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破碎的午后
快做晚饭的时候,红梅牵着大庆的手进了院,隔着窗户看见闻立还在喝酒。
他喝了一下午!
令她不解的是,闻立满脸泪痕。
婆婆扭过头来,极其温和地问她:“戏散了?”
红梅:“还有一会儿,不想看就回来了”。
说着她往新房走。
婆婆提醒闻立:“我这屋挂杀人刀了,死活不来呀!你也去吧,哄媳妇儿去吧”。
闻立往起站,几次站不起来,碰得饭桌东倒西歪,他撑着桌子终于站了起来。
趔趄着往新房来,肩膀撞开了门,一头跌了进来。
他随手“咔嚓”锁上门。
红梅诧异地转过头,没有任何过渡,他直接上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另一个拳头照她的脸砸去,她惊叫一声,顺着炕墙倒下了。
他从地上楸起了她,另一拳落下来。
她懵了,心想他打我了!
她几次想挣脱,却被他拧钳子的手死死地揪着,老拳一下下落。
她感觉不到疼,完全懵了,挣扎着要爬起来。
他俯身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她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这是怎样的对视啊!
噩梦一样。
她凄厉地尖叫声传进她自己的耳朵。
这世界只剩下尖叫和拳头,好像就这样被打到死!
“嘭嘭嘭”有人撞门,“哗啦”门被踢开了,一个人影冲进来掀翻了闻立,她趁机爬起来跳到炕上,扯下窗纱从窗户跳到院里。
闻立也跳到了炕上,他要追,双手向前抓着。
她仓惶回顾间看见大伯哥死死地按住了他。
她光着脚丫慌不择路地朝大门跑去,惊慌失措中瞥见婆婆坐在炕上岿然不动,幸灾乐祸地目送她从大门逃出去了。
她拼命地朝车站跑,脑里冒出一个念头:“布莱克救我”。
路过了车站她没停,一口气跑出好远,路很窄,两边的树冠交织着。
前面有座桥,她蓦然站住了,她逃跑的路就是来时的路,也是回家的路!
就是从这条路,娘家人浩浩荡荡把她送来的。
慌不择路中,她本能地奔着回家的方向。
可是家在哪里?
她光着两个脚丫,一身嫁衣慢慢走上那座桥。
桥下一片稻田,一条河流蜿蜒着穿过。
这条河是不是卧龙石桥下的水流过来的?
她手搭凉棚往南望,天水茫茫,曾经的关山云路,她回不去了。
她有何脸面向布莱克求救?!
夕阳呀你慢些走!晚风呀你轻轻吹!告诉我这是梦!带我回家吧!
可是,夕阳不说话!河水不回头!
她被抛弃了!
薄暮里,桥头伫立着一个穿嫁衣的新娘,光着脚,长发散乱,随风轻荡。
天苍苍,野茫茫,她站成了一座雕像,只有裙袂在飘着,她的心?她没心了!
有脚步声走来,在她身后停下了,一个稚气的声音说:“二婶,回家吧”。
一只小手软软地牵着她,她茫然地转过身,随着大庆往回走,回到那个狼窝去!
几个邻居站着观望,正好大姑姐从门里出来,邻居悄声问:“刚结婚这是咋的了?”
大姑姐挤眉弄眼地说:“挨揍了”。
她的脚下踩着爆竹的碎红踏进院门。
她又回到了新房,来到床边向里面躺下去,头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她很疲惫,睡觉吧,做梦是一种逃避!
她渐渐的睡着了,没有梦,是一个苍白的夜。
永睡不醒就好了,睁开眼睛又要面对破碎。
但她还是醒了,看见了晨曦,看见了粉红的窗帘,看见了扯掉的窗纱,还看见一张脸,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闻立跪在她面前,正在淌泪,他握着她的一只手贴在他脸上,她的手背上沾了他的泪水。
他失声的痛哭流涕,放下她的手扇自己耳光,揪扯自己的头发,然后把头趴在她面前抽噎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下得去手!”
