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委屈的二黑
唐老鸭放下刺绣,下了地,捋捋头发,抻抻衣角,来到他的门外,用指关节轻轻地扣了几下门,敲门声在静谧的房里很响。
久不见回音,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被惊醒了却没动,躺了一会儿听见她没走,只得坐起来。
她四处扫视着,几步走到他的字幅下,回头嗔怪着:“还说你没爱好?瞎说!这是你写的吧?我们学校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比你好的”。
她后退几步站远了欣赏,评论道:“穷劲有力,坚如磐石,多年功力徐徐而来,真好,真好”。
她又站在书桌前,弯腰一本本过目那些书,从里面抽出一本《宋词》,她略略翻了一遍,抬头背诵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手执书卷看着他说:“我最喜欢晏殊的这首词,读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况味”。
又向他莞尔一笑:“你喜欢什么词牌子呀?”。
他:“没有”。
她:“有的词不是上阙好,就是下阙好,没有都好的”。
她说的头头是道,满嘴术语,那文采咕嘟咕嘟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他听见母亲在厨房做饭,就对她说:“你随便坐,我去厨房”。
这相当于逐客令,但她没走的意思,而是放下书,说:“我和你一起去”。
母亲已经把白菜洗好了,在切一块肉,来客人了,菜里加几片,他洗了手接过菜刀,切起来,唐老鸭走到母亲身旁往屋里推她。
说:“我们做饭,你歇一会儿去”。
然后到放柴的池子里掐过一把柴,往地上一放,蹲地上烧起了火,火光一闪一闪。
他无意中抬头看见了这一幕,他想起从前的画面,就在这个灶坑前,一个女孩蹲在那里烧火,火光照亮了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那娇憨的模样让他发誓给她做一辈子饭的。
唐老鸭在灶坑前抬起头见他呆呆地看着她这边,手里提着菜刀,她毛愣愣地回身看了一眼,又奇怪地看他,他回过神来继续切肉。
母亲在屋里坐着,绣品摆在身边,他把一碗粉条白菜端上饭桌时,唐老鸭摆碗筷,他俩出出进进,母亲恍惚间觉得这是一家三口人的样子。
三个人在炕桌边坐下来。
唐老鸭的头发被蒸汽过滤后贴在了头皮上,浓粉也掉得斑驳,让人特别想拿块毛巾把她的脸狠劲擦一把。
在这陌生的别人之家,这女子如此放下身段表达热忱令母亲很不忍。
母亲歉意地对她说:“也没特殊做饭菜,就是家常饭,唐老师吃饱了呀”。
唐老鸭笑着说:“我家也是家常饭,咱老百姓不都是家常饭吗?只要家人团圆啥都好吃”。
这话说的令人舒坦。
唐老鸭端着饭碗看着母亲说:“姨呀以后您别叫我唐老师了,怪外道的,叫我老丫吧,我家里人都叫我老丫”。
母亲笑笑,未置可否。
就在这张饭桌上,章红梅之后,唐老鸭来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饭后唐老鸭把毛衣袖子左右一撸,把手插进水盆里刷碗。那样子宛如这家的媳妇儿。
他在厨房一角拾掇柴禾。
厨房里暗下来,模糊不清,唐老鸭瘦削的身影变得几分朦胧,几分优美。
他们同时忙完了手中的活,一时杵在彼此面前,一整天能说会道的她突然不说话了。
在两个男女之间,这种沉默有了暧昧的味道。
他说:“我送你吧”!
她温柔地嘱咐:“你今天很累了吧?我打扰了你这么久!你都没休息,明天还出摊吧?我回去了,你早点睡觉,哪天你们忙不开时,我再来”。
她像位知心长姐知冷知热。
他们穿上大衣,她站在炕前对母亲说:“我哪天再来看您,姨”。
母亲要下地送,她张开双臂把母亲抱住固定在炕上,说:“我不是外人,您腰不好,我走后您快躺一会儿”。
那种关切与热情令人难以拒绝。
母亲坐在炕上连连说:“有空来,老丫”。
唐老鸭开心地出去了。
脚刚迈出门槛,二黑窜出来,她惊叫一声躲在他身后,他对二黑喝了一声:“一边去”。
二黑第一次被大声斥责,蔫蔫地坐在了一边。
她胆战心惊地拖住他的左边手臂,他们走到大门外,他突然转回身又进了院,二黑落寞的身影还在,他蹲下来抱了抱它的头,揉搓一下说:“等我回来”。
外面黑透了,一弯新月从东边树梢升起,他们并肩往东走,到了村口,她慢下来,要说告别的话,他脚步不停,说:“我送你回家,太黑了”。
她心里一阵雀跃,但不动声色地走在旁边。
他们眼前是一条白晃晃的雪路,雪路两边皑皑雪原,星月之下,一男一女不快不慢地走着。
她继续不说话,沉浸于宁静的美好,他不说话,只有脚下咯吱咯吱声。
远远看见灯火点点,她轻声说:“我们村到了”。
这条大道把几个村连接起来,原来她住的并不远。
她说:“我小学在我们村小学念的,初中和高中就在沙塘中学了,咱俩就这样错过这么多年”。
她感喟着。
她借着光亮偷偷打量着他,他面容严肃,少言寡语,她十分好奇他心里在想什么。
当她说:“我家到了,你进去坐坐呗”?
他停下脚步略站一站,在她没来得及说第二句时已经转身回去了,大步流星走在夜色里。
对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她“哼”一声,同时鼻孔鼓出一股气儿,她进了院门,哼着小曲儿向着一窗灯光走去。
第77章元宵节(上)
春节近在咫尺。
一天傍晚,闻立下班进家门就奔新房,对歪在床上的她兴冲冲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她躺在床上没动静,他只得往下说:“你家大姐搬沙塘子去了”。
她睁开眼睛,往起坐:“啊?真的?”
他扶了她一把,说:“真的!骗你干嘛?”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在沙塘街里看见了大姐夫老钟,我以为他到这片修电器,没想到他说家搬来了。
我随他去他们住的地方,原来就在我们工区南边,五六百米远。
租的两间小房,那个房子空一冬了,冷得像冰窖。大姐舍不得烧火,搬家时就带去一小车苞米杆。
两孩子在炕上还戴棉帽子,穿棉鞋,我一看也不行呀,就领老钟回工区,我们抱着一个棉门帘,一个草帘子,一卷塑料布回去了。
又回工区装了一车斗煤推去了,又推去了一车斗苞米瓤子,总之一趟趟倒腾一天”。
红梅焦灼地听着,又高兴又伤感又感动。
高兴的是大姐离开了那个漩涡中心,伤感的是一定有什么原因令她决定在天寒地冻时搬家,而且马上要过年了。感动的是闻立鼎力相助,这真叫雪中送炭!
她真诚地说:“谢谢你”。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小事一桩,我能做到的不会看着不管”。
她心里恨不得明天就去沙塘子见大姐去。
可是马上过年了,她只得挨过年。
“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熬”,婆婆这句名言派上了用场,她把在婆家过的第一个春节熬过去后,闻立再上班时她也踏上了去沙塘子的火车。
在万家灯火中他们下了车,这是她第一次来沙塘子,虽然离卧龙才一站地。
她感觉沙塘子镇好大呀!
他们沿着铁道旁的小路往南走,路过一个肃静的院落,院里一栋红砖二楼灯火辉煌。
闻立提醒她:“看看这是哪里”?
她看见大门上的大字是“沙塘子电力工区”。
“哦,你们单位?你每天就到这里上班”?
她好奇的往里看,有趣吧?都嫁做人妇了才知道他的工作地点。
他往工区对面指着,在铁道那边,一排红砖高墙很长,他向往地说:“那大墙里都是铁路公房,如果我排上号分到一套,上班可就近了”。
她驻足遥望,心里向往着“如果我能住在那里,远离婆婆家烂摊子,那就是天堂”。
两个人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都知道那个愿望太遥远。
他们眼前出现一个像卧龙那样的道口,下了道口往东南而行,小路呈下坡趋势,二百来米后,他拐进一个胡同。
胡同十来米长,在胡同右手边一座小砖房,看见的是砖房的后墙,他说:“到了”。
他们来到窗前,东屋亮着灯,马上要见到大姐,她因激动而眼眶潮湿。
他说:“我不进去,得交接班”。说完匆匆走了。
大姐没插门,她轻轻地推开,很黑,应该是个入门小厅,她走了几步摸到东屋门,又轻轻一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大姐和两孩子坐在炕中间。
大姐背对着门,慢悠悠回过头,把眼睛瞪得好大,使劲眨了眨,看着从天而降的她。
她站在门口眼含泪光看着大姐笑。
大姐终于回过神来,往炕沿儿挪着开心地说:“说啥也想不到是你呀!你咋找到这来的?哦,对了,闻立领你来的。闻立呢?我听见门响了,以为你大姐夫回来了,哪想到是你”!
大姐把她一波三折的情感变化表达的准确生动。
大姐说:“上炕坐,地下太冷”。
她呼哧呼哧爬上炕,大姐挪了挪地方说:“坐这儿,我都捂热了”。
姐妹俩又一次地面对面而坐,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不必听那些令人恐惧的声音,这是大姐独立的家。
大姐摸了摸她的肚子说:“我看你也得生个儿子,和我一样的轮廓”。
她低头抚摸着对肚子说:“听听在哪里?到大姨家啦”!
大外甥附在妈妈耳边嘁嘁喳喳,大姐笑着对他说:“告诉三姨你刚才说啥了”?大外甥不好意思地贴着妈妈。
大姐说:“刚才你大外甥问:‘我三姨和谁说话?是不是肚子里的小孩儿’?”
姐妹俩哈哈大笑。
大外甥难为情地笑了,大姐怀里的小外甥突然咯咯地也笑起来。
她们看见小外甥这样,又笑了一遍。
在大姐面前她很容易就发自肺腑地笑。
她注意地看着小外甥,小家伙黑的那叫一个均匀,转动眼珠时才能见到一点白,胖乎乎的脸蛋总带着笑。
小家伙九个多月了,这个差点没生在路上的小孩这么大了,就是这个小东西把大姐折腾惨了,为了他大姐背井离乡搬回了娘家;
为了他大姐在娘家委曲求全;
为了他所有人鸡飞狗跳;
为了他,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各自的故事,如今都过去了,然而记忆永恒。
她问大姐:“即使想搬家,为什么不等到年后再搬?非得寒冬腊月搬家?”
大姐说:“在于家店计生办找到我了,要罚我,说超生犯的是国法,不管在哪里都不行,我吓得没办法就仓促地又搬家了“。
原来如此,她以为又发生大战了呢。
她:“为什么想到搬这里来?”
大姐说:“这不是有你姐夫的大哥吗?他家住这个镇。他大哥在乡政府给干部开车,是司机,我们就扑奔他来的,想有个照应,搬家也是他找的车,那不是吗?组合柜拉来了,沙发拉来了。
我当初带回娘家的都没了,到这里简直是白手起家,多亏闻立”。
“你看那还有个炉子呢,刚才熏了一阵,炉子是闻立送来的,还有炉筒子,全套配齐送来的,还有煤也是他送来的,零零碎碎的我缺啥就送啥。
我第一次接触闻立,他太热心了,也特别有能力,这才叫男人,什么事都挡在前面,不必女人出头”。
大姐对闻立的雪中送碳感恩戴德。红梅安慰她说:“他对谁都热心,对待你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她心里说没告诉你闻立对不起我的事,如果告诉了,你还会对他感恩戴德吗?
她不能告诉,就让那件事烂在心里吧。
但闻立在大姐搬家这件事上,确实是很够意思,他这个人真是一言难尽。
快八点时,姐夫回来了,带进屋一身寒气,他自觉地站在门口,像是把自己先暖过来,他和大姐汇报这一天的成绩,
说:“今天出去一大圈,绕了有三十多里地的半径,吆喝得嗓子都哑了,水也没喝一口”。
大姐打断他:“别啰嗦,就说挣没挣到钱吧”。
姐夫清了清嗓子说:“没有”。
大姐的眼里落满失望的雾,越来越浓。
她问:“吃饭了吗”?
姐夫小声说:“没有”。
大姐说:“看孩子我给你热口饭”。
红梅说:“我看孩子,姐夫你炕上坐吧”。
大姐夫执着地站着,故作轻松地说:“我身上凉,别冻到孩子”。
很快,大姐把一个小铝盆端进屋,里面黑魆魆的看不清什么饭,姐夫接过来坐到炕沿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上的热气儿细细袅袅。
她目睹大姐一家这些年的艰难,恨自己无力帮忙。
大姐可是为了妹妹们辍学的呀,然后嫁了姐夫,生活一直朝不保夕。
恩重如山的大姐啊!
第二天早晨她在一阵锅碗瓢盆的交响中醒过来,拉着窗帘的屋子已经大亮,她激灵一下,心想坏了,睡过头了。
刚要起身,看看窗帘和周围,想起来这不是在婆家,是大姐家。
她又躺回枕上,因为做饭烧火,炕又热了起来,她的被窝里暖融融的,但鼻尖冰凉,用胳膊按住鼻尖感受那股凉意还挺有趣。
这样的早晨她从来没有这样躺在被窝里,而这样躺着心是放松的,每个毛孔都是放松的,这种感觉真好。
大姐夫一大早又出去了,他像荒原上的一匹公狼必须出去觅食,不晚不归,家里有一群嗷嗷待哺小狼呢。
大姐进屋给小外甥穿衣,红梅伸了个懒腰说:“睡懒觉,起来就有饭吃,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吃完了饭,她又躺下了,懒洋洋的浑身无力气,很难想象在婆家是如何精神抖擞起早贪黑做饭的!
她浑身散架了一般,好像所有的零件都罢工,都休息沉睡了,她摊在了炕上。
中午,闻立来了,高大的他站在屋地把小屋装满了,他慷慨地说:“下午我就回家,明天下午再来上班,你在这多住几天吧”。
她说:“我要过完十五回去”。
他痛快的说:“行”,心里想的是可以尽情的出去玩麻将了,他乐颠颠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浑浑噩噩,痛痛快快,一直呆到了元宵节。
第78章 元宵节(下)
元宵节在农村更习惯叫正月十五,这天是沙塘子集。
吃完早饭大姐对姐夫说:“今天过节,也给你放一天假,你别出去了,在家看孩子,我出去赶个集,随便买点啥”。
姐夫巴不得在家呆一天,找理由说:“就不给我放假,大过节的也没人修东西”。
大姐把眼一瞪:“咋的?不领情是不是?”
