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不嫁教书匠TXT下载不嫁教书匠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不嫁教书匠全文阅读

作者:姝娟     不嫁教书匠txt下载     不嫁教书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不嫁教书匠全文阅读

第1章 提亲

    太阳偏西了,屋里光线暗淡下来,父亲歪在他身后的被子上睡着了。脸上还保持着酒醉的红光。

    大姐指挥三个妹妹们收拾桌子,她开始调除夕夜的饺子馅儿。

    人们常用“像过年一样高兴”来形容心情,可见过年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姐妹们欢天喜地的要包饺子了。

    大姐打开了灯,厨房沉浸在一团柔和的橘光里。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脸上的红光不见了,堆满了愁云。

    他站在炕上,透过墙上的一块玻璃既可以俯瞰厨房,又可以总览他所在的外间屋。

    他像监工,并且像找茬的监工,一副随时要抓倒霉的雄威。

    大家心照不宣地谨慎起来。家里静悄悄的,每个人蹑手蹑脚地做事,怕手闲下来。

    哥哥都自觉地拿起扫帚划拉院子去了。

    如果一直在厨房干活就好了,但最后的工作还是得集中在外间屋。

    大姐把一张面板靠着炕沿儿放在炕上,正好在父亲眼皮底下。

    她一条腿搭在炕沿儿上坐着,背对着父亲耸动着肩头揉面,一盆调好的饺子馅放在面板旁。

    三个妹妹挤挨着围着面板,父亲在炕上坐了下来,不必看他,也能感觉到他虎视眈眈的目光。

    二姐的位置最好,被大姐挡住了,最小的妹妹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一会儿瞅瞅父亲,一会儿乖巧地递筷子,一会儿摆饺子。

    老三红梅整个暴露在父亲的目光里,她如锋芒在背,多希望自己穿上隐身衣,父亲看不见她。

    擀面杖咕噜咕噜的声音,捏饺子的声音,还有小心翼翼呼吸的声音。

    大哥进屋了,歪躺在妹妹们身后。

    “你玩呢?嗯?”

    突然一声怒吼打破了沉寂,气氛像绷紧的弦突然断了。

    面板周围伸出来的手都一哆嗦。

    父亲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他继续咆哮:“那样包饺子一下锅就得碎,大过年的吃片汤”?

    四姐妹低着头转着眼珠面面相觑。

    突然父亲又喝一声:“小红梅你给我下去,有你那么包饺子吗”?

    红梅又惊又怕,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父亲。

    父亲怒目圆睁恨不得吃了她,愤怒地颠着屁股。

    那姐仨儿谁都不敢吱声,她被惊涛骇浪淹没了,不知所措,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父亲一看她哭了,爆发了:“大过年的你哭啥?不吉利的玩意儿”。

    说着站了起来要揍她,大姐擀着面皮说:“她包的挺好的,咋就能碎了”?

    父亲没理会大姐,喝令红梅:“把眼泪擦干净,去!到你妈相片前道歉”!

    大姐停下擀面杖给她使了个眼色,无奈地说:“你别包了”。

    她把包了一半的饺子放在面板上,赶紧下了地。

    她拿起毛巾擦泪,可是泪水断线珠子一样擦不干,她不知如何向母亲道歉。

    站在母亲照片前看着她淡淡的微笑,她更委屈了,抽噎着,心都抽搐了。

    父亲终于失控了,奔着炕沿儿要跳下地。

    刹那间,除夕夜变成了一场家庭暴力。

    二姐一把将她推进里间屋关上门,她在黑屋子里瑟瑟发抖。

    父亲在外间屋像头愤怒雄狮,他似乎要把平生所有不如意都宣泄出来,他声振屋瓦:“你们这群狼崽子,没心没肺的狗崽子”!

    大哥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行了,大过年的”!

    这一句果然有效,父亲的骂声立即小了,渐渐停住了。

    一阵狂风骤雨似乎刮过去了。

    红梅呆呆地注视着窗外一闪一闪的爆竹亮光,沮丧的想:今年又是我!为什么每年挨骂的都是我?”

    她不知道的还有,父亲为什么每到过年就找茬骂人?他选来选去,总是把怒火泄到她头上。

    不管她如何小心,都躲不过去。

    几个小时后广播里传来首都的钟声,一九八六年来了。

    她又长了一岁,长大真的不容易啊!

    那年的六月,她初三要毕业了,她郑重地报考了县实验高中。

    她要考大学,她要到远方去,她要远走高飞。

    可是那天午休时,班主任邵老师把她叫到大白杨树下。

    树叶婆娑,把日光揉成金点洒在她脸上。

    邵老师摸了摸她的头,理了理她的发梢,顿了顿说:“红梅呀,你爸上午到学校来了,他介绍了你家的情况。

    他一个人在小学上班;

    你哥在县城补习班复习;

    你大姐辍学在家做家务;

    你二姐在县城实验高中上学;

    你妹妹马上小学毕业了;

    作为三女儿的你不能再报考高中了。

    你爸的意思是让你考所中专或师范。

    三年后就能工作挣钱了,就可以减轻家庭负担了”。

    邵老师惋惜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爸把志愿改成中专了”。

    最后这句犹如晴天霹雳,她整个人焦了。

    邵老师回去了,她呆呆地站在大白杨下,飒飒的树叶声突然变得遥远,她的世界死一般沉寂。

    回到家,她什么也没说,没问。没为自己争取,没为自己坚持,她不敢,不敢反抗来自于父亲的安排。

    就那样把三年的憧憬掐碎了,扔了。

    她默默地为考中专而准备,并且顺利地考上了。

    她是她们班唯一考上的学生,她们学校拿到通知书的人里唯一的应届毕业生。

    中专三年,轻描淡写地把岁月带过,留给她的是几大本日记记录的成长。

    三年里变化的还有她的模样,她已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女孩。

    细瓷儿般的脸蛋儿,星辰般的眼神,轻盈的腰身,不是多惊艳,而是细致耐看。

    浓密细软的三千烦恼丝,发卡揽不住,皮筋儿缠不紧,经常突然松散开,如瀑在肩头,她还不觉。

    她曾立志要离开冰冷的家,再不见暴躁的父亲。

    但她中专毕业后又回到了家,又骑上那辆破自行车,每天往返24里路,到母校,卧龙镇七中上班。

    她已经上班一学期加半学期了。

    此时正是第二学期的五月初,村后的梨园白茫茫如雪如荼。

    她家还是那个低矮的土房,早饭在锅里正噗噗冒热气。

    她烧完了火蹲在灶台旁刷鞋,父亲站在她身后巴结着说:“刚才我在村东头和一个老同事说会儿话,他走了二十里跑来找我,你猜干啥”?

    她手没停,像没听见一样。

    父亲见没反应,乐呵呵地继续说:“他要给你介绍对象,你见过那男孩子,开运动会时你们都在终点线那儿”。

    刷鞋声突然大了,搪瓷盆里飞溅出水滴。

    父亲自顾自唠叨:“那小孩儿师范毕业比你早一年,在七中分校教书,今年二十二岁。家里还有位老母亲,两亩地,三间草房,条件不太好,可是孩子是难得的好孩子,我那老同事可以打包票”。

    她猜到是谁了。但只要是父亲提起的,她就没好气儿。

    她头也没回,硬邦邦地打断父亲的絮叨:“我不嫁老师”。

    简洁明了。

    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不嫁你这样的,贫困窝囊,懦弱暴躁的乡村教书匠,臭老九”。

    父亲在身后立刻没声了。

    她不看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的尴尬。

    他杵在那里,轻声说:“老同事在村口等信儿呢,我这就告诉去,闺女不愿意找老师”。

    他的脚步声远了。

    她刷完了鞋,晾在窗外。

    妹妹走过来,狡黠地笑着,明知故问:“爸和你说啥了?”。

    红梅鼻孔哼了一声,没回答。

    妹妹收敛起坏笑,很老成地说:“不嫁老师也对。哎,咱爸窝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他能有啥本事?”。

    红梅的鼻孔又哼出一股气,她懒得回复妹妹。

    她说:“我到梨园去了,别等我吃饭”。

    梨园里静悄悄的,繁花簇簇,遮天蔽日,像白云压在头顶,她走进了深处,在一棵树杈上坐下来。

    她家的小土房不见了,她的眼前都是梨花,甜蜜阵阵,芬芳缕缕。

    她满满地吸了一大口气,慢慢地吐了出去。

    当年如果上高中,此刻她仅仅大学一年级,正在做风华正茂的学生,可是眼下竟然有人给她提亲了。

    好悲哀,不是吗?

    命运如此颠覆不正是父亲造成的吗?

    想起他发火时狰狞的脸,她依然不寒而栗,同时深恶痛绝。

    她如此厌恶父亲,怎么能嫁给和父亲一样当教书匠的男人?真是恨屋及乌了。

    能让她改变想法的,可能只有一个人除外。

    这个人首先他是他,然后才是职业。

    他是谁呢?

    他是个白雪少年,她的初中同学。

    她永远记得那个初二的秋夜。

    国庆节的前一天,她们班在学校农场扒苞米棒子,夕阳落山了才收工。

    同学们得令后像发疯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去,瞬间,农场没人了,她回家的大道也没人了。

    这意味着她要独自走十二里路。

    她眼看着夕阳落下去的地方,那缕红光逐渐暗淡,突然一沉,天边像被吞噬了似的。

    她把书包往身后背了背,小跑起来。

    一轮皎洁的圆月在树梢升起。

    夜晚正式开始了。

    秋收的大道被马车碾压得光滑平坦,在月亮下反映着白光,前方的路白茫茫不见一个人影,身后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

    路两边的苞米叶子刷啦啦干响,她一边跑一边侧耳倾听,感觉有人在地里穿行,越听越像有人追赶她,她紧紧地攥住书包带,手心沁出凉汗,脚下加快了速度。

    12里路还有一大半儿,这时身后传来沙沙声,好像有人过来了。近了时像是自行车轮碾压路面而来。

    她不敢回头。

    是路人?还是学生?是学生的话还有谁走在她后面?

    正当她乱猜时一辆自行车经过她身边往前骑去,看背影是个学生,一个男生,她又看一眼后心头一震,他是小铎。

    一个刚到她班不久的降级生,

    跑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一个活物,这令她有些安慰,她突然感觉很累,不禁放慢了脚步。

    他的背影渐远。

    月光下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他停了下来,一只脚踩着踏板,一条腿撑在地面,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

    就在她就要经过他身边时,他轻声说:“上来吧”。说完就坐上了座位,慢慢地蹬着踏板。

    他又说了句:“我带你,上来啊”。

    他骑得更慢了,自行车扭动着保持着平衡。

    她盯着车后座,窜了几下也没上去。

    他把自行车彻底停住了,她才坐了上去。

    他感觉她坐稳了,就用一只脚拖着路面助跑几步,窜上车座赶紧用力蹬,车轮顺畅的跑起来,沙沙的碾压路面。

    两人无话。

    他蹬车很快,路两边的大白杨倒退着,苞米叶子依然刷啦啦地响,在她听来却像深秋的小夜曲。

    圆月升到了天空之央,月华清凉如水,他们好像行驶在梦境里。

    她想起一个问题,不禁无声地笑了,她想问小铎:“你为什么走到了最后?”

    但没有,也许不想打破这如丝帛般的宁静吧。

    看来小铎是个骑自行车的老把式,他“驾驶”得轻松平稳。

    他一直匀速前进,当车速降下来时,她发现进了一个村的路口,这个村看上去挺眼熟,哎呦,她到自己村了。

    这么快啊!

    她跳下车,小铎兜着大圈子掉头,她:“喂”。

    他掉好了头,听到她的声音,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她轻声说:“谢谢你,否则我一路上会很害怕”。

    他似乎点点头,没说什么。

    自行车飞驰起来,他的身影模糊了,不见了。

第2章 心结

    她还有个心结。

    初三毕业前夕的冲刺阶段。

    有一天,班里来了个特殊女生。

    她鲜艳明媚,高挑丰满。头发剪的很短很时尚,穿一件黄色的蝙蝠袖夹克衫,一条蓝色带紫色斑点的弹力裤,弹性绷出大腿健美的肌肉,脚穿一双白色旅游鞋。

    她叫小蝶,和红梅一个屯。

    她辍学一学期了,那天午休时翩然而至。

    她背把硕大的吉他,一进班就寻找自己的座位,走过去坐下来,把吉他摆在课桌上。

    屋里几个男生呼啦一下都出去了。

    教室是女生天下了。女生们好奇的围着小蝶。

    朝晖邀请她:“你给我们跳一个舞吧!”。

    小蝶也不扭捏,站起来扯扯衣襟说:“我学了很多舞蹈,但这里没伴奏,那我就比划一下得了”。

    她走上讲台,在上面跳了起来。

    一招一式确实像训练过。

    跳到一半她笑着跑下了讲台。

    她说:“刚才跳的叫《阿里山的姑娘》,我还会弹这首曲子”。

    说着抱过吉他,歪着头,手指在琴弦上捻拂挑拨,一串美妙的旋律在她的手中流出来。

    那姿势酷极了。

    她这一亮相简直是衣锦还乡。

    傻傻备考的同学们在枯燥的学习中耳目一新。

    但她好像只会个开头,正在弹不下去时,进来个小男生,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可不是我给你的。我是代人转交”。

    说完把一封信扔在吉他上就跑了。

    小蝶一点不惊讶,会心一笑。

    她收到的这类信多了去了。早都见怪不怪了。

    她毫不犹豫地当众拆开,女生们紧紧地聚拢过来,全班女生一起读这封专门写给她的情书。

    信笺只有半篇,看起来是匆匆而就,但字迹却不因匆忙而懈怠。很工整很认真。

    开头是:“小蝶你好: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有些话我不说就没机会了。谢谢你这么长久以来对我的帮助。我从来没忘记过,无数个点点滴滴……”。

    红梅看到这里时,感觉窗外有人探头探脑,下意识地一抬头。

    她愣住了。

    窗外那个人也愣住了。

    两个人都像被击中了般,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窗外那个人是小铎。

    她的嘴角挤出一丝笑,但她的心却疼了。她低头继续看信。

    后面说了什么她没看清,因为小蝶已经读完了。

    红梅一眼看见了落款,是---肖铎。也就是小铎。果然是他!

    窗外的人影闪了。

    小蝶潦草地把信笺折叠好,塞进信封,把信封往衣兜里一揣,一笑置之。

    她又抱起了吉他,拨弄起来。

    下午上课铃响前,小蝶飞走了。

    是不是也带走了某人的心,就不得而知了。

    那年的秋天,红梅到县里读中专去了。

    小铎和小蝶回初三复读。他俩又成了同学。再不怕没机会说话了吧?

    这些红梅都无从知道了。

    年底是新旧交替之时,中专同学们热衷于邮寄贺年卡。

    大多数贺年卡两毛钱,最大众的图案有长城红叶,长白山瀑布,还有君子兰。

    她选了几张两毛钱的,苏州园林之类;只有一张五毛钱的,是她一眼就喜欢上的。

    那是一张西洋油画,一个女孩侧身站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午后的阳光慵懒静谧。

    看不清女孩的表情,却能感到她很惆怅。

    就像她的心思,会莫名其妙的悲伤。

    她把这张五毛钱的油画寄给了小铎。

    为什么给他?她冥冥中想要个答案。

    很快,她收到了他的回音。

    就像送礼得到了丰厚的回馈。

    他寄来了一个大大的信封。

    里面有一张贺卡,是一株红艳艳的君子兰;四张精美书签,每张书签带条金黄色缨穗。四张书签正好是“梅兰竹菊”,这是一套。

    最后是一封信。

    因为时间充足,他的字更有型了。

    信中他说:“我惹过你生气,对不起”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她并没生气,但他这么一说,她真的生气了。

    她好像得到了答案,她不需要别的了。

    她没回复他。

    他们的联系只这一来一回,谁也不相欠,就这样断了。

    转年的中考,小蝶依然名落孙山,把吉他挂在墙上,到市里饭店打工去了。

    小铎考上了外县美专。

    三年毕业后的大体方向是回乡镇学校当一名美术老师。

    下学期他就毕业了。

    他,会回母校吗?

    如果那样,她和他就成了同事。

    近四年未见,当初那个白雪少年怎么样了?

    她不知在树杈上坐了多久。应该好久了。

    红日晒在梨花上,花下氤氲着暖香。

    她下了树杈,做了几个侧体扭转,感觉肚子饿了,就往家走去。

    刚踏进厨房门,就听见外间屋有说话声。

    她刚踏进外间屋门,只见炕沿儿上搭边坐位白发老头。

    她敏感地意识到不妙,可是转身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

    老头和父亲同时停下了话茬,都笑眯眯地看着她。

    妹妹经过她身边,小声笑了一声。

    父亲介绍说:“这就是早晨大老远来的老同事”。

    果然是他,这怎么还追家里来了?

    白发老头没拿她当做小孩子,而是很谦逊地要站起身。

    她赶紧说:“您坐吧”。

    老同事这才安稳坐下来。

    她坐在柜子前的椅子上。

    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老同事先开口了。

    他笑呵呵的模样很慈祥。

    他开门见山地说:“咱们卧龙镇就像个麻雀,就那么小,作为基层就那几个单位。

    银行里总是那几个人,派出所,政府,工商,这些衙门里的人都不靠谱。

    年轻人最多的地方就是粮库和铁路系统了,我对这两地方也不待见。

    粮库和铁路子弟上学时没一个正经玩意儿,有的初中都没混到毕业就当兵去了,在部队混两年后退伍就到粮库和铁路部门上班,摇身一变成了正式工人。

    这些小伙子们穿的溜光水滑的,但真是不学无术啊!

    可是人家怎么说?你猜?他们挂嘴上的话就是:‘娶个老师吧,老师挣钱不多但能辅导孩子,娶家里能当家教还能当保姆’。

    你听听,多气人!可是更气人的是,咱学校里的姑娘们偏偏愿意嫁这样的人家。

    图意人家工资高,福利好。

    逢年过节能分米面油。

    唉,有一次粮库一把手见到七中校长,你猜咋说,喊‘亲家’。啥意思?意思是女老师都嫁粮库去了。

    车站站长看见校长也喊‘亲家’,女老师嫁铁路工人的更多。

    唉,你们自己想想,你们上学时都是优等生,费劲吧啦地考上个学校,毕业了嫁给小混子?

    这都怪咱们当老师的工资太低,没办法。

    可怜学校里那些优秀的小伙子们了。瞪眼没有同行愿意嫁”。

    老同事作为说客真合格,说的头头是道,可是这些红梅如何能听进去?

    他拐弯抹角给她洗脑呀!

    她垂着眼帘不说话。

    他话锋一转,狡黠地笑着说:“我退休后这些年也不闲着。看见般配的姑娘和小伙儿就牵线,都牵成好多对了。凡是我介绍成的小两口日子过得都很好。

    这好姑娘,好小伙儿,就得盯住,错眼神就被别人抢去了,过这村没这店喽!

    嫁人要嫁人品,以人为本啊!因为是和人过日子啊!

    老师工资是低,可是节省着花也够了,过日子是过人,过心情啊!小两口恩恩爱爱,那叫金不换啊!

    哎,年轻人咋就不懂啊?可急死我这老头子了”。

    他终于绕到了主题上。

    父亲和老同事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

    老同事最后说:“小林那孩子就在我们屯,我今年七十三岁了,那小孩从光腚娃娃我就了解,金子似的好孩子啊!”

    他看出了红梅一副敷衍的神情,气势很受打击。

    她起身往茶杯里续了些水,双手端着,老头眼睛看着她的脸接过茶杯。

    好像在说:“孩子,你就听我的吧”。

    但她没有迎合他的目光。

    他眼里最后一点星光暗淡了。

    喝完了水,他颤巍巍站起身,父亲赶紧下地穿鞋,老同事忽然又像满血复活似的。

    对她说:“丫头,你也别做什么决定,你和小林就当同学,同事那么交往着,你们年轻人就当做个伴”。

    这位老同事果然是身经百战的月老,屡败屡战。

    她笑了,不得不点点头。

    否则实在说不过去了。

    果然,老同事乐呵起来。

    父亲挽留他:“要中午了,让孩子们做饭,简单吃口饭再走”。

    老同事爽朗地说:“不用。我习惯了。溜溜达达就回去了”。

    父亲看了红梅一眼,对老同事说:“来回四十里路,那可不是溜达就能回去的”!

