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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姝娟     不嫁教书匠txt下载     不嫁教书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委屈的二黑

    唐老鸭放下刺绣,下了地,捋捋头发,抻抻衣角,来到他的门外,用指关节轻轻地扣了几下门,敲门声在静谧的房里很响。

    久不见回音,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被惊醒了却没动,躺了一会儿听见她没走,只得坐起来。

    她四处扫视着,几步走到他的字幅下,回头嗔怪着:“还说你没爱好?瞎说!这是你写的吧?我们学校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比你好的”。

    她后退几步站远了欣赏,评论道:“穷劲有力,坚如磐石,多年功力徐徐而来,真好,真好”。

    她又站在书桌前,弯腰一本本过目那些书,从里面抽出一本《宋词》,她略略翻了一遍,抬头背诵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手执书卷看着他说:“我最喜欢晏殊的这首词,读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况味”。

    又向他莞尔一笑:“你喜欢什么词牌子呀?”。

    他:“没有”。

    她:“有的词不是上阙好,就是下阙好,没有都好的”。

    她说的头头是道,满嘴术语,那文采咕嘟咕嘟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他听见母亲在厨房做饭,就对她说:“你随便坐,我去厨房”。

    这相当于逐客令,但她没走的意思,而是放下书,说:“我和你一起去”。

    母亲已经把白菜洗好了,在切一块肉,来客人了,菜里加几片,他洗了手接过菜刀,切起来,唐老鸭走到母亲身旁往屋里推她。

    说:“我们做饭,你歇一会儿去”。

    然后到放柴的池子里掐过一把柴,往地上一放,蹲地上烧起了火,火光一闪一闪。

    他无意中抬头看见了这一幕,他想起从前的画面,就在这个灶坑前,一个女孩蹲在那里烧火,火光照亮了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那娇憨的模样让他发誓给她做一辈子饭的。

    唐老鸭在灶坑前抬起头见他呆呆地看着她这边,手里提着菜刀,她毛愣愣地回身看了一眼,又奇怪地看他,他回过神来继续切肉。

    母亲在屋里坐着,绣品摆在身边,他把一碗粉条白菜端上饭桌时,唐老鸭摆碗筷,他俩出出进进,母亲恍惚间觉得这是一家三口人的样子。

    三个人在炕桌边坐下来。

    唐老鸭的头发被蒸汽过滤后贴在了头皮上,浓粉也掉得斑驳,让人特别想拿块毛巾把她的脸狠劲擦一把。

    在这陌生的别人之家,这女子如此放下身段表达热忱令母亲很不忍。

    母亲歉意地对她说:“也没特殊做饭菜,就是家常饭,唐老师吃饱了呀”。

    唐老鸭笑着说:“我家也是家常饭,咱老百姓不都是家常饭吗?只要家人团圆啥都好吃”。

    这话说的令人舒坦。

    唐老鸭端着饭碗看着母亲说:“姨呀以后您别叫我唐老师了,怪外道的,叫我老丫吧,我家里人都叫我老丫”。

    母亲笑笑,未置可否。

    就在这张饭桌上,章红梅之后,唐老鸭来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饭后唐老鸭把毛衣袖子左右一撸,把手插进水盆里刷碗。那样子宛如这家的媳妇儿。

    他在厨房一角拾掇柴禾。

    厨房里暗下来,模糊不清,唐老鸭瘦削的身影变得几分朦胧,几分优美。

    他们同时忙完了手中的活,一时杵在彼此面前,一整天能说会道的她突然不说话了。

    在两个男女之间,这种沉默有了暧昧的味道。

    他说:“我送你吧”!

    她温柔地嘱咐:“你今天很累了吧?我打扰了你这么久!你都没休息,明天还出摊吧?我回去了,你早点睡觉,哪天你们忙不开时,我再来”。

    她像位知心长姐知冷知热。

    他们穿上大衣,她站在炕前对母亲说:“我哪天再来看您,姨”。

    母亲要下地送,她张开双臂把母亲抱住固定在炕上,说:“我不是外人,您腰不好,我走后您快躺一会儿”。

    那种关切与热情令人难以拒绝。

    母亲坐在炕上连连说:“有空来,老丫”。

    唐老鸭开心地出去了。

    脚刚迈出门槛,二黑窜出来,她惊叫一声躲在他身后,他对二黑喝了一声:“一边去”。

    二黑第一次被大声斥责,蔫蔫地坐在了一边。

    她胆战心惊地拖住他的左边手臂,他们走到大门外,他突然转回身又进了院,二黑落寞的身影还在,他蹲下来抱了抱它的头,揉搓一下说:“等我回来”。

    外面黑透了,一弯新月从东边树梢升起,他们并肩往东走,到了村口,她慢下来,要说告别的话,他脚步不停,说:“我送你回家,太黑了”。

    她心里一阵雀跃,但不动声色地走在旁边。

    他们眼前是一条白晃晃的雪路,雪路两边皑皑雪原,星月之下,一男一女不快不慢地走着。

    她继续不说话,沉浸于宁静的美好,他不说话,只有脚下咯吱咯吱声。

    远远看见灯火点点,她轻声说:“我们村到了”。

    这条大道把几个村连接起来,原来她住的并不远。

    她说:“我小学在我们村小学念的,初中和高中就在沙塘中学了,咱俩就这样错过这么多年”。

    她感喟着。

    她借着光亮偷偷打量着他,他面容严肃,少言寡语,她十分好奇他心里在想什么。

    当她说:“我家到了,你进去坐坐呗”?

    他停下脚步略站一站,在她没来得及说第二句时已经转身回去了,大步流星走在夜色里。

    对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她“哼”一声,同时鼻孔鼓出一股气儿,她进了院门,哼着小曲儿向着一窗灯光走去。

第77章元宵节(上)

    春节近在咫尺。

    一天傍晚,闻立下班进家门就奔新房,对歪在床上的她兴冲冲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她躺在床上没动静,他只得往下说:“你家大姐搬沙塘子去了”。

    她睁开眼睛,往起坐:“啊?真的?”

    他扶了她一把,说:“真的!骗你干嘛?”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在沙塘街里看见了大姐夫老钟,我以为他到这片修电器,没想到他说家搬来了。

    我随他去他们住的地方,原来就在我们工区南边,五六百米远。

    租的两间小房,那个房子空一冬了,冷得像冰窖。大姐舍不得烧火,搬家时就带去一小车苞米杆。

    两孩子在炕上还戴棉帽子,穿棉鞋,我一看也不行呀,就领老钟回工区,我们抱着一个棉门帘,一个草帘子,一卷塑料布回去了。

    又回工区装了一车斗煤推去了,又推去了一车斗苞米瓤子,总之一趟趟倒腾一天”。

    红梅焦灼地听着,又高兴又伤感又感动。

    高兴的是大姐离开了那个漩涡中心,伤感的是一定有什么原因令她决定在天寒地冻时搬家,而且马上要过年了。感动的是闻立鼎力相助,这真叫雪中送炭!

    她真诚地说:“谢谢你”。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小事一桩,我能做到的不会看着不管”。

    她心里恨不得明天就去沙塘子见大姐去。

    可是马上过年了,她只得挨过年。

    “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熬”,婆婆这句名言派上了用场,她把在婆家过的第一个春节熬过去后,闻立再上班时她也踏上了去沙塘子的火车。

    在万家灯火中他们下了车,这是她第一次来沙塘子,虽然离卧龙才一站地。

    她感觉沙塘子镇好大呀!

    他们沿着铁道旁的小路往南走,路过一个肃静的院落,院里一栋红砖二楼灯火辉煌。

    闻立提醒她:“看看这是哪里”?

    她看见大门上的大字是“沙塘子电力工区”。

    “哦,你们单位?你每天就到这里上班”?

    她好奇的往里看,有趣吧?都嫁做人妇了才知道他的工作地点。

    他往工区对面指着,在铁道那边,一排红砖高墙很长,他向往地说:“那大墙里都是铁路公房,如果我排上号分到一套,上班可就近了”。

    她驻足遥望,心里向往着“如果我能住在那里,远离婆婆家烂摊子,那就是天堂”。

    两个人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都知道那个愿望太遥远。

    他们眼前出现一个像卧龙那样的道口,下了道口往东南而行,小路呈下坡趋势,二百来米后,他拐进一个胡同。

    胡同十来米长,在胡同右手边一座小砖房,看见的是砖房的后墙,他说:“到了”。

    他们来到窗前,东屋亮着灯,马上要见到大姐,她因激动而眼眶潮湿。

    他说:“我不进去,得交接班”。说完匆匆走了。

    大姐没插门,她轻轻地推开,很黑,应该是个入门小厅,她走了几步摸到东屋门,又轻轻一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大姐和两孩子坐在炕中间。

    大姐背对着门,慢悠悠回过头,把眼睛瞪得好大,使劲眨了眨,看着从天而降的她。

    她站在门口眼含泪光看着大姐笑。

    大姐终于回过神来,往炕沿儿挪着开心地说:“说啥也想不到是你呀!你咋找到这来的?哦,对了,闻立领你来的。闻立呢?我听见门响了,以为你大姐夫回来了,哪想到是你”!

    大姐把她一波三折的情感变化表达的准确生动。

    大姐说:“上炕坐,地下太冷”。

    她呼哧呼哧爬上炕,大姐挪了挪地方说:“坐这儿,我都捂热了”。

    姐妹俩又一次地面对面而坐,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不必听那些令人恐惧的声音,这是大姐独立的家。

    大姐摸了摸她的肚子说:“我看你也得生个儿子,和我一样的轮廓”。

    她低头抚摸着对肚子说:“听听在哪里?到大姨家啦”!

    大外甥附在妈妈耳边嘁嘁喳喳,大姐笑着对他说:“告诉三姨你刚才说啥了”?大外甥不好意思地贴着妈妈。

    大姐说:“刚才你大外甥问:‘我三姨和谁说话?是不是肚子里的小孩儿’?”

    姐妹俩哈哈大笑。

    大外甥难为情地笑了,大姐怀里的小外甥突然咯咯地也笑起来。

    她们看见小外甥这样,又笑了一遍。

    在大姐面前她很容易就发自肺腑地笑。

    她注意地看着小外甥,小家伙黑的那叫一个均匀,转动眼珠时才能见到一点白,胖乎乎的脸蛋总带着笑。

    小家伙九个多月了,这个差点没生在路上的小孩这么大了,就是这个小东西把大姐折腾惨了,为了他大姐背井离乡搬回了娘家;

    为了他大姐在娘家委曲求全;

    为了他所有人鸡飞狗跳;

    为了他,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各自的故事,如今都过去了,然而记忆永恒。

    她问大姐:“即使想搬家,为什么不等到年后再搬?非得寒冬腊月搬家?”

    大姐说:“在于家店计生办找到我了,要罚我,说超生犯的是国法,不管在哪里都不行,我吓得没办法就仓促地又搬家了“。

    原来如此,她以为又发生大战了呢。

    她:“为什么想到搬这里来?”

    大姐说:“这不是有你姐夫的大哥吗?他家住这个镇。他大哥在乡政府给干部开车,是司机,我们就扑奔他来的,想有个照应,搬家也是他找的车,那不是吗?组合柜拉来了,沙发拉来了。

    我当初带回娘家的都没了,到这里简直是白手起家,多亏闻立”。

    “你看那还有个炉子呢,刚才熏了一阵,炉子是闻立送来的,还有炉筒子,全套配齐送来的,还有煤也是他送来的,零零碎碎的我缺啥就送啥。

    我第一次接触闻立,他太热心了,也特别有能力,这才叫男人,什么事都挡在前面,不必女人出头”。

    大姐对闻立的雪中送碳感恩戴德。红梅安慰她说:“他对谁都热心,对待你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她心里说没告诉你闻立对不起我的事,如果告诉了,你还会对他感恩戴德吗?

    她不能告诉,就让那件事烂在心里吧。

    但闻立在大姐搬家这件事上,确实是很够意思,他这个人真是一言难尽。

    快八点时,姐夫回来了,带进屋一身寒气,他自觉地站在门口,像是把自己先暖过来,他和大姐汇报这一天的成绩,

    说:“今天出去一大圈,绕了有三十多里地的半径,吆喝得嗓子都哑了,水也没喝一口”。

    大姐打断他:“别啰嗦,就说挣没挣到钱吧”。

    姐夫清了清嗓子说:“没有”。

    大姐的眼里落满失望的雾,越来越浓。

    她问:“吃饭了吗”?

    姐夫小声说:“没有”。

    大姐说:“看孩子我给你热口饭”。

    红梅说:“我看孩子,姐夫你炕上坐吧”。

    大姐夫执着地站着,故作轻松地说:“我身上凉,别冻到孩子”。

    很快,大姐把一个小铝盆端进屋,里面黑魆魆的看不清什么饭,姐夫接过来坐到炕沿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上的热气儿细细袅袅。

    她目睹大姐一家这些年的艰难,恨自己无力帮忙。

    大姐可是为了妹妹们辍学的呀,然后嫁了姐夫,生活一直朝不保夕。

    恩重如山的大姐啊!

    第二天早晨她在一阵锅碗瓢盆的交响中醒过来,拉着窗帘的屋子已经大亮,她激灵一下,心想坏了,睡过头了。

    刚要起身,看看窗帘和周围,想起来这不是在婆家,是大姐家。

    她又躺回枕上,因为做饭烧火,炕又热了起来,她的被窝里暖融融的,但鼻尖冰凉,用胳膊按住鼻尖感受那股凉意还挺有趣。

    这样的早晨她从来没有这样躺在被窝里,而这样躺着心是放松的,每个毛孔都是放松的,这种感觉真好。

    大姐夫一大早又出去了,他像荒原上的一匹公狼必须出去觅食,不晚不归,家里有一群嗷嗷待哺小狼呢。

    大姐进屋给小外甥穿衣,红梅伸了个懒腰说:“睡懒觉,起来就有饭吃,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吃完了饭,她又躺下了,懒洋洋的浑身无力气,很难想象在婆家是如何精神抖擞起早贪黑做饭的!

    她浑身散架了一般,好像所有的零件都罢工,都休息沉睡了,她摊在了炕上。

    中午,闻立来了,高大的他站在屋地把小屋装满了,他慷慨地说:“下午我就回家,明天下午再来上班,你在这多住几天吧”。

    她说:“我要过完十五回去”。

    他痛快的说:“行”,心里想的是可以尽情的出去玩麻将了,他乐颠颠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浑浑噩噩,痛痛快快,一直呆到了元宵节。

第78章 元宵节(下)

    元宵节在农村更习惯叫正月十五,这天是沙塘子集。

    吃完早饭大姐对姐夫说:“今天过节,也给你放一天假,你别出去了,在家看孩子,我出去赶个集,随便买点啥”。

    姐夫巴不得在家呆一天,找理由说:“就不给我放假,大过节的也没人修东西”。

    大姐把眼一瞪:“咋的?不领情是不是?”