姐夫蔫了,这个老实人嘴笨不会说话。
大姐说:“来这后我第一次出去赶集,我得好好捯饬捯饬”。
大姐要强,凡是出个门都要打扮打扮。
红梅的头发在枕头上揉搓得像乱麻,她就坐在炕上用梳子通开,简单的编了一下,梳了个大粗辫子。
下地洗了把脸只擦了点乳液,整张脸未施粉黛,白中带着憔悴,和饱满的大肚子一起构成一个慵懒的孕妇形象。
她穿上那条黑条绒孕妇背带裤,穿上军勾皮鞋,最后穿上那件红色毛呢大衣,在系扣子时扣子刚好够用。
大姐:“走吧,和你不能走快,得慢慢磨,出去晚了就散集了”。
她们出了胡同沿着小路往上坡走,在道口那里,她这才清楚地看到沙塘子结构,和卧龙差不多,都是镇嘛,但比卧龙大好几倍不止,这真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大镇。
她问大姐:“沙塘子中学在哪里”?
大姐说:“在铁北,铁北我去过,地方很大,是文化区,中小学校,镇政府,派出所,邮局,车站,还有铁路家属区,都在那边,铁南是商业区,咱们赶集就去那里”。
她们走到丁字路口,往北是车站,往东就是宽阔的中央街,两边楼群错落有致,中间的摊床和赶集的人黑压压,一直排到几里路外。
大姐看看这,看看那,一会右边,一会左边,但她什么也没买。
不知不觉她们逛到了市场中部,眼前开始隔三差五地出现爆竹摊,有的摆在地上,地上就花花绿绿;
有的摆在案板上,案板上就花花绿绿,摆在案板上的产品丰富,货物充足,围在那里的人多。
大姐说:“我有钱也不买烟花,别人家放就看呗,发射到天空谁都能看见”。
她说:“都像你这么想,天空就没有烟花了,那又看什么”?
她们正说着,她的肩头有人拍了一下,她慢慢调转身,闻立笑呵呵地站在她身后,他问:“逛来了?想买啥就买啥,回去给你报销”。
他又介绍他身旁的一个白脸青年,说:“这是我同事”。
对同事说:“你嫂子”。
白脸青年自来熟,说:“嫂子,我们买烟花来了,今晚单位放,到时候你去看呗”?
他眼珠一转对闻立说:“闻哥,还劳驾嫂子跑单位干啥?借光拿回几样放去呗”。
闻立说:“她喜欢就买,我自己花钱”。
白脸说:“一起算账得了,多少能怎么的”!
他们往前又走了几个摊床,白脸指着一个案板上货品摆放最整齐的说:“咱们到那里看看”。
一行人围在了那家爆竹摊前,他们是闻立,白脸,大姐,红梅,这四个人把小摊床占满了,像是他们的包场。
闻立和白脸在选,大姐看热闹,红梅在旁边欣赏,她的连衣帽退了下来,摊在肩头一圈洁白的长毛,大辫子在后背垂了一段,辫梢绕到前胸,刘海在风中吹得有些凌乱。
她一样样观赏着烟花样式,魔术弹那种太平常了;
做成炸药包的感觉会惊天动地;
有的属于儿童款,附在各种形象上,小白兔,小猴子,今年本命年是鸡,所以鸡元素特别多,大公鸡,小公鸡,还有一家三口鸡。
摊位那端有个摊主,摊床这端接待他们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头戴一杆撸,像是蒙面大盗,他耐心沉默地站着。
女的长相丑陋,喋喋不休地推销着,来了这么大的客户她很兴奋。
闻立选了几个炸药包,都是很贵的,一杆撸熟练地打包起来,轻轻地放在案板边上。
他又静默了,闻立选完了大宗的,就对红梅说:“媳妇儿,你喜欢哪个?喜欢啥咱们买啥”!
她说:“那个大公鸡挺有趣”。
一杆撸在大公鸡里挑选了一个,轻轻放在她面前。
大姐恍然大悟:“你家孩子就属鸡是不是”?
闻立抢答:“对,我儿子是金鸡”。他总是自信他能生儿子。
红梅把大公鸡拿在手上想看看烟花设置,闻立说:“喜欢就买,还犹豫啥”?
红梅微微一蹙眉,闻立马上说:“你慢慢看吧,我可不催了”。
她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白脸调侃说:“嫂子你要改行做烟花吗?那是抢别人饭碗啊”。
大家哈哈笑了。
女摊主也捧场或者讨好地笑着。
红梅放下了公鸡,闻立马上对摊主说:“来五个”。
大姐说:“别尽买一种呀,匀出钱再买别的”。
闻立说:“人家喜欢嘛!喜欢就买”。
大姐咋舌说:“你真惯着她”。
红梅又看见了一家三口鸡,刚一搭眼,女摊主手疾眼快递过来一堆,闻立一件件来者不拒都放在了一边,白脸又调侃说:“哥呀,我嫂子是不是看见啥你买啥”?
闻立说:“差不多吧,你问问她是不是”?这是事实。
红梅专心致志地挑选着,大姐说:“你们就是有钱,我有钱也不买,看别人的多划算”。
话痨女摊主好长时间插不上话,这时终于憋不住,又把那才华往外冒,她:“那可不一样,没听说这句诗吗?”
她清清嗓子,“今夜明月……大家望,不知落在谁家院”。
她想张口就来,不料卡壳了,但很快流畅地吟完了。
红梅立即听出她是道听途说而来的胡诌,心想糊弄谁呢?并且她还怼了大姐,就来了小脾气,她纠正说:“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然后她对闻立说:“够了”。
女摊主被噎得像吞进了个桃核,咽不下吐不出来,本想抖才却遭打脸,她原本铁青的脸憋成猪肝。
闻立说:“那好吧,算账”。
女摊主拿出计算器,滴答滴答一顿按,最后把结果伸过来,说:“321”,大方地说:“310就行啦”。
闻立和白脸没有核对,闻立掏钱。
女摊主手里已经捏着几个塑料袋了,闻立把钱递过来,她就麻利地装袋,在她忙乱之际,红梅突然发觉这个男摊主全程没说话,他一直站在摊床后默不作声,就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的一杆撸帽子只露出的两只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回味过来,他好像一直时不时地看过来,她警觉地看向他,他垂下眼帘,在他垂目之际,她心里一抖,失控地战栗着。
是他!
她怎么能认不出他的眼睛呢?
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他抬起眼帘又看着她。
正碰上她木雕泥塑般的眼神。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他们,在这样的场合重逢了!
他谨慎中贪恋地看着,她争分夺秒用目光垂询,千言万语他能否领会?
闻立那边装包完毕,他和白脸满载而归,大姐搀过她的手臂说:“走吧,够今晚看的啦”。
她没动,仔细地看了眼他身旁的那女子,慢慢挪动了脚步,慢吞吞离开了他的摊床,后面又有人去了,女摊主热情的接待着。
她走过一个个人的身旁,一个个人挡住了她的身影,她回过头,他的目光越过人缝还在目送。
她笑了,眼含泪光,微微点头算作告别。
然后回头朝前走去,她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多,她淹没在了人群里。
她没认错,她们买烟花的摊床就是布莱克帮忙的表哥的。
布莱克全程看着红梅,从她走过来,到站在他面前,他就像个隐形人。
隐藏了他的身,隐藏了他的心。
第79章烟花散尽(上)
表嫂蹬着门槛,心满意足地看着归来的货车。
事情在往她的预想顺利进行,她心里说:“唐老鸭果然给我长脸,这丫头真会哄人呀”。
唐老鸭和大家卸货,她紧抢慢赶和表嫂聊了几句。
她看见布莱克大步走了,匆忙中对表嫂说:“我回去了,你回屋吧”。
说着小跑着去追。他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她被拉开一段距离,路上太滑,她穿着高跟鞋不敢快跑,颠着小碎步一时追不上。
迎面几次过来路人,好奇地停下来待她跑到跟前主动闪一边给她让路,她从路人身边跑过去,目光粘在他的后背上,不顾路人奇怪的眼神。
他开门走进院,大门在他身后开着。
她跑进大门,他绕到房前了,她绕到房前时,他进屋了。
她一进厨房就见锅上一团蒸汽,蒸汽萦绕之中母亲拿着笊篱站在锅旁,母亲说:“包饺子了,煮好了吃饺子”。
唐老鸭走进了那团蒸汽,她咧开冻僵的嘴变出笑容,说:“你自己包的?等我们回来一起包多好!”
说着进了外间屋,他不在外间屋,里间屋门关着。
她脱下羽绒服回到厨房,洗了手从碗橱里拿出几个盘子,站着等饺子出锅。
嘴不闲着:“这么多活不是一个人干的,你腰不疼了,是不是?”
她用女儿的口吻嗔怪着母亲。
母亲说:“好啦,出锅。”
唐老鸭赶紧把盘子伸过去,一笊篱饺子扣在盘里,然后第二盘,第三盘,一共装了五盘饺子,一一摆在炕桌上。
饭桌上的热气袅袅不绝地飘升着,她看着里间屋紧闭的门,犹豫着。
母亲进屋了,脸上头发上湿漉漉的,她抹了把脸,摘下围裙,问:“他咋不出来吃饭?”
唐老鸭得令:“我去叫”。
她轻轻推开屋门,见他仰面朝天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她没敢叫醒,退出来说:“再不让他先睡?给他留点?”
母亲说:“吃完了再睡,饺子趁热吃才好”。
母亲推门进去,在炕沿儿边俯下身。
轻声说:“饺子好了”。
他没动,母亲依然轻声的:“我知道你没睡,起来吃饺子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母亲担忧的问:“在集上和人拌嘴了?”
他不回答,忽地坐起来,下了地推门出去了,在饭桌边坐下,唐老鸭赶紧把筷子递上去,他没去接,而是拿起另一双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咀嚼一下停下来,想起来又咀嚼一下,又停下来,饺子对于他似乎难以下咽。
母亲上了炕,对站在地上的唐老鸭说:“上炕吃饭”,唐老鸭又得令,麻利地脱鞋上了炕。
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
唐老鸭跳下地,到厨房去了,再进来时,微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饺子汤,放在他面前,然后赶紧搓搓自己的手。
她边上炕边说:“喝碗汤吧,嗓子太干了”。
她在原来位置坐下来。夹起一个饺子,边吃边品,刚咽下就发表感言,夸张地惊叹着:“太好吃了,饺子馅太鲜了”,紧接着又夹了一个吃。
母亲看着他说:“喝了吧,润润嗓子”。
他端起汤碗,咕嘟咕嘟喝光了。
他端着空碗到厨房去了,趁这时机母亲低声问唐老鸭:“你们在集上和人拌嘴了吗?”
唐老鸭摇摇头,低声说:“没有”。
他回来了,端了一碗饺子汤,坐下来慢慢喝,唐老鸭高声说:“今天别提多顺利了,我们遇到一个大客户,买了那么多烟花,今晚得放多久呀!邻居可饱眼福了”。
母亲如释重负,说:“有钱人有的是,人家图的就是个乐呵”。
唐老鸭够着他的脸,挤眉弄眼地说:“多亏来了那么多大傻,要不咱们的货就存住了,过了十五没人买烟花了”。
他转了下身子,把整个后背对着她。。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酸溜溜地说:“那孕妇还挺能装屁的,还吟了句诗”。
“不是你胡说八道吗?人家看不过去纠错吗?你丢人现眼了还不知道吗?”
布莱克突然开口,又急又冲。
女人之间向来不服气,唐老鸭一改平日的谦卑,大声辩解:“谁能都记得?差不多就行了呗”。
他声音更高:“你讲课都是差不多就行了?”
唐老鸭声势弱下来:“我又不是教语文的,没准她是教语文的,那有啥奇怪”?
他讥讽的说:“你可别教语文,误人子弟”。
唐老鸭面子上挂不住了,脱口而出的都是最本心的想法,她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那个孕妇挺俏的,众星捧月里又多了一个你”。
他勃然大怒,把汤碗往桌上一墩,汤水在里面来回晃荡,溅到了饭桌上,他厉声吼:“你懂个屁,闭嘴”!
这是他和唐老鸭语言最多一次交流,却是吼她。
母亲惊愕了,这里肯定有原因。
她飞快地回味着他们刚才的来言去语,突然有了猜测,谁能让他反复无常?
还能有谁?
那个他的心头刺,只要拨动就心疼的人!
不奇怪,他卖货,她买货,同一市场遇见了太正常。
唐老鸭终于闭嘴了,她端起饺子碗,像扒拉饭那样往嘴里扒拉饺子,筷子不停地扒拉,饺子一个也没进嘴里。
那不过是她的掩饰,她的小眼睛里流出两行热泪,把脸上的粉冲击出两道沟,泪珠经过嘴角掉进碗里,在饺子皮上无声的溅落。
母亲看看唐老鸭,看看儿子,说:“都说些没用的话!人家媳妇就是人家的,和谁都无关”。
母亲这句话挺厉害,惩戒了唐老鸭的气急败坏,也旁敲侧击了他。
其中含义他懂。
他站起身推门进了里间屋,随后把门“嘭”地一关。
留下两个女人呆呆地干坐,母亲对唐老鸭说:“不管他猫脸猴腚的,咱们吃饺子,一大早晨起来,早饿了”。
说着在盘子里夹了个饺子放进了唐老鸭碗里。
唐老鸭收住了泪,迅速地擦了把眼睛,换成笑模样说:“可不是,这么好吃的饺子我可得多吃”。
第80章烟花散尽(下)
两个女人草草地吃完了饭,母亲在炕上坐,唐老鸭在她脚边躺下来,母亲推给她一个枕头,她垫在脑袋下,嘴上说着话,渐渐不再接茬,她睡着了。
唐老鸭自年前那个集跟着忙活一次后,他转战哪里她跟到哪里。
为了方便,她住在了他家,和他母亲一炕睡。
她的辛苦,她的执着,她的卑微,她全不在乎,像块狗皮膏药贴在他身上。
她不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她深信俗话:“女追男隔层纱”的道理。
她跟随他凌晨出发,下午收摊,他们回家能吃上母亲做好的饭菜。他躺在里间屋炕上补觉,她也累惨了,睡在母亲身旁补觉。
此刻,母亲看着身旁这个一往情深的别人家女儿,再看看儿子那扇紧闭的门扉,她心事重重。
她知道这个犟儿子早晚要面对这一关,不管是唐老鸭还是李老鸭。
儿子的心情她懂也不懂。懂的是她亲眼目睹了他和章红梅的交往,不懂的是和谁不都是过日子吗?
她又端详着唐老鸭,这个姑娘和他儿子真不般配啊!
母亲对唐老鸭的长相是一层顾虑,最主要的是她发现这只鸭子心眼太多了,嘴太会说了。
她不清楚她们母子在婚姻市场上的地位,其实她很自卑,寡母拉扯孤儿,被挑剔后觉得有女子死心塌地令她感动。
年轻人以貌取人尚可理解,她就不对了吧?能说会道心眼多,总比傻乎乎的强吧?
