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知己
这个暑假,布莱克也函授毕业了。
他没有像每年那样帮表哥出摊,也没回母亲家,而是专职在沙塘子小家陪唐老鸭。
唐老鸭怀了他们的结晶。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母凭子贵,她的妊娠反应是不小,但她三分真病七分造势,把个布莱克指使得晕头转向。
她放弃了唯一家务---刷碗,但是打麻将没放弃,更理直气壮了,她说:“打起麻将我就忘了难受”。
她经常酣战到半夜三更,在约定时间他去接她。
她们的据点总是那几处,他轻车熟路找上门,站在外面等。
左邻右舍,乃至整个铁北都已进入梦乡,但他面前的那扇窗里,宁静的光晕下,四颗脑袋凑在一处,算计着,算计着牌,算计着钱,经常为了几毛钱争执不休,面红耳赤,但没脸的是,吵完还合作。
终于散局了,往家走的路上,唐老鸭拖傍着他的一侧胳膊,踩着平行线,她赢了,喋喋不休;输了,怨声载道。
她如此愤愤然:“看她人模狗样?那才苟且呢,输不起总欠,几把后就忘,不知真忘假忘,提醒就瞪眼,什么玩意儿”。
她如此非议她多年的麻友,然后试探着:“再不,你让我在家玩吧,那样来咱家的都是我看着顺眼的人”。
见他没反应,她知道此路不通。
他宁愿出来等她,接她,也捍卫他的领土。
唐老鸭出去玩麻将期间,也正是他的自由时光,他听听歌,看看书,练几页毛笔字,甚至愣愣神儿,这样的独处他绝不允许麻将声干扰。
一天早饭刚过,唐老鸭“上岗”去了,他终于得闲,就站在窗前吹吹风,他听见院门口有响动,隔着黄瓜架遮蔽的空隙见一个陌生人忽隐忽现地向他走来,他往前迎了几步。
两个人同时清楚地看见了对方。
来人三十岁出头,中等身材,刚要发福,他相貌平常,但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质。
他穿一件藏蓝色优质T恤,扎在皮带里,一条米色休闲裤随意和谐。
他自来熟,朝布莱克笑笑:“听说你书法了得,我来欣赏欣赏,行吗”?
布莱克有点回不过神来,来人却往屋里走了,直接往西屋走,刚迈进一只脚,迎面墙上的两幅字赫然在目。
他好半天才把后面的脚跟进去,站在门槛里,倒背着手远观这两幅字。
两幅字简单装表在淡蓝色镶边的轴里。
内容是: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一幅一句话,正好是一对。
用黑色墨斗一气呵成。
布莱克看着来人背影猜测着,难道他是佟姐提的那个人?
来人看过了字开始看人,他打量了一遍布莱克,眼里露出赞赏:“字如其人,人如其字”。
说完这句他自我介绍说:“我姐家就在你家东边,她和我说新搬来的邻居,也就是老唐爱人的书法特棒,我趁便过来看看,我姐介绍你也是老师,咱们还是同道,所有铺垫都不用,咱们直接聊,哈哈”。
果然是佟姐堂弟,那就是沙塘子三中佟主任,也是位书法爱好者,这个佟姐说过。
虽然初次见面,布莱克很放松,同行和同道不一样的,唐老鸭还是同行呢,那是个什么东西?
只有志趣相同的人才叫同道。
他们一见如故。
布莱克说:“那天佟姐偶然过来看见了我的字,给的评价太高了,你也看到了,就是照葫芦画瓢而已,真正的风骨精髓那还差太远”。
佟主任问他:“你练楷书时候多吗?”
布莱克:“练楷书是比较多,那四大家的字都摹过”。
佟主任说:“哪天你到我家看看,挑挑毛病”。
布莱克赶紧说:“不敢!切磋吧”。
佟主任看了一遍屋里陈设,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布莱克不觉也跟着找了一遍,佟主任说:“我好容易来了,看完了字就走实在没意思,你有棋吗”?
布莱克说:“真巧了,我前几天带回来了,在那个屋,我取去”。
他很快取回来棋盒,打开一翻就是一象棋棋盘,佟主任也不客气,也不脱鞋,盘腿往炕上一坐,布莱克盘腿坐在他对面,两人对弈。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布莱克觉得今天是他来沙塘子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狠狠过了把下棋瘾。
中午饭点到了,布莱克诚心留他吃饭,说:“你还没见识到我的厨艺,菜园里有啥咱做啥,简单吃点,下午接着战怎么样”?
主任佟说:“别价!来日方长,来去自由,我家离这不远,随时能来,哪天你也熟悉一下我家门”。
说完潇洒而去。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站在门口说:“拿上棋盘到我家去”。
就像小朋友约玩似的,布莱克端着棋盘乐颠颠地和他去了。
他家果然不远,也果然家徒四壁,布莱克想起佟姐和他说过:“我弟弟也是老师,他家也不置办家具,这就是你们老师的风格吧!”
屋里很干净,但很凌乱,最多的东西就是书籍,到处都是书,小女孩是幼儿园的年龄,她坐在扔满炕的玩具里,投入地玩着。
有书没书架,也是老师家风格。
佟主任说:“孩子妈也是沙塘三中老师,我们是大学同学,她今天出去了,我当一天保姆,在家看孩子,就让你来陪我,怎么样,你厨艺不是好吗?不管输赢给我们爷俩做顿饭”?
布莱克笑了说:“没问题,一看你就是吃饭糊弄的”。
棋盘一支,棋子一摆,两个人对弈起来,好半天才会想起瞅一眼小女孩。
接下来的日子,他俩互相窜门,大有相见恨晚的样子。
快开学了,自然而然地聊到今后的工作。
佟主任说:“你不可能那么通一辈子,天天往返36里地!调过来吧,调沙塘子三中来。
附近现摆个学校不来,何必跑那么远?”
布莱克面露难色,说:“你们学校缺人吗”?
佟主任:“缺人?嗨,多的没地方搁。
沙塘子三中地处铁路沿线,交通便利,还有食堂宿舍,毕业生们挤破头往这来”。
布莱克心凉了,心说:“那还鼓励我调”?
佟主任夹起一枚棋子“啪”一将,抬眼对布莱克一笑,痛快地说:“为了让你常陪我下棋,我调你过来”。
布莱克看了看他的眼神,不像开玩笑,而他作为主任也有这个实力。
他提起一枚棋子把佟主任一堵,说:“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这就叫知己吧!
开学在即,布莱克回卧龙分校拾掇东西来,也是悄悄辞行来了。
分校老校长没难为他,放行了,老校长说:“人往高处走,咱们学校太小,年轻人,走就走吧”。
但他遗憾地说:“还想让你接我班,把分校办下去呢。分校师生都是附近几个村的,到主校上学远,父老乡亲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但毕业生不愿意来,这不你也走了”!
他沿着那条小路向分校走去,最后一次走去。
那个坐落在一片农田里的小小校园,此刻沐浴着黄昏的逆光,那么安静。
他走进熟悉的校门,小小校园留下他初中读书的身影,还有工作后的足迹。
靠南墙的篮球场他曾度过多少美好时光啊!
他走向校舍东头那间教室,趴在窗上往里看,墙上那些字幅都是他写的,贴的,勉励同学们惜时努力。
孩子们这学期又升了一个年级,当他们齐聚在这里时发现老师当了逃兵。
对不起,孩子们。
他离开班级朝办公室走去,打开门,办公室沉浸在一片黯然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办公桌,他坐了五年。
这个数字把他吓了一跳,他毕业这么久了!
他走近那张桌子,拉开抽屉,开始一件件往外拿东西,三个抽屉很快搬空都装进了纸箱。
他抱着纸箱再一次环顾了一遍这间办公室,明天,同事们来了就会发现他走了,不辞而别。
他放下纸箱,在纸箱里摸出一支笔,又打开一个空白日记本,翻到首页,想了想,用大楷写到: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挥手在歧路,
只怕共沾巾”。
他把原诗句做了下改动。他把笔记本打开着,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同事们会看到的,也会明白他的意思:亲爱的朋友们,我不敢当面告别,是怕止不住泪水,我们虽然不在一起共事了,但你们永远在我身边,我随时听从召唤。
他又一次抱起纸箱退出办公室,朝校门走去。
工友大爷坐在小屋子里打招呼说:“明天就开学了,林老师”。
他站下来对大爷说:“是的,大爷,明天开学了”。
夕阳已经不见,天边只剩一线红光,他走到村东口时,回头最后看了眼他的分校,在一片农田环绕中的校园孤寂静默。
至此,他也走了,离开卧龙,到沙塘子三中工作,他和章红梅都离开了家乡,一个南一个北,开始各自人生路。
第92章林唐氏
布莱克再也不必起早贪黑地往返36里路,调到沙塘子三中后,每天上班时,骑上自行车几分钟就到学校了。
他担任初一(10)的班主任,初来乍到,被委以重任,他投入了百倍精力在工作中。
唐老鸭撇着嘴说:“没有我你能来沙塘子三中?”
她曾骄傲地以出身“大地方”凌驾于“小地方”的他,一夜之间,这种优势消失了,她很不爽,就找到了这样的说辞来继续“压制”他。
他不与她掰扯,她爱说什么随她便。
他也清楚了唐老鸭在学校的角色,相亲的时候问她教什么?她忸怩着说:“小科”。
小科分好多种,她教的是最“小”的科---劳动技术,简称劳技。
这门学科只有农村学校开设,农村学生升学无望后基本都回乡务农,那么劳技课就是教学生如何务农,如何掌握现代农业科技。
按理说,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但谁都知道,家长望子成龙,学生要远走高飞,在应试环境下,对于劳技课,学校不得不开设而已,上那种课,纯属一种摆设。
教那种课的老师,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主。
怪不得,唐老鸭如此清闲,她的麻友也都游荡在学校边缘,果然物以类聚。
教师节后的一天下午,主任室通知唐老鸭去开会,她上完课直接去了。
到了主任室,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主任室里满满当当坐着的,站着的人都是社办老师。
大家面面相觑,心事重重。
难道要辞退他们?把他们撵回家?这太有可能了,现在大学生前赴后继,哪里缺他们社办?
她从别人脸上获取的信息也不乐观,她心慌了。
甚至闪现她灰溜溜回家的场面,回家后,她干啥呢?
佟主任拿着名单核对后,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大家可以参加一次统一考试,放心,考试难度低于高考水平,考试合格后就变成正式老师了,从此后,社办老师这个词儿将从历史上消失”。
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大家一阵骚动,很快分成两派,一派说是好消息,这派人说:“太好啦!终于给我们一次翻身的机会,我要抓住”。
另一派发牢骚:“那考不上呢?不还是被撵回家吗?给开除找借口!年龄这么大了,怎能考过年轻人”?
唐老鸭是牢骚派的。
她体若筛糠,腿肚子转筋,考试?她会啥呀?
散会了,下班了,她心事重重回家了。
第一次无心玩麻将。
蔫蔫地向布莱克唠叨,布莱克听说后,不以为然,他说:“你好好准备就得了呗,怎么不想着考上呢”?
她这个时候无心伪装了,可怜巴巴地说:“高中学那点玩意儿早忘了”。
布莱克说:“那就复习,像参加高考那样复习!你不是参加过高考吗?”
他突然很好奇,问:“你高考多少分啊”?
她垂头丧气的:“二百多分,文科,总分六百四”。
这是她最接近真话的一次,因为,考试在即,她早晚要曝光的,不知这二百多分有无水分。
他笑了,哈哈大笑,笑完了,说:“你教劳技都屈才,应该敲钟”!
她没吱声,也许失业后还得指望他吃饭呢。
唐老鸭开始复习了,她申报的是文科,她有高考二百多分的基础呀!
布莱克监督她学习,他们经常学到半夜,她坐在炕上,他站在地上,临睡前,他总是再考问一遍。
他在复习提纲上翻到一个选择题,随便挑了一个。
念到:
宋朝主要文学形式是()
A赋
B诗
C词
D曲
这个题昨晚刚捋完,他期待地看着她,她把四个选项过了一遍大脑,大脑一片浆糊,她心一慌,豁出去了。
说:“A”。
宋朝主要文学形式是“赋”?
布莱克拿着提纲石化了。
一想到她曾经满嘴词牌子,满嘴上阙下阙,这个二道贩子,他恨不得把复习提纲摔她脸上。
他忍住了摔,却忍不住讽刺,他不客气地说:“你高考二百多分吗?二十多分吧”?
他耐着性子启发她:“唐诗宋词,宋朝肯定是词了!怎么换个问法就懵呢”?
她放赖了,抚摸着肚子,往下一躺,不学了。
在整个复习期间,她的文化底子彻底曝光在他眼前,作为一个老师,文化是根基,可是,她?教劳技都误人子弟,布莱克要被气死了。
在他的监督下,她把复习范围过目一遍,稀里糊涂考试去了。
考完就报复性地出去玩了。
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考试结果一周后就公布了,真是神速。
林唐氏,唐老鸭,考上了!
把她乐得手舞足蹈,复习期间的憋屈,多年来在学校低人一等的压抑,终于一考出气,扬眉吐气。
很快,她发现,全校社办老师都考上了。
大家很快填表上报,年底就全部转正了,再不必害怕被撵回家。
这些社办老师中,有的已经临近退休,干了一辈子社办,苦尽甘来。
而还有一些已经退休的,就没有机会了,他们没有退休工资,回归成农民。
老佟又给他们开个会,他说:“考试很宽松,其实国家就是对社办老师所做的一种补偿,大家有的辛苦了一辈子,在教育最需要的时候,你们发挥了作用,国家不能让你们回家务农,但今后社办老师这个词儿就消失了”。
众人皆乐,唐老鸭却不太乐,没考试时,她吓破胆,考完试,她觉得自己很能耐。
她深信,如果考试难度大,过滤掉一部分人,那么,以她的实力,肯定也能考上,那样多过瘾!
在布莱克面前,她又一次站了起来,以前仰视他是正式编制,如今,哼,她也是正式老师啦!
她的小心思又开始活动了,她想,如果转正早点,没准不找他这个穷光蛋呢。
她的人生从此开挂,怀孕了,转正了,这个家她是贵妃了。
她对婆婆早就不再用“您”,她把一切怠慢当做是一家人的随便。
布莱克帮她完成了考试后,懒得理她。
随着秋收结束,他在考虑把母亲接来同住。
当他和唐老鸭透露这个意思时,唐老鸭积极应允,她撺掇说:“把妈留在老家我也不放心,早晚住一起,现在就来呗”。
这好像又回到她善解人意的时候了。
她真的这么想的吗?怎么可能!
她从来都是有自己的打算。
这里就扯出了她的心事。
每天,她吃完晚饭就惦记走,她的丈夫从不说什么,这没让她高兴,反倒不安,她敏感地发觉他特别希望她走。
她一出去就是几个小时,他在家干嘛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一次,她偷偷返回来,猫在自己家窗户根窥视,这姿势让她很别扭,但为了放心嘛,只得委屈自己。
偷窥半天,发现他一个人在家好自在啊,倒没异常行为,可是,他不动,风未必不来。
她烦死了东边邻居,那个佟姐。
自从知道那是佟主任的堂姐后,她表面过得去,心里极其不爽,因为她的丈夫对佟姐很热情。
那佟姐芳龄三十出头,像熟透的水蜜桃,唐老鸭早就看不上眼。
婆婆来她就放心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去玩,也不怕后院起火了。
她的算盘噼里啪啦拨完后,做了个顺水人情,称了心愿,还博得贤惠媳妇的美名,哎呀呀,她觉得自己咋那么聪明呢!
在一个周末,他回母亲家和母亲正式谈,他说:“你暂时不跟我去,你孙子出生后你也得去吧?那就趁早去呗”?
母亲一听孙子就不再犹豫了,当天就拾掇东西,她要把所有老物件都带走,那才叫搬家,在新地方还是家的原样。
第93章 团聚
母亲搬来了,她住东屋,按辈分,东大西小,他和唐老鸭住西屋。
老物件都按照老屋的位置各就各位。
这个房子因此变得亲切。
鸡笼暂时抬到窗下,另一个家庭成员那是必须跟随而来的,它就是二黑,二黑来到新家,乖乖地贴着母亲坐着。
他往母亲炕上一躺说:“真是搬家啊,把那个家搬这里来了,我从现在起才感觉这是家了”。
母亲说:“这个院子我看着挺顺眼,挺好”。
接着忧戚地说:“从今夜开始老屋子就空荡荡的了”。
他知道母亲需要一段时间,他何尝不怀念老屋?更别提母亲了。
母亲的气息让他安定,不知不觉他睡着了,他感觉就是打了一个盹,醒来时一看已经晚上七点多。
母亲又归置完一些细节,正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他翻身仰面躺着,母亲终于问他:“老丫干啥去了?一天没看见她影儿,她不知道今天搬家吗”?