她翻身仰面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天棚壁纸美丽的花纹,没有流泪,没有责问,没有埋怨,没有委屈,叹息都没有。
他摇着她的手往他脸上扇,声音之响也啪啪的。
然后把头趴在她身边带着鼻音说:“红梅,我接受一切惩罚,但你就是别回娘家,回娘家咱们就完了,再也不能一起过日子了”。
他下地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拿把棉签和一瓶碘酒,他跪在她面前用棉签沾碘酒擦拭她的伤口,这时她才感觉到疼,锐利钻心的疼。
他擦拭的时间之久,地方之多,足以说明伤有多重!
他自己都下不去手了,拿着棉签又把头埋下去了。
这对新婚夫妻就这样在床上,一个躺着,一个跪着,阳光透过窗帘,屋里一片粉红。
他下地了,又出去了,茶几轻轻地响了一下。
他扶着她慢慢坐起:“吃口饭吧,好几顿没吃了”。
茶几上一饭一菜,菜是姜辣肉丝。
他帮她回忆:“咱们第一次吃饭,你最爱吃这个姜辣肉丝,我特意让二姐给你做的”。
她走到茶几边,端起这盘姜辣肉丝,细细的姜丝缠在肉丝上,和曾经那款一模一样。
他说:“坐下吃吧”。
她端着菜盘,高高举起,一声闷响钻出清脆的破碎声,姜丝肉扣在地上,姜丝肉丝溅到炕上,沙发上,窗纱上还飞上去了,磁盘变作几瓣,像白莲花。
她喘口气,慢慢端起饭碗,铆足了劲狠狠地摔下来,饭碗碎成渣,米饭铺在渣上,都是白色的颗粒。
他默默地看着她摔。
她这样摔的时候就像砸烂了那对母子的狗头般过瘾!
茶几上那个红色玻璃托盘,红宝石般的通透,上面一个红色玻璃壶围绕六个玻璃杯。
她抚摸着那个壶,一眼看见转角的电视,不就是这个平直遥吗?
“啪”!玻璃壶与平直遥亲密接触了,他一闭眼睛。
红色的齑粉像爆发的礼花!
他睁开眼睛急忙瞄了眼电视机,电视机盖着罩子,应该安然无恙!
还有六个玻璃杯,她捡起一个往地上摔一个,亮晶晶的粉末闪着光,很漂亮。
茶具没了,变成了满地红玻璃碴子,一闪一闪。
她虚脱了,指指门,低声说:“出去”!
他挪动了一下脚窝,低头踏着玻璃碴走到门口,说:“你别动,我一会儿扫”。
门关上了,他站在门外。
她坐在毛毯上,像那天“坐福”那样坐着,面向窗外的果树园。
从打算结婚开始,她的脑袋瓜子就糊涂了,被人一顿胖揍,她清醒了,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章红梅!你活该!”
怨娘家,恨婆婆,恨闻立,更恨的是她自己!
这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
一顿胖揍令她瞬间长大了,她要考虑的是怎么办。
她低头看看揉皱的嫁衣,摸摸肿的猪头似的脸,她这样回娘家吗?
见到父亲,他会说什么?
本来就不受待见,她又捅了父亲一刀子,父亲会怎样接待她?
大姐会找他家算账,她是娘家唯一的后盾,然后心疼的流泪;
大哥会说:“就知道会有今天”;
大嫂会鄙视的幸灾乐祸,跑到她姨家庆贺!
亲戚笑话她:“结婚几天就被打回老家了”;
同事们会窃窃私语:“遇人不淑,她太可怜了”;
布莱克会暗自解恨,:“她已经是残花败柳,活该”;
然后她在所有这些议论里又开始挤那铺炕,彻夜听孩子们哭嚎。
与以前不同的是她再也没有骄傲和希望,而是像个丧家之犬夹着尾巴苟且偷生!
只等时间来淡忘这一切,而淡忘之前她就必须忍受这些,而这些比挨揍更令她难受。
婆婆说“她没妈也没家”,当她提起行囊时,她发现真的无处可去,她真的没妈没家!
没有地方收留她的委屈和悲伤。
所以她被随意欺凌!
怎么办?
如果她烈性勇敢,她就跑进那屋砸个稀巴烂,把那老女人,臭老太婆剁成肉酱,把闻立一刀劈了。
然后呢?那样她也没命了。
不管遇到什么厄运,她从没想过放弃生命,没想过以生命相搏,生命是最珍贵的,活着才真正有希望!
她才不会用自己珍贵的命换他家那些贱命!
她恨自己怂!歇斯底里地捶着床!