    姐夫蔫了,这个老实人嘴笨不会说话。

    大姐说:“来这后我第一次出去赶集,我得好好捯饬捯饬”。

    大姐要强,凡是出个门都要打扮打扮。

    红梅的头发在枕头上揉搓得像乱麻,她就坐在炕上用梳子通开,简单的编了一下,梳了个大粗辫子。

    下地洗了把脸只擦了点乳液,整张脸未施粉黛,白中带着憔悴,和饱满的大肚子一起构成一个慵懒的孕妇形象。

    她穿上那条黑条绒孕妇背带裤,穿上军勾皮鞋,最后穿上那件红色毛呢大衣,在系扣子时扣子刚好够用。

    大姐:“走吧,和你不能走快,得慢慢磨,出去晚了就散集了”。

    她们出了胡同沿着小路往上坡走,在道口那里,她这才清楚地看到沙塘子结构,和卧龙差不多,都是镇嘛,但比卧龙大好几倍不止,这真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大镇。

    她问大姐:“沙塘子中学在哪里”?

    大姐说:“在铁北,铁北我去过,地方很大,是文化区,中小学校,镇政府,派出所,邮局,车站,还有铁路家属区,都在那边,铁南是商业区,咱们赶集就去那里”。

    她们走到丁字路口,往北是车站,往东就是宽阔的中央街,两边楼群错落有致,中间的摊床和赶集的人黑压压,一直排到几里路外。

    大姐看看这,看看那,一会右边,一会左边,但她什么也没买。

    不知不觉她们逛到了市场中部,眼前开始隔三差五地出现爆竹摊,有的摆在地上,地上就花花绿绿;

    有的摆在案板上,案板上就花花绿绿,摆在案板上的产品丰富,货物充足,围在那里的人多。

    大姐说:“我有钱也不买烟花,别人家放就看呗,发射到天空谁都能看见”。

    她说:“都像你这么想,天空就没有烟花了,那又看什么”?

    她们正说着,她的肩头有人拍了一下,她慢慢调转身,闻立笑呵呵地站在她身后,他问:“逛来了?想买啥就买啥,回去给你报销”。

    他又介绍他身旁的一个白脸青年,说:“这是我同事”。

    对同事说:“你嫂子”。

    白脸青年自来熟,说:“嫂子,我们买烟花来了,今晚单位放,到时候你去看呗”?

    他眼珠一转对闻立说:“闻哥,还劳驾嫂子跑单位干啥?借光拿回几样放去呗”。

    闻立说:“她喜欢就买,我自己花钱”。

    白脸说:“一起算账得了,多少能怎么的”!

    他们往前又走了几个摊床,白脸指着一个案板上货品摆放最整齐的说:“咱们到那里看看”。

    一行人围在了那家爆竹摊前,他们是闻立,白脸,大姐,红梅,这四个人把小摊床占满了,像是他们的包场。

    闻立和白脸在选,大姐看热闹,红梅在旁边欣赏,她的连衣帽退了下来,摊在肩头一圈洁白的长毛,大辫子在后背垂了一段,辫梢绕到前胸,刘海在风中吹得有些凌乱。

    她一样样观赏着烟花样式,魔术弹那种太平常了;

    做成炸药包的感觉会惊天动地;

    有的属于儿童款,附在各种形象上,小白兔,小猴子,今年本命年是鸡,所以鸡元素特别多,大公鸡,小公鸡,还有一家三口鸡。

    摊位那端有个摊主,摊床这端接待他们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头戴一杆撸,像是蒙面大盗,他耐心沉默地站着。

    女的长相丑陋,喋喋不休地推销着,来了这么大的客户她很兴奋。

    闻立选了几个炸药包,都是很贵的,一杆撸熟练地打包起来,轻轻地放在案板边上。

    他又静默了,闻立选完了大宗的,就对红梅说:“媳妇儿,你喜欢哪个?喜欢啥咱们买啥”!

    她说:“那个大公鸡挺有趣”。

    一杆撸在大公鸡里挑选了一个,轻轻放在她面前。

    大姐恍然大悟:“你家孩子就属鸡是不是”?

    闻立抢答:“对,我儿子是金鸡”。他总是自信他能生儿子。

    红梅把大公鸡拿在手上想看看烟花设置,闻立说:“喜欢就买,还犹豫啥”?

    红梅微微一蹙眉,闻立马上说:“你慢慢看吧,我可不催了”。

    她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白脸调侃说:“嫂子你要改行做烟花吗?那是抢别人饭碗啊”。

    大家哈哈笑了。

    女摊主也捧场或者讨好地笑着。

    红梅放下了公鸡,闻立马上对摊主说:“来五个”。

    大姐说:“别尽买一种呀,匀出钱再买别的”。

    闻立说:“人家喜欢嘛!喜欢就买”。

    大姐咋舌说:“你真惯着她”。

    红梅又看见了一家三口鸡,刚一搭眼,女摊主手疾眼快递过来一堆,闻立一件件来者不拒都放在了一边,白脸又调侃说:“哥呀,我嫂子是不是看见啥你买啥”?

    闻立说:“差不多吧,你问问她是不是”?这是事实。

    红梅专心致志地挑选着,大姐说:“你们就是有钱,我有钱也不买,看别人的多划算”。

    话痨女摊主好长时间插不上话,这时终于憋不住,又把那才华往外冒,她:“那可不一样,没听说这句诗吗?”

    她清清嗓子,“今夜明月……大家望,不知落在谁家院”。

    她想张口就来,不料卡壳了,但很快流畅地吟完了。

    红梅立即听出她是道听途说而来的胡诌,心想糊弄谁呢?并且她还怼了大姐,就来了小脾气,她纠正说:“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然后她对闻立说:“够了”。

    女摊主被噎得像吞进了个桃核,咽不下吐不出来,本想抖才却遭打脸,她原本铁青的脸憋成猪肝。

    闻立说:“那好吧,算账”。

    女摊主拿出计算器,滴答滴答一顿按,最后把结果伸过来,说:“321”,大方地说:“310就行啦”。

    闻立和白脸没有核对,闻立掏钱。

    女摊主手里已经捏着几个塑料袋了,闻立把钱递过来,她就麻利地装袋,在她忙乱之际,红梅突然发觉这个男摊主全程没说话,他一直站在摊床后默不作声,就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的一杆撸帽子只露出的两只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回味过来,他好像一直时不时地看过来,她警觉地看向他,他垂下眼帘,在他垂目之际,她心里一抖,失控地战栗着。

    是他!

    她怎么能认不出他的眼睛呢?

    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他抬起眼帘又看着她。

    正碰上她木雕泥塑般的眼神。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他们,在这样的场合重逢了!

    他谨慎中贪恋地看着,她争分夺秒用目光垂询,千言万语他能否领会?

    闻立那边装包完毕,他和白脸满载而归,大姐搀过她的手臂说:“走吧,够今晚看的啦”。

    她没动,仔细地看了眼他身旁的那女子,慢慢挪动了脚步,慢吞吞离开了他的摊床,后面又有人去了,女摊主热情的接待着。

    她走过一个个人的身旁,一个个人挡住了她的身影,她回过头,他的目光越过人缝还在目送。

    她笑了,眼含泪光,微微点头算作告别。

    然后回头朝前走去,她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多,她淹没在了人群里。

    她没认错,她们买烟花的摊床就是布莱克帮忙的表哥的。

    布莱克全程看着红梅,从她走过来,到站在他面前,他就像个隐形人。

    隐藏了他的身,隐藏了他的心。

第79章烟花散尽(上)

    表嫂蹬着门槛,心满意足地看着归来的货车。

    事情在往她的预想顺利进行,她心里说:“唐老鸭果然给我长脸,这丫头真会哄人呀”。

    唐老鸭和大家卸货,她紧抢慢赶和表嫂聊了几句。

    她看见布莱克大步走了,匆忙中对表嫂说:“我回去了,你回屋吧”。

    说着小跑着去追。他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她被拉开一段距离,路上太滑,她穿着高跟鞋不敢快跑,颠着小碎步一时追不上。

    迎面几次过来路人,好奇地停下来待她跑到跟前主动闪一边给她让路,她从路人身边跑过去,目光粘在他的后背上,不顾路人奇怪的眼神。

    他开门走进院,大门在他身后开着。

    她跑进大门,他绕到房前了,她绕到房前时,他进屋了。

    她一进厨房就见锅上一团蒸汽,蒸汽萦绕之中母亲拿着笊篱站在锅旁,母亲说:“包饺子了,煮好了吃饺子”。

    唐老鸭走进了那团蒸汽,她咧开冻僵的嘴变出笑容,说:“你自己包的?等我们回来一起包多好!”

    说着进了外间屋,他不在外间屋,里间屋门关着。

    她脱下羽绒服回到厨房,洗了手从碗橱里拿出几个盘子,站着等饺子出锅。

    嘴不闲着:“这么多活不是一个人干的,你腰不疼了,是不是?”

    她用女儿的口吻嗔怪着母亲。

    母亲说:“好啦,出锅。”

    唐老鸭赶紧把盘子伸过去,一笊篱饺子扣在盘里,然后第二盘,第三盘,一共装了五盘饺子,一一摆在炕桌上。

    饭桌上的热气袅袅不绝地飘升着,她看着里间屋紧闭的门,犹豫着。

    母亲进屋了,脸上头发上湿漉漉的,她抹了把脸,摘下围裙,问:“他咋不出来吃饭?”

    唐老鸭得令:“我去叫”。

    她轻轻推开屋门,见他仰面朝天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她没敢叫醒,退出来说:“再不让他先睡?给他留点?”

    母亲说:“吃完了再睡,饺子趁热吃才好”。

    母亲推门进去,在炕沿儿边俯下身。

    轻声说:“饺子好了”。

    他没动,母亲依然轻声的:“我知道你没睡,起来吃饺子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母亲担忧的问:“在集上和人拌嘴了?”

    他不回答,忽地坐起来,下了地推门出去了,在饭桌边坐下,唐老鸭赶紧把筷子递上去,他没去接,而是拿起另一双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咀嚼一下停下来,想起来又咀嚼一下,又停下来,饺子对于他似乎难以下咽。

    母亲上了炕,对站在地上的唐老鸭说:“上炕吃饭”,唐老鸭又得令,麻利地脱鞋上了炕。

    在他身旁坐下来,他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

    唐老鸭跳下地,到厨房去了,再进来时,微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饺子汤,放在他面前,然后赶紧搓搓自己的手。

    她边上炕边说:“喝碗汤吧,嗓子太干了”。

    她在原来位置坐下来。夹起一个饺子,边吃边品,刚咽下就发表感言,夸张地惊叹着:“太好吃了,饺子馅太鲜了”,紧接着又夹了一个吃。

    母亲看着他说:“喝了吧,润润嗓子”。

    他端起汤碗,咕嘟咕嘟喝光了。

    他端着空碗到厨房去了,趁这时机母亲低声问唐老鸭:“你们在集上和人拌嘴了吗?”

    唐老鸭摇摇头,低声说:“没有”。

    他回来了,端了一碗饺子汤,坐下来慢慢喝,唐老鸭高声说:“今天别提多顺利了,我们遇到一个大客户,买了那么多烟花,今晚得放多久呀!邻居可饱眼福了”。

    母亲如释重负,说:“有钱人有的是,人家图的就是个乐呵”。

    唐老鸭够着他的脸,挤眉弄眼地说:“多亏来了那么多大傻,要不咱们的货就存住了,过了十五没人买烟花了”。

    他转了下身子,把整个后背对着她。。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酸溜溜地说:“那孕妇还挺能装屁的,还吟了句诗”。

    “不是你胡说八道吗?人家看不过去纠错吗?你丢人现眼了还不知道吗?”

    布莱克突然开口,又急又冲。

    女人之间向来不服气,唐老鸭一改平日的谦卑,大声辩解:“谁能都记得?差不多就行了呗”。

    他声音更高:“你讲课都是差不多就行了?”

    唐老鸭声势弱下来:“我又不是教语文的,没准她是教语文的,那有啥奇怪”?

    他讥讽的说:“你可别教语文,误人子弟”。

    唐老鸭面子上挂不住了,脱口而出的都是最本心的想法,她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那个孕妇挺俏的,众星捧月里又多了一个你”。

    他勃然大怒,把汤碗往桌上一墩,汤水在里面来回晃荡,溅到了饭桌上,他厉声吼:“你懂个屁,闭嘴”!

    这是他和唐老鸭语言最多一次交流,却是吼她。

    母亲惊愕了,这里肯定有原因。

    她飞快地回味着他们刚才的来言去语,突然有了猜测,谁能让他反复无常?

    还能有谁?

    那个他的心头刺,只要拨动就心疼的人!

    不奇怪,他卖货,她买货,同一市场遇见了太正常。

    唐老鸭终于闭嘴了,她端起饺子碗,像扒拉饭那样往嘴里扒拉饺子,筷子不停地扒拉,饺子一个也没进嘴里。

    那不过是她的掩饰,她的小眼睛里流出两行热泪,把脸上的粉冲击出两道沟,泪珠经过嘴角掉进碗里,在饺子皮上无声的溅落。

    母亲看看唐老鸭,看看儿子,说:“都说些没用的话!人家媳妇就是人家的,和谁都无关”。

    母亲这句话挺厉害,惩戒了唐老鸭的气急败坏,也旁敲侧击了他。

    其中含义他懂。

    他站起身推门进了里间屋,随后把门“嘭”地一关。

    留下两个女人呆呆地干坐,母亲对唐老鸭说:“不管他猫脸猴腚的,咱们吃饺子,一大早晨起来,早饿了”。

    说着在盘子里夹了个饺子放进了唐老鸭碗里。

    唐老鸭收住了泪,迅速地擦了把眼睛,换成笑模样说:“可不是,这么好吃的饺子我可得多吃”。

第80章烟花散尽(下)

    两个女人草草地吃完了饭,母亲在炕上坐,唐老鸭在她脚边躺下来,母亲推给她一个枕头,她垫在脑袋下,嘴上说着话,渐渐不再接茬,她睡着了。

    唐老鸭自年前那个集跟着忙活一次后,他转战哪里她跟到哪里。

    为了方便,她住在了他家,和他母亲一炕睡。

    她的辛苦,她的执着,她的卑微,她全不在乎,像块狗皮膏药贴在他身上。

    她不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她深信俗话:“女追男隔层纱”的道理。

    她跟随他凌晨出发,下午收摊,他们回家能吃上母亲做好的饭菜。他躺在里间屋炕上补觉,她也累惨了,睡在母亲身旁补觉。

    此刻,母亲看着身旁这个一往情深的别人家女儿,再看看儿子那扇紧闭的门扉,她心事重重。

    她知道这个犟儿子早晚要面对这一关,不管是唐老鸭还是李老鸭。

    儿子的心情她懂也不懂。懂的是她亲眼目睹了他和章红梅的交往,不懂的是和谁不都是过日子吗?

    她又端详着唐老鸭,这个姑娘和他儿子真不般配啊!

    母亲对唐老鸭的长相是一层顾虑,最主要的是她发现这只鸭子心眼太多了,嘴太会说了。

    她不清楚她们母子在婚姻市场上的地位,其实她很自卑,寡母拉扯孤儿,被挑剔后觉得有女子死心塌地令她感动。

    年轻人以貌取人尚可理解,她就不对了吧?能说会道心眼多,总比傻乎乎的强吧?