他:“玩麻将去了”。
母亲:“天天”?
他:“嗯”。
母亲:“几点回来”?
他:“十一二点都有”。
他没好意思说:“一会儿我还得接她”。
母亲很不高兴。
他安慰母亲说:“她爱干嘛干嘛去,不管她”。
母亲诧异了,说:“两个人不能这么过日子啊!这哪能行”?
他:“你别管了”。
母亲不言语了,原来他们一直这么过日子的。
第二天,儿子媳妇儿都上班了,母亲在屋里擦擦抹抹。
这时门口进来一人,白皮肤大眼睛,笑盈盈的,母亲认出来昨天搬家她帮拿过包袱,赶紧招呼说:“邻居们都搭把手了,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真对不住”。
来人自我介绍说:“大姨,我是东边邻居,林老师叫我佟姐,我弟弟和他是同事”。
寥寥几句话就把关系说的很清楚,这是来拜访她的第一个邻居,她很高兴。
她们就这样熟络起来,这对忘年交每天都聊上几句,哪怕隔着篱笆,有时佟姐过到这院来坐一会儿。
她们唠家常无外乎就是些家务事。一次聊到了布莱克和唐老鸭。
佟姐快言快语地说:“林老师真是好样儿的,太宠媳妇儿了”。
母亲说:“媳妇儿怀着身孕,宠着也对,给咱家怀孩子呢”。
佟姐较上真了,她说:“她不怀孩子时也锹镐不动,事手不伸。我还不了解?我说句话你别上火,我纳闷你家儿媳妇凭啥那么牛”?
邻居已经看得门清了,母亲也就不隐瞒,她说:“我来了我儿子才轻松些,回家能吃上饭了。
早饭他抢着和我做,反正每天固定这些活,不是我干就是我儿子干。
其实干活累不死人,主要得分心情,我这当妈的心啊真堵挺,现在说啥都晚了,她怀着孩子能拿她怎么滴”?
女人是奇怪的生物,佟姐看见唐老鸭那个丑德行竟然把丈夫拿捏得服服帖帖,她看不下去,她终于见到母亲就一吐为快了。
时间一长母亲和佟姐结成了同盟。
唐老鸭发现这一端倪后,心里那个恨呀。
这叫啥?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恰当;
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准确。
她后悔死是真的。
而木已成舟这也是真的,她的婆婆,已撵不出去了。
自从婆婆来了后,她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专职养胎,在这个家里,她除了吃就是玩。
但她还不满意,她要爱,要丈夫的爱,要他的拥抱,要他的凝视,要他的心。
她要的好奢侈,这些他都有,但不会给她。
她觉得自己连那条黑狗都不如。
她不知道那条狗哪点招人喜欢了?她丈夫下班就先和狗亲昵,抱啊亲啊说话啊,那狗也会贱媚,对他勾肩搭背,他对狗真真比对她好。
她都没得到那些爱抚和亲昵。
她对狗怒火中烧。
她找茬说:“你们以为这是村里呢?狗在院里关着就安全了?哪天跳出去咬人的话,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别指望我拿一分钱赔偿。
栓起来吧,我看见它心里害怕,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母亲一听对孩子不好,就和儿子商量:“栓上吧,老丫说的也有道理”。
他不愿意看见二黑戴着刑具,但没办法,他妥协了。
亲手用布条捻了条绳子,绳子轻便柔软,他给二黑栓了起来。
她得意地笑了。
可是二黑竟然把绳子咬断了,没办法,他到街里买了条细锁链。
二黑戴着锁链像带了副枷锁,它老老实实地坐着,在窗前看着大道上自由的人们,一看就是一天。
他下班进院时,惭愧地不敢瞅二黑。
她看到这一幕心里舒坦多了,这才是一条狗该有的状态。
一天,婆婆把从家里带过来的鸡杀了一只,专门炖给她一人吃,她吃完鸡肉抓了一把骨头,站在狗绳范围之外,扬手将骨头洒满地。
二黑去够一块骨头,只差一点却被锁链抻住了,它一块块去试,每一块都望尘莫及,有的就在嘴边,它伸出舌头舔,却差那么一点点。
这一幕她觉得好玩极了。
二黑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后,就放弃了努力,它安静地坐着,对骨头一眼不看。
这个样子激怒了她,狗不就该卑躬屈膝吗?可是这条狗还挺有骨气,真是谁养像谁。
她愤愤地说:“你等着瞧”!
二黑的一场厄运正在酝酿中。
这天的上午第二节下课,他从班级回来刚坐下,听见走廊里有慌张的声音打听:“林老师在哪屋”?
他赶紧开门看,走廊里陆续有老师回来,在这些身影里他看见佟姐正抓着人问:“林老师在哪屋”?
不待那个同事回答,他向佟姐走去大声说:“佟姐我在这”。
佟姐听见了也看见了,向他跑过来,急切地说:“二黑要被打死了”。
他的头嗡一声。
难道二黑把路人咬了?佟姐急促地说:“唐老师要卖了它,正打它呢”。
他说了句:“等一下”。
他回组看见一个同事交代了一句:“替我照看班级,我家里有事”。
不等那同事回答他就跑出来,和佟姐一起跑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他又朝着校门跑,他好像要跑回家。
只听佟姐喊了声:“上车”,她骑着一辆小摩托停在他身边,他毫不犹豫地跨了上去。
佟姐骑着小摩托一溜烟回到了他家门口,不等摩托车停稳他就跳下来,冲进了院里,没见到二黑。
也没见到打二黑的人。
他推了下房门,房门没动,锁着。
他四处寻找着叫着“二黑”!
没回应,二黑不见了。
他又跑到门口,这时看见地面斑斑血迹,还有拖拽的血痕。
佟姐说:“两人一看就是狗贩子,就在门口打的,现在应该带走了,走,去街里”。
他又跨上了后座,摩托车一加油直接向前方窜去。
很快她们进了街口,今天是沙塘子集,赶集的人摩肩接踵,佟姐只得放慢了速度。
好在她的摩托很小巧,她驾驶技术熟练,她们灵活地在人缝里游蛇般穿行。
他的眼睛烧着火,可是大脑一片茫然,他们到哪里找二黑啊?
佟姐:“到狗肉馆看看去,时间短也许来得及,卖到外地就没招了”。
他的心抽了一下。
他的二黑不可以变成狗肉!
他喷火的眼睛左右扫射店铺招牌。大喊着:“前边有个狗肉馆”。
佟姐也看见了,摩托车直奔那里去。
她刚熄火,他跳下来冲进那个小饭店,还没到饭口,里面只有饭店里的人,他跑到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面前问:“刚才有人卖你们一条黑狗吗”?
老板不友善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家今天没收狗”。
他盯着老板冷漠的眼睛一下,发现饭店后面有个门,他撞开那个门进了后院,里面乱码其糟,赫然摆着几个铁笼,笼里有狗,见有人来,趴着铁笼网眼往外急切地挣,他心里一阵恶心,竟然有吃狗肉的人,也就有开狗肉馆的刽子手。
他顾不得心里反感,往一个一个铁笼里查看。
没有二黑。
这时佟姐进来了,老板也跟过来,老板换了语气,不再那么生硬,他说:“我这里肯定没进货,你看我货够用几天的。
国道边还有一家狗肉馆,你们到那里看看吧”。
原来佟姐在前面和老板沟通了一下。佟姐漂亮会说话,把老板公关下来了。
老板说:“快去吧,晚了下锅了”。
不等老板说完,佟姐又发动摩托,他们奔东行驶,出了集市热闹区,一路畅行,他的目光来回扫射,锁定狗肉馆。
前面快到国道边了,也不见狗肉馆。
时间就是二黑的命啊!
他嗓子眼冒烟了。
佟姐慢下来,说:“是快到国道,还是过了国道?”
他后悔没问清。
佟姐果断的说:“往回骑,怕是错过了”。
他们往回骑时,刚跑了一百米,就见离道边很远的一个小房子,好大一个招牌“北冰洋狗肉馆”。
他们果然错过了。
摩托车不顾路面坑洼直奔那门口。
门口的一根木杆上正吊着一个血淋淋的尸体,被剥了皮,只剩头颅没剥,一双眼睛半睁着,困惑地看着人的世界。
他的腿一软,佟姐赶紧撑住了他,提醒他:“那狗是黄的”。
他再看,是黄的。
不是二黑。
可那是谁家的?好可怜。
他的鼻孔全是血腥味。
佟姐和他默契地分头,佟姐和老板在沟通,他直接绕后院找。
后院没墙,又是几个铁笼,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如果这里没有二黑,就无从去找了。
他看过一个铁笼,没有,又看一个,那里有两只待宰的生灵沉默地看着他。
只剩最后一只铁笼了,可是看上去像空的。
二黑啊,你在哪里?
第94章二黑的厄运(上)
卖狗是唐老鸭酝酿许久的,她一直在找机会,她知道硬来那娘俩肯定不会同意,那就先斩后奏,卖完了还能咋滴?
就是一只狗而已嘛!
今天上午她要去赶集,想买件衣服穿。她发现钱不够,就回家取钱,走进胡同时听见吆喝声:“收狗啦”。
她心想这是送上门来啦,但不巧的是婆婆在家应该难办,就没理那茬往院里走,一推房门发现门锁着,原来,婆婆没在家。
突然她眼前亮起一道小闪电。
她捧着肚子小跑着出了院门,听见“收狗啦”吆喝声不远。就寻声一路追赶,还挺顺利,那两个人循环着吆喝,又回来了。
她兴奋地说:“跟我来吧,我家有狗”。
二黑不知厄运向它走来,见到陌生人进院本能地驱逐,它向他们吼。
唐老鸭站在它旁边与两个男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敲定50块钱。
把她乐的呀,她把钱揣进衣兜,这买衣服钱出来了。
二黑被拖拽到大门口后死活不跟那两人走,她出主意说:“你们收狗还没经验?打死得了呗,早晚它都是死”。
收狗的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说:“大姐,我们不是没经验,是不当主人面打,你这么说了那我们还顾虑啥”?
唐老鸭说:“狗是你们的了,想咋处置与我无关”。
她有一场热闹看,就没走,站在旁边等着。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心想这是他们见到的最狠的主人。还是个大肚子女主人。
他们手里拎着套狗脖子的钢链子锁,每个链环都又粗又亮,链子中间带着铁疙瘩扣,两个人把这当做钢鞭,提在手里朝二黑走来,二黑本能地躲避,它被锁链栓着逃不掉,包围圈越来越小。
突然一声惨叫在胡同里响起,那两人默契地轮番抽,那鞭抬起,这鞭落下,有的轮空了,有的落在二黑的头上,身上。
二黑嚎叫着四处逃,但无处可逃,在它头上处处是钢鞭,佟姐跑出来央求唐老鸭:“林老师那么喜欢二黑,他不会答应的”!
唐老鸭看热闹正过瘾,眼睛都不看她一眼,说:“这点事我还做不了主”?
不管是买主,还是卖主,都毫无怜悯与慈悲,把那另一种生灵的肉体当做一个物件,打死它吃肉,打死它买件新衣服。
佟姐没办法,忽然想到报信,她骑上摩托车跑去找布莱克去了。
这边二黑渐渐不逃了,不叫了,趴在地上没了声息。狗贩子拎口袋似的提起它扔在了摩托车后座。
他们做成了一单买卖。
唐老鸭赶集去了。
用卖二黑的钱给自己买了件孕妇能穿的大衣。
此刻,她还不知道,她的丈夫疯了,他看过两个铁笼后不见二黑,最后一只铁笼好像是空的,他绝望了,但还是走到那最后一只铁笼往里看,他狠劲地擦擦眼睛,是的,在那个铁笼底卧着一个黑影。
它头上的毛发糊着血,耳朵上飘落的雪花般的白毛染红了。
那标志性的脖颈下的白毛,是它骄傲的白衬衫,此刻血迹模糊,沾着土粒和草叶。
他手板着铁笼叫着:“二黑,二黑”。
二黑一动不动。
它死了吗?
就是死了也要带回去。
他找铁笼开关,没找到,那就徒手拆解铁笼,他的手扎破了,他哪顾得上手疼不疼?
二黑的命都没了!
在一根铁棍的协助下,他把铁笼“撕”开了一道缝,用铁棍一扭,打开了一边,用脚踹了几下。
他跪在地上伸手抱出了二黑。
二黑在他怀里软软的,头垂了下去。他一回身,见佟姐和一男人站在身后,
他像抱着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从他们身旁经过,他站在前院,佟姐和那个男人跟过来。
佟姐说:“这是老板,他说花六十块钱买来的。它已经死了,就直接留这里吧”。
他看着前方摇了摇头,轻声说:“我要带回去”。
佟姐和老板说:“大哥,我们出来匆忙没带钱,我也和你说过了,我家那位你也认识,我们把狗带回去,下午我们给你送钱来,差不了”。
老板爽快地说:“没问题。没见过这么爱狗的,那么爱咋还卖”?
佟姐谢过老板骑上摩托车,他木然地坐上去,怀抱着二黑。
摩托车启动了,二黑,咱们回家了,离开这人间地狱。
回去的路他们骑地很慢,他把二黑紧紧地贴在心口,二黑的眼睛没闭紧,黑黑的眼珠那么多不解和留恋。
他感觉二黑的身体一直是温热的,他这才想起查看一下它的呼吸,他喊了声:“停下”。
他把耳朵附在二黑鼻子前,他感受到了那个鼻孔里微弱的呼吸还在。
他惊喜地叫:“快走,去兽医站”。
他在沙塘子赶集时摊床就在兽医站前,他们顺利地到了兽医站,他抱着二黑往门里跑。
撞进去就喊:“它还有救,快救它,医生求求你救救它”。
兽医赶紧说:“你把它放桌子上”。
他从怀里慢慢放下了它。
兽医用听诊器听着二黑心音,他焦急地看看二黑,看看医生,等待一场裁决。
心里祈祷:“二黑,你要勇敢,别怂啊”。
医生拿下听诊器说:“心脏还在跳”。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检验二黑身上的伤,咋舌说:“咋这么重!这是往死里打啊,它也够顽强的,还有心跳”。
最后,他给二黑下了判决:“没啥抢救价值了,还得花不少冤枉钱”。
布莱克坚定地说:“只要它还有心跳,我就不能看着它死,求求你,救救它”。
医生说:“那就死马当活马医,用最好的药,用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用!只要能救它,用最好的药”。
医生说:“我现在就给它上药,这也和人一样,消炎,上外伤药,同样是生命嘛,治疗手段差不多”。
医生剃掉了二黑伤口附近的毛,清楚地露出了伤口,他不忍再看转过了脸。
他的心都是抖的。
二黑上好了药,它的头裹上了绷带,腰缠上了绷带,又被注射了一针。
医生拿过一大包药说:“这个药每天换一遍,够一周的,回去后喂点水,每天都喂水,能喝进去水就有希望了”。
他急切地问:“现在能喂吗”?医生说:“喝不进去,白塔,回去观察吧,能不能活看它造化了”。
佟姐从外面进来了,不知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她问:“医生,多少钱?”。
医生说:“96,用的都是最贵的”,
佟姐递过去一把钱,医生数了数找回了零头。
布莱克问佟姐:“你哪来那么多钱”?
佟姐说:“刚才跑家里取的,我把狗肉馆的60也给完了,你一个月工资不够了”。
他看着一直和他跑来跑去的佟姐,真挚地说:“佟姐,谢谢你”。
佟姐遗憾地说:“可还是没救下来它”。
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唐老师太狠了,是她让打死的”。
当他抱着二黑往院里走时,母亲慌忙迎出来,她说:“二黑不见了!你领出去了吗”?
突然看清了他怀里的东西,跑过来惊叫着:“是二黑吗?它咋的了”?
佟姐扶着她的胳膊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他一路不语进了东屋,把二黑轻轻地放在炕上,母亲脸色煞白跟了进来,她一路和佟姐倾诉着:“今天是集,我就出去看看,来这么久才出去一回。
回来二黑就不见了,大门开着,我在附近几条街找遍了,还跑学校去问他,老师们说他慌张张出去了,我就回来等,
这是咋回事?二黑咋的啦?我再也不出门了,出门就有这事”!
她倾诉着自责着。
佟姐突然想起来说:“我得给我姑娘做饭去了,午休了,我回去了”。
她一路小跑回了家。
不一会儿甬路上走过来一人。
捧着肚子踩着分离好远的两条平行线走向房门,她细胳膊细腿凸出一个孕妇肚子,就像屎壳郎捧个屎球,回来的正是唐老鸭。
第95章二黑的厄运(下)
唐老鸭进了屋,一眼看见冷锅冷灶,迈步就进了东屋,婆婆坐在炕沿儿上,她的丈夫单腿跪在炕沿儿前,守着炕上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一看是条狗。
她心想,咋这么快又弄回来了?还包扎上了!她知道一场暴风雨躲不过去了,但她摸了摸肚子,那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撑着强硬,嚷:“你咋又弄回来了?吃饱撑的”?