可是,她真的被“降服”了,不敢拼命!
她一时冲动选择仓促结婚,她错了一次,对于离婚她不能再冲动,不是有多留恋这个婚姻,而是离婚后面对的一切她没承受能力!
她没准备好啊!
她觉得智商又不够了,不足以想出更好的办法,谁能帮帮她!
她曾经幻想的幸福碎成一地玻璃渣,她赤脚踩过玻璃渣的路只剩下现实的选择,她的心已经死了,在哪里遭罪还不一样?
梳理过这些后,她沉默了。
这口气咽不下去也得咽,屈辱,憎恨,怂!
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这个仇,永不忘记!
门轻轻地开了,闻立又走进来,端个撮子拿把笤帚。
窸窸窣窣地打扫战场,撮子端出去好几趟,然后用拖布擦地。
在手拧拖布时流下去的水变成了血水,他的手扎破了。
弯腰擦地的时候,满手流着血,一道道像红色的蚯蚓。
在东边那个屋,两个老妪头对头低声嘀咕,她们是婆婆和她的老姐妹。
那个老姐妹说:“没事儿,放心吧,接亲那天我去过她娘家,家里没啥人,没人给她撑腰,她不能离婚!
但你们以后不能这样了,媳妇儿老实人,年纪小,有些事看不透,如果豁出去了离婚,咱们也得傻眼不是?
打一个巴掌喂个甜枣,哄哄过去得了”。
婆婆心里更有底了,她要乘胜追击。
第62章 生存法则
新房静悄悄的,玻璃碴子被打扫干净,一切恢复了原状。
可是,碎渣扎在了心里,心,不能复原了。
她坐在毛毯上凝视窗外,他坐在沙发上低头出神。
这个新房曾经短暂的快乐像闪电,耀眼即逝,从此沉入永夜。
他还幻想从头开始吗?
她不离婚,也不走,要在这里住下去。
把这里当做一个可以睡安稳觉的地方,如此而已。
新房的门裂开一道缝,二姑姐把嘴拱进来说:“娘叫你俩过去,她有话说”。关上门走了。
闻立看看红梅,说:“咱们过去吧”。
她:“你妈想说什么对你说好了,什么结果都随便”。
他推开门自己出去了,时间并不长,又回来了。
坐在炕沿儿上,看着她的背影说:“妈给咱们三条选择,一:分家可以,要么领两千块钱外债,咱们结婚借六姨家的;
要么每月给一百块钱养老钱;
如果不分家,在一起过的话,就每月给一百块钱伙食费,但是得做三顿饭”。
他说完了,等待她回答。
她:“随便”!
他:“在一起过吧,交一百块钱做三顿饭,其他一概不管,这样划算,这一百块钱我来出”。
她没吱声,他知道这是默许了。
他,他母亲,希望的就是这个结果。
今天是结婚第三天,也是应该新婚回门的日子,可是她这副德行没法回了,父亲及大姐看见她没回去,肯定以为她赌气不归,在婆家乐不思蜀吧。
第二天黎明在响声中来临的。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流水之声,开始潺潺后来叽里咣当的参杂着噪音,她醒了。
窗棂刚泛白,夏天这个天色也就凌晨三点多,他也醒了,侧耳听了听,判断说:“妈浇园子呢,水管从厨房水龙头接过去的”。
果然胶皮管子提起来摔下去,砰砰砰地响,再不就从门槛上拽出去,扯回来。
菜园门很响地开,然后很响地摔。
所有的乒乓之声都在表达一个意思:该起床了!
变态的老妪!
按照契约,她得起床做饭。
晨曦的清白之光投进厨房,锅台,锅盖,闪着清冷,这里将是她今后的舞台,她今天上岗。
在锅台和柴禾堆之间,大红嫁衣的裙袂飘来飘去,偶尔扫起一缕尘,她脸上带着青痕紫迹,把长发绾起,一会执菜刀,一会儿拿水瓢,她在做早饭。
她也不知该做什么,自由发挥好了。
把一捆菠菜切成段,在锅里翻炒蔫了,添了一锅水,烧开。
她在做菠菜汤。
等开锅的时候,菠菜不见了,翻滚着一锅绿汤,菠菜变成了泥。
二姑姐摆着八字打着呼噜,她怀了孕的肚子加上肥膘又软又圆,不知她为什么在娘家住这么久。
开饭了!