    她给自己做工作。

    冬天的下午很快就变成了黄昏,两个年轻人还在睡,外面陆续有鞭炮声此起彼伏,着急的小孩们在大街上放起了烟花爆竹,在哔哩吧啦中夜幕降临了。

    里间屋门开了,他站在门口,刚睡醒的样子,他走出来站在地中央对母亲说:“我去表哥家一趟,告诉他明早开始我不出摊了,几天后就开学了,我要休息一下。爆竹没多少了,他自己折腾吧。他也要换别的卖了”。

    母亲说:“去吧”,他出去了。

    唐老鸭闭着眼睛实际醒了,她听得清楚明白,她依然闭着眼睛,心里飞快地琢磨着,不出摊她没理由住下去了,这是下逐客令呀。

    她忽然发觉她的大计还没进展,不能白白三孙子似的挨累,无论如何要讨回来。

    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母亲打开了灯,唐老鸭坐了起来,她完全忘了曾经的不快,笑呵呵地对他说:“我在这里打扰你们太久,今天是元宵节,正好回趟家,哪天再过来,一会儿你送我回去呗”?

    他站在柜子前等,她磨磨蹭蹭下了地,拖拖拉拉穿上鞋,慢腾腾拿过羽绒服,母亲也要下地,唐老鸭衣袖还没套上,一步窜过去往炕里推母亲,一叠声地说:“哪有老人家送我们小辈子的?我是外人吗?你可给我好好坐着,我哪天再来看你,还要吃你包的饺子呢”。

    母亲目送着她出去,儿子随后也出去了。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消失了。

    窗外突然一亮,随即一声炸响,光与声瞬间又销声匿迹。

    大道上来回奔跑着孩子们,小火星随处可见,偶尔一闪中照亮一张冻红的小脸,很多人家的窗台上已经点起了泥灯,整个村子这一夜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们出了村子,走上了大道,田野上远远近近都有灯烛在闪,在寒风里显得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壮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千百年来的这一夜,演绎过多少故事?只有明月知道!

    他俩脚下咯吱咯吱,唐老鸭试探着说话,她故作随意地问:“林老弟,你在师范时处过对象吗”?

    他:“没有”。

    她:“工作后呢”?

    他:“没有”。他说没有不是掩饰,而是不想说。

    那是他深埋心底的记忆,怎么能随便展示?

    她轻声笑了,发出愉快的咯咯声,这是令她最满意的回答。

    然后严肃起来,她缓缓说道:“我毕业工作这么多年,从开始有人给我介绍对象相亲起,就没遇到过令我心动的人。

    那些与我相亲的人都是不入流的次等货,我知道自己长得丑,像只乌鸦。

    我拿不出手,才会遇到次等男人,媒人觉得我这长相也就配这样的人。

    这些我理解,谁不爱漂亮?有漂亮羽毛的鸟儿肯定比乌鸦受欢迎。

    但是我长得丑,我心不傻,我不能将就委屈自己,我就不信遇不到那种能看到我内心的好人?

    现在我遇到了你,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我很自卑,我决定试一试,看能不能打开你心里的壁垒,能是我幸,不能是我命”。

    唐老鸭娓娓道来肺腑之言,触及到了他心里的痛点,他何尝没卑微过?女人没貌,男人没钱,这是婚恋市场上最尴尬的群体,他和她同病相怜!

    她站下来,他也停住脚步,她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时,他发现她两眼噙着泪水,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像等待裁决的囚徒。

    她的命运全在他的一念之差里。

    他感动了。

    她把头轻轻地贴在他怀里,他慢慢伸出胳膊,轻轻地环抱住,她啜泣起来,他们久久地相拥着,在冰天雪地里,在遍野星星之火中,两个人影合二为一。

    他抬起头仰望那轮明月,明月啊,晶莹得像是流泪的眼!

    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别了,过去的一切”。

    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明月,章红梅在大姐家的庭院里仰望。

    明月啊,在那秋河之央,任她望得目酸泪流,但她无楫无舟。

    她又看见了他的眼睛,比明月还遥远,与他最近的,是那个女子。

    他终于有女人了,开始新生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亲眼目睹还是令她断肠。

    姐夫在放烟花,一束光腾空而起,带着硝烟升到了月亮旁边,墨兰的天幕下,炫丽缤纷的巨大花朵无声地绽放,它采撷了彩虹的颜色,又还给了天空。

    明月静默地注视着人世间今宵的繁华。

    今夜多灿烂,明夜就多寂寞,365个夜晚,就让今宵尽情的狂欢吧,管它明天会怎样?谁道是天长地久?

    一切美好不过是烟花散尽后的黯然,在风来雨走中,无影无踪。

第81章云在飞

    正月二十二全县中小学开学日。

    正如大姐说的,红梅的肚子一天一个样,在变大,变沉,她的怀里像揣个大球,走哪里带到哪里,大球压迫着她的呼吸,压迫着她的双腿,走路时已变得蹒跚。

    她的红呢大衣扣子已经改动过,才能把她的肚子装进去。

    她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照,背着小包出门了,带着她的孩子去上班。

    学校空了一个寒假,墙壁冻透了,人在屋里感受到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气。

    大家挤在生炉子的几个屋,这是每年开学之初的常态,她们组没生炉子,她也没去凑热闹,和几个女老师站着聊天。

    聊的都是她的肚子。

    一个说:“我觉得你会生个女孩”!

    她问:“有什么根据”?

    那位说:“你那么文弱,喜欢的都是温柔的东西,花呀朵呀的,就应该生个花骨朵似的女孩”。

    她笑的好开心,这个分析好浪漫。

    另一个说:“怀孕时盼着早点生出来,可是生孩子那一关真难闯啊!

    都说生过孩子的女人,不管年龄多小,都没有少女气质了,那是因为生完孩子你已经看破红尘,哈哈”。

    就在她们聊天时,有人在门口叫她:“校长叫你去”。

    她往校长室走时纳闷,“找我有什么事?”

    校长室就是不一样,很暖,校长客气地让她坐在沙发上,他是个严肃刻板的老头,突然有人情味她更纳闷。

    校长和蔼地看着她说:“我们猜到你这学期跟不到头了,你的课让别人接,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现在天冷路滑,通勤时上车下车太危险,有个闪失后悔来不及。

    别担心,你的产假从孩子出生那天算起”。

    说完不再看她,又一脸严肃的样子。

    这番话普通实在,温暖人心。

    她感激不已:“谢谢校长”。还要说什么,一时语塞而校长又低头写材料了。

    她慢慢站起来,往回走时,冰冷的走廊变得那么亲切,明天她就离开这里,待产,生产,休产假,得好久后才回来上班。

    她心里很不舍,不愿意离开集体,离开队伍,离开讲台,离开这里火热的生活。

    她回组时,那几个女老师不见了,也找地方暖和去了。

    她开始整理抽屉,把所有物品锁在一个抽屉里,其他两个空了出来。

    这张她用了三年多的办公桌已经很旧,接下来会给别人用,这张桌子就是这样见证了它一茬又一茬的主人吧。

    回家后她和闻立说起这件事,闻立对学校的安排很满意,笑着说:“哪天请你们校长喝顿酒吧”。

    她说:“你就知道喝酒,办啥事都喝酒”。

    他对她的书呆子气早就不屑,反问她:“你以为呢”?

    她在家“待产”了,准确地说变成了全职做饭的。

    一天中她的活动围绕这三个时间转,早四点半,午十点半,晚四点半。

    这三个时间就像她的三节课,时间一到她就出现在厨房里。

    拿着水舀子,拿着锅铲子,拿着烧火棍子,腆着肚子,她笨拙地在水缸,灶台,柴禾堆之间走动。

    做午饭时,她会把厨房门打开,换进来寒凉的空气,在她倚门发呆时,过去几趟火车,有黑乎乎的货车,拉着深山里的木材,壮观地开往南方;

    有绿皮客车,不管慢还是快,车上的人们从她眼前经过,神秘地奔往遥远的城市;

    通勤的伙伴从她眼前经过,不知她们路过雾海时会不会想起她。

    这样的日子倒也安然悠闲,静静中靠近那个特殊时刻。

    一天,闻立下班回来时又吊她胃口,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要告诉你什么事?”

    这种时候她从来不猜,像没听见一样,他接下来自然会说。

    果然他说:“妹妹转学了,转到了沙塘子三中”。

    说完观察她的反应,她果然吃惊地看着他,他这时才会收到她专注的眼神。

    闻立:“妹妹说沙塘子三中可以住宿,就不必走那么远的路上卧龙七中了”。

    她心里说:“好样的妹妹!总能为自己找出路”。

    她马上想到,大嫂身边的小姑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她称心如意了吧?

    闻立见她不追问,就自己问:“你知道谁给妹妹找的班级吗?”

    “是啊!我都傻了!忘了问,谁找的班级啊?她一个小姑娘认识谁”?

    闻立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身子往后一仰,手指轮换着轻弹膝盖,看着她不说话。

    她:“你啊?真的是你!”

    闻立得意地说:“我认识沙塘三中一个老师,和他喝过酒,我就去找他了,他安排的是二年组最好的班,

    你知道沙塘三中一个年级组就十多个班,赶上一个小学校了,最好的班级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那个老师还帮忙联系了宿舍,都忙完了,我又请那位老师喝了顿酒”。

    这回她没说:“你就知道喝酒”。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闻立回家就对她说,直接地说:“我把你的工作调雾海中学了”。

    “什么”?

    她好像突然有口气没喘过来,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肚子,肚里孩子也受了惊吓,不安地转动。

    她在床上躺下来,缓了好半天,无力地问:“谁让你调的?问我了吗?我同意吗?你自作主张。”

    闻立以为能得到表扬,没想到遭遇一顿抢白,脸色冷清清的,又坐在了沙发上。

    她平静下来后,问他:“和我说说,我是怎么被你调走的”?

    闻立这才来了兴致,说:“我新认识了个朋友,小李子,一天我和他喝酒,我念叨说,我媳妇儿不能通勤一辈子,我得想办法把她调回雾海。

    没想到小李子拍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他爸,也就是他亲爹是一个校长,全县各校校长差不多都有来往。

    调一个老师就是一句话的事,但这句话咱们说不好使,得是校长。

    你说我能错过这个机会吗?那还不趁热打铁?哪天他没影了,再求他就费劲了。

    我就天天追着他,喝酒时总叫上他,他还挺够意思,当事办了。

    和我一起到你们卧龙七中办的手续,我给校长带去两条好烟,他得同意放你,不打点好了他卡着就麻烦了。

    还有七中校长对咱们挺够意思,让你早回家待产,两条好烟一起表达意思了。

    雾海中学也接洽好了,他们同意接收你。你现在就是雾海中学老师啦”。

    闻立唠叨得眉飞色舞,她听得脑袋发涨,思路都跟不上。

    只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彻底告别卧龙七中了。

    她好遗憾啊!

    如果知道会调走,那天好好拾掇办公桌呀,抽屉里还有她的东西呢。

    她还可以好好和几个人告别,小飞,学姐,邵老师,组长老师。

    还有,好好告别那个度过三年初中,又工作了三年的校园,还有,好好告别那个迷你教室,顺带告别工友大爷,跟他说:“大爷,我走了,再见”。

    大爷会说:“调走也好,通勤不是常景,有时间常回来看看”。

    然而,都没有,她就不辞而别,匆匆结束了那里的一切。

    哎,好遗憾啊!

    她彻底与家乡卧龙断了联系,彻底成了闻立家这边的人,她心里很排斥。

    很快,这个关注点就放一边去了,摆在她面前的是迫在眉睫的大事,那就是,她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她经常打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从哪里出来啊?出来那天多疼啊?

    她经常到铁道边的小树林溜达,慢慢蹲下身扒开枯草,寻找新蒿的幼芽;靠在返青的树干上寻找大雁归来的影子;凝视游云悠悠,羡慕它们远离尘埃,自由自在。

    在一次的久望里,一个遥远的声音穿透千年万载,清晰地在她耳畔回响。

    那个声音说:“我生的儿子就叫云飞,像云一样,自由飞翔。”

    还坏坏地说:“不管叫云飞还是叫林洋,都是你生”。

    那个人给她这个任务,然而她失信了。

    当时她特别喜欢“云飞”这个名字,

    词海里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如此有意义,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只有他俩知道背后的故事。

    云飞,云一样自由,自由飞翔。

第82章弥天大谎(上)

    开学后,唐老鸭又住校去了,但是,只要周末必回家,回家必去表嫂家报道。

    她作为表嫂的娘家邻居,童年伙伴的妹妹,表弟的对象,诸多身份加持使得她和表嫂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的知己。

    唐老鸭这番曲线救国的把戏,表嫂焉能不知?但她沉浸在唐老鸭的恭维里,乐此不疲。

    三八节后的那个周末,她又踏进了表嫂家门,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在柜盖上。

    对表嫂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买贵重礼品,咱们女人过节了嘛,给你补上一个小礼物,意思意思哈”。

    表嫂正蹲地上洗衣服,面前好大一个洗衣盆,她仰起脸惊喜地说:“唉呀妈呀!这辈子头一回过妇女节,更别提礼物了”。

    唐老鸭在她面前蹲下身,笑着说:“像你这么出色的女中豪杰,以前不稀得过妇女节,那都是小家子气,但我们女人也得对自己好点,放心吧,这个日子我帮你庆祝,年年,岁岁”。

    表嫂发自肺腑地说:“老丫啊,你说话办事咋那么让人舒服呢?”

    唐老鸭笑而不语,到外面去了,再次进来时端了满满一盆清水,搓衣板似的后背弯成弓,到表嫂面前,如释重负地一放,蹲在地上手把盆边喘粗气。

    粗气还未喘匀,左右胳膊高高一撸,抓过表嫂刚洗完的衣服按进她的盆里,说:“我怕你嫌弃我洗不干净,那我就给你漂洗吧”。

    说着两只树枝似的手互相揉搓着,细心投入。

    表嫂的目光极其温柔地滑过她身上的每一寸,低头愉快地搓洗起来。

    两个女人东拉西扯,亲密无间,最后回归正题。

    表嫂问她:“打算啥时候过门呀”?

    唐老鸭难为情的说:“不着急,我们在了解中”。

    表嫂直率地说:“你快三十了吧?这个要是黄了,下半年就奔三十外了,那时再相亲,那就好说不好听了。”

    这正是她的恐惧,踏破门槛也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她还知道,错过了她的林老弟,她今后遇不到第二个了。

    但她镇静地说:“大不了不嫁”。

    表嫂不屑地“切”了一声,那是朋友间的亲昵,表嫂嗔怪起布莱克:“那个木头脑袋不瘟不火,也没个痛快劲儿,你就不能加把劲儿”?

    唐老鸭不解地问:“怎么加把劲儿”?表嫂哈哈大笑,把嘴巴往她耳根一凑,说:“裤腰带加劲呗,哈哈”。

    这个已婚女性的荤段子对于未婚姑娘是陌生的,没想到唐老鸭懂。

    她突然低下头不知声了,可一个地方搓洗没完。

    表嫂停下了手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脸,说:“哎呦,不好意思啦?这算啥呀?过了门这都不是秘密”!

    她又一观察有了新发现,就好奇地问:“说,你俩到啥程度了”?

    说完期待地看着她,眼睛里装满了八婆的兴奋。

    唐老鸭脸一扭搓洗起来就是不说话。

    表嫂把手甩了甩问:“我兄弟没碰你一根汗毛吗”?

    她这种口吻极具挑衅,意思是你没吸引力吗?

    唐老鸭觉得火候到了,是时候扔炸弹了。

    她忸怩着,低声说:“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这个结果超过了表嫂预期,把她惊到了,她倒不懂了,呆呆地问:“啥叫该做的都做了”?