母亲看见了二黑的伤口心痛不已,还在垂泪。
她对唐老鸭说:“老丫啊,你要生孩子了,应该积德放生,怎么能杀生?”
唐老鸭不以为然,怼婆婆:“你这是封建迷信”。
她瞄了一眼丈夫,终于等来了他的“凝视”,死亡凝视。
她吓一哆嗦。
面对这个恶毒的女人,他克制着自己。
这样的女人怎么佩怀他的孩子?可是,她恰恰怀了自己的孩子,此刻,他能怎样?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你的肚子滚”。
突然她又听见一声炸雷:“滚……”!
她清楚他的极限到了,她赶紧捧着肚子滚了。
他看看时间,又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在学校他匆忙留下一句话就出去一上午,不知班级怎么样了。
他对母亲说:“看好二黑!不许她进这个屋,别动弹二黑,有啥事我回来再说”。
他低头看看衣裳,不能穿去上班了,看看西屋的门往那里走去,撞开了直接进去找衣裳,随便拿过一件就过到东屋换上了。
自行车在学校,他只得步行。
路过佟姐家门口,他脚步稍缓,他计划着下班后把佟姐的钱还上。
下午下班后,他心急火燎地回了家。
二黑还是没有任何起色,它只是一息尚存而已。
它一动不动,不给他任何希望,它沉默的身体里,那生的能量是在流逝还是在凝聚?
他跪在炕上,轻轻捧起它的头,把一小勺清水送进它嘴里,清水流进喉咙,很快又从嘴角流出来,打湿了绷带。
他放好了它的头,它又睡了,除了绷带,它浑身很脏,脚爪上粘着血迹。
它最爱美了,总是甩脑袋恢复发型,它一定不愿意自己这么脏。
他把一条湿毛巾拧了又拧,轻轻地擦拭绷带外的毛,然后脚爪。如果,它真的死了,也是干干净净的了。
他不知还能为二黑做什么,那就陪着它吧,抱膝坐在二黑身边。
他这样守到半夜。
母亲催促他:“睡觉去吧。明天还上班呢!我要睡觉了,回你屋去”。
老太太见事已至此,不想儿子儿媳再翻脸。
他轻柔地抱着二黑,给它换了个地方,让它睡在母亲身边。
他推开他的屋门,屋里开着灯,唐老鸭躺在炕中间。
她也在生气,“怀着你的孩子,你骂我滚”!
今晚她没出去玩麻将,吃完晚饭她就躺下了,一直侧耳倾听那屋动静,直到他走进来,她幻想着他会向她解释。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转身抱过被子铺在炕头,一铺炕也就能铺开四床被褥,唐老鸭躺中间,那么他与她也没隔多宽。
他走向她,俯下身,她惊喜地盯着他的眼睛,以为要抱她。
她准备好了张开双臂,没想到的是他揪着她的褥子两角突然拖拽起来,一直拖到炕梢,把她往那里一丢就回炕头去了。
这样她和他一头一个,遥遥相望。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她气急败坏地说:“多大点事儿,我不计较你还没完了”?
他站在炕上,居高临下地瞅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爱吗?
你爱过吗?
爱过一个生灵?
一个人?
你被爱过吗?
被一个生灵?
一个人”?
说完啪关了灯。
她在黑暗里回味着这几句话,哼,什么意思?
二黑受伤的第五天。
晚饭后,他给二黑换药,佟姐也在。
唐老鸭也在,她硬着头皮坐在婆婆旁边,她要让女邻居看看,她依然还在平静地过日子。
佟姐伸手帮忙,和他合作着把旧纱布往下撤,就在他们的手从伤口上揭开纱布时,二黑抖了一下,它感觉到疼了吗?
“啊?它动啦!佟姐你看它动啦”!
他抬起头激动地看了一眼佟姐。
佟姐惊喜地看看二黑,看看他。
他把药粉敷在它的伤口上,它又抽动一下,他朝着佟姐开心的笑了,突然低下头,他为二黑流下了百感交集的泪。
他把二黑的头抱在怀里,舀了一勺清水,送进它嘴里。
它喝进去了。
“二黑能喝水啦!医生说能喝水就没事了,记得不了”?
“是是,我记得,大夫说每天都喂点”。
他们像一对经历过生死患难的战友,所说之事都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别人没有亲历只得眼瞅着。
唐老鸭的心醋海翻腾,但她依然执着地硬撑着,心被嫉妒之鞭抽打着。
这种令她喷血的酷刑也算是对她的报应与惩罚了。
他上班时,佟姐过来和母亲一道照料二黑。
第七天中午,他下班一进门,佟姐就笑呵呵地对他说:“你看,那是谁”?
二黑依然躺在炕上,但是它睁开了眼睛。见到他进来,努力地要抬头,但只是动了动,眼睛认出了他,闪烁着喜悦的光,尾巴也想摇,但只是轻轻摆了摆。
他俯身小心地搂着二黑,把脸贴在它头上,泪水横流。
他喃喃地说:“谢谢你,二黑,你好样的”。
佟姐擦着眼泪,不好意思地说:“大姨,我见不得这么感人的场面”。
母亲也垂泪了,她说:“二黑妈在老家园里埋着,它要是不好了,我就把它埋在它妈身边”。
唐老鸭悄悄地趴在门口看了一眼,往西屋走去,心里骂着:“一群人都有病”。
二黑一天天恢复着,它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母亲的炕是他它的病床,它已经能坐起来,见到他尾巴摇得很有力气。
他喂它鸡蛋水,它一口气都能喝光,大米粥加肉末一口气都吃光。
终于有一天,它站了起来,颤颤悠悠地在炕上走了几步。
就像初生时在炕上试探,摇摇摆摆不太稳。
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脑海里浮现二黑很小的时候在老屋炕上的情形。
那个秋天的午后,出生二十多天的二黑被他抱到了炕上,它脚步不稳,总坐腚蹲,毛茸茸的它在她身边拱,她翻身坐起来,抱在怀里,喜欢的不行。
二黑在她怀里安睡,她低头亲吻着,笑着。
那一幕,永远定格在过去了。
同为女人,一个美丽善良聪慧,一个丑陋歹毒愚蠢,“老天你说,我的爱焉能没选择?”
他心里呐喊着。
二黑重生了!
它每个进步都令他欢呼,他把它抱到外面,它不好意思地把头靠着他,他蹭着它的头说:“害羞啦?那你下来走几步,咱们锻炼一下吧”。
他蹲下身放下它,它朝前走了几步,回头摇着尾巴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看!我没事了”。
他说:“现在你的毛不太好看,很快会长出来的,那时你又漂亮了”。
每天下班他都领着它溜达一会儿,溜达的时间越来越长,它的腿脚越来越强壮。
二黑,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备受冷落的唐老鸭终于沉默下来,她在外面玩的时间越来越久,每到半夜时,母亲一遍遍催他:“快点接她回来吧,肚子那么大了,别摔着”。
他到那家门外一站,屋里的人玩多久他等多久,不进屋。
散局时,唐老鸭慢吞吞走出来,她是个好面的人,外表不能让别人看出什么来,她嗔怪他说:“咋不进屋呢”?
说着来挽他的胳膊,他扭头就走,在前头和她保持着距离,就像领回来一个不受待见的东西,一路上两人就是这么一前一后到家的。
第96章 那些寻常
太阳在朝升暮落中把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送来带走,时间在一个孩子身上体现得最明显---那就是成长。
云飞已经七个月了,他依然不胖,吃不饱,对辅食也不感兴趣,真纳闷他靠什么活着。
他白皙颀长,头发黑,眉毛黑,睫毛黑,他完美地把闻立的刚与红梅的柔进行二次分配,他特别爱笑。
婆婆家玩麻将的人进屋都愿意逗逗他,真喜欢也罢,礼貌也罢,云飞得到万千宠爱,他不怕生。
厨房墙上不是有个窗户吗?从那个窗户可以看见婆婆屋里。
云飞经常站在那个窗户下面,她在厨房做饭,当看见一撮头发在晃来晃去时,就知道她的儿子在那里扶墙走来走去。
那是她在辛苦的劳作中最大的安慰。
有时婆婆把他举起来,他看见了厨房里的妈妈,好奇妈妈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他张大嘴巴看着妈妈笑,拍打着窗户。
厨房里的妈妈缕一下头发,也看着他笑。
那个窗户由只露出他的头发尖,到露出头顶,到露出眉眼,到露出半张脸,她的云飞在一天天长大。
孩子长大了,她的产假当然也结束了。
她在十一后就上班了,到雾海中学上班。
每天骑着她的紫色自行车走一段二里路的白杨大道,那一阵的心情特别爽。
她重返课堂的第一天,好胆怯,刚毕业时都没那么忐忑,她感觉已经阔别讲台一辈子了似的。
几天后,她就熟悉了校园气氛,这里是她从没远离的地方,这里是年轻的海洋,这里是她心灵的家园。
雾海中学和卧龙七中差不多,但松柏参天,很有沧桑感。
她是幸运的,接手的两个班孩子都很安静,她教初一,教材换成了大本,李雷韩梅梅时代开始了。
她有回家“送奶”时间,所以在办公室呆的不长,大家对这个新来的小老师都不熟,只知道她来去匆匆。
她对大家更不熟,人名与人脸对不上号。
一天,她匆匆批改作业本,同时和旁边一位新妈妈聊孩子辅食。
她说:“书上说用胡萝卜熬粥最好,可惜,秋天时我没有储存”。
批完了作业她忙忙地回家了。
又过了几天,她上完课回办公室,路过初三组的门口,里面有人叫她:“红梅,你进来一下”。
她教初一,初三组她谁也不认识,什么事呢?
当她疑惑地走进去时,在靠窗那张桌边,一位中年女老师从桌下拎出来一个四方小纸箱,她笑着说:“我听她们说你要胡萝卜,要给孩子熬粥吃,我家正好有,还是黄瓤的,更适合孩子,就给你装了一些”。
老师说到这里,脸红了,她倒不好意思了。
红梅感动极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接过来连说:“谢谢老师”!
足足一箱子胡萝卜,用麻绳捆得整齐结实,贴心地留出了手提的环扣。
纸箱缝隙露出胡萝卜,又粗又直,金黄色的,粘着湿润的泥土。
遗憾的是,胡萝卜熬粥,云飞没吃几口,那些胡萝卜很快发芽,烂掉了,好可惜。
她上班时,婆婆照看云飞,婆婆把他往掖下一夹,腾出另一只手打麻将;
有时坐在窗前,把云飞拘在胸前往窗外看,望眼欲穿等红梅回来,红梅刚把孩子接手,婆婆已经没影了。
一天下班时,她一进门,隔着那块玻璃窗,看见婆婆笔直地坐在炕中央,她的云飞呢?
再一看,屋地上站着一个青年男子。
他比闻立还高些,眉眼比闻立柔和,也更白净。
他正亲昵地抱着云飞,脸贴着脸。
她推开屋门,婆婆介绍说:“闻波呀,这是你二嫂”。
然后满脸自豪地说:“这是你弟弟,闻波”。
哦,小叔子回来了!
小叔子闻波礼貌地颔首,说:“二嫂下班啦?上班辛苦吧”?
他说话慢悠悠的,言语间带着书卷气。
婆婆又说:“你弟弟退伍了,过几天行李邮回来,他人先回来的”。
红梅要接过云飞,云飞却腻在叔叔身上,这把婆婆乐坏了,说:“看看,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和谁亲”!
小叔子对红梅说:“你和我二哥结婚时我请不下来假,没能参加你们的婚礼,当时我急够呛。
二嫂已经在咱家辛苦这么久了我才见到,我二哥能娶到二嫂这样的人民教师是他的荣幸,也是咱家的光荣。
我听咱妈说二嫂比我还小两岁,却在家任劳任怨,我心里很感动。二嫂,你辛苦了”。
这个小叔子一表人才,口才也是呱呱叫,这是客套话,但她头一次听闻家人如此说,她心头热热的。
云飞张着手向她扑来,她抱过了他。
她对小叔子说:“我还太年轻,有些事不懂,做的不好”。
她把云飞交给婆婆到厨房做饭去了。
闻立下班回来后,他们哥俩聊到夜深,闻立回她们屋时,他意犹未尽地说:“咱家老弟是有文化的人,他念了好几个高三,没考上大学才去当兵的,不像我初二没毕业就当兵去了,所以老弟当兵时年龄不小了”。
原来他家也希望能出个文化人,但最后还是当兵谋工作
小叔子在家住了下来。
他真心喜欢云飞,经常把云飞举高高,云飞发出惊讶却过瘾的笑声。
经常,婆婆出去玩麻将,闻立当班,她在厨房做饭,小叔子抱着云飞在那屋晃,他一个大小伙子哄起小孩来那么耐心,这是她没见过的。
她经常杵着烧火棍出神,耳畔是云飞一惊一乍的声音。
婆婆家人来人往不出奇,但有一伙人很出奇,他们是六七个小伙子组的小团。
他们和小叔子一样,刚退伍,正等待分配安置,他们是粮库子弟,和铁路子弟。
他们衣装光鲜,满脸朝气,同时也游手好闲。
这伙人滚雪球般出了这家进那家,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按照惯例,他们不出几个月就会到各自系统上班,成为一名正式工人。
轮到小叔子请他们吃饭时,小叔子动手做菜,弯腰在菜板前当当当一阵切,架势还挺有模样。
最后他客气的对红梅说:“二嫂呀,炝拌个土豆丝吧”。
红梅满口答应,他在屋里抱着云飞,她准备炝土豆丝。
她挑选最完美的土豆,使出最看家的本领切土豆丝,边角余料切不出好丝被她偷偷扔掉了。为此她浪费了很多土豆。
当淡黄色的土豆细丝在水里慢慢匀开,她很满意。
第二步是煮,一定要沸水,把土豆丝烫一下,搅动一圈就得捞出,浸在凉水里,多换几遍凉水。
第三步,控干土豆丝水分,越干越好。
最后,将陈醋,白糖,味精,食盐,辣椒油,一次加足,充分搅拌均匀。
装盘。
上桌。
这盘炝土豆丝立即引来惊叹,小伙子们都油嘴滑舌,夸赞说:“切土豆丝容易,切这么细不容易,切这么细又炝拌这么好吃的更不容易”。
她微笑着从小叔子手里接过云飞,退回到自己屋里,耳边传来小伙子们的喧闹,她与他们是同龄人,她却如看下一代似的旁观那群年轻人。
小伙子们的父母也是婆婆家常客,他们和婆婆聊天时会说:“工作稳定下来就给他结婚,也找个老师得了”。
别人附带一句:“也行,老师工资低,但老实听话”。
在她们看来,娶个老师是探囊取物般容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般随便。
而事实确实如此,学校那些毕业生,不管中专生,还是大学生,年年都有新分配。
年轻的女老师们,依然有不少打着“不嫁教书匠”的口号,前赴后继做铁路工人,粮库工人媳妇。
她章红梅不就是吗?
就像同一个班级里,学霸走了一圈后又嫁给了学渣,然后被学渣时不时地踩一脚。
空凭文章点点墨,与区区几块大洋比,一文不值。
生活,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天下午,天气阴沉,似乎大雪欲来。
她听见大门外有人在叫门,大门没插,这引起她的好奇。
在大门旁站着一个女孩,背着书包向院里探身看着,她一步跳出去跑向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看见她笑了。
来人是妹妹,妹妹说:“我还以为走错门了”。
她牵着妹妹的手走进来,妹妹说:“我先到那屋”。
她大方地进了婆婆屋,打了个招呼后进了姐姐的屋。
妹妹放下书包说:“我们考试了,没有晚自习,我就寻思到你这来,我可想你了”。
她高兴地说:“你都初三了!多块啊!还有一学期就中考了,走,到那屋吃饭去”。
妹妹作为客人坐着,默默地看着她出出进进,保姆似的张罗一大桌子碗筷,饭菜。
大姑姐一家依然来大食堂开伙,吃完饭,带着嘴巴一溜,她再把那些碗筷倒腾回厨房。
妹妹来回帮她运,忙完后,把那屋门一关,姐妹刹那相顾无言,
那天很巧的是闻立上班去了。
很快云飞也睡了。
她和妹妹钻进被窝里并排躺在小热炕上。
妹妹说:“看会电视吧,看看你家大彩电”。
她打开电视姐妹俩趴在被窝里看起了电视。到了八点多,妹妹说:“闭了电视吧,咱俩唠唠嗑”。
她们并排躺在枕上,看着天棚聊天。
妹妹说:“记不记得?大哥他们还在内蒙时,你刚参加工作,咱俩住在里间屋,那时天天晚上并排躺着。
睡前我给你织毛衣,你看书,咱俩经常讨论喜欢谁的歌,我让你听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你听了吗?