她给自己做工作。
冬天的下午很快就变成了黄昏,两个年轻人还在睡,外面陆续有鞭炮声此起彼伏,着急的小孩们在大街上放起了烟花爆竹,在哔哩吧啦中夜幕降临了。
里间屋门开了,他站在门口,刚睡醒的样子,他走出来站在地中央对母亲说:“我去表哥家一趟,告诉他明早开始我不出摊了,几天后就开学了,我要休息一下。爆竹没多少了,他自己折腾吧。他也要换别的卖了”。
母亲说:“去吧”,他出去了。
唐老鸭闭着眼睛实际醒了,她听得清楚明白,她依然闭着眼睛,心里飞快地琢磨着,不出摊她没理由住下去了,这是下逐客令呀。
她忽然发觉她的大计还没进展,不能白白三孙子似的挨累,无论如何要讨回来。
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母亲打开了灯,唐老鸭坐了起来,她完全忘了曾经的不快,笑呵呵地对他说:“我在这里打扰你们太久,今天是元宵节,正好回趟家,哪天再过来,一会儿你送我回去呗”?
他站在柜子前等,她磨磨蹭蹭下了地,拖拖拉拉穿上鞋,慢腾腾拿过羽绒服,母亲也要下地,唐老鸭衣袖还没套上,一步窜过去往炕里推母亲,一叠声地说:“哪有老人家送我们小辈子的?我是外人吗?你可给我好好坐着,我哪天再来看你,还要吃你包的饺子呢”。
母亲目送着她出去,儿子随后也出去了。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消失了。
窗外突然一亮,随即一声炸响,光与声瞬间又销声匿迹。
大道上来回奔跑着孩子们,小火星随处可见,偶尔一闪中照亮一张冻红的小脸,很多人家的窗台上已经点起了泥灯,整个村子这一夜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们出了村子,走上了大道,田野上远远近近都有灯烛在闪,在寒风里显得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壮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千百年来的这一夜,演绎过多少故事?只有明月知道!
他俩脚下咯吱咯吱,唐老鸭试探着说话,她故作随意地问:“林老弟,你在师范时处过对象吗”?
他:“没有”。
她:“工作后呢”?
他:“没有”。他说没有不是掩饰,而是不想说。
那是他深埋心底的记忆,怎么能随便展示?
她轻声笑了,发出愉快的咯咯声,这是令她最满意的回答。
然后严肃起来,她缓缓说道:“我毕业工作这么多年,从开始有人给我介绍对象相亲起,就没遇到过令我心动的人。
那些与我相亲的人都是不入流的次等货,我知道自己长得丑,像只乌鸦。
我拿不出手,才会遇到次等男人,媒人觉得我这长相也就配这样的人。
这些我理解,谁不爱漂亮?有漂亮羽毛的鸟儿肯定比乌鸦受欢迎。
但是我长得丑,我心不傻,我不能将就委屈自己,我就不信遇不到那种能看到我内心的好人?
现在我遇到了你,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我很自卑,我决定试一试,看能不能打开你心里的壁垒,能是我幸,不能是我命”。
唐老鸭娓娓道来肺腑之言,触及到了他心里的痛点,他何尝没卑微过?女人没貌,男人没钱,这是婚恋市场上最尴尬的群体,他和她同病相怜!
她站下来,他也停住脚步,她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时,他发现她两眼噙着泪水,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像等待裁决的囚徒。
她的命运全在他的一念之差里。
他感动了。
她把头轻轻地贴在他怀里,他慢慢伸出胳膊,轻轻地环抱住,她啜泣起来,他们久久地相拥着,在冰天雪地里,在遍野星星之火中,两个人影合二为一。
他抬起头仰望那轮明月,明月啊,晶莹得像是流泪的眼!
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别了,过去的一切”。
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明月,章红梅在大姐家的庭院里仰望。
明月啊,在那秋河之央,任她望得目酸泪流,但她无楫无舟。
她又看见了他的眼睛,比明月还遥远,与他最近的,是那个女子。
他终于有女人了,开始新生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亲眼目睹还是令她断肠。
姐夫在放烟花,一束光腾空而起,带着硝烟升到了月亮旁边,墨兰的天幕下,炫丽缤纷的巨大花朵无声地绽放,它采撷了彩虹的颜色,又还给了天空。
明月静默地注视着人世间今宵的繁华。
今夜多灿烂,明夜就多寂寞,365个夜晚,就让今宵尽情的狂欢吧,管它明天会怎样?谁道是天长地久?
一切美好不过是烟花散尽后的黯然,在风来雨走中,无影无踪。
第81章云在飞
正月二十二全县中小学开学日。
正如大姐说的,红梅的肚子一天一个样,在变大,变沉,她的怀里像揣个大球,走哪里带到哪里,大球压迫着她的呼吸,压迫着她的双腿,走路时已变得蹒跚。
她的红呢大衣扣子已经改动过,才能把她的肚子装进去。
她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照,背着小包出门了,带着她的孩子去上班。
学校空了一个寒假,墙壁冻透了,人在屋里感受到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气。
大家挤在生炉子的几个屋,这是每年开学之初的常态,她们组没生炉子,她也没去凑热闹,和几个女老师站着聊天。
聊的都是她的肚子。
一个说:“我觉得你会生个女孩”!
她问:“有什么根据”?
那位说:“你那么文弱,喜欢的都是温柔的东西,花呀朵呀的,就应该生个花骨朵似的女孩”。
她笑的好开心,这个分析好浪漫。
另一个说:“怀孕时盼着早点生出来,可是生孩子那一关真难闯啊!
都说生过孩子的女人,不管年龄多小,都没有少女气质了,那是因为生完孩子你已经看破红尘,哈哈”。
就在她们聊天时,有人在门口叫她:“校长叫你去”。
她往校长室走时纳闷,“找我有什么事?”
校长室就是不一样,很暖,校长客气地让她坐在沙发上,他是个严肃刻板的老头,突然有人情味她更纳闷。
校长和蔼地看着她说:“我们猜到你这学期跟不到头了,你的课让别人接,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现在天冷路滑,通勤时上车下车太危险,有个闪失后悔来不及。
别担心,你的产假从孩子出生那天算起”。
说完不再看她,又一脸严肃的样子。
这番话普通实在,温暖人心。
她感激不已:“谢谢校长”。还要说什么,一时语塞而校长又低头写材料了。
她慢慢站起来,往回走时,冰冷的走廊变得那么亲切,明天她就离开这里,待产,生产,休产假,得好久后才回来上班。
她心里很不舍,不愿意离开集体,离开队伍,离开讲台,离开这里火热的生活。
她回组时,那几个女老师不见了,也找地方暖和去了。
她开始整理抽屉,把所有物品锁在一个抽屉里,其他两个空了出来。
这张她用了三年多的办公桌已经很旧,接下来会给别人用,这张桌子就是这样见证了它一茬又一茬的主人吧。
回家后她和闻立说起这件事,闻立对学校的安排很满意,笑着说:“哪天请你们校长喝顿酒吧”。
她说:“你就知道喝酒,办啥事都喝酒”。
他对她的书呆子气早就不屑,反问她:“你以为呢”?
她在家“待产”了,准确地说变成了全职做饭的。
一天中她的活动围绕这三个时间转,早四点半,午十点半,晚四点半。
这三个时间就像她的三节课,时间一到她就出现在厨房里。
拿着水舀子,拿着锅铲子,拿着烧火棍子,腆着肚子,她笨拙地在水缸,灶台,柴禾堆之间走动。
做午饭时,她会把厨房门打开,换进来寒凉的空气,在她倚门发呆时,过去几趟火车,有黑乎乎的货车,拉着深山里的木材,壮观地开往南方;
有绿皮客车,不管慢还是快,车上的人们从她眼前经过,神秘地奔往遥远的城市;
通勤的伙伴从她眼前经过,不知她们路过雾海时会不会想起她。
这样的日子倒也安然悠闲,静静中靠近那个特殊时刻。
一天,闻立下班回来时又吊她胃口,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要告诉你什么事?”
这种时候她从来不猜,像没听见一样,他接下来自然会说。
果然他说:“妹妹转学了,转到了沙塘子三中”。
说完观察她的反应,她果然吃惊地看着他,他这时才会收到她专注的眼神。
闻立:“妹妹说沙塘子三中可以住宿,就不必走那么远的路上卧龙七中了”。
她心里说:“好样的妹妹!总能为自己找出路”。
她马上想到,大嫂身边的小姑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她称心如意了吧?
闻立见她不追问,就自己问:“你知道谁给妹妹找的班级吗?”
“是啊!我都傻了!忘了问,谁找的班级啊?她一个小姑娘认识谁”?
闻立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身子往后一仰,手指轮换着轻弹膝盖,看着她不说话。
她:“你啊?真的是你!”
闻立得意地说:“我认识沙塘三中一个老师,和他喝过酒,我就去找他了,他安排的是二年组最好的班,
你知道沙塘三中一个年级组就十多个班,赶上一个小学校了,最好的班级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那个老师还帮忙联系了宿舍,都忙完了,我又请那位老师喝了顿酒”。
这回她没说:“你就知道喝酒”。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闻立回家就对她说,直接地说:“我把你的工作调雾海中学了”。
“什么”?
她好像突然有口气没喘过来,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肚子,肚里孩子也受了惊吓,不安地转动。
她在床上躺下来,缓了好半天,无力地问:“谁让你调的?问我了吗?我同意吗?你自作主张。”
闻立以为能得到表扬,没想到遭遇一顿抢白,脸色冷清清的,又坐在了沙发上。
她平静下来后,问他:“和我说说,我是怎么被你调走的”?
闻立这才来了兴致,说:“我新认识了个朋友,小李子,一天我和他喝酒,我念叨说,我媳妇儿不能通勤一辈子,我得想办法把她调回雾海。
没想到小李子拍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他爸,也就是他亲爹是一个校长,全县各校校长差不多都有来往。
调一个老师就是一句话的事,但这句话咱们说不好使,得是校长。
你说我能错过这个机会吗?那还不趁热打铁?哪天他没影了,再求他就费劲了。
我就天天追着他,喝酒时总叫上他,他还挺够意思,当事办了。
和我一起到你们卧龙七中办的手续,我给校长带去两条好烟,他得同意放你,不打点好了他卡着就麻烦了。
还有七中校长对咱们挺够意思,让你早回家待产,两条好烟一起表达意思了。
雾海中学也接洽好了,他们同意接收你。你现在就是雾海中学老师啦”。
闻立唠叨得眉飞色舞,她听得脑袋发涨,思路都跟不上。
只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彻底告别卧龙七中了。
她好遗憾啊!
如果知道会调走,那天好好拾掇办公桌呀,抽屉里还有她的东西呢。
她还可以好好和几个人告别,小飞,学姐,邵老师,组长老师。
还有,好好告别那个度过三年初中,又工作了三年的校园,还有,好好告别那个迷你教室,顺带告别工友大爷,跟他说:“大爷,我走了,再见”。
大爷会说:“调走也好,通勤不是常景,有时间常回来看看”。
然而,都没有,她就不辞而别,匆匆结束了那里的一切。
哎,好遗憾啊!
她彻底与家乡卧龙断了联系,彻底成了闻立家这边的人,她心里很排斥。
很快,这个关注点就放一边去了,摆在她面前的是迫在眉睫的大事,那就是,她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她经常打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从哪里出来啊?出来那天多疼啊?
她经常到铁道边的小树林溜达,慢慢蹲下身扒开枯草,寻找新蒿的幼芽;靠在返青的树干上寻找大雁归来的影子;凝视游云悠悠,羡慕它们远离尘埃,自由自在。
在一次的久望里,一个遥远的声音穿透千年万载,清晰地在她耳畔回响。
那个声音说:“我生的儿子就叫云飞,像云一样,自由飞翔。”
还坏坏地说:“不管叫云飞还是叫林洋,都是你生”。
那个人给她这个任务,然而她失信了。
当时她特别喜欢“云飞”这个名字,
词海里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如此有意义,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只有他俩知道背后的故事。
云飞,云一样自由,自由飞翔。
第82章弥天大谎(上)
开学后,唐老鸭又住校去了,但是,只要周末必回家,回家必去表嫂家报道。
她作为表嫂的娘家邻居,童年伙伴的妹妹,表弟的对象,诸多身份加持使得她和表嫂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的知己。
唐老鸭这番曲线救国的把戏,表嫂焉能不知?但她沉浸在唐老鸭的恭维里,乐此不疲。
三八节后的那个周末,她又踏进了表嫂家门,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在柜盖上。
对表嫂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买贵重礼品,咱们女人过节了嘛,给你补上一个小礼物,意思意思哈”。
表嫂正蹲地上洗衣服,面前好大一个洗衣盆,她仰起脸惊喜地说:“唉呀妈呀!这辈子头一回过妇女节,更别提礼物了”。
唐老鸭在她面前蹲下身,笑着说:“像你这么出色的女中豪杰,以前不稀得过妇女节,那都是小家子气,但我们女人也得对自己好点,放心吧,这个日子我帮你庆祝,年年,岁岁”。
表嫂发自肺腑地说:“老丫啊,你说话办事咋那么让人舒服呢?”
唐老鸭笑而不语,到外面去了,再次进来时端了满满一盆清水,搓衣板似的后背弯成弓,到表嫂面前,如释重负地一放,蹲在地上手把盆边喘粗气。
粗气还未喘匀,左右胳膊高高一撸,抓过表嫂刚洗完的衣服按进她的盆里,说:“我怕你嫌弃我洗不干净,那我就给你漂洗吧”。
说着两只树枝似的手互相揉搓着,细心投入。
表嫂的目光极其温柔地滑过她身上的每一寸,低头愉快地搓洗起来。
两个女人东拉西扯,亲密无间,最后回归正题。
表嫂问她:“打算啥时候过门呀”?
唐老鸭难为情的说:“不着急,我们在了解中”。
表嫂直率地说:“你快三十了吧?这个要是黄了,下半年就奔三十外了,那时再相亲,那就好说不好听了。”
这正是她的恐惧,踏破门槛也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她还知道,错过了她的林老弟,她今后遇不到第二个了。
但她镇静地说:“大不了不嫁”。
表嫂不屑地“切”了一声,那是朋友间的亲昵,表嫂嗔怪起布莱克:“那个木头脑袋不瘟不火,也没个痛快劲儿,你就不能加把劲儿”?
唐老鸭不解地问:“怎么加把劲儿”?表嫂哈哈大笑,把嘴巴往她耳根一凑,说:“裤腰带加劲呗,哈哈”。
这个已婚女性的荤段子对于未婚姑娘是陌生的,没想到唐老鸭懂。
她突然低下头不知声了,可一个地方搓洗没完。
表嫂停下了手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脸,说:“哎呦,不好意思啦?这算啥呀?过了门这都不是秘密”!
她又一观察有了新发现,就好奇地问:“说,你俩到啥程度了”?
说完期待地看着她,眼睛里装满了八婆的兴奋。
唐老鸭脸一扭搓洗起来就是不说话。
表嫂把手甩了甩问:“我兄弟没碰你一根汗毛吗”?
她这种口吻极具挑衅,意思是你没吸引力吗?