婆婆从外面一脚跨进来,从红梅眼前走过,她比红梅高,瘦得像块板子,腰板挺直得也像块板子,短发掖在耳后,纹丝不乱,一根杂毛没有,乌黑乌黑的,配着她的面沉似水,阴森森的气场极其强大。
她比以前还多了份骄傲,那就是胜利!
她像块乌云飘过,她进屋吃饭来了;
大姑姐端着一碗炒豆芽从大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父子俩,他们三口人浩荡而来,鱼贯而入,他们也来吃饭了;
接着大伯哥从车站回来吃饭,他个头比闻立矮一截,力量也浓缩成精华,脚步噔噔踏着地面,能扣出土来,
就是他,那天正好撞见闻立打她,毫不犹豫地撞开门,掀翻闻立,把闻立一顿暴揍。没有大伯哥,她可能真的被打死了;
闻立睡眼惺忪地从新房出来,一边勒着腰带一边进了东屋。
饭桌围得水泄不通,婆婆端起菠菜汤,将绀紫色的唇凑在碗边往里吸溜,然后放下碗,指导说:“下次把水烧开再放菠菜,菠菜变色就盛出来”。
红梅喝了一口菠菜汤,我去,泔水味。
拾掇完厨房,她的任务暂告一段落,业余时间她怎么过,谁也干涉不着。
她在新房里,片刻清净了。
东屋的娱乐活动即将开始,
人未到,笑声先进来,一听就是闻立堂二嫂,她进来就和每个人调笑一圈,和闻立过招:“新郎官心情美吧”?
听不见闻立回答。
接着有高跟鞋响进来,人手够了,洗牌码牌,麻将开战。
闻立站在婆婆身后观战,然后换到堂二嫂身后,堂二嫂经常回过头用目光询问:“打这个可以吗”?
闻立心领神会,摇摇头,或者点点头,或者直接伸手打出去一枚。
两个人会心对视一笑。
这样看了一圈后,他抬头看着新房紧闭的门,走过来。
他轻轻推开,探进头往里看看然后闪进来,随手关严门。
搭讪说:“咋不看电视呢”?
说着去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一个个选台,时不时地问她:“这个行吗”?
没得到回答就自言自语说:“看这个吧”。
他选的节目都无聊透顶。
她说:“你去裁缝铺把我的衣裳取回来吧”。
“哎”他站起来出去了。
这种日子周而复始地过着,她在婆家十天了。
她开始不照镜子,后来每天照镜子,脸上的肿消了,浅处的淤血也吸收了,但嘴角的一片青褪得特别慢,还有眉骨一块紫印。
伤痕在她的端详中褪着,褪进了她的心里。
闻立初见她的伤确实震惊到了,心想下手重了。
随后的日子,当他睡到自然醒时,当他听见她早早就起床,驯服地在厨房做饭时,对他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会打打一顿!这顿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效果,打出了他的美好生活。
真没想到啊,一顿打简单粗暴,解决了棘手大事!
他不由得沾沾自喜,男子汉大丈夫的豪迈这么快就树立了起来,心里偶尔可怜她就是对她的恩典了。
但慢慢的,他心里升起一片云,它由薄到厚,由淡到浓,变成乌云在他心头沉甸甸地笼罩着。
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之时,他们冷若冰霜。
他在她眼里就是空气,她再没正眼瞧过他,有时他纳闷她看没看见自己。
她沉默寡言。
裁缝铺的衣服取回来了,她把嫁衣洗了,小心地叠着,压平每一个褶皱,托着放进了柜子。
穿上了那件新做的湖蓝色连衣裙。
没事的时候她拿着磁带上的歌词看,坐在梳妆台边,看完了这篇看那篇。
再不就是擦拭她的自行车,蹲着仔细的擦拭每一处,最后放进仓房里。
他利用上班时间,到省会买了好几套漂亮衣服,乐颠颠地捧给她,她一件件抓了几把,扔一边去了。
他把结婚相片装进影集,坐在她身边想和她一起欣赏,回顾一下那天的样子,她起身离开了。
晚上他们并排躺着,彼此都没睡,呼吸都不自然,这种气氛下,他想亲近她时,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坎他自己都突破不了。
他赖皮赖脸地拥抱她,她不拒绝,但那种冷从心往外渗透。
昏暗中,他问她:“你恨我吗”?