有一段时间你也织东西,你织了个围脖,笨手笨脚的,织了好久才织完,最后围脖呢?”
妹妹说的是红梅清贫却平静的少女时光呀!当然也有妹妹的少女时代!
她不说话,妹妹幽幽地说:“一个月前,我们数学老师请假了,一个年轻的男老师给我们代课。
他长得不帅,但又很帅,是那种感觉上的帅。
有一天他小考,他当堂批完了。
他对我的名字很感兴趣,问我:‘你叫章黄梅,你认识章红梅吗?’,我说:‘我三姐叫章红梅’。
他又问:“你们房后是不是有个梨园”?
我说有。
有一天,他对我说,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随时可以找他。
第二天他就不给我们代课了,数学老师回来了。
但大家都喜欢听那个老师的课,他尊重学生,书法漂亮,讲课也幽默。
我打听了,那个老师姓林,叫林森,是初一班主任。
他结婚了,媳妇儿也是我们学校老师,怀孕了,快生了”。
她默默地听着,原来他也不在卧龙了,也结婚了,媳妇儿也怀孕了。
无外乎这三信息,这三信息早晚他都会发生,可是亲耳听到那么刺激啊!
妹妹好像要抓住难得的机会和姐姐谈心,也是她心里要了解答案。
她问:“三姐,那年你织围脖,你趴炕上写信,你偷发糕带梨园去,我给你打掩护,还有咱家过年时别人送的两只鸡和爆竹,是不是和同一个人有关?
我一直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他后来就没信了,后来咱家就没有消停日子,咱们就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悄悄话,三姐,那个人去哪里了”?
两串泪向她的两侧鬓角无声地流,浸湿了头发,变凉了,而眼角依然在涌,她把被角盖住了脸,在被子里说:“丢了,我把他丢了”。
妹妹缓缓地说:“是不是他?是他吧?我猜是他”。
许久妹妹说:“好可惜啊!闻立我三姐夫也不错,为大姐,为我转学挺热心,但是,闻立三姐夫太粗糙,三姐,你是个多么细致的人啊,林老师更适合你。
咱们爸是老师,家里穷是因为孩子多,爸一个人挣钱。两个年轻老师结婚,白手起家慢慢过呗。
你和闻立也没说多有钱啊。”
她对妹妹说:“路是我自己走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要好好把握,将来谈一场心心相印的恋爱,结婚过相亲相爱的生活”。
天棚上的风铃忽然晃了一下,撞来一片轻音。
她猛然想到,好久好久,她都没听见风铃声了。
第97章取名字
农历鸡年接近尾声了,在县医院妇产科手术室门外,焦虑不安地站着两个家属,他们是布莱克和母亲。
手术室的门推开了,护士喊:“唐凤枝家属?唐凤枝生了个男孩,七斤六两,母子平安”。
母亲双手合十,频频摇着:“谢天谢地”。
他看着走廊尽头投进来的一窗天空,心里说:“我有儿子了”。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少年了。
在医院住了七天,唐老鸭回家坐月子。
母凭子贵,被她发挥到了极致。
婆婆成了专门的厨师,汤汤水水端到她手里,老人嘛,尽管这么忙,甘之如饴。
丈夫成了按摩师,一会儿她要捶腿,一会儿她后背紧,得给她推拿后背。
亲历她生孩子的不容易,他把那心里的厌恶暂放一边,耐心地满足她的要求。
她,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也窃喜,丈夫不恨她了,看着娇儿,她心里说:“你,就是他们母子的软肋,也是我一辈子的护身符,哼”。
一天,三个大人围在婴儿身边,看不够,“孩子都是自己的好”这句最适合这个婴儿。
唐老鸭的肚子出来的小孩,他能好看到哪里去?好在有布莱克综合一下,婴儿虽丑,作为男孩子,倒也说得过去。
母子张罗着取名字,唐老鸭最有发言权了,说:“我早都想好了,叫林佑枝”。
母亲探寻地看着她,她有理有据地解释:“现在都时兴这么取名,夫妻双方各取一字,爸爸是林森,妈妈是唐凤枝,儿子叫林佑枝,正好森林保护树枝”。
听着挺合,但着实大言不惭!
母亲未置可否。
自从儿子出生,布莱克想到给他取名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就回忆起曾经一段对话。
青涩的他问出个最大胆的问题,他说:“你给我未来的儿子取个名字吧”!
那时,她午睡初醒,娇憨而坐,这才让他蠢蠢欲动一问,她明显胡诌:“林洋!你儿子叫林洋”。
他反驳:“那怎么行?我叫林森,我儿子叫林洋?那不成同辈人了”?
她继续瞎掰:“照你这么说,爹的名字有三个字,儿子的名字绝不能是三个字的?”
他坚持着:“三个字没啥,关键就是两个字有讲究,再说,林洋有啥讲究”?
她的想象力已经打开了,说:“你叫林森,是森林,你儿子就是森林的海洋嘛,你儿子像大洋一样浩瀚”。
他:“我儿子不叫林洋,就不叫”。
那天说过的话,那天拥过的人,清晰浮现。
想到这里,他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唐老鸭提议的“林佑枝”好久没回应,母亲问他:“你说呢”?
唐老鸭也看着他,期待得到肯定。
母亲又催了一遍:“愣啥神儿?,到底叫啥好”?
他看着幼子,轻声说:“林洋,叫林洋”。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最先炸毛的是唐老鸭,她叫唤着:“唉呀妈呀!憋了半天,整出这么个名儿?一听还以为和你是哥俩呢”!
她说的难听却不无道理。
母亲回味过来,摇摇头说:“真不行”。
他争辩:“谁说爹是两个字,儿子不能两个字?那么,爹三个字的怎么办?”
母亲耐心地说:“虽然你文化比妈高,但老理儿妈比你懂,三个字没啥,两个字不行呀”。
唐老鸭插了一句:“林佑枝不行,林洋啥意思”?
他:“我是森林,我儿子如海如洋,大洋般浩瀚”。
他说的没办法反驳,最主要的是,母亲顺着他,唐老鸭小事瞎咋呼,大事说了不算。
他们的儿子,名字就定下来了,叫林洋。
往事随风,只有一名留念,伊人可记否?
一晃林洋满月了,黑不溜秋的小男孩儿,小眼睛贼亮,看着很聪明。
他决定和母亲一起带,让唐老鸭靠边,就像借她一块地,种出小树,小树的成长就是他来管理了。
唐老鸭那样的母亲还是别影响到他的儿子。
但这样母亲就受累了,但母亲不觉得累,累并幸福着。
唐老鸭又报复性地出去玩了,但她顶多三个小时必须回家,这在她的战斗史上时间是最短的,也遭到了麻友抱怨:“老唐,你半路回去了,我们找不到人了,我们还得像你一样回家,你有大儿子,我们干瞪眼”。
她尽量多挺一会儿,怕被淘汰出局。
但很快,布莱克就找上来,林洋饿了。
他把她接回来,督促她洗手换衣服,母亲把林洋送进她怀里,她涨够呛,林洋饿够呛。
如此这样,每次玩得都不尽兴,这就更想出去,简直着魔一样。
这样的日子她觉得是幸福的话,那么,奶妈子可能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林洋已经过百日,他们夫妻已经几个百日不曾合体。
原来是因为唐老鸭身子重,后来因为二黑,互相赌气。
这天晚上,林洋在奶奶那屋睡。
他们夫妻在自己房安歇,唐老鸭故意贴着那边墙躺着,说:“你把我扔这的,现在你给我拽回去”。
说完,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正在这边铺他的被褥,看了她一眼,就放下手里的被子,朝她走过去,俯下身,把她的褥子拖着,拖到他身边,那几步“路”唐老鸭眩晕了,突然一停才睁开眼睛。
她心里说:看谁能熬过谁?你还不是逃不过女人关?
他闭了灯,她说:“我要开灯,我要看着你,你总闭眼睛,你不许闭眼睛,看着我”。
他心想,看着你能下去手吗?
她这个时候还喋喋不休,她数落起他:“我感觉你总在幻想,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想谁?我就是你的工具”。
女人之无趣也是无药可救,她们的猜测其实神准,但就是不承认,通过向男人唠叨,渴望得到否定,哪怕男人骗她说:“没有”。
只这一句就万事大吉。
但实心眼的男人偏偏不理这茬,或者懒得敷衍,或者“不解风情”,女人就加倍唠叨。
他依然没开灯,沉默地俯过身。
而她竟然全程唠叨,真是奇葩。
没有前奏,没有后续,直奔主题,然后又变成两个不相干的邻居。
他们算是和好了,在一个屋檐下,在一铺炕上,只要身旁是个女人,男人就有需求和本能。
他躺回去时,心里厌恶这样的自己,但儿子有了,此生无他求,过去已经遥远,未来,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翻身睡着了。
她瞪着铮亮的眼睛睡不着,她不知该高兴还是更闹心。
高兴的是他就范了,闹心的是,他依然是块木头。
她早就反复琢磨一句话,洞房之夜,他满嘴酒气,喃喃一句“我终于得到你了,你终于给我了”。
当时把她乐晕,现在完美的回忆变成刺,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他那梦中人好像不是她,根本不是她。
在他沉默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一个秘密,那个秘密耗尽了他所有热情,轮到她跟前,一副不死不活的敷衍。
这令她愤怒无比,屈辱无比。
她侧脸凝视着黑暗里的他,这个身边人,如此之近,却如此陌生,她恨不得取出他的心看个清楚。
一丝困倦袭来,哎,“别知道那么多,你就是快乐的”带着杂志上的这句名言她也睡着了。
第98章天上掉馅饼
李子树新花又吐蕊,去年娇儿今年会走啦!
红梅想起去年此时,怀抱出生几天的云飞,窗外细雨蒙蒙,一树李子花在雨中静默,她在屋里泪水涟涟。
初为人母,她忧戚无助,而如今,都过去了。
她得心应手地做着妈妈,她都没想到自己可以这么强大,还有她没想到的呢,从天而降一个大馅饼。
这天,闻立下班进屋就和她说:“你攒的那几个钱恐怕存不下去了”。
她警觉地问:“你要干嘛”?
他故意卖关子:“我都给你花掉,你还心甘情愿地给我花”。
她不理他,心想钱在我这你休想。
闻立往沙发上一坐,说:“沙塘子公房腾出两套,我排第一号”。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着云飞一步跨到他面前,语无伦次地问:“你的意思是,肯定有你一套了?真的吗?真的吗?”
他点点头。
她举着云飞转啊转,云飞咯咯笑啊笑。
命运之神终于眷顾她了,听见了她的哭泣,看见了她的艰难,垂怜她的不易!
离开这里,到大姐身边去,过自由日子去!
公房一到这一切就实现了。
她停下来看着他,他却沉得住气,说:“也别高兴太早,有好多条件呢!八百只眼睛盯着,谁都想得到”!
她:“你不是排第一号吗”?
他:“按文件算我是第一号。可是不想给我的时候会量身定做条件,知不知道”?
他说:“按工龄,年龄,结婚年龄,这么算我排第一。可是段里说了,我家属有工作,家属没工作的优先,没工作更困难呀,你说这是不是故意整我?文件上根本没有”。
从天上“啪嚓”摔到地上,她落寞地坐下了,喃喃地说:“我有工作还是错了?这是什么逻辑”?
他:“逻鸡逻鸭我不管,这房子我要定了,但得提前运作,要不公示了谁都没办法!你能到个人手里往回抢吗”?
她问:“运作是什么意思?”
“运作就是花钱疏通!你呀,真服了你。你那几个钱就留着吧,我随时会用”。
这就是他说的心甘情愿让他花呀。
从此后,她的心开始波澜不断,闻立迟迟没向她要钱,证明没运作,她着急;她又怕闻立把她唯有的存款都拿去挥霍,她还着急。
终于在五月上旬的一天,闻立和她说:“把钱给我吧,我得用了”。
她蹲在柜子前掏那个小坤包,婚礼那天背的小坤包,里面是同事们的礼金,她从闻立手里抠的八百块,她都没舍得花,及这一年多的积攒。
她紧紧地捏着小包,慢慢走到他跟前。
他一把接过去,把里面的钱都抓了出来,简单数了数说:“请人吃饭再送礼,这还不一定够呢”。
他把小包递过来,小包空空如也了。
接下来的日子闻立的表情就是晴雨表,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不敢问,心沉到了谷底;
几天后他又乐颠颠地回来了,她又燃起希望。
房子的成败牵动着她的每根神经。
一天吃饭的时候,她感觉舌头疼,但吃几口后就麻木了;讲课的时候舌尖摩擦着疼,讲起来后就麻木了。
她都没理会,后来舌头越来越疼,她这才对着镜子照,不照不知道,她的舌尖溃疡出个洞,黄豆粒那么大的洞。
好可怜的舌头,那么重的创伤竟然还配合她吃饭,讲课,说话。
下班路上,她从药店买来“冰硼散”,玻璃瓶里一管褐色粉末,拔掉木塞,一股刺鼻子的辛辣味道扑来。
她对着镜子伸出可怜的舌头,把一撮粉末填满小洞。
我的天,疼得她跳起来又蹲下,几条口水顺着嘴角直流,她蹲在地上张着嘴,口水成几条线把地面洇湿了。
尽管如此,她每天都照上不误,以为量多劲足似猛药,药到病能除,可是忍受了几天“冰硼散”的刺痛,小洞不见任何好转。
她只得去了诊所,那个老大夫打眼一看,哎呀一声,说:“上多大的火呀?溃疡这样啊!上药不管用了,你这是疮了,得打点滴”。
她痛苦地点点头。
连续打了三天点滴,舌头渐渐不疼了,小洞长出新肉,生命的复原能力好强悍。
可是云飞又有状况了,他吃奶就哭,不吃奶还哭,摸摸他的头,不热,检查一下身体,没磕碰,他又怎么了?
他连续几天这样,他很饿,撕扯着妈妈的衣襟,把他抱在怀里喂,他吮吸几下就把脸扭到一边,可怜兮兮地哭一会儿,扛不住饿又吮吸,几口后又哭。
她发现孩子开始流口水,莫非他也溃疡了?这么小的孩子能吗?
她捧起云飞的小脸说:“张嘴妈妈看看”,云飞乖巧的张开嘴,孩子嫩红的小舌头尖有个小米粒大的洞,我的天呀,孩子也溃疡了。
这些天,他哭闹是因为舌头疼。
她一把抱过云飞,紧紧地抱着,自责要死,怎么就不查看孩子舌头!
但她手里实在没钱给他打点滴了,她又拿过冰硼散,手颤抖着,因为她知道那个药敷上去有多疼,可是试试吧,不管用再想办法去诊所。
她觉得自己好狠心,自己打点滴,孩子上可怕的药粉。
云飞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两只小脚垂着,信赖地看着她,她骗云飞说:“张嘴妈再看看”!
云飞听话地又张开小嘴,她把粉末按在那个小洞上,云飞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爆发出委屈的哭嚎。
他哭地撕心裂肺,嗓子很快哑了,他的头来回地摆,最后扎进妈妈的怀里伤心地抽泣着,泪水流过他的脸颊流到嘴边,打湿了她的衣襟。
这个坏妈妈,孩子依然信赖她,在她怀里抽噎。
妈妈的泪和孩子的泪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冰硼散对云飞管用了,上了几次,他的溃疡好了。
她和云飞焦头烂额好多天,当她和儿子的劫难终于过去时,她突然发现闻立关于公房好久没消息了。
就像没那么回事一样,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突然有一天他回来说:“房子下来了,咱们搬家”。
可是一次次他回来,都是一头扎进婆婆屋嘀咕。
结婚以来,在这个大家庭生活就像在丛林里求生,环境训练了红梅的心智,她察言观色婆婆和闻立。
她很快判断,公房出问题了。
晚上,她问闻立:“公房运作得怎样了”?
闻立回答的速度极快:“嗨,拖着呢,拖呗!我不怕拖”。
红梅问:“还需要钱吗”?
闻立愣了一下,体谅她说:“不要了,你攒钱不容易”。
又像是安慰:“其实咱们住这屋谁也撵不走,我在这里没人欺负你,你工作已经调过来了,真去沙塘子住,那不又通勤了”?
她心里确凿无疑,看着眼前这个叛徒,拿着她的私房钱运作是真,也不排除借此吃吃喝喝,到头来耍阴谋诡计。
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在想主意。
很快到了周六,她背着大包抱着云飞上了火车,来到了沙塘子镇,到了大姐家。
一见面,大姐告诉了她一件天大的喜事,大姐说:“我租的这套小房,让我买下了,我手里一分钱没有,你二姐给我邮来的,那么远,真是千里迢迢帮我。
我感动得哭了一晚上,我有你们这些好妹妹,知足了”。
含辛茹苦的大姐啊,太容易知足了。
她为大姐高兴,问:“住自己房子感觉不一样吧”?