    但老同事执意要走,已经出了屋门。

    大家送到院门,老同事坚决让大家止步,他沿着梨园边小路慢悠悠地走着,在拐弯处不见了。

    父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很明显:“冲着老同事这股热心劲儿,你还不同意吗”?

    她转身走在前头,心里说:“不同意八百次也白扯”。

第3章 杏花树下

    七中校园方方正正的。

    坐北朝南一排砖瓦房是办公区。

    遥遥相对的南边又是一排砖瓦房,那是班级。

    东西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前摇曳多姿的龙须柳还是红梅在初二时和同学们栽种的。

    现在已经碗口粗了。

    校门朝西,门旁一座小房子,那是收发室。

    这所乡镇中学负责着全乡孩子的教育。是全乡学校中的老大。

    就在这片操场上,几天前举行了一场运动会。

    父亲的老同事一心要促成的姻缘也就从这场运动会开始的。

    红梅眼前浮现出几天前开运动会的情景。

    运动会是五一那天开场的。

    七中是东道主。

    一所分校,和十六个村小一大早从四面八方往七中聚拢。

    操场四周变成了市场。

    买卖摊床早早地占好了位置,比赶大集都热闹,炸麻花的大油锅都支起来了,诱人的香味飘出好远。

    各校陆续进圈里在指定地点安营扎寨,他们起大早赶来,用马车运来桌椅,有的学校很气派,用皮卡运。

    每个小学在各自阵地前做起一些装饰,有的插进土里半圆形花环,五颜六色的一环套一环,远远望去像一道道彩虹;

    有的让前排的孩子拿着硕大的花朵,孩子们乖乖地坐着,就像坐在花丛后。

    七中以班为单位,占了会场半圈,挺朴素的,没有弄花花草草。

    但在身后插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随风飘展。

    这是全乡的盛会,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了。

    人声喧嚷,气氛已经热烈起来了。

    主席台是领操台的扩展,用黑色的防雨布围成个棚子。

    坐在上面的人显得更神气。

    在上面根本晒不到太阳,却都戴着太阳镜。低调中显出了另一种瞩目的光环。

    他们面前摆着几个麦克风,那麦克风的话筒处蒙着红绸布,绸布旧了,不知是晒旧的还是吐沫喷旧的。

    有人在给麦克风试音,“喂喂喂”个不完,麦克发出是高分贝的嗡嗡声。

    艳阳升起来了。

    麦克风终于出声音,一阵长篇大套开幕词后检阅开始。

    突然锣鼓喧天响彻云霄,各校检阅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场了。

    在百米终点外的一张课桌后,坐着两个年轻的女老师,一个是小杨子,另一个就是红梅。

    她俩负责终点记录。

    小杨子戴了副大墨镜,脑袋拨浪鼓似的往会场各个方向摇晃。

    百米跑道用白石灰勾画得清楚醒目,终点线处站着几个男老师,他们负责盯着撞线学生。

    突然,一声纸炮枪“噗嗤”响了。

    一阵密集的鼓点过后一群小孩跑来,像一匹匹小马驹,眨眼间撞线了。

    速度之快令红梅措手不及。

    赛跑开始了。

    几个小孩跑到她面前,有一个气喘吁吁地说:“我第一”。

    马上有老师跟过来,监督着学生也是向红梅做最终报告:“这个第二,这个第三”。

    他们每个人把着一个小孩肩头,没取得名次的跑完就回去了。

    她把老师的结果写在了记录本上。

    终点记录从此开张了,一会儿跑来一波,她们就得记录一波。

    小杨子坐不住凳子,动不动就出去溜达,也不知到哪里转去了。

    红梅一直不停地记录,整理。

    有通讯员不停地把她的记录结果拿到主席台,主席台靠记录播报获奖名单或者进入决赛名单,她不能出差错。

    小孩们和各校体育老师特别重视结果。

    有的短跑比赛就是脚前脚后撞线,两个学校的体育老师就互掐起来,面红耳赤地到主席台裁判,他们在那里吵吵嚷嚷。

    所以抓终点的老师也得不错眼珠地盯着撞线那一刻。

    然后准确无误地领到她桌前说:“这个第一”。

    有了他们的认真准确,她记录工作虽然忙,但不乱。

    她和终点老师们配合很默契。

    一上午就这么忙碌中过去了。

    运动会休场一个小时。这是学生们自由活动时间。也是买卖最兴隆之时。

    孩子们用家长给的零钱买汽水,瓜子,麻花,糖果,他们边走边吃,到旁的学校瞅瞅,找找伙伴。

    这些红梅小时候都干过。

    她初一的时候不就是攒下零食钱买的日记本吗?这才过去了六七年呀。

    如今她以老师身份又在这会场了。

    各校老师们不在露天吃饭,他们自己找地方吃饭,有的去饭店。

    红梅她们去的是英语组长家,在他家有一伙人已经做好了饭菜,会场这边一散那头就放桌子。

    会场上的工作人员真的饥肠辘辘了,主席台上说话的口干舌燥;监督跑道的腰酸背痛;红梅负责记录头晕眼花。

    组长家离学校十多分钟,是一个土房小院,和红梅家有一拼,教师之家大抵如此吧。

    组长家比红梅家还小,只有两间房,分别是一间厨房,一间有大炕的卧室。

    大家往屋里一进就拥堵了,外面的站着进不去。

    组长一边自嘲一边指挥:“哎呀,破家让大家受委屈了,来,男老师们上炕,地下就有空了”。

    男老师们脱鞋猫着腰上了炕,瞬间炕上黑压压,地上鞋一堆堆。

    组长又往屋里招呼女老师:“来吧,请进吧。”

    女老师们坐在了地上两张圆桌边,围成了两个圆圈。

    地上又满满登登了。

    组长对女老师解释说:“炕上烧火太多,让大老爷们坐炕上。你们美女们裤子别烫皱了。大家别以为怠慢哦”。

    他一半开玩笑一半认真。

    女老师们都哈哈笑着说:“有好吃的就行,坐哪无所谓”。

    组长老婆和几个“厨子”把菜往桌上端。

    这些菜都是在厨房那个小铁锅里炖出来,炒出来的。

    饭桌中间一盘主菜是红烧肉;四周围着其他小菜,干豆腐炒尖椒啦,韭菜炒豆芽啦,煎鸡蛋啦,还有一大碗西红柿紫菜汤,热气腾腾的摆满了桌子。

    炕上地下菜品都一样。

    女老师们是真的饿了,而且不喝酒,每个人端着饭碗吃口饭夹口菜,你一筷子她一筷子,很快菜盘见底,再划拉几下就光盘,可是手里的碗中饭还有一半,并且肚子还没饱呀。

    她们不禁往炕上看,炕上的男老师们碰碰杯,劝几句,说说话,抿一口,然后伸筷子夹点菜,吧嗒吃了。

    他们吃的文明客气。

    他们的每样菜只少了一个小坑。

    这时有女汉子冲炕上嚷着:“你们那么多菜呢,给我们一盘呗”。

    炕沿儿的人纷纷扭过头来,炕里的伸长了脖子,他们惊讶地说:“你们这帮女的太能造了”。

    炕上的挑理说:“我们菜哪里多了?都一样的,就说你们能吃就得了”。

    女汉子不服气地说:“我们人多,你们数数”。

    小杨子果然伸出指头一个一个点,然后助阵:“女的比男的多好几个呢”。

    炕上的大度地说:“得得,拿去”,一盘炒豆芽伸下来,赶紧有人接过去放圆桌中间,但是几筷子又光,红梅一筷子没伸呢。

    接着一盘炒鸡蛋下来了;干豆腐尖椒下来了;最后索性是红烧肉。

    他们终于开窍了:“这个也拿去吧!不就惦记这盘吗”。

    女老师哈哈大笑着把红烧肉造光了。

    炕上有人嘟囔:“这帮老娘们太能吃了。谁能养得起”?。

    女汉子们回击说:“吃几口菜就养不起了?”。

    她们终于吃饱了,终于放下了碗筷,坐那里和炕上的斗嘴。

    小杨子跟着起哄,女汉子怼她:“小丫头片子别跟着瞎吵吵”。

    学姐挨着红梅坐,她在桌下勾勾红梅的手,两个人起身从背对背间蹭了出去。

    她俩来到外面,很劲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组长家的菜园种满了蔬菜,韭菜碧绿一畦,香葱茂盛几垄,还有打好的田垄黑黝黝的,里面酝酿着新芽。

    南边篱笆处一棵杏树正满枝粉白。红梅不觉走过去。她招手叫学姐,学姐摆摆手回屋了。

    红梅站在花下,沐浴着杏花的香芬,这香幽可算驱赶了组长家的臭脚丫子味了。

    正午的阳光晒着她的背暖暖的,她解开那件粉红色夹克的拉链,脱下来搭在胳膊上,这样她的上衣就是一件淡黄色小格子衬衫了。

    阳光的斑驳洒在她身上,她仰起脸晒着,嗅着。

    组长家在一条小道边,小道蜿蜒着串联起很多院落,密密麻麻围在他家四周。

    有的院落是高墙大院,露出红瓦顶;有的是柴门泥墙,一座茅屋掩映在花丛后,春天把这片民宅打扮得生机盎然。

    屋里人还在喧嚷,热烈地讨论着,有时传出一阵哄笑,那肯定有人在讲段子。

    她只想等他们出来一同回学校就完了。

    她就安然地在外面待着。

    漫无目的地放眼望去,一眼瞥见在不远处的一家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男子。

    他好像也站了好久了。

    那里的花阴遮了他半身,他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看过来。

    而被她发现了使他一慌。

    迟疑了一下往她这边走。

    她掉过目光不看他,直到他在对面站住了才又看向他。

    他在向她笑,像是对她很熟,她觉得也挺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

    他高高的,瘦瘦的,全身都是肌肉那种瘦,瘦削黝黑的脸一副风吹雨打出来的样子。

    剑眉下一双不大不小的长眼闪闪发亮,他的嘴唇丰满润泽,正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每要微笑先是牵动一下嘴角,才露出牙齿变成灿烂笑容,那样子看上去很腼腆。

    他看着红梅搜索着记忆的眼神,提醒她说:“章老师你是终点记录。我在终点盯撞线学生”。

    她暗暗说:“没注意呀”。

    但她说:“那你在这儿干嘛呢?”。

    他很认真地说:“我叫林森,我是分校的,去年师范毕业的”。

    然后他回答红梅的问题:“我们午饭在一位同事家吃的,我吃完了,出来透透气”。

    他这个态度在她看来很搞笑。

    她像听完个小品似的抿嘴一笑。

    他捕捉到了,脸上有点窘。

    她说:“我们在组长家”。她指指身后的那座院落。

    他点点头说:“我们离这不远”。

    他似乎在等她的问题,但她没话了。

    他俩杵在彼此面前都不吱声了。

    她用余光看见他穿了件牛子外套,白花花的,不是款式那种白,是年头太久了那种白。

    裤子大约是黑色运动裤,她没注意看。

    她心想这人够黑的。

    蓦然到心头一个英语单词black“布莱克”(黑)她心想什么林森,叫布莱克得了。

    她在心里给他起了个绰号。

    想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捉弄了他,她又不禁一笑。

    这又令他一呆。扫了她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留着一头卷发。发梢又卷又蓬,像顶着满头刨花。

    这头卷发在女人头上很漂亮,在男子头上显得痞气,与他青涩的神态不相符。

    他打破尴尬,问:“章老师你每天怎么上班啊”?

    她没看他,答:“有时走着,有时骑自行车”。

    他:“我家在学校附近,我走几步就到了,我挺方便的”。

    他:“你教几年级?”

    她:初一”。

    他:“我教初二,我教数学。我们学校人手紧,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几个人得挎课,你们主校人员充足,不用挎课吧”。

    她看了眼他答:“不清楚”。

    这尬聊很累人。

    他要冒汗了。

    这时学姐她们从组长家出来了,她们直接往北走,她在篱笆南,这样就直接把她落下十多米。

    她转身去追大部队,前面那群人走得很快,似乎在抢时间。

    她被拉开了距离。

    她索性不追了。

    他把大步均匀成小步随在她旁边。

    一路上他们无话。

    终于到了会场,她在那张课桌前坐下来。

    小杨子一直在前头队伍里,此刻不知去哪儿了。

    红梅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记录本,要拿笔时发现钢笔不见了。

    她伸手在包里摸,没有。

    她刚要站起来回组里取一支,这时一只笔递过来。

    她抬头见是林森,也就是布莱克给她笔。

    她接过来说声:“谢谢”。

    主席台上“喂喂喂”又响了,下午的大会开始了。

    下午有短跑决赛,长跑预赛,交叉进行。

    这时她才注意到终点线处的布莱克。

    每当有决赛选手跑过来时,他站在终点线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跑道,总能准确地“逮住”撞线选手,跟着选手来到她桌前,准确地报:“这个第一”。

    要么“这个第二”。

    原来他一上午都这样,只是她没注意。

    她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学生往终点跑来时,其他老师愿意站在跑道终点“守株待兔”,这样是不会走眼,但会干扰选手全力冲刺。

    布莱克则不同,他一直站在跑道外侧。专注地目测撞线的孩子。

    他把学生一次次带到她面前,她就用他的钢笔记下了一个个的名字。

    还别说,他的笔比她的笔好使多了。

    这是支英雄牌钢笔。

    紫红色的笔身,白钢笔帽,握在手指间轻重适度,笔尖镶着三角形的金箔,写字时柔韧光滑,润色均匀。

    她第一次使用这么舒服的笔。

    原来钢笔竟然有如此区分。

    以前她觉得能写字就行了。

    看来还是见识短啊。

    这么好用的笔不好好写字都不好意思。

    所以她下午的字用心多了。

    因为人家的笔挺贵,她使用时很小心。

    不敢掉地上。那笔尖往地上一扎,钢笔就废了。

    所以记录完她就把笔帽戴好,把笔握在手里等下一波。

    有时也偷空看文艺节目。

    操场上花枝招展的小孩儿跳着各式各样的舞蹈,虽然不是那么专业,不是那么优美,但孩子的活泼和认真就是看点,当年她也跳过呀。

    她跳《草原牧歌》时头上勒着红绸子,穿借来的雨靴,大家的靴子长短不一,跳起来咕叽咕叽响。

    想着这些,她不禁嘴角浮现笑意。

    就在她怡然自得间渐渐感觉到了异常。

    她总感觉有灼灼目光在偷看她,好像一直在看。

    转过脸又没发现谁。

    会场人这么多,谁看谁?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因为要临近尾声了,观众挤进了圈里看,终点线那里很嘈杂。

    虽然各种目光杂乱,但总有两道目光是笔直的,笔直地射向她,像穿过层层干扰执着地寻找到她,然后就不挪开了。

    而在杂乱下那两道目光以为不会被发现,就更放肆更火辣。

    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突然一转头迎着那个方向看去。

    布莱克躲闪不及被抓正着。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他惊得傻掉了一样。

    她俩的目光像两道长剑硬碰硬磕在一起。

    交灼着火星四射。

    她先把脸扭过去了。

    然后她又若无其事地看节目,她惦记他瞅没瞅她,就想证明一下,突然一转脸,两人目光又一碰,都猝然调开。

    几下子把那个黑小子弄得很狼狈,她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广播终于宣布:“今天大会就到这里,明天继续”。

    会场顿时骚动起来,她赶紧拿起记录本挤出人群,回到办公室。

    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儿。

    待她再望向外面时,操场空了。

    他也不知所踪。

第4章 住店

    第二天早晨,天空阴沉沉的。

    云雾也运动起来,在天空变来变去,一会儿浓,一会儿薄。

    有时还裂一道缝儿,撕开一角,露出一线蓝天的样子,但一闪又弥住了。

    所有参加运动会的人对天气都挺有信心,太阳一出来就云开雾散了。

    所以谁都没有做防雨的准备。

    观众少了一些,最精彩的开幕昨天已经看到了。有些人第二天没来。

    孩子们已早早地各就各位。

    她们面前的花啊朵啊吹破了不少,就像鲜花要枯萎似的。

    但孩子们很精神,她们才不管天气如何呢。

    小杨子今天比较守铺,老实地坐着和红梅记录。

    她那个大墨镜一会儿摘下一会儿戴上。

    戴着墨镜的眼睛经常对着一个方向直愣愣地瞅。

    今天都是长跑了,记录的工作量不大了。

    抓终点的几个老师分段站在跑道里侧盯着。

    红梅看见布莱克站在跑道拐弯处,离她挺远。

    他背对着她,不再回头。

    有时他跑动起来,洒脱敏捷,那头卷毛轻盈地飘起落下,他对运动很擅长,很喜欢的样子。

    她这次看清了,他穿的是黑色运动裤,很旧了,裤脚收紧,鞋子是灰色运动鞋,这身打扮和运动会挺吻合,他也更像教体育的了。

    跑到终点的运动员自己就奔过来报名了。

    用不着谁领着。

    这时他就叉着双腿,挺拔地站着,依然背对着她。

    她忍俊不禁。

    很少有人关注天空,当飘起雨丝时才发现,天空已阴云密布。

    雨丝很细很凉,落在脸上痒痒的。

    各种项目按部就班地进行,谁都不在意这点雨。

    锣鼓喧天似乎要敲退阴霾。

    天上不作美,地上很热闹。

    但是这雨偏偏和人较劲儿,雨点暗暗地变密,变大。

    一场春雨终于正儿八经地下起来。

    不是瓢泼那种,而是一个劲儿的连绵,随着风势时而急时而缓,带下来阵阵寒意。

    会场上所有人都没任何准备。

    观众找地方躲雨,呼啦散了不少,坚守阵地的学生一动不动。

    孩子们一堆一簇抱团取暖,豁然开阔的跑道上选手无所顾忌地奔跑着,这也正是体育精神。

    跑道暂时还未湿透,时间长了就泥泞了。

    各岗责任人在雨中坚守着。

    做记录的两人坐在孤零零的桌边瑟瑟发抖。

    红梅抱着记录本护着它。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弯道那边向她们跑来,他的卷毛贴在了脑门上,和那些缩肩勾背的人不同,他在雨中似乎更随意更精神。

    是他!

    他颠颠小跑到桌前,探身说:“把桌子搬到学生堆去吧”。

    不等红梅回答他搬起桌子就走,她和小杨子一人拖一把椅子跟在后面。

    他放好桌子转身接过椅子安顿在一排旗子下,旗子像排树林挡住了风,她和小杨子又坐下了。

    他转身跑了回去。

    雨越来越大,观众彻底跑光了。

    跑道上也没人了。偃旗息鼓。

    所有的孩子们沉默地淋在雨里。

    主席台那里死一般沉寂,迟迟不出决定。

    她身后的旗面吸着雨水沉甸甸地垂着。

    忽然她眼看着一面旗飘过她的头顶,是一只大手扯着旗子一角在她头上形成个棚。

    雨点落在“雨棚”上嘭嘭地响,即使漏下雨滴也被过滤细小了。

    她倏然一回头,见他靠旗杆站着,身体一侧紧挨着她。

    他营造出来的避风港很背风。

    小杨子挤在红梅身边。

    她的头没有被完全罩住,虽然他也尽力往她头上遮,但他的胳膊长度有限。

    而他的重点全在两女子身上,他整个的湿透了,从脸上往下淌水,衣服全湿了,整个一落汤鸡。

    隔着两人的衣服,她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袭来,很暖。

    小杨子终于熬不住,嗖地跑了。

    坚持在这里的人都幻想着,雨过劲儿后就会停,然后云开日出。

    但是,最后还是老天胜了。

    麦克匆匆宣布:“大会到此结束”。

    孩子们一下子动起来,像雨中小精灵,往门外奔跑,操场瞬间活跃了起来。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跑。

    没和他说一句话,也没看他怎么样。自顾自跑了。

    在办公室里往下脱外衣时才发现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支笔,那只英雄钢笔。

    她一大早就想还给他,可是一直没机会。

    后来就只关注雨了。

    她就把钢笔放进抽屉了。

    ……

    想到这里她拉开抽屉,那支钢笔静静地躺在角落。

    她心里说:“难道他以为我不给他钢笔是留下做纪念吗?所以才自作多情地让人提亲?这么说来,我一定要尽快还他笔。让他断了念头”。

    她又想到:“真是乡巴佬!什么年代了还用别人提亲?搞得那么老套俗气。你是没嘴没舌头?亲自问一句就得了嘛!不过亲自问也没戏”。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忍俊不禁。

    眼前浮现出现那个湿淋淋的卷毛头,觉得他傻傻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关上抽屉。

    过来的是小杨子。

    她径直走到红梅面前,抬屁股往桌上一坐。

    庞大的一坨距离那么近,带着挑衅。

    她此刻睁圆了吊眼梢的杏核眼。

    歪着头打量着红梅。像是不认识她似的。

    突然绷不住噗嗤笑了,说:“你看那天把人家浇的!”。

    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我也浇够呛!你没咋滴吧?”。

    说着搬过红梅肩膀,摇晃着像是开玩笑:“哼!我哪点不如你呀?你哪里出奇啊?”。

    红梅站起身甩开她的摇晃,怼她:“按斤出售你比我值钱,行了吧?”。

    小杨子身材高大,但很匀称。

    她被如此一怼,也没恼,嘻嘻哈哈走了。

    学姐转过身对着红梅说:“你知道小杨子咋当上社办老师的吗”?