唐老鸭觉得火候到了,是时候扔炸弹了。
她忸怩着,低声说:“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这个结果超过了表嫂预期,把她惊到了,她倒不懂了,呆呆地问:“啥叫该做的都做了”?
唐老鸭的头更低了,说:”那天下午他妈不在家,他抱着我,非得要那样,我没办法,就,答应他了”。
她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表嫂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她喃喃地说:“唉呀妈呀,你们俩真敢,我兄弟烟不出火不冒,要干就惊天动地”。
唐老鸭赶紧去捂表嫂的嘴,弄了她一脸水,唐老鸭脸红脖子粗地说:“你千万别和任何人说!我和你是这么多关系在,我又和你最好才告诉你的,他,你也不能问!
你问他,他会怪我嘴巴不严!
他妈你也不能说,她会瞧不起我的,听见没有?
这件事到你这为止,你传出去,我”,说到这里她四处寻觅着,好像要找菜刀,找耗子药,寻觅一圈看着表嫂,冷峻地说:“你说出去我就死给你看”。
一副贞洁烈女的决心。
表嫂正色听着,听到后一句吓一哆嗦,她说:“我明白!事关人命我不浑,你放心我不会问他,不会和别人说”。
唐老鸭听到这句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她可怜巴巴地说:“你说我会不会那啥呀”?
表嫂明白了,担忧地说:“那咋不会呢?你们呀就是瞎胡闹,着啥急”?
唐老鸭滴下了泪,越来越害怕,耸着肩膀抽噎,好似那千年珍惜的无暇被毁于一旦,冰清玉洁的她好不委屈。
表嫂看到这里,动了女侠的测人之心,她仗义地说:“你放心,我给你做主,那小子敢不认账”?
唐老鸭赶紧说:“别给他压力,到头来他还得怪我”。
表嫂同情心泛滥了,她说:“男人都是一个味,提起裤子不认账,咱们觉得这是个大事,他们转头就忘,这就得咱们盯紧了”。
表嫂陷入了选择的环节,经过一番考虑,她问:“你到底想不想嫁给他”?
唐老鸭急了,说:“咋不想?再说都这样了不嫁给他嫁谁”?
表嫂又问:“他家没什么钱,彩礼啥的也不多,这个你心里有数吗?我听听啥标准”?
唐老鸭大方地说:“彩礼钱我一分不要,我就要他这个人,他家给我啥我接着啥”。
表嫂上下打量了一遍唐老鸭,眼里充满了赞赏,她说:“这样的媳妇儿上哪找去?他家烧高香啦”。
唐老鸭破涕为笑状,说:“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伟大?还不是你给我介绍的人好”!
表嫂被捋得心花怒放,她反省自己介绍完对象再没有啥表现,是时候拿出媒婆的范儿了。
她贴心地说:“你放心,我会让他家快点做出决定的,他们家儿子能拖,咱们闺女拖不起”。
唐老鸭又要出眼泪,感恩戴德的泪,虽然没挤出来,但话跟上去了,她说:“嫂子,其实我更该叫你姐,咱们在一个屯子里长大,喝一口井的水,咱们才是最亲的人,你帮我处理好这烦心事,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表嫂又搓洗起来,她主意已定,唐老鸭也愉快的漂洗起来,她目的已达。
两个女人继续欢声笑语,表嫂憧憬说:“你嫁过来后,咱们更近了,我有你这个伴儿,还能不高兴”?
唐老鸭许诺说:“你家有啥活吱一声,我和他随叫随到”。
她已经替布莱克发表承诺了。
表嫂想到布莱克的实在,与他的媳妇儿唐老鸭再如此亲密,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唐老鸭离开表嫂家后,那叫一个欣喜欲狂呀。她不费吹灰之力就逼婚成功。
不必她出面就有人为她两肋插刀,她觉得自己聪明得不能再聪明了。
她又梳理一遍她的妙计,回顾一下有没有破绽,她从最开始梳理起来。
当表嫂开玩笑说:“用裤腰带加劲”时,这何尝不是她想过的?可是她无从下手,她感觉就是主动解开裤腰带,那个木头都不会碰她,那多没面子。
他除了元宵节那晚轻轻地拥抱过她一回,再没碰过她。
但表嫂荤段子一开,把她的本来想法激活了,迅速地发生了化学反应,一个妙计灵光一现,她抓住了,然后就演了下去。
她最后叮嘱表嫂,千万别说出去,她料定表嫂不敢说出去的。
因为她说“不活了”这句比毒药都有用。
所以,不会穿帮!她敢肯定!
弥天大谎也罢,瞒天过海也罢,成功才是硬道理。
林森呀林森,你跑不掉了!
如果不是在大道上她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她带着这样的心情迈进了另一家院门,布莱克家院门。
他正蹲在房门前抚摸着那个二黑,絮絮叨叨和一只狗在说话,人狗那个腻歪。
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在他眼里她都不如这条狗,他看这条狗的眼神充满了柔情,狗受了委屈他的眼神全是自责,他亲它,吻它,拥抱它;
狗高兴,他就带它出去奔跑,你追我赶,开怀大笑,有口肉,他宁可不吃也要留给狗,说:“就当我吃了”。
她吃醋了,实实在在吃一条狗的醋。
她心里发誓:我一样一样拿下你们,走着瞧。
按捺下这些心事,她换成一副愉悦的表情走近他,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逗二黑,二黑像是能感应到虚情假意,对她不理不睬,没朝她呲牙就算给她面子了。
第83章弥天大谎(下)
第二天是周一,唐老鸭回校住宿去了,布莱克上班去了,家里剩下了母亲一人。
她收拾完毕后在炕上平躺下来,舒展一下腰,这是她患病之后的经常功课。
她听见院里有脚步声,进了厨房,进了她的屋,她侧脸看去,见是他表嫂。
表嫂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问母亲:“腰觉得怎么样”?
母亲说:“总得这么躺一躺缓解一下”。
表嫂笑了说:“快点娶儿媳妇吧,有人帮你干活,你的腰就能好的快”。
母亲没说什么。
表嫂狐疑地问:“你对我兄弟对象不满意”?
她的表情就像售出的货物买家不满意,她这个卖家表示不解。
母亲体会到了,怕她误解自己不领情,赶紧说:“这丫头心眼子真多啊,大林根本不是对手”。
表嫂一拍大腿,说:“我当是啥?心眼多还是毛病?心眼少你又觉得傻,你这老太太真不好侍候”。
她半真半假的开玩笑。
母亲说:“心眼多也分怎么个多法,我呀还是喜欢心眼实诚的孩子,处得长远”。
表嫂听出来了,这是对唐老鸭不满意的借口,她想到此番来是带着任务的,老太太这话茬不对她心思,看来这事有难度,她只得使出杀手锏了,一时忘了对唐老鸭的承诺。
她哼了一声,说:“你喜欢不喜欢说了不算喽”。
母亲看了她一眼,发觉她的表情有别的意思,话里有话。
就问:“那谁说了算”?
表嫂说:“人家那两人说了算呗”。
母亲说:“那倒是”。
表嫂一不做二不休,她说:“大姑,你快点给他俩办事吧”。
母亲奇怪的看着她。
她抻悠许久才说:“不快点办事要丢人了”。
母亲突然往起坐,哎呦一声猝然倒下,她捂着腰连声哎呦。
表嫂惊慌失措地爬过去,不知动弹母亲哪里,连声问:“闪腰了吗?又闪腰了”?
母亲浸出冷汗,她硬挺着说:“起猛了,感觉腰那里错节了似的,我躺躺,躺躺就没事了”。
她安慰表嫂。
表嫂松了口气,歉意地说:“怪我多嘴”。
她不再提那茬,母亲躺着没敢再动。
表嫂问:“还疼吗”?
母亲说:“不动弹还行”。
她眼神追着表嫂问:“你说怕丢人咋回事”?
表嫂说:“哪天再说吧,你现在不能着急”。
母亲急了,催促说:“你这半截话我更着急,快说”。
表嫂想起对唐老鸭的承诺,就先要口供说:“大姑,你答应我不许问我大兄弟,我才说”。
母亲沉默地点点头。
表嫂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大林和唐老师都那啥了,嗨,我直说了吧,两人钻被窝了”。
母亲大惊失色,听到半截话时就猜测是这个意思,果然是。
她扭回脸,怔怔地盯着棚顶,好久不说话。
她回想着一幕幕,唐老鸭跟随卖货时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他们没机会。
开学了每周末她必来,从早腻到晚,委婉的催促她早点回家,磨磨蹭蹭就是不走,非得天黑透了才动身,大林只得每次都送她回家,孤男寡女,还是年轻人,时间久了难免把持不住,这是有可能的。
但她还是不能相信,以她对儿子的了解,大林不是那样的人!
想到这里她问:“谁跟你说的这事儿”。
表嫂说:“人家老丫亲自说的。一个姑娘家能随便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她是讹你家钱呀还是讹你家财?”
母亲急迫中也忘了承诺,说:“大林回家我亲自问问他,真有这事儿,臭小子,我打断他的腿,没有这事谁也别往他头上扣屎盆子,这黑锅我儿子不能随便背”。
表嫂听完,发现她的这位姑婆挺顽固,看来需要费一番口舌了。
她说:“大林那么好脸儿你当妈的问这事?咋问?这事是问的吗?谁证明?你儿子说没有,老丫说有。
信谁的?拿到桌面上说?都丢人,他俩都是老师,还咋面对学生?名声可就臭了,闺女家有个好歹咱们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咋办?法官都断不了这官司。
还有,你们家啥意思?没相中她老丫就给个痛快话!我就不信你们拿大棍子赶她,她能赖这里不走?
你们磨磨唧唧拖拉着人家闺女,你们能拖起,人家闺女拖不起。你们到底有个啥态度也该拿出来了。
尤其发生了这说不清楚的事儿。她唐老丫一旦说出来了,你以为她能收回去吗?一口咬定就钻被窝了,弄不好还得反咬一口强·奸,那时事儿就大了”。
表嫂说的吓人唬道,有理有据,这些母亲真没想到,不禁如醍醐灌顶。
她目瞪口呆地躺着,她一个农村寡母能有什么见识?她犯起愁来。
表嫂趁热打铁,她说:“这事要说简单也简单,就问大林,结不结这个婚?不结说不结的,但得处理好那个事儿;
结就快点,万一哪天纸包不住火,孩子生炕上了,那多丢人?
又说:“大林也不是没处过对象,不是没遇到过天仙,可是人家天仙不愿意呀!不还是把他踹了吗?他看不上唐老鸭,可是也得看看自己的条件呀。
光凭心气高就能当实力?25也老大不小了,晃悠几年奔三十还没对象的话,唐老鸭这样的都没有了,那时咋整?现在有个唐老鸭死心塌地对咱家,你们倒端起来了,唐老鸭就是丑点,过日子看长相?
大姑呀,你说咱俩俊吗?
唐老鸭心眼多,会说会道,正好大林实心眼互相帮衬嘛”。
表嫂以买卖人之精明和口才,说的母亲无言以对。
母亲最后说:“大林回来问问他,没意见就结婚,可是有一条呀”。
表嫂猜定她提钱,就先说:“你是不知道唐老鸭有多懂事。她说了,彩礼一分不要,你家给啥接啥”。
母亲惊异了,问:“她真的这么说的”?
表嫂肯定的说:“是,千真万确,这个你可以亲口问她”。
母亲脸上缓和了表情,她心里为唐老鸭的这句话感慨不已。
她说:“这点她是难得,但咱们也不能太亏待了人家”。
表嫂说:“多大锅烙多大饼,有多少咱们拿多少”。
这句话她又偏向母亲说了。
表嫂看看窗外的太阳,说:“大姑我得回去了,晚上我再来”。
母亲说:“这事让你来回跑,都是为了你兄弟,你受累了”。
表嫂笑着说:“别落埋怨就行,哈哈”。她笑着走了。
第84章贫不择妻
下班回家时,布莱克路过表哥家门口,见表哥破天荒地站在道边卖呆。
两个风雨同舟的战友早都心神默契,他感觉到表哥是专门等他。
他下了自行车靠着,垂着眼帘不说话。
表哥开门见山地说:“你有用钱的地方,尽管开口,用多少都行,多了我没有,万八千的能拿出来”。
表哥说这些令布莱克很纳闷,他看着表哥说:“哪次分红你都不少给,我不能再借你钱”。
无需虚头巴脑,两个人说的都是真心话,都没往下继续。
表哥长出口气,用劝慰的口吻说:“常言道,贫不择妻,你也别太挑剔了,过日子谁都一样,嗯”?
布莱克领会到表哥话里的意思了。
到家剩下的路程没几步,他单手推车慢慢的走着。
他的小学校,他的小村,他清贫的家,塑造了一个渺小如尘的他,他忽然好累,爱累了;恨累了;伤累了。
他想到唐老鸭,她像空气一样,无色无味,萦绕着他,他不必有任何压力,不必爱她,不必费心,她愿意要这样的他,那就拿去吧!
母亲的腰依然不敢动,他问为什么突然重了,母亲不说。
他坐在母亲身旁,母亲看着儿子瘦削疲惫的面庞,不忍问他那么尴尬的事,再说了,结了婚还天天钻被窝呢,纠缠儿子这件事干嘛?对于这件事她释然了。
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吧!
她轻声问儿子:“看起来唐老鸭死心塌地要跟你过日子,就差你一句话了,如果她嫁给你,你愿意娶她吗?”
他把目光放向黑黢黢的窗外,喉结频频微动,轻声说:“愿意”!
母亲说:“妈不是逼你,妈不逼你,你自己决定,啊”?
他收回目光,看着母亲说:“我结婚你就有孙子了”。
房门响,重重的脚步声踏进来,表嫂出现在屋门口,她蹬着门槛,看看炕上躺着的寡母,又看她这表弟,做出那样的事却没事人一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劈头盖脸地数落他:“快点结婚得了,家里多个帮手你妈也能轻松点,让她尝尝儿媳妇做的饭,来年抱个大孙子,你妈这辈子不容易,你也该让你妈尝尝这样的生活了,你这样天天当闷葫芦就能把你那天仙盼回来呀,醒醒吧”。
表嫂只顾自己口头痛快,完全不理会他的心情。
他大声地说:“让她家选日子吧”。
表嫂以为听错了,又惊又喜,她说:“别整得像我们逼你结婚似的,婚姻大事自主自愿,你可得想好了”!
他:“想好了”。
表嫂这才眉开眼笑,走进屋来,照他的肩头捶了一下,表嫂真的把他当做了弟弟。
她嗔怪说:“头一次保媒,这个费劲,你们俩好了赖了可别埋怨我”。
母亲:“不能,他嫂子受累了”。
表嫂说:“我明天捎信回去,让她家选日子”。
说完乐颠颠走了。
母亲在炕上躺着,他坐在母亲身旁,母子俩谁都心事重重,没有要娶媳妇儿的乐模样。
表嫂麻溜利索快,唐老鸭家也是神速,第二天就回信了。
晚饭后表嫂进屋往炕沿儿一坐说:“她家找高人算的日子,听高人说今年农历闰三月,闰月结婚不好,所以要么是阳历四月,要么是六月,这不寻思往前提嘛!就定了四月16号”。
她说往前提时,意味深长的加重了语气。
母亲掐指一算,说:“那就剩一个月了,可挺仓促”。
表嫂说:“人家唐老鸭没那么多要求,咱们准备啥样是啥样呗,这媳妇儿打灯笼上哪找去”!
