。
这个小镇蒙汉杂居,蒙古袍我不会做,来做衣服的就少了一半。
几天收不到活是常事。
揭不开锅时就到岳父家蹭饭,为了活下去舍出脸皮吧。
我女儿现在已经会走路了。
长得胖胖的,就是脾气大,
从小看到老吧,有时忍不住我就揍她几下。
哭起来没完,她妈就不管她了。
下次把相片一同寄回去,这次匆忙……”。
大姐瞥见父亲忽然落寞的眼神,慷慨地说:“我在家多住几天”。
她嘱咐姐夫说:“你一会儿就回去吧,鸡和猪你就和老太太(婆婆)多费点心。
我回来一趟不容易,住两三晚你再来接我们娘俩”。
姐夫临走前,她又一阵详细叮咛:
猪食量多少;
鸡有多少个;
每晚数一数;
少了找一找。
姐夫像个木偶似的告诉一句答应一句。
大姐嘱咐完了说:“你走吧,路上小心”。
姐夫像是领完了命令,又背起他那个破皮包骑上破自行车。
妹妹和红梅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好半天妹妹才说:“大姐在家时吃了那么多苦,结婚了还是过紧吧日子,
看姐夫那样,这也没盼头了”。
红梅说:“我经常想起我上中专时大姐和我卖蛋。
她要攒够钱给我买新衣服。
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市场,被工商乱收费,收了两块钱税。
当时大姐脸都白了。
在那群咋咋呼呼的狗腿子面前,我觉得咱们太渺小了。
那时我就想我要么有能耐,要么认识有能耐的人,咱们就不会受欺负了。
也能帮助大姐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我依然狗屁不是。
就是一个渺小的,被人鄙视的,穷教书匠。
在课堂上孩子们面前挺神气,下课堂走在大街上就是一粒微尘”。
妹妹眨巴着毛露露的大眼睛不说话。
大姐在家住到第三天,姐夫一大早就来了。
大姐不满地说:“看见没?接我回去那才准时呢,就是让我回去干活,家里是不是翻天了?”
大姐看着姐夫问。
姐夫嗫嚅着:“也没有。
人家咱妈把鸡猪喂的可上心了,就是,那啥,有一天晚上好多鸡没回来。
出去一看,几只鸡都淹死了,也不知咋掉进水沟里的”。
大姐的脸色变了,声音变了,厉声问姐夫:“淹死几只”?
姐夫:“五六只大的”,
大姐:“几只小的?”,
姐夫:“十多个”。
大姐瞪着他像噎住了似的,不知说啥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你们这群废物!
说你们啥好呢?还瞒着不说实话呢,问一句憋出几只,问一句憋出几只,到底还有没有淹死的了”?
姐夫肯定的说:“没有了!就淹死这些”。
大姐开始收拾孩子衣服,唠叨着:“那个家就是我一个人的,离不开眼睛。这才几天就淹死这么多鸡。
破家还有啥?”
父亲一直听着事情的全过程,他安慰大姐说:“鸡进水沟谁也没办法,吃完午饭再走吧,不差一上午”。
他转头分配任务:“红梅,和你妹妹准备包饺子,让你姐吃完饺子走”。
大姐还在数落:“我在家时鸡咋不淹死呢?就是你们没经管好,不管不问它们就乱跑呗”。
红梅和妹妹在厨房里商量:“啥馅饺子呢?家里半星肉也没有,去集上来不及了”。
妹妹眨巴着眼睛想办法,她说:“有招儿了”。
她也没告诉红梅什么招儿,直接就行动起来,她吃力地搬过荤油坛子。
那大坛子荤油还剩下一半,她从里面一下下舀荤油。
所有荤油直接放进锅里。
烧把火后油脂很快融化成一汪热油,热油里沉着褐色油渣。
红梅说:“我看明白了,你要用油渣调馅,那配菜是什么”?
妹妹说:“白菜和芹菜怎么样”?
红梅:“多放点葱花,能挺香的”。
大姐也和好了面,姐夫照看大外甥。
几个大人七手八脚就把饺子包好了,一帘小巧的饺子排列整齐,哪知道里面的馅料如此朴素。
大姐指导妹妹煮饺子:
“顺着翻动;
等它们浮起来;
加点凉水;
盖锅烧大火;
开锅盖;
看看,饺子里是不是鼓气了?”,
最后她果断地说:“捞吧,快点”。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端上了桌,大外甥扶着饭桌眼睛直放光。
大家拿起筷子准备吃饺子,屋门口不声不响地进来一个人。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把门口挡得一黑,大姐先才发现家里来客人了。
她放下筷子,脸色有些改变,对父亲轻声说:“爸,我苏舅来了”。
父亲一回头,不假思索地堆起满脸笑:“哎呀呀,稀客”,
他跳下炕,趿拉着鞋赶忙迎接邻居,她们的苏舅。
大姐悄悄对红梅说:“要账的来了”。
苏舅屁股浅浅地搭在炕沿儿上。
父亲拉着他的胳膊:“来来来,吃饺子,大闺女要回去了,包顿饺子,也没搁肉,
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回”。
苏舅没动弹,只淡淡的说:“不吃了,你们吃”。
父亲站在地上,他矮小的个头在人高马大的邻居面前那么矬!
他端正的脸庞情绪饱满,一双不大的眼睛露出愉快的光芒。
他搓着手找话题和邻居聊天,
他说:“今年秋天肯定收成能不错,我看苞米棒子了,籽粒可饱满了,沉甸甸的,不错,不错”。
苏舅慢吞吞地否认他:“有的地也不行,现在苞米粒没上满呢,那就玩完了”。
父亲马上以12分肯定的语气附和苏舅说:“那对啊,没上满可不行。
我种了这几年地,虽赶不上你们懂,没上满我可知道,那就玩完了,
那是谁家的?那摊上可咋办”?
父亲像是打鸡血了似的不停地说。
他怕停下来,停下来有空档,就会插进别的话。
他话痨似的轰炸一堆,苏舅半天才漫不经心地回复一句。
忽然他站起身说了句:“我哪天再来”,
就已迈出门去了。
父亲来不及提上鞋,就那么踏拉着鞋去送客人,而苏舅已经大步流星地出院门了。
蔫蔫儿地,父亲回到屋,好像表演完一场卖力气的演出,他上炕时腿脚都不利索了。
哪似刚才跳下炕那么敏捷?
大家重新围坐下来,大姐说:“饺子已经坨在一起凉透了”。
她端起盘子猛烈地抖动着,可是饺子依然没被撞开。
大姐:“将就着吃吧,白瞎大家心思了”。
桌上只有咀嚼声。
吃完了饭,红梅在厨房问大姐:“小苏来要什么帐?”。
大姐压低声音说:“大哥结婚时爸从银行贷款三千;
大哥离家北上时借小苏一千,这一千属于私人高利贷那种。
三千加一千共四千块钱,这是本金,还有利息呢”。
大姐皱着眉头说。
“咱们家欠债那么多吗”?
红梅感觉房子塌了一样,心里忽咚一声似有大厦倾颓。
“我第一次知道咱们家欠债。欠这么多债!
借钱时谁也没告诉我,还钱时可有我的份儿。
我现在每月挣95.5块,月月上交工资,把我榨干了也还不完债啊”。
她喃喃地说。
接着愤愤地嘟囔:“我还寄希望于家里越来越好后,我就可以随心支配工资了,
像学姐那样完成各种心愿。
可是这巨额外债把希望碎成齑粉,咱家复兴之路算是无望了”。
大姐叹口气说:“爸为了他儿子嘛,
上学可劲花;
结婚可劲借;
竟然贷款结婚;
贷款还得你和爸还”!
说到一半大姐不说了,她想到父亲这几天对她不错,觉得不能落井下石似的。
就安慰红梅说:“咱家是无底洞,你挣的钱别都给爸,自己留点。
自己想买啥买点啥吧。
你都工作了,穿的不像样被人笑话。
咱家就这样,我,你,老妹儿,各个都跑不掉,都轮流在家奉献一遍。
我结婚走了妹妹又辍学了。
当时我劝她,她不听,非得决定在家做家务。
哎!以后会后悔的。
只有你二姐和大哥那是坐享其成啊,他们还成了爸心里的香饽饽。
你二姐在大学里多风光啊!找了个大学生男朋友”。
大姐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她的付出已被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了。
大姐也不顾中午太阳正毒热,抱着大外甥就随姐夫出了院门。
姐夫把自行车停好,大姐抱着孩子蹭到后座上。
姐夫推起车往前跑了几步,嗖地上了自行车。
自行车一阵扭动最后好歹跑直线了,大姐大声地喊了句:“回屋吧,放心吧”。
她抱着孩子也不敢乱动,一辆破自行车载着三口人滞滞扭扭拐弯了,不见了。
红梅和妹妹在门口看着心惊胆战的。
妹妹说:“三十里路就这么走吗?”