    红梅摇摇头。

    学姐:“她爸是大队书记。和乡政府的人都熟。就这样安排进学校来的。

    她才不指望挣这点工资呢。人家有钱。嫁妆是街里一套砖瓦房,值一万多块呢。

    谁相中她的嫁妆就娶了吧。将来不差钱”。

    红梅笑了:“可惜我不是男的”。

    说到这里她心一动。有个现成的男的啊!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中旬。

    一个周末的中午。

    通勤小分队一行十来个人浩浩荡荡的往车站而去。

    她们喜气洋洋,小黄说:“今天整个下午大扫除,咱们能提前走。早回去一下午感觉捡老大便宜啦”。

    她热情的邀请红梅:“去我家住吧,耽误不了考试。成人高考总是那几个考点。我考过”。

    红梅笑着说:“我和同学联系好了,一起住旅店”。

    其实她谁也没联系,也不知道中专同学谁会考试。

    小杨子大咧咧地说:“她不去我跟你去”。

    小黄满口答应。

    车站到了,作为铁路沿线的小站,卧龙车站很小,但整洁大方,一座俄式小房子像个坚固的堡垒。

    小房前铺着平整的方石,比站台上的石块干净,窗前一个迷你花坛,花坛里争奇斗艳,离小房远一点往北排列一行松树,往南排列一行松树,树干不是很高但很粗壮。

    看起来车站的历史不短了。

    远方的繁华从踏上站台那一刻就像开始了似的。

    小站的气质就那么淡然的鹤立鸡群。

    穿着统一制服的铁路工人一副看乡巴佬的神气,卖票的牛哄哄地把一张张车票递出来,时间一到,把挡板一落;

    接车的站成军姿向呼啸而过的车辆行注目礼,车尾过去后,他摇晃一下小旗子。

    他们的工作很有仪式感。

    通勤小分队没有进候车室,她们都有月票,一行人往松树下一站。

    列车进站了,她们还不慌不忙地聊天。

    红梅想要往车门前去,小黄拉住她:“赶趟!和他们挤啥”。

    “他们”指其他旅客,其他旅客都是不常出门的模样,老早就在站台等候。

    向着车来的方向遥望,车一进站就向车门拥过去。

    “他们”快上完车了,通勤小分队才踱到车门前,小黄和站在车下的列车员熟络地打招呼:“今天你班啊?”

    列车员也自来熟地问:“今天这么早”。

    小黄一边上车一边回答:“周末早点跑”。

    车厢里空座不少,小黄从一个空座旁毫不迟疑地走过,手在身后点了点,示意后面的红梅坐那里。

    小黄继续往前走找座。

    红梅就在那个三人座前停下了。

    只中间有个空位,她坐了下去。

    她把小包放在腿上,刚要扭头看窗外,靠窗的那个人转过脸。

    她愣住了。

    那人是布莱克。

    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了。

    说:“我最先上车的。就在窗口看你们不慌不忙的。干嘛?不想走了?”。

    她说:“那些通勤的不着急”。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我去成人高考。你也是吧?报什么专业了”?

    红梅:“英语呗。我就是英语中专毕业的嘛,你呢”。

    他:“数学”。

    她心里说:“还以为你学体育呢”。

    想到这里抿嘴一笑。

    他本来挺放松的,这下又有点发毛。

    她偷偷打量他,见他穿了件米白色T恤。

    体恤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洗涤剂的香味,短袖口被肌肉涨得紧绷绷的,裤子是薄的黑色运动裤,这就是一体育老师考试去了。

    火车全速飞驰,窗外绿野茫茫,他又扭过脸轻声说:“你想靠窗吗?这里视野好”。

    说着率先站起来,他已经闪出了那个位置。

    她没有往里蹭屁股,那样子太难看,所以她也站起来,从他胸前一蹭才坐下去。

    那一蹭中她听见了他怦怦的心跳声。

    从新排座后她的视野果然开阔。

    路基时而高,时而低,火车像是起伏着奔跑,在拐弯儿处她把头伸出去,回头兴奋地看着车尾。

    车尾的旅客看着车头。

    短暂的旅行令她很惬意。

    她全然忘了旁边给她好风景的布莱克。

    他沉默不语地坐着。

    县城到了。

    列车卸下好多旅客后又继续北行。

    旅客熙攘着向出栅口走。

    小黄不知湮没在哪里了,小杨子应该跟她去了。

    红梅太熟悉这小城了。她中专三年就在这里上的。

    在杂踏的脚步中,她随着旅客上了天桥,下天桥后,旅客这才疏散开。

    这座县城的特点是:中央街的两边分别是一道街,二道街,一直到十道街。

    教育中心在九道街。

    她轻车熟路地往那里走去。

    这时她听见身边还有个人的脚步声一直在与她同行。

    一看是布莱克。

    她以为他像小黄一样湮没在人群里了。

    他正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

    见她扭过头他笑了说:“我对这里不熟,请你多关照”。

    他幽默了一下。

    她问:“你在哪里上师范的”?

    他说:“九台”。

    他指的是另一个县城。

    她不禁想:“这家伙也就像我们862班那些男生呗,师范男被女同学各种嫌弃,所以他在学校没划拉到手女朋友,毕业后想到和我相亲。又没想到被拒绝了。本来挺尴尬,却又碰面了,真是冤家路窄”。

    想到这儿她觉得好笑,赶紧以手遮嘴,但难掩笑容。

    他正认真地走着,见她又笑不禁低头打量了自己一遍。

    没发现异样才抬起头继续走,但眼里又懵懂了。

    快到七道街了。

    她想起他的“委托”---他不熟悉这里,要她多多关照。

    她就当起了参谋。

    她在心里认真地梳理一下各宾馆。

    第一招待所,简称“一所”,那是县城的香格里拉,环境好价格贵。

    为了考试住那里没必要。

    她也是第一次住店,但起码知道哪里贵哪里平民化。

    他们刚过八道街。一座灰色的四层楼矗立在道北。

    黄色旋转门旁竖着一个大牌子,写着---军人招待所。

    看见“军人”两字显得宾馆特别安全。

    她停下来说:“这里也对外营业”!

    他打量了一下,点点头说:“进去看看”。

    进到门里是一个小厅,回头才看见门口有个小屋子,类似收发室兼登记处。

    格子窗户上开着一个窗口,屋里有两个女人,一人歪在单人床上,一人脸对着窗外,问:“介绍信,你俩介绍信”。

    红梅心里咯噔一下,这住不成了?她没带介绍信。

    她面露慌张地看着他。

    他俯身对着窗里说:“我们来之前没开介绍信啊,没听说要开介绍信啊”?

    那个窗口嗖地关上了。

    他和她面面相觑。

    她抬脚往外就走,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别着急,再问问”。

    她焦急地说:“快点找别的去,一会儿都满了”。

    他镇静地分析:“这里要介绍信,别处也会要,让我想想”。

    他临危不乱的样子让她平静些,心想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有人进来办理入住,登记交钱给钥匙就完了,没要介绍信。

    他又走近窗户,客气的问:“刚才的人怎么没要介绍信”?

    里面的女人不耐烦的答:“人家自己住,你们不是两人住吗”?

    他明白了,她也明白了,窗里女人误会了。

    他俩的脸腾地通红,红梅想要向窗口分辨几句:“你也不问问就在那瞎判断”。

    布莱克耐心地解释说:“我们不住在一起,我们是一起进来的,我们各住各的”。

    里面的女人撩了她俩一眼说:“只剩大房间了,都是十二人的”。

    他看看她,她沉着脸点点头。

    他俩分别办理好了手续。

    并肩往楼上走,都不说话,两个人都挺尴尬。

第5章 原来是你

    他们上到二楼时布莱克停下脚步,他到地方了。

    他目送着她往三楼上。

    她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她的面前出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扇小窗,下午的阳光正好洒进来,她朝着亮光处走去。

    走到了头才是她的房间,这是朝北的房间。

    一推门满室阳光。

    有五六张床上坐着人。

    她环顾之下发现只有两张床没被占据,选择之下她走到最里面那张床。

    这里出入不方便,但比门口那张安全,她放下包一屁股坐下,往被子一靠这才放松下来。

    那几个人正在讨论着:“我没怎么复习呀,我都不想报,报完还得学,费钱费时间,出来考试我家孩子都没人管”。

    另一个:“不学不行,中师文凭以后不达标,进修教研员说几年后学校普及大学生,每个人都得大学毕业,就别说我是社办的了”。

    “等我们学校普及完了,我就退休了”。

    “那可不能,说普及还不快!大学生一年一茬,毕业的比退休的多,很快后浪盖前浪,哈哈”。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都是学校的事,红梅判断她们也是参加成人高考的。

    有一个人的口音像她中专同学的,正是那:“我穿掰(白)衬衫嘞(来)滴”。

    那种口音特征太明显了。

    她往那边打量了一下,她们年龄大多三十多岁,干净朴素,有一个弄得很时髦的样子,但一看脸色就是农村的。

    她们说话咬文嚼字,又时不时地带出家常磕,这气质妥妥的乡村女教师的样子。

    有一个人回头和她搭讪:“你是来考试的吗”?

    她心想:“我也是乡村女教师气质吗”?

    她:“嗯”。

    她们都转过脸看着她。

    问:“你哪儿滴”?

    “你学校毕业的吗”?

    红梅回答:“我是卧龙的,我是中专毕业的”。

    那几个人露出羡慕之色,由衷地说:“那你考试啥问题没有啦,这么年轻,还是学校毕业的”。

    她心里有点小得意。

    正说着时“当当当”敲门声,屋里人喊:“请进”。

    门开了一下,没人进,一个淳厚的男中音问:“章红梅在吗”?

    那几个女人摇摇头。又齐刷刷盯着她。

    她听出是布莱克的声音,她坐起来走到门口。

    他笑着说:“你休息好了吗?出去走走呀”。

    她想要关上门说:“没呢”。

    但大房间里几个女人实在无聊,她就点点头。

    回身带上小包和他下楼。

    经过大厅登记处时,玻璃窗里那个中年女人瞟了他们一眼。回头低嘀咕了一句。

    他们出了旋转门,信步往西而行。

    斜阳很低了,反射出万道光芒。

    人行道上垂柳依依,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一辆辆经过,她俩漫无目的地压着。

    一个斑斓的街心小花园近了。

    他踏着石碣走了进去,回头等她。她随后跟进来。

    这只是个小小的环岛花园,杂色小方石砌的路面上落英缤纷,只有一石桌围几个石凳,他们坐了下来。

    石桌上面浮着一层落花,都是榆树梅花瓣,小小的类似梅花。

    落花层层,树上却不见花少。

    绕园花树很高,把芬芳也护住了,香气只在园里飘来飘去。

    西边出现了晚霞,半边天都红了,他的卷毛镀上一层金色。

    她触景生情,感慨地说:“”去年就是这个时候,我和同学在这里说话,一回头看见了晚霞,赶紧回学校梳洗打扮,回来时晚霞快落下去了。

    勉强照了张相片。今天我又来到这里,那个同学在哪里啊?她是外县的。参加这个成人高考了吗?”

    他坏笑着问:“男同学女同学呀”?

    她嗔怪地一努嘴:“女同学”!

    不禁相视一笑。

    他:“你们中专离这里不远吧”?

    她站起身指着花园南侧,但花丛摇曳,什么也看不清。

    他:“在本县上学就这样好,可以随时回来。但难免有点伤感,是不是”?

    这说到她心坎去了。

    谁说落花无声?落花一片片沙沙的飘下来。

    她伸手接住一片。

    托在手心。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

    过一会儿轻声说:“红梅,我给你算一卦呀!”。

    她奇怪地看着他,坐下来听。

    他缓缓地说:“四年前的六月中旬,比这个时候晚一个月那样子,你参加了英专加试,你站在走廊里等着叫你名字。

    那天你穿了件鹅黄色格子衬衫,对不对?”

    她更奇怪了,但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继续说:“你靠墙站着,小声嘀咕单词,读得又快又利落,一会儿翻一页,一会儿翻一页。

    里面开始叫名。没人回答。

    那个‘章红梅’就被叫了好几遍。

    你激灵一下听见了,把书往书包里一塞,哒哒地就往门里跑,开门的时候,后脑勺上马尾辫‘刷’就散了。

    你进去了,走廊里的人都笑了”。

    他“算”得真真切切。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四年前的画面。

    她在加试点准备期间,注意到对面墙上贴着一个黑小子,与她一米之隔站着。

    他的头发短短的,贴着脑瓜皮,一双长腿,裤脚却有些短,悬在脚踝上,裤管空荡荡的。

    他羞涩拘谨地贴墙站着,一动不动。

    她记得深刻,因为特征太铭心。

    难道那个黑小子就是他吗?

    怪不得杏花树下见到他时觉得眼熟。

    她说:“你不是算卦,你是看见了”!

    他诚实地点点头,说:“那天我陪堂弟加试,就站在你对面”。

    原来如此。

    她:“你怎么知道当年那个女生是我”?

    他:“叫章红梅的人可能不少,但你只有一个。运动会前咱们不是开了个会吗?你最后进屋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后来分配任务时看见了你的名字,我就确信无疑了。

    绕了一大圈我们又重逢了,那天晚上回家我半宿没睡着”。

    她听着很感动。

    她想说:“中专报道那天我还寻找过你,没看见,以为你没考上”。

    但她没说。而是问:“你堂弟呢”?

    他:“他没考上,被漏到一中去了,因祸得福,三年后考省财贸学院去了”。

    这触动了她的心事,她问:“你如果报考高中,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吧”?

    他倒没虚伪,诚实地说:“我想是的。我比堂弟靠谱,但我家条件不好”。

    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为情,脸红了,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八岁时爸爸去世了。去世前花了很多钱治病。

    八岁后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太不容易了,初中毕业时我就考了师范,因为师范毕业后就能挣钱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童年故事。

    他换上愉快的语气,说:“八岁那年我就能烧火热饭了,哈哈,厉害吧?

    那天我妈在田里干活,快到中午了,我就想,让她回家就吃饭多好!就学着她的样子,在锅里倒上水,把锅杈放水上,锅杈上摆饭盆,摆菜碗,盖上锅盖就烧火呗。

    我妈看见我家烟囱冒烟了,撒腿就往家里跑,跑到家一看是我在热饭,楼过我,照屁股就是几巴掌。

    我没哭。我妈抱着我却哭了。

    她不在家我就总鼓捣烧火热饭,后来学会了做饭,我妈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

    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

    四年前的腼腆偶尔还在,但多了份成熟和爷们儿样。

    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他的头发上。

    他把五指插进浓密的卷毛里,从额前往后梳过去。手一松,一头花卷弹了起来。

    他笑着说:“你以为我的头发是烫的吗?大家都这么以为。

    其实我随我妈!自来卷。

    小时候总是剪得很短,长大了这不是为了美嘛,稍微一长就卷起来了”。

    原来如此。

    她一笑。

    他:“你总自己笑。我好奇你想到什么了?这回你得告诉我了,你说吧,为什么笑?”

    她:“想笑就笑呗”。

    他:“不行!头几次就算了,这回得说出原因?”。

    她:“我就想问,你们师范的情况”。

    他:“就这个呀!很简单,在教室上课,在食堂吃饭,球场上打球,没了”。

    她:“你们师范女生多吗?”。

    他:“男女生一半对一半”。

    她:“男生经常聊女生吗?”。

    他挠挠头发,说:“在宿舍的时候有时也聊”。

    她:“聊什么?”。

    他:“就是议论哪个女生漂亮,不漂亮什么的。有时还说谁黑啦胖啦”。

    她哈哈大笑起来。

    她:“你聊吗?”。

    他被问住了。

    她紧追不舍。

    他只得说:“我有时也掺和几句。不多说,怕挨骂”。

    她:“你没在师范追过女生吗?领家里一个现成的对象多省事”。

    他:“稀里糊涂就毕业了,没那么多心眼”。

    他反问她:“你们中专男生多吗”?

    她笑了起来,不回答。

    他:“快说呀”!

    她笑够了,说:“我们中专有财会班,英语班。我们那届英语班有两个,我们班是862班。

    862班四十人,三十四个女生六个男生。

    那个班比我们班好点,七个男生。”

    然后又忍俊不禁:“我们班女生资源那么丰富,毕业时那六个男生一个女生也没领走”。

    他也笑了。坏坏地说:“我当初考你们中专好了”。

    她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你怎么想到让人去我家提亲?”。

    他有些结巴,说:“到你家提亲的事我知道。是我们屯里一位热心的爷爷,他是专业月老。我没有求他去提亲”。

    什么?

    她心里一股怒火窜了上来。

    见她脸色一变,他赶紧打住,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

    就在这时,她站起身,说:“我回去了”。

    她已经走到台阶了,他追了上来。

    她噔噔下了台阶,直奔军人招待所。

    他在后面走了几大步才追上来,他急切地说:“没吃晚饭呢,吃饭去吧”。

    她:“我不吃晚饭,你自己请便吧”。

    上了招待所台阶,她自己推开旋转门,在他旋进来后她已经上楼了。

    直奔她的三楼。

    他只得在二楼止步,莫名其妙地抬脸看着她拐进去了。

    女生的心思真怪,像天气,说变就变。

    他蔫头蔫脑地往房间走去。

    晚饭他也不吃了。

第6章 风波

    他进了房间,往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

    她进了房间,往床上一躺,脸冲墙壁,蜷缩着不动。

    渐渐地她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惊醒了她。

    房间里开了灯,人员回来大半。

    酒足饭饱的样子。

    议论着:“吃口饭得走出那么远”。

    “走回来都消化了”。

    她翻了下身,仰面躺在床上,摸了摸肚子,肚子憋出个坑。

    她饿了。这可怎么办?

    意识到饿后这胃竟然咕噜起来,就像一个空袋子在甩动,越甩越空。

    该不该溜出去吃点什么呢?

    可是被他发现多窘啊!

    但一晚上咋煎熬?

    她心烦意乱。

    这时敲门声响了。

    她竖着耳朵听,第六感告诉她,是他。

    她下意识地翻过身去。

    屋里人打开了门。

    诧异地往外看。外面伸进来一包盒饭,一个男声客气地说:“请把这个给章红梅”。

    里面的人接了过去。

    门关上了。

    有人大声说:“她在那儿呢”。

    饭菜的味道近了。

    放在了窗台上。

    她没动弹。怎么能那么没脸吃他的饭?

    不吃。

    不争气的胃闻到饭菜香甩得更响了。

    附近的人好像都听见声音了。

    几位姐姐打趣着劝:“快起来吃吧”。

    “不吃白不吃,不吃他也看不见,吃了也看不见”。

    “这是人家大老远买来的,我们去过那个快餐店,只在实验高中那边有一家,可远了,别辜负人家这片心”。

    “哈哈”。

    这些萍水相逢的同行们,怎么一眼看穿他俩的猫腻呢?

    真是过来人啊!

    终于她没抗住本能需要。

    她坐了起来。背对着众人,拿过饭盒,一点点吃了起来。

    几位同行们互看一眼,抿嘴偷笑。

    有人忍不住了,叹息一声:“多想再年轻一回啊!一辈子就这时最有意思”。

    她心里嘀咕:“好烦心啊!怎么叫有意思”?