    唐老鸭的头更低了,说:”那天下午他妈不在家,他抱着我,非得要那样,我没办法,就,答应他了”。

    她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表嫂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她喃喃地说:“唉呀妈呀,你们俩真敢,我兄弟烟不出火不冒,要干就惊天动地”。

    唐老鸭赶紧去捂表嫂的嘴,弄了她一脸水,唐老鸭脸红脖子粗地说:“你千万别和任何人说!我和你是这么多关系在,我又和你最好才告诉你的,他,你也不能问!

    你问他,他会怪我嘴巴不严!

    他妈你也不能说,她会瞧不起我的,听见没有?

    这件事到你这为止,你传出去,我”,说到这里她四处寻觅着,好像要找菜刀,找耗子药,寻觅一圈看着表嫂,冷峻地说:“你说出去我就死给你看”。

    一副贞洁烈女的决心。

    表嫂正色听着,听到后一句吓一哆嗦,她说:“我明白!事关人命我不浑,你放心我不会问他,不会和别人说”。

    唐老鸭听到这句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她可怜巴巴地说:“你说我会不会那啥呀”?

    表嫂明白了,担忧地说:“那咋不会呢?你们呀就是瞎胡闹,着啥急”?

    唐老鸭滴下了泪,越来越害怕,耸着肩膀抽噎,好似那千年珍惜的无暇被毁于一旦,冰清玉洁的她好不委屈。

    表嫂看到这里,动了女侠的测人之心,她仗义地说:“你放心,我给你做主,那小子敢不认账”?

    唐老鸭赶紧说:“别给他压力,到头来他还得怪我”。

    表嫂同情心泛滥了,她说:“男人都是一个味,提起裤子不认账,咱们觉得这是个大事,他们转头就忘,这就得咱们盯紧了”。

    表嫂陷入了选择的环节,经过一番考虑,她问:“你到底想不想嫁给他”?

    唐老鸭急了,说:“咋不想?再说都这样了不嫁给他嫁谁”?

    表嫂又问:“他家没什么钱,彩礼啥的也不多,这个你心里有数吗?我听听啥标准”?

    唐老鸭大方地说:“彩礼钱我一分不要,我就要他这个人,他家给我啥我接着啥”。

    表嫂上下打量了一遍唐老鸭,眼里充满了赞赏,她说:“这样的媳妇儿上哪找去?他家烧高香啦”。

    唐老鸭破涕为笑状,说:“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伟大?还不是你给我介绍的人好”!

    表嫂被捋得心花怒放,她反省自己介绍完对象再没有啥表现,是时候拿出媒婆的范儿了。

    她贴心地说:“你放心,我会让他家快点做出决定的,他们家儿子能拖,咱们闺女拖不起”。

    唐老鸭又要出眼泪,感恩戴德的泪,虽然没挤出来,但话跟上去了,她说:“嫂子,其实我更该叫你姐,咱们在一个屯子里长大,喝一口井的水,咱们才是最亲的人,你帮我处理好这烦心事,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表嫂又搓洗起来,她主意已定,唐老鸭也愉快的漂洗起来,她目的已达。

    两个女人继续欢声笑语,表嫂憧憬说:“你嫁过来后,咱们更近了,我有你这个伴儿,还能不高兴”?

    唐老鸭许诺说:“你家有啥活吱一声,我和他随叫随到”。

    她已经替布莱克发表承诺了。

    表嫂想到布莱克的实在,与他的媳妇儿唐老鸭再如此亲密,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

    唐老鸭离开表嫂家后,那叫一个欣喜欲狂呀。她不费吹灰之力就逼婚成功。

    不必她出面就有人为她两肋插刀,她觉得自己聪明得不能再聪明了。

    她又梳理一遍她的妙计,回顾一下有没有破绽,她从最开始梳理起来。

    当表嫂开玩笑说:“用裤腰带加劲”时,这何尝不是她想过的?可是她无从下手,她感觉就是主动解开裤腰带,那个木头都不会碰她,那多没面子。

    他除了元宵节那晚轻轻地拥抱过她一回,再没碰过她。

    但表嫂荤段子一开,把她的本来想法激活了,迅速地发生了化学反应,一个妙计灵光一现,她抓住了,然后就演了下去。

    她最后叮嘱表嫂,千万别说出去,她料定表嫂不敢说出去的。

    因为她说“不活了”这句比毒药都有用。

    所以,不会穿帮!她敢肯定!

    弥天大谎也罢,瞒天过海也罢,成功才是硬道理。

    林森呀林森,你跑不掉了!

    如果不是在大道上她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她带着这样的心情迈进了另一家院门,布莱克家院门。

    他正蹲在房门前抚摸着那个二黑,絮絮叨叨和一只狗在说话,人狗那个腻歪。

    她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在他眼里她都不如这条狗,他看这条狗的眼神充满了柔情,狗受了委屈他的眼神全是自责,他亲它,吻它,拥抱它;

    狗高兴,他就带它出去奔跑,你追我赶,开怀大笑,有口肉,他宁可不吃也要留给狗,说:“就当我吃了”。

    她吃醋了,实实在在吃一条狗的醋。

    她心里发誓:我一样一样拿下你们,走着瞧。

    按捺下这些心事,她换成一副愉悦的表情走近他,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逗二黑,二黑像是能感应到虚情假意,对她不理不睬,没朝她呲牙就算给她面子了。

第83章弥天大谎(下)

    第二天是周一,唐老鸭回校住宿去了,布莱克上班去了,家里剩下了母亲一人。

    她收拾完毕后在炕上平躺下来,舒展一下腰,这是她患病之后的经常功课。

    她听见院里有脚步声,进了厨房,进了她的屋,她侧脸看去,见是他表嫂。

    表嫂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问母亲:“腰觉得怎么样”?

    母亲说:“总得这么躺一躺缓解一下”。

    表嫂笑了说:“快点娶儿媳妇吧,有人帮你干活,你的腰就能好的快”。

    母亲没说什么。

    表嫂狐疑地问:“你对我兄弟对象不满意”?

    她的表情就像售出的货物买家不满意,她这个卖家表示不解。

    母亲体会到了,怕她误解自己不领情,赶紧说:“这丫头心眼子真多啊,大林根本不是对手”。

    表嫂一拍大腿,说:“我当是啥?心眼多还是毛病?心眼少你又觉得傻,你这老太太真不好侍候”。

    她半真半假的开玩笑。

    母亲说:“心眼多也分怎么个多法,我呀还是喜欢心眼实诚的孩子,处得长远”。

    表嫂听出来了,这是对唐老鸭不满意的借口,她想到此番来是带着任务的,老太太这话茬不对她心思,看来这事有难度,她只得使出杀手锏了,一时忘了对唐老鸭的承诺。

    她哼了一声,说:“你喜欢不喜欢说了不算喽”。

    母亲看了她一眼,发觉她的表情有别的意思,话里有话。

    就问:“那谁说了算”?

    表嫂说:“人家那两人说了算呗”。

    母亲说:“那倒是”。

    表嫂一不做二不休,她说:“大姑,你快点给他俩办事吧”。

    母亲奇怪的看着她。

    她抻悠许久才说:“不快点办事要丢人了”。

    母亲突然往起坐,哎呦一声猝然倒下,她捂着腰连声哎呦。

    表嫂惊慌失措地爬过去,不知动弹母亲哪里,连声问:“闪腰了吗?又闪腰了”?

    母亲浸出冷汗,她硬挺着说:“起猛了,感觉腰那里错节了似的,我躺躺,躺躺就没事了”。

    她安慰表嫂。

    表嫂松了口气,歉意地说:“怪我多嘴”。

    她不再提那茬,母亲躺着没敢再动。

    表嫂问:“还疼吗”?

    母亲说:“不动弹还行”。

    她眼神追着表嫂问:“你说怕丢人咋回事”?

    表嫂说:“哪天再说吧,你现在不能着急”。

    母亲急了,催促说:“你这半截话我更着急,快说”。

    表嫂想起对唐老鸭的承诺,就先要口供说:“大姑,你答应我不许问我大兄弟,我才说”。

    母亲沉默地点点头。

    表嫂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大林和唐老师都那啥了,嗨,我直说了吧,两人钻被窝了”。

    母亲大惊失色,听到半截话时就猜测是这个意思,果然是。

    她扭回脸,怔怔地盯着棚顶,好久不说话。

    她回想着一幕幕,唐老鸭跟随卖货时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他们没机会。

    开学了每周末她必来,从早腻到晚,委婉的催促她早点回家,磨磨蹭蹭就是不走,非得天黑透了才动身,大林只得每次都送她回家,孤男寡女,还是年轻人,时间久了难免把持不住,这是有可能的。

    但她还是不能相信,以她对儿子的了解,大林不是那样的人!

    想到这里她问:“谁跟你说的这事儿”。

    表嫂说:“人家老丫亲自说的。一个姑娘家能随便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她是讹你家钱呀还是讹你家财?”

    母亲急迫中也忘了承诺,说:“大林回家我亲自问问他,真有这事儿,臭小子,我打断他的腿,没有这事谁也别往他头上扣屎盆子,这黑锅我儿子不能随便背”。

    表嫂听完,发现她的这位姑婆挺顽固,看来需要费一番口舌了。

    她说:“大林那么好脸儿你当妈的问这事?咋问?这事是问的吗?谁证明?你儿子说没有,老丫说有。

    信谁的?拿到桌面上说?都丢人,他俩都是老师,还咋面对学生?名声可就臭了,闺女家有个好歹咱们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咋办?法官都断不了这官司。

    还有,你们家啥意思?没相中她老丫就给个痛快话!我就不信你们拿大棍子赶她,她能赖这里不走?

    你们磨磨唧唧拖拉着人家闺女,你们能拖起,人家闺女拖不起。你们到底有个啥态度也该拿出来了。

    尤其发生了这说不清楚的事儿。她唐老丫一旦说出来了,你以为她能收回去吗?一口咬定就钻被窝了,弄不好还得反咬一口强·奸,那时事儿就大了”。

    表嫂说的吓人唬道,有理有据,这些母亲真没想到,不禁如醍醐灌顶。

    她目瞪口呆地躺着,她一个农村寡母能有什么见识?她犯起愁来。

    表嫂趁热打铁,她说:“这事要说简单也简单,就问大林,结不结这个婚?不结说不结的,但得处理好那个事儿;

    结就快点,万一哪天纸包不住火,孩子生炕上了,那多丢人?

    又说:“大林也不是没处过对象,不是没遇到过天仙,可是人家天仙不愿意呀!不还是把他踹了吗?他看不上唐老鸭,可是也得看看自己的条件呀。

    光凭心气高就能当实力?25也老大不小了,晃悠几年奔三十还没对象的话,唐老鸭这样的都没有了,那时咋整?现在有个唐老鸭死心塌地对咱家,你们倒端起来了,唐老鸭就是丑点,过日子看长相?

    大姑呀,你说咱俩俊吗?

    唐老鸭心眼多,会说会道,正好大林实心眼互相帮衬嘛”。

    表嫂以买卖人之精明和口才,说的母亲无言以对。

    母亲最后说:“大林回来问问他,没意见就结婚,可是有一条呀”。

    表嫂猜定她提钱,就先说:“你是不知道唐老鸭有多懂事。她说了,彩礼一分不要,你家给啥接啥”。

    母亲惊异了,问:“她真的这么说的”?

    表嫂肯定的说:“是,千真万确,这个你可以亲口问她”。

    母亲脸上缓和了表情,她心里为唐老鸭的这句话感慨不已。

    她说:“这点她是难得,但咱们也不能太亏待了人家”。

    表嫂说:“多大锅烙多大饼,有多少咱们拿多少”。

    这句话她又偏向母亲说了。

    表嫂看看窗外的太阳,说:“大姑我得回去了,晚上我再来”。

    母亲说:“这事让你来回跑,都是为了你兄弟,你受累了”。

    表嫂笑着说:“别落埋怨就行,哈哈”。她笑着走了。

第84章贫不择妻

    下班回家时,布莱克路过表哥家门口,见表哥破天荒地站在道边卖呆。

    两个风雨同舟的战友早都心神默契,他感觉到表哥是专门等他。

    他下了自行车靠着,垂着眼帘不说话。

    表哥开门见山地说:“你有用钱的地方,尽管开口,用多少都行,多了我没有,万八千的能拿出来”。

    表哥说这些令布莱克很纳闷,他看着表哥说:“哪次分红你都不少给,我不能再借你钱”。

    无需虚头巴脑,两个人说的都是真心话,都没往下继续。

    表哥长出口气,用劝慰的口吻说:“常言道,贫不择妻,你也别太挑剔了,过日子谁都一样,嗯”?

    布莱克领会到表哥话里的意思了。

    到家剩下的路程没几步,他单手推车慢慢的走着。

    他的小学校,他的小村,他清贫的家,塑造了一个渺小如尘的他,他忽然好累,爱累了;恨累了;伤累了。

    他想到唐老鸭,她像空气一样,无色无味,萦绕着他,他不必有任何压力,不必爱她,不必费心,她愿意要这样的他,那就拿去吧!

    母亲的腰依然不敢动,他问为什么突然重了,母亲不说。

    他坐在母亲身旁,母亲看着儿子瘦削疲惫的面庞,不忍问他那么尴尬的事,再说了,结了婚还天天钻被窝呢,纠缠儿子这件事干嘛?对于这件事她释然了。

    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吧!

    她轻声问儿子:“看起来唐老鸭死心塌地要跟你过日子,就差你一句话了,如果她嫁给你,你愿意娶她吗?”

    他把目光放向黑黢黢的窗外,喉结频频微动,轻声说:“愿意”!

    母亲说:“妈不是逼你,妈不逼你,你自己决定,啊”?

    他收回目光,看着母亲说:“我结婚你就有孙子了”。

    房门响,重重的脚步声踏进来,表嫂出现在屋门口,她蹬着门槛,看看炕上躺着的寡母,又看她这表弟,做出那样的事却没事人一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劈头盖脸地数落他:“快点结婚得了,家里多个帮手你妈也能轻松点,让她尝尝儿媳妇做的饭,来年抱个大孙子,你妈这辈子不容易,你也该让你妈尝尝这样的生活了,你这样天天当闷葫芦就能把你那天仙盼回来呀,醒醒吧”。

    表嫂只顾自己口头痛快,完全不理会他的心情。

    他大声地说:“让她家选日子吧”。

    表嫂以为听错了,又惊又喜,她说:“别整得像我们逼你结婚似的,婚姻大事自主自愿,你可得想好了”!

    他:“想好了”。

    表嫂这才眉开眼笑,走进屋来,照他的肩头捶了一下,表嫂真的把他当做了弟弟。

    她嗔怪说:“头一次保媒,这个费劲,你们俩好了赖了可别埋怨我”。

    母亲:“不能,他嫂子受累了”。

    表嫂说:“我明天捎信回去,让她家选日子”。

    说完乐颠颠走了。

    母亲在炕上躺着,他坐在母亲身旁,母子俩谁都心事重重,没有要娶媳妇儿的乐模样。

    表嫂麻溜利索快,唐老鸭家也是神速,第二天就回信了。

    晚饭后表嫂进屋往炕沿儿一坐说:“她家找高人算的日子,听高人说今年农历闰三月,闰月结婚不好,所以要么是阳历四月,要么是六月,这不寻思往前提嘛!就定了四月16号”。

    她说往前提时,意味深长的加重了语气。

    母亲掐指一算,说:“那就剩一个月了,可挺仓促”。

    表嫂说:“人家唐老鸭没那么多要求,咱们准备啥样是啥样呗,这媳妇儿打灯笼上哪找去”!