父亲一声不响地看着大姐消失的路口,红梅转身时,他还在发呆。
他终于进屋了,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真实的心思---忧愁。
他坐在炕上,阴沉着脸,审视的目光跟随着红梅。
这目光又令她锋芒在背的感觉。
他又在盘算家里的钱,而她的钱就是父亲一半的指望。
在这个家里她唯一可以被榨一下,挤一下。
父亲一眼一眼白愣着她,恨不得用犀利的眼神剜掉她一块肉,变成钱。
他打量她挂在墙上的衬衫,
还有干净的小皮鞋,
这些都是一个年轻女孩买的地摊货。
可是被父亲当做了奢侈,他恨不得这个女儿就是一部机器,没有欲望就是给他变钱。
“你欠债给我花的吗?
你冲我瞪什么眼?
谁花找谁去!”。
红梅想到这里恨不得冲他吼。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挨骂就颤颤惊惊的受气包。
对于父亲,她不怕他,也不搭理他!
第10章借钱
大姐回去好几天了,家里像少了很多人,没有主心骨,没有快乐的笑声。
家里家外安静得令人心慌。
夕阳红彤彤地悬着,那么温柔,那么鲜艳。
红梅在梨园里放了一天猪,也看了一天小说,此刻赶着它往家走。
大白猪的尾巴卷成个圆圈,扭动着肥硕的屁股慢吞吞走在前面。
与其说她赶着它,不如说是跟着它。
它自己知道回家的路。
进了院门,妹妹正在猪圈前搅拌猪食。
她弯着腰把木板在食槽帮子上磕了磕,叫着:“lelele”。
大白猪扇乎着大耳朵颠了过去。
食槽里是满满的稀食。
它把嘴巴一下子扎进去,接下来它的惯常做法是闷着头吸食一阵,然后抬起头张着嘴巴吃。
“滋滋”的汲取声听着特别过瘾。
但今天它的嘴巴刚扎进去突然甩出来,把食渣溅得哪儿都是。
妹妹的裤腿上,衣襟上斑斑点点。
她没理会,把木板伸进食槽仔细地搅拌一圈,把食料搅得更均匀。
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耳根,
大白猪哼哼着把嘴巴又扎了进去。
突然又甩出来。
然后它就站着不吃了,也不动弹。
妹妹放下木板,抓挠着它的肚皮,另一只手去掰它的嘴。
大白猪温顺地张开了嘴。
她搬着它的嘴巴往里瞅。
突然她叫了声:“嘴又扎了”。
红梅跑过来。
妹妹抬头看着她:“猪嘴里扎了根钢针,在上颚里面”。
她又端详了一下针的位置,犯愁地说:“上次在嘴边,伸手就拔出来了。这次靠里。
得把手伸它嘴里去,可它突然闭嘴我的手就废了”。
红梅也束手无策。
这时她想到了父亲。
问:“爸呢”?
妹妹:“爸去老姨和二舅家了,吃完午饭就走了”。
红梅:“干啥去”?
妹妹:“借钱呗”!
这是拆东墙补西墙!
一阵惊慌之后,妹妹镇定地说:“三姐,你这样撑着猪嘴,我试试”。
红梅学着妹妹的手法撑着猪嘴,妹妹把大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
踏着弓步把脸靠近猪脸。
她要看清楚。
此时,人与畜形成本能的信赖。
妹妹试探着把手伸进猪嘴,突然她把手一抽,大白猪一声尖叫,甩开了红梅的手。
妹妹站了起来,手指间夹着一根针。
一针锈迹斑斑的,粘着血迹的钢针。
她钦佩地看着妹妹,说:“你真果敢”!
妹妹也为自己吓到了,脸通红。
但皱紧的眉头舒展开了,走出去把针扎进墙头缝里。
回来时说:“不能乱扔,要不又乱扎了”。
大白猪自己走到食槽边,呼哧呼哧吃起来。吃的舔嘴吧舌的。
妹妹心疼地看着它,说:“它不是不乖啊!它不吃食是嘴疼啊!到底是动物,嘴里有伤也不在乎”。
大白猪吃饱喝足了,躺在圈里睡大觉。
妹妹留出了父亲那份饭热在锅里。
姐妹俩吃完饭了,把那台亲戚家淘汰下来的黑白小电视一阵摆弄,隔着满屏雪花听声看影;
七点多停电了;
八点多电来了;
九点多新闻联播结束了。
电视下班了。
父亲还没回来。
姐俩的心紧张到极点。
乡村的夜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然后就是沉寂,黑暗要将小屋压碎了。
妹妹忧戚地分析:“老姨家和二舅家在一个村,他们留爸吃饭了?
可是六七里路也该回来了!”
突然她带着哭腔说:“借到钱后遭遇了抢劫?
被打伤了?”
妹妹啜泣起来。
红梅极力控制着要决堤的恐惧。
安慰妹妹:“别瞎说!不会的”。
可是她心里也六神无主。
妹妹抽噎着说:“咱俩迎接一下爸去吧,如果在路上他晕倒了好能发现他呀”。
说到这里她好像真的是去扶父亲回家。
她的哭音更重了。
她从墙角找出一把斧子,抱在怀里。
红梅看了看没家什可拿,顺手拎起炉钩子,紧紧地攥着,总比空手强。
她俩锁好门,各自拿着武器,走上了村里大道。
她们往村西走去。
大道静悄悄,猫狗都不见,每个窗户几乎都熄了灯。
月亮倒是很大,照着前面的路影影绰绰。
姐俩出了村,一下子陷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境地。
风也突然大了,在田野上肆意横穿,她俩把手中家伙攥得紧紧地,攥住了它们就是攥住了安全。
不敢迈大步,步伐大了怕惊动什么似的,前面未知的危险似乎只有慢慢去试探才有把握。
大道空无一人,她们期待与父亲相遇,又怕出现人影不是父亲。
她们不由自主地往两旁沟里扫视,这样看的时候又增添了恐惧。
另一个村子在前面了。
红梅停下来,她低声说:“咱们找老舅去老姨家看看吧,咱俩不行”。
妹妹此时听了姐姐的话。
两人快步返回村里,摸到老舅窗前,他家屋里一片漆黑。
姐俩扒着窗户轮换着叫:“老舅”。
老舅母在屋里闷声说:“不在家”。
她俩不得不去大舅家。
大舅和一个邻居正在看彩电,新彩电台多,屋里一团欢乐。
红梅向大舅扼要地说了一遍父亲还没回来。
大舅眨巴着眼睛听着,慢吞吞地下地穿鞋。
说了声:“回去等信吧”。
他和那个邻居骑车往二舅家去了。
姐俩回到家,不再乱猜测,一心等待大舅带回来结果。
时间一秒秒在心头流逝。
突然院里传来自家狗吠,姐妹俩跑到厨房打开门,大舅站在门口,他的身后不见父亲,大舅简单说了句:“你爸在等你二舅,你们睡吧”。
大舅就走了。
红梅和妹妹栓严了门,在外间屋合衣躺下。
窗外的月光投进屋里,父亲平时睡觉的地方空荡荡的。
红梅安慰妹妹,妹妹也安慰她说:“大舅说的不会有假,咱们睡吧”。
她们从来没有那一夜睡得那么浅!
一觉醒来,窗上已有曙色,光明给了她们力量。
红梅打开房门直奔猪圈,见大白猪还在酣睡,她心里踏实了。
刚要回屋时,见一人正慢慢向院门来,他很疲惫,很平静。
正是父亲,他为了出门而穿得很整齐。他的身后是清冷的黎明。
他好好的没受伤。
父亲进了屋,沙哑着嗓音说:“白跑一趟,你二舅和你老姨夫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一夜没回家”。
红梅揉了点面,妹妹烧火,她们要给父亲做点好吃的,她烙了此生第一张饼。
外糊里硬。
端到桌上时,那张饼像面钢盔,在盘子上支棱着。
父亲很捧场地拿过来掰了一块,塞进嘴里。
他咀嚼时腮帮上的“挂钩”咯吱响着,皮肤里的骨骼像机械动力臂一样互相配合。
妹妹抱歉地问:“太硬了吧?爸”?
父亲唇齿含糊不清,就用表情传达他的满意,津津有味的样子,吞咽下一口饼后说:“挺好!”
他一边努力地咀嚼饼,一边充满希望地谈外债的规划,他没说多少钱,可能怕吓到红梅。
可是她已经知道了!