表嫂对着里间屋门喊:“听见了吗?一个月后你做新郎啦”。
那屋鸦雀无声。
表嫂问母亲:“大姑,人家老鸭没要求,咱家不能没谱呀,咱们到底都准备啥呢”?
母亲:“被褥得做两床新的,我以前备了棉花和被里被面,这些年我攒点钱就买一样,家里有儿子知道有一天用得上,再就是他俩结婚那天穿的新衣裳,还要给媳妇儿买套换洗衣裳,里外三新呗。
再就是酒席钱,结婚那天的车钱,新娘改口钱,零零碎碎都得算算”。
表嫂一听这老太太心里有数呀。
她说:“大林这一年多赶集下店也能剩点钱,他自己的工资又仔细地攒着,咱们照这个标准办置钱方面不难,如果不够,尽管到我家拿”。
母亲说:“不借你们钱,凑合凑合也搪过去了”。
表嫂鼻子哼了声,她说:“多亏他寒暑假出去卖点东西,有一阵周末还出去,这顿拼命能剩点钱,反正吧,做点小买卖就比当个老师强,老师靠工资就得喝西北风”。
这是对一个老师,农村男老师多么大的讽刺啊!
乡村女教师可以通过嫁人做出选择,可是年轻的男老师的处境就这么尴尬。
其实这些男孩子初中时学习都是出类拔萃的,他们过早的上了师范,毕业后只得回到农村做一名老师,他们读高中的话命运就会不一样,天堂与地狱就差三年。
布莱克,林森,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就因为是一个农村男老师,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孩嫁与他人,而他也要面对现实,娶一个他不爱的人,贫不择妻,是他的宿命。
而章红梅幸福吗?
秀外慧中的她被驱使于槽枥之间,就因为她看中了闻立高工资嘛!
命运这只巨手就是如此摆弄着凡夫俗子。
表嫂像打鸡血了精力更旺盛了,她:“说准备就得开始一样样做了,先做被褥,明天我就来给你做”。
母亲感激地看着她,说:“真不知道说啥好了”。
表嫂继续:“他们结婚就在里间屋结,可是长远来看他们住哪”?
母亲犯愁地说:“她俩学校不在一起,老丫能不能调过来?那可就方便了”。
表嫂说:“我问过老丫,她说不能调。她是社办老师,调不动”。
母亲:“她俩得有一个跑长道,要么是大林,要么是她”。
表嫂说:“咱这里离沙塘子18里,赶集都知道,让老丫一个女的每天往返通36里?那不行”。
母亲:“那就大林通,在沙塘子安家”。
表嫂说:“只有那么办了,在沙塘子租个房,一个月二十,三十的,暂时这样安顿下来,慢慢图长远呗”。
母亲说:“租房那事就他们自己找了,咱们赶快做被褥,买衣裳趁着礼拜天去趟城里就整回来了”。
表嫂说:“这事刚开始觉得没头绪,这么一捋也没啥难办的,咱们分头行动”。
两个女人热闹地规划着,里间屋无声无息,她们的谈话与结婚的主角无关似的。
表嫂走了,母亲看着紧闭的门,喊:“出来一下,儿子”。
半天里面也喊:“照你们说的办,别再问我”。
唐老鸭在周末回家时得到了结婚的日期,激动的喜极而泣,为了这一天,她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她感受着他的冷漠,未来婆婆的不冷不热,她豁出去一张脸皮热辣辣的硬贴冷屁股,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成功了,她为自己的努力而激动。
她想马上跑出去到他家,和他说:“租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上班时没事就转转,同时也打听一下同事们,哪里有房出租”。
她想让他知道她有多能干,就在要临出门时她强迫自己:“别着急,稳稳,再稳稳”。
她站在门口快速地转着脑筋,然后又回屋坐下了。
她母亲催她:“好不容易看好的日子你咋又不着急了?还不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咋办”?
唐老鸭说:“不着急。我得抻悠一下,这时去显得太心急了,是他们家张罗结婚,又不是我张罗的”。
她母亲眯缝着小眼睛说:“还是我老闺女鬼,对。该端着就得端着”。
这个周末她第一次没到他家去,突然娇羞起来。
表嫂和母亲把棉花,被里被面,摊了满炕,表嫂穿针引线一道道“行被”,母亲支撑着也能坐起来一会儿,帮忙抻抻被角,铺铺棉花。
傍晚的时候已经做成了一被一褥,叠好了摞在炕里,里外三新的棉被散发着新布和棉花的味道,在屋里淡淡飘着。
母亲催促他:“去和老丫商量一下,哪天出去找找房子,哪有那么相应的房子等着你租?就是有不也得你遇到吗?你还得拾掇拾掇,你们只能靠礼拜天弄,算算有几个礼拜天了”?
他被催出了那屋,来到院里,抓过自行车两腿搭到车上两脚点着地面出了院子,骑上车朝唐老鸭家去了。
他把自行车靠在大道和她家入口处,那里本来也没门,他长驱直入进了院。
唐老鸭这一天如坐针毡,望眼欲穿,在窗里看见他时他已经来到窗下了,她赶紧划拉一遍浑身上下,门响时她端坐在母亲身边。
他进屋了,她像是才看见似的,抿嘴朝他一笑,用眼睛询问着:“你干嘛来了”?
他没注意看她,和她母亲打了声招呼,直接了当地说:“下周我去沙塘子找你,咱俩出去看看房子”。
她母亲尖细着颤音说:“我这老闺女真舍不得,在我跟前没遭过罪,我把她留到这么大,真舍不得”。
他心想:你舍不得就继续留着呗。
唐老鸭说:“那也行,我直接不回家了,在宿舍等你”。
他一直没坐,说:“我回去了”。
和老太婆打了个招呼大步往出走,唐老鸭趿拉着鞋追出去,半路弯腰把鞋提上,再抬头,他已走到自行车前,直接骑上就走了。
她追到门口,只看见了一个远去的背影。
第85章觅巢
又一个周末到了,一大早他就骑上车往沙塘子去了。
这条路他并不陌生,多少次赶集走过,沙塘子街道他也不陌生,多少次摸黑卸货摆摊,但去三中是第一次,他打听着来到校门口。
走进校园,发现沙塘子三中好大,校舍真多,松柏森森,不愧是所名不虚传的老校。
他走进了宿舍区,又打听着问清了唐老鸭住的宿舍。
那是宿舍群里最后面一栋,一户一个门,是独门独户那种。
他在房门上敲了几下,半天里面有脚步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唐老鸭,她好像才出被窝,穿着线衣线裤,但脸上涂脂抹粉了,戴着突兀之高的文胸,像两只硬邦邦的椰壳。
他站在门外说:“你穿好衣服咱们出去吧”。
她说:“同寝她俩都回家了,里面就我自己,你进来等吧,外面凉嗖嗖的,嗯?进来吧”。
说着来扯他的衣袖。他提前甩开了手说:“我在外面等你,快点”。
说完转身到自行车那里,把腿搭在车上,随时就走的样子。
她把门一关,到里面鼓捣去了。她再出来时穿了件银灰色风衣,拿个小包,春寒料峭中她的嘴唇很快冻紫了,他骑车往前走,说了句:“上来”,她跟在后面窜了几窜终于坐上了车。
他们穿过空荡荡的操场,出了校门,开始在大街小巷骑车转悠。
见过几户都不太满意,看来租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座座院落都安居乐业的样子,何处才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呢?
她牙齿哆嗦着说:“这一周我也没闲着打听,有一处房子空着,还是独门独院,我没去过,听说得拾掇,挺费事,我就没打拢,实在没有咱们看看那个去”?
他说:“看看什么样吧”。
他又骑上了车她坐在后面指挥着路线。
他们的路线是沿着小学门前的大道一直往西,到了一个交叉路口,拐进去,那是条宽胡同,走到胡同中部,她说:“停一下”。
他们面前有一院落,通向房屋的甬路荒芜着枯草,一副荒草没蹊径的样子,甬路尽头是三间砖瓦结构的正房。
虽说是砖瓦结构,但墙壁的砖熏得烟黑,一看就是旧砖,是那种搭过炕的旧砖,期间也夹杂着赭红色新砖。
房檐比较高,黑瓦房盖坡度不大,立出夹角很小的房脊。
黑瓦颜色也不均匀,瓦片分布凸凹不平。
木制门窗刷着蓝色铅油,蓝色已经斑驳变白。
她看了看门口,那里有一棵树冠圆满的树,她说:“是这里没错了,房主早搬走了,这些年一直出租,但租户又搬走了,秋天开始空着”。
他推了推几根木杆遮挡而成的“院门”,“院门”开了,他把自行车靠在那棵树上,沿着甬路朝着那座房走去。
甬路有二十多米,那就是说菜园也有二十多米长,窗前的庭院比较平坦,也长满了荒草,他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东边那屋一铺大炕,然后空无一物,西边那屋一铺大炕,空无一物,两个房间墙壁都粉刷着白灰,但黑魆魆的,角落里挂满了灰尘。
中间是厨房,两边都有锅灶,锅灶上都有铁锅和锅盖。
在厨房的北墙角他看见了自来水龙头,这房有自来水。
他转身站在窗前,这院与邻居两边修着篱笆,菜园四方规矩,地势不高不低,站在那里感觉挺舒畅。
他问:“房主说房租多少钱了吗”?
她:“这样的房子行情就是20块钱,里面啥也没有”。
正在他们交谈时,东边邻居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女人的脸,她向这院张望着,大声问:“你们租房还是买房”?
他往东边篱笆走了几步,问:“这房还卖吗”?那个女人走出来,也往这边篱笆走了几步。
说:“房主钥匙给我了,租就是二十五块钱,买就是三千块钱”。
唐老鸭说:“我听说租是20呀”。
那个女人说:“独门独院还带那么大个园子,25都是少的,一年省下来的菜钱多少呢?反正我就是传话的,房主说25块钱,不能少”。
他:“卖的话能不能有回旋余地”?
那女人走到篱笆边,他也走到篱笆边,他们隔着篱笆,那女人说:“房主这人挺犟的,说三千就三千,他都扛一年多了,你没看见吗?宁愿空着也扛着。
我劝过他给人家留点余地,让个几百块也是个意思,那人,啧啧,一口价,我是房主邻居,谁买下这房谁也就是我邻居,我不偏不向,呵呵”。
这位女邻居说的中肯。
唐老鸭扯扯他的衣襟,他不予理会,继续和那女人说:“怎么能见见房主?我想买下来”。
女邻居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用新邻居的热乎劲说:“我给他捎信,今晚上就能来,你们四五点钟来吧,他在铁南住,是上班的,得到下班”。
然后问:“你们俩是干啥的”?
唐老鸭说:“我们俩是三中的”。
那女人说:“哦,三中老师呀。这房子卖给一对小两口老师,房主也能挺高兴”。
女邻居回屋了,他俩往院门走,唐老鸭着实惊到了,磕磕巴巴地问:“你到底攒了多少钱?能买下这个院子”?
他说:“凑凑呗”。
她简直目瞪口呆了,原以为嫁给一个穷光蛋,做好了租房的准备,没想穷光蛋变出了大院子,她暗自庆幸,押宝押对了。
到了自行车那里,她哆嗦着说:“还到别处看去吗?再不咱们回宿舍吧”。
他见她冻得可怜,骑上了车,她赶紧小跑着追着坐,他头也不回地往前骑,她几次摸到座位,几次没敢坐,只得撒开大步跑着超过了他,在他的车往前一窜时,后座来到她眼前,她往上一跃坐了上去。
他们又回到了她的宿舍门前,门上的锁还在,她说:“这回进去等着吧?晚上四五点钟还早着呢,在屋里我又不能吃了你”。
说着开了锁自己先进去了,门在她后面开着,他无处可去,只得跟了进去。
他们先进来的是个小厨房,锅灶都有,墙角还有个碗柜,拉着白沙布帘,油渍麻花的。
从厨房进了一个小屋,这就是宿舍。房顶很高,墙壁显得逼仄狭长,后墙带个又窄又高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的。
窗台上摆满了小镜子,化妆品的瓶瓶罐罐,
和酱瓶子咸菜罐子混在一起。
这屋里弥漫着女生宿舍特有的馨香,他站在门口,两手插进裤兜,她脱下风衣,又露出紧身上衣,薄薄的,她把风衣挂在墙上,笑着问他:“你猜猜哪个床是我的?”
他这才看向床铺,是一个通铺,铺着三个人的被褥,再就没地方了。
被子折叠着摆在脚下位置,褥子上铺着床单,女生床单的粉粉嫩嫩透着一种异样的气息。
他扫了一眼说:“不知道”。
她不见怪,在靠西墙的床铺上坐下来,西墙贴着一圈明星海报,她拍拍身边的褥子说:“我在这,傻瓜”。
说这句后,矜持起来。
他看见北窗那里有张课桌,课桌下有把椅子,就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他侧面对着她,依然手插裤兜。
两个人都不说话。
他走进这个校园时,走进这片宿舍时,想的是什么?
他想,如果他和章红梅毕业就都在这里上班,他们在这古朴校园相遇,那又会怎样呢?
今天出去找房子的就是和她了吧?
那会是怎样幸福的心情呢?
布莱克沉浸在他的思绪里。
唐老鸭出去了,她在厨房里,有舀水声,盆盖相碰声,他听见了没想太多。
课桌堂里堆了一些书,他实在无聊,低头查看,故事会啦,知音啦,诸如此类的杂志,难道文学爱好者就读这些玩意儿?
勉强找到一本《青年文摘》,他看了起来。
这样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唐老鸭进来了,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她把小盆放在课桌上,葱花味随着热气飘着,他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做的”?
她笑着说:“刚才呀,尝尝我的厨艺,我就会做这个,平时吃食堂,我在这里就这么吃十多年了,终于要结束了”。
她把一双筷子递到他手里,她也拿了双筷子,她说:“别分了,就在一个盆里吃吧”。
她夹了个荷包蛋咬了一口,说:“一人一个”。
闻着面汤味道,他感觉到饿了,挑了筷子面条也吃了,他俩不知不觉默契地配合着,他低头时她抬头咀嚼,她低头时他抬头咀嚼,最后剩下了一半汤,
她说:“我吃饱了,你挺爱喝汤吧,饺子汤都能喝两碗,面条汤也归你了”。
他没客气,端起盆咕咚咕咚把汤喝光了。
她抢过他的筷子说:“在这里你是客,我收拾”。
她到厨房去了。
他坐在桌前又看了起来,就是消磨时间,他看了几次表,离四五点还差一段距离,这个房主在哪里上班呢?周末还加班?他很好奇。
他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知道唐老鸭进来了,他没回头,他感觉到一股气息在他脑后萦绕,痒痒的,酥酥的,他突然一回头,见唐老鸭正贴着他的后脑勺微闭双目陶醉的样子,他一惊,坐直了,她睁开眼睛,在后面死死的搂抱着他,嘴里急切地说:“我早晚是你的人,我不怕你怕啥?我们结婚不就天天这样吗?”