大姐说:“有房子心里才落底”。
红梅心里说:“我还没尝过住自己房子的滋味呢”。
午饭后,她对大姐说:“我出去有点事,办完了就回来”。
她抱着云飞过了道口,这是第一步,然后她就迷茫了,铁北的房屋密密麻麻,哪一家是她要拜访的?
忽然她有了主意,据她所知,铁路公房外表明显,不是大石头墙根就是联排,少则两家,多则十多家住一栋。很少独门独院,而且在车站附近,而且墙上有编号。
按这样的标准,沙塘子铁路公房真不少,她又按这样的标准摸到了一条胡同里,在一栋两家合住的公房门外徘徊。
门口很肃静,好不容易过来个人,她赶紧打听,“请问,电力的孟老四住这里吗”?
那人走得慌张,随便一指:“就这”。匆匆走远了。
按照那人所指,正是她面前的这个院落。
从她脚下开始,一条沙石小路伸向一个四方小院,小路两侧分土必争地种满了蔬菜,葡萄架在头上把骄阳过滤,斑斑碎点在小路上晃悠。
多么静谧自由的生活呀,没有麻将声,没有大食堂的吵闹,没有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没有看不到头的绝望。
想到这里,她往上抱了抱云飞,云飞不哭不闹,一副坦然的小模样。
孩子如此,母亲何惧?
她沿着小径走去,她走的很慢,怕窜出狗来,还未到房门,引起了屋里主人的注意,他们见一女子抱着小孩走进来,就提前打开门。
开门的是一中年女人,矮胖,她用回忆的眼神打量着红梅,突然笑了,扬声问:“闻立媳妇吗?章红梅吗?快,进屋,孩子这么大了?”
红梅知道找对了,中年妇女就是孟四嫂。
孟四嫂热情地把她们母子往屋里让。屋炕上坐着两位老人,干净体面,四嫂介绍说:“这是我爸我妈”。
红梅赶紧问候,老太太亲切地说:“把孩子放下来玩”。
云飞越到新鲜地方越欢实,在炕上玩起来。
四嫂不等她开口就说:“闻立为了公房,没少和段里领导打架,有一天揣菜刀闯会场,多亏没亮出来,把你四哥吓的,那是犯法的啊”。
红梅问:“四嫂,房子下没下来”?
四嫂看了她父母一眼,犹豫了一下说:“都下来半个月了,钥匙都给了”。
红梅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委屈极了。
云飞见妈妈流泪,走过来依偎着她,伸出小手轻柔地给妈妈擦泪。
四嫂老父亲坐直了,关切地问:“这是咋了?有什么委屈告诉我,闻立听我的话,我说啥他不敢顶”。
四嫂安慰她:“到这来了就有我们做主,别怕,啥事你说”。
红梅平静一下,抽噎着说:“为了这套公房,我全部私房钱都给他了。
为了公房,我和孩子口舌生疮,痛不欲生。
我一直盼着搬家呢!
可是公房下来半个月了,闻立只字不提”。
说到这里又悲从中来,云飞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脖子,也哭了。
四嫂气愤地说:“闻立这个傻蛋,他和你四哥说,房子让给他弟弟闻波了,你们继续住在雾海,说是你婆婆的安排,说你工作都过去了,那还折腾啥?正好留你们给他们养老,我当时听着觉得不对劲。
心里还寻思,章红梅咋这么好说话?说让就让?谁愿意和他妈住一起啊?乱哄哄的一大家子,当牛做马没干够吗?
果然是他们家串通好的,太欺负人了,不答应,和他们干”。
四嫂老妈慢悠悠地说:“不能答应”。
四嫂老爹义愤填膺地说:“岂有此理,事情不能这么办,该谁的就是谁的。真有安排老人商量着来,做通工作就换,做不通就不换,这也是老人懂理。欺骗人的把戏怎么能行?”
四嫂最后问她:“你是不是不换”?
红梅斩钉截铁地说:“不换!我做梦都要搬来”。
四嫂的情绪高涨起来,说:“你回家就告诉闻立,就说四嫂告诉我了,公房下来了,快给我收拾房子,我要搬家”。
四嫂快刀斩乱麻,好女侠范儿,红梅破涕为笑,擦着脸上的泪痕,说:“四嫂这么帮我,我找对人了,谢谢四嫂,谢谢刘叔刘婶”。
云飞觉得这个地方总惹妈妈流泪,也玩够了,惦记回去找两小哥哥玩。
搂着妈妈的脖子赖叽。她站起身要走。
四嫂说:“那就不虚留你了,抱孩子回去吧,房子有啥变化,我第一时间能知道,我会想办法告诉你,你消停上班吧”。
往大姐家回的路上,她抱着云飞脚下生风。
她的生活充满艰辛,但总有贵人相助,她又遇到了位贵人,四嫂。
她心头的石头搬开了,可是压抑太久,呼吸时还隐隐作痛,那是来自心底的痛。
第99章自由啦
她从沙塘子回来,在雾海下火车时,闻立正好也下火车。
她当然知道他下班,她不惊讶,闻立却吃惊不小。
他接过云飞抱着,一路上没说话。
那一刻,她看着他的背影,恨透了他,他难道就不怕穿帮吗?
穿帮他们母子也无所谓,她章红梅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而她还就要掀起风浪了,她准备好一场战斗。
傍晚,在她们的小炕上,她怀抱云飞坐着,哄孩子睡觉,他也要躺下睡觉,企图用那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她踢了他一下:“你先别睡”。
他躺了下去,吧唧着嘴说:“哎呀,今天我们走区间累坏了,我睡了”。
说完又打岔:“睡吧,今天侍候不了你啦”。
听到这个她乱了节奏,脱口而出:“你把我当什么了?炕上的哈巴?厨房老妈子?
这两个我都是,我这么做也得有回报吧?我上辈子欠你们的?这辈子栽这坑里出不去?
刚有点希望你又掐灭了”?
他坐了起来,知道打马虎眼不行了。
沉着脸问:“你说吧,你要干啥”?
她铿锵有力:“我要搬家!搬沙塘子去,你别和我说公房没下来”!
说完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闻立措手不及,他很快使出怀柔手段,商量说:“在这住着多好,你上班有人看孩子,去沙塘子住,我方便,可是你通勤辛苦”。
她一心要达到目的,哪来时间和他磨叽,想起自己的委屈,一时无语凝噎,抱着云飞无声地溅泪。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不耐烦地说:“别哭了,烦死了,累一天回来就见你哭。
知道了,搬家!我的老婆孩子我不管,谁管?”
说完嘭地一躺,把薄被往脑袋上一蒙,很快发出鼾声。
准备好的大战没干起来,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不管怎么说,他这算答应了?不管答不答应,家,她是搬定了。
她放下熟睡的云飞,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干嘛?打包东西,马上,立刻,她开始收拾行囊。
那种漫卷诗书喜欲狂,已经像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
早晨,闻立往起一坐,触电似的愣了,满地东西,柜门开着,抽屉开着,里面都空了。
她昨夜睡得晚,此刻,一枕秀发衬托着她一张恬净的脸,睫毛像两片褐色的影,小鼻孔轻轻地一张一翕。
她的身旁是酣睡的儿子,他创造出来的儿子。
这就是他的老婆孩子,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把她肩头凌乱的长发一缕缕理着,她微启双眸,醒了。
他柔软下来,俯身说:“趁着没住进去,我要把房子装修一下,搬进去就不折腾了,所以搬家再等几天,啊”?
她在枕上冷冷地瞅着他,他马上举手发誓:“骗你被雷劈死,爬杆时摔死”。
他就愿意发毒誓,这也实锤他没说谎。
她轻声问:“多久”?
他想了想:“一放暑假就搬,你在那里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给你补个蜜月”。
说到蜜月,他也尴尬了,那是不堪回首的蜜月。
他岔开话题说:“搬新家后,你就不是老妈子了,但炕上的哈巴还得当”。
说完,不管不顾往她身上一压,狗似的深嗅一阵。
对新生活的憧憬冲淡了她对他的恨,有空的时候,她缠着他:“你给我讲讲那个房子什么样”?
他说:“记不记得?去年冬天你第一次去大姐家,在我们工区对面,我指着大墙说,那里面就是公房。”
她说:“当然记得,你说你如果住那里,你上班就方便了”。
他说:“大墙里有一套十四户联排,大家叫‘十四户’,咱们的公房就是中间一套”。
她感慨不已:“当初遥不可及的梦,成真了”。
闻立果然行动起来,有时连续几天不回来,回来就兴奋地汇报工程:“壁橱打好了,淡青色的”;
再回来:“地板铺好了,橘红色的”;
然后:“厨房瓷砖铺好了,天蓝色花的”。
“铁大门今天安上了,不要原来那个木头门了”;
“院里铺满了砖,全是新砖,下雨天,儿子也能在院里玩”。
他描述的每一项都很美好,但每一项都在铺钱,听得她心惊肉跳。
她劝他:“差不多就行了,这得花多少钱?咱们一点积蓄没有了,装修钱哪里来的”?
他不以为然地说:“借的”。
她:“借多少呀?那得还多久啊?”
他:“也不用你还,你的工资我一分不用,你爱干嘛干嘛”
她:“那我也看不见你工资了?”
他:“还完就看见了呗”。
她:“啥时候还完”?
他:“还完那一天呗”。
这车轱辘话到他嘴里没结果。
终于有一天,他回来时说:“装修完了,所有窗户开着放味,邻居栗嫂替咱们经管窗户,下雨天关一下”。
篱笆上缀满了红宝石,樱桃熟了。
她经常抱着云飞走过一棵棵樱桃树,挑最红最熟的摘下来,托在手心,云飞的小手捡起它,却不吃,皱着小鼻子嫌酸。
樱桃熟了,暑假也即将来临,她也即将离开这里。
她的房间,一盒盒,一箱箱,一捆捆,整齐地靠墙摆着,一副坐火箭要飞走的样子。
离家开始倒计时,每天早晨她自动自觉地早起,按部就班地做饭,就像站好最后一班岗,婆婆的声音在她耳边彻底销声匿迹,她不看也不听。
搬家在即,他也很激动,他们对坐在小炕上,他得意地说:“新家可漂亮了!等于又娶你一回”。
他忽然问:“如果我现在用那个房子娶你,再嫁给我一回你愿意吗”?
她心里说:“你别做梦了”。
反问他:“再娶我一回你愿意吗”?
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说:“不愿意”。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
他:“咱俩不合适”。
她忍不住哂笑:“这话说的挺深刻!怎么不合适?你的标准是什么?”
她向他摆摆手:“我替你说,你需要找那种上得麻将桌,陪你二斤白酒随便喝,满嘴荤段子的女人,她还得膘肥体壮,这种女人才能镇住你,你才服帖”!
他:“这样的傻玩意儿我要找早都找了”。
她:“这就奇怪了,那你要找啥样的?”。
他:“反正不找老师,太矫情!”
她:“怎么矫情?”
他:“挣钱不多事贼多,穷酸”。
她:“你的口气特瞧不起老师?我们还瞧不起你们呢,斗大的字不识一个”。
他:“那你们还排队嫁给我们?”。
她愠怒了,反击:“我们是下嫁,你以为是高攀?起码我没高攀你,你别自我感觉太好”。
他:“怪不得天天像欠你似的”。
她:“你要我怎样?干活时当牛做马,睡觉时让我是哈巴?累个半死还得向你摇尾巴?我就缺一口你的食?”
他指点着她:“你看看,这就是老师的嘴巴,烦死个人。你们是知识分子,我们是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臭老九就得听指挥,咱家我说了算”。
她忽地坐起来,以措手不及之快,抓个枕巾蒙住了他的头,抡起枕头一阵砸。
那一刻,打着打着恨就上来了,恨不得砸死他。
砸够了,坐回来气喘吁吁:“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最后补一句:“祈祷我们下辈子别遇见”。
一句话引出他们这番沟通,不但始料未及,而且空前仅有。
搬家这天,凌晨三点多,闻立就睡不着了,坐了起来,他对着熟睡的云飞说:“儿子,咱们有自己的家啦”。
他又规划说:“还得买个大马勺,到新家用煤气灶”。
她也起来了,有几样东西只能临时打包,她忙碌着。
历史就是这样神奇,搬家的日子距离她结婚两年整只差几天。
两年前她穿着嫁衣而来,两年后她携儿离开,两年苦海终于解脱。
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命运,这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件之一。
他拉开窗帘,屋里投进青白的晨曦,她上炕往下摘窗帘,窗帘带起风,她听见耳旁清脆的叮铃声,她心里说:“你不响我忘了,我要带你走,怎能把你留下”。
她抬头看着风铃,闻立轻松地摘了下来,提在手里微微一摇,轻音细细,她小心地接过来。
闻立说:“你喜欢这玩意儿,哪天买个漂亮的”。
她说:“我不要”,跳下地,找到原装盒子,把它一点点放进去。
她再一次环顾屋子,是她的都带走,一样不留。
闻立到外面去了,搬家车很快就来。
婆婆也起来了,今早没人给她做饭了,今后她得自力更生。不知还会不会做饭?
婆婆把碗筷盆分出一些,装在一个桶里,说:“带去吧,你们就不必买了,这也算给你们分家”。
红梅说:“带不带都行,买也用不了几个钱”。
婆婆从厨房套间里走出来,一只手扯着衣襟,衣襟里兜着几个鸡蛋,她说:“拿着吧,给云飞吃”。
红梅说:“不带了,经管不好怕碎了”。
她真的不想带,但婆婆执意要给,还非得让她亲手接,就像要一种仪式,她只得徒手接过来,随手放进装碗筷的桶里。
她接鸡蛋时发现婆婆眼圈红了。
红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知老太婆为什么激动?没人做饭难受了?
不管哪种原因,都证明她是肉身做的,还以为她是铁石心肠勒!
腰板不弯一下的老妪竟然也会眼圈红!
搬家车来了,她兴奋地出去看,是一辆大卡车,停在当年她“下轿”的地方。
人们往上抬大件,那个组合柜,然后沙发,彩电,洗衣机,大蟒似的录音机,箱箱袋袋,屋里空了,都在车上了,车厢太大,那点家当堆在一角。
她要开始新生,她也特别打扮了一下。穿了件白绸无袖小衫儿,红绸百褶裙裤,洒满白色小星星,过腰长发散在后背上。
云飞穿件白半袖,红短裤,戴个小红帽,他自己把帽檐转到脑后,为了视线方便,看上去还挺酷。
她们母子艳丽夺目,喜气洋洋。
她抱着云飞,欢天喜地,腾出一只手,一会儿提个小桶,送到车上,一会儿跑回屋看看是否有遗落,宽松的裤腿和如瀑长发随着她飘来飘去。
闻立阻止她:“这么多人,哪用你拿东西?车快走了,抱孩子到驾驶室里去”。
她登上了驾驶室的门,坐下来时视线好高呀,坐得高望得远。
云飞挣着要奔方向盘,她哄着他转移注意力,这时司机往座位上一坐,转动起方向盘,笨重的大卡车启动了,婆婆家的小院后退着。
没有留恋,没有回头,那个小院远了。小路两边的树枝噼里啪啦地扫过车窗,卡车在一座桥那里上了公路。
这正好是她嫁进来那天的路线逆行,两年后沿着这条路线,她又走了。
卡车上了国道全速向南奔驰起来,两边的绿野翠绿欲滴,天高地阔,沙塘子越来越近,她来了!
第100章乔迁之喜
卡车过了铁路道口,一个油门往北一窜,就到了一个胡同口,那里站着二十来个人,迎亲似的翘首以待。
卡车刚停下,那些人绕到车后七手八脚往下放围挡。
红梅猜测他们是闻立的同事和朋友。搬家这么大的事他还能不兴师动众?
她抱着云飞走下车门,刚站定,从后面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抱住了,云飞也被拥入怀中。
那双臂膀用力一紧才慢慢松开,她仓然回头,见一小伙子正对着她嬉皮笑脸,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圆脸汗津津的,正是闻立同事白脸,元宵节买烟花那天见过一次。
白脸说:“嫂子终于来了,想死我了”。
闻立正站在车厢里指挥大家往下抬组合柜,他高高在上一眼看见白脸的嬉闹,吆喝他:“x!一会儿你嫂子挠你,快点干活得了屁的”。
白脸笑着伸手接箱子去了。
红梅这才往胡同里走,她的身边是高高的大墙,她踮起脚尖往墙外看,那个赭红色小二楼不正是闻立工区吗?
他的工区与她们家正对着,这家伙上班好近啊!