    那一夜因为胃舒服了,她也睡舒服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窗棂已经发白。

    每张床上都躺着人,一动不动地睡着,这情景很有意思。

    这么多陌生人共处一室,把最隐私的事情---睡觉,展现给别人;把最信任的事情---睡觉,交给了对方。

    但醒来后各奔东西,谁都不会记得谁,由曾经最亲密无间变成永远相忘江湖。

    而他就在下面一张床上睡,考试一结束,他与她也会各奔东西。

    她躺不住了。悄悄起身。

    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拿起脸盆架上的搪瓷脸盆出去了。

    她到水房接了半盆水,洗了脸,返回床边,简单地擦了点乳液。

    她从来不在脸上涂脂抹粉。她最骄傲的地方就是她的皮肤。

    她最难对付的是她的头发,她要好好梳个头。

    站在门口唯一的一面镜子前梳头发。

    其实就是梳个马尾,但不是高了就是低了,不是紧了就是松了。

    搂过这边那边散了。

    这时人们开始起床,洗脸,出来进去,在她身边经过。

    她专注于对镜梳头,觉得人们的洗漱才开始,她可以在镜子前多逗留。

    她就不慌不忙地梳头。

    那面镜子印了枝花,她的脸正好够到花那里,她只得从花枝间找空隙照。

    她的头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她一直在选择最佳位置。

    突然在镜子里她发现了一串脸,猛的一回头。

    所有人,除她之外的所有人,排成队依次站在她身后,她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后脑勺,再看看镜子里她的脸,一声不响,专注耐心。

    她一步窜到旁边,脸红得不必擦胭脂了,结巴着说:“没想到,没注意”。

    她发现解释不清了。

    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她慌张地下了楼梯,在二楼拐角背对着她站着一人。

    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身。

    是他!

    他精神抖擞,笑吟吟地说:“吃早饭去”。

    她也没多考虑,就和他来到街上。

    街心花园往北是个长长的市场。

    她们在街口的一个早点铺里坐下来。

    棚子外的大铁锅里滚烫热油煎炸着油条,旁边的铁皮桶往外舀豆腐脑。

    火红的朝阳把棚子外照亮了,一缕缕热气在光芒中飘渺。

    她俩每人一碗豆腐脑,她一根油条,他三根,俩人对面而坐。

    他吃的很香。

    这时又进来一伙人,她们一边找座位一边聊着。

    有一个声音说:“别提了,我们房间有个小姑娘,在镜子前那个照啊。早晨时间多紧张!

    大家还要考试去。她照起来没完。脑袋一会往左,一会儿往右。

    我想找空都不行。全屋人都等她了”。

    红梅听得一清二楚,偷眼看下布莱克,他香甜地吃油条呢。

    她心想:“得,这女人回去后还得在单位讲一遍,住旅店带回个故事”。

    她放下勺子就走。

    他抬头不解,只得放下勺子跟随。

    她一路打听着来到一所小学。

    这里设置了考点。他俩都在这个考点。

    学校前面的小街两边站满了人,熙熙攘攘中轻松自在,这场考试不能改变什么,是人生中最轻松的考试了。

    她也算参加高考了。

    她感觉有人搭了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是中专同学邬海霞。

    邬海霞大声说:“我一直守株待兔,就不信看不见个老面孔。

    嘿,一眼看见了你。

    走,再找找,看看还有谁?”

    邬海霞挽着她的胳膊钻进了人群。

    当从考场出来的时候,邬海霞和她又是形影不离。

    在他的目光中她随老同学去了。

    接下来就是,她到邬海霞驻地去,邬海霞到她住处来。

    汇聚的同学滚雪球似的多了起来。

    女生们相聚一起,聊的最热点话题是:

    “你处对象了吗?”

    “你想找啥样的?”

    “你们那里男生多吗?”

    “别说了,我们学校有个小子总纠缠我”。

    “那你就从了呗”!

    “我发誓不找同行”。

    “我要找粮库的。粮库福利待遇可好了,整年不用买粮油”。

    “红梅,你们在铁路沿线,找个铁路工人吧。铁路职工福利可好了。发服装,工资高。过年时发的苹果又大又红”。

    ……

    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女老师们规划着未来生活。

    既充满理想又实际现实。

    跃跃欲试地都在向幸福出发!

    那两天,他好像从她眼前消失了似的。

    她看不见他了。

    短暂的两天考试结束了。

    她背着小包来到火车站。

    候车室外面熙熙攘攘,候车的人更愿意在外面透气。

    她刚要往门里进,只听有个女声喊:“往哪里走?看这里”。

    她扭头一看,见小杨子靠在候车室门旁,她笑靥如花。笑得很反常。

    就在红梅眼神刚一转动时,看见了他。

    他与小杨子并肩站着。

    他不自然地说:“杨老师抢着买好了票,你的也买了,我们在这里等你”。

    我们?

    她扫了他们一眼。

第7章 夜路

    她小嘴一抿,似笑非笑地说:“谢谢你们呀!”

    她把“你们”说得很重点。

    他脸上汗津津的。

    小杨子十分开心。

    红梅脸色一冷:“我进去了”。

    她转身进了候车室的门,里面也是熙熙攘攘,几个电扇悬在棚顶,呼呼转着,扇不起一丝凉风。

    他毫不迟疑地跟在后面,她往里面走,他也跟着走。

    小杨子的眼梢吊了起来。

    她噔噔走进来,对两人嚷:“你俩真能耐耶!车票在我这,忘啦?没有票看你们咋回家”?

    说完满脸得意。

    这真是挑衅!

    红梅白了她一眼,转向他,嘟囔一句:“拿人手短吧?去,买票去”!

    他没有去买票,而是对小杨子说:“杨老师把车票给我们吧”。

    小杨子的吊眼梢立了起来。

    她涨红了脸,极不情愿地走到他面前。

    往他手里一塞,是两张车票。

    红梅又向他嘟囔一句:“给人家票钱”。

    他笑了:“我给过了,怎么能让女士花钱”!

    红梅心里憋着的火消了些,眉梢挑着得意。

    瞥见小杨子气绿了的脸,她抿着嘴往外走。

    他又跟了出来。

    他搭讪说:“还是外面凉快吧”?

    她:“当然!傻瓜才在里面”。

    这时,广播响了,她们所乘的火车开过来了。

    旅客涌过检票口准备上车。

    小杨子不知挤哪里去了。

    车厢里座无虚席,他们没往里面走,而是站在车门后,面对面站着。

    火车飞驰起来,夕阳下的庄稼蒙层瑰丽的薄纱。

    他们的这个角落又进来一个人,小杨子。

    她不声不响地往他身边一靠,笑嘻嘻地说:“你找的地方挺好”。

    她把章红梅撇出去了。

    他礼貌性地点点头。

    小杨子难得的安静,一声不响地望着外面。

    他们要在第四站下车,火车停一次离家近一些,三人行都不说话。

    卧龙车站那个小房子出现了,火车缓缓停了下来。

    他们又回来了。

    三人下了火车。

    天色暗下来。

    旅客像飞毛腿似的,脚下生风,奔向各自的归途。

    小杨子无奈而恨恨地看着那两人走远,转身往她街里的家走去。

    红梅心里盘算自己的十二里路呀!

    他一直走在身边。

    她没问:“你送我呀?”。

    他亦不说:“我送你”。

    他们出了镇,第一站是石桥。

    桥下黑魆魆的,走到这里时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了。

    天黑的够快,旷野苍茫,路两边的白杨蓦然间又高又暗,夹着一条幽长的土路伸向远方。

    这没有他陪伴,她哆哆嗦嗦怎么走进这条路?

    此刻,她不倔了,小绵羊似的跟在他身旁。紧挨着他而行。

    他感觉到她怂了。暗中笑了。

    心里升起一股豪情。

    他们走了两里多了,一直没说话。

    他很享受这样的旅程。

    不知不觉地两人都放慢了脚步,反正快走也没用似的。

    黑暗中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她了,她细致的轮廓变成小巧的一个影。

    小脸闪着瓷似的光,

    他真想去牵她的手,她的手肯定又柔又软!

    攥在手心安慰她:“别怕,有我”。

    但他把手攥了又攥,没敢。

    路过了一个村子,点点灯火昏黄宁静,在地球之角,人们活的自在安然。

    夜色下,跳动着两个年轻的乡村教师火热的心,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他轻声问:“以前坐过这次车吗”?

    她细声答:“我上中专时坐车都约好了,有伴才走,或者坐前一趟车”。

    他:“这条路白天你上班都令我担心”。

    她:“白天我不怕。和学生同行。赶集的日子人多得还嫌碍事呢”。

    他出声地笑了。

    她:“咦?你怎么也莫名其妙地笑”?

    他:“我还第一次听见你说话这么乖”。

    她:“What”?

    他:“别和我飙英语呀,我可不懂。我的意思是你像个小刺猬,这几天尽扎我了,现在才老实”。

    她侧脸看着夜色中的他,感觉就这样走一夜也不害怕。

    她:“你会唱歌吗”?

    他:“你想听什么”?

    这话有来头。

    她:“你随便唱,我打分”。

    他想了想,唱了起来:

    “偶然,就是那么偶然”,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她觉得问他“你会唱歌吗”好傻。

    他何止会唱,还唱得很棒,音色美。

    “让我们并肩坐在一起,

    唱一首我们的歌,

    纵然不能常相聚,

    也要常相依,

    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我们的小秘密。

    为什么?

    忘不了你,

    为什么惦记着你?

    多少的时光溜走,

    多少的记忆在心头,

    你悄悄地来,

    又悄悄地走,

    留给我的只是一串串默默地回忆”。

    他最后一缕余音萦绕在微风里。

    他自己也沉醉其间了!

    她感觉这首歌像他的表白,脸不觉红了烫了。

    随即两只小手互相撞击着,调皮地喝彩着。

    她:“给你打一百一十分”。

    他不好意思地问:“怎么多了十分”?

    她:“赠送”。

    他:“你也得唱,这样才公平”。

    她:“你不唱的话我或许豁出去了,你唱完了打死我也不唱”。

    他拗不过她,说:“那就出个别的节目吧,欢迎,有请”。

    她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这首歌叫《偶然》,我背首诗,也叫《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

    最好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她字正腔圆地背诵完了,

    他:“你记忆力真好!我知道几句,但不会像你那样全背下来。徐志摩的诗真的浪漫呀”。

    然后他重复了一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是的,我们此刻在这黑夜里行走,你向着家的方向,然后我也向着家的方向,哈哈”。

    她:“哈哈”。

    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又进了一个村。

    她环顾一遍后,说:“我们村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止步,好像怨恨路到头了。

    她真不好意思说:“你回家吧”。那可是要走二十里路啊!

    他轻快地说:“送佛送到西,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于是两人又往前走,走近了梨园边,梨园黑魆魆的一片,他问:“这是什么树?”。

    她:“梨树”。

    他:“没想到你们村这么美,可惜我错过了梨花,哪天我来玩儿,你让吗”?

    她觉得这倒可以是今晚的报答,爽快地起说:“来吧,我领你在里面玩儿”。

    他:“好好”。

    声音里透着欢喜。

    到了院门外那棵香水树下,院里的土屋亮着灯光。

    他们站住了。

    她不能让他进屋而难为情。

    他轻声说:“进屋吧”。

    她:“我看着你走”。

    他:“好!”。

    他转身往回走,身影即将要融入夜色了,回转身,见树下的小影子还在,他大幅度地挥舞着双手,然后跑起来。不见了。

    她望了望夜空,想着他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一个人路过她们路过的风景,那样要走很久,不禁怦然心动。

    她进了房门,外间屋只有父亲,他仅仅抬眼皮瞅了她一眼,就继续看报纸。

    和她预料的一样,没有惊讶她的晚归;没有打听怎么回来的;更不会出去接一下。

    但如果是二姐,就另当别论了。太阳没落山他就会到车站等。

    有人说父爱无声,父亲对于她无声且无形。

    她也没和父亲打招呼,径直进了里间屋。她和妹妹的房间。

    妹妹忽闪着大眼睛,关切地问:“你回来有伴吗”?

    她:“有”。

    妹妹:“想去接你,怕你不是今天回来,如果我没接到你,弄得自己不敢回来了”。

    她相信妹妹说的是真的。

    她换下衣服,到厨房洗漱了一下。

    躺在被窝里,盯着窗外出神。

    她猜测他走到哪里了。

    他走到哪里了?

    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一半了。

    路过的村子熄灯的多了,只闪烁着几点昏黄的光晕。

    他哼着刚刚自己唱过的歌,又背诵一遍她背过的诗。

    夜风清凉,把他的头发飘起,他走出汗了。

    走着不解渴,他跑起来。

    大白杨一棵棵被他越过,他律动着,一点不累。

    心情美,力量无穷。

    远远地石桥在望。

    卧龙快到了。

    他加快脚步跑上石桥。脚踏桥面时不禁停下来。

    站在垛口旁向远处望去,蜿蜒的河水像条白练幽幽地飘远。

    河水不息,日夜奔流,它要到哪里去?

    他离开了石桥,快步进了镇里。

    街里很亮,店铺亮灯的不少,也有行人走过。

    路过寄存处时,那家亮着灯。

    他的自行车存在那里。

    如果主人家熄灯,他就不打扰了。没想到主人还没休息。

    他就取走了自行车。

    有了自行车好比将士有了战马,他一路紧蹬从大街飘过去了。

    出了镇里的密集区,往前进入小镇的“富人区”。

    一座座青堂瓦舍一直联络到国道口。

    这里开始昏暗起来,也肃静起来。

    在他目视前方中发现影影绰绰有个人。

    近了发现果然站着一个人。

    就在他要经过时,那人叫了声:“大林”。

    这是在叫他!而且还是个女声。

    他捏了下手札。

    自行车慢下来。

    他看过去,再看过去。

    他两腿一叉,支住了车。

    那人也走上前几步。

    他诧异地问:“杨老师你一个人吗”?

    小杨子:“我没人陪。可不是一个人嘛”。

    他:“你家就在这吧?太晚了,回去吧”!

    说着要蹬车。

    她抢上几步抓住他的车把。

    她:“我一直等你回来,就是听你说回去”?

    他知道她心里口快,色夜中她更泼辣,无畏。

    他知道要费口舌了。

    小杨子火辣辣的眼神,夜色也没盖住。像两团火焰,烧起来了。

    她:“我不像有的人,诗情画意,可也磨磨唧唧。

    我说心里话吧,大林。我喜欢你。我爱你。我要嫁给你”。

    从没有女人劈头盖脑的如此热烈。

    他有些发懵。

    她既然开了头,就竹筒倒豆子。

    她:“我就是开运动会时喜欢上你的。我虽然是社办老师,但我家,你看”,

    她回身指了指后面的院落。

    “看见没?亮白灯那家是我父母的。看见没?那个红灯的房子是我的嫁妆。

    这套房子,按咱们的工资,十年不吃不喝也买不下来。

    过日子要看实际。将来家务活我舍不得指使你。你就好好上班就行”。

    这番话很实在,很诱人。

    小杨子:“你不必急着答复,我等你信”。

    但她没走。

    期待地注视着他。

    事出太突然,他措手不及。

    他回头看着走过来的路,

    一个女孩的模样渐渐清晰,她的一颦一笑,他怎么能放弃?

    他一直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夜晚的时候抱着她睡。

    早晨,她在他的怀里醒来,他睁开眼见到的是她,和他生儿育女的是她。

    如果这两件事与一个她之外的人做,他觉得那简直是生无可恋。

    想到这里,他斩钉截铁地说:“杨老师,我现在就回复你,我不能”!

    今夜小杨子使出了全部勇气和赌注了。

    却还是没抢过来。

    她无计可施了。

    突然她趴在他车把上,呜呜哭泣。

    她真的喜欢他,尤其和人争抢时更觉得他光芒万丈。

    他紧张起来。

    黑灯瞎火的,她哭起没完,这算怎么回事?

    他不能让自己拖泥带水。

    他晃了晃车把,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杨老师,喂,杨老师,我得走了”。

    趁着她从车把上抬起身时,他窜上座位,两腿同时助力,像船桨撑水,几下就窜前头去了。

    他:“快回去吧”。

    话音没落,他已经跑出数米外去了。

    他像脱逃似的蹬着踏板,穿过国道扎进东南方向的一条土路。

    土路很窄,两边的杨树稀疏矮小,齐腰高的苞米地黑悠悠的一望无际。

    他穿行其中,八里路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头了。

    他进了村,各户窗口几乎都黑了,他的脚步声引起几声犬吠,在静夜里回荡。

    在村中部道南坐落着一所草顶土屋。

    木楞子钉的院门虛掩着,等候夜归人。

    他到家了。

    进了院反手将木门栓紧,推车刚走几步,一道黑色的闪电窜出来,他把车往墙上一靠,一条黑狗扑进他的怀里。

    大脑袋乱扎,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在他俯身之际,舔到了他的脸。

    他也像与狗久别重逢般,招呼它:“大黑呀,让我进屋呀”。

    他和大黑连拖带拽一同进了屋。

    外间炕上坐着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妇女,她体格健壮,脸堂红黑,一头短发卷曲乌黑。

    她在灯下做针线。

    此刻抬起头,慈爱地看着进屋的儿子。

    他坐在了炕沿儿上,大黑把头靠在他膝头,他这才腾出空看着母亲。

    他笑着说:“它耳朵真好使”。

    母亲微笑着,审视着他,问:“咋这么晚才到家”?

    他:“送人了”!

    从没见他半夜送人回来这么开心

    母亲盯了几眼,见他美滋滋儿的,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这肯定是送一个女孩去了。

    母亲没刨根问底,问他:“吃饭吗”?

    他把头和大黑贴了一下,说:“不饿”。

    母亲:“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他进了里间屋。

    大黑摇着尾巴跟进来。

    他:“浑水摸鱼是不是?今晚又赖着和我睡”?

    大黑使劲地摇着尾巴,

    他:“那好,别粘着我了,睡觉去”!

    大黑走到方桌旁的一个笸箩里,笸箩里铺着毡垫,这是他的床。

    他掉转身,把自己蜷成个团,躺在它的床上,深情款款地看着主人。

    他到厨房洗漱回来,用毛巾擦着脸,端详着方桌上他的作品。

    有那么一阵愣神了,然后把毛巾蒙在脸上在里面笑。

    他刷地拿下毛巾,看了眼窗外,轻声嘀咕:“她肯定睡了吧?她睡觉是什么样子的?流口水吗?”

    她身上总有轻轻淡淡的香味,在秀发间,在脸颊上,在嘴唇里,在衣服里。

    女孩子那种神秘气息令他脸红心跳。

    他毫无睡意,还能跑一个来回似的。

    大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把毛巾向它一甩,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睡你的”!

    大黑把头往下贴了贴,偷眼打量着他。

    他出了会神,突然行动起来。

    将作品小心地挪了挪,腾出地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信笺,在桌上铺开。

    慢慢的摘下笔帽,然后伏案写起来。

    他在写一封信!

    对于他来说,是一封情书,活到二十二岁以来,第一封情书。

    隔着距离,隔着空气,这比面对面更大胆!

    夜深了,一窗灯光下,一个身影刷刷写着,对一个姑娘述说着情怀!

第8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下课了,小女生们围在她们的英语老师身边七嘴八舌地问:“老师,昨天你干嘛去了”?

    红梅拾掇着教案和课本说:“老师考试去了啦”。

    小孩们惊讶地问:“老师还考试啊”?

    她笑了:“老师就不考试啦”?

    孩子们:“我们以为只有小孩考试,长大了就不考试了”。

    “学习是终身的,同学们”。

    作为孩子王,随时随地科普成了职业病。

    她往北边办公室走去时,见收发室窗前靠辆橄榄绿色的自行车,那是邮差的标配。

    邮差是信使,每天九点左右准到,那差不多是第二节快下课时。

    他停好车后从那个橄榄绿帆布口袋里抱出报纸,杂志,信件,往收发室桌上一放,骑上车到下一个单位去了。

    而桌上的报纸被送到校长室啦,主任室啦,杂志如果个人订阅就送到个人手里了。

    最后是一堆信。

    雪片似的来,雪片似的被取走。

    一下课就光了。

    刚毕业那学期,她和中专几个书来信往,书信频频,可是这学期突然就断了。

    她不去别人亦不来。

    但却盼望,云中谁寄锦书来?

    又是一天第二节下课时,她刚在办公桌边坐下,只见小杨子走了进来。

    她两手捏着一封信的两角,一路上低头琢磨着信封,直到触了红梅桌子才抬起头。

    她忽然把信往怀里收了收,盯了红梅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把信一送,扔在她桌上。

    红梅心里一惊。

    信封上是她的名字。

    惊喜像春雷滚过胸口。

    有信来是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啊!