她另一只手绕到他的脖子上,紧紧的勒着,然后把她的上身紧紧的贴着他,他感觉到后背硌得慌。
纳闷间浮现她那突兀的文胸,顿觉索然无味。
他生硬地掰开她的手,狠劲一甩,站了起来,背对着她,因为他不想让她太窘。
他说:“唐姐,到啥时办啥事,现在不能”。
她当然很窘了,耳根都烧透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换成愉快的声音说:“考验考验你,看你能不能过美人关”。
她实际是想把那瞒天过海的谎言落实锤,那样他百口莫辩了。
没想到,这家伙果然不上套呀!
而她也果然很高兴,这样的男人多令她放心啊!至于窘那就很快忘了。
他又坐回到了椅子上,翻阅起那本杂志。
宿舍里暗了下来,只有窗户那里投进夕阳最后的明亮。
他看了看表说:“我去见那个人,你在宿舍吧”。
她说:“我也要跟你去”。
他:“房子你也看到了,价格你也听见了,你还想知道啥?我见过那人直接回家了,你去还得送你回来”。
他说的一点都不委婉。她只得说:“我送你”。
他出了宿舍,跨上自行车朝着操场骑去,拐过弯不见了。
第86章新生
布莱克和房主谈完时已经晚上六点多了,而到家时已经八点。
母亲在等他,他坐到炕沿儿上对母亲说:“我租房的时候看中一个院子,房主三千块钱卖,我和他定下来了。我要买”。
母亲并不惊讶,说:“你看准的你就做主吧,你向来有主意,到时候把礼金钱倒一下差不多吧?”
他说:“我也是这么计划的,杂七杂八不买了,集中钱买房子。
我开始琢磨先租几个月再买下来,后来一想白搭几个月房租干嘛?直接买下来得了,正好三间房,你和我们一起住得下”。
母亲说:“你们住你们的,我在这里哪也不去”。
他幽幽地说:“我原打算在卧龙买,没想到买沙塘子去了,不管买哪里,我都是和你一起住的”。
母亲明白他说原打算在卧龙买的意思,哎,在卧龙买和在沙塘子买,女主人就不一样了。
很快又到周末,天没亮他就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沙塘子,在街里买了一桶白灰,一把滚刷,绑在车后座上,骑着车直接来到那座小院,这已经是他的家,新家。
他打开房门,屋里冷嗖嗖,他到院里找了点柴,填在灶坑里,点燃后发现灶坑还挺好烧,这就省下一道工序,不必重新修锅灶。
他把调好的白灰筒拎进东边屋子,他在墙上刷出了第一刷子,像是一个感叹号,他的粉刷由这个叹号开始。
九点多时,唐老鸭来了,他已经在刷棚顶,唐老鸭在他身前身后唠叨:“咱们先刷一个屋,买块喜庆的炕革。墙上再贴几张画”。
刷棚顶比刷墙壁累,他在炕沿儿上坐下来,歇一歇。
唐老鸭拿过滚刷,在墙壁上补刷,她说:“一进屋就能发现有的地方浅,我就刷这浅的地方吧”。
她给自己包装得很充分,穿件旧褂子,头上戴个蓝点子白纱巾,纱巾包在头上,在后脑勺那打结。
她举着刷子补补这里,补补那里。
他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恍惚间觉得刷墙的是章红梅,她刷几下就回过头娇嗔地说:“我累了”。
他笑啊笑,说:“为了咱们的爱巢,累也值”。
他们的墙壁洁白晃眼,他想要她再回头,他要再看看她细瓷儿般可爱的脸。
她的身影开始模糊看不清,他使劲地眨眼,依然留不住她要消失在那片白光里,他失声地挽留:“别走”!
“我不走,我陪你”!
唐老鸭转过头,一脸甜蜜。
他只觉得眼前一暗,白墙不见了,只有唐老鸭挤着笑的丑脸,那两片褐色薄唇启动:“你傻啦”!
他站起来,从她手里无声地夺过刷子,走到屋地中间,仰着头,抬着胳膊又刷起来。
唐老鸭又无事可干了,站在炕沿儿边摆弄一沓大红双喜字。
这是她买的第一件东西,她一张张安排着,碎碎念:“这个贴窗户上,一个屋一张;这个贴大门上,不能贴早了,婚礼前一天贴,所有的喜字在向世人宣布,这里住着一对幸福的新人”。
东屋刷完了,他开始拾掇院子,唐老鸭擦玻璃。他埋头苦干,她哼着小曲儿。
接下来的每个周末,他们都在新家忙,这座荒院一点点在变模样,变得像有人气的家。
两边的邻居站在院里驻足参观,他们和家人议论时说:“那是两老师,要结婚了”。
一个新的小家庭在诞生。
农历第一个三月进入下旬,在雾海,在章红梅婆家,婆婆和邻居聊天时,她说:“章红梅要是争气的话,孩子就能生在第一个三月,不争气的话就生在闰三月里了”。
从她的话里看,她很忌讳闰三月。
可是预产期还有半个月,那正好是闰三月。
红梅的肚子像杵了个棍子,又粗又直的棍子,已经无法弯腰了。
但她依然在做饭,就像一场盟约,她既然答应就得履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违约。
那天中午,在她做饭前,二姑姐点菜说:“章红梅,你烀土豆吧,我想吃土豆”。
她站在灶前削土豆皮,二姑姐和婆婆坐在炕上,共同逗弄一个小女孩,二姑姐的女儿。
她把土豆一个个摆在锅边,正好摆了一圈,最后剩两个土豆,她看了看,也放进去了。
“那两个拿出来吧”!
她一惊,二姑姐的脸贴在那块玻璃上,监督她把那两土豆拿出来。
红梅没理她,心想,我做饭我做主!
她盖上了锅盖。
突然,一个人影从那屋里冲出来,是婆婆,她光着脚跑进厨房,气冲冲掀开锅盖,捡出了那两个土豆,扔回盆里。
哐啷盖上锅盖,光着脚回屋了,那块玻璃上印着她梗着的脖子和后脑勺。
二姑姐带着胜利的浅笑,声音甜甜地和她女儿“聊天”。
这对母女欺人太甚。
章红梅真想把锅盖扔在她们面前,大吼:“你们说了算,你们做”。
但她什么也没说,艰难地侧着身,捡起烧火棍,往灶坑里推柴禾。
热浪烘烤着她的小腿,她就再推一下。
这时,大门一响,走进院里一个高瘦的身影,他穿身蓝色工作服,歪戴一顶蓝色工装小帽,是闻立!
他因春季检修线路,已经十天没来家了,他往家门走近时,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笑脸。
她看见从天而降的他,露出欣喜的笑容,他们互相对视着笑。
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脸色陡然变了,她正低头用脚往灶坑里踢柴禾,艰难地用烧火棍往里推。
闻立经过她身边,冷不防抓住锅盖提环,把锅盖一掀,提着锅盖往门外哐啷一扔,那个铝锅盖带着热气向前滚着,像个灰白车轮,撞到大门,反弹回来,又撞到大门,几次三番,像个戏台上的锣,发出哐啷声,最后一响后贴地上不动了。
婆婆和二姑姐的脖子一直被什么提着,看着那个锅盖表演。
闻立双手叉腰盯着锅盖最后悄无声息,他这才走进婆婆屋。
他指着门,对她二姐低吼:“回你家去!走!我们不该你的!走!抱着你的孩子走,再不走我摔死她”!
二姑姐屁滚尿流地拾掇东西,东一把,西一把,她女儿吓地狼哇大哭。
婆婆紧紧地搂着小女孩,捂着女孩的耳朵,却大声地叨咕说:“哭啥呀?那是二舅!二舅最稀罕你呀”!
闻立打断她,没吼她,低沉阴森森的:“妈!你瘫痪不能动弹啦?你说,我拉你去医院”!
婆婆眼角溜着他,笑着说:“没有!不用”!
闻立:“她那样了,你们还让她做饭?你们做一顿饭能累死啊?”
婆婆抬起头骨碌着秃眼球,解释说:“那啥,她运动一下也好,到时候生的快,你不懂”!
闻立冲着厨房喊:“章红梅,你回屋躺着去”!
又对婆婆说:“妈,我求你自己做几顿饭吧,你儿子我求你了”。
婆婆终于开窍了,下了地,经过红梅身边,到大门那里拎回了锅盖。
那顿饭,闻立没吃,红梅也没吃,他们坐在沙发上,闻立说:“我们的活还没完,今天经过这里,我顺路回家看看,一会儿还得走”。
她眼里蓄满失望,她说:“我害怕,怕突然生了,那怎么办”?
他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安慰:“预产期不是还有半个月吗?那时我们能干完,干完了我就请假在家陪你”。
他还是走了,消失在车站那个方向。
那天晚上,她早早地睡了,安稳地进去了梦乡。但感觉刚眯了一觉就被惊醒了,听听耳边没有声音,夜又黑又沉。
突然她的肚子疼了一下,原来是肚子疼把她“惊醒”了。
她睡不着了,肚子每隔几分钟就疼一下,不是很痛,就像一种提醒,提醒她别睡了。
她猛然想到,是不是孩子要出来?提前出来?
想到这里她一阵兴奋,含着好奇的兴奋,就像要看一场热闹,历时九个多月的怀孕就要有结果了吗?
第87章天涯共此时
红梅听见厨房锅盖很响地哐啷,知道婆婆出来做早饭了。
这一声哐啷好像激怒了她的孩子,他突然一踹,她觉得突然被什么一揪,第一次开始承受不住的疼。
接着,那种疼就缠身了,无论她坐起来,还是躺下去,都躲不掉。
她慌了。
爬下地,摸到门,这期间又疼了几次,她几乎摊在门口,她惊恐地对婆婆说:“我肚子疼……妈……要生了吧”?
婆婆听见了,但就是不立即回头,乌漆漆的后脑勺梗着仇恨。
当她终于转过那张阴沉老脸时,扫了红梅一眼,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没那么快啊!现在就生还便宜你了呢”。
说完转回脸不再理她。
红梅又扛过一阵疼痛后,请求婆婆:“叫闻立回来吧,带我去医院”。
婆婆置若罔闻,手下乒乓又是一顿响。
红梅等不来回答,只得回到床边,那一阵阵撕心裂肺使她床都爬不上去了。
婆婆终于开始安排,她打发大伯哥说:“到‘小荒地’把你老婶娘接来,就说闻立媳妇要生了,请她来接生”。
大伯哥说:“这事得告诉闻立”。
婆婆眼珠子一翻:“他回来她就不疼了?谁也帮不上忙,回来干啥”?
大伯哥还是不放心,说:“再不,找车去医院吧,万一有啥闪失咋办”?
婆婆压低声音:“上医院得多少钱?那样闻立又不能交伙食费了,正好是二鬼借口。
不用去医院,她年龄小,不会出意外的。以前女人谁不是在家生?我生你们五个哪次也没去医院,她咋就那么娇气”?
大伯哥噔噔出去了,去三十里外一个叫小荒地的村子,找一个接生婆。
红梅扒着床边,在一次疼痛间隙爬上了床。
她屋电风扇的杆上有个小钟,她不时的盯着它,时间一秒一秒,过得咋那么慢?
可是痛,却一波一波间隔变短。
她满肚子抚摸,肚皮之内,就是她的孩子,孩子啊,请你轻一点,好不好?
他是留恋还是急迫?像个瓜要离开藤,活生生撕扯那肉做的牵连。
她陷入一阵幻觉里,是什么声音在耳边飘来飘去?
它轻盈地撞击着发出细袅之音,她努力睁开眼睛,她看见那串风铃在轻摆。
那淡紫色的一串轻雾在她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她盯着风铃,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去,一会儿跪着,一会儿爬着。
风铃看不清了,也听不见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无声的轻摇。
在章红梅痛不欲生的折腾时,在一个村里,一户人家的院里,好多人出出进进。
窗前临时搭个锅台,连续安了三口大铁锅,一米长的炉筒子斜着伸向菜园,像三门礼炮的烟囱,正往外飘烟,烟飘到晴空里,变成轻云。
锅上蒸汽滔滔,香味阵阵,在院里盘旋,帮忙的女人们欢声笑语,跑腿的男人们扛回桌椅板凳。
木楞子院门上贴着大红喜字,里间屋的窗外贴着大红喜字,提示那屋是新房。
这是村里最寻常的婚庆场面,这是这家第一次办这么大的喜事,这家的儿子是今天的主角,今天他结婚。
他是一个农村青年老师,他叫林森,还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叫布莱克。
人们对他说:“今天你啥也不用干,大家都为你服务,你当好新郎就行”。
他就听话的坐在他的房间里,从早晨起来就坐着,坐在方桌前,背对着门,面向一面墙。
那面墙还有画轴挂过的痕迹,此刻,端正地贴着大红喜字。
屋里没有别人,都在外面为他服务,炕上铺着一条对折起来的新棉被,喜庆的大花朵闪着光泽,他将在那上面与新娘“坐福”。
他面前整齐地放着他的结婚礼服,一套藏蓝色西装,上面端正地摆着一朵红花,红花下写着“新郎”,礼服旁边折叠着两个东西:宽宽的一条红绸,宽宽的一条绿绸。
贺喜来宾陆续进院,像观众入场。
有一伙人一股脑进来的,为首的说:“看看这家伙今天当新郎什么样”?
旁人闪开道路,议论说:“他学校同事来了”。
二十多个同事进了新房,围在他身边,这个搬过他的肩膀说:“哎呦喂,这发型多精神啊,你们瞅瞅,卷毛派上用场啦”;
那个拿过他的新郎花在他胸前比试。
他像个木偶木讷地任大家摆布,有人打趣说:“当新郎官乐傻了”。
婚礼总指挥“大捞忙”把同事们请到邻居家待席。
院里又进一个人,母亲见了热情地招呼说:“大恒来啦,你媳妇呢”?
大恒愉快地说:“小飞要生了,在家来不了啦,我全权代表,大林呢”?