    表嫂对着里间屋门喊:“听见了吗?一个月后你做新郎啦”。

    那屋鸦雀无声。

    表嫂问母亲:“大姑,人家老鸭没要求,咱家不能没谱呀,咱们到底都准备啥呢”?

    母亲:“被褥得做两床新的,我以前备了棉花和被里被面,这些年我攒点钱就买一样,家里有儿子知道有一天用得上,再就是他俩结婚那天穿的新衣裳,还要给媳妇儿买套换洗衣裳,里外三新呗。

    再就是酒席钱,结婚那天的车钱,新娘改口钱,零零碎碎都得算算”。

    表嫂一听这老太太心里有数呀。

    她说:“大林这一年多赶集下店也能剩点钱,他自己的工资又仔细地攒着,咱们照这个标准办置钱方面不难,如果不够,尽管到我家拿”。

    母亲说:“不借你们钱,凑合凑合也搪过去了”。

    表嫂鼻子哼了声,她说:“多亏他寒暑假出去卖点东西,有一阵周末还出去,这顿拼命能剩点钱,反正吧,做点小买卖就比当个老师强,老师靠工资就得喝西北风”。

    这是对一个老师,农村男老师多么大的讽刺啊!

    乡村女教师可以通过嫁人做出选择,可是年轻的男老师的处境就这么尴尬。

    其实这些男孩子初中时学习都是出类拔萃的,他们过早的上了师范,毕业后只得回到农村做一名老师,他们读高中的话命运就会不一样,天堂与地狱就差三年。

    布莱克,林森,一个优秀的男孩子,就因为是一个农村男老师,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孩嫁与他人,而他也要面对现实,娶一个他不爱的人,贫不择妻,是他的宿命。

    而章红梅幸福吗?

    秀外慧中的她被驱使于槽枥之间,就因为她看中了闻立高工资嘛!

    命运这只巨手就是如此摆弄着凡夫俗子。

    表嫂像打鸡血了精力更旺盛了,她:“说准备就得开始一样样做了,先做被褥,明天我就来给你做”。

    母亲感激地看着她,说:“真不知道说啥好了”。

    表嫂继续:“他们结婚就在里间屋结,可是长远来看他们住哪”?

    母亲犯愁地说:“她俩学校不在一起,老丫能不能调过来?那可就方便了”。

    表嫂说:“我问过老丫,她说不能调。她是社办老师,调不动”。

    母亲:“她俩得有一个跑长道,要么是大林,要么是她”。

    表嫂说:“咱这里离沙塘子18里,赶集都知道,让老丫一个女的每天往返通36里?那不行”。

    母亲:“那就大林通,在沙塘子安家”。

    表嫂说:“只有那么办了,在沙塘子租个房,一个月二十,三十的,暂时这样安顿下来,慢慢图长远呗”。

    母亲说:“租房那事就他们自己找了,咱们赶快做被褥,买衣裳趁着礼拜天去趟城里就整回来了”。

    表嫂说:“这事刚开始觉得没头绪,这么一捋也没啥难办的,咱们分头行动”。

    两个女人热闹地规划着,里间屋无声无息,她们的谈话与结婚的主角无关似的。

    表嫂走了,母亲看着紧闭的门,喊:“出来一下,儿子”。

    半天里面也喊:“照你们说的办,别再问我”。

    唐老鸭在周末回家时得到了结婚的日期,激动的喜极而泣,为了这一天,她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她感受着他的冷漠,未来婆婆的不冷不热,她豁出去一张脸皮热辣辣的硬贴冷屁股,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成功了,她为自己的努力而激动。

    她想马上跑出去到他家,和他说:“租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上班时没事就转转,同时也打听一下同事们,哪里有房出租”。

    她想让他知道她有多能干,就在要临出门时她强迫自己:“别着急,稳稳,再稳稳”。

    她站在门口快速地转着脑筋,然后又回屋坐下了。

    她母亲催她:“好不容易看好的日子你咋又不着急了?还不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咋办”?

    唐老鸭说:“不着急。我得抻悠一下,这时去显得太心急了,是他们家张罗结婚,又不是我张罗的”。

    她母亲眯缝着小眼睛说:“还是我老闺女鬼,对。该端着就得端着”。

    这个周末她第一次没到他家去,突然娇羞起来。

    表嫂和母亲把棉花,被里被面,摊了满炕,表嫂穿针引线一道道“行被”,母亲支撑着也能坐起来一会儿,帮忙抻抻被角,铺铺棉花。

    傍晚的时候已经做成了一被一褥,叠好了摞在炕里,里外三新的棉被散发着新布和棉花的味道,在屋里淡淡飘着。

    母亲催促他:“去和老丫商量一下,哪天出去找找房子,哪有那么相应的房子等着你租?就是有不也得你遇到吗?你还得拾掇拾掇,你们只能靠礼拜天弄,算算有几个礼拜天了”?

    他被催出了那屋,来到院里,抓过自行车两腿搭到车上两脚点着地面出了院子,骑上车朝唐老鸭家去了。

    他把自行车靠在大道和她家入口处,那里本来也没门,他长驱直入进了院。

    唐老鸭这一天如坐针毡,望眼欲穿,在窗里看见他时他已经来到窗下了,她赶紧划拉一遍浑身上下,门响时她端坐在母亲身边。

    他进屋了,她像是才看见似的,抿嘴朝他一笑,用眼睛询问着:“你干嘛来了”?

    他没注意看她,和她母亲打了声招呼,直接了当地说:“下周我去沙塘子找你,咱俩出去看看房子”。

    她母亲尖细着颤音说:“我这老闺女真舍不得,在我跟前没遭过罪,我把她留到这么大,真舍不得”。

    他心想:你舍不得就继续留着呗。

    唐老鸭说:“那也行,我直接不回家了,在宿舍等你”。

    他一直没坐,说:“我回去了”。

    和老太婆打了个招呼大步往出走,唐老鸭趿拉着鞋追出去,半路弯腰把鞋提上,再抬头,他已走到自行车前,直接骑上就走了。

    她追到门口,只看见了一个远去的背影。

第85章觅巢

    又一个周末到了,一大早他就骑上车往沙塘子去了。

    这条路他并不陌生,多少次赶集走过,沙塘子街道他也不陌生,多少次摸黑卸货摆摊,但去三中是第一次,他打听着来到校门口。

    走进校园,发现沙塘子三中好大,校舍真多,松柏森森,不愧是所名不虚传的老校。

    他走进了宿舍区,又打听着问清了唐老鸭住的宿舍。

    那是宿舍群里最后面一栋,一户一个门,是独门独户那种。

    他在房门上敲了几下,半天里面有脚步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唐老鸭,她好像才出被窝,穿着线衣线裤,但脸上涂脂抹粉了,戴着突兀之高的文胸,像两只硬邦邦的椰壳。

    他站在门外说:“你穿好衣服咱们出去吧”。

    她说:“同寝她俩都回家了,里面就我自己,你进来等吧,外面凉嗖嗖的,嗯?进来吧”。

    说着来扯他的衣袖。他提前甩开了手说:“我在外面等你,快点”。

    说完转身到自行车那里,把腿搭在车上,随时就走的样子。

    她把门一关,到里面鼓捣去了。她再出来时穿了件银灰色风衣,拿个小包,春寒料峭中她的嘴唇很快冻紫了,他骑车往前走,说了句:“上来”,她跟在后面窜了几窜终于坐上了车。

    他们穿过空荡荡的操场,出了校门,开始在大街小巷骑车转悠。

    见过几户都不太满意,看来租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座座院落都安居乐业的样子,何处才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呢?

    她牙齿哆嗦着说:“这一周我也没闲着打听,有一处房子空着,还是独门独院,我没去过,听说得拾掇,挺费事,我就没打拢,实在没有咱们看看那个去”?

    他说:“看看什么样吧”。

    他又骑上了车她坐在后面指挥着路线。

    他们的路线是沿着小学门前的大道一直往西,到了一个交叉路口,拐进去,那是条宽胡同,走到胡同中部,她说:“停一下”。

    他们面前有一院落,通向房屋的甬路荒芜着枯草,一副荒草没蹊径的样子,甬路尽头是三间砖瓦结构的正房。

    虽说是砖瓦结构,但墙壁的砖熏得烟黑,一看就是旧砖,是那种搭过炕的旧砖,期间也夹杂着赭红色新砖。

    房檐比较高,黑瓦房盖坡度不大,立出夹角很小的房脊。

    黑瓦颜色也不均匀,瓦片分布凸凹不平。

    木制门窗刷着蓝色铅油,蓝色已经斑驳变白。

    她看了看门口,那里有一棵树冠圆满的树,她说:“是这里没错了,房主早搬走了,这些年一直出租,但租户又搬走了,秋天开始空着”。

    他推了推几根木杆遮挡而成的“院门”,“院门”开了,他把自行车靠在那棵树上,沿着甬路朝着那座房走去。

    甬路有二十多米,那就是说菜园也有二十多米长,窗前的庭院比较平坦,也长满了荒草,他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东边那屋一铺大炕,然后空无一物,西边那屋一铺大炕,空无一物,两个房间墙壁都粉刷着白灰,但黑魆魆的,角落里挂满了灰尘。

    中间是厨房,两边都有锅灶,锅灶上都有铁锅和锅盖。

    在厨房的北墙角他看见了自来水龙头,这房有自来水。

    他转身站在窗前,这院与邻居两边修着篱笆,菜园四方规矩,地势不高不低,站在那里感觉挺舒畅。

    他问:“房主说房租多少钱了吗”?

    她:“这样的房子行情就是20块钱,里面啥也没有”。

    正在他们交谈时,东边邻居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女人的脸,她向这院张望着,大声问:“你们租房还是买房”?

    他往东边篱笆走了几步,问:“这房还卖吗”?那个女人走出来,也往这边篱笆走了几步。

    说:“房主钥匙给我了,租就是二十五块钱,买就是三千块钱”。

    唐老鸭说:“我听说租是20呀”。

    那个女人说:“独门独院还带那么大个园子,25都是少的,一年省下来的菜钱多少呢?反正我就是传话的,房主说25块钱,不能少”。

    他:“卖的话能不能有回旋余地”?

    那女人走到篱笆边,他也走到篱笆边,他们隔着篱笆,那女人说:“房主这人挺犟的,说三千就三千,他都扛一年多了,你没看见吗?宁愿空着也扛着。

    我劝过他给人家留点余地,让个几百块也是个意思,那人,啧啧,一口价,我是房主邻居,谁买下这房谁也就是我邻居,我不偏不向,呵呵”。

    这位女邻居说的中肯。

    唐老鸭扯扯他的衣襟,他不予理会,继续和那女人说:“怎么能见见房主?我想买下来”。

    女邻居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用新邻居的热乎劲说:“我给他捎信,今晚上就能来,你们四五点钟来吧,他在铁南住,是上班的,得到下班”。

    然后问:“你们俩是干啥的”?

    唐老鸭说:“我们俩是三中的”。

    那女人说:“哦,三中老师呀。这房子卖给一对小两口老师,房主也能挺高兴”。

    女邻居回屋了,他俩往院门走,唐老鸭着实惊到了,磕磕巴巴地问:“你到底攒了多少钱?能买下这个院子”?

    他说:“凑凑呗”。

    她简直目瞪口呆了,原以为嫁给一个穷光蛋,做好了租房的准备,没想穷光蛋变出了大院子,她暗自庆幸,押宝押对了。

    到了自行车那里,她哆嗦着说:“还到别处看去吗?再不咱们回宿舍吧”。

    他见她冻得可怜,骑上了车,她赶紧小跑着追着坐,他头也不回地往前骑,她几次摸到座位,几次没敢坐,只得撒开大步跑着超过了他,在他的车往前一窜时,后座来到她眼前,她往上一跃坐了上去。

    他们又回到了她的宿舍门前,门上的锁还在,她说:“这回进去等着吧?晚上四五点钟还早着呢,在屋里我又不能吃了你”。

    说着开了锁自己先进去了,门在她后面开着,他无处可去,只得跟了进去。

    他们先进来的是个小厨房,锅灶都有,墙角还有个碗柜,拉着白沙布帘,油渍麻花的。

    从厨房进了一个小屋,这就是宿舍。房顶很高,墙壁显得逼仄狭长,后墙带个又窄又高的窗户,窗帘拉得严严的。

    窗台上摆满了小镜子,化妆品的瓶瓶罐罐,

    和酱瓶子咸菜罐子混在一起。

    这屋里弥漫着女生宿舍特有的馨香,他站在门口,两手插进裤兜,她脱下风衣,又露出紧身上衣,薄薄的,她把风衣挂在墙上,笑着问他:“你猜猜哪个床是我的?”

    他这才看向床铺,是一个通铺,铺着三个人的被褥,再就没地方了。

    被子折叠着摆在脚下位置,褥子上铺着床单,女生床单的粉粉嫩嫩透着一种异样的气息。

    他扫了一眼说:“不知道”。

    她不见怪,在靠西墙的床铺上坐下来,西墙贴着一圈明星海报,她拍拍身边的褥子说:“我在这,傻瓜”。

    说这句后,矜持起来。

    他看见北窗那里有张课桌,课桌下有把椅子,就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他侧面对着她,依然手插裤兜。

    两个人都不说话。

    他走进这个校园时,走进这片宿舍时,想的是什么?

    他想,如果他和章红梅毕业就都在这里上班,他们在这古朴校园相遇,那又会怎样呢?

    今天出去找房子的就是和她了吧?

    那会是怎样幸福的心情呢?

    布莱克沉浸在他的思绪里。

    唐老鸭出去了,她在厨房里,有舀水声,盆盖相碰声,他听见了没想太多。

    课桌堂里堆了一些书,他实在无聊,低头查看,故事会啦,知音啦,诸如此类的杂志,难道文学爱好者就读这些玩意儿?

    勉强找到一本《青年文摘》,他看了起来。

    这样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唐老鸭进来了,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她把小盆放在课桌上,葱花味随着热气飘着,他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做的”?

    她笑着说:“刚才呀,尝尝我的厨艺,我就会做这个,平时吃食堂,我在这里就这么吃十多年了,终于要结束了”。

    她把一双筷子递到他手里,她也拿了双筷子,她说:“别分了,就在一个盆里吃吧”。

    她夹了个荷包蛋咬了一口,说:“一人一个”。

    闻着面汤味道,他感觉到饿了,挑了筷子面条也吃了,他俩不知不觉默契地配合着,他低头时她抬头咀嚼,她低头时他抬头咀嚼,最后剩下了一半汤,

    她说:“我吃饱了,你挺爱喝汤吧,饺子汤都能喝两碗,面条汤也归你了”。

    他没客气,端起盆咕咚咕咚把汤喝光了。

    她抢过他的筷子说:“在这里你是客,我收拾”。

    她到厨房去了。

    他坐在桌前又看了起来,就是消磨时间,他看了几次表,离四五点还差一段距离,这个房主在哪里上班呢?周末还加班?他很好奇。

    他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知道唐老鸭进来了,他没回头,他感觉到一股气息在他脑后萦绕,痒痒的,酥酥的,他突然一回头,见唐老鸭正贴着他的后脑勺微闭双目陶醉的样子,他一惊,坐直了,她睁开眼睛,在后面死死的搂抱着他,嘴里急切地说:“我早晚是你的人,我不怕你怕啥?我们结婚不就天天这样吗?”