她:“我更恨自己”!
他:“你爱我吗”?
她:“比你爱我的,我见过;比你有钱有势的,我见过,你算个屁”!
他:“你为什么不走”?
她:“这里睡觉安静”!
他听见自己喉结咯嘣响了,艰难地吞咽了一口,那是眼里忍回去的泪。
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到,后果这种果子是什么滋味。
他开始每晚都醉酒,在半醉半醒间,他放松了,脸皮厚了,敢说,敢做。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尽情地为所欲为,满足他的雄心。
可是几次之后,她也不一样了。
他壮着酒胆打开新房的门,她正趴在床上看电视,一只脚抬起来悠闲地轻摆着,那身红白点子短睡裙覆盖不住白皙的胳膊腿,他以俯视角看她一览无余。
他赖皮赖脸地站在她面前,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等他走开,他不走,她头一垂,把脸埋在枕头里,正在他要怎样时,她坐了起来。
她的小手楸着他,他跟过来。
她变被动为主动的出击令他被动了。
他眼神迷离,心已经清醒了,在这场博弈里,他像一条被征服的孬犬,作为一个男人,最根基的骄傲荡然无存。
激情澎湃后,她戛然而止。
他欠起身凝视着她肆意的睡姿,以他自己听不见的声音叹口气。
他产生一副幻觉,这个他操纵不住的女人有一天和别的男人也如此,他该怎么办?
想到此,心里被剜肉了似的疼。
他轻轻地扯过被子盖住了她的腰腹,又往上抻抻,盖到了脖子下。
他躺了回去,新房窗帘透进朦胧,他没有睡意,极其罕见的,他失眠了。
悔,这个东西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懂得了,对追不回来的东西,只剩悔!
他后悔动用暴力,他的这个小媳妇儿幼稚不懂事,但是慢慢陪她成熟就好了,他可倒好,被母亲怂恿迫不及待地轮起鞭子驯服。
她真的服了吗?
清晨,她自动自觉地起身,就像上班守时,从不迟到。
他按住他的胳膊,也往起坐,说:“我和你一起做饭,再不你睡一会儿”。
她挪开了他的手,有条不紊地穿好了衣,跳下地进厨房去了。
他坐着发愣。
她真的是在找个睡觉的地方,同时用讲好的条件交换存身之处
第63章 物是人非
一天下午,车站来电话,转告学校通知,让她去县里学习,暑假函授开始了。
第二天早饭后,她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嘴角的青痕还在,只要自己自然点别人不会注意。
闻立站在她身后说:“这么近你通勤呗”?
她站起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住宿”。
她穿着那条湖蓝色连衣裙,像个放假回程的大学生,背着小包走出了大门。
她一步迈进了自由里,飘着就到车站了。
闻立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她不见,回屋玩麻将去了。
在火车车厢里,看见那些陌生的旅客,她感觉自己终于回归到正常人类中了。
雾海到县城只两站地,火车很快就进站了。
下车的时候,车下的旅客夹道欢迎似的,她一步步迈下台阶,裙袂一飘,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
小城,她又来了!
往天桥走的时候感觉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看了一眼,正要继续往前走,“章红梅老师吗”?
她这次听得清晰了,是有人在叫她。
她站下来回过头,她的身边没有人,离她最近的是一个人小伙子,笑吟吟地走过来。
她判断就是这个人在叫她。
她感觉眼熟,但忘了在哪里见过。
他短短的头发直立着,清爽阳光,一双不大的眼睛是双眼皮。
他穿身运动背心短裤,光脚丫子穿双拖鞋,很随意,随意中带着洒脱。
他单手推一辆山地自行车,来到她身边激动地说:“我看像你!就叫你名字试试,你回头了我就知道准是”!
他们面对面,他小心的问:“还记得我吗”?
她已经想起来了,克制着激动,自信肯定地说:“你是石峰”!
是的,就是那个副县长公子石峰,那个写信唠叨的石峰!
“啊!你记得我”?