他说:“七月份工资还没来,估计是放假的原因,开学就能和八月份一起来两个月的。
两个月工资能把利息堵一堵”。
红梅一直听到完,但父亲没有安排她的工资。
她反倒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就主动说:“还有我的工资呢”。
父亲感激地看了眼她一眼,那目光含着卑微。
他使劲地咬了一口饼,“挂钩”更有力更响了。
第11章 梨园之约(上)
暑假躲进小村里,世界静止了似的,一切都那么慢,那么静。
除了清贫其他的都很不错,比如悠闲。
她每天把头发从中间一分两半,每一半编个辫子,两个粗辫子搭在肩头,后脖颈就凉爽了。
无聊漫长的日子实在难打发,她三天两头地整理一下她那套私人物品。
她的那些家当都收在一个皮革背包里。
这是她初中背了三年的书包,中专三年压在脚底处,那时就用来装秘密了。
里面有几大本日记;日记里夹带了零零碎碎,女孩的小心思都在那上面;
信有几扎,是中专三年与几个外地同学的通信,有来自军营的,来自江南的,毕了业就断了,心照不宣地都绝迹了;
有一沓信是最近的,一共十六封!
这是来自他的!
被她夹在日记本里。
他那支钢笔,英雄牌钢笔也收在书包里!
他说:“这是定情物,一笔定终身”;
钢笔闪着低调的光泽,里面还有墨水!
没事时她就把这些东西捋一遍,然后拉紧拉链,把背包藏在炕琴的南头。
这个炕琴是她家古董。
是地主姥姥的嫁妆,又矮又长又黑的一种木质家具。
横放在炕上,靠着墙。
平面上可以摆东西,她们放棉被放书。
平面下悬着四个小抽屉,抽屉下面是镂空的,被另一个平面兜底。
两头各有一个小柜子。
她的背包就关在南头那个柜子里。
她从未见过姥姥,如今母亲也不在了,炕琴也磨损了,旧了,却依然坚固地为后代服务。
摆弄完背包,她又在书堆里翻,找到一本后靠着炕琴看起来,或者杂志,或者小说。
曾经,她这样看书时常被父亲叫出去:“小红梅!又躲清净了?出来浇园子”。
再不就是:“出来和你姐抬水”;
“出来摘菜”。
总之,她总被点名。
为什么?因为她眼里没活,父亲骂她“拨棱转”,不拨不转。
自从工作后,这声音就消失了,
因为她挣钱了。
金钱决定地位是恒古不变的,哪怕在自己家里,哪怕在亲生父亲面前!
如今她看书谁也不来打扰她。
她经常把书扣在胸口,出神地望着窗外,柔和轻柔的白云飘啊飘!
她忍不住会想:他头上的云也这样吗?
他在干什么?
他直勾勾盯着她时被她一看,他落荒而逃的窘相,想起来就又恨又有趣。
她猜不出来他在家干嘛?
那么他在家干嘛呢?
他在家里百爪挠心呢!
放假了,他一个大小伙子像小兽被困在家里,他浑身不自在。
这天一大早他就忙乎开了。
从木匠邻居家借来家伙事儿,猫在仓房里就干起来。
母亲做好了早饭,见仓房门开着,走过去见他跪在地上推“刨子”。
那块木板已经刨得溜光,他还在刨。
母亲催了几遍他才放下工具,在桌边扒拉一碗饭,把碗一放又刨去了。
下午他从仓房出来时,手里托了个小箱子。
有四十码鞋盒那么大,比鞋盒高一些。
箱面溜光闪亮,四角打磨得圆润整齐。
他浑身粘着锯末,咧着大嘴合不拢,看样子很满意一天的琢磨。
就那样得意地托举着进屋了。
母亲嗔怪地扫了他一眼。
说:“你的破玩意我都不稀得看!至于弄这么个玩意儿防我”!
说完忍不住笑了。
他依然合不拢嘴,说:“不是防你!是珍贵的东西得有地方装”。
他进了自己房间。
一阵叮当后,箱子盖上安了一把拇指肚那么大的锁头。
他从方桌抽屉里拿出一沓信,按时间顺序一封封放进了小箱里。
一共十五封。
这十五封信都来自于她!
他们的书信像双打竞赛,你来我往,无缝衔接,突然放假了,无奈终止了。
他把小钥匙一拔,他的真爱,他的秘密都锁住了。
一切搞定,他满意地往炕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白云出神。
看不见她,只得回味:
她嗔怒时的小眼神;
高兴时的扭头一笑;
认怂时乖巧的模样;
还有身上的“肉香”!
无不令他心旌荡漾。
这得多久才开学?
他忽地坐起来,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
简单的吃过早饭,他背上个军挎书包,里面装着给她的礼物,骑着那辆半新自行车出发了。
一路哼着小曲儿踏上了见他心爱姑娘的路。
车轮飞转,他骑了一个小时那样子进了她的村子。
上次送她回家时黑咕隆咚,这回白天找的也挺顺利,他把自行车借存在村口一户人家。
顺利地来到梨园。
辨认出了她家的房子。
那棵香水树就是特征。
此时树下静悄悄,那个院落静悄悄。
他不敢贸然进入。
只得等待!
他望眼欲穿地盯着那个院落,那里一直没人出来。
怎么能让她出来呢?
他转到大道上,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蹲在路边玩。
他们中间有一堆土,土上插个小木棍,随便在道边捡的那种木棍,这游戏他太熟悉了,他玩过。
就蹲在他们身边说:“带我一个呗”。
两小孩儿看了他一眼痛快的说:“那你是第三家”。
他:“我懂!你们两完了轮到我”!
老大家双手在土堆底部绕一圈刮下一点土,把土留在自己面前;
老二家两手绕土堆一圈刮下一点土放在自己面前;
轮到他了,他小心地用手指绕土堆一圈,刮下一点土放在自己面前。
这个游戏赛点是谁碰倒木棍谁就输,没碰倒木棍的就比赛谁的土最多。
三个人把土堆刮得越来越小,木棍越来越岌岌可危。
已经歪了!
三个人都小心翼翼的。
又轮到他时,他稍微不留神,碰倒了木棍。
两小孩兴奋地齐声嚷:“你输啦”!
他举着两手做投降状说:“我认输了。我认输了”。
两小孩儿乐得直冒鼻涕泡!
发现他真是个讲信用的人。
刚要开始新一轮,他问:“你们认识章红梅吗?”
俩小孩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
他琢磨一下又问:“就是那个女老师,她爸也是老师”。
“哦,老章家三闺女呀!那认识”。
他:“你们去她家叫她出来呗,说梨园有人等”。
两小孩痛快地答应了,他又嘱咐了一遍:“记住怎么说了吗?”,
两小家伙一溜烟向她家跑去。
他暗暗高兴,这就叫“欲取必先舍之”。
他输了比赛,赢了对方的支持。
他赶紧溜进梨园。
两小孩效率挺高,已经撒丫子从她家跑出来了。
他躲在树后,紧张地盯着她家的门。
很快,里面出来人了。
远远的,他一眼认出来,是她!
她张望了一圈,不见有人,就往梨园里走来。
方向正是对着他。
一步步在近,他也一点点看清。
她编着两个粗辫子,编得有些敷衍,搭在肩头;
上身穿一件水粉色无袖布衫,一排红纽扣像一串红樱桃,胸口的纽扣紧绷绷的;
下身是蓝色带白点的东西,到膝盖就没了。
说是裙子却有两裤腿,
说是裤子却很宽松,在膝盖上收紧了,风鼓着像两灯笼。
他搞不懂女孩子这都是穿的啥。
但随意妩媚。
最令他不眨眼的是她这次露出的肌肤最多。
脖颈,胳膊和腿,一年四季有三季被衣服覆盖的这些部位,在夏季露出来时那么白皙细嫩。
倒显得她的脸庞白中微黄,按她规律,八成没洗脸。
他躲在树后贪婪地看不够。
情不自禁的咬了几下嘴唇。
都说君子坐怀不乱,其实就是没胆儿。
他发誓,有一天随便狹昵她的时候他不会放过她。
想到这个见不得光的心思,他甩了甩头。
像是要让自己变得君子些。
她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见没人,好像不想寻找了,自顾自地往梨园深处走去。
他不出来她就“丢”了。
他赶紧从树后溜出来,大步流星地追去。
她猛地一回头,见到他时呆愣几秒,突然撒腿跑起来。
他撒腿去追。
他的大长腿几步就缩短了距离。
但她胜在地形熟,这是她的地盘。
只见她东躲XZ,他眼瞅着抓不着。
她跑过几棵树,就回头仓惶地看一眼,
那一瞬间两人目光一对,她是脱兔,他是猛虎。
他们就这样来到梨园最深处。
这里树枝低垂落地,一串串青梨挨到地面;
树间杂草没膝,无名小花高高低低,蓝盈盈的像星河;
紫蒙蒙的像云霞;
白的,红的,更是不计其数;
有的花拔节开,有的匍匐满地。
她在草丛是真跑,藤蔓牵绊着她的腿,他不忍心了。
在后面告饶:“别跑了,我不追了。你胜利了,还不行吗?”