    她另一只手绕到他的脖子上,紧紧的勒着,然后把她的上身紧紧的贴着他,他感觉到后背硌得慌。

    纳闷间浮现她那突兀的文胸,顿觉索然无味。

    他生硬地掰开她的手,狠劲一甩,站了起来,背对着她,因为他不想让她太窘。

    他说:“唐姐,到啥时办啥事,现在不能”。

    她当然很窘了,耳根都烧透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换成愉快的声音说:“考验考验你,看你能不能过美人关”。

    她实际是想把那瞒天过海的谎言落实锤,那样他百口莫辩了。

    没想到,这家伙果然不上套呀!

    而她也果然很高兴,这样的男人多令她放心啊!至于窘那就很快忘了。

    他又坐回到了椅子上,翻阅起那本杂志。

    宿舍里暗了下来,只有窗户那里投进夕阳最后的明亮。

    他看了看表说:“我去见那个人,你在宿舍吧”。

    她说:“我也要跟你去”。

    他:“房子你也看到了,价格你也听见了,你还想知道啥?我见过那人直接回家了,你去还得送你回来”。

    他说的一点都不委婉。她只得说:“我送你”。

    他出了宿舍,跨上自行车朝着操场骑去,拐过弯不见了。

第86章新生

    布莱克和房主谈完时已经晚上六点多了,而到家时已经八点。

    母亲在等他,他坐到炕沿儿上对母亲说:“我租房的时候看中一个院子,房主三千块钱卖,我和他定下来了。我要买”。

    母亲并不惊讶,说:“你看准的你就做主吧,你向来有主意,到时候把礼金钱倒一下差不多吧?”

    他说:“我也是这么计划的,杂七杂八不买了,集中钱买房子。

    我开始琢磨先租几个月再买下来,后来一想白搭几个月房租干嘛?直接买下来得了,正好三间房,你和我们一起住得下”。

    母亲说:“你们住你们的,我在这里哪也不去”。

    他幽幽地说:“我原打算在卧龙买,没想到买沙塘子去了,不管买哪里,我都是和你一起住的”。

    母亲明白他说原打算在卧龙买的意思,哎,在卧龙买和在沙塘子买,女主人就不一样了。

    很快又到周末,天没亮他就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沙塘子,在街里买了一桶白灰,一把滚刷,绑在车后座上,骑着车直接来到那座小院,这已经是他的家,新家。

    他打开房门,屋里冷嗖嗖,他到院里找了点柴,填在灶坑里,点燃后发现灶坑还挺好烧,这就省下一道工序,不必重新修锅灶。

    他把调好的白灰筒拎进东边屋子,他在墙上刷出了第一刷子,像是一个感叹号,他的粉刷由这个叹号开始。

    九点多时,唐老鸭来了,他已经在刷棚顶,唐老鸭在他身前身后唠叨:“咱们先刷一个屋,买块喜庆的炕革。墙上再贴几张画”。

    刷棚顶比刷墙壁累,他在炕沿儿上坐下来,歇一歇。

    唐老鸭拿过滚刷,在墙壁上补刷,她说:“一进屋就能发现有的地方浅,我就刷这浅的地方吧”。

    她给自己包装得很充分,穿件旧褂子,头上戴个蓝点子白纱巾,纱巾包在头上,在后脑勺那打结。

    她举着刷子补补这里,补补那里。

    他不知不觉看得出神。

    恍惚间觉得刷墙的是章红梅,她刷几下就回过头娇嗔地说:“我累了”。

    他笑啊笑,说:“为了咱们的爱巢,累也值”。

    他们的墙壁洁白晃眼,他想要她再回头,他要再看看她细瓷儿般可爱的脸。

    她的身影开始模糊看不清,他使劲地眨眼,依然留不住她要消失在那片白光里,他失声地挽留:“别走”!

    “我不走,我陪你”!

    唐老鸭转过头,一脸甜蜜。

    他只觉得眼前一暗,白墙不见了,只有唐老鸭挤着笑的丑脸,那两片褐色薄唇启动:“你傻啦”!

    他站起来,从她手里无声地夺过刷子,走到屋地中间,仰着头,抬着胳膊又刷起来。

    唐老鸭又无事可干了,站在炕沿儿边摆弄一沓大红双喜字。

    这是她买的第一件东西,她一张张安排着,碎碎念:“这个贴窗户上,一个屋一张;这个贴大门上,不能贴早了,婚礼前一天贴,所有的喜字在向世人宣布,这里住着一对幸福的新人”。

    东屋刷完了,他开始拾掇院子,唐老鸭擦玻璃。他埋头苦干,她哼着小曲儿。

    接下来的每个周末,他们都在新家忙,这座荒院一点点在变模样,变得像有人气的家。

    两边的邻居站在院里驻足参观,他们和家人议论时说:“那是两老师,要结婚了”。

    一个新的小家庭在诞生。

    农历第一个三月进入下旬,在雾海,在章红梅婆家,婆婆和邻居聊天时,她说:“章红梅要是争气的话,孩子就能生在第一个三月,不争气的话就生在闰三月里了”。

    从她的话里看,她很忌讳闰三月。

    可是预产期还有半个月,那正好是闰三月。

    红梅的肚子像杵了个棍子,又粗又直的棍子,已经无法弯腰了。

    但她依然在做饭,就像一场盟约,她既然答应就得履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违约。

    那天中午,在她做饭前,二姑姐点菜说:“章红梅,你烀土豆吧,我想吃土豆”。

    她站在灶前削土豆皮,二姑姐和婆婆坐在炕上,共同逗弄一个小女孩,二姑姐的女儿。

    她把土豆一个个摆在锅边,正好摆了一圈,最后剩两个土豆,她看了看,也放进去了。

    “那两个拿出来吧”!

    她一惊,二姑姐的脸贴在那块玻璃上,监督她把那两土豆拿出来。

    红梅没理她,心想,我做饭我做主!

    她盖上了锅盖。

    突然,一个人影从那屋里冲出来,是婆婆,她光着脚跑进厨房,气冲冲掀开锅盖,捡出了那两个土豆,扔回盆里。

    哐啷盖上锅盖,光着脚回屋了,那块玻璃上印着她梗着的脖子和后脑勺。

    二姑姐带着胜利的浅笑,声音甜甜地和她女儿“聊天”。

    这对母女欺人太甚。

    章红梅真想把锅盖扔在她们面前,大吼:“你们说了算,你们做”。

    但她什么也没说,艰难地侧着身,捡起烧火棍,往灶坑里推柴禾。

    热浪烘烤着她的小腿,她就再推一下。

    这时,大门一响,走进院里一个高瘦的身影,他穿身蓝色工作服,歪戴一顶蓝色工装小帽,是闻立!

    他因春季检修线路,已经十天没来家了,他往家门走近时,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笑脸。

    她看见从天而降的他,露出欣喜的笑容,他们互相对视着笑。

    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脸色陡然变了,她正低头用脚往灶坑里踢柴禾,艰难地用烧火棍往里推。

    闻立经过她身边,冷不防抓住锅盖提环,把锅盖一掀,提着锅盖往门外哐啷一扔,那个铝锅盖带着热气向前滚着,像个灰白车轮,撞到大门,反弹回来,又撞到大门,几次三番,像个戏台上的锣,发出哐啷声,最后一响后贴地上不动了。

    婆婆和二姑姐的脖子一直被什么提着,看着那个锅盖表演。

    闻立双手叉腰盯着锅盖最后悄无声息,他这才走进婆婆屋。

    他指着门,对她二姐低吼:“回你家去!走!我们不该你的!走!抱着你的孩子走,再不走我摔死她”!

    二姑姐屁滚尿流地拾掇东西,东一把,西一把,她女儿吓地狼哇大哭。

    婆婆紧紧地搂着小女孩,捂着女孩的耳朵,却大声地叨咕说:“哭啥呀?那是二舅!二舅最稀罕你呀”!

    闻立打断她,没吼她,低沉阴森森的:“妈!你瘫痪不能动弹啦?你说,我拉你去医院”!

    婆婆眼角溜着他,笑着说:“没有!不用”!

    闻立:“她那样了,你们还让她做饭?你们做一顿饭能累死啊?”

    婆婆抬起头骨碌着秃眼球,解释说:“那啥,她运动一下也好,到时候生的快,你不懂”!

    闻立冲着厨房喊:“章红梅,你回屋躺着去”!

    又对婆婆说:“妈,我求你自己做几顿饭吧,你儿子我求你了”。

    婆婆终于开窍了,下了地,经过红梅身边,到大门那里拎回了锅盖。

    那顿饭,闻立没吃,红梅也没吃,他们坐在沙发上,闻立说:“我们的活还没完,今天经过这里,我顺路回家看看,一会儿还得走”。

    她眼里蓄满失望,她说:“我害怕,怕突然生了,那怎么办”?

    他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安慰:“预产期不是还有半个月吗?那时我们能干完,干完了我就请假在家陪你”。

    他还是走了,消失在车站那个方向。

    那天晚上,她早早地睡了,安稳地进去了梦乡。但感觉刚眯了一觉就被惊醒了,听听耳边没有声音,夜又黑又沉。

    突然她的肚子疼了一下,原来是肚子疼把她“惊醒”了。

    她睡不着了,肚子每隔几分钟就疼一下,不是很痛,就像一种提醒,提醒她别睡了。

    她猛然想到,是不是孩子要出来?提前出来?

    想到这里她一阵兴奋,含着好奇的兴奋,就像要看一场热闹,历时九个多月的怀孕就要有结果了吗?

第87章天涯共此时

    红梅听见厨房锅盖很响地哐啷,知道婆婆出来做早饭了。

    这一声哐啷好像激怒了她的孩子,他突然一踹,她觉得突然被什么一揪,第一次开始承受不住的疼。

    接着,那种疼就缠身了,无论她坐起来,还是躺下去,都躲不掉。

    她慌了。

    爬下地,摸到门,这期间又疼了几次,她几乎摊在门口,她惊恐地对婆婆说:“我肚子疼……妈……要生了吧”?

    婆婆听见了,但就是不立即回头,乌漆漆的后脑勺梗着仇恨。

    当她终于转过那张阴沉老脸时,扫了红梅一眼,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没那么快啊!现在就生还便宜你了呢”。

    说完转回脸不再理她。

    红梅又扛过一阵疼痛后,请求婆婆:“叫闻立回来吧,带我去医院”。

    婆婆置若罔闻,手下乒乓又是一顿响。

    红梅等不来回答,只得回到床边,那一阵阵撕心裂肺使她床都爬不上去了。

    婆婆终于开始安排,她打发大伯哥说:“到‘小荒地’把你老婶娘接来,就说闻立媳妇要生了,请她来接生”。

    大伯哥说:“这事得告诉闻立”。

    婆婆眼珠子一翻:“他回来她就不疼了?谁也帮不上忙,回来干啥”?

    大伯哥还是不放心,说:“再不,找车去医院吧,万一有啥闪失咋办”?

    婆婆压低声音:“上医院得多少钱?那样闻立又不能交伙食费了,正好是二鬼借口。

    不用去医院,她年龄小,不会出意外的。以前女人谁不是在家生?我生你们五个哪次也没去医院,她咋就那么娇气”?

    大伯哥噔噔出去了,去三十里外一个叫小荒地的村子,找一个接生婆。

    红梅扒着床边,在一次疼痛间隙爬上了床。

    她屋电风扇的杆上有个小钟,她不时的盯着它,时间一秒一秒,过得咋那么慢?

    可是痛,却一波一波间隔变短。

    她满肚子抚摸,肚皮之内,就是她的孩子,孩子啊,请你轻一点,好不好?

    他是留恋还是急迫?像个瓜要离开藤,活生生撕扯那肉做的牵连。

    她陷入一阵幻觉里,是什么声音在耳边飘来飘去?

    它轻盈地撞击着发出细袅之音,她努力睁开眼睛,她看见那串风铃在轻摆。

    那淡紫色的一串轻雾在她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她盯着风铃,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去,一会儿跪着,一会儿爬着。

    风铃看不清了,也听不见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无声的轻摇。

    在章红梅痛不欲生的折腾时,在一个村里,一户人家的院里,好多人出出进进。

    窗前临时搭个锅台,连续安了三口大铁锅,一米长的炉筒子斜着伸向菜园,像三门礼炮的烟囱,正往外飘烟,烟飘到晴空里,变成轻云。

    锅上蒸汽滔滔,香味阵阵,在院里盘旋,帮忙的女人们欢声笑语,跑腿的男人们扛回桌椅板凳。

    木楞子院门上贴着大红喜字,里间屋的窗外贴着大红喜字,提示那屋是新房。

    这是村里最寻常的婚庆场面,这是这家第一次办这么大的喜事,这家的儿子是今天的主角,今天他结婚。

    他是一个农村青年老师,他叫林森,还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叫布莱克。

    人们对他说:“今天你啥也不用干,大家都为你服务,你当好新郎就行”。

    他就听话的坐在他的房间里,从早晨起来就坐着,坐在方桌前,背对着门,面向一面墙。

    那面墙还有画轴挂过的痕迹,此刻,端正地贴着大红喜字。

    屋里没有别人,都在外面为他服务,炕上铺着一条对折起来的新棉被,喜庆的大花朵闪着光泽,他将在那上面与新娘“坐福”。

    他面前整齐地放着他的结婚礼服,一套藏蓝色西装,上面端正地摆着一朵红花,红花下写着“新郎”,礼服旁边折叠着两个东西:宽宽的一条红绸,宽宽的一条绿绸。

    贺喜来宾陆续进院,像观众入场。

    有一伙人一股脑进来的,为首的说:“看看这家伙今天当新郎什么样”?

    旁人闪开道路,议论说:“他学校同事来了”。

    二十多个同事进了新房,围在他身边,这个搬过他的肩膀说:“哎呦喂,这发型多精神啊,你们瞅瞅,卷毛派上用场啦”;

    那个拿过他的新郎花在他胸前比试。

    他像个木偶木讷地任大家摆布,有人打趣说:“当新郎官乐傻了”。

    婚礼总指挥“大捞忙”把同事们请到邻居家待席。

    院里又进一个人,母亲见了热情地招呼说:“大恒来啦,你媳妇呢”?

    大恒愉快地说:“小飞要生了,在家来不了啦,我全权代表,大林呢”?