对面的大男孩跳了起来,他手舞足蹈的,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你说巧不巧?你下车的那个门,我正站在下面,我和久子说,是不是她?久子说是!你正好从我眼前走过去的,对了,久子坐火车出远门”。
她想起那个陪石峰相亲的表弟,那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原来叫久子。
石峰好像要把他此刻的激动都说出来,他又说:“你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着,我就叫你名字试试,第二声你就回头了,我高兴坏了,真的是你”。
他一口气说完了,大男孩的纯真溢于言表。
还有人如此记得她,这令她也很感动。
她发现他给人的印象很好啊,相亲那一晚为什么那么草率否定呢?
此念头闪过她有些黯然地往前走,他推车跟随。
她们一起上了天桥,天桥有三四十米长,架在铁路轨道上,平坦宽阔,上面无风也起浪,她的衣裙拂动,发梢飘到他的肩头。
她们靠着右侧走得很慢,他盯着车轮出神,轻声问:“章老师你来县里干嘛?”
她没立即回答,不由自主地又在他面前耍了一次“大人”的心机,轻声说:“办点事儿”。
他依然轻轻的:“章老师,半年来你好吗”?
她:“嗯!你毕业了吗”?
他:“毕业了,正等着工作,我可能会去工商部门”。
她想问:“你专门找农村老师的愿望实现了吧”?
但没问,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而他实现与否和她有关系吗?
她沉默了。
他们下了天桥,他愉快的说:“我带你走,你去哪?这样走得快”。
说着骑上车,很慢地骑着,回头说:“上来呀”!
见她矜持就鼓励说:“没事儿的,就想带你走,来呀!上来呀”。
他在车上左扭右拧,全神贯注于车子的平衡。
这样走到二商店门前,她看着他的背影说:“你走吧,我到里面办点事”。
也没管他听见没有就跑上台阶钻进了商场。
她隔着门看见他回过头时发现她不见了,跳下车四处张望着寻找,当然看不见她。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没立即走,他在耐心的等,一脸落寞失望,那样子又傻又纯。
而见到他,她也暂时回到了自己又傻又纯的时候。
“我不能出去啊!
就让你心里留下那份美好的遗憾吧,在你心中我永远那么美好!”
几分钟后,他把腿搭上车骑着走了,她看着他走远,出门下了台阶。
他不见了,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她继续往进修走去,路过军人招待所,街心花园,到了进修教学楼。
她打听同寝室的人:“这次同时学习的是什么学科”?
对方说:“好像又是文科吧,理科前一轮学完了”。
哦!这样也挺好!
一上午的学习很快结束了,她装好背包走到门口。
有人“喂喂喂”地说着撞了她一下,她心想“干嘛呀”,向对方扫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惊叫起来:“海霞是你”!
邬海霞大叫着:“不叫你还要走过去咋的”?
她们赶紧闪身在走廊窗前站着。
邬海霞胖了不少,脸颊丰润成圆形了,红梅纳闷地说:“上两次学习怎么不见你”!
邬海霞嗨了一声:“我生我女儿了”。
红梅有点小惊讶:“没听说你结婚啊!你结婚怎么不告诉我”?
邬海霞的脸颊突然飞上红晕,大咧咧的她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们结婚太仓促,哈哈,就是奉子结婚”。
红梅也笑了,海霞说:“咱们先下楼吧,要不吃饭地方都没了”。
她俩出了进修。
海霞说:“咱俩吃点啥好呢”?
红梅想了想说:“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
她们往十道街走,快到实验高中时海霞恍然大悟:“哦,这个地方我也来过,走吧,不知用不用排队了”。
还是那个玻璃罩橱窗,还是那个戴高帽子的厨师,他还是那么麻利的从大闷罐里抠出一勺饭扣在餐盒上。
然后用勺子在一排菜盆里雨点似的飘一遍,每个菜盆里刮出一点菜,然后一拼扣在盒盖上。
最后拿起碗里的小勺舀几粒花生米往饭上一点缀,顾客把钱一递,餐盒往外一送,不需要找零钱的话就可以端走了。
饭桌还是只有三张,需要端着餐盒等一会儿,桌边陆续有人离开,坐到空位就可以了。
她和海霞很快坐到靠窗的角落,她们默契的先吃了几口,尝尝味,然后边吃边聊。
海霞说:“记不记得?参加成人高考时,咱们在一起聊,那时候大家才开始找对象。
现在咱们毕业正好三年整,三年里咱们班同学差不多都结婚了,比赛似的,生小孩的有一大半了”。
她好像在为自己加入妈妈队伍而解释。
红梅说:“可不是!毕业了也没别的盼头了,人生反正已经定型了,那就结婚呗”。
海霞又是一拍大腿,问:“你结婚了吗?”。
红梅夹了一粒花生米,说:“我有三粒花生米,你有几粒?”