    她拉开抽屉,把信一划拉,信落里面去了,她关上了抽屉。

    小杨子失望地说:“咋不看?谁来的?字真帅”。

    半天没收到反应,她无趣地起身出去了。

    身边终于肃静了。

    她又拉开抽屉,那封信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定走了很远的路!

    信封是白色的,印着彩虹边,贴着两张椰岛风情邮票,每张四分钱。

    邮票贴地端正仔细,她的名字穷劲有力。

    一看字迹就是出自男人手,一双有力的大手,也是一双巧手!

    寄信人地址写的不是很详细,似乎隐藏着行踪。

    但她心里已经荡漾起春潮了,猜到是谁寄的锦书!

    她用指甲启开信口,信口粘得很整洁结实,曾经一双手把秘密封住,现在她的手又把秘密开启。

    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她取出信笺,展开时惊呆了。

    红格子信笺一页页简直是书法作品,字太漂亮了!

    正文如下:

    “红梅:

    猜猜我是谁?你能猜到吗?

    有些话,很多话,面对你我不敢说,面对信纸胆子大了些。

    我从来没给女生写过信,这是第一封;我从不会讨女生欢心,但对你,我愿意。

    葱茏年少时你和我打了个照面,然后,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四年后,我们在人海里重逢!

    我这才发现,你从未远离,

    那个穿黄格子衬衫的女孩是我整个青春!

    我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报复,此生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乡村做对神仙眷侣。

    这一辈子不羡鸳鸯不羡仙,我挑水你浇园,我做饭你烧火,我们共唱一首歌,共绘一幅画,共读一本书,共度一生。

    ……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幸福。

    我没求那位白发月老去你家提亲。

    我要亲自让你知道,这一生,我会怎么爱你!

    ……

    是他!是他来的信!

    这也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她隔着信笺都觉得文字发烫,真是人不可貌相呦。

    她把脸贴在信笺上,就像贴在他宽厚的胸膛。

    她感觉脸更烫。

    她无法拒绝这美丽的感觉!

    什么不嫁教书匠啦,不嫁臭老九啦,统统忘了!

    在信里,她还得到了答案,

    他那天说:“我没求月老去你家提亲”,

    这句话把她气够呛。

    原来,他要亲自说!

    这个答案驱散了盘亘在她心头的阴霾。

    她把信笺原样折叠好放回信封,仔细地放进一本书里。

    然后把抽屉锁上了。

    那一天终于挨到了下班。

    晚上和妹妹拾掇完家务,姐妹回到里间屋。

    窗外的百合在月下摇曳,百合旁还有一丛萱草,

    萱草晚上孕育花蕾,明早金灿灿开一层。

    这些景物她不看也知道,此刻正在月下婆娑,

    草木春深之夜好撩人啊,更何况还有一只手拨动心弦。

    她盘腿坐在炕上,后背靠着墙,就像参禅打坐似的,膝头放一本信笺,手里握着一支笔。

    首先她打怵的是,她的字实在不美,原来字是可以给人加分的,她输了这项分。

    还有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那样坐了好久,妹妹在旁边织毛衣。

    初夏之夜,夏虫呢喃,外间屋父亲鼾声阵阵。

    真正动笔了,她趴在炕上撅着屁股写。

    她写到:

    “布莱克:

    你不知道吧?你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我的专属,只有你知道,我才可以叫。

    记住呀!

    我给你讲一下,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天你一头卷毛的出现在我眼前,我心里说:他好黑呀!叫什么林森?叫black得了。

    然后我就忍不住笑了,你问我为什么经常笑?

    这个就是其中一次。

    从小到大,别人都觉得我独立,其实我特别渴望能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告诉我:“我在,别怕”!

    ……

    写到后面她泪水涟涟。

    她趴在炕上专注地写着时,妹妹好奇地探身过来,红梅赶紧伸手盖在信笺上,仓皇地看着妹妹。

    妹妹狡黠一笑,说:“我啥也看不见,你这样一遮我啥都看见了”。

    红梅坐直了。

    说:“小孩崽,你懂什么”。

    妹妹:“我本来是不懂,但你自己暴露啦”。

    红梅:“不许和爸说,我不愿意听他唠叨”。

    妹妹:“是那天提亲那个吗?”

    “不是”!

    她赶紧否认。

    她觉得提亲时一百个不答应,私下里又好上了,这太令人笑话。

    这件事必须瞒着!

    睡觉前,她把写好的信笺折叠了夹在书里,那本书压在枕头下。

    她美美地睡了。

    那一夜,明月照着她的梦,也照着他的窗。

    第二天,她找了个时间溜出学校,悄悄来到邮局。

    在沉甸甸的信封沉入邮筒时,她感觉秘密也寄出去了。

    那些秘密踏上邮车走上爱的旅途,抵达另一个人的心田。

    她站在邮筒旁没马上离去,就在这个邮筒旁,他也来过。

    她俩的信都是从这个邮筒寄出的。

    他们的信从同一个邮筒出发,走上一圈程序,然后再回到这里。

    邮递员交换他们的秘密。

    他们的小秘密。

    从此她开始关注邮差。

    有时她在教室里上课,端着书领学生读单词时踱到门口,不经意地往收发室望一眼。

    看邮差到没到!

    然后继续领读,她以为天衣无缝,很快有小女生发现了,直言不讳地说:“老师,你在看邮递员吗?”

    “老师,最近总有人给你来信”。

    她惊讶孩子们的眼睛那么敏锐!

    老师在众多眼睛的监督下,一举一动都逃不脱学生的观察。

    她当初不也如此吗?做了老师她忘了学生的观察力了。

    在小学生眼里,老师是那么崇高神秘,其实她走出课堂,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

    她有七情六欲,她就是一个平凡的女孩而已。

    她总是及时地自己拿到信,别人捎回来的少了一道程序,就少了一环快乐。

    再说她怕信丢了。

    在一堆来自于四面八方来的信封里,她看见她的那一封,在意料之中,又心生意外惊喜。

    拿着信慢慢地往办公室走去时,猜测他又会说什么,回答什么,这甜蜜无与伦比。

    他已经自称是“布莱克”了。

    午后,她坐在大白杨下,那里有花坛隔断了来自于办公室的视线。

    她从一本做掩饰的书里拿出信,打开,展读。

    人们在此时神思倦怠,在屋里恹恹欲睡,没心思监视别人的事。

    这时是她的曼妙时光。

    欣赏那潇洒的字,陶醉那炽热情怀。

    读完了信,她才突然又听见了树叶婆娑,才又闻到了小花飘香,才又看见白云悠然!

    在白云深处,锦书飞来!

第9章 父亲的忧愁

    放暑假好几天了。

    这天早饭后,院里走进来个十多岁男孩。

    他手里举着一封信,看见妹妹就递给她说:“你家的信,我爸从邮局捎回来的”。

    小孩说的挺详细,妹妹谢了他,他跑了。

    妹妹刚看见寄信地址“内蒙”两个字,就兴奋地冲窗外嚷:“我大哥来信了”。

    父亲正抬头往屋里瞅着,听到这句低头就往屋里来。

    他一把接过信,在炕沿儿上坐端正了,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掏出信笺,展开从头看起。

    他的目光半天不往下移动,他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终于看完了。

    立即开始写回信。

    他把饭桌放到炕上。

    盘腿坐着,提起笔,略做沉思后,刷刷点点写起来。

    隔一会儿停笔想想,再继续写。

    表情沉浸在一种说句出什么类型里:

    郑重

    平静

    慈祥

    他把对哥哥的牵肠挂肚都诉诸笔端。

    写完了提起信纸两个角复查一遍,那样子有点像宣读圣旨。

    然后他小心地折叠成长方形,提高声音问:“有信封吗”?

    红梅从书籍堆里抽出一个信封,父亲照着来信地址看一眼写一个字。

    极其谨慎地写完了邮寄地址。

    下了地趿拉着鞋来到厨房,在锅台上开了几个竹盖子后。

    发现一个装米汤的盆。

    手指粘着米汤当做浆糊,在信封口来回抹。

    把封口的“小舌头”压住不松手,小舌头被粘住了,他把信封拿阳光下晾。

    他怕风吹丢了信丢似的,那么瞅着,觉得信口干了,拿起来检查一番。

    果然干了。

    他的信才告一段落,他把信摆在小电视机上,那封信就那么直挺挺地静候着。

    他没吩咐谁出去寄信。很显然他要亲自邮寄出去。

    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午后的太阳开始偏西时,红梅和妹妹坐着聊天,这时院门口有人高声说着话进院来。

    妹妹一下子坐起来说:“好像大姐回来了”。

    她还没说完,杂踏的脚步声和热烈的说话声就进屋了。

    果然大是姐回来了,微胖的她抱着孩子气喘吁吁。

    她把孩子往炕上一放,圆润的脸庞往下淌着几道汗流,圆溜溜的眼睛笑成半月。

    她连说带笑:“以为下午回来不那么热,可还是这么晒”。

    大姐一个人能顶几个人,她一出现家里热闹开了。

    妹妹和红梅早已围在她身边,父亲在炕上坐的笔直。

    他连声说:“快把孩子放炕上,红梅,去给你姐摘黄瓜”。

    红梅和进门的姐夫撞正着,他斜挂个破皮革包像个大虾米。

    红梅打了声招呼进菜园摘黄瓜。

    她弯腰往黄瓜架下看过去,粗的细的,老的嫩的,黄瓜从架杆上吊下来,好不可爱。

    她专挑嫩的摘了一抱,用衣襟兜着回屋了。

    父亲眼睛都在大姐和外甥身上,嘴上吩咐着:“听着点,大道上有过来卖西瓜的买几个西瓜”。

    大姐咯嘣咯嘣地嚼着黄瓜,品头论足。

    她说:“我家的也不知啥品种,就在街里随便买一袋菜籽就种了一垄。

    哎妈呀,那结的才厚呢,几天就一茬,几天就老了。

    我和孩子吃不了多少,没办法都摘下来喂猪了,哈哈”。

    大外甥正咿呀学语,换了环境刚开始还赖在大姐怀里眼生,怯怯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不一会儿就在炕上撒欢儿了,从炕头跑到炕梢,再跑回去。

    这样来回跑,哪边张开双臂他就叫喊着跑开。

    父亲眉开眼笑,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孙辈。

    他献宝似的拿出哥哥的信,递给大姐说:“你哥的信”。

    姐妹三人凑在一起读信。

    这时红梅才见到哥哥的信。

    哥哥在信中说:

    “我在岳父家门市房的窗户上贴了‘服装裁剪’,这样就免税了。

    这个小镇蒙汉杂居,蒙古袍我不会做,来做衣服的就少了一半。

    几天收不到活是常事。

    揭不开锅时就到岳父家蹭饭,为了活下去舍出脸皮吧。

    我女儿现在已经会走路了。

    长得胖胖的,就是脾气大,

    从小看到老吧,有时忍不住我就揍她几下。

    哭起来没完,她妈就不管她了。

    下次把相片一同寄回去,这次匆忙……”。

    大姐瞥见父亲忽然落寞的眼神,慷慨地说:“我在家多住几天”。

    她嘱咐姐夫说:“你一会儿就回去吧,鸡和猪你就和老太太(婆婆)多费点心。

    我回来一趟不容易,住两三晚你再来接我们娘俩”。

    姐夫临走前,她又一阵详细叮咛:

    猪食量多少;

    鸡有多少个;

    每晚数一数;

    少了找一找。

    姐夫像个木偶似的告诉一句答应一句。

    大姐嘱咐完了说:“你走吧,路上小心”。

    姐夫像是领完了命令,又背起他那个破皮包骑上破自行车。

    妹妹和红梅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好半天妹妹才说:“大姐在家时吃了那么多苦,结婚了还是过紧吧日子,

    看姐夫那样,这也没盼头了”。

    红梅说:“我经常想起我上中专时大姐和我卖蛋。

    她要攒够钱给我买新衣服。

    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市场,被工商乱收费,收了两块钱税。

    当时大姐脸都白了。

    在那群咋咋呼呼的狗腿子面前,我觉得咱们太渺小了。

    那时我就想我要么有能耐,要么认识有能耐的人,咱们就不会受欺负了。

    也能帮助大姐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我依然狗屁不是。

    就是一个渺小的,被人鄙视的,穷教书匠。

    在课堂上孩子们面前挺神气,下课堂走在大街上就是一粒微尘”。

    妹妹眨巴着毛露露的大眼睛不说话。

    大姐在家住到第三天,姐夫一大早就来了。

    大姐不满地说:“看见没?接我回去那才准时呢,就是让我回去干活,家里是不是翻天了?”

    大姐看着姐夫问。

    姐夫嗫嚅着:“也没有。

    人家咱妈把鸡猪喂的可上心了,就是,那啥,有一天晚上好多鸡没回来。

    出去一看,几只鸡都淹死了,也不知咋掉进水沟里的”。

    大姐的脸色变了,声音变了,厉声问姐夫:“淹死几只”?

    姐夫:“五六只大的”,

    大姐:“几只小的?”,

    姐夫:“十多个”。

    大姐瞪着他像噎住了似的,不知说啥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你们这群废物!

    说你们啥好呢?还瞒着不说实话呢,问一句憋出几只,问一句憋出几只,到底还有没有淹死的了”?

    姐夫肯定的说:“没有了!就淹死这些”。

    大姐开始收拾孩子衣服,唠叨着:“那个家就是我一个人的,离不开眼睛。这才几天就淹死这么多鸡。

    破家还有啥?”

    父亲一直听着事情的全过程,他安慰大姐说:“鸡进水沟谁也没办法,吃完午饭再走吧,不差一上午”。

    他转头分配任务:“红梅,和你妹妹准备包饺子,让你姐吃完饺子走”。

    大姐还在数落:“我在家时鸡咋不淹死呢?就是你们没经管好,不管不问它们就乱跑呗”。

    红梅和妹妹在厨房里商量:“啥馅饺子呢?家里半星肉也没有,去集上来不及了”。

    妹妹眨巴着眼睛想办法,她说:“有招儿了”。

    她也没告诉红梅什么招儿,直接就行动起来,她吃力地搬过荤油坛子。

    那大坛子荤油还剩下一半,她从里面一下下舀荤油。

    所有荤油直接放进锅里。

    烧把火后油脂很快融化成一汪热油,热油里沉着褐色油渣。

    红梅说:“我看明白了,你要用油渣调馅,那配菜是什么”?

    妹妹说:“白菜和芹菜怎么样”?

    红梅:“多放点葱花,能挺香的”。

    大姐也和好了面,姐夫照看大外甥。

    几个大人七手八脚就把饺子包好了,一帘小巧的饺子排列整齐,哪知道里面的馅料如此朴素。

    大姐指导妹妹煮饺子:

    “顺着翻动;

    等它们浮起来;

    加点凉水;

    盖锅烧大火;

    开锅盖;

    看看,饺子里是不是鼓气了?”,

    最后她果断地说:“捞吧,快点”。

    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端上了桌,大外甥扶着饭桌眼睛直放光。

    大家拿起筷子准备吃饺子,屋门口不声不响地进来一个人。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把门口挡得一黑,大姐先才发现家里来客人了。

    她放下筷子,脸色有些改变,对父亲轻声说:“爸,我苏舅来了”。

    父亲一回头,不假思索地堆起满脸笑:“哎呀呀,稀客”,

    他跳下炕,趿拉着鞋赶忙迎接邻居,她们的苏舅。

    大姐悄悄对红梅说:“要账的来了”。

    苏舅屁股浅浅地搭在炕沿儿上。

    父亲拉着他的胳膊:“来来来,吃饺子,大闺女要回去了,包顿饺子,也没搁肉,

    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回”。

    苏舅没动弹,只淡淡的说:“不吃了,你们吃”。

    父亲站在地上,他矮小的个头在人高马大的邻居面前那么矬!

    他端正的脸庞情绪饱满,一双不大的眼睛露出愉快的光芒。

    他搓着手找话题和邻居聊天,

    他说:“今年秋天肯定收成能不错,我看苞米棒子了,籽粒可饱满了,沉甸甸的,不错,不错”。

    苏舅慢吞吞地否认他:“有的地也不行,现在苞米粒没上满呢,那就玩完了”。

    父亲马上以12分肯定的语气附和苏舅说:“那对啊,没上满可不行。

    我种了这几年地,虽赶不上你们懂,没上满我可知道,那就玩完了,

    那是谁家的?那摊上可咋办”?

    父亲像是打鸡血了似的不停地说。

    他怕停下来,停下来有空档,就会插进别的话。

    他话痨似的轰炸一堆,苏舅半天才漫不经心地回复一句。

    忽然他站起身说了句:“我哪天再来”,

    就已迈出门去了。

    父亲来不及提上鞋,就那么踏拉着鞋去送客人,而苏舅已经大步流星地出院门了。

    蔫蔫儿地,父亲回到屋,好像表演完一场卖力气的演出,他上炕时腿脚都不利索了。

    哪似刚才跳下炕那么敏捷?

    大家重新围坐下来,大姐说:“饺子已经坨在一起凉透了”。

    她端起盘子猛烈地抖动着,可是饺子依然没被撞开。

    大姐:“将就着吃吧,白瞎大家心思了”。

    桌上只有咀嚼声。

    吃完了饭,红梅在厨房问大姐:“小苏来要什么帐?”。

    大姐压低声音说:“大哥结婚时爸从银行贷款三千;

    大哥离家北上时借小苏一千,这一千属于私人高利贷那种。

    三千加一千共四千块钱,这是本金,还有利息呢”。

    大姐皱着眉头说。

    “咱们家欠债那么多吗”?

    红梅感觉房子塌了一样,心里忽咚一声似有大厦倾颓。

    “我第一次知道咱们家欠债。欠这么多债!

    借钱时谁也没告诉我,还钱时可有我的份儿。

    我现在每月挣95.5块,月月上交工资,把我榨干了也还不完债啊”。

    她喃喃地说。

    接着愤愤地嘟囔:“我还寄希望于家里越来越好后,我就可以随心支配工资了,

    像学姐那样完成各种心愿。

    可是这巨额外债把希望碎成齑粉,咱家复兴之路算是无望了”。

    大姐叹口气说:“爸为了他儿子嘛,

    上学可劲花;

    结婚可劲借;

    竟然贷款结婚;

    贷款还得你和爸还”!

    说到一半大姐不说了,她想到父亲这几天对她不错,觉得不能落井下石似的。

    就安慰红梅说:“咱家是无底洞,你挣的钱别都给爸,自己留点。

    自己想买啥买点啥吧。

    你都工作了,穿的不像样被人笑话。

    咱家就这样,我,你,老妹儿,各个都跑不掉,都轮流在家奉献一遍。

    我结婚走了妹妹又辍学了。

    当时我劝她,她不听,非得决定在家做家务。

    哎!以后会后悔的。

    只有你二姐和大哥那是坐享其成啊,他们还成了爸心里的香饽饽。

    你二姐在大学里多风光啊!找了个大学生男朋友”。

    大姐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她的付出已被她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了。

    大姐也不顾中午太阳正毒热,抱着大外甥就随姐夫出了院门。

    姐夫把自行车停好,大姐抱着孩子蹭到后座上。

    姐夫推起车往前跑了几步,嗖地上了自行车。

    自行车一阵扭动最后好歹跑直线了,大姐大声地喊了句:“回屋吧,放心吧”。

    她抱着孩子也不敢乱动,一辆破自行车载着三口人滞滞扭扭拐弯了,不见了。

    红梅和妹妹在门口看着心惊胆战的。

    妹妹说:“三十里路就这么走吗?”

    父亲一声不响地看着大姐消失的路口,红梅转身时,他还在发呆。

    他终于进屋了,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真实的心思---忧愁。

    他坐在炕上,阴沉着脸,审视的目光跟随着红梅。

    这目光又令她锋芒在背的感觉。

    他又在盘算家里的钱,而她的钱就是父亲一半的指望。

    在这个家里她唯一可以被榨一下,挤一下。

    父亲一眼一眼白愣着她,恨不得用犀利的眼神剜掉她一块肉,变成钱。

    他打量她挂在墙上的衬衫,

    还有干净的小皮鞋,

    这些都是一个年轻女孩买的地摊货。

    可是被父亲当做了奢侈,他恨不得这个女儿就是一部机器,没有欲望就是给他变钱。

    “你欠债给我花的吗?

    你冲我瞪什么眼?

    谁花找谁去!”。

    红梅想到这里恨不得冲他吼。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挨骂就颤颤惊惊的受气包。

    对于父亲,她不怕他,也不搭理他!