正在她往对面张望时,只听有女人尖细着嗓子喊“闻立,让你媳妇儿露个头,章红梅,出来”。
红梅纳闷地寻找,在工区小二楼的平台上,一个中年女人探着上身,不顾摔下来的危险,正往这边张望。
看样子喊声就是她发出的。
这是工区女职工无疑了。
他的工友们欢迎方式真特别。
两扇结实的铁门敞开着。
她的家到了,她要好好打量她的家。
铁大门边是一个小房子,穿过小房子下的走廊,豁然开朗一个四方小院,迎面一排平顶红砖房。
这就是联排十四户,每家都高垒院墙,各自成院。
她进不去屋,男人们正在进进出出。
她的肩头有人一拍,她回头一见,脸上乐开了花:“四嫂,你来了”。
四嫂开心极了:“我来啦,你也终于来啦,哈哈”。
她们相见甚欢。
四嫂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喊你的知道谁吗?是饭桶”!
红梅一头雾水。
四嫂详加解释:“楼上女工,四十多了,姓范,外号饭桶”。
红梅笑了:“好有趣的外号”。
四嫂凑近了说:“那是最不要脸的女人,不管老头子还是小伙子,工区那些男人她都撩,没出息的男人们也愿意和她打情骂俏”。
红梅没说什么,她感觉四嫂嘴挺碎。
那点家当很快安置完了。
闻立招呼大家说:“到工区门口等我,咱们到街里吃饭去”。
红梅说:“我不去了,我拾掇一下”。
闻立交给她两把钥匙,她正式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四嫂边往外走边说:“我给你打包饭菜”。
一行人浩浩荡荡都走了,搬个家弄了这么大的排场。
院里突然静下来。两边邻居也鸦雀无声,一列火车轰鸣着经过,她脚下的大地震颤着。
云飞蹲在院里玩,她打量着她的家,房门新包的白铁皮,钉着黄灿灿的钢钉,钢钉成心形,一个门就挺花心思。
两个屋的窗户是双层钢窗,保持着最初的棕色,两层钢窗内新安了防盗钢筋,房门一关整个的铜墙铁壁。
闻立真怕别人偷走她。
进门是个一米宽的走廊,走廊左边一个大屋,像客厅,右边一个小屋,是卧室,小屋后连着厨房。
大屋好绚啊!
墙壁洁白,地面铺着橘红色松木地板,她的家具都复制在这里。
这屋还有一物把她惊吓到了,西北墙角立个高高的银灰色大家伙,那就是冰箱吗?他买冰箱了!
对面角还有一惊叹等着她,是一张大床,淡雅的床单不知被谁掀开一角,下面就是席梦思吗?
她来到厨房,再不见灰尘飞扬的柴禾堆,再不见笨拙的大锅台,而是崭新的煤气灶台,上下水,暖气炉。
小卧室除了一铺炕只够转身,它的小不显得压抑而是温馨。
与一座房也讲缘分,这个房,这几间屋,她一见钟情。
就像凤凰需要涅槃,她在地狱修行两年整,终于来到她期待中的家。
这个家闻立没少花心思,可是也没少花钱,这里的每一寸似乎都铺着钞票,借来的钞票,这让她隐隐不安,她更愿意朴素的住着,一点点攒钱完善,那样心里踏实。
院里有说话声,她赶紧出去看,不由得喜笑颜开,大姐和妹妹领着两个外甥走进来,大姐见到她就歉意地说“闻立说快搬了,也没说哪天,这突然就来了,你姐夫在街里正好遇见他们去吃饭,我才知道”。
妹妹抱起云飞,问:“记得我吗?去年这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大,赖唧唧总哭,你妈考试我哄你,记得我吗”?
云飞当然不记得,但他对谁都不眼生,好奇的打量着妹妹。
大姐对大外甥说:“领俩弟弟在院里玩,妈帮你三姨收拾东西”,
大外甥俨然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小哥哥,尽职尽责的守护着两个小弟弟。
四嫂回来了,她两手拎满了食品袋,径直走进厨房找了个盆,把打包饭菜统统放进去,她强调说:“都是单独做的,闻立点了一道姜辣肉丝,说他媳妇儿爱吃,大热天吃姜多上火!
他们都喝高了,都回工区了,今晚闻立当班,就得在工区睡了,你一个人敢在家吗”?
红梅说:四嫂,我敢。”
四嫂笑了:“不敢也得锻炼,找他们值夜班的就这样”。
送走了四嫂,红梅把大门一关,跑回了屋,她宣布:“咱们也开饭”。
三姐妹,三小孩,坐在茶几旁,大姐把菜分装好,足够丰盛,云飞有两小哥哥比着,也跟着要这个要那个。
红梅问妹妹:“中考成绩快出来了吧”?
妹妹说:“快了,录取结果差不多一同出来”。
大姐说:“谁能想到,妹妹在家辍学几年又上学了;我搬这里来,正犯愁没伴儿,你就搬来了。哎,不管以前吃多少苦,收获个儿子就值”。
她们姐妹间的谈话只有她们能体会深意,是啊,阴霾不会永远,阳光总会照耀。
大姐她们也走了。
新家的第一个傍晚来了,她把两个屋的窗帘拉严实,按动大屋墙上开关,一道雪亮的灯光填满房间,她这才发现棚顶的水晶灯是那么璀璨,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债务又多了一份。
她在每个屋来回走着,还有点不相信她已经搬家了,这里是最后一站,还是会有更好的地方?
闻立隔天一个班,虽近在咫尺,也不许在家睡,这是她和孩子独立的第一夜。
她不想睡家电仓库似的大屋,在小屋炕上铺得又厚又软。
云飞依偎着她,母子进入到甜甜的梦乡。
她身下的炕时不时就抖动一阵,她的梦像是浮在一片波浪上,又像在摇篮里晃悠。
星空下,她们的小院静悄悄。
第101章新生活
“包子馒头油炸糕”!
“煎饼油条豆腐脑”!
“黄瓜豆角啦”!
这些循环吆喝在似梦非梦中开创个画面:宣腾腾的大包子喷香;滑嫩嫩的豆腐脑滚烫;翠绿的黄瓜豆角遍地。
而她就是不醒,就是睡,可劲睡,谁也管不着,爱睡多久睡多久。
直到饥肠辘辘,她饿醒了,云飞坐在旁边不知玩了多久。
她舒展地摆了个“大”字,看看窗帘,帘外红日彤彤;看看棚顶,一盏小灯小巧玲珑。
婆家的那两年生活特快镜头般掠过,不堪回首,不可思议,太对不起自己了!
幼稚加懦弱才会那样!
今后,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她趿拉着拖鞋来到厨房窗下,蹬着椅子趴在窗台上,整个早晨,一会包子,一会豆腐脑,都是从这窗前经过的,就像给大家送早餐,她也要享受一顿现成早餐。
不一会儿,一个扎白围裙,戴白帽的老太太,推一辆小车走过来,车上一个柳条笸箩,盖块洁白的帆布。
老太太把小车停在窗下,掀起帆布,麻利的捡出四个大包子递上来,老太太鼓溜溜的大脸,又细腻又红润,笑容可掬,就像一个大号包子,带着可爱的褶。
她的包子一定很受欢迎。
小车走了,红梅在椅子上就咬了口包子,真好吃啊!
房门外有钥匙扭动的声音,她拎着大包子正好与进屋的闻立面对面。
闻立宿醉刚醒,愣了一下,问:“没做饭啊”?
她披头散发,也愣了一下:“还做饭啊”?
把包子向他举了举,闻立没接,他在炕沿儿上浅浅坐着,抱了会儿云飞,站起来说:“那我回工区吃了”。
他跳过大门,越过大墙,不见了。他上班特么方便了。
吃完两个包子,她让录音机播放着,云飞在院里玩着,她坐个小板凳,面前一个洗衣盆,她在窗前洗衣裳,很快晾衣绳上晒了一串云飞的背心,裤衩,小毛巾被。
把洗衣盆一倾斜,水就顺着砖面流向门口,翻滚着泡沫,像小溪里的浪花,最后钻进地下管道,哗哗流走了。
大门一响,闻立噔噔走进来,他腰间又挂满了工具,手上托个扣过来的工作帽。
他俯身把帽兜伸到她眼前,她往里看去,又惊又喜:“哪来的”?
一帽兜全是鸡蛋,挺小的,粘满了泥土和草叶,有的看上去时间很长了,她点着数了数,抬头说:“十三四个吧”。
他笑着说:“上午出去干活,刚到一个电线杆下,一只鸡惊跑了,我们走近一看,那里有个干草窝,再一看窝里好多鸡蛋,我们谁都没有袋子什么的。
我一摸脑袋有招了,就用帽子装回来了。那只鸡没走远,估计是在抱窝,等我们走了它肯定会回去,回去一看鸡蛋没了”。
她遗憾地说:“你好歹给它留几个呀,别端窝”。
他从屋里走出来,遗憾地说:“我们就是没耐心等,有时间的话,把母鸡抓住更美了”。
他拿着空帽子走了。
不一会儿,大门一响,他又回来了,手里托个饭盒,俯身把饭盒伸给她看,里面一半饭,一半菜,菜是几块油滋滋的精排,一块红烧鱼肉,金黄的鸡蛋炒翠绿的韭菜,米饭上覆盖一撮炝拌菜,他扣上盒盖说:“够你中午吃的了”。
他送屋里去了,她扭头问他:“这是哪来的?”
他往外走着,说:“工区大伙儿做的”。
她的头随着他转过来,目光追随着他,他在门口站了站,说:“我在工区吃了”。
大墙上人影一闪,他又不见了。
这一天他来去匆匆,直到晚饭后,大门又一响,晃悠悠进院一个身影,他回来了,一身酒气,终于下班了。
她规定的换鞋换衣,进屋洗手,这时都是耳旁风,他一身灰尘,两只闷得熏死人的橡胶鞋,往炕上横着一躺,扯着云飞的脚脖子往怀里一拉,云飞趴在他爸爸的胸膛上。
孩子觉得很好玩,翻身坐起来,他正在咿呀学语,用仅有的词汇表达着:“我要……要西瓜”。
闻立眯着眼睛:“好说……明天……爸给你买西瓜”。
父子俩说话都断片儿。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的“外皮”剥下来,好歹他露出干净“瓤子”可以睡觉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三口人才醒。
闻立一睁眼,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终于回来了,他看看自己身上,抱歉地说:“你给我脱的?累够呛吧?昨天大家一起干活了,喝了一口,喝多了”。
他坐起来,说:“为了将功折罪,我做饭”。
只听厨房叮叮当当一阵响,火苗呼呼清晰可闻。
好久,他端出“一桌子”早饭,三碗大米粥,三个煮鸡蛋。
没别的了。
她纳闷儿,那叮当之声都是在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开始于美好,接下来,一家三口,看看电视,聊聊天,一起吃午饭。
她放假,他休班,陪孩子,天伦之乐。
从乱哄哄的大家庭搬出来,这小日子既难得又平常啊!
她正幻想着,一声高分贝的噪音刺人耳膜。
茶几上那个黑乎乎的对讲机响了。
闻立几步过去拿起来,对着它说:“就到”。
他穿鞋就往外走,神情凝重地说:“工区停电了,我出去看看”。
她追到房门,急红了脸:“今天你休班,停电关你什么事”?
他已经往外走了,严肃地说:“现在住这么近,能装不知道吗”?
回头对云飞郑重地承诺:“爸回来给你买西瓜”。
可是,那一天,直到晚上,也不见他的影儿,更别说买西瓜了,直接值夜班去了。
不到几天,她就摸出了他的规律,当班时理直气壮不在家,休班时,有人召唤就走,有时是朋友站门外喊,有时是对讲机呼。
总之,各种理由不在家。
这和在雾海时是不一样的,在雾海住时,他下班就蹲家里不出去,喝口酒,哄哄孩子,偷摸玩几把麻将,下午又去上班,很有规律的。
家搬来后,她发现他狐朋狗友成群,他的同事近在咫尺,原来这里才是他的老巢,原来他是不着家的人。
这天又是他休班,他主动把洗衣机推到院里,水也接好了,床单也扔进去了,他撸胳膊挽袖子要大干一场。
信誓旦旦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了,在家干活,来了好多天,还没帮老婆干活呢”。
说的挺好听。
突然,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对讲机又响了。
在她委屈的目光中,云飞抱着他裤腿,抬脸央求他:“爸爸,爸爸”。
他狠心地挣脱了孩子,决然地向门外走去。
外跋的脚步势不可挡。
她抱起云飞追了出去,在大门口猝然站住了。
她看见墙头外站起来两个人,其中就有白脸,他也拿着对讲机,笑嘻嘻地问:“嫂子还没发现吧”?
突然白脸的脸煞白,闻立刚上墙头,他沿着白脸的目光回过头,见她抱着孩子站在身后,泪花盈盈。
在墙头上,他只犹豫那么一刹那,胳膊一扬,跳下去了。
白脸赶紧解释说:“嫂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也跟过去了,踩着路基石子,小跑着进了工区。
这时,邻居栗嫂站在她身旁,谨慎地说:“头几次也是这么出去的,外边的人猫在大墙根拿对讲机呼他,他就出来了。
都是出去玩儿,有正事就不偷偷摸摸了。工区有个后门,从后门就到街里去了”。
为了出去,他费尽心机。
第102章一夜,一日一夜
一天,晚饭的时候,闻立在前,白脸在后,他们进了院,闻立这个大忙人终于来家吃饭了,还带个陪吃饭的。
饭倒不必她做,那俩人自带下酒菜,闻立把一只烧鸡撕碎了,掰给云飞一个鸡大腿,白脸倒了一盘子炝拌菜。
两个人在厨房边吃边聊,所聊之事都是男人间的吹牛。吹牛人痛快的是嘴,听众难受的是耳朵。
她坐在小屋炕上和云飞玩,不知不觉外面黑了,他俩还没吃完,啤酒下肚后,声音更高亢。
她没开灯,借着厨房的光发现窗户玻璃上流淌着迷蒙,哦,外面下雨了,这是她在新家看到的第一场雨。
夜雨潇潇很有诗意,门前有火车冒雨行驶,车窗里发呆的旅客一晃而过,他们也在看这场雨。
她想起住老家土屋的时候,她最怕下雨天,怕房倒屋塌,那时她的唯一理想就是住个结实的房子,下大雨十天十夜都不怕。
如今,实现了。
但,感觉到幸福了吗?
她对着窗户出神。
一道闪电像一根璀璨的树枝挑开黑云缝隙,她赶紧伸出手,手刚挨到云飞的耳朵,一声霹雳在房顶炸响。
天空又亮了几下,滚过去一串惊雷,滚下一场暴雨。
院里的水流汇聚成一条条游蛇向下水道入口涌进。
厨房里很安静,闻立和白脸不再吹牛,话都不说了,似乎在屏息倾听雨声。
突然,她眼前一黑,厨房停电了。
“坏了,咱们走”。
闻立话音刚落,两人打着手电从厨房里出来,闻立站在小屋门口说:“区间停电了,我们去处理故障,我们跳大门走,你不必去插门,和孩子睡觉吧”。
他说完在门口不见了,房门打开又关上,两个人影冲进雨幕里,没有任何犹豫,没戴任何防护,没有任何闪躲。
湿漉漉的夜幕下只有手电筒一束潮湿的光,晃悠着。
两个人影麻利的爬上大门,无声的落在外面不见了。
不一会,耳畔传来摩托车启动的声音,开走的声音,然后没有声音。
只有暴雨疯狂的击落,落在屋顶,落在院里,落在他们行走的路上。
这次,区间真出事了。
落在夜里的大雨似乎觉得不会打扰谁,但恰恰有一些人的工作是不分白天黑夜的。
就是这样的雷电大雨劈断了树枝,树枝压坏了电线,那一区间的供电被破坏了。
闻立和工友们的职责就是保障供电畅通。
今晚,他们得在大雨中爬上电线杆,抢时间抢速度修好,火车和车站都需要用电,公房居民也需要电。
她搂着云飞听着毫不减弱的雨势,忧心忡忡,那一刻,作为一名铁路电力工家属,她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勇敢和担当。
她搂着云飞在远离窗户的炕头睡下了,在夜雨肆虐中沉沉入梦。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惊醒了,睁开眼睛耳边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她转头看见厨房亮了。
来电了!
她掀起窗帘一角,对面工区灯火通明,他们应该回来了,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这就是电力工闻立,扯淡骗老婆是真,辛苦工作也是真。
早晨,雨过天晴,世界像水洗过一样,天,蓝盈盈的,树,绿悠悠的,他们家的庭院,砖地干干净净的。
云飞拿把小铲子撮沙子玩,她在厨房准备酒菜,她最反对他喝酒,但这一顿,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中午回来喝。
他处理完故障,来家一次。
临走时起誓发愿:“你放心,我肯定回来,老婆有这心意,我不回来,那还是人吗”?