海霞莫名其妙,但也低头数了一下,说:“也是三粒,你喜欢都给你”。
她把花生米一粒粒夹给她,红梅说:“吃饭时咀嚼到一粒花生米感觉特别香”。
海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你结婚了吗?”
她夹了一粒花生米端详着说:“我又不是神仙,我怎能免俗?我也结婚了”。
海霞:“哦”!
轮到海霞有点小惊讶,她幽幽地说:“我结婚很仓促,谁也没告诉,你结婚该告诉我呀”。
红梅说:“我也很仓促”,她解释说:“和你不一样的仓促”。
海霞笑了。
红梅笑着问:“你女儿多大了”?
海霞一听这个来了精神:“我女儿快一生日了,白白胖胖,你知道吗?我女儿都是我一手带,开始我啥也不会,渐渐上手了,现在育儿常识可明白了,这有啥难的?我们总会长大,总会改变的”。
她滔滔不绝的大谈育儿经,这个时候又像足了中专时的她了。
红梅说:“你在生活中从来不胆怯!你知道吗?我到中专报道的第一天注意到的人就是你,你像个假小子似的噔噔往梯子上爬,爬到半路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噔噔上去了。
那时我心想她咋那么开心呢?接着中午到食堂打饭,我端着饭不知到哪里吃,有个声音说:‘找个空就吃呗,瞅啥呢?’我一看还是你,你说完端个饭盆就不见了。”
海霞笑了,说:“这些我可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你特别内向,特别爱发愁,特别高冷,整日抱着小说不撒手,那时觉得你可有抱负了”。
红梅觉得可笑:“抱负”?
海霞说:“你说你结婚了感觉有点意外,觉得谁结婚你都不会结婚似的,起码挑三拣四,会标准很高很高,不是多才多艺都不能入你眼”。
红梅又是无奈地笑了,她们的餐盒见底了,不再有人进来排队,她们没急着离开。
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她们的话题既有共同的回忆,又有工作三年的感触,以及生活的巨变。
她们聊来聊去,都没有细聊走进她们生活的那个人。
海霞还是那个背诵《将进酒》的女孩,又不是了。
而红梅她又何尝还是原来的自己呢?
原来的自己她也模糊了,那些“抱负”,那些不甘心,那些挣扎,那些梦想,都不见了!
她已忘了曾经的模样,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如今她只是个围着锅台转的厨娘,曾经细腻的心在生活的砂纸上摩擦,流血流泪!
第64章 回娘家
海霞没住宿,当天就回家了,第二天没来,一直到学习结束也没再出现。
她已经是吃奶娃的妈妈,一切以孩子为中心,一切都身不由己。
红梅想:“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吧!海霞说得对,人总会长大,经历该有的过程,我们不是少女了”。
学习结束后她坐上了回去的火车,车到雾海站时,她已经看见了婆家灰色的屋顶,能想象出屋里的情景,婆婆在玩麻将,等着她回去做饭。
她坐着没动,在两分钟的犹豫里火车又一次启动,她下不去车了,那就继续坐下去吧,前方再过一站就是卧龙,那就回家看看,她要回娘家。
在卧龙下车后,她只背个小皮包,两手空空没带有任何礼物,就到附近的卖店买了几瓶珍珍饮料,几根火腿肠,几包虾条,方便面,饼干,都是些小孩的零食装了一大包。
她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走着,下了坡石桥在望。
这一路上的沟沟坎坎她太熟悉了,暂别几天感觉好陌生。
她抚摸着石桥的圆球,禁不住泪眼朦胧,那天慌不择路地逃命,在雾海那个桥上,她顺着河流遥望,就是要看到这座桥,这座发生无数故事的桥。
你好吗?石桥?怎么不问我好不好?我出嫁那天从你身边经过,你为什么不拦住我?
扭过头是夕阳归去的地方,夕阳尽头就是她曾经的家!
白杨大道幽暗清凉,风把树冠摇来摇去。
大道呀我又回来了,可曾认得离家的孩子?