第10章借钱

    大姐回去好几天了,家里像少了很多人,没有主心骨,没有快乐的笑声。

    家里家外安静得令人心慌。

    夕阳红彤彤地悬着,那么温柔,那么鲜艳。

    红梅在梨园里放了一天猪,也看了一天小说,此刻赶着它往家走。

    大白猪的尾巴卷成个圆圈,扭动着肥硕的屁股慢吞吞走在前面。

    与其说她赶着它,不如说是跟着它。

    它自己知道回家的路。

    进了院门,妹妹正在猪圈前搅拌猪食。

    她弯着腰把木板在食槽帮子上磕了磕,叫着:“lelele”。

    大白猪扇乎着大耳朵颠了过去。

    食槽里是满满的稀食。

    它把嘴巴一下子扎进去,接下来它的惯常做法是闷着头吸食一阵,然后抬起头张着嘴巴吃。

    “滋滋”的汲取声听着特别过瘾。

    但今天它的嘴巴刚扎进去突然甩出来,把食渣溅得哪儿都是。

    妹妹的裤腿上,衣襟上斑斑点点。

    她没理会,把木板伸进食槽仔细地搅拌一圈,把食料搅得更均匀。

    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耳根,

    大白猪哼哼着把嘴巴又扎了进去。

    突然又甩出来。

    然后它就站着不吃了,也不动弹。

    妹妹放下木板,抓挠着它的肚皮,另一只手去掰它的嘴。

    大白猪温顺地张开了嘴。

    她搬着它的嘴巴往里瞅。

    突然她叫了声:“嘴又扎了”。

    红梅跑过来。

    妹妹抬头看着她:“猪嘴里扎了根钢针,在上颚里面”。

    她又端详了一下针的位置,犯愁地说:“上次在嘴边,伸手就拔出来了。这次靠里。

    得把手伸它嘴里去,可它突然闭嘴我的手就废了”。

    红梅也束手无策。

    这时她想到了父亲。

    问:“爸呢”?

    妹妹:“爸去老姨和二舅家了,吃完午饭就走了”。

    红梅:“干啥去”?

    妹妹:“借钱呗”!

    这是拆东墙补西墙!

    一阵惊慌之后,妹妹镇定地说:“三姐,你这样撑着猪嘴,我试试”。

    红梅学着妹妹的手法撑着猪嘴,妹妹把大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

    踏着弓步把脸靠近猪脸。

    她要看清楚。

    此时,人与畜形成本能的信赖。

    妹妹试探着把手伸进猪嘴,突然她把手一抽,大白猪一声尖叫,甩开了红梅的手。

    妹妹站了起来,手指间夹着一根针。

    一针锈迹斑斑的,粘着血迹的钢针。

    她钦佩地看着妹妹,说:“你真果敢”!

    妹妹也为自己吓到了,脸通红。

    但皱紧的眉头舒展开了,走出去把针扎进墙头缝里。

    回来时说:“不能乱扔,要不又乱扎了”。

    大白猪自己走到食槽边,呼哧呼哧吃起来。吃的舔嘴吧舌的。

    妹妹心疼地看着它,说:“它不是不乖啊!它不吃食是嘴疼啊!到底是动物,嘴里有伤也不在乎”。

    大白猪吃饱喝足了,躺在圈里睡大觉。

    妹妹留出了父亲那份饭热在锅里。

    姐妹俩吃完饭了,把那台亲戚家淘汰下来的黑白小电视一阵摆弄,隔着满屏雪花听声看影;

    七点多停电了;

    八点多电来了;

    九点多新闻联播结束了。

    电视下班了。

    父亲还没回来。

    姐俩的心紧张到极点。

    乡村的夜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然后就是沉寂,黑暗要将小屋压碎了。

    妹妹忧戚地分析:“老姨家和二舅家在一个村,他们留爸吃饭了?

    可是六七里路也该回来了!”

    突然她带着哭腔说:“借到钱后遭遇了抢劫?

    被打伤了?”

    妹妹啜泣起来。

    红梅极力控制着要决堤的恐惧。

    安慰妹妹:“别瞎说!不会的”。

    可是她心里也六神无主。

    妹妹抽噎着说:“咱俩迎接一下爸去吧,如果在路上他晕倒了好能发现他呀”。

    说到这里她好像真的是去扶父亲回家。

    她的哭音更重了。

    她从墙角找出一把斧子,抱在怀里。

    红梅看了看没家什可拿,顺手拎起炉钩子,紧紧地攥着,总比空手强。

    她俩锁好门,各自拿着武器,走上了村里大道。

    她们往村西走去。

    大道静悄悄,猫狗都不见,每个窗户几乎都熄了灯。

    月亮倒是很大,照着前面的路影影绰绰。

    姐俩出了村,一下子陷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境地。

    风也突然大了,在田野上肆意横穿,她俩把手中家伙攥得紧紧地,攥住了它们就是攥住了安全。

    不敢迈大步,步伐大了怕惊动什么似的,前面未知的危险似乎只有慢慢去试探才有把握。

    大道空无一人,她们期待与父亲相遇,又怕出现人影不是父亲。

    她们不由自主地往两旁沟里扫视,这样看的时候又增添了恐惧。

    另一个村子在前面了。

    红梅停下来,她低声说:“咱们找老舅去老姨家看看吧,咱俩不行”。

    妹妹此时听了姐姐的话。

    两人快步返回村里,摸到老舅窗前,他家屋里一片漆黑。

    姐俩扒着窗户轮换着叫:“老舅”。

    老舅母在屋里闷声说:“不在家”。

    她俩不得不去大舅家。

    大舅和一个邻居正在看彩电,新彩电台多,屋里一团欢乐。

    红梅向大舅扼要地说了一遍父亲还没回来。

    大舅眨巴着眼睛听着,慢吞吞地下地穿鞋。

    说了声:“回去等信吧”。

    他和那个邻居骑车往二舅家去了。

    姐俩回到家,不再乱猜测,一心等待大舅带回来结果。

    时间一秒秒在心头流逝。

    突然院里传来自家狗吠,姐妹俩跑到厨房打开门,大舅站在门口,他的身后不见父亲,大舅简单说了句:“你爸在等你二舅,你们睡吧”。

    大舅就走了。

    红梅和妹妹栓严了门,在外间屋合衣躺下。

    窗外的月光投进屋里,父亲平时睡觉的地方空荡荡的。

    红梅安慰妹妹,妹妹也安慰她说:“大舅说的不会有假,咱们睡吧”。

    她们从来没有那一夜睡得那么浅!

    一觉醒来,窗上已有曙色,光明给了她们力量。

    红梅打开房门直奔猪圈,见大白猪还在酣睡,她心里踏实了。

    刚要回屋时,见一人正慢慢向院门来,他很疲惫,很平静。

    正是父亲,他为了出门而穿得很整齐。他的身后是清冷的黎明。

    他好好的没受伤。

    父亲进了屋,沙哑着嗓音说:“白跑一趟,你二舅和你老姨夫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一夜没回家”。

    红梅揉了点面,妹妹烧火,她们要给父亲做点好吃的,她烙了此生第一张饼。

    外糊里硬。

    端到桌上时,那张饼像面钢盔,在盘子上支棱着。

    父亲很捧场地拿过来掰了一块,塞进嘴里。

    他咀嚼时腮帮上的“挂钩”咯吱响着,皮肤里的骨骼像机械动力臂一样互相配合。

    妹妹抱歉地问:“太硬了吧?爸”?

    父亲唇齿含糊不清,就用表情传达他的满意,津津有味的样子,吞咽下一口饼后说:“挺好!”

    他一边努力地咀嚼饼,一边充满希望地谈外债的规划,他没说多少钱,可能怕吓到红梅。

    可是她已经知道了!

    他说:“七月份工资还没来,估计是放假的原因,开学就能和八月份一起来两个月的。

    两个月工资能把利息堵一堵”。

    红梅一直听到完,但父亲没有安排她的工资。

    她反倒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就主动说:“还有我的工资呢”。

    父亲感激地看了眼她一眼,那目光含着卑微。

    他使劲地咬了一口饼,“挂钩”更有力更响了。

第11章 梨园之约(上)

    暑假躲进小村里,世界静止了似的,一切都那么慢,那么静。

    除了清贫其他的都很不错,比如悠闲。

    她每天把头发从中间一分两半,每一半编个辫子,两个粗辫子搭在肩头,后脖颈就凉爽了。

    无聊漫长的日子实在难打发,她三天两头地整理一下她那套私人物品。

    她的那些家当都收在一个皮革背包里。

    这是她初中背了三年的书包,中专三年压在脚底处,那时就用来装秘密了。

    里面有几大本日记;日记里夹带了零零碎碎,女孩的小心思都在那上面;

    信有几扎,是中专三年与几个外地同学的通信,有来自军营的,来自江南的,毕了业就断了,心照不宣地都绝迹了;

    有一沓信是最近的,一共十六封!

    这是来自他的!

    被她夹在日记本里。

    他那支钢笔,英雄牌钢笔也收在书包里!

    他说:“这是定情物,一笔定终身”;

    钢笔闪着低调的光泽,里面还有墨水!

    没事时她就把这些东西捋一遍,然后拉紧拉链,把背包藏在炕琴的南头。

    这个炕琴是她家古董。

    是地主姥姥的嫁妆,又矮又长又黑的一种木质家具。

    横放在炕上,靠着墙。

    平面上可以摆东西,她们放棉被放书。

    平面下悬着四个小抽屉,抽屉下面是镂空的,被另一个平面兜底。

    两头各有一个小柜子。

    她的背包就关在南头那个柜子里。

    她从未见过姥姥,如今母亲也不在了,炕琴也磨损了,旧了,却依然坚固地为后代服务。

    摆弄完背包,她又在书堆里翻,找到一本后靠着炕琴看起来,或者杂志,或者小说。

    曾经,她这样看书时常被父亲叫出去:“小红梅!又躲清净了?出来浇园子”。

    再不就是:“出来和你姐抬水”;

    “出来摘菜”。

    总之,她总被点名。

    为什么?因为她眼里没活,父亲骂她“拨棱转”,不拨不转。

    自从工作后,这声音就消失了,

    因为她挣钱了。

    金钱决定地位是恒古不变的,哪怕在自己家里,哪怕在亲生父亲面前!

    如今她看书谁也不来打扰她。

    她经常把书扣在胸口,出神地望着窗外,柔和轻柔的白云飘啊飘!

    她忍不住会想:他头上的云也这样吗?

    他在干什么?

    他直勾勾盯着她时被她一看,他落荒而逃的窘相,想起来就又恨又有趣。

    她猜不出来他在家干嘛?

    那么他在家干嘛呢?

    他在家里百爪挠心呢!

    放假了,他一个大小伙子像小兽被困在家里,他浑身不自在。

    这天一大早他就忙乎开了。

    从木匠邻居家借来家伙事儿,猫在仓房里就干起来。

    母亲做好了早饭,见仓房门开着,走过去见他跪在地上推“刨子”。

    那块木板已经刨得溜光,他还在刨。

    母亲催了几遍他才放下工具,在桌边扒拉一碗饭,把碗一放又刨去了。

    下午他从仓房出来时,手里托了个小箱子。

    有四十码鞋盒那么大,比鞋盒高一些。

    箱面溜光闪亮,四角打磨得圆润整齐。

    他浑身粘着锯末,咧着大嘴合不拢,看样子很满意一天的琢磨。

    就那样得意地托举着进屋了。

    母亲嗔怪地扫了他一眼。

    说:“你的破玩意我都不稀得看!至于弄这么个玩意儿防我”!

    说完忍不住笑了。

    他依然合不拢嘴,说:“不是防你!是珍贵的东西得有地方装”。

    他进了自己房间。

    一阵叮当后,箱子盖上安了一把拇指肚那么大的锁头。

    他从方桌抽屉里拿出一沓信,按时间顺序一封封放进了小箱里。

    一共十五封。

    这十五封信都来自于她!

    他们的书信像双打竞赛,你来我往,无缝衔接,突然放假了,无奈终止了。

    他把小钥匙一拔,他的真爱,他的秘密都锁住了。

    一切搞定,他满意地往炕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白云出神。

    看不见她,只得回味:

    她嗔怒时的小眼神;

    高兴时的扭头一笑;

    认怂时乖巧的模样;

    还有身上的“肉香”!

    无不令他心旌荡漾。

    这得多久才开学?

    他忽地坐起来,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

    简单的吃过早饭,他背上个军挎书包,里面装着给她的礼物,骑着那辆半新自行车出发了。

    一路哼着小曲儿踏上了见他心爱姑娘的路。

    车轮飞转,他骑了一个小时那样子进了她的村子。

    上次送她回家时黑咕隆咚,这回白天找的也挺顺利,他把自行车借存在村口一户人家。

    顺利地来到梨园。

    辨认出了她家的房子。

    那棵香水树就是特征。

    此时树下静悄悄,那个院落静悄悄。

    他不敢贸然进入。

    只得等待!

    他望眼欲穿地盯着那个院落,那里一直没人出来。

    怎么能让她出来呢?

    他转到大道上,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蹲在路边玩。

    他们中间有一堆土,土上插个小木棍,随便在道边捡的那种木棍,这游戏他太熟悉了,他玩过。

    就蹲在他们身边说:“带我一个呗”。

    两小孩儿看了他一眼痛快的说:“那你是第三家”。

    他:“我懂!你们两完了轮到我”!

    老大家双手在土堆底部绕一圈刮下一点土,把土留在自己面前;

    老二家两手绕土堆一圈刮下一点土放在自己面前;

    轮到他了,他小心地用手指绕土堆一圈,刮下一点土放在自己面前。

    这个游戏赛点是谁碰倒木棍谁就输,没碰倒木棍的就比赛谁的土最多。

    三个人把土堆刮得越来越小,木棍越来越岌岌可危。

    已经歪了!

    三个人都小心翼翼的。

    又轮到他时,他稍微不留神,碰倒了木棍。

    两小孩兴奋地齐声嚷:“你输啦”!

    他举着两手做投降状说:“我认输了。我认输了”。

    两小孩儿乐得直冒鼻涕泡!

    发现他真是个讲信用的人。

    刚要开始新一轮,他问:“你们认识章红梅吗?”

    俩小孩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

    他琢磨一下又问:“就是那个女老师,她爸也是老师”。

    “哦,老章家三闺女呀!那认识”。

    他:“你们去她家叫她出来呗,说梨园有人等”。

    两小孩痛快地答应了,他又嘱咐了一遍:“记住怎么说了吗?”,

    两小家伙一溜烟向她家跑去。

    他暗暗高兴,这就叫“欲取必先舍之”。

    他输了比赛,赢了对方的支持。

    他赶紧溜进梨园。

    两小孩效率挺高,已经撒丫子从她家跑出来了。

    他躲在树后,紧张地盯着她家的门。

    很快,里面出来人了。

    远远的,他一眼认出来,是她!

    她张望了一圈,不见有人,就往梨园里走来。

    方向正是对着他。

    一步步在近,他也一点点看清。

    她编着两个粗辫子,编得有些敷衍,搭在肩头;

    上身穿一件水粉色无袖布衫,一排红纽扣像一串红樱桃,胸口的纽扣紧绷绷的;

    下身是蓝色带白点的东西,到膝盖就没了。

    说是裙子却有两裤腿,

    说是裤子却很宽松,在膝盖上收紧了,风鼓着像两灯笼。

    他搞不懂女孩子这都是穿的啥。

    但随意妩媚。

    最令他不眨眼的是她这次露出的肌肤最多。

    脖颈,胳膊和腿,一年四季有三季被衣服覆盖的这些部位,在夏季露出来时那么白皙细嫩。

    倒显得她的脸庞白中微黄,按她规律,八成没洗脸。

    他躲在树后贪婪地看不够。

    情不自禁的咬了几下嘴唇。

    都说君子坐怀不乱,其实就是没胆儿。

    他发誓,有一天随便狹昵她的时候他不会放过她。

    想到这个见不得光的心思,他甩了甩头。

    像是要让自己变得君子些。

    她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见没人,好像不想寻找了,自顾自地往梨园深处走去。

    他不出来她就“丢”了。

    他赶紧从树后溜出来,大步流星地追去。

    她猛地一回头,见到他时呆愣几秒,突然撒腿跑起来。

    他撒腿去追。

    他的大长腿几步就缩短了距离。

    但她胜在地形熟,这是她的地盘。

    只见她东躲XZ,他眼瞅着抓不着。

    她跑过几棵树,就回头仓惶地看一眼,

    那一瞬间两人目光一对,她是脱兔,他是猛虎。

    他们就这样来到梨园最深处。

    这里树枝低垂落地,一串串青梨挨到地面;

    树间杂草没膝,无名小花高高低低,蓝盈盈的像星河;

    紫蒙蒙的像云霞;

    白的,红的,更是不计其数;

    有的花拔节开,有的匍匐满地。

    她在草丛是真跑,藤蔓牵绊着她的腿,他不忍心了。

    在后面告饶:“别跑了,我不追了。你胜利了,还不行吗?”

    说着脚下跋涉着,气喘吁吁地靠近她。

    她站在一棵大树旁,大声地说:“你不许往前来了”,

    他站住了,但很快恳求道:“再走一步怎样?”,不等她回复,他往前狠狠地迈了一大步,

    她不说话,他又往前迈了一大步,她赶紧说:“你不许动了,你再动,我还跑”。

    他赶紧摆手说:“我不动了,你别跑”。

    他在距离她两三米远处站住。

    两人都深呼深吸。

    她这才打量他的穿戴。

    上身还是那件米白色体恤,下身穿了条及膝盖的牛仔短裤。

    小腿上的汗毛又黑又长,有的地方像他头发一样打着卷。

    看到这里,她脸一红。赶紧将目光移开。

    他把两胳膊吊在树干上,咧着大嘴向她傻笑。

    她手足无措,只得抓过辫稍摆弄着,扫扫脸颊,放唇上咬一下。

    偶尔飞快地瞥他一眼,见他正目不转睛,又飞快地垂下眼帘。

    她的脸渐渐的绯红;他也难为情起来,但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能猜到是我来吗”?

    她故意地说:“不知道”!

    他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又说:“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她声音小小的:“我觉得天天都在见面”。

    他略微一愣,随即开心地笑了。

    不知不觉地往前走了过去。

    站到她面前,小声说:“但我还想看见真人呀”!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她的真人近在咫尺,脸上的绒毛像新桃,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光影透过树叶洒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他又闻到了久违的香!

    她抬起头莞尔一笑,把辫子一甩,说:“我领你去个好地方”。

    说着在前头走。

    他说:“等一下”。

    她站住了,他走到她前面,回过身,向她伸出手,她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脸。

    他伸着手不收回,期待地看着她。

    她慢慢的伸出手,他一把攥住了,紧紧的,像怕飞了似的。

    他终于握住了她的手,果然又柔又软。

    他扭过脸得意地看着她。

    她装作看不见。

    他问:“你说去哪儿”?

    她打量着一棵棵树,向前越过了几棵,又转回来。

    她:“我也得好好找找”。

    他们十指相扣在梨园深处转悠。

    突然她拉着他的手跑过去,来到一棵这样的树下。

    这棵树高大茂密,粗壮的树干到一米高处分成两个杈,两树杈平行着向两个方向延展。

    然后向上缓慢地升去,树杈又分出很多小枝,像两只巨臂托举着。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站在树下,攀着树干,两条腿往上一勾,上身一窜,上去了。

    他惊讶得张大嘴巴:“好身手,不愧梨园长大的女孩”。

    她转过身坐在树杈上,俯视着他。

    他岂能示弱?摘下书包,往她脚边一放。

    往后退了几步,突然朝大树跑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本能地躲闪之际,他窜上来了。

    一转身在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相视笑着!

    他们脚对脚,腿对腿,黑对白。

    两人也发现这鲜明对比了,不觉又笑了。

    他环顾着,青果串串,张嘴就来。

    她说:“好酸的!熟透了也没人吃”!

    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栽树人真了不起啊”!

    她:“有空我告诉你都有什么品种”。

    他:“梨熟了时你也没少偷吧?看动作看出来了”!

    她:“等我有空了给你讲怎么偷梨”!

    他频频点头:“嗯嗯!你要详细地给我讲讲你在梨园里的童年”!

    她看见了脚边的书包,捡起来,很快打开了。

    伸手一模,掏出一本书,再一模,又掏出一本书。

    惊呼:“是《飘》呀!上下册”!