她争分夺秒地准备,她在婆家只会做大锅饭,做下酒菜手艺不精,靠触类旁通做了几样。
餐桌上,一瓶百合幽香脉脉,几瓶啤酒排队等候;
几样小菜散着热气,香不香就不知道了,但她的心是诚挚的。
她侧耳倾听,大门若响就是他回来了,可是鸦雀无声。
她默默地坐在桌边,双手托着腮,今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两年前,结婚不到三天,她就被他一顿暴揍,所以,所谓结婚纪念日,那是耻辱日,有什么纪念的?
去年,他们谁都没提,彼此心照不宣。
今年,他给了她一个新家,把她带出那泥淖一样的生活,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她想要的。
所以,她要感谢,日子还是向前过吧。
发现已是下午两点时,她一惊,难道又处理故障去了?
她站在大墙后,把云飞放在平坦的墙头上,墙头晒得热乎乎的,她手扶着云飞,和他一道遥望着工区。
那里静悄悄,不见人出来,不见人进去。
孩子的脸晒红了,她抱下了他,转身进了院,插上了大门。
很快到了晚饭时间,他该下班了,这时他回来的话,也算赶上了庆祝,但这最后一次,他也错过了。
夜幕降临,大门还没响,哄睡了云飞,夜已深,她的心慌起来,他一定出事了!平时不管他多混,他不会不顾这个特殊日子的!
不会一去这么久!
她看了眼熟睡的云飞,关了灯,拿着钥匙出了院门。
她站在大墙下,大墙光滑陡峭,十分难逾越,但她还是要试试,她手搭在墙头,上臂一用力,身体一拔,同时抬起右腿跨在了墙头上。
地面黑魆魆的,她一闭眼跳了下去。
两条腿杵得生疼,跨越铁道时,一口气趔趄着往对面走,在目力所及之处搜寻着,她既想有所获,又怕看到什么,她怕在这里看见闻立。
过了铁道,她长舒了口气。
很快又提起了气,原来,工区铁网大门锁着,旁边的小门也锁着。
她使劲地摇着门,希望里面人能听见,但,除了哗啦响,就是火车经过的声音。
一不做二不休,她要一探究竟。
她把小脚插进网眼,一步步爬到大门顶,转过身,再一步步爬下去。
哈哈,她进来了。
人不知鬼不觉,她来个夜访工区。一楼二楼都亮着灯,入口门是厚重的防盗门,她推开了,没锁。
走过一段走廊,面前出现一个客厅似的房间,有檀木桌子,有沙发。
这里没有人。
“客厅”北侧是个很窄的小屋,只容下两张单人床,床之间一米宽的过道。
闻立,隔一晚就值一次夜班,就是睡这里呗,不知哪个床是他的。
她特意看了眼床,没有被子,应该收在那个柜子里了。
这里也没有人。
客厅的西面有道门,她刚一推开,吓得赶紧关上,撤回好几步,吓得心怦怦直跳。
那个房间又高又大,里面落满了高大的机器,带着可怕的暗影,嗡嗡之声从门缝里往外钻,那里就是高压间吧?
她转了一圈,目光回到入口门,发现它的右手边是个楼梯,她仰望着楼梯尽头,目光被一道门挡住了,门外拉着一条绳,绳上悬着湿淋淋的衣服,女人衣服,那是女工休息室无疑了。
低头一看,楼梯下是个小厨房,这么说,她吃的肉啊鱼啊都出自这里,闻立说:“我在工区吃”,也就是吃出自这里的饭。
她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工作服安全帽整齐地挂在墙上,他们没有外出工作。
值班的哪去了?闻立哪去了?
她打量着眼前所见,感觉他们工区不像办公场所,更像住宅,有厨房,有卧室,楼上有女人,楼下有男人,白天与黑夜,都是搭档。
这完全不同于学校那种办公室气氛,哎,看来,世界上最令她感觉干净的地方,还是学校。
防盗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她出来了。
用刚才的方式原路返回。
忐忑地进屋时,云飞还在睡,她松了口气,合衣躺在他身旁,不知不觉也睡了。
睡到后半夜,突然醒了,伸手往身旁一摸,是空的,他还没回来。
她坐了起来,看着茫茫夜色,要哭了。
确信无意他出事了,此刻,横尸在哪段铁道上?因为醉归遭遇不测?因为急着回家才醉归?
她把自己吓到了,也把自己感动了。
心神不宁地熬到早晨上班时间,她把云飞委托给邻居栗嫂,她又跳过大墙。
这次,工区大门开了,工长,日勤人员都该上班了。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楼下,轻轻推开那道门。
里面喧哗之声扑面而来。
男男女女打架般吵闹。正好听见闻立的大嗓门,他从来都没这么兴奋的大嗓门。
只听他嚷:“饭桶,我就愿意吃你桶里的饭,我还想捅你,不服啊”?
女人的声音,那个外号饭桶的女人的声音:“你那J巴玩意儿敢露,我就敢阉了你,信不信?谁给我刀?我阉他”。
不堪入耳如此。
红梅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饭桶”熟练地抠了闻立屁股一把,闻立把她双手往后一背,整个的搂在怀里就势往桌上一按,压着她问:“阉谁?”
饭桶一改女汉子的粗野,仰面娇喘吁吁地叫:“弄疼你老姐啦”!
闻立不罢手,按压力度又大了几分问:“哪里疼”?
饭桶求饶:“死鬼呀!老姐真的疼啦,四十多岁不抗你祸害呀”。
屋里人焦点都在他俩身上,兴奋,起哄,不亦乐乎。
很明显,这插曲司空见惯。
闻立松了手,饭桶就势站直了,拢拢散乱的头发,红着脸啐他:“你老姐我啥都松了,回家捅你小媳妇去”。
突然,饭桶定住了,她松弛的嘴唇还没来得及收紧,就那么张着,她正面看见了门口的红梅。
闻立无意间一回头,瞬间石化了。
屋里瞬间静下来,齐刷刷瞅着门口。
目光齐刷刷落在红梅身上,好像又在等一场好戏。
红梅一阵眩晕后,她克制着语气,看着闻立说:“我怕你有意外,没事我就放心了”。
转过身,她走了,身后依然死一般沉寂。
好半天,工长清了清嗓子,责怪闻立和饭桶:“以后开玩笑注意点,咱们粗野惯了,可是当老师的不习惯,人家文明人”。
饭桶隔空问闻立:“回家能不能挨挠啊”?
闻立咋咋呼呼地说:“她敢”?
跳过了大墙,红梅终于可以调节自己了,她倚着墙站了一会儿,回头瞥了一眼工区,说:“这辈子别想过纪念日了,和你再过几年都不知道,还纪念日?”
她接回了云飞,坐在沙发上,搂着他看连环画。
大约半个小时后,大门轻轻地响了一下,一阵哒哒脚步声来到房门口,他进来了,讪讪的。
换了拖鞋,进厨房洗手时,一样样看过了菜,端着那瓶百合从新站在她面前,搭讪说:“你还买花啦”?
她抬头瞄了一眼,平静的:“嗯”。
他放松一些:“那个,那啥,昨天,出去玩了一会儿,就忘了,对不起啊”。
她低头又看图画,说:“没关系”。
他更欢实了,没事人一样,愉快地说:“花摆屋里吧,放厨房白瞎了”。
他躬身放下了百合,往她面前推了推,站起身说:“中午你自己吃吧,那些菜够你吃几顿的了,工区做好了。
我不吃白不吃,我走了啊,儿子,和爸拜拜”。
云飞只顾低头看图画,他站了一会儿,走了。
大门响了一声后,万籁俱寂。
她把百合拿到面前,花骨朵又绽放一朵,鲜艳明媚正当时。
她环顾着崭新铮亮的新家,梳理着这几天所见,所闻,所感,另一面的闻立把她惊讶到了。
在雾海和婆婆同住时,她的焦点是婆婆,无形中与闻立结成同盟,而现在,她发现,与闻立真正的相处才开始。
真实的闻立正在一层层展现,每一层都令她心惊肉跳。
新房子,新生活不会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只会原形毕露。
第103章 四梅齐放
早饭后,她锁上屋门,刚要往大门口走,大门外走进一人,是妹妹。
红梅迎上去说:“我刚要到大姐家去,你就来了。
咦?你怎么了”?
妹妹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眼圈红红的,像刚哭过。
她心里扑腾一下,这是怎么了?
妹妹看着她,克制着激动:“三姐,通知书下来了,我考上了,考上师范了”。
只此几句令红梅潸然泪下。
姐妹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着彼此眼里的热泪,泪水啊,尽情地流吧,这是幸福的泪!
妹妹走近一步,把姐姐揽入怀中,妹妹比她高大,她紧紧的拥抱着姐姐。
好久不松开!
这一抱胜过千言万语!多少酸甜苦辣在心头!
然后,她们你给我擦泪,我给你擦泪。
她们又笑了。
红梅笑着说:“我给你买漂亮衣服,让你漂漂亮亮上学去”。
妹妹使劲点着头,泪水又洒了出来。
云飞呆呆地抱着妈妈的大腿,带着哭音儿“妈妈”!“妈妈”!
她弯腰抱起了他,笑着说:“妈妈高兴,老姨也高兴,是高兴的眼泪,走,咱们一道去你大姨家”。
路上,妹妹神秘地给她悬念:“咱们今天是双喜临门,另一喜先不告诉你”。
她逗妹妹:“你找男朋友啦”?
妹妹笑而不言。
她们到了大姐家大门外,她放下云飞,牵着他的小手刚走到西窗下,
只听东屋里有愉快的说话声,那个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好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她和云飞出现在屋门口时,见炕沿儿上坐着一个女子,她比以前胖了不少,黑了不少,烫着有些大劲儿的卷发,用发卡在脑后收住了。
她穿一件白T恤,灰白牛仔裤,她正笑吟吟地看过来。
“二姐”!
“是你啊,二姐”!
这个女子正是二姐,这就是妹妹说的另一喜。
二姐站起来欢快地伸出双臂,抱起了云飞,问他:“你是小囝囝还是小囡囡”?
二姐说了句她们不懂的方言,她的口音有些变了。
云飞用指尖碰了碰二姐的眼镜,二姐问他:“Hello!你叫什么名字”?
他嫩声嫩气大方地答:“云飞”!
云飞挣脱了出去,找小哥哥们去了。
二姐重新打量着红梅,依然欢快地说:“我正好离家四年整,刚走的时候,你还是小丫头,回来时你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她一直站在二姐面前,感情像海绵里的水,一直含着,马上要溢出来。
二姐也在克制激动,不停地说笑着掩饰情绪。
最后二姐笑着说:“来吧,抱一下,刚才和她俩都抱过了,就差你了”。
她们都上前一步,轻轻地靠向彼此,慢慢地抱紧了,再也抑制不住,都听见了彼此的抽噎,把泪洒在彼此的肩膀上。
泪水中是她们的问候“你好吗?别来无恙”!
大姐和妹妹在一旁又落了一遍泪。
大姐带着哭音说:“太不容易了,姐妹四个这么多年,终于聚齐了。想当年小的时候,总拌嘴,现在东一个西一个,见面都不容易”。
二姐自己擦了把泪,又温柔地给红梅擦泪,抚摸着她的头发,红梅乖乖地做了回妹妹,任由姐姐的爱抚。
见面会变成了哭哭啼啼,二姐扭转着气氛,她破涕为笑,扬声说:“哎,你儿子云飞挺帅啊,小家伙还很勇敢,将来忽悠小姑娘的能手耶”。
大姐说:“可不是,人家娶媳妇不用愁,我家两个都黑不溜秋,娶媳妇都费劲”。
姐四个开心地笑了。
大姐为了气氛甘愿自贬。
红梅坐在二姐身旁,摩挲着她的头发,二姐顺手把发梢捋到前头,介绍说:“这不要衣锦还乡吗?还不得打扮打扮?我就烫头发去了,没想到烫焦了。
把那个理发师吓的,怕我讹她,其实我和你的发质都又软又细,理发师应该考虑到这个后果。
我一看头发也没掉,就没难为她,她少算了我点理发费,我心里弄个平衡”。
二姐还是那个二姐,父亲又爱又恨地评价她“废话能说一火车,和谁都有话聊”。
但相比于红梅的“惜字如金”,父亲还是喜欢二姐。
趁着二姐歇口气的功夫,大姐告诉红梅:“你二姐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和你二姐夫在省会大学找到了工作,马上当大学老师了”。
红梅又惊又喜,打量着二姐说:“来!我看看,大学老师长啥样?”
二姐大方地说:“看吧,别人想看我得考上那个大学呢”。
忽然二姐打住了,她看见了红梅闪过的眼神。
她知道,没上大学是红梅一辈子的痛,她立志到南京上大学,在长江大桥照相,她是家里学习最努力,最拔尖儿的孩子。
可是,父亲让她考了中专,从此,命运天差地别。
二姐很快转移话题,说:“我们学的都不是教育,转来转去,还是觉得校园好,那个大学重点要你二姐夫,把我捎上了”。
二姐开朗幽默,从小如此。
大姐说:“算算咱家多少个老师了?老爸,你们俩,红梅,妹妹毕业也是,一共五个。
准准的教师之家”。
大姐像分配任务似的,说:“老妹,上师范就处对象,挑那优秀的男孩子领回家”。
红梅不禁羡慕地看着妹妹,她苦尽甘来,即将开始的四年师范时光会快乐,美好。
有这些姐姐们支持,不会像她上中专时那么窘迫,总为钱发愁,那时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
最后的赢家还是妹妹。
二姐一改轻松语气,严肃起来,她说:“教师,尤其农村教师,工资太低,与其他行业没有可比性。
但这一切都在矫正,国家这艘巨轮太大了,调转方向需要时间,总有一天她会驶上正轨。
记住,社会发展,离不开教育,科技兴国,这是国策,等着吧,教书匠的春天不远了,我们还年轻,能赶上好时候”。
走南闯北,即将当大学老师的二姐,严肃起来,果然见识不凡。
妹妹幽幽地说:“老爸正好六十岁,开学就正式退休了,他就窝囊了一辈子,现在过得也不好,又黑又瘦,像个工地出苦力的民工,退休了全职帮大哥养鸡了。
大哥的鸡出栏几批了,他挣到了些钱,他也累脱相了,养鸡熬夜,他的头发一把把掉,快秃顶了。
今年嫂子弟弟也从内蒙搬来养鸡,离大哥鸡舍不远,那小子特缺德。
咋咋呼呼总欺负大哥,动不动对咱爸瞪眼睛,我真想挠他,我这个暑假惦记成绩发榜,惦记通知书,没怎么回去,回去的话没准和他干起来”。
二姐说:“明天我就看老爸去”。
妹妹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气氛忽然有些压抑。
不管走多远,想起那个家,她们心里依然感慨不已,那里有她们两个最至亲的人,父亲,哥哥,那是她们的牵挂。
第104章小小通勤队员
立秋了,天气立竿见影,早晚凉起来。
红梅坐在窗前,低头凝视着云飞,云飞一边吃奶,一边用眼角凝视着妈妈,母子最后一次如此凝视,云飞断奶了。
奶水本来就是身体临时调集,完成使命后它们又消失在身体各处。
因为年轻,又因为产后陀螺似的劳作,没想到,这成了生命对她的馈赠,她的身体恢复得好极了,身材恢复如初。
新的学期在秋风中来临。
这学期上班,她要带个小小通勤队员,那就是云飞,她要带着云飞通勤。
考验她们母子的第一个早晨。
云飞还在熟睡,她狠心地把他抱起来,他东倒西歪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配合地穿衣服,直到抱着他出门时,凉风一吹,他才清醒。
她们母子登上了火车,他问东问西,蛮兴奋的。车上他喝了一小瓶牛奶,算作早餐。
在雾海下车后,她又走进了那个院落,如果有选择,她一辈子最不会重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云飞在前面先跑进屋,她跟在后面,婆婆背对着门坐在麻将桌边,腰板笔直,一言不发,就像进来的是一缕风。
她嘱咐云飞,也是给婆婆听:“和奶奶好好在家,妈妈上班去了”。
云飞趴在窗户上,恋恋不舍地目送她。
她骑上自行车赶紧上班去。
下午三点半,她匆匆返回,云飞跪在窗台上,脸贴着玻璃,望眼欲穿。
被囚禁了一天的孩子等妈妈来。
他那个奶奶还在聚精会神地战斗。
她抱起云飞匆匆往车站去,踏上了回去的火车。
在车上,她饥肠辘辘,中午饭云飞又是一瓶牛奶,至于她?还想在婆家吃饭?想美事呢?