说着脚下跋涉着,气喘吁吁地靠近她。
她站在一棵大树旁,大声地说:“你不许往前来了”,
他站住了,但很快恳求道:“再走一步怎样?”,不等她回复,他往前狠狠地迈了一大步,
她不说话,他又往前迈了一大步,她赶紧说:“你不许动了,你再动,我还跑”。
他赶紧摆手说:“我不动了,你别跑”。
他在距离她两三米远处站住。
两人都深呼深吸。
她这才打量他的穿戴。
上身还是那件米白色体恤,下身穿了条及膝盖的牛仔短裤。
小腿上的汗毛又黑又长,有的地方像他头发一样打着卷。
看到这里,她脸一红。赶紧将目光移开。
他把两胳膊吊在树干上,咧着大嘴向她傻笑。
她手足无措,只得抓过辫稍摆弄着,扫扫脸颊,放唇上咬一下。
偶尔飞快地瞥他一眼,见他正目不转睛,又飞快地垂下眼帘。
她的脸渐渐的绯红;他也难为情起来,但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能猜到是我来吗”?
她故意地说:“不知道”!
他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又说:“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她声音小小的:“我觉得天天都在见面”。
他略微一愣,随即开心地笑了。
不知不觉地往前走了过去。
站到她面前,小声说:“但我还想看见真人呀”!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她的真人近在咫尺,脸上的绒毛像新桃,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光影透过树叶洒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又闻到了久违的香!
她抬起头莞尔一笑,把辫子一甩,说:“我领你去个好地方”。
说着在前头走。
他说:“等一下”。
她站住了,他走到她前面,回过身,向她伸出手,她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脸。
他伸着手不收回,期待地看着她。
她慢慢的伸出手,他一把攥住了,紧紧的,像怕飞了似的。
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果然又柔又软。
他扭过脸得意地看着她。
她装作看不见。
他问:“你说去哪儿”?
她打量着一棵棵树,向前越过了几棵,又转回来。
她:“我也得好好找找”。
他们十指相扣在梨园深处转悠。
突然她拉着他的手跑过去,来到一棵这样的树下。
这棵树高大茂密,粗壮的树干到一米高处分成两个杈,两树杈平行着向两个方向延展。
然后向上缓慢地升去,树杈又分出很多小枝,像两只巨臂托举着。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站在树下,攀着树干,两条腿往上一勾,上身一窜,上去了。
他惊讶得张大嘴巴:“好身手,不愧梨园长大的女孩”。
她转过身坐在树杈上,俯视着他。
他岂能示弱?摘下书包,往她脚边一放。
往后退了几步,突然朝大树跑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本能地躲闪之际,他窜上来了。
一转身在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相视笑着!
他们脚对脚,腿对腿,黑对白。
两人也发现这鲜明对比了,不觉又笑了。
他环顾着,青果串串,张嘴就来。
她说:“好酸的!熟透了也没人吃”!
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栽树人真了不起啊”!
她:“有空我告诉你都有什么品种”。
他:“梨熟了时你也没少偷吧?看动作看出来了”!
她:“等我有空了给你讲怎么偷梨”!
他频频点头:“嗯嗯!你要详细地给我讲讲你在梨园里的童年”!
她看见了脚边的书包,捡起来,很快打开了。
伸手一模,掏出一本书,再一模,又掏出一本书。
惊呼:“是《飘》呀!上下册”!
他也想起了他的书包。
笑着说:“怎么样?是你想要的吧”?
她因兴奋再一次脸颊绯红,迫不及待地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
她眼含笑意,问他:“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我给堂弟写信了,让他想办法,放暑假他就拿回来了”。
她:“哦,这里带着编号,这是图书馆的书呀!大城市就是好,要什么书都有”!
他见她高兴满心欢喜!
第12梨园之约(下)
他:“堂弟拿回来好多天了,我没事就看,不小心看完了”。
她:“我看过简写本,原来仅是原著的四分之一。还是原著好”。
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我觉得就是一个爱情故事而已”。
她:“书里面的三个人物性格多鲜明啊,你喜欢谁”?
他:“梅兰妮?对,梅兰妮”!
她:“瑞德和艾希礼结合成一个人就好了。
有困难时找瑞德,交心时找艾希礼”。
他:“你真贪心,必须选一个,选谁”?
犹豫间,他说:“你倾向瑞德!对吧”?
她没否定。
说:“哪个女人不希望有这样一个男人呢?
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哭一鼻子,一切烦恼都迎刃而解”。
他若有所思。
手掌在脸上使劲地抹了一把,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干嘛吞吞吐吐?”
他无声地笑了,问:“月老到你家提亲时你为什么拒绝?
我一直好奇!老人家把你的决定告诉我时,我其实很难过的,一夜没睡好,
我鼓励自己争取一回,你了解我后还拒绝,我不死心也没办法了
但现在无法想象没有你怎么过”。
这个问题似乎不能绕开,她略一思忖,坦率地说:“我不想嫁教书匠!当时就那么想的”
他尴尬地抿着嘴唇。
她:“我目睹了我爸的生活,他就是一个乡村男教师的缩影。
从我家里那一墙书可以看出来,我爸年轻时也是诗情画意的,
他在师范时照的相片,都帅极了,眼神里都是憧憬,
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毕业后分到天高皇帝远的这个村,
在村小学遇到了同为老师的母亲,他们相爱结婚,
生了我们五个孩子,我家也有过幸福时光吧?我不记得。
我七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了,
从此我的记忆里就是父亲的愁眉苦脸;
永远还不完的外债;
钱永远不够花;
房子越来越破;
父亲喜怒无常,他影响了我整个童年。
现在我长大了,我明白了,他就是在社会上窝囊无用,
然后回家和孩子耍威风,所以我发誓,不嫁教书匠,不重蹈覆辙,不让我的孩子怨恨我”。
布莱克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想到的是,她柔弱的样子里有颗这样的心!
更没想到的是她经受过这么多艰辛!
他的眉头拧成个疙瘩。
他不知如何安慰,说什么才能排解一个这样长大的女孩的苦恼?
他:“小时候的事不能改变,现在长大了,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也能主宰自己的心情了。
我们年轻,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
是不是?
我说说我吧,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这点不如你,
我作为男孩子,没有任何选择地只能勇往直前,
接过母亲的担子挑自己肩膀上,
将来还得娶妻生子,不努力难道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
男人就该难”!
他还想说:“不是每个乡村男老师都像你父亲”!但这句太鲁莽了。他咽了回去。
他说完轮到她惊讶了!他稚气未脱的样子里有颗如此老成的心!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生;他是她的第一个男生,他们对彼此的两性世界都很好奇。
他们很愿意这样交流!
看见她眉头微蹙,他有意转移话题,抿着嘴唇低声问她:“我们现在是谈恋爱吗”?
她红了脸,“呸!谁和你谈恋爱”!
说着侧身靠着树干坐着。
他急红了脸,“这还不是?你问问自己的心,见到我时跳不跳?”
她:“不跳就死了”!
他:“哎呀!是不一样的跳法!我想到你见到你时,心就不一样的跳!”
最后加了句:“哎!心离自己最近,我们却总不听它的心声”!
说着失神地看着她心脏的地方,那里起起伏伏,那里跳动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如何能得到那里的心呢?
他“嗖”地调转了脸。
她浑然不觉,开始低头看《飘》!
一阵清脆的鸟鸣在头上盘旋,
“唧唧唧”特别嘹亮,像是呼朋引伴来瞧新鲜事,好奇地喳喳乱叫。
他俩不约而同抬起头寻找,却连影儿都不见。
而鸟鸣围绕着它们不散。
树叶滤下阳光的斑驳,耀眼明亮。
她发觉快到中午了吧?
不禁看看他,他正把手搭在肚子上。
她笑了:“你饿了?”。
他也笑了:“你供饭吗”?
她难为情的笑了,反问他:“那你干嘛不带饭?”
他可怜巴巴的:“你把我领家去吧!就告诉他们,我是谁?嗯?啊?好不好?”
说着向她探过身子,脸对着她的脸。
她似乎在想,最后还是一狠心,“不行!不说过吗?保密!要不别人知道笑话死我了”!