母亲说:“在屋里”。
他听见大恒在他身后站下了,他没有回头。
大恒和他一起沉默,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她调走了,不在卧龙了。
咱们哥们这么多年,你的心事我都懂,别想了,以后踏实的过日子吧”。
他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走进来,她拿起那套西装,说:“换上衣服吧,该接新娘去了”。
他缓缓站起身,脱下旧衣,穿上西装裤子,母亲在身后把上衣披上,他穿上了上衣。
母亲转到他面前给他系扣子,一粒粒地系,低头系到最后一粒时簌簌滚下泪珠。
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今天结婚了,她百感交集,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母亲拿起那条绿绸,套在他的左衣袖,用别针固定住;又拿起那条红绸,套在右衣袖,用别针固定住。
他一个胳膊红,一个胳膊绿,他很鲜艳。
最后戴上那朵新郎花,就像画龙点睛,他变成了潇洒帅气的新郎。
他被簇拥着接新娘去了。
此时章红梅还在炕上滚爬,她浑身湿透,满脸是水,汗水和泪水分不清,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嘴唇咬破了,血迹点点,指甲盖抠破了,依然抓挠着。
但她顶多吭哧几声,沉默地与什么较劲。
她的屋门终于开了,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
婆婆的粗嗓门:“你老婶娘来了,人家正插秧呢,从地里放下活就来了”。
这个时候的章红梅已经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不管是谁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虚弱地叫声“老婶娘”。
老婶娘是和婆婆相仿的老太婆,又高又瘦,满脸苍黑,摸她肚子的手,更黑,像鸟爪,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垢。
老婶娘各处碰了碰,就像见多识广的专家无需磨叽,很快站直身,权威地判断:“早呢”!
婆婆对老婶娘说:“咱们那就别在这守着了,到那屋坐着吧,吃口早饭,折腾的大家都没吃饭呢”。
两老太婆到那屋吃饭聊天去了。
任她一个人在苦海无边的汪洋里挣扎。她被骇浪卷挟着要覆没了。
时间在疼痛中过去了几个世纪,她近乎昏迷,已神智不清。
门哐的开了,一股风冲进来,跟进来一个遥远缥缈的声音“我回来啦”!
这是谁的声音?又在做梦,是梦!她没有回应。
但她感觉到手被抓了起来,紧紧地捏着,她睁开滚烫的眼皮,一张脸慢慢清晰,是闻立,他也满头汗水。
她使劲地反抠他的手,反弹之力告诉她,他真回来了。
闻立急促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一道出来,他说:“一大早我就心神不宁,就坐货车头回来了,媳妇儿,我陪你,不怕,你忍不住就打我吧”!
她一只手紧紧地抠着闻立的手,她不孤单了,一秒一秒地盼。
她的疼突然变了感觉,是骨头开裂的疼,像是从未开启过的两扇门涩涩地在开启。
她本能地清醒了,那一时刻来了!
她想起书上那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运到腹部,把一辈子的元气都用在了肚子上,呼气时带出一声低吼,那股气把她的孩子送了出来。
送出生命之门,送到了这个世界。
她,没用接生婆,自己把孩子生了出来。
他一出世就嘹亮地哭,她的肚子神奇的不痛了,疲惫不堪,说不出话。
但她不忘扭过脸看那个小钟,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
她的孩子抢在闰月之前来了!
婆婆和接生婆听见声音才冲进来,煞有介事地弄了些后边的事。
“看看你的儿子”,不知谁把一个小小的人儿抱着放在她枕边,那个小人儿包在一条旧毯子里,穿着暗旧的红斜襟夹袄,像是穿在一只小猫身上。
他的小脑袋比闻立拳头大点,头发又黑又密,红萝卜似的小脸浮肿着,闭着眼睛蹙着眉头,他哭几声就睡着了,她侧脸看着他,九个多月朝夕相处却从未谋面的儿子,与她同生共死一番共战,她们终于见面了。
他好瘦!
对不起,孩子!妈妈没有给你足够的营养,每天陪妈妈那么累,别怕!把你带到世间,我用一生保护你!
她好像完成了一场马拉松,终于到终点了,她胜利了,她太累了,眼神渐渐发呆,头一歪,也睡了。
十点五十八分,这个良日吉时,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彻晴空,硝烟在蓝天中画出一条条云雾,在布莱克家门口,新娘唐老鸭“下轿”了。
她一身大红盛装从面包车上走下来,头上颤悠着繁茂的绢花,脸上涂擦一层钢镚厚的脂粉,今天的她笑容最灿烂。
布莱克立在“轿”前,他等着唐老鸭走到他身边,鞭炮的碎屑在他们头上像下了场红雨,他们肩并肩,在红尘纷飞中走向他们的新房。
第88章梦中新娘
窗外贴着大红喜字,窗内就是洞房。
洞房里只剩新郎新娘,新郎穿着那身礼服躺着,他喝了好多酒,被人架到炕上的,此刻他还在酣睡。
新娘唐老鸭把新房门轻轻关上,拉严了窗帘。
在他身旁坐下来,开始卸妆,她戴的绢花又多又密,这样掩盖了稀疏的头顶,绢花上浇筑了半瓶发胶,撤下绢花太不容易,她一朵一朵地扯,最后所有的花只得扯碎了才算取完,她那一脸腻子糊得她实在难受,用毛巾擦去了,最后,一层层脱下那身盛装。
他毫无知觉她的存在,她却凝视他许久。
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真的娶了她?
这么多年,他咋就没被别人发现呢?
她咋那么幸运,就捡宝似的遇到他了呢?
此时在这屋里,只有她和他,她合理合法地可以拥有他,今天所有宾客都来祝福她的拥有,她做什么都天经地义,做什么都理直气壮。
再不必昧着良心撒那卑鄙的谎。
她一粒粒解开他的外衣纽扣,露出白衬衫,她又解开他的白衬衫纽扣,手指触到他结实饱满的胸膛,她的脸突的红了,她庆幸他醉了,这样可以随她所欲。
她旁若无人地继续,他的睫毛都不眨一下,他真的醉得不轻。
她欠身关了灯,把自己贴在他身上。
布莱克沉浸在酣睡里,这一睡把那烦恼和无奈都逃避了,他的所求梦中寻。
他来到一片花林,白灿灿,粉艳艳,香气弥荡,咦?这里梨园还是杏林?
他好像迷路了。
在他前面忽隐忽现一个朦胧的鹅黄色倩影,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鹅黄色格子衬衫的女孩,她闪亮的秀发轻飘飘拂动,她回眸一笑,羞涩亦撩人,她好白嫩妩媚呀!
她不再回头,飘飘向前慢跑。
他抬脚追,追啊追,始终追不上,他的腿好沉,好沉。
她不见了,他焦灼四顾,原来在这里,她躺在新被子上,这不是新婚被子吗?
她藏在这儿了!这是他的新房啊!她却藏这了!
那么,他们结婚了吗?
她是他的新娘?
这就对了,他要娶的就是她呀!
她脸上蒙块花手绢,他好久好久前说过:“我给你揭红盖头啦”!
不知她记得吗?
他轻轻俯下身,她不拒绝,他们相拥着坠进去了,那种醉生梦死里,他久盼的与她的深醉。
他终于心想事成了。
不禁激动的呢喃出声:“我终于得到你了,你终于给我了”。
他又睡了,醒不来的那种睡。
这一睡好沉,好长,他想一辈子睡下去,梦中什么都有,但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她。
夜也来成全,风不吹,声音消,弯月在天边游。
当他感觉到头痛欲裂,当他本能地用胳膊遮住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看见满窗明亮时,他的大梦醒了。
在梦中再一次拥有她的感觉真好。
他没动,他的被窝里有别人的胳膊腿,像条黏腻的凉蛇缠着,令他窒息。
他没看她是谁,知道是谁,他坐起来,找他的衣服。
唐老鸭贴着他也坐起来,沾满发胶的脑袋睡出奇异造型,她也酒醉了似的,昨夜他做的说的,令她难忘。
原来他是那么渴望她呀!她甜蜜极了。
她撅起来够到衣服,坐回来把衣服递给他。
在她毫无顾忌地晃来晃去中,搓衣板的身子前两个空憋的“布袋子”悬着,布袋子底部沉着那点可怜的实货。
原来,她的丑从外到里。
他对于她的些微幻想荡然无存。
不是他多挑剔,只因他曾经的拥有太美。
也算唐老鸭倒霉!前任太霸道。
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跳下地就出了他的新房。
唐老鸭心里说:“还不好意思了”。
她也更衣完毕,又戴上了硬邦邦的假货,在瘦削的身板前奇峰突兀,自我感觉超级好。
母亲做好了饭,她说:“一些剩饭剩菜够咱们吃几天了,今天就热了吃吧”。
他来到院里,窗前临时灶台上的铁锅被搬走了,炉筒子撤去了,只留下三个圆窟窿,窟窿里一摊灰烬,灶台下的地面一块块油渍,窗上的大红喜字在阳光下鲜艳夺目,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结婚了。
他放眼远处的田野,望向隐约可见的小河南沟子,心里说:“章红梅,我和你扯平了”。
吃完了饭,他觉得头还疼,歪在新房炕上,迷糊糊又睡了。
他耳边窸窸窣窣,有人走动,有人开合抽屉,有人翻东西,他眼皮黏黏的,就是不醒,但奇怪的是,耳边寂静无声时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唐老鸭坐在旁边背对着他鼓捣什么。
他回味起刚才听见的声音,不禁坐了起来。
唐老鸭全神贯注在数钱,地上扔着一张白纸。那些钱比较零碎,很黏腻,她一张一张捻。
他突然一激灵,站起来的声音惊动了她,他的眼神提醒她本能地把钱往怀里收拢。
他拉开抽屉,越翻越心急,手下哗啦哗啦直响,他停下手,一股冷厉的目光射向她,一字一句地问:“我这里的钱呢?用纸包的钱”?
唐老鸭刚才以女主的身份把这屋一顿翻看,无意中发现一沓钱,包在纸包里。这笔意外之财令她很兴奋。
她快数完了,估计不到三百。
瞅着急红了脸的丈夫,她宽宽地裂开嘴,露出上下两排白牙,像满嘴碎石,她嗔怪他:“看把你急的,这些钱我帮你收着了。
你也知道,我不是爱钱之人,如果爱钱还不找你呢,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他还就小气了,那是他起早贪黑攒的272块钱,曾是他的希望,后来是他的痛,没实现心愿,他不知道买什么好,也许这辈子就这么留下去了。
他把手伸出去,不说话,一股不怒自威压迫着她。
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那么爷们儿的他这是怎么了?
一不留神,她把心里话秃噜出去:“钱也不多,你至于吗?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他忽地出去了,和母亲交涉了几句,又进屋来时,把一沓钱伸给她。
他恳求的语气:“唐姐,这是五百,昨天收的礼金,我用二倍换你手里的,把那个给我”!
他伸过另一只手。
两只手伸在她面前,焦灼地期待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唐老鸭看看他伸过来的钱,看看她手里的钱。
一把夺过他的,往腰里一掖,同时按住,又把她手里的往后一背,像逗小孩似的说:“没啦!都没啦!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哈”!
她笑得不行。
他俯身要去抢她身后的钱,她把胸一挺,那高高的椰子壳杵过来。
他触电般撤回身。
他把伸出去的手捏成拳头,收回来垂下,拳头越扣越紧,像块石头。
他最后问她一遍:“唐姐,把纸包里那份给我”。
唐老鸭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凭借女性的敏感,她发觉事情不那么简单,这激发了她隐隐的醋意。
她冷下脸:“你都和我那样了,还留秘密?说吧,纸包里的钱你要给谁,说了我就给你,那五百也给你,说不通,哼,两个都别要”。
面对这块滚刀肉,他发现要不回来纸包了。
他那份特殊意义的272块钱,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
他毫不掩饰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躺回了炕上,脸冲着墙。
唐老鸭把两份钱分别揣着,她心里盘算着,她要第一时间把纸包里的那份花出去,就像毁灭她不喜欢的东西,一分不留。
她心情大好,踱步到那张方桌前,翻出他的毛笔字练习簿,抑扬顿挫地读着上面一首词。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她看着落款“李清照”脱口而出:“李清照是谁?”
他没搭理她,感觉她在没话找话;
她拿着练习簿转过脸认真地问:“李清照是谁?男的女的?”
他好奇地转过身,见她那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他不禁坐起来,他问:“你说呢”?
她认真地分析:“这个名字很中性,看不出男女”。
还拽呢。
他提示说:“她是位古人”。
她依然刨根问底:“哪个朝代的?汉朝还是唐朝?”
最后一句更雷人,她问:“李清照是干啥的”!
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李清照。
他无语!
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她,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就在这方桌旁,她第一次站在那里时,手执一本《宋词》,背诵:“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煞有介事地大谈词的上阙,下阕。
术语频频,现在竟不知道李清照是谁!
他早觉察她就是一个二道贩子,嘴皮子上拽的都是靠同事间的耳濡目染,被她道听途说拿来贩卖显摆,黔驴技穷后越来越露怯。
这不奇怪,在学校那个环境狗熏染久了都能叫出几句成语。
但二道贩子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如此不堪!
他还想给她一次机会,问她:“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爱好文学,你都读过什么名著”?
唐老鸭如数家珍:“好多啊!故事会,知音,青年文摘”。
她的“名著”就是这些杂志,也对,都挺有名的。
他也许早就该问问,而现在不想问下去了。
原来,在她从外到内的丑里,还那么无趣。
可怜的大林,她不但无趣,还卑鄙下流!那弥天大谎穿帮时,他们夫妻会怎么样呢?
他一分钟也不想和她待下去,他忽地站起来,来到院里,动手拆锅台,徒手搬那些土坯,满手油乎乎的黑灰。
他拆了一个又一个,一股气都拆完了,然后把土坯一块块搬到菜园里,靠墙摞着,都干完了后他满头大汗,精疲力竭。
第89章蜜月与月子
自行车把上挂了两种东西,一小袋土豆,一小筐鸡蛋。
他推起自行车,唐老鸭背着行李坐在车后座上,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母亲肯定在目送他,他们要回新房了,他就像嫁出去的女儿,离开母亲,到他自己家过日子去了。
在天色逐渐苍茫的大道上,这对新婚夫妻,向着他们的新家进发。
进了那个胡同,门上贴的大红喜字还在,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还在。
他进门就做饭,唐老鸭蹲在炕上擦着灰尘。
房门口走进一个身影,这个小家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她三十多岁,白净丰腴,大眼睛和蔼可亲,她正是东边那户邻居,看房子那天与他们搭话的那个。
她好奇热心地说:“来看看你们小两口”。
布莱克热情地请她进屋,说:“佟姐,让你见笑了,家里什么也没有”。
佟姐笑着说:“别着急,一点点来,我弟弟也是老师,他家也不置办家具,这是你们老师的风格吧”。
她探头往东屋看,唐老鸭背对着门擦炕,一向能把三寸不烂之舌甩出腮帮子的说客,明明听见邻居拜访,却一声不吭。
佟姐有点尴尬,她退出来,羡慕的口吻说:“一个做饭,一个擦炕,小两口真恩爱”。
布莱克说:“她不会做饭,我做”。
佟姐感觉不受女主欢迎,识趣地回去了。
夜幕降临,新房的窗户上红彤彤的窗帘挡得严严实实,透出来的红光染亮窗前地面,窗户上的大红喜字默然不语,一对新人安眠了。
第二天,他早早踏往上班的路,骑车往分校而去。
傍晚,他又该返回沙塘子,他回了一趟家,母亲的家。
在他的书桌上选了几本书装进包里,母亲把另一套行李帮他背好,他又启程了。
在大门口,母亲已经看不见他了,却还在遥望,二黑蹲坐在她脚边。
母亲回了屋,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再就是二黑的声音,她推开儿子的屋门,曾经只要她推开,见他不是躺着看书,就是站在桌前练书法,即使不在屋,也会按时回来。
现在,屋里再不见儿子的身影,桌上的书少了一块,以后那些书都会消失,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黯然地关上门。
他于苍茫时分进了他的院门,屋里亮着灯,他知道唐老鸭回来了,她下班后几步路就到家,应该回来很久了。
他背着行李推开屋门,不觉吃了一惊,地上的桌边四个女人围坐着,她们一丝不苟,默不作声,进来人也无动于衷,她们在打麻将,唐老鸭也在其中。
唐老鸭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说:“这些都是我同事,下班没事玩一会儿”。算是介绍算是解释。
那三人嘴里说着:“打完这把就散了吧,老唐你还没做饭呢”。手却不停。
唐老鸭显摆地说:“我家都是他做饭,我负责吃”。
他放下行李,脸色不可能好看,麻将桌散了。
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同行从他身边溜出去。
唐老鸭先发制人,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总在一起玩,都是老搭档,也不玩大的,块八毛输赢,来来回回,钱闹个匀乎,纯属娱乐”。
他听明白一个信息:她早就好这口!