    他也想起了他的书包。

    笑着说:“怎么样?是你想要的吧”?

    她因兴奋再一次脸颊绯红,迫不及待地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

    她眼含笑意,问他:“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我给堂弟写信了,让他想办法,放暑假他就拿回来了”。

    她:“哦,这里带着编号,这是图书馆的书呀!大城市就是好,要什么书都有”!

    他见她高兴满心欢喜!

第12梨园之约(下)

    他:“堂弟拿回来好多天了,我没事就看,不小心看完了”。

    她:“我看过简写本,原来仅是原著的四分之一。还是原著好”。

    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我觉得就是一个爱情故事而已”。

    她:“书里面的三个人物性格多鲜明啊,你喜欢谁”?

    他:“梅兰妮?对,梅兰妮”!

    她:“瑞德和艾希礼结合成一个人就好了。

    有困难时找瑞德,交心时找艾希礼”。

    他:“你真贪心,必须选一个,选谁”?

    犹豫间,他说:“你倾向瑞德!对吧”?

    她没否定。

    说:“哪个女人不希望有这样一个男人呢?

    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哭一鼻子,一切烦恼都迎刃而解”。

    他若有所思。

    手掌在脸上使劲地抹了一把,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干嘛吞吞吐吐?”

    他无声地笑了,问:“月老到你家提亲时你为什么拒绝?

    我一直好奇!老人家把你的决定告诉我时,我其实很难过的,一夜没睡好,

    我鼓励自己争取一回,你了解我后还拒绝,我不死心也没办法了

    但现在无法想象没有你怎么过”。

    这个问题似乎不能绕开,她略一思忖,坦率地说:“我不想嫁教书匠!当时就那么想的”

    他尴尬地抿着嘴唇。

    她:“我目睹了我爸的生活,他就是一个乡村男教师的缩影。

    从我家里那一墙书可以看出来,我爸年轻时也是诗情画意的,

    他在师范时照的相片,都帅极了,眼神里都是憧憬,

    他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毕业后分到天高皇帝远的这个村,

    在村小学遇到了同为老师的母亲,他们相爱结婚,

    生了我们五个孩子,我家也有过幸福时光吧?我不记得。

    我七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了,

    从此我的记忆里就是父亲的愁眉苦脸;

    永远还不完的外债;

    钱永远不够花;

    房子越来越破;

    父亲喜怒无常,他影响了我整个童年。

    现在我长大了,我明白了,他就是在社会上窝囊无用,

    然后回家和孩子耍威风,所以我发誓,不嫁教书匠,不重蹈覆辙,不让我的孩子怨恨我”。

    布莱克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想到的是,她柔弱的样子里有颗这样的心!

    更没想到的是她经受过这么多艰辛!

    他的眉头拧成个疙瘩。

    他不知如何安慰,说什么才能排解一个这样长大的女孩的苦恼?

    他:“小时候的事不能改变,现在长大了,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也能主宰自己的心情了。

    我们年轻,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

    是不是?

    我说说我吧,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这点不如你,

    我作为男孩子,没有任何选择地只能勇往直前,

    接过母亲的担子挑自己肩膀上,

    将来还得娶妻生子,不努力难道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

    男人就该难”!

    他还想说:“不是每个乡村男老师都像你父亲”!但这句太鲁莽了。他咽了回去。

    他说完轮到她惊讶了!他稚气未脱的样子里有颗如此老成的心!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生;他是她的第一个男生,他们对彼此的两性世界都很好奇。

    他们很愿意这样交流!

    看见她眉头微蹙,他有意转移话题,抿着嘴唇低声问她:“我们现在是谈恋爱吗”?

    她红了脸,“呸!谁和你谈恋爱”!

    说着侧身靠着树干坐着。

    他急红了脸,“这还不是?你问问自己的心,见到我时跳不跳?”

    她:“不跳就死了”!

    他:“哎呀!是不一样的跳法!我想到你见到你时,心就不一样的跳!”

    最后加了句:“哎!心离自己最近,我们却总不听它的心声”!

    说着失神地看着她心脏的地方,那里起起伏伏,那里跳动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如何能得到那里的心呢?

    他“嗖”地调转了脸。

    她浑然不觉,开始低头看《飘》!

    一阵清脆的鸟鸣在头上盘旋,

    “唧唧唧”特别嘹亮,像是呼朋引伴来瞧新鲜事,好奇地喳喳乱叫。

    他俩不约而同抬起头寻找,却连影儿都不见。

    而鸟鸣围绕着它们不散。

    树叶滤下阳光的斑驳,耀眼明亮。

    她发觉快到中午了吧?

    不禁看看他,他正把手搭在肚子上。

    她笑了:“你饿了?”。

    他也笑了:“你供饭吗”?

    她难为情的笑了,反问他:“那你干嘛不带饭?”

    他可怜巴巴的:“你把我领家去吧!就告诉他们,我是谁?嗯?啊?好不好?”

    说着向她探过身子,脸对着她的脸。

    她似乎在想,最后还是一狠心,“不行!不说过吗?保密!要不别人知道笑话死我了”!

    他:“那你也不能隐瞒一辈子啊?我还娶你呢!难道我把你偷我家去?”!

    她:“少贫嘴!我回家给你带吃的来”

    说着把书合上放他手里,抻了抻衣襟,裤脚,准备下树。

    他不放心地往地面看了看,这时只见她身子向下一飘,眨眼间落地了。

    她跑了,消失在枝枝叶叶里。

    他顺着树杈躺下来,把书扣在脸上,耳畔只剩下了鸟鸣,“啾啾,啾啾”。

    她走到她家房后,见炊烟从房顶飘起,很淡。

    “这是妹妹做好饭了还是刚做饭呢”?

    她疑惑着迈进了院门,厨房门开着,父亲低头在园里看花,百合花丛只露出他的脸,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才意识到一上午都没见到她。

    她一阵心虚赶紧溜进了厨房。

    锅盖四周轻气缭绕,轻气是一阵沸腾后才有的样子,看样子是做好饭了。

    她心里一喜。

    妹妹不在厨房也不在屋。

    红梅打开碗橱门,上下两层看了一遍,有半坛子荤油,一摞干净碗筷,再没有别的了。

    她失望地转过身,从篱笆门往菜园里张望,见妹妹蹲在葱垄间摘葱叶。

    她扬声问:“中午做啥饭了”?妹妹抬起头看见了是她,答:“早晨的发糕热上了,土豆炖豆角”。

    她又问:“能掀锅盖了吗?”,妹妹站起身往她这边走来,说:“能,早好啦”。

    妹妹经过她眼前,顽皮地瞅着她,低声问:“一上午不见你影,你干啥去啦”?

    她也低声地说:“你管呢”!

    饭桌摆在炕上,父女三人开始吃饭。

    一盘土豆炖豆角,一碗家酿大酱,一把嫩绿的葱叶,一帘子发糕,黄澄澄的玉米面发糕经过加热宣蓬蓬的,看着挺有食欲。

    粗茶淡饭,五颜六色!

    发糕是早晨剩的,现在共有八块,每块手掌大的立方体,他们三人够吃了,按常情也不会剩下。

    她往碗里捡了一块大点的发糕,这时碗就满了,紧接着她又夹了一块,发糕摞了起来。

    她只夹菜吃,不动那两块发糕。

    父亲有力地咀嚼着,腮帮子上的挂钩又咯嘣响起来,他在吃第二块发糕了。

    妹妹也在吃第二块,帘子上还有两块。

    她用眼角溜了下那两块,筷子不由自主地伸过去,她又夹过来一块,放进了碗里。

    帘子上孤零零摆着一块发糕了。

    她碗里有三块,摞起很高。

    妹妹看看她的碗,看看她的眼,揶揄她:“你干啥?谁跟你抢啊?”

    想了想又问:“你留着喂耗子呀”?

    她辩解说:“我先吃菜,一会儿再吃饭不行吗”?

    妹妹神秘一笑。

    红梅放慢了吃菜的速度,她一次只夹一根豆角,分三段吃完,然后再夹一块土豆,分三口抿完。

    一口葱叶不碰!

    终于把父亲熬下桌了。

    他往后蹭了蹭,肩膀找到炕墙,往后一抵,一会儿就发出咕噜声。

    妹妹还在吃。

    她吃完了她的第二块发糕,把筷子伸向帘子唯一的那块。

    她盯着妹妹的筷子,看着发糕的去向。

    妹妹举着那块发糕在眼前绕了两圈,就在要落入自己碗时,发糕向姐姐的碗伸来。

    那块发糕像砌墙般摞在了最上面。

    妹妹嘿嘿一笑,低声说:“去吧,喂耗子去吧”。

    她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没说什么。

    麻溜端着碗进了厨房,她也顾不得妹妹了,在锅台上铺了一块手绢,把四块发糕摆成两摞,将手绢折叠,包成一个小包。

    她急急地往出走,到院门口时妹妹追了出来。

    她递给姐姐两根又粗又长的嫩黄瓜,调侃她:“够不够”?

    她脱口而出:“够了”。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妹妹要嘱咐几句,一时不知怎么说,妹妹心领神会地说:“你去吧,我都给你掩护一上午了”。

    她点点头,转身往梨园深处走去。

    发糕在她手绢里还是温热的,她走得很快,那个家伙早该饿了。

    远远地看见了那棵树,她小跑着过去,快到跟前了,却发现树杈空了。

    他饿跑了?

    她站在树下往上看,树叶随一阵风翻卷过去,然后静下来不动了。

    她四处环顾,荒草连天,枝叶披拂,静悄悄空荡荡,鸟叫声也停歇了。

    她手里捧着手绢包,抱着两根黄瓜,站着发愣。

    “喂,我在这儿”!

    一个声音传下来,是他的!

    她寻声往上看,在往东伸去的树杈上,繁枝密叶中露出他往下瞧的脸。

    乐开了花的脸!

    “你这家伙,爬那么高干嘛?你是猴子呀?”。

    他从树杈最高处往下出溜,把裤子磨地沙沙响。

    很快溜到底了,蹲在分叉处甩甩头发。

    他在上面向她伸出手,她把东西抱在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给他,他紧紧一握。

    她两脚蹬着树干来回几倒就上了树,女侠飞檐走壁似的。

    她把手绢包递到他手上,抱歉地说:“没有好吃的,就这还是省出来的,都拿来了,你好歹垫补一下”。

    他:“快快,救命,我要饿死了”。

    忙不迭地接过去放在膝头,一边打开手绢包一边问:“家里人没问你拿吃的干嘛去?”

    她:“问啦,我说喂耗子”。

    他拿出一块发糕咬下一大口,听说喂耗子笑起来。

    发糕渣粒簌簌往下掉,他仰起头咀嚼着,既开心又香甜,几口消灭了一块。

    她递给他一根黄瓜,他一口咬下半截。

    她嗔怪地说:“慢点,没人和你抢”。

    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发糕,干掉了一根黄瓜。

    把最后一根黄瓜放在高处一根小树杈上,说:“留着一会儿口渴咱俩吃”。

    他拍拍肚子,往树干上一躺。两手垫在脑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竟然哼唱起来:

    “山清水秀太阳高,

    好呀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

    它一路摇呀摇,

    为了心上人,

    起呀起大早,

    也不管呀路迢迢,

    我情愿多辛劳。

    山清水秀太阳高,

    好呀好风飘,

    三步两步跑呀跑,

    快赶到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她,

    陪呀陪到老,

    除了她我都不要,

    她知道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

    唱到最后他坐起来,对她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

    她坐在对面忍俊不禁,也用歌曲小调回答:“我呀不知道!不知道”。

    他不高兴了:“你总是不知道”!

    “我怎么做你才知道?嗯?”

    她捏着手绢两角,使劲抖落了几下,把发糕渣子抖落掉了。

    将手绢往头上一蒙,隔住了他热烈的目光。

    这倒趁了他的心,他尽可以近距离地看她。

    他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捂在狂跳的心上。

    问她:“你听到了吗?”

    她夺回手。

    他靠近她,轻轻地揭开手绢,噗嗤笑着说:“我给你揭红盖头啦”!

    她一把夺过手绢,揉成一团,往他脸上一丢,说:“给你红盖头”!

    他猝不及防,被打迷了眼睛,低头忙乎着揉眼睛。

    她赶紧靠近了,伸手忙乱地帮忙。

    急切地问:“打坏了吗?疼不疼?”

    他揉几下就好了,见她如此紧张,故意渲染着说:“睁不开眼睛了。怎么办?”

    她这就听出来有诈了。

    放开手说:“你又作妖”。

    他:“你看”!

    她看过去,见他的右眼角果然红了。

    她讪讪地看着他。

    他:“你补偿一下就扯平了”。

    她任由他处置的眼神。

    他一时也没有主张怎么讨公道。

    发现手里还攥着手绢,就抖落开,还想蒙上她,中途变了卦,蒙在自己的嘴上。

    向前倾着身子,慢慢靠近她。靠近她的唇。

    隔着薄薄的手绢,他的唇亲到了她的唇上。

    她的唇好柔软。

    他的唇好温热。

    一道电流在他们唇上闪过。

    触电后都迅速地离开。

    彼此坐得笔直。

    不再说话,都在回味,又都在回避。

    小鸟不知哪里去了,叫声绝迹了。

    他们的耳畔只剩下了彼此的心跳声。

    他把手绢铺在膝头,摩挲平折痕,手绢是白色的,四方大块,中间一束野雏菊,被一条淡褐色绸带轻束。

    雏菊有淡紫色的,

    鹅黄色的,

    米白色的,

    玫红色的,

    淡蓝色的,

    一共有五种,

    配着几片苍绿的叶子。

    他:“这个手绢送给我吧”。

    她:“一个手绢你还没有?干嘛要我的”?

    他:“你拿我钢笔还没还,要个手绢扯平了”。

    她:“你心眼真小。总是和我算计,锱铢必报”。

    他:“我的心有时辽阔像大海,装得下世界;有时小的像针眼,什么也过不去”。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移动,从卷毛到额头到眼睛到鼻梁到嘴唇。

    最后白了他一眼,噗嗤一笑,默许了。

    他亦把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从眉毛到眼睛,

    从眼睛到鼻子,

    从鼻子到嘴唇,

    她的嘴唇红红嫩嫩的,他尝到了柔软。

    还想往下落,目光突然调开了。

    他把手绢放进他的书包里,仔细地扣紧卡扣,拍了拍。

    太阳的光线从园西边斜射进来,被枝叶披出万道光芒。

    荒草上的小花终于得到了爱抚,变亮了,摇头晃脑的快乐着。

    他靠过来,和她并肩注视着这大自然的美景,良久不语。

    他们呆在梨园里,这一天的太阳从梨园上面一步步走到了西边。

    他该回家了。

    她把树杈上那根黄瓜装进了他的书包,轻声说:“路上渴了吃”;

    他把两本小说放在她手上,轻声说:“不急,慢慢看”。

    迟疑一下问:“哪天我还来?行不行?”

    她:“不行”!

    他叹口气:“那就等开学了”?

    他跳下树,她紧跟着跳下来。

    他攥住了她的左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留恋地看了眼这棵大树,和她往外边走。

    她家门外那棵香水树出现了。

    两只手慢慢地分开了,不舍的波光在两人的眼中闪烁。

    她慢下脚步,他往大道方向去。

    她站在树下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几步转身倒退着走几步,

    到拐弯处,又一个转身不见了。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小说,心突然空了!

第13章 开学第一天

    天气真听节气的调遣,刚立秋,风就凉了。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也是正式开学第一天。

    去往镇里的大道上,背书包的和挑担子的人络绎不绝。

    红梅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人缝里。

    一路上她想:“我竟然上班一年了,时间好快啊”。

    到校点名时,她发现了几张新面孔。

    小杨子的喇叭很快播报出来:“新分配两个毕业生,还调过来一对小两口”。

    小杨子对小两口不感兴趣。把新来的毕业生底细摸得门清。

    她穿梭于新旧人之间,不说话能憋坏似的。

    见到红梅一改阴阳怪气,而是巴巴不停地介绍。

    她以绝对高度拍拍红梅的肩膀,热络地说:“新来的那个小子家是外地的,你知道他现在住哪里吗?

    住我家隔壁。我家邻居是他亲戚。

    我早就知道会和他成同事,我们假期就很熟了”。

    她完全一副母狮子撒尿占地盘架势。

    看来她对布莱克的耿耿于怀转移了。

    红梅没搭理她。

    她去找学姐了。她和学姐在校园东侧那排龙须柳林里来回溜达。

    学姐经过一个暑假变化不小。一身簇新的衣裳把她烘托得扎眼的漂亮。

    学姐本来就很漂亮。颀长高挑,浓眉大眼,发丝又粗又硬,束一条马尾辫垂过了屁股蛋。

    镇上谁都知道七中有这么个大姑娘。

    谁也都知道,这个大姑娘心气高。挑对象有自己一套主见。

    平时她的新衣服就像走马灯似的换,开学第一天她更得精彩亮相。

    只不过她这番亮相有点异样。

    红梅逗她:“你处对象啦”?

    本来是诈她。没想到学姐羞涩一笑,点点头。

    红梅:“我就看你哪里不对劲嘛!原来是身上带股对象气儿”。

    学姐很受用:“小丫头片子,还对象气儿”!

    红梅:“说说,他哪里的?做什么工作的”?

    学姐:“铁路的,就在咱们车站上班,今年春天来上班的,哎呀,挺丑的,没啥文化,一个退伍兵”。

    她貌似很谦虚,但眉梢间带着满意。

    红梅很好奇。

    学姐打趣她了:“你别着急!到时候我再给你介绍一个铁路的,也让你身上带对象气儿”。

    红梅:“你这个姐姐咋当的?胡说八道”!

    学姐打量了她一眼,像是不经意地说:“我们屯老肖家那个小铎,就是你初中同学”,

    她:“哦?他怎么了”?

    学姐:“他这学期毕业。按理就是回七中教课,可是我看见他妈了,

    他妈骄傲地说,她儿子找个对象,是县粮库主任闺女,粮库主任就把他留县城了,他改行了,

    在文化馆上班,他正好美专毕业,派上用场了。

    对了,他这个国庆节结婚,女方家出房子,他家出两床被褥,三百块钱”。

    她好像听到一个遥远的故事,那个故事与她无关。但却隐隐地令她恶心。

    她像极了吃到嘴里一个苍蝇。

    学姐不屑地说:“他妈还美滋滋的。其实她儿子不就是倒插门吗?男人吃软饭有啥出息?

    我们屯里人看见过主任闺女,怎么说呢?长了一张‘滚子’脸。‘滚子’啥样你看见过吧?

    就是说她的脸中间高,四周低,鹰钩鼻子带着眼角往一起挤,鹰钩鼻子带着嘴巴撅起来。

    能想象出多难看!其实小铎多俊秀啊!像个白面书生似的。

    他为了啥?为了不当老师,还能留在县城呗”。

    她终于找到恶心的原因了。

    为了改变命运,女人靠嫁,男人靠娶!

    她感觉到学姐特意告诉她这个事儿。

    是她曾经向学姐打听一回他,学姐放心上了。

    学姐说完了,红梅:“挺好!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一个男生当老师被认为没出息”。

    她们往办公室回,在窗前那排白杨下,停着一辆崭新的淡蓝色女士自行车。

    被主人精心打扮了一番,座位裹着手工编织的毛线套;

    靠近轮轴的钢丝间夹着五彩塑料片,车轮旋转起来时,塑料片像彩虹的漩涡;

    此时,那辆自行车在一排排傻大的自行车外鹤立鸡群。

    红梅瞥了学姐一眼,问她:“那是你的车吧”?

    学姐谦逊地点点头。

    红梅猜对了,心也扎了一下。

    她懒得寻找自己那辆自行车。

    那辆自行车是二姐上初中时,父亲委托大舅从省城的旧货市场买回来的,花了八十块钱。

    大舅也挺够意思,直接从省城骑了回来。一百二十里路!

    一路风尘也证明了自行车的实力!

    那辆自行车到她家就已经旧了,当然旧了,旧货市场买的嘛!

    二姐骑着它到初中毕业,传给了红梅。

    红梅上中专后,妹妹骑,妹妹很快辍学,自行车这才休息了两年。

    红梅回母校上班,父亲又把它推出来。

    掏出粉色的内胎在水里找漏点,一顿拾掇,又开始为她服役。

    这辆自行车没有车铃,手札不好使,车轮上没瓦盖。

    就是两个轮子,加个车座,等,作为自行车最基本的要素。

    但骑上它依然比走着省力,比走着快。

    它用实力证明了当年大舅的眼光。

    在旧货市场里淘到它,值了!