他:“那你也不能隐瞒一辈子啊?我还娶你呢!难道我把你偷我家去?”!
她:“少贫嘴!我回家给你带吃的来”
说着把书合上放他手里,抻了抻衣襟,裤脚,准备下树。
他不放心地往地面看了看,这时只见她身子向下一飘,眨眼间落地了。
她跑了,消失在枝枝叶叶里。
他顺着树杈躺下来,把书扣在脸上,耳畔只剩下了鸟鸣,“啾啾,啾啾”。
她走到她家房后,见炊烟从房顶飘起,很淡。
“这是妹妹做好饭了还是刚做饭呢”?
她疑惑着迈进了院门,厨房门开着,父亲低头在园里看花,百合花丛只露出他的脸,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才意识到一上午都没见到她。
她一阵心虚赶紧溜进了厨房。
锅盖四周轻气缭绕,轻气是一阵沸腾后才有的样子,看样子是做好饭了。
她心里一喜。
妹妹不在厨房也不在屋。
红梅打开碗橱门,上下两层看了一遍,有半坛子荤油,一摞干净碗筷,再没有别的了。
她失望地转过身,从篱笆门往菜园里张望,见妹妹蹲在葱垄间摘葱叶。
她扬声问:“中午做啥饭了”?妹妹抬起头看见了是她,答:“早晨的发糕热上了,土豆炖豆角”。
她又问:“能掀锅盖了吗?”,妹妹站起身往她这边走来,说:“能,早好啦”。
妹妹经过她眼前,顽皮地瞅着她,低声问:“一上午不见你影,你干啥去啦”?
她也低声地说:“你管呢”!
饭桌摆在炕上,父女三人开始吃饭。
一盘土豆炖豆角,一碗家酿大酱,一把嫩绿的葱叶,一帘子发糕,黄澄澄的玉米面发糕经过加热宣蓬蓬的,看着挺有食欲。
粗茶淡饭,五颜六色!
发糕是早晨剩的,现在共有八块,每块手掌大的立方体,他们三人够吃了,按常情也不会剩下。
她往碗里捡了一块大点的发糕,这时碗就满了,紧接着她又夹了一块,发糕摞了起来。
她只夹菜吃,不动那两块发糕。
父亲有力地咀嚼着,腮帮子上的挂钩又咯嘣响起来,他在吃第二块发糕了。
妹妹也在吃第二块,帘子上还有两块。
她用眼角溜了下那两块,筷子不由自主地伸过去,她又夹过来一块,放进了碗里。
帘子上孤零零摆着一块发糕了。
她碗里有三块,摞起很高。
妹妹看看她的碗,看看她的眼,揶揄她:“你干啥?谁跟你抢啊?”
想了想又问:“你留着喂耗子呀”?
她辩解说:“我先吃菜,一会儿再吃饭不行吗”?
妹妹神秘一笑。
红梅放慢了吃菜的速度,她一次只夹一根豆角,分三段吃完,然后再夹一块土豆,分三口抿完。
一口葱叶不碰!
终于把父亲熬下桌了。
他往后蹭了蹭,肩膀找到炕墙,往后一抵,一会儿就发出咕噜声。
妹妹还在吃。
她吃完了她的第二块发糕,把筷子伸向帘子唯一的那块。
她盯着妹妹的筷子,看着发糕的去向。
妹妹举着那块发糕在眼前绕了两圈,就在要落入自己碗时,发糕向姐姐的碗伸来。
那块发糕像砌墙般摞在了最上面。
妹妹嘿嘿一笑,低声说:“去吧,喂耗子去吧”。
她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没说什么。
麻溜端着碗进了厨房,她也顾不得妹妹了,在锅台上铺了一块手绢,把四块发糕摆成两摞,将手绢折叠,包成一个小包。
她急急地往出走,到院门口时妹妹追了出来。
她递给姐姐两根又粗又长的嫩黄瓜,调侃她:“够不够”?
她脱口而出:“够了”。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妹妹要嘱咐几句,一时不知怎么说,妹妹心领神会地说:“你去吧,我都给你掩护一上午了”。
她点点头,转身往梨园深处走去。
发糕在她手绢里还是温热的,她走得很快,那个家伙早该饿了。
远远地看见了那棵树,她小跑着过去,快到跟前了,却发现树杈空了。
他饿跑了?
她站在树下往上看,树叶随一阵风翻卷过去,然后静下来不动了。
她四处环顾,荒草连天,枝叶披拂,静悄悄空荡荡,鸟叫声也停歇了。
她手里捧着手绢包,抱着两根黄瓜,站着发愣。
“喂,我在这儿”!
一个声音传下来,是他的!
她寻声往上看,在往东伸去的树杈上,繁枝密叶中露出他往下瞧的脸。
乐开了花的脸!
“你这家伙,爬那么高干嘛?你是猴子呀?”。
他从树杈最高处往下出溜,把裤子磨地沙沙响。
很快溜到底了,蹲在分叉处甩甩头发。
他在上面向她伸出手,她把东西抱在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给他,他紧紧一握。
她两脚蹬着树干来回几倒就上了树,女侠飞檐走壁似的。
她把手绢包递到他手上,抱歉地说:“没有好吃的,就这还是省出来的,都拿来了,你好歹垫补一下”。
他:“快快,救命,我要饿死了”。
忙不迭地接过去放在膝头,一边打开手绢包一边问:“家里人没问你拿吃的干嘛去?”
她:“问啦,我说喂耗子”。
他拿出一块发糕咬下一大口,听说喂耗子笑起来。
发糕渣粒簌簌往下掉,他仰起头咀嚼着,既开心又香甜,几口消灭了一块。
她递给他一根黄瓜,他一口咬下半截。
她嗔怪地说:“慢点,没人和你抢”。
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发糕,干掉了一根黄瓜。
把最后一根黄瓜放在高处一根小树杈上,说:“留着一会儿口渴咱俩吃”。
他拍拍肚子,往树干上一躺。两手垫在脑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竟然哼唱起来:
“山清水秀太阳高,
好呀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
它一路摇呀摇,
为了心上人,
起呀起大早,
也不管呀路迢迢,
我情愿多辛劳。
山清水秀太阳高,
好呀好风飘,
三步两步跑呀跑,
快赶到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她,
陪呀陪到老,
除了她我都不要,
她知道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
唱到最后他坐起来,对她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
她坐在对面忍俊不禁,也用歌曲小调回答:“我呀不知道!不知道”。
他不高兴了:“你总是不知道”!
“我怎么做你才知道?嗯?”
她捏着手绢两角,使劲抖落了几下,把发糕渣子抖落掉了。
将手绢往头上一蒙,隔住了他热烈的目光。
这倒趁了他的心,他尽可以近距离地看她。
他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捂在狂跳的心上。
问她:“你听到了吗?”
她夺回手。
他靠近她,轻轻地揭开手绢,噗嗤笑着说:“我给你揭红盖头啦”!
她一把夺过手绢,揉成一团,往他脸上一丢,说:“给你红盖头”!
他猝不及防,被打迷了眼睛,低头忙乎着揉眼睛。
她赶紧靠近了,伸手忙乱地帮忙。
急切地问:“打坏了吗?疼不疼?”
他揉几下就好了,见她如此紧张,故意渲染着说:“睁不开眼睛了。怎么办?”
她这就听出来有诈了。
放开手说:“你又作妖”。
他:“你看”!
她看过去,见他的右眼角果然红了。
她讪讪地看着他。
他:“你补偿一下就扯平了”。
她任由他处置的眼神。
他一时也没有主张怎么讨公道。
发现手里还攥着手绢,就抖落开,还想蒙上她,中途变了卦,蒙在自己的嘴上。
向前倾着身子,慢慢靠近她。靠近她的唇。
隔着薄薄的手绢,他的唇亲到了她的唇上。
她的唇好柔软。
他的唇好温热。
一道电流在他们唇上闪过。
触电后都迅速地离开。
彼此坐得笔直。
不再说话,都在回味,又都在回避。
小鸟不知哪里去了,叫声绝迹了。
他们的耳畔只剩下了彼此的心跳声。
他把手绢铺在膝头,摩挲平折痕,手绢是白色的,四方大块,中间一束野雏菊,被一条淡褐色绸带轻束。
雏菊有淡紫色的,
鹅黄色的,
米白色的,
玫红色的,
淡蓝色的,
一共有五种,
配着几片苍绿的叶子。
他:“这个手绢送给我吧”。
她:“一个手绢你还没有?干嘛要我的”?