    母亲说:“在屋里”。

    他听见大恒在他身后站下了,他没有回头。

    大恒和他一起沉默,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她调走了,不在卧龙了。

    咱们哥们这么多年,你的心事我都懂,别想了,以后踏实的过日子吧”。

    他没有任何反应。

    母亲走进来,她拿起那套西装,说:“换上衣服吧,该接新娘去了”。

    他缓缓站起身,脱下旧衣,穿上西装裤子,母亲在身后把上衣披上,他穿上了上衣。

    母亲转到他面前给他系扣子,一粒粒地系,低头系到最后一粒时簌簌滚下泪珠。

    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今天结婚了,她百感交集,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母亲拿起那条绿绸,套在他的左衣袖,用别针固定住;又拿起那条红绸,套在右衣袖,用别针固定住。

    他一个胳膊红,一个胳膊绿,他很鲜艳。

    最后戴上那朵新郎花,就像画龙点睛,他变成了潇洒帅气的新郎。

    他被簇拥着接新娘去了。

    此时章红梅还在炕上滚爬,她浑身湿透,满脸是水,汗水和泪水分不清,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嘴唇咬破了,血迹点点,指甲盖抠破了,依然抓挠着。

    但她顶多吭哧几声,沉默地与什么较劲。

    她的屋门终于开了,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

    婆婆的粗嗓门:“你老婶娘来了,人家正插秧呢,从地里放下活就来了”。

    这个时候的章红梅已经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不管是谁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虚弱地叫声“老婶娘”。

    老婶娘是和婆婆相仿的老太婆,又高又瘦,满脸苍黑,摸她肚子的手,更黑,像鸟爪,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垢。

    老婶娘各处碰了碰,就像见多识广的专家无需磨叽,很快站直身,权威地判断:“早呢”!

    婆婆对老婶娘说:“咱们那就别在这守着了,到那屋坐着吧,吃口早饭,折腾的大家都没吃饭呢”。

    两老太婆到那屋吃饭聊天去了。

    任她一个人在苦海无边的汪洋里挣扎。她被骇浪卷挟着要覆没了。

    时间在疼痛中过去了几个世纪,她近乎昏迷,已神智不清。

    门哐的开了,一股风冲进来,跟进来一个遥远缥缈的声音“我回来啦”!

    这是谁的声音?又在做梦,是梦!她没有回应。

    但她感觉到手被抓了起来,紧紧地捏着,她睁开滚烫的眼皮,一张脸慢慢清晰,是闻立,他也满头汗水。

    她使劲地反抠他的手,反弹之力告诉她,他真回来了。

    闻立急促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一道出来,他说:“一大早我就心神不宁,就坐货车头回来了,媳妇儿,我陪你,不怕,你忍不住就打我吧”!

    她一只手紧紧地抠着闻立的手,她不孤单了,一秒一秒地盼。

    她的疼突然变了感觉,是骨头开裂的疼,像是从未开启过的两扇门涩涩地在开启。

    她本能地清醒了,那一时刻来了!

    她想起书上那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运到腹部,把一辈子的元气都用在了肚子上,呼气时带出一声低吼,那股气把她的孩子送了出来。

    送出生命之门,送到了这个世界。

    她,没用接生婆,自己把孩子生了出来。

    他一出世就嘹亮地哭,她的肚子神奇的不痛了,疲惫不堪,说不出话。

    但她不忘扭过脸看那个小钟,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

    她的孩子抢在闰月之前来了!

    婆婆和接生婆听见声音才冲进来,煞有介事地弄了些后边的事。

    “看看你的儿子”,不知谁把一个小小的人儿抱着放在她枕边,那个小人儿包在一条旧毯子里,穿着暗旧的红斜襟夹袄,像是穿在一只小猫身上。

    他的小脑袋比闻立拳头大点,头发又黑又密,红萝卜似的小脸浮肿着,闭着眼睛蹙着眉头,他哭几声就睡着了,她侧脸看着他,九个多月朝夕相处却从未谋面的儿子,与她同生共死一番共战,她们终于见面了。

    他好瘦!

    对不起,孩子!妈妈没有给你足够的营养,每天陪妈妈那么累,别怕!把你带到世间,我用一生保护你!

    她好像完成了一场马拉松,终于到终点了,她胜利了,她太累了,眼神渐渐发呆,头一歪,也睡了。

    十点五十八分,这个良日吉时,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彻晴空,硝烟在蓝天中画出一条条云雾,在布莱克家门口,新娘唐老鸭“下轿”了。

    她一身大红盛装从面包车上走下来,头上颤悠着繁茂的绢花,脸上涂擦一层钢镚厚的脂粉,今天的她笑容最灿烂。

    布莱克立在“轿”前,他等着唐老鸭走到他身边,鞭炮的碎屑在他们头上像下了场红雨,他们肩并肩,在红尘纷飞中走向他们的新房。

第88章梦中新娘

    窗外贴着大红喜字,窗内就是洞房。

    洞房里只剩新郎新娘,新郎穿着那身礼服躺着,他喝了好多酒,被人架到炕上的,此刻他还在酣睡。

    新娘唐老鸭把新房门轻轻关上,拉严了窗帘。

    在他身旁坐下来,开始卸妆,她戴的绢花又多又密,这样掩盖了稀疏的头顶,绢花上浇筑了半瓶发胶,撤下绢花太不容易,她一朵一朵地扯,最后所有的花只得扯碎了才算取完,她那一脸腻子糊得她实在难受,用毛巾擦去了,最后,一层层脱下那身盛装。

    他毫无知觉她的存在,她却凝视他许久。

    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真的娶了她?

    这么多年,他咋就没被别人发现呢?

    她咋那么幸运,就捡宝似的遇到他了呢?

    此时在这屋里,只有她和他,她合理合法地可以拥有他,今天所有宾客都来祝福她的拥有,她做什么都天经地义,做什么都理直气壮。

    再不必昧着良心撒那卑鄙的谎。

    她一粒粒解开他的外衣纽扣,露出白衬衫,她又解开他的白衬衫纽扣,手指触到他结实饱满的胸膛,她的脸突的红了,她庆幸他醉了,这样可以随她所欲。

    她旁若无人地继续,他的睫毛都不眨一下,他真的醉得不轻。

    她欠身关了灯,把自己贴在他身上。

    布莱克沉浸在酣睡里,这一睡把那烦恼和无奈都逃避了,他的所求梦中寻。

    他来到一片花林,白灿灿,粉艳艳,香气弥荡,咦?这里梨园还是杏林?

    他好像迷路了。

    在他前面忽隐忽现一个朦胧的鹅黄色倩影,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鹅黄色格子衬衫的女孩,她闪亮的秀发轻飘飘拂动,她回眸一笑,羞涩亦撩人,她好白嫩妩媚呀!

    她不再回头,飘飘向前慢跑。

    他抬脚追,追啊追,始终追不上,他的腿好沉,好沉。

    她不见了,他焦灼四顾,原来在这里,她躺在新被子上,这不是新婚被子吗?

    她藏在这儿了!这是他的新房啊!她却藏这了!

    那么,他们结婚了吗?

    她是他的新娘?

    这就对了,他要娶的就是她呀!

    她脸上蒙块花手绢,他好久好久前说过:“我给你揭红盖头啦”!

    不知她记得吗?

    他轻轻俯下身,她不拒绝,他们相拥着坠进去了,那种醉生梦死里,他久盼的与她的深醉。

    他终于心想事成了。

    不禁激动的呢喃出声:“我终于得到你了,你终于给我了”。

    他又睡了,醒不来的那种睡。

    这一睡好沉,好长,他想一辈子睡下去,梦中什么都有,但他什么也不要,只要她。

    夜也来成全,风不吹,声音消,弯月在天边游。

    当他感觉到头痛欲裂,当他本能地用胳膊遮住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看见满窗明亮时,他的大梦醒了。

    在梦中再一次拥有她的感觉真好。

    他没动,他的被窝里有别人的胳膊腿,像条黏腻的凉蛇缠着,令他窒息。

    他没看她是谁,知道是谁,他坐起来,找他的衣服。

    唐老鸭贴着他也坐起来,沾满发胶的脑袋睡出奇异造型,她也酒醉了似的,昨夜他做的说的,令她难忘。

    原来他是那么渴望她呀!她甜蜜极了。

    她撅起来够到衣服,坐回来把衣服递给他。

    在她毫无顾忌地晃来晃去中,搓衣板的身子前两个空憋的“布袋子”悬着,布袋子底部沉着那点可怜的实货。

    原来,她的丑从外到里。

    他对于她的些微幻想荡然无存。

    不是他多挑剔,只因他曾经的拥有太美。

    也算唐老鸭倒霉!前任太霸道。

    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跳下地就出了他的新房。

    唐老鸭心里说:“还不好意思了”。

    她也更衣完毕,又戴上了硬邦邦的假货,在瘦削的身板前奇峰突兀,自我感觉超级好。

    母亲做好了饭,她说:“一些剩饭剩菜够咱们吃几天了,今天就热了吃吧”。

    他来到院里,窗前临时灶台上的铁锅被搬走了,炉筒子撤去了,只留下三个圆窟窿,窟窿里一摊灰烬,灶台下的地面一块块油渍,窗上的大红喜字在阳光下鲜艳夺目,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结婚了。

    他放眼远处的田野,望向隐约可见的小河南沟子,心里说:“章红梅,我和你扯平了”。

    吃完了饭,他觉得头还疼,歪在新房炕上,迷糊糊又睡了。

    他耳边窸窸窣窣,有人走动,有人开合抽屉,有人翻东西,他眼皮黏黏的,就是不醒,但奇怪的是,耳边寂静无声时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唐老鸭坐在旁边背对着他鼓捣什么。

    他回味起刚才听见的声音,不禁坐了起来。

    唐老鸭全神贯注在数钱,地上扔着一张白纸。那些钱比较零碎,很黏腻,她一张一张捻。

    他突然一激灵,站起来的声音惊动了她,他的眼神提醒她本能地把钱往怀里收拢。

    他拉开抽屉,越翻越心急,手下哗啦哗啦直响,他停下手,一股冷厉的目光射向她,一字一句地问:“我这里的钱呢?用纸包的钱”?

    唐老鸭刚才以女主的身份把这屋一顿翻看,无意中发现一沓钱,包在纸包里。这笔意外之财令她很兴奋。

    她快数完了,估计不到三百。

    瞅着急红了脸的丈夫,她宽宽地裂开嘴,露出上下两排白牙,像满嘴碎石,她嗔怪他:“看把你急的,这些钱我帮你收着了。

    你也知道,我不是爱钱之人,如果爱钱还不找你呢,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他还就小气了,那是他起早贪黑攒的272块钱,曾是他的希望,后来是他的痛,没实现心愿,他不知道买什么好,也许这辈子就这么留下去了。

    他把手伸出去,不说话,一股不怒自威压迫着她。

    她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那么爷们儿的他这是怎么了?

    一不留神,她把心里话秃噜出去:“钱也不多,你至于吗?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他忽地出去了,和母亲交涉了几句,又进屋来时,把一沓钱伸给她。

    他恳求的语气:“唐姐,这是五百,昨天收的礼金,我用二倍换你手里的,把那个给我”!

    他伸过另一只手。

    两只手伸在她面前,焦灼地期待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唐老鸭看看他伸过来的钱,看看她手里的钱。

    一把夺过他的,往腰里一掖,同时按住,又把她手里的往后一背,像逗小孩似的说:“没啦!都没啦!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哈哈哈”!

    她笑得不行。

    他俯身要去抢她身后的钱,她把胸一挺,那高高的椰子壳杵过来。

    他触电般撤回身。

    他把伸出去的手捏成拳头,收回来垂下,拳头越扣越紧,像块石头。

    他最后问她一遍:“唐姐,把纸包里那份给我”。

    唐老鸭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凭借女性的敏感,她发觉事情不那么简单,这激发了她隐隐的醋意。

    她冷下脸:“你都和我那样了,还留秘密?说吧,纸包里的钱你要给谁,说了我就给你,那五百也给你,说不通,哼,两个都别要”。

    面对这块滚刀肉,他发现要不回来纸包了。

    他那份特殊意义的272块钱,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

    他毫不掩饰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躺回了炕上,脸冲着墙。

    唐老鸭把两份钱分别揣着,她心里盘算着,她要第一时间把纸包里的那份花出去,就像毁灭她不喜欢的东西,一分不留。

    她心情大好,踱步到那张方桌前,翻出他的毛笔字练习簿,抑扬顿挫地读着上面一首词。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她看着落款“李清照”脱口而出:“李清照是谁?”

    他没搭理她,感觉她在没话找话;

    她拿着练习簿转过脸认真地问:“李清照是谁?男的女的?”

    他好奇地转过身,见她那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他不禁坐起来,他问:“你说呢”?

    她认真地分析:“这个名字很中性,看不出男女”。

    还拽呢。

    他提示说:“她是位古人”。

    她依然刨根问底:“哪个朝代的?汉朝还是唐朝?”

    最后一句更雷人,她问:“李清照是干啥的”!

    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李清照。

    他无语!

    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她,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就在这方桌旁,她第一次站在那里时,手执一本《宋词》,背诵:“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煞有介事地大谈词的上阙,下阕。

    术语频频,现在竟不知道李清照是谁!

    他早觉察她就是一个二道贩子,嘴皮子上拽的都是靠同事间的耳濡目染,被她道听途说拿来贩卖显摆,黔驴技穷后越来越露怯。

    这不奇怪,在学校那个环境狗熏染久了都能叫出几句成语。

    但二道贩子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如此不堪!

    他还想给她一次机会,问她:“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爱好文学,你都读过什么名著”?

    唐老鸭如数家珍:“好多啊!故事会,知音,青年文摘”。

    她的“名著”就是这些杂志,也对,都挺有名的。

    他也许早就该问问,而现在不想问下去了。

    原来,在她从外到内的丑里,还那么无趣。

    可怜的大林,她不但无趣,还卑鄙下流!那弥天大谎穿帮时,他们夫妻会怎么样呢?

    他一分钟也不想和她待下去,他忽地站起来,来到院里,动手拆锅台,徒手搬那些土坯,满手油乎乎的黑灰。

    他拆了一个又一个,一股气都拆完了,然后把土坯一块块搬到菜园里,靠墙摞着,都干完了后他满头大汗,精疲力竭。

第89章蜜月与月子

    自行车把上挂了两种东西,一小袋土豆,一小筐鸡蛋。

    他推起自行车,唐老鸭背着行李坐在车后座上,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母亲肯定在目送他,他们要回新房了,他就像嫁出去的女儿,离开母亲,到他自己家过日子去了。

    在天色逐渐苍茫的大道上,这对新婚夫妻,向着他们的新家进发。

    进了那个胡同,门上贴的大红喜字还在,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还在。

    他进门就做饭,唐老鸭蹲在炕上擦着灰尘。

    房门口走进一个身影,这个小家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她三十多岁,白净丰腴,大眼睛和蔼可亲,她正是东边那户邻居,看房子那天与他们搭话的那个。

    她好奇热心地说:“来看看你们小两口”。

    布莱克热情地请她进屋,说:“佟姐,让你见笑了,家里什么也没有”。

    佟姐笑着说:“别着急,一点点来,我弟弟也是老师,他家也不置办家具,这是你们老师的风格吧”。

    她探头往东屋看,唐老鸭背对着门擦炕,一向能把三寸不烂之舌甩出腮帮子的说客,明明听见邻居拜访,却一声不吭。

    佟姐有点尴尬,她退出来,羡慕的口吻说:“一个做饭,一个擦炕,小两口真恩爱”。

    布莱克说:“她不会做饭,我做”。

    佟姐感觉不受女主欢迎,识趣地回去了。

    夜幕降临,新房的窗户上红彤彤的窗帘挡得严严实实,透出来的红光染亮窗前地面,窗户上的大红喜字默然不语,一对新人安眠了。

    第二天,他早早踏往上班的路,骑车往分校而去。

    傍晚,他又该返回沙塘子,他回了一趟家,母亲的家。

    在他的书桌上选了几本书装进包里,母亲把另一套行李帮他背好,他又启程了。

    在大门口,母亲已经看不见他了,却还在遥望,二黑蹲坐在她脚边。

    母亲回了屋,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再就是二黑的声音,她推开儿子的屋门,曾经只要她推开,见他不是躺着看书,就是站在桌前练书法,即使不在屋,也会按时回来。

    现在,屋里再不见儿子的身影,桌上的书少了一块,以后那些书都会消失,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黯然地关上门。

    他于苍茫时分进了他的院门,屋里亮着灯,他知道唐老鸭回来了,她下班后几步路就到家,应该回来很久了。

    他背着行李推开屋门,不觉吃了一惊,地上的桌边四个女人围坐着,她们一丝不苟,默不作声,进来人也无动于衷,她们在打麻将,唐老鸭也在其中。

    唐老鸭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说:“这些都是我同事,下班没事玩一会儿”。算是介绍算是解释。

    那三人嘴里说着:“打完这把就散了吧,老唐你还没做饭呢”。手却不停。

    唐老鸭显摆地说:“我家都是他做饭,我负责吃”。

    他放下行李,脸色不可能好看,麻将桌散了。

    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同行从他身边溜出去。

    唐老鸭先发制人,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总在一起玩,都是老搭档,也不玩大的,块八毛输赢,来来回回,钱闹个匀乎,纯属娱乐”。

    他听明白一个信息:她早就好这口!