他问:“那麻将谁的”?
唐老鸭来了精神说:“我的,平时放宿舍了,这回当然得带家来了”!
这算不算她的陪嫁?陪嫁一套麻将牌!
他把脸一沉,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沙塘子三中还有你们这路人,我也是开眼了。
我相信不玩麻将的还是多。你们是物以类聚。
听好了,再不许往家领她们来玩,我烦”。
她刚要再说什么,他的怒容把她吓回去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那套麻将牌明天也从家里消失,我再看见肯定烧火”。
她自知理亏,小声说:“明天就送走呀,我出去玩儿”。
这波算过去了。
他动手做饭,她烧火,她又开始嘚啵:“我是真不会做饭,一直吃食堂了,但我保证刷碗,行吧,每天给你烧火”。
他做饭时,最见不得别人蹲在灶坑前烧火,他劝她:“你回屋吧,我自己能来”。
但不识趣的鸭子要好好表现,不走。他突然把饭勺子往锅里一扔,说:“你都来吧,饭你做”。
唐老鸭一头雾水,徐徐起身,退屋里去了。
缓过劲来时,心里说:“哼!不用我烧火更好”。
她躺炕上等饭。
他的“蜜月”就这样开场了,布莱克的“蜜月”正好是红梅的月子。
在坐月子第九天的时候,她躺着恹恹欲睡,自嫁进门以来,她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躺着,不早起,不做饭,她的月子餐是小米粥配鸡蛋,她终于可以随便吃鸡蛋了。
门开了,闻立轻声叫她:“你看谁来了”?
她睁开眼睛,屋里陆续进来几个人,这些人把她惊讶到了。
他们是父亲,哥哥,大姐领着大外甥。
他们穿的整齐干净,风尘仆仆,围在她床边,他们一时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她坐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送亲那天,在她的这个屋还是第一次出现她的娘家人。
而父亲是第一次来,她头发蓬乱,脸色白得像石膏,两行晶莹的泪无声滚落。
大姐哽咽着说:“你说预产期是四月末,我还傻等呢。
我该来陪你呀,那天,遭罪了吧?谁陪你了?咋不去医院生?多危险啊!”
父亲把一卷红布放在床上,他笑着说:“有风俗说婴儿的姥爷得买十尺红布,我听成了十米,卖布的说一卷都拿去吧,正好十米”。
大姐擦干眼泪,笑着说:“看看爸多偏心,大老远的给你买红布了”。
她没往下再说,怕父亲尴尬。
哥哥俯身看了会儿婴儿,轻声说:“这小孩将来得特别漂亮!也会特别白”!
厨房里热热闹闹在做饭,闻立跑街里买回的鱼和肉正在煮炖,看样子招待她娘家人的酒菜会很丰盛。
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婆婆屋就传来摆饭桌声。
闻立开门邀请:“爸,你们过那屋吃饭吧”。
父亲和哥哥到那屋吃饭去了,大姐说:“我在这屋和红梅吃。”
闻立就端过来几样菜摆在床上,其实是小炕,撤去了铺的炕被,又变回了小巧的炕。
大姐几乎没怎么吃,一直在帮助她吃。
吃完了,大姐坐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嘱咐她一些注意事项。
父亲和哥哥很快吃完了,他们又回到她屋里,父亲站在炕前,把手伸进中山装的里侧兜,很仔细地掏着,他掏出来的是钱。
他把钱轻轻放在她枕边,正好一百块钱。
哥哥放下五十块钱。
大姐放下三十块钱。
这些钱对于大哥大姐来说不是小数目,会给他们的生活开支带来负担的,红梅说:“我不要钱,你们来比什么都好”。
父亲说:“给我外孙的”。
大哥说:“这钱必须花的”。
大姐说:“闻立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表示在他面前你没底气”。
这是她月子里收到的唯一红包,娘家人给的红包。
闻立家老亲少友也来送红包,但都被婆婆收下了,婆婆借此发了笔不大不小的财。
闻立同事朋友络绎不绝地来,红包闻立留下了,闻立发了笔不大不小的财。
她死去活来生下了孩子,他们母子是最大受益人,以她之名,腰包都鼓了。
父亲问她:“孩子取名字了吗?”
她说:“取了,……叫云飞”。
父亲仔细地端详着云飞,那目光好温柔,父亲又快速地端详她一眼,目光充满牵挂。
云飞哭了,也醒了,她熟练地抱过来,给他“开饭”。
大姐看了一会儿说:“他好像吃不饱”。
她忧愁地说:“可不是,现在吃不饱,以后更不够”。
门开了,婆婆出现在门口,身边是闻立,她们走进来,婆婆要给娘家人看看,她如何关心儿媳妇。
婆婆看了云飞一会儿,说:“红梅体内有火,不够孩子吃,出了月子,做做家务,走动走动,浑身疏散开就好了”。
她的意思是做家务可以打开浑身经脉,挤出内功,孩子就能吃饱了。
大姐委婉地说:“我每当吃好的,鱼呀肉呀,孩子就够吃,还吃不了。
我们姐妹可能都是一个毛病,自己不馋,身体馋,妈妈没营养孩子当然吃不饱”。
婆婆眼珠子轮了好几圈,最后直接说:“我家伙食硬,她不缺营养”。
说完退出去了,母子都出去了。
剩下来的时间是她和娘家人的独处,她不时的偷看风扇上的小钟,时间似乎提速了,过得飞快。
门再开时,闻立探进头,说:“爸,你们不走的话在这住下就更好了,要走的话,车快过来了”。
他说的挺实在,提醒父亲他们别误了火车。
大姐笑着说:“我必须回家,不回去家里就得乱套”。
哥哥说:“我和爸得回去,家里就剩你大嫂领两孩子了”。
亲人们缓缓站起身,慢慢向门口走,父亲看她一眼,出去了;
哥哥看她一眼,出去了;
最后是大姐,她拉着外甥的手,迟迟不关那扇门,突然一闪,也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怀里是小小婴儿,目送着亲人离开,又蹭到到窗台前往外看。
在往院门走去时,父亲回头看了她的窗一眼。
娘家人远了,不见了,闻立送他们去了。
“生女孩30天月子,生男孩29天月子”。
婆婆精准地计算着红梅出月子时间,第29天一到,她出月子了,也复工了。
她又开始了做饭,比以前更累的是,做完饭还得抱云飞。
她陀螺似的“运动不停”,然而,并没有出现婆婆预测的情况,她的任督二脉好像没打开,她的功力也没发挥作用,云飞还是吃不饱。
婆婆背地里又瞪又撇地抱怨:“两玩意儿那么大,啥用没有!摆设”。
她还想吣更难听的,考虑到媳妇儿的男人是她儿子,就把那村话咽回去了。
第90 章 最后一次考试
当了妈妈后,她超人似的忙,放暑假了也没感觉,直到有人通知她去进修学习,她才恍然大悟,她在这个夏天函授就毕业了。
教院老师在上面讲课,她在下面溜号,总偷偷碰碰自己的胸口,每上完一节课她感觉那里就鼓胀一些。
午休铃声刚停,教室只剩她自己了。她没敢动,感觉能量从每根血管汇聚到她的胸口,那里像两个吹足的气球那么满,又像两只铅球那么沉,它们沉坠着。
她听见后门那里有响声,回头见一个背影对着她,那个人脸对着角落,掀起衣襟在鼓弄着什么。
她观察后发现那个人在挤奶水,那也是位新手妈妈。
红梅摸摸自己的两个气球,觉得还有点空间,她想挺一挺,坚持到坐下午车回去,就没舍得挤。
总算挨到上了火车,她坐在过道边,每当有人经过,她赶紧伸展双臂护着自己,生怕有人撞到她,她的气球已经要爆炸了。
下车时,又伸开双臂在前面给自己开道,用胳膊架起空间免得别人撞到她。
下车后,虽然归心似箭,但她实在不敢快走,她托着两个铅球慢吞吞走完那段路程。
进了门,一眼看见儿子在婆婆炕上熟睡,婆婆邀功似的说:“他二姑刚喂完,吃饱了”。
我的老天,涨了一天,留了一天,就为了给云飞吃,可是脑残老太婆竟然刚喂饱了孩子。
她无奈地进了自己屋,蹲下身冲着脸盆挤出存了一天的奶水。
如释重负了,但好心疼,就别提遭的罪了。
第二天是前一天的复制。
她脚刚迈进院门,就把衣扣解开几粒,在窗外看见婆婆举着云飞迎她,她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就抱过他,他一口就允吸上了。
喷涌而出的汁水淋了他一脸,他像只饥饿的小狼。小眼神恋恋不舍地看着妈妈,他纳闷:“今天吃的好饱啊”!
她如此这样学习了三天,这三天一言难尽。
学习结束后带回了一堆复习资料,总之就是背背背。
在这个家,没人给她提供学习时间,她的工作量一样不少,捞完了小山似的饭,洗完了成堆的碗,剩下的时间才是学习。
在她的小炕上她盘腿而坐,怀抱云飞,腾出一只手举着生涩的《教材教法》背复习题。
云飞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妈妈,她背下一道题就对儿子笑一下,说:“以后你也要这么努力哦”。
一天下午,正当她这样背题时,闻立进了院,后面跟着一个人,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闻立对她说:“你看谁来了”?
她从复习题上抬起头,见妹妹站在她面前。
闻立得意地说:“我给你找帮工来了,妹妹放暑假被我接来帮你哄孩子,你就有时间学习了”。
妹妹笑着从她怀里抱过云飞,姿势还很到位,妹妹说:“你专心背吧,哄孩子交给我”。
红梅看着闻立,不知该怎么说他。这就是他的好主意,也是帮她的方式。
妹妹果然帮了她大忙,也帮了闻立大忙,给孩子洗涮都是妹妹包揽,红梅安心地看了几天书。
很快,她就得返回县城参加毕业考试,连考三天,通勤的话时间来不及。
于是一支赶考大军组成了。
成员有闻立,二姑姐,二姑姐女儿,妹妹,她自己,云飞。
为什么是这样的组合?
他们要暂住二姑姐公爹家。
二姑姐不去谁也不认识那个老头,而二姑姐一去她吃奶的女儿就得去;
闻立不去没人干活,他特此请假了;
云飞扔不下,他必须去;
妹妹帮忙哄云飞也得去。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为她结业考试出发了。
闻立弓腰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两个孩子的用品,还有大人用的铺盖,甚至枕头也带着。
二姑姐抱着女儿,红梅抱着云飞,妹妹拎两个满满的塑料袋。
他们浩浩荡荡上了火车,一出现在车厢里就引起旅客们的瞩目,他们的组合不像逃难,不像搬家,反正猜不到是考试去。
在所有参加考试的人员里她的阵容应该是最壮大的。
在县城下车后,他们又浩浩荡荡奔车站南侧一片平房区。
二姑姐领着他们进了一座无大门的院落。
屋里光线昏暗,一铺黑乎乎的炕,一个七十多岁黑瘦的老头木讷地看着他们。
闻立把大包袱往炕上一放,老头拿起苍蝇拍“啪”打死一个苍蝇,嗓子沙哑:“该死的”。
二姑姐对老头喊着说:“爹,我弟妹考试,和你儿子打好招呼了,在你家住三天,麻烦你啦”。
老头侧耳听着,答非所问:“你们从哪来”?
二姑姐指挥闻立说:“在地上摆几块砖,厨房隔板上好多木板,拿过来铺上,打个地铺,红梅和云飞,还有老妹睡地铺,咱们在炕上”。
闻立就大干起来,很快,地面出现一个矮矮的床,挺宽绰平坦。
在炕上的和在地铺的各自坐下来。房主老头举着苍蝇拍追着苍蝇打。
第二天早晨,她像参加高考那样戴好准考证,检查好纸笔,又喂了遍云飞,就坐上闻立的自行车直奔考场,
当她走进考场时,当她拿到试卷时,她百感交集,久别重逢之感,陌生无措之窘,纷纷扰扰后才看题目。
因为她准备充分,她顺利答完了第一门,正是那《教材教法》。
出考场时好多人还没交卷,她坐上闻立的自行车直奔住处,云飞正赖唧唧地在妹妹怀里扭结。
连考三天,这三天她来去匆匆,没有见到任何熟人,没见到邬海霞,没见到中专那几个同学,没见到布莱克,但大家肯定都在这场考试中。
最后一门考完了,所有人熙熙攘攘往外走,耗时三年的电视师专终于落下帷幕。
初学时,她是烂漫的女孩,结束时做了孩子妈。
不是学习时间有多长,而是她的人生转身太快,三年里她得到了,也失去了。
出了考场大门,人们四散各方,很快无影无踪,所有人将再也不回来了。
她也坐上了闻立的自行车往住处去,半路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把她和闻立措手不及地拍在半路,闻立执意躲雨,她执意继续骑。
当两个人终于落汤鸡般回到住处时,雨过天晴了,天边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
这场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把所有考试者的足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张大专文凭。
他们又背起包袱,抱起孩子,打道回府。
快到雾海站时她邀请妹妹:“你再呆几天呗”,她发现有妹妹帮忙她轻松多了。
妹妹说:“我得回家,大哥养了几千只鸡,和公司签合同那种,一点不能马虎,我回家能帮他们一把,我不干也是爸和大哥干”。
懂事的妹妹更懂事了。
他们下了车,妹妹从车窗口看着她,他们与火车同行一段,很快火车飞快地远去,带着妹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