他:“你拿我钢笔还没还,要个手绢扯平了”。
她:“你心眼真小。总是和我算计,锱铢必报”。
他:“我的心有时辽阔像大海,装得下世界;有时小的像针眼,什么也过不去”。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移动,从卷毛到额头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
最后白了他一眼,噗嗤一笑,默许了。
他亦把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从眉毛到眼睛,
从眼睛到鼻子,
从鼻子到嘴唇,
她的嘴唇红红嫩嫩的,他尝到了柔软。
还想往下落,目光突然调开了。
他把手绢放进他的书包里,仔细地扣紧卡扣,拍了拍。
太阳的光线从园西边斜射进来,被枝叶披出万道光芒。
荒草上的小花终于得到了爱抚,变亮了,摇头晃脑的快乐着。
他靠过来,和她并肩注视着这大自然的美景,良久不语。
他们呆在梨园里,这一天的太阳从梨园上面一步步走到了西边。
他该回家了。
她把树杈上那根黄瓜装进了他的书包,轻声说:“路上渴了吃”;
他把两本小说放在她手上,轻声说:“不急,慢慢看”。
迟疑一下问:“哪天我还来?行不行?”
她:“不行”!
他叹口气:“那就等开学了”?
他跳下树,她紧跟着跳下来。
他攥住了她的左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留恋地看了眼这棵大树,和她往外边走。
她家门外那棵香水树出现了。
两只手慢慢地分开了,不舍的波光在两人的眼中闪烁。
她慢下脚步,他往大道方向去。
她站在树下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几步转身倒退着走几步,
到拐弯处,又一个转身不见了。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小说,心突然空了!
第13章 开学第一天
天气真听节气的调遣,刚立秋,风就凉了。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也是正式开学第一天。
去往镇里的大道上,背书包的和挑担子的人络绎不绝。
红梅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人缝里。
一路上她想:“我竟然上班一年了,时间好快啊”。
到校点名时,她发现了几张新面孔。
小杨子的喇叭很快播报出来:“新分配两个毕业生,还调过来一对小两口”。
小杨子对小两口不感兴趣。把新来的毕业生底细摸得门清。
她穿梭于新旧人之间,不说话能憋坏似的。
见到红梅一改阴阳怪气,而是巴巴不停地介绍。
她以绝对高度拍拍红梅的肩膀,热络地说:“新来的那个小子家是外地的,你知道他现在住哪里吗?
住我家隔壁。我家邻居是他亲戚。
我早就知道会和他成同事,我们假期就很熟了”。
她完全一副母狮子撒尿占地盘架势。
看来她对布莱克的耿耿于怀转移了。
红梅没搭理她。
她去找学姐了。她和学姐在校园东侧那排龙须柳林里来回溜达。
学姐经过一个暑假变化不小。一身簇新的衣裳把她烘托得扎眼的漂亮。
学姐本来就很漂亮。颀长高挑,浓眉大眼,发丝又粗又硬,束一条马尾辫垂过了屁股蛋。
镇上谁都知道七中有这么个大姑娘。
谁也都知道,这个大姑娘心气高。挑对象有自己一套主见。
平时她的新衣服就像走马灯似的换,开学第一天她更得精彩亮相。
只不过她这番亮相有点异样。
红梅逗她:“你处对象啦”?
本来是诈她。没想到学姐羞涩一笑,点点头。
红梅:“我就看你哪里不对劲嘛!原来是身上带股对象气儿”。
学姐很受用:“小丫头片子,还对象气儿”!
红梅:“说说,他哪里的?做什么工作的”?
学姐:“铁路的,就在咱们车站上班,今年春天来上班的,哎呀,挺丑的,没啥文化,一个退伍兵”。
她貌似很谦虚,但眉梢间带着满意。
红梅很好奇。
学姐打趣她了:“你别着急!到时候我再给你介绍一个铁路的,也让你身上带对象气儿”。
红梅:“你这个姐姐咋当的?胡说八道”!
学姐打量了她一眼,像是不经意地说:“我们屯老肖家那个小铎,就是你初中同学”,
她:“哦?他怎么了”?
学姐:“他这学期毕业。按理就是回七中教课,可是我看见他妈了,
他妈骄傲地说,她儿子找个对象,是县粮库主任闺女,粮库主任就把他留县城了,他改行了,
在文化馆上班,他正好美专毕业,派上用场了。
对了,他这个国庆节结婚,女方家出房子,他家出两床被褥,三百块钱”。
她好像听到一个遥远的故事,那个故事与她无关。但却隐隐地令她恶心。
她像极了吃到嘴里一个苍蝇。
学姐不屑地说:“他妈还美滋滋的。其实她儿子不就是倒插门吗?男人吃软饭有啥出息?
我们屯里人看见过主任闺女,怎么说呢?长了一张‘滚子’脸。‘滚子’啥样你看见过吧?
就是说她的脸中间高,四周低,鹰钩鼻子带着眼角往一起挤,鹰钩鼻子带着嘴巴撅起来。
能想象出多难看!其实小铎多俊秀啊!像个白面书生似的。
他为了啥?为了不当老师,还能留在县城呗”。
她终于找到恶心的原因了。
为了改变命运,女人靠嫁,男人靠娶!
她感觉到学姐特意告诉她这个事儿。
是她曾经向学姐打听一回他,学姐放心上了。
学姐说完了,红梅:“挺好!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一个男生当老师被认为没出息”。
她们往办公室回,在窗前那排白杨下,停着一辆崭新的淡蓝色女士自行车。
被主人精心打扮了一番,座位裹着手工编织的毛线套;
靠近轮轴的钢丝间夹着五彩塑料片,车轮旋转起来时,塑料片像彩虹的漩涡;
此时,那辆自行车在一排排傻大的自行车外鹤立鸡群。
红梅瞥了学姐一眼,问她:“那是你的车吧”?
学姐谦逊地点点头。
红梅猜对了,心也扎了一下。
她懒得寻找自己那辆自行车。
那辆自行车是二姐上初中时,父亲委托大舅从省城的旧货市场买回来的,花了八十块钱。
大舅也挺够意思,直接从省城骑了回来。一百二十里路!
一路风尘也证明了自行车的实力!
那辆自行车到她家就已经旧了,当然旧了,旧货市场买的嘛!
二姐骑着它到初中毕业,传给了红梅。
红梅上中专后,妹妹骑,妹妹很快辍学,自行车这才休息了两年。
红梅回母校上班,父亲又把它推出来。
掏出粉色的内胎在水里找漏点,一顿拾掇,又开始为她服役。
这辆自行车没有车铃,手札不好使,车轮上没瓦盖。
就是两个轮子,加个车座,等,作为自行车最基本的要素。
但骑上它依然比走着省力,比走着快。
它用实力证明了当年大舅的眼光。
在旧货市场里淘到它,值了!
它的原主人也没想到吧,这辆自行车从城市流落到农村,陪伴了三个女小主。
只是如今被嫌弃了。
因为它寒酸,红梅宁可走着上班,也不骑车。
今天不骑车来不及了。所以把它骑来。
放在白杨树下,整天一眼不看也是安全的。
她们进了办公室正厅,学姐甜蜜地说:“他给我买的!”
然后推荐地点:“就在街里供销社,268块钱一辆”。
冷不丁的从外面进屋里,眼睛一时不适应,眼前有点发黑。
她一直坐到办公桌前了,眼前还是黑的。
午休的时候,她忍不住出去了。
她径直来到供销社,生产资料部。
一眼看见柜台前停了五六辆自行车。
都是二六女士款。
有玫粉色的;
枣红色的;
橄榄绿色的;
亮黑色的;
淡紫色的。
没有淡蓝色的了,被学姐提走了。
她一眼喜欢上了那辆淡紫色的。
它什么都是紫色的,车梁,车轮,把手,车座。
她走过去,摸了摸车座,碰了碰车把手,模拟着按下车铃,没好意思让它响,如果响起来,那声音一定清脆悦耳。
自行车静悄悄的,车梁上落层薄灰。她用手指抿了抿,露出亮晶晶的金属光泽。
它大小正好,高度正好。
它正好可以匹配她精心穿起来的衣裳,走在大道上也有面子。
她不禁盘算着她与新车的距离。
她每月工资95.5元,攒三个月就可以了。
但父亲挤牙膏似的榨她,剩下的钱攒起来,她需要一年?两年?
她无声地叹口气,往门口退去,那几辆自行车依然静静地。
她退出去了。
刚回到学校,下午上课铃就响了。
她踩着铃声进了正厅,刚往东边走,被小杨子一嗓子:“这儿”!叫西边去了。
西边主任室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主任看看人齐了就说:“你们五月份参加的成人高考?