    它的原主人也没想到吧,这辆自行车从城市流落到农村,陪伴了三个女小主。

    只是如今被嫌弃了。

    因为它寒酸,红梅宁可走着上班,也不骑车。

    今天不骑车来不及了。所以把它骑来。

    放在白杨树下,整天一眼不看也是安全的。

    她们进了办公室正厅,学姐甜蜜地说:“他给我买的!”

    然后推荐地点:“就在街里供销社,268块钱一辆”。

    冷不丁的从外面进屋里,眼睛一时不适应,眼前有点发黑。

    她一直坐到办公桌前了,眼前还是黑的。

    午休的时候,她忍不住出去了。

    她径直来到供销社,生产资料部。

    一眼看见柜台前停了五六辆自行车。

    都是二六女士款。

    有玫粉色的;

    枣红色的;

    橄榄绿色的;

    亮黑色的;

    淡紫色的。

    没有淡蓝色的了,被学姐提走了。

    她一眼喜欢上了那辆淡紫色的。

    它什么都是紫色的,车梁,车轮,把手,车座。

    她走过去,摸了摸车座,碰了碰车把手,模拟着按下车铃,没好意思让它响,如果响起来,那声音一定清脆悦耳。

    自行车静悄悄的,车梁上落层薄灰。她用手指抿了抿,露出亮晶晶的金属光泽。

    它大小正好,高度正好。

    它正好可以匹配她精心穿起来的衣裳,走在大道上也有面子。

    她不禁盘算着她与新车的距离。

    她每月工资95.5元,攒三个月就可以了。

    但父亲挤牙膏似的榨她,剩下的钱攒起来,她需要一年?两年?

    她无声地叹口气,往门口退去,那几辆自行车依然静静地。

    她退出去了。

    刚回到学校,下午上课铃就响了。

    她踩着铃声进了正厅,刚往东边走,被小杨子一嗓子:“这儿”!叫西边去了。

    西边主任室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人。

    主任看看人齐了就说:“你们五月份参加的成人高考?

    有回音了,你们本应该到市里教育学院面授听课,寒暑假和周日去学习,业余学习嘛。

    但这样会浪费财力物力,所以教育部变革了,你们可以不必去教育学院了,在本学校就能学习了”。

    小杨子问:“在学校咋学?谁来教我们”?

    主任说:“这个问题问得好。谁教你们?肯定不是我。哈哈。

    是正经大学老师们啊。都是名牌大学老师呢。

    他们把课堂录像,你们学习时看录像就行了,这种学习形式叫“电视师范大学专科,简称电视师专。

    学制三年,就是1993年毕业,也得交学费,每学期105块,这周就都交到我这儿。

    还有,寒暑假到县里统一面授学习一周,面授老师是教育学院的”。

    主任说了这么大一堆话,红梅捋了半天听懂了。就是交钱呗。

    她的女士自行车算是永远没戏了。

第14章 电视大学

    学校收发室只是校门里的一个小房子,只有两个房间。

    一进外间门,右手边一铺小炕,冬天的时候那铺小炕总烧的热乎乎的。

    靠窗一张桌子,收发信件用,再就没了。

    这间屋子门卫大爷使用。

    里面那个房间曾堆杂物,铁锨扫帚什么的。

    现在被清空了,粉刷一新,摆了两行新桌椅,每行三张课桌。

    这里变成个教室,一个迷你教室!

    迷你教室的南墙开一扇小窗户,外面拂动着垂柳,看上去像幅小画。

    靠东墙立个新柜子,柜子里一台崭新大彩电。

    这些都是学校按上级要求为学员们准备的。

    最开始校长很担心,说:“只一台电视,大家都想学习,抢起来咋办?”

    于是就在墙上贴了课程表,语数外轮流学习,时间必须是下午。

    经过几天运行,发现“大学”课堂门可罗雀。

    校长就把电视柜钥匙交给红梅,说:“电视柜你经管着吧”。

    因为他发现经常光顾那里的只有章红梅。

    于是,她就成了这间教室的掌门人。

    她的“大学”之路就从这间教室开始了。

    第一节课令她很兴奋。

    她把一个砖头似的录像带插进录像机,然后坐在角落里。

    小屋太小了,角落里对眼睛好一些。

    屏幕上突然出现的炫丽缤纷把她吓一跳。

    这阵花絮后,屏幕上出现位主讲人。

    主讲人就是位普通的中年妇女模样,可是开口一介绍,红梅就被镇住了。

    主讲人说:“广大的农村同行们,你们好,我是BJ外语学院的一级讲师,我要给大家讲的是北外口语教材第一册”。

    “哇”!

    她惊呆了。

    哈哈,她竟然在听北外老师讲课。

    心中蓦然升起一阵庄严。

    她看看课本,果然印着BJ外国语学院学生教材。

    太神奇了,她可以和那些大学生用同样的课本。

    “我梦寐以求的大学就在这里开始了,虽然课堂迷你,学生就我自己,但北外的精神已经来到了我身边,感谢国家圆我大学梦”。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

    每到下午她就去学一会儿。

    没有同学也不寂寞,有老师就行。

    老师极其“耐心”,让她停就停,让她重复就重复。

    不知不觉到周五了,部分学生在操场上大扫除,孩子们把劳动当做了游戏,反正比上课自由!

    她坐在迷你教室看录像。

    在她专注地做笔记时,好一阵儿没抬头。

    后来觉得门那里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她笑了!

    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

    他正靠在门框上注视着她。

    头发有些蓬乱,好像又瘦了,腮帮憋下去了,但眼睛神采奕奕。

    他那样好一会儿了。

    他笑着走进来,说:“这位大学生好认真啊!同学?我能当你同桌吗”?

    她高兴得不得了,一是又看见他了,二是她要和他分享学习的快乐。

    她:“你坐那儿”。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见被安排到另一个角落。

    没理那茬,径直走到她身边,一屁股坐下去。

    他:“我要当你同桌”!

    她赶紧推他,他不动。

    肩膀像小山似的岿然不动。

    她把钥匙拍在桌上,说:“看见没?我是掌门!你得听我的”。

    他只得坐在了另一个角落。

    他们并排而坐,中间隔了个过道。

    她到电视柜前,退出了英语带子,换上了数学带子。

    坐回去偷偷地观察他的反应。

    他手拄着下巴颏等待着。

    屏幕上出现位白头发学者,他自我介绍说:“同学们,我是BJ大学数学组的讲师,微积分这部分就由我来主讲”!

    他依然手拄下巴颏,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被电到了。

    他缓过神来说:“真好啊,现代科技真好,政策真好”。

    表达时找不出精彩词汇时最朴素的词汇就是最准确的。

    他连说几个好。

    确实很好。

    她操作熟练,他还不会鼓捣,

    他:“你暂停一下”;

    或者:“回放一下”。

    这些他都得求她。

    她看英语时,他做数学题;他看数学时,她做英语笔记。

    两个人合理分配时间,互不干扰。

    他们成了真正的同学。

    大学同学!

    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后,他摆个手势叫停。

    他长出一口气,说:“可以说会话吗?”

    他很守“门规”,屁股不动,上身尽量地往她这边趴着,把下巴颏垫在手背上,拉弓射箭地探过来。

    笑嘻嘻地问她:“我听说你们学校新分来好几个男生呀”。

    她斜了他一眼说:“对啊,各个都帅,那又怎样?”。

    他忽地坐直了,依然托着下巴颏,只是把脸冲着小窗,不再言语。

    她见他那德行,也学他刚才的姿势,把上身向他倾斜着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学校还来好几个新毕业的女生呦”。

    他转过脸:“来女生和我什么关系”?

    她立即:“呸,来男生和我什么关系”?

    他:“说正经事儿,我这学期当班主任了”。

    她:“教几年级”?

    他:“初三两班数学,1班的班主任休产假,这就把我提溜上去了。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赶在放学前回学校,到这里学一会班那边托给别人了。”

    她脸一沉。不高兴地嘟囔:“你们学校要累死你吗?”

    他无奈的:“有什么办法?分校没人愿意去,都是老弱病残,只有我最年轻”。

    她委屈巴巴的:“还以为你能多待一会儿”。

    他幽幽的:“那你还让我坐那么远?”

    她看看外面,看看他,眼里突然闪着泪光。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一直舍不得挪开。

    她:“你一周能来几次”?

    他:“顶多两次,哪天不固定,就得看有没有空,但我肯定会抽时间来,一定”!

    她把胳膊弯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他无奈地看着。不能去碰,不能去安慰。

    无言的时间就是吹征号角,他还是站起身要走了。

    她从桌子上抬起头,他后退着向门口去,工友大爷热情地打招呼:“林老师回去了”?

    他眼睛瞅着她应答:“嗯!大爷我回去了”。

    他从门口消失了。

    她又趴在桌子上。

    本来快到周末是件快乐的事。

    可是她心事重重。

    主任说本周六前就得交电视师专学费105块。

    可是工资没来用什么交?

    大家蛮有信心地以为开学就来工资,甚至连开两个月的钱。

    因为七月份还没开呢,现在都快九月了。

    但工资迟迟没消息。

    大家见到会计问的最多的话是:“工资啥时候来?

    有信吗?

    是不是来两个月的”?

    大家甚至觉得一起来两个月挺好。

    “帮咱们攒着了,要不暑假早都花没了”

    “是啊!虽然暑假手头紧,但来两个月的钱那也是够令人兴奋的”

    “我还没见过两个月工资放一起多厚呢,没数过那么多钱”。

    可是会计不发话,说啥都白搭。

    会计贵人话语迟,他惜字如金地说:“没信儿”。

    大家就自己给自己打气说:“应该快了”。

    老同事们,比如组长老师羡慕地对红梅说:“最羡慕你们这个时候,小丫头片子没负担,

    一年不来钱都不愁,看看我们这些老家伙,拖家带口的,月初盼月尾,一年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就数啥时候开工资。

    每个月勉强接上捻儿,就怕压薪,一断捻儿就断命啊”。

    他的话一呼百应,旁边的老前辈慢悠悠的说:“再不来钱老伴儿都不让进屋了,

    一个大老爷们就指望这百十多块钱儿养家,还月月不按时,发一回工资像天上掉馅饼似的”。

    红梅心想:“不来工资我咋不愁?家里贷款咋办?

    小苏很快又要催了;

    还有电视师专学费105,我还不知咋办呢”!

第15章 压薪

    卧龙七中有六十多位教职工。

    在压工资面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视同仁:

    等!

    家家有本难念经,绝大多数和这压薪有关。

    有的孩子高中开学了,要交学费;

    有的孩子高考升学需要更大一笔;

    有的需要买米买油,暑假吃得弹尽粮绝了。

    至于添置换季衣服,这都不能排上号,在生存面前穿戴就排列最后了,那是最可以忽略的。

    男老师们上完课,热点话题就是工资。

    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或者煎锅上被烤炙的肉,充分诠释一个词“煎熬”!

    他们脸红脖子粗,义愤填膺,长篇大论,最后偃旗息鼓。

    生存面前,谁又能免俗?

    女老师们上完课向来喜欢聚堆闲聊,她们对压薪不关注,依然聊着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

    派出所所长老婆是个四十出头的精瘦女人,穿着随意,言语间透着随和。

    她笑着说:“昨天下班后我一到家,就见我家那人穿着鞋躺在床上,把我的床单揉吧得落地板上去了。唉呀妈呀,满屋酒气熏天。

    他正睡得直呼噜。

    他睡了一觉醒来看我坐在沙发上,他酒也醒了一半,还知道关心我吃没吃饭呢。

    问我:‘吃了吗’?

    我说:‘气都气饱了,还吃饭’?

    那家伙啥也没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了,两手拎满了大袋小袋。

    往餐桌上一放,就说:‘饭店现炒的,给你打包回来了,吃吧,你不说没吃饭吗?

    这又给我气够呛,袋里的汤汤水水开始往地板上滴答,我捡起来一股脑都扔厨房盆里了。

    现在我也一口没吃,饭店做出的玩意儿都是一个味儿,我都够够的了,还有人当好玩意儿,唉”。

    所长老婆话音刚落,

    工商管理所长老婆接着吐槽。

    她也四十左右,一张黑脸毛孔很粗糙,但五官端正,照相的时候浓眉大眼很“上相”。

    她先承上启下,说:“他们老爷们儿都那味儿”。

    然后铺垫她家爷们儿“什么味儿”!

    她是教语文的,用讲课的腔调说:“开学前我领孩子去市里了,开学了得给孩子买换季衣裳了。

    我闺女长得太快了,六月份新买的裙子现在一穿觉得短了,看着哪哪儿不顺眼。

    孩子也不喜欢,嘟囔说:‘妈你领我去市里大商店买新衣服去吧’,

    你看看,自己知道选地方了,我寻思从市场上给她整一件先对付着都不行。

    人家要去市里,得,紧赶慢赶开学前我和她爸去市里了!

    人家那真叫亲爹呀,可劲惯着闺女,要啥买啥。

    我说:‘穿不了,来年又小了,年年一大包衣服’。

    可是人家亲爹不听嘛,我也不管,管也不听,随便嚯嚯吧,嚯嚯口袋空了。

    反正下月钱又来了,他们向来准时。可不像咱们从来没有个准日子”。

    这时有人打量着她身上的衣服问:“这是新买的吗”?

    她嫌弃地低头看了一眼说:“买后悔了,颜色不喜欢,我都不想穿,我家那人说:‘买了不穿,你又嚯嚯我’?

    对付穿吧!穿几天我可不穿了”。

    有人小心地问:“多少钱啊”?

    她回忆了一下说:“记不太清了,好像不到200吧,一百九十多,不过质量真好,一分钱一分货”。

    她的脚不经意间和大家的脚伸在一起,她的鞋子一尘不染。

    崭新的鞋底都是讲究的,低调中牛B闪闪。

    众人没人敢接茬了。悻悻地看看人家从上到下的行头,悄悄地把自己的脚往后隐藏。

    政府干部老婆最深沉,官邸之家出来的女人都是训练有素的。

    她三十多岁,衣着不太显眼,但绝对价格不菲,她不八卦不显摆,但绝对底气十足。

    对于压薪她轻描淡写地说:“等着吧,还能黄了?早晚得给”。

    这几个女人自成一个圈子。她们吐槽“难念经”时都令很多人羡慕。

    她们也都是师范毕业,陪着男人熬到如今位置,如今的丰衣足食是对她们好眼光的奖励。

    一个乡镇毕竟只有一个派出所所长,一个工商管理所长,镇政府的干部也未必都娶老师。

    所以不是每个女老师都有这机会。

    更多的女老师们择婿时用排除法就行。

    这个排除法就是:不嫁教书匠!

    学校里有几个嫁了粮库工人;铁路工人;银行职工;

    最不济还有嫁邮局的。宁可让男人当邮差,也不拿粉笔。

    如果谁找个男老师嫁了,有这几种情况:男生在学校下手早,女生舍不得感情;

    男老师潇洒帅气,家底不错,但这种情况很少;

    女的嫁不出去了;

    最稀缺一种是,嫁给了爱情!

    除此以外,就是脑袋进水了!

    那么男老师都娶什么样的女人呢?

    娶漂亮的同行---凤毛麟角;

    娶社办老师---男公立女社办;

    娶农民---全职在家做饭;

    娶小手工业者---服装裁剪,出地摊的,等;

    娶其他行业的---农机站大龄剩女之类。

    男人习惯“下娶”,当个老师本来就低到尘埃,“下娶”能娶到什么样的呢?

    其实有的男老师多才学艺,但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谁让他们选择师范了?

    在物质社会,谁看你多才多艺?那那玩意儿能当钱花?能当饭吃?

    压薪的时候照样着急上火。

    这时的才艺有个屁用?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老组长吐沫横飞地给几个“小丫头片子”开窍。

    他瞪圆了眼袋很垂的大眼睛,吐出一口烟雾,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看看所长啊,政府干部啊,工商所长啊,哪家不是青堂瓦舍?

    人家屋里家用电器满登登。

    你看看我们家,这些老师家,哪个不是土房?

    房里不是一贫如洗?我家的柜子还是老丈母娘结婚时的呢,传家宝似的给我了,我儿子高中了,我还没钱换柜子”。

    他深吸一口后又吐出一股烟:“你在大街上走一走,看到大房子不用问,肯定男主人不是老师。

    你再看只要最破最矮的房子,一问十有八九是老师,不是中学老师就是小学老师。

    你再看看老师家小孩来学校玩,穿的衣服不是裤子短就是上衣小了,拿个量角器玩半天。

    你看看人家那些孩子,穿的衣裳哪个不是公主太子?

    吃的玩的哪个不是一堆堆玩具?

    所以啊,你们找对象千万别找老师啊,太窝囊啦!

    就敢和小孩子摆威风,三教九流排老九,臭老九嘛!

    养不起家啊,老婆孩子跟着遭罪啊!薪水,薪水,薪就是柴,没柴没水就揭不开锅呗”。

    组长说话一套一套的。

    有家有口的被煎熬着,丫头片子章红梅也被煎熬着。

    今天就是周六了,电视师专交学费最后一天。

    可是她的学费还没着落。

    她坐在办公桌边一边批改作文本一边琢磨办法。

    所谓办法准确地说就是借钱,还有找谁借钱。

    她太讨厌借钱的感觉了。

    但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与借钱离不开。

    她记得中专二年级时,一次,她回家取伙食费。

    她信心满满的以为能取走那二十块钱,可是父亲无奈地说:“你和学校说说,下周吧,工资还没来”。

    她怎么和“学校”说?找谁说?

    收伙食费时经常是晚自习,生活委员从前到后,蛇形窜着收钱。

    大家早早准备好钱,生活委员到身边,钱一交就完了。

    收到她身边时,她红着脸对生活委员许诺:“我回家取去”。

    生活委员迟疑一下,笑着说:“行,但下周一就结账哦”。

    可是,她回家没取来!

    父亲不懂学校怎么回事,还让她和“学校”说说?

    哎,真逗!

    但她没说什么,硬着头皮回中专了。

    她坐在教室里,开始想办法。

    她的室友柳丽正在她身后聚精会神地查词典。

    她回头看了柳丽一眼,柳丽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她马上把头转回来,心砰砰直跳,怕柳丽看出她的心思。

    下晚自习了,二十人的大寝室里像是市场一样欢腾,打水洗脸的;

    抢热水洗头的;

    站在门边镜子前自我陶醉的;

    八卦老师课堂滑稽口误的;

    数落哪个男生不仗义了,赞美哪个男生挺男子汉的。

    大家手上做事嘴上说,两不影响。

    她偷偷地盯着柳丽,想找个恰当机会向她借钱。

    柳丽坐在上铺吃饼干,这时打扰人家不行;

    柳丽下床在地上站着呢;

    这是个好机会,她犹豫着要不要立刻过去,可柳丽蹬蹬爬上梯子又上去了;

    柳丽与别人唠嗑呢,有别人在,被拒绝了多尴尬,所以又不行。

    有几次机会挺好,但稍纵即逝。

    地上人渐渐少了,躺被窝里的多了,宿舍开始肃静下来。

    她后悔白白一晚上没搞定!

    还好柳丽又下来了,正站在镜子前擦脸,是不是最好机会都得豁出去了。

    她鼓起勇气站在柳丽身后:“柳丽,你能借我伙食费吗?周末回家取就还你”。

    柳丽在镜子里看着她痛快地点点头,笑吟吟地说:“行,我有”。

    柳丽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噔噔爬上梯子,翘着穿鞋的双脚爬到床里一顿鼓捣,后退着下了梯子,站到她面前,递给她两张十块钞票。

    爽朗地问:“够吗?不着急,我还有那”。

    她连说:“够了,够了,谢谢你,柳丽”。

    那一刻她恨不得给柳丽作个揖。

    她觉得柳丽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孩。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7385/ 第一时间欣赏不嫁教书匠最新章节! 作者:姝娟所写的《不嫁教书匠》为转载作品,不嫁教书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不嫁教书匠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不嫁教书匠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不嫁教书匠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不嫁教书匠介绍:
那年她二十岁,因为见惯了父亲作为一个穷教书匠的窝囊样子,她发誓---“这辈子不嫁给教书匠”。嫁对人是她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招了。但她偏偏遇到了个教书匠,他那年二十二岁,其实他们相识地更早。不嫁教书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嫁教书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嫁教书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