她的午休时间,只够看一眼孩子。
夕阳中,她们母子又走进了回家的胡同。
不敢奢望家里有人烧好了小炕,一桌热乎饭菜等着她们,等着她们的是大门上的锁头。
依然是早晨她锁上的样子,她又把它打开了。
中秋的黄昏,屋里很快模糊暗淡,屋里冷嗖嗖的,徒增几分凄清。孩子歪在凉炕上恹恹欲睡,这一天,他太疲惫了。
她一边和孩子说着话,一边拳打脚踢熬粥,孩子这顿饭不能再对付了。
这样一周下来后,她只见闻立两次面,都是她睡到半夜三更时,他酒气熏天而归,把她和云飞吵醒。
第二天早晨,他呼呼大睡,她们母子又踏上通勤之路。
她如此负重而行,闻立一副看热闹的德行,为什么?
因为他坚持把云飞“长托”在婆婆家里。
她反对:“那样,我儿子就得饿死在你妈的麻将桌底下”。
他说了:“随便你,有能耐你就带”。
所以,他做了旁观者,时不时恶心人的旁观者。
她恳求过大姐帮忙,大姐为难地说:“我的两个够我忙的了,再说,闻立愿意云飞去奶奶家,在我这里磕碰了,闻立翻脸就没意思了”。
这种情况下,云飞是烫手山芋,大姐不敢接。
大姐也有道理。
那好吧,谁让她是妈妈,为母则刚,带孩子通勤。
一天下班,她刚踏进婆婆家门,被呛得咳嗦不止,原来,麻将桌上烟雾缭绕,上坟烧纸都没那么多烟。
而她的云飞正躺在炕上睡觉,他因为泪痕变得粗糙的脸蛋,抹着鼻涕结痂,他睡得安然香甜,呼吸着他奶奶制造的毒气。
她抱起了孩子,心里恨恨地说:“就是上刀山,我也要带孩子回家”。
因为孩子睡着了,她走得不快,她刚到站台傻眼了,火车进站了。
并且进的是另一道,也就是另一面开车门。
红色车轮慢慢不再摩擦,停车两分,怎么办?
没时间犹豫,她紧紧地抱着儿子,跳下站台,一猫腰向两个车轮之间钻去,跪着快速爬过石子。
够到对面站台时,双肘先搭上去,一条腿往上勾,另一条腿跟上,在站台上连着匍匐几步,膝盖一用力,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她闷着头,抱紧孩子,大脑一片空白,红色车轮在余光中变成一片光,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爬!快爬!
站台上的旅客看着从地下冒出来的她,抱着孩子的妈妈,都吓傻了。
在车上她大略看了下胳膊肘,蹭破皮了,露出成片鲜嫩的肉,膝盖更疼,估计破皮更深,但她心里高兴,终于回家了。
他们母子是通勤队伍里的特殊风景,乘务员都认识云飞。
见面逗逗他:“你上班去啊”?
或者:“你下班啦”?
云飞已经成了饶有经验的通勤小队员,在车上,他觉得被抱着是件丢脸的事,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走在妈妈前面,给妈妈选择座位。
他爬上座位翻身一坐,低声叫着妈妈:“快来呀”!
俨然一个占座小能手。
快到十一了,正是秋收时节,短途火车上旅客不多,车厢空位都被大家当做了卧铺。
那天,在回家的车上,占座小能手睡着了,躺在长椅上。
她坐在孩子身边出神地凝视窗外,漫无边际的田野又要进入枯黄,像画卷一幅幅递展。
那扇车窗,她上车时就开着,她感觉吹不到云飞,就没关,她更愿意让迎面过来的风吹着她的长发,在凌乱中发呆。
她喜欢这样的大脑放空。
当她收回目光时,发现对面的旅客也睡着了,他的肩背抵在车窗和椅背的夹角间,是半躺的姿势。
他30左右岁,相貌平平的一个男子。
不曾风吹雨打的脸,淡淡的有型的双眉。
他睡得正香。
火车在卧龙站停下了又启动,他突然睁开眼,仍旧躺着问她:“到哪儿了”?
这声音似乎不是问一个陌生的旅伴,好像是问一个家人。
以至于她略惊片刻才答:“卧龙刚过”,她声音轻柔,像是怕伤了对方刚才的和蔼。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把窗放下吧,孩子别着凉了”。
“哐”一声,窗户被他放下去。
她们这个小空间瞬间安静,温暖,不再有风吹进来。
而这种安静令她无来由地感觉到安全。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太乱,微低着头,把所有头发捋到前面一侧,用手指梳理着,漫不经心地编个辫子,她纯粹打发时间,手指在发辫的每一个环节处,稍停,轻绕。
对面男子的目光似乎无所栖,自然地落在对面的她身上。
他依然歪靠着,若有所思,像欣赏一幅画。
她把辫子一直编到发梢,手头并没有皮筋套,又舍不得松开,就用右手捏着,捏着很无聊,就放在嘴边轻衔。
不经意间遇上了他的凝视。
竟然,她不慌,也不想躲,淡淡地迎视着他。
两个陌生人,有什么可羞涩的呢?
他们好像都是这么想。
他们彼此的目光融汇成一湖秋水,秋水之央交汇着小小的放纵。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好想听听你的故事!
但他们都没开口。
火车减速了,沙塘子的大黑字晃过。
她低头给云飞戴帽子。
他轻声问:“你在这里下车吗”?
她:“嗯”。
他:“哦”!
她背好了包,没有皮筋套的辫子慢慢的松散,她把它撩到身后,一个弧线,它散得更快了。
她抱着云飞刚走到过道,云飞的帽子掉了。
男子弯腰捡起,站起来,俯身给云飞戴上时,手掌轻轻托起他的后脑勺,又放下,帽子压住了。
她忽然想对他说点什么,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匆忙中,她笑了,马上就各别天涯,干嘛吝惜一个笑容?
她用最美的样子对他一笑,愿他收藏!
她下车了,抱着孩子走在站台上,火车从她身旁一节节经过,
她离开的窗口,那个人的目光在一寸寸变远。
火车不见了,带走了一个邂逅,也带走了一个陌生人的温柔。
第105章第二次世界大战
千呼万唤中,十一小长假终于开始。
长假之后实行双休日,周末连休两天。
这对于她们母子简直是天大喜讯。
生活中,面对困难她咬牙克服,而有一点快乐就很满足。
十一当天,吃完早饭,她牵着云飞来到大姐家。
她看见炕上坐着的人吃了一惊,炕头坐着父亲,父亲脱了鞋,盘腿坐着。
他很平静地看着进来的这个女儿,她一年多没见到父亲了,她发现父亲黑瘦,颧骨下的腮帮瘪塌着,腮帮上几道树枝刮的伤痕,伤痕已经结痂。
她没有特别惊喜,但心里暖暖的,她笑着说:“太好了,爸,你在这里多住几天吧,正好十一都放假”。
她把云飞抱到炕上,父亲慈爱地看着这个外孙,说:“下奶时他才几天,再见面都这么大了,看来我真的老了”。
坐在父亲身旁一直不出声的大姐,这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爸脸怎么了”?
她望了一眼,不确定:“树枝刮的”?
大姐哼了声:“细看看!那是树枝刮的样子吗?那是大嫂挠的,儿媳妇儿挠的”。
红梅惊讶的又看着父亲,父亲尴尬地垂着眼帘。
父亲的沉默是默认了,大姐说的是事实,可是也如同又揭了一下那伤疤,父亲难过的样子说明心里的伤更深。
她震惊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她想到家里几年前的大战,战后,大嫂把小姑子们陆续赶跑了。
现在又开始赶父亲,以这种没人伦的手段,她们那个娘家的战争还没结束,这次更猖獗。
她心疼父亲吗?当然;
对大嫂愤恨吗?当然;
但更多的是为父亲感到悲哀。
她甚至不想知道经过。
但大姐要说清楚,还没开口,先哽咽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三天前的早晨,我刚收拾完,一抬头见爸进院了,爸穿的那个破呀!
他拎个小包脸上的伤还带着血,我强支撑着问:‘爸你咋来了’?爸接下来说的话差点没把我气死。
爸说:‘我让你大嫂挠了,你大嫂弟弟把我打了’!
爸一掀衣襟露出肋骨,我一看都青黑了,我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我问爸,咋打成这样?他们咋打的?
爸说:‘你大嫂弟弟在鸡舍前把我踹倒了,然后骑在我身上打,你大嫂又把我挠了’。
我问爸:‘我大哥呢?他眼瞅着你被打’?爸说,不眼瞅着也没起啥作用。
哎呀,听完我气的呀,当时就想回去和他们拼命,爸劝我时都要急了,说:‘让我在这呆你就消停的,不消停我就走’,
你看看?和自己闺女又来能耐了,我就不说回去拼命的事了,先给爸治伤呀。
到底伤到啥程度?就和你大姐夫用自行车推着爸去了卫生院,拍了片,大夫说肋骨折了一根。
没别的办法也就慢慢养吧,回来后我给爸找了衣服换上,理了发,好好洗洗脸,三天后的现在才有点人样”。
大姐心疼,悲愤,已经泪流满面。
父亲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脸上没有悲伤没有忧愁。
大姐继续说:“爸来的时候拿个小包,里面就两件衣裳,带着一身伤走了十二里到了卧龙车站,在沙塘子下车转悠好久才找对我家。
我先让爸好好睡了两天,昨天开始和爸慢慢唠嗑,爸说大哥和大嫂总打仗,大嫂弟弟总和大哥打仗,这回是最厉害一次,把爸也打了”。
红梅听了觉得恶心。
大姐口气坚决地说:“我让爸别回去了,儿子不行还有这么大群闺女呢!不能回去再遭罪了,爸说不回去了”。
说到这里大姐露出点欣慰的神色,她为父亲能在她家留下来而欣慰。
大姐:“你二姐下午到,老妹在你二姐家呢,她们一起来,咱们商量一下回老屯给爸报仇!
直接把爸的东西搬来,那些东西都是咱们妈留下的,不值钱,是纪念。
留那里都被那两畜生嚯嚯了。咱们不能不知声,这么大一群闺女呢”!
一场暴风雨来了。
她们每个人都在准备即将而来的风暴。
这一天终于来了,红梅她们姐四个和三个姑爷,大姐带来了两个孩子,红梅抱着云飞,一大队人马在梨园边下了小皮卡,皮卡是闻立雇的。
在他们的前边,一座破败的土屋矬在高大的白杨环抱中。
那就是她们的家,熟悉又陌生的家。
迎面看见大哥领个男孩儿朝这边走来,很快面对面站住,大哥的头发突然间少了那么多,满脸暗黑,见到妹妹们没觉得惊讶,他料到了,有大姐在,不可能不来。
小男孩肯定是小侄儿,当年在炕上爬的幼儿已长成儿童的模样,他穿着肥大的衣裳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大姐弯腰把手刚放在小侄儿脸上,说了一半:“认识我们吗”?她已泣不成声。
大哥低沉地说:“你们进去吧,我去一趟鸡房子”。
小侄儿松开了他父亲的手,跟在两外甥身后。
她们来到老屋院门口,所说的院门已是断壁残垣,土屋随时要融入泥土的样子。
土屋窗前的海棠树下,几丛秋菊无忧无虑地盛开着,无忧无虑的还有几个孩子,马上玩成一团,争抢东西。
小侄儿跑到大姐跟前告状:“小哥哥抢我的画纸”。
大姐对大外甥说:“你是最大的哥哥,他也是个弟弟,和云飞一样都是你的弟弟,你要让着他”。
大姐俯身对小侄儿说:“我是你大姑,她们都是你姑姑,你是我们的侄儿”。
小侄儿说:“知道了大姑,大姑,让我小哥他们在我家玩吧”。
大姐眼圈红红的,看着小侄儿,她无法满足孩子的请求呀!
大哥回来了,拎回三只小鸡,往地上一扔说:“你们不嫌弃拿去吃吧”。
然后坐在炕沿儿上,低垂着头抽烟。
一行人站在屋地中央,屋里满满的。
大姐问他:“大哥,爸被打成那样你还和那畜生过?”
大哥抽了一口烟,把头垂得更低了,平静的说:“还有俩孩子呢”。
大姐说:“爸都这样了,还横八竖档不让我来,我不来能憋死,一会儿我会会那两畜生,要不你在这里也会受欺负”。
大哥幽幽的说:“别打坏了,我已经和他们拼过命了。”
大姐说:“爸被我大嫂打跑了,他不回来了,回来早晚没命,爸的东西我们都带走,都是有纪念意义的”。
大哥说:“搬吧,想拿啥就拿”。
大姐转过身,墙上悬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最大的相片,是张全家福,他们五兄妹很小很小的样子,就像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那般大。
大姐端详一会儿摘了下来,放在了炕上,拿下了相框搬家就开始了。
闻立他们几个抬那个原木色柜子。
然后是那张带抽屉的桌子。红梅曾在里面偷小说看的桌子。
简易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拿下来,红梅把它们塞进编织袋。
灰尘在阳光中乱飞,呛得大家直咳嗽。
大姐把父亲的棉被和枕头塞了三个编织袋,又拖出那只旧皮箱,是父亲读师范时他的父亲给他的。
二姐和妹妹小心翼翼地摘下大镜子,那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买的。
几个人出出进进,屋里灰尘飞扬,不像搬家像抄家。
连父亲喜爱的花盆也端到车上,还有她们无数次擦拭的白瓷罐。
大姐说:“能拿走的都拿走,咱们留着纪念。留这里人家也不当回事,最后都毁坏了”。
她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陪伴她们无数岁月的东西都带走,不能留给仇人。
大姐报复性地去拿锅盖,大哥幽幽地说:“把锅盖留下吧,烧水还得我烧,没有锅盖还得我张罗”。
语声无奈又凄凉。
破屋空荡荡的了,柜子搬走后露出原始痕迹,那一处应该比大哥的年龄还要大,那里肯定有母亲擦拭的痕迹。
大姐突然“哎呦”一声,原来母亲的遗像还在墙上。
照片中的母亲笑吟吟地注视着她们,一直看着眼前这一幕。
妹妹仔细地摘下相框抱在怀里。
这相片的意义只对她们珍贵。
皮卡在院外停着,里面装了满满当当,姐妹四人站在院子里,最后环顾一遍这个她们出生成长,大姐和红梅从这里出嫁的小院。
无论是要坍塌的土屋还是破烂不堪的院落,无不显示着不可挽回的衰败。
再见了,老屋,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她们朝着车走去,小侄儿嚷着:“我要坐车”,妹妹把他抱上了车,卡车启动了。
很快在村东头停下来,妹妹说:“鸡舍到了”。
鸡舍很简陋,就是在苞米地里竖着的两排低矮的房屋,很长。
她们猜其中一排是大哥的,另外一排是大嫂弟弟的。
车上的人纷纷下来,发现在一排鸡舍前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倒背着手悠闲地往车这边望,一脸轻蔑,这无疑就是大嫂弟弟。
大姐疯了一样冲到他眼前,照着他的脸啐了一口唾沫,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畜生养的!你们家断子绝孙,你们这家绝户!”
闻立和两个连襟跟在大姐身后,高大的他们像是保镖,只要那个畜生还嘴,他们就会动手的,那畜生铁青着脸故作镇静,扭头往鸡舍另一头走。
大姐捡起玉米棒子向他砸去,正中他后脑勺,他趔趄一下继续走,接着苞米棒子像手榴弹雨噼里啪啦向他乱飞。
那厮趔趔趄趄加快脚步,大姐和妹妹的的骂声在鸡舍上空回响。
二姐和红梅跟在大姐身后,她俩对于这种场合需要的泼辣一点没有,只有跟在后面助威。
大哥站在一旁无言。
一直不见大嫂。
大姐的嗓子骂哑了,二姐说:“咱们走吧,咱家还有个人在这里呢,那就是大哥呀,给大哥留点退路吧”。
大姐脸色煞白,手里还攥个苞米棒子,她把苞米棒子恨恨一丢说:“来时就是爸有话,要不非得撕碎了他。”
大家重新上了车,侄女阳阳和大外甥曾经共生共打一段时间,阳阳一直在鸡舍,外甥刚与她见面就一个车上一个车下。
阳阳领着弟弟站在鸡舍前,呆呆地看着车上,车上三个小孩默默地看着车下的她们。
一群小表兄弟们,这一别,他们一辈子的淡漠就开始了。
车上的人没有对哥哥说再见,哥哥也没有看她们,卡车启动就是告别。
很快卡车出了村,鸡舍前的两个孩子变得那么小。
小村远了,梨园淡了,老屋看不见了,家乡无言的送走了她们。
卡车奔驰在往沙塘子镇去的公路上。
大姐后悔:“怎么没挠烂那畜牲的脸”。
二姐说:“那就失控了,老爸叮嘱出出气就算了,他自有他的想法吧”。
妹妹抱着母亲的相片,他们的身边是父亲的家当,破破烂烂的。
红梅知道,这一次她真的告别故乡了。
再回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