有回音了,你们本应该到市里教育学院面授听课,寒暑假和周日去学习,业余学习嘛。
但这样会浪费财力物力,所以教育部变革了,你们可以不必去教育学院了,在本学校就能学习了”。
小杨子问:“在学校咋学?谁来教我们”?
主任说:“这个问题问得好。谁教你们?肯定不是我。哈哈。
是正经大学老师们啊。都是名牌大学老师呢。
他们把课堂录像,你们学习时看录像就行了,这种学习形式叫“电视师范大学专科,简称电视师专。
学制三年,就是1993年毕业,也得交学费,每学期105块,这周就都交到我这儿。
还有,寒暑假到县里统一面授学习一周,面授老师是教育学院的”。
主任说了这么大一堆话,红梅捋了半天听懂了。就是交钱呗。
她的女士自行车算是永远没戏了。
第14章 电视大学
学校收发室只是校门里的一个小房子,只有两个房间。
一进外间门,右手边一铺小炕,冬天的时候那铺小炕总烧的热乎乎的。
靠窗一张桌子,收发信件用,再就没了。
这间屋子门卫大爷使用。
里面那个房间曾堆杂物,铁锨扫帚什么的。
现在被清空了,粉刷一新,摆了两行新桌椅,每行三张课桌。
这里变成个教室,一个迷你教室!
迷你教室的南墙开一扇小窗户,外面拂动着垂柳,看上去像幅小画。
靠东墙立个新柜子,柜子里一台崭新大彩电。
这些都是学校按上级要求为学员们准备的。
最开始校长很担心,说:“只一台电视,大家都想学习,抢起来咋办?”
于是就在墙上贴了课程表,语数外轮流学习,时间必须是下午。
经过几天运行,发现“大学”课堂门可罗雀。
校长就把电视柜钥匙交给红梅,说:“电视柜你经管着吧”。
因为他发现经常光顾那里的只有章红梅。
于是,她就成了这间教室的掌门人。
她的“大学”之路就从这间教室开始了。
第一节课令她很兴奋。
她把一个砖头似的录像带插进录像机,然后坐在角落里。
小屋太小了,角落里对眼睛好一些。
屏幕上突然出现的炫丽缤纷把她吓一跳。
这阵花絮后,屏幕上出现位主讲人。
主讲人就是位普通的中年妇女模样,可是开口一介绍,红梅就被镇住了。
主讲人说:“广大的农村同行们,你们好,我是BJ外语学院的一级讲师,我要给大家讲的是北外口语教材第一册”。
“哇”!
她惊呆了。
哈哈,她竟然在听北外老师讲课。
心中蓦然升起一阵庄严。
她看看课本,果然印着BJ外国语学院学生教材。
太神奇了,她可以和那些大学生用同样的课本。
“我梦寐以求的大学就在这里开始了,虽然课堂迷你,学生就我自己,但北外的精神已经来到了我身边,感谢国家圆我大学梦”。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
每到下午她就去学一会儿。
没有同学也不寂寞,有老师就行。
老师极其“耐心”,让她停就停,让她重复就重复。
不知不觉到周五了,部分学生在操场上大扫除,孩子们把劳动当做了游戏,反正比上课自由!
她坐在迷你教室看录像。
在她专注地做笔记时,好一阵儿没抬头。
后来觉得门那里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她笑了!
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
他正靠在门框上注视着她。
头发有些蓬乱,好像又瘦了,腮帮憋下去了,但眼睛神采奕奕。
他那样好一会儿了。
他笑着走进来,说:“这位大学生好认真啊!同学?我能当你同桌吗”?
她高兴得不得了,一是又看见他了,二是她要和他分享学习的快乐。
她:“你坐那儿”。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见被安排到另一个角落。
没理那茬,径直走到她身边,一屁股坐下去。
他:“我要当你同桌”!
她赶紧推他,他不动。
肩膀像小山似的岿然不动。
她把钥匙拍在桌上,说:“看见没?我是掌门!你得听我的”。
他只得坐在了另一个角落。
他们并排而坐,中间隔了个过道。
她到电视柜前,退出了英语带子,换上了数学带子。
坐回去偷偷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手拄着下巴颏等待着。
屏幕上出现位白头发学者,他自我介绍说:“同学们,我是BJ大学数学组的讲师,微积分这部分就由我来主讲”!
他依然手拄下巴颏,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被电到了。
他缓过神来说:“真好啊,现代科技真好,政策真好”。
表达时找不出精彩词汇时最朴素的词汇就是最准确的。
他连说几个好。
确实很好。
她操作熟练,他还不会鼓捣,
他:“你暂停一下”;
或者:“回放一下”。
这些他都得求她。
她看英语时,他做数学题;他看数学时,她做英语笔记。
两个人合理分配时间,互不干扰。
他们成了真正的同学。
大学同学!
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后,他摆个手势叫停。
他长出一口气,说:“可以说会话吗?”
他很守“门规”,屁股不动,上身尽量地往她这边趴着,把下巴颏垫在手背上,拉弓射箭地探过来。
笑嘻嘻地问她:“我听说你们学校新分来好几个男生呀”。
她斜了他一眼说:“对啊,各个都帅,那又怎样?”。
他忽地坐直了,依然托着下巴颏,只是把脸冲着小窗,不再言语。
她见他那德行,也学他刚才的姿势,把上身向他倾斜着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学校还来好几个新毕业的女生呦”。
他转过脸:“来女生和我什么关系”?
她立即:“呸,来男生和我什么关系”?
他:“说正经事儿,我这学期当班主任了”。
她:“教几年级”?
他:“初三两班数学,1班的班主任休产假,这就把我提溜上去了。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赶在放学前回学校,到这里学一会班那边托给别人了。”
她脸一沉。不高兴地嘟囔:“你们学校要累死你吗?”
他无奈的:“有什么办法?分校没人愿意去,都是老弱病残,只有我最年轻”。
她委屈巴巴的:“还以为你能多待一会儿”。
他幽幽的:“那你还让我坐那么远?”
她看看外面,看看他,眼里突然闪着泪光。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一直舍不得挪开。
她:“你一周能来几次”?
他:“顶多两次,哪天不固定,就得看有没有空,但我肯定会抽时间来,一定”!
她把胳膊弯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他无奈地看着。不能去碰,不能去安慰。
无言的时间就是吹征号角,他还是站起身要走了。
她从桌子上抬起头,他后退着向门口去,工友大爷热情地打招呼:“林老师回去了”?
他眼睛瞅着她应答:“嗯!大爷我回去了”。
他从门口消失了。
她又趴在桌子上。
本来快到周末是件快乐的事。
可是她心事重重。
主任说本周六前就得交电视师专学费105块。
可是工资没来用什么交?
大家蛮有信心地以为开学就来工资,甚至连开两个月的钱。
因为七月份还没开呢,现在都快九月了。
但工资迟迟没消息。
大家见到会计问的最多的话是:“工资啥时候来?
有信吗?
是不是来两个月的”?
大家甚至觉得一起来两个月挺好。
“帮咱们攒着了,要不暑假早都花没了”
“是啊!虽然暑假手头紧,但来两个月的钱那也是够令人兴奋的”
“我还没见过两个月工资放一起多厚呢,没数过那么多钱”。
可是会计不发话,说啥都白搭。
会计贵人话语迟,他惜字如金地说:“没信儿”。
大家就自己给自己打气说:“应该快了”。
老同事们,比如组长老师羡慕地对红梅说:“最羡慕你们这个时候,小丫头片子没负担,
一年不来钱都不愁,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拖家带口的,月初盼月尾,一年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就数啥时候开工资。
每个月勉强接上捻儿,就怕压薪,一断捻儿就断命啊”。
他的话一呼百应,旁边的老前辈慢悠悠的说:“再不来钱老伴儿都不让进屋了,
一个大老爷们就指望这百十多块钱儿养家,还月月不按时,发一回工资像天上掉馅饼似的”。
红梅心想:“不来工资我咋不愁?家里贷款咋办?
小苏很快又要催了;
还有电视师专学费105,我还不知咋办呢”!
第15章 压薪
卧龙七中有六十多位教职工。
在压工资面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视同仁:
等!
家家有本难念经,绝大多数和这压薪有关。
有的孩子高中开学了,要交学费;
有的孩子高考升学需要更大一笔;
有的需要买米买油,暑假吃得弹尽粮绝了。
至于添置换季衣服,这都不能排上号,在生存面前穿戴就排列最后了,那是最可以忽略的。
男老师们上完课,热点话题就是工资。
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或者煎锅上被烤炙的肉,充分诠释一个词“煎熬”!
他们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长篇大论,最后偃旗息鼓。
生存面前,谁又能免俗?