    他问:“那麻将谁的”?

    唐老鸭来了精神说:“我的,平时放宿舍了,这回当然得带家来了”!

    这算不算她的陪嫁?陪嫁一套麻将牌!

    他把脸一沉,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沙塘子三中还有你们这路人,我也是开眼了。

    我相信不玩麻将的还是多。你们是物以类聚。

    听好了,再不许往家领她们来玩,我烦”。

    她刚要再说什么,他的怒容把她吓回去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那套麻将牌明天也从家里消失,我再看见肯定烧火”。

    她自知理亏,小声说:“明天就送走呀,我出去玩儿”。

    这波算过去了。

    他动手做饭,她烧火,她又开始嘚啵:“我是真不会做饭,一直吃食堂了,但我保证刷碗,行吧,每天给你烧火”。

    他做饭时,最见不得别人蹲在灶坑前烧火,他劝她:“你回屋吧,我自己能来”。

    但不识趣的鸭子要好好表现,不走。他突然把饭勺子往锅里一扔,说:“你都来吧,饭你做”。

    唐老鸭一头雾水,徐徐起身,退屋里去了。

    缓过劲来时,心里说:“哼!不用我烧火更好”。

    她躺炕上等饭。

    他的“蜜月”就这样开场了,布莱克的“蜜月”正好是红梅的月子。

    在坐月子第九天的时候,她躺着恹恹欲睡,自嫁进门以来,她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躺着,不早起,不做饭,她的月子餐是小米粥配鸡蛋,她终于可以随便吃鸡蛋了。

    门开了,闻立轻声叫她:“你看谁来了”?

    她睁开眼睛,屋里陆续进来几个人,这些人把她惊讶到了。

    他们是父亲,哥哥,大姐领着大外甥。

    他们穿的整齐干净,风尘仆仆,围在她床边,他们一时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她坐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送亲那天,在她的这个屋还是第一次出现她的娘家人。

    而父亲是第一次来,她头发蓬乱,脸色白得像石膏,两行晶莹的泪无声滚落。

    大姐哽咽着说:“你说预产期是四月末,我还傻等呢。

    我该来陪你呀,那天,遭罪了吧?谁陪你了?咋不去医院生?多危险啊!”

    父亲把一卷红布放在床上,他笑着说:“有风俗说婴儿的姥爷得买十尺红布,我听成了十米,卖布的说一卷都拿去吧,正好十米”。

    大姐擦干眼泪,笑着说:“看看爸多偏心,大老远的给你买红布了”。

    她没往下再说,怕父亲尴尬。

    哥哥俯身看了会儿婴儿,轻声说:“这小孩将来得特别漂亮!也会特别白”!

    厨房里热热闹闹在做饭,闻立跑街里买回的鱼和肉正在煮炖,看样子招待她娘家人的酒菜会很丰盛。

    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婆婆屋就传来摆饭桌声。

    闻立开门邀请:“爸,你们过那屋吃饭吧”。

    父亲和哥哥到那屋吃饭去了,大姐说:“我在这屋和红梅吃。”

    闻立就端过来几样菜摆在床上,其实是小炕,撤去了铺的炕被,又变回了小巧的炕。

    大姐几乎没怎么吃,一直在帮助她吃。

    吃完了,大姐坐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嘱咐她一些注意事项。

    父亲和哥哥很快吃完了,他们又回到她屋里,父亲站在炕前,把手伸进中山装的里侧兜,很仔细地掏着,他掏出来的是钱。

    他把钱轻轻放在她枕边,正好一百块钱。

    哥哥放下五十块钱。

    大姐放下三十块钱。

    这些钱对于大哥大姐来说不是小数目,会给他们的生活开支带来负担的,红梅说:“我不要钱,你们来比什么都好”。

    父亲说:“给我外孙的”。

    大哥说:“这钱必须花的”。

    大姐说:“闻立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表示在他面前你没底气”。

    这是她月子里收到的唯一红包,娘家人给的红包。

    闻立家老亲少友也来送红包,但都被婆婆收下了,婆婆借此发了笔不大不小的财。

    闻立同事朋友络绎不绝地来,红包闻立留下了,闻立发了笔不大不小的财。

    她死去活来生下了孩子,他们母子是最大受益人,以她之名,腰包都鼓了。

    父亲问她:“孩子取名字了吗?”

    她说:“取了,……叫云飞”。

    父亲仔细地端详着云飞,那目光好温柔,父亲又快速地端详她一眼,目光充满牵挂。

    云飞哭了,也醒了,她熟练地抱过来,给他“开饭”。

    大姐看了一会儿说:“他好像吃不饱”。

    她忧愁地说:“可不是,现在吃不饱,以后更不够”。

    门开了,婆婆出现在门口,身边是闻立,她们走进来,婆婆要给娘家人看看,她如何关心儿媳妇。

    婆婆看了云飞一会儿,说:“红梅体内有火,不够孩子吃,出了月子,做做家务,走动走动,浑身疏散开就好了”。

    她的意思是做家务可以打开浑身经脉,挤出内功,孩子就能吃饱了。

    大姐委婉地说:“我每当吃好的,鱼呀肉呀,孩子就够吃,还吃不了。

    我们姐妹可能都是一个毛病,自己不馋,身体馋,妈妈没营养孩子当然吃不饱”。

    婆婆眼珠子轮了好几圈,最后直接说:“我家伙食硬,她不缺营养”。

    说完退出去了,母子都出去了。

    剩下来的时间是她和娘家人的独处,她不时的偷看风扇上的小钟,时间似乎提速了,过得飞快。

    门再开时,闻立探进头,说:“爸,你们不走的话在这住下就更好了,要走的话,车快过来了”。

    他说的挺实在,提醒父亲他们别误了火车。

    大姐笑着说:“我必须回家,不回去家里就得乱套”。

    哥哥说:“我和爸得回去,家里就剩你大嫂领两孩子了”。

    亲人们缓缓站起身,慢慢向门口走,父亲看她一眼,出去了;

    哥哥看她一眼,出去了;

    最后是大姐,她拉着外甥的手,迟迟不关那扇门,突然一闪,也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怀里是小小婴儿,目送着亲人离开,又蹭到到窗台前往外看。

    在往院门走去时,父亲回头看了她的窗一眼。

    娘家人远了,不见了,闻立送他们去了。

    “生女孩30天月子,生男孩29天月子”。

    婆婆精准地计算着红梅出月子时间,第29天一到,她出月子了,也复工了。

    她又开始了做饭,比以前更累的是,做完饭还得抱云飞。

    她陀螺似的“运动不停”,然而,并没有出现婆婆预测的情况,她的任督二脉好像没打开,她的功力也没发挥作用,云飞还是吃不饱。

    婆婆背地里又瞪又撇地抱怨:“两玩意儿那么大,啥用没有!摆设”。

    她还想吣更难听的,考虑到媳妇儿的男人是她儿子,就把那村话咽回去了。

第90 章 最后一次考试

    当了妈妈后,她超人似的忙,放暑假了也没感觉,直到有人通知她去进修学习,她才恍然大悟,她在这个夏天函授就毕业了。

    教院老师在上面讲课,她在下面溜号,总偷偷碰碰自己的胸口,每上完一节课她感觉那里就鼓胀一些。

    午休铃声刚停,教室只剩她自己了。她没敢动,感觉能量从每根血管汇聚到她的胸口,那里像两个吹足的气球那么满,又像两只铅球那么沉,它们沉坠着。

    她听见后门那里有响声,回头见一个背影对着她,那个人脸对着角落,掀起衣襟在鼓弄着什么。

    她观察后发现那个人在挤奶水,那也是位新手妈妈。

    红梅摸摸自己的两个气球,觉得还有点空间,她想挺一挺,坚持到坐下午车回去,就没舍得挤。

    总算挨到上了火车,她坐在过道边,每当有人经过,她赶紧伸展双臂护着自己,生怕有人撞到她,她的气球已经要爆炸了。

    下车时,又伸开双臂在前面给自己开道,用胳膊架起空间免得别人撞到她。

    下车后,虽然归心似箭,但她实在不敢快走,她托着两个铅球慢吞吞走完那段路程。

    进了门,一眼看见儿子在婆婆炕上熟睡,婆婆邀功似的说:“他二姑刚喂完,吃饱了”。

    我的老天,涨了一天,留了一天,就为了给云飞吃,可是脑残老太婆竟然刚喂饱了孩子。

    她无奈地进了自己屋,蹲下身冲着脸盆挤出存了一天的奶水。

    如释重负了,但好心疼,就别提遭的罪了。

    第二天是前一天的复制。

    她脚刚迈进院门,就把衣扣解开几粒,在窗外看见婆婆举着云飞迎她,她三步并作两步进屋就抱过他,他一口就允吸上了。

    喷涌而出的汁水淋了他一脸,他像只饥饿的小狼。小眼神恋恋不舍地看着妈妈,他纳闷:“今天吃的好饱啊”!

    她如此这样学习了三天,这三天一言难尽。

    学习结束后带回了一堆复习资料,总之就是背背背。

    在这个家,没人给她提供学习时间,她的工作量一样不少,捞完了小山似的饭,洗完了成堆的碗,剩下的时间才是学习。

    在她的小炕上她盘腿而坐,怀抱云飞,腾出一只手举着生涩的《教材教法》背复习题。

    云飞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妈妈,她背下一道题就对儿子笑一下,说:“以后你也要这么努力哦”。

    一天下午,正当她这样背题时,闻立进了院,后面跟着一个人,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闻立对她说:“你看谁来了”?

    她从复习题上抬起头,见妹妹站在她面前。

    闻立得意地说:“我给你找帮工来了,妹妹放暑假被我接来帮你哄孩子,你就有时间学习了”。

    妹妹笑着从她怀里抱过云飞,姿势还很到位,妹妹说:“你专心背吧,哄孩子交给我”。

    红梅看着闻立,不知该怎么说他。这就是他的好主意,也是帮她的方式。

    妹妹果然帮了她大忙,也帮了闻立大忙,给孩子洗涮都是妹妹包揽,红梅安心地看了几天书。

    很快,她就得返回县城参加毕业考试,连考三天,通勤的话时间来不及。

    于是一支赶考大军组成了。

    成员有闻立,二姑姐,二姑姐女儿,妹妹,她自己,云飞。

    为什么是这样的组合?

    他们要暂住二姑姐公爹家。

    二姑姐不去谁也不认识那个老头,而二姑姐一去她吃奶的女儿就得去;

    闻立不去没人干活,他特此请假了;

    云飞扔不下,他必须去;

    妹妹帮忙哄云飞也得去。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为她结业考试出发了。

    闻立弓腰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两个孩子的用品,还有大人用的铺盖,甚至枕头也带着。

    二姑姐抱着女儿,红梅抱着云飞,妹妹拎两个满满的塑料袋。

    他们浩浩荡荡上了火车,一出现在车厢里就引起旅客们的瞩目,他们的组合不像逃难,不像搬家,反正猜不到是考试去。

    在所有参加考试的人员里她的阵容应该是最壮大的。

    在县城下车后,他们又浩浩荡荡奔车站南侧一片平房区。

    二姑姐领着他们进了一座无大门的院落。

    屋里光线昏暗,一铺黑乎乎的炕,一个七十多岁黑瘦的老头木讷地看着他们。

    闻立把大包袱往炕上一放,老头拿起苍蝇拍“啪”打死一个苍蝇,嗓子沙哑:“该死的”。

    二姑姐对老头喊着说:“爹,我弟妹考试,和你儿子打好招呼了,在你家住三天,麻烦你啦”。

    老头侧耳听着,答非所问:“你们从哪来”?

    二姑姐指挥闻立说:“在地上摆几块砖,厨房隔板上好多木板,拿过来铺上,打个地铺,红梅和云飞,还有老妹睡地铺,咱们在炕上”。

    闻立就大干起来,很快,地面出现一个矮矮的床,挺宽绰平坦。

    在炕上的和在地铺的各自坐下来。房主老头举着苍蝇拍追着苍蝇打。

    第二天早晨,她像参加高考那样戴好准考证,检查好纸笔,又喂了遍云飞,就坐上闻立的自行车直奔考场,

    当她走进考场时,当她拿到试卷时,她百感交集,久别重逢之感,陌生无措之窘,纷纷扰扰后才看题目。

    因为她准备充分,她顺利答完了第一门,正是那《教材教法》。

    出考场时好多人还没交卷,她坐上闻立的自行车直奔住处,云飞正赖唧唧地在妹妹怀里扭结。

    连考三天,这三天她来去匆匆,没有见到任何熟人,没见到邬海霞,没见到中专那几个同学,没见到布莱克,但大家肯定都在这场考试中。

    最后一门考完了,所有人熙熙攘攘往外走,耗时三年的电视师专终于落下帷幕。

    初学时,她是烂漫的女孩,结束时做了孩子妈。

    不是学习时间有多长,而是她的人生转身太快,三年里她得到了,也失去了。

    出了考场大门,人们四散各方,很快无影无踪,所有人将再也不回来了。

    她也坐上了闻立的自行车往住处去,半路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把她和闻立措手不及地拍在半路,闻立执意躲雨,她执意继续骑。

    当两个人终于落汤鸡般回到住处时,雨过天晴了,天边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

    这场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把所有考试者的足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张大专文凭。

    他们又背起包袱,抱起孩子,打道回府。

    快到雾海站时她邀请妹妹:“你再呆几天呗”,她发现有妹妹帮忙她轻松多了。

    妹妹说:“我得回家,大哥养了几千只鸡,和公司签合同那种,一点不能马虎,我回家能帮他们一把,我不干也是爸和大哥干”。

    懂事的妹妹更懂事了。

    他们下了车,妹妹从车窗口看着她,他们与火车同行一段,很快火车飞快地远去,带着妹妹不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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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嫁教书匠介绍:
那年她二十岁,因为见惯了父亲作为一个穷教书匠的窝囊样子,她发誓---“这辈子不嫁给教书匠”。嫁对人是她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招了。但她偏偏遇到了个教书匠,他那年二十二岁,其实他们相识地更早。不嫁教书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嫁教书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嫁教书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