女老师们上完课向来喜欢聚堆闲聊,她们对压薪不关注,依然聊着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
派出所所长老婆是个四十出头的精瘦女人,穿着随意,言语间透着随和。
她笑着说:“昨天下班后我一到家,就见我家那人穿着鞋躺在床上,把我的床单揉吧得落地板上去了。唉呀妈呀,满屋酒气熏天。
他正睡得直呼噜。
他睡了一觉醒来看我坐在沙发上,他酒也醒了一半,还知道关心我吃没吃饭呢。
问我:‘吃了吗’?
我说:‘气都气饱了,还吃饭’?
那家伙啥也没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了,两手拎满了大袋小袋。
往餐桌上一放,就说:‘饭店现炒的,给你打包回来了,吃吧,你不说没吃饭吗?
这又给我气够呛,袋里的汤汤水水开始往地板上滴答,我捡起来一股脑都扔厨房盆里了。
现在我也一口没吃,饭店做出的玩意儿都是一个味儿,我都够够的了,还有人当好玩意儿,唉”。
所长老婆话音刚落,
工商管理所长老婆接着吐槽。
她也四十左右,一张黑脸毛孔很粗糙,但五官端正,照相的时候浓眉大眼很“上相”。
她先承上启下,说:“他们老爷们儿都那味儿”。
然后铺垫她家爷们儿“什么味儿”!
她是教语文的,用讲课的腔调说:“开学前我领孩子去市里了,开学了得给孩子买换季衣裳了。
我闺女长得太快了,六月份新买的裙子现在一穿觉得短了,看着哪哪儿不顺眼。
孩子也不喜欢,嘟囔说:‘妈你领我去市里大商店买新衣服去吧’,
你看看,自己知道选地方了,我寻思从市场上给她整一件先对付着都不行。
人家要去市里,得,紧赶慢赶开学前我和她爸去市里了!
人家那真叫亲爹呀,可劲惯着闺女,要啥买啥。
我说:‘穿不了,来年又小了,年年一大包衣服’。
可是人家亲爹不听嘛,我也不管,管也不听,随便嚯嚯吧,嚯嚯口袋空了。
反正下月钱又来了,他们向来准时。可不像咱们从来没有个准日子”。
这时有人打量着她身上的衣服问:“这是新买的吗”?
她嫌弃地低头看了一眼说:“买后悔了,颜色不喜欢,我都不想穿,我家那人说:‘买了不穿,你又嚯嚯我’?
对付穿吧!穿几天我可不穿了”。
有人小心地问:“多少钱啊”?
她回忆了一下说:“记不太清了,好像不到200吧,一百九十多,不过质量真好,一分钱一分货”。
她的脚不经意间和大家的脚伸在一起,她的鞋子一尘不染。
崭新的鞋底都是讲究的,低调中牛B闪闪。
众人没人敢接茬了。悻悻地看看人家从上到下的行头,悄悄地把自己的脚往后隐藏。
政府干部老婆最深沉,官邸之家出来的女人都是训练有素的。
她三十多岁,衣着不太显眼,但绝对价格不菲,她不八卦不显摆,但绝对底气十足。
对于压薪她轻描淡写地说:“等着吧,还能黄了?早晚得给”。
这几个女人自成一个圈子。她们吐槽“难念经”时都令很多人羡慕。
她们也都是师范毕业,陪着男人熬到如今位置,如今的丰衣足食是对她们好眼光的奖励。
一个乡镇毕竟只有一个派出所所长,一个工商管理所长,镇政府的干部也未必都娶老师。
所以不是每个女老师都有这机会。
更多的女老师们择婿时用排除法就行。
这个排除法就是:不嫁教书匠!
学校里有几个嫁了粮库工人;铁路工人;银行职工;
最不济还有嫁邮局的。宁可让男人当邮差,也不拿粉笔。
如果谁找个男老师嫁了,有这几种情况:男生在学校下手早,女生舍不得感情;
男老师潇洒帅气,家底不错,但这种情况很少;
女的嫁不出去了;
最稀缺一种是,嫁给了爱情!
除此以外,就是脑袋进水了!
那么男老师都娶什么样的女人呢?
娶漂亮的同行---凤毛麟角;
娶社办老师---男公立女社办;
娶农民---全职在家做饭;
娶小手工业者---服装裁剪,出地摊的,等;
娶其他行业的---农机站大龄剩女之类。
男人习惯“下娶”,当个老师本来就低到尘埃,“下娶”能娶到什么样的呢?
其实有的男老师多才学艺,但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谁让他们选择师范了?
在物质社会,谁看你多才多艺?那那玩意儿能当钱花?能当饭吃?
压薪的时候照样着急上火。
这时的才艺有个屁用?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老组长吐沫横飞地给几个“小丫头片子”开窍。
他瞪圆了眼袋很垂的大眼睛,吐出一口烟雾,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看看所长啊,政府干部啊,工商所长啊,哪家不是青堂瓦舍?
人家屋里家用电器满登登。
你看看我们家,这些老师家,哪个不是土房?
房里不是一贫如洗?我家的柜子还是老丈母娘结婚时的呢,传家宝似的给我了,我儿子高中了,我还没钱换柜子”。
他深吸一口后又吐出一股烟:“你在大街上走一走,看到大房子不用问,肯定男主人不是老师。
你再看只要最破最矮的房子,一问十有八九是老师,不是中学老师就是小学老师。
你再看看老师家小孩来学校玩,穿的衣服不是裤子短就是上衣小了,拿个量角器玩半天。
你看看人家那些孩子,穿的衣裳哪个不是公主太子?
吃的玩的哪个不是一堆堆玩具?
所以啊,你们找对象千万别找老师啊,太窝囊啦!
就敢和小孩子摆威风,三教九流排老九,臭老九嘛!
养不起家啊,老婆孩子跟着遭罪啊!薪水,薪水,薪就是柴,没柴没水就揭不开锅呗”。
组长说话一套一套的。
有家有口的被煎熬着,丫头片子章红梅也被煎熬着。
今天就是周六了,电视师专交学费最后一天。
可是她的学费还没着落。
她坐在办公桌边一边批改作文本一边琢磨办法。
所谓办法准确地说就是借钱,还有找谁借钱。
她太讨厌借钱的感觉了。
但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与借钱离不开。
她记得中专二年级时,一次,她回家取伙食费。
她信心满满的以为能取走那二十块钱,可是父亲无奈地说:“你和学校说说,下周吧,工资还没来”。
她怎么和“学校”说?找谁说?
收伙食费时经常是晚自习,生活委员从前到后,蛇形窜着收钱。
大家早早准备好钱,生活委员到身边,钱一交就完了。
收到她身边时,她红着脸对生活委员许诺:“我回家取去”。
生活委员迟疑一下,笑着说:“行,但下周一就结账哦”。
可是,她回家没取来!
父亲不懂学校怎么回事,还让她和“学校”说说?
哎,真逗!
但她没说什么,硬着头皮回中专了。
她坐在教室里,开始想办法。
她的室友柳丽正在她身后聚精会神地查词典。
她回头看了柳丽一眼,柳丽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她马上把头转回来,心砰砰直跳,怕柳丽看出她的心思。
下晚自习了,二十人的大寝室里像是市场一样欢腾,打水洗脸的;
抢热水洗头的;
站在门边镜子前自我陶醉的;
八卦老师课堂滑稽口误的;
数落哪个男生不仗义了,赞美哪个男生挺男子汉的。
大家手上做事嘴上说,两不影响。
她偷偷地盯着柳丽,想找个恰当机会向她借钱。
柳丽坐在上铺吃饼干,这时打扰人家不行;
柳丽下床在地上站着呢;
这是个好机会,她犹豫着要不要立刻过去,可柳丽蹬蹬爬上梯子又上去了;
柳丽与别人唠嗑呢,有别人在,被拒绝了多尴尬,所以又不行。
有几次机会挺好,但稍纵即逝。
地上人渐渐少了,躺被窝里的多了,宿舍开始肃静下来。
她后悔白白一晚上没搞定!
还好柳丽又下来了,正站在镜子前擦脸,是不是最好机会都得豁出去了。
她鼓起勇气站在柳丽身后:“柳丽,你能借我伙食费吗?周末回家取就还你”。
柳丽在镜子里看着她痛快地点点头,笑吟吟地说:“行,我有”。
柳丽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噔噔爬上梯子,翘着穿鞋的双脚爬到床里一顿鼓捣,后退着下了梯子,站到她面前,递给她两张十块钞票。
爽朗地问:“够吗?不着急,我还有那”。
她连说:“够了,够了,谢谢你,柳丽”。
那一刻她恨不得给柳丽作个揖。
她觉得柳丽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