一个叛逆的孩子,受到教训回来了!
这条她曾讨厌的路宽容的迎接她回家。
走进梨园边的小路,前面就是老屋,在落日余晖中默立着,炊烟从房顶袅袅飘起,谁在做饭?
大姐吗?
她的心激动起来,进院时要跳到嗓子眼了,“家呀,我回来了”!
她回来了,迈进厨房那一刻起就回来了!
做饭的是大嫂,她正在用饭铲子炝锅,滋滋冒着烟,红梅在门口轻轻叫了声:“大嫂”!
大嫂瞟了她一眼,一舀子水泼进锅里,腾起一股白色蒸汽。
她放下锅铲往屋里走去,踩着满地苞米杆儿不慌不忙的背影像是背后没有人。
红梅跟随这样的背影进了屋。
父亲面对着窗户坐着,留给她一个后背,大哥的二宝光溜溜地在父亲脚边爬。
她把零食放在柜盖上,回身抱起二宝,他光光地坐在她的臂弯里弯曲扭动,她怕摔了他,赶紧放炕上。
她取过一瓶饮料打开,饮料“滋滋”冒着泡沫,二宝坐起来抱着饮料喝。
父亲这才回过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进来的是只猫,然后他又回过头去。
不知是他木讷了还是对她有气,那股冰冷浇灭了她心头的热望,感到从头到脚的寒冷。
侄女和哥哥不知在里间听没听见她回来,还是去了别处,没看见他们。
她在寻找大姐,可是屋里没有大姐的痕迹,她来到院里,迎面看见妹妹挎筐小白菜走进来。
妹妹放下筐奔向她,喜出望外地上下打量着她,说:“还以为你把家忘了呢”!
她突然鼻子一酸,掩饰着问:“大姐呢”?
妹妹:“哦,忘了告诉你,大姐搬出去了”!
“搬回家去了”?
“没有,在老舅家隔壁,我领你去”。
她又回屋时大嫂也回到了厨房,在蹲着烧火,她从大嫂身后踩着苞米杆走过去,她把零食一分为二,放在柜盖上一份,剩下的拎在手里。
看看父亲沉默的背影,她没说什么,又从大嫂身后出去了,她和妹妹走在梨园幽暗的边缘。
妹妹的大辫子好像几天没梳过,毛糙凌乱,刘海抿在耳后,穿的衣裳上下够不全,短裤腿,短袖口,妹妹的眼神一直在她身上,亲切探寻,她被看的发毛,怕被她发现什么,勉强挤出笑容说:“看我干啥”?
妹妹:“看看你幸福的模样”!
她们来到一座土屋前,就在老舅家西院,土屋中间是厨房,厨房东边是房东家,她们进了西边那屋。
大姐正在地上洗东西,抬头看见了妹妹,看见身后的她时眼里先是惊讶,眨了眨才露出惊喜的笑容。
连说:“哎呦喂,这是哪股风把你这新媳妇儿吹回来了”?
大姐站起身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这时二宝哭了,被说话声惊醒了。
大姐走过去抱起二宝,红梅这才打量一下这间屋,靠窗用木板搭了个床,上面铺块炕革,报纸新糊的墙壁,棚顶依然是旧主的黑纸棚,屋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几个碗碟放在墙角的瓦片上。
屋里潮湿阴暗,大姐打开了电灯,从棚顶吊下来的灯泡发着昏黄的光,照着破壁残墙。
但屋里极其幽静,她面对的都是姐妹亲人,她感觉到另一种安宁。
她拎着食品袋子终于找到了放置地点,就是把它放在了板床上。
她问:“我大外甥呢”。
大姐说:“和阳阳在老舅家玩呢,两个小东西不见面互相找,见了面玩不消停,现在好多了,不像以前鬼哭狼嚎的了”。
姐妹三人都笑了。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进来一人,瞪着吃惊的眼睛,正是大姐夫。
他风尘仆仆的,黑了瘦了,但眼神挺有光彩,他斜挎着那个破皮包,拎了一个编织袋,里面半截鼓溜溜的。
另一只手拎筐西红柿,他拘谨地站着,笑着说:“红梅回来了”!
这个她看不起的窝囊姐夫,此刻看上去那么可亲。
她打趣他说:“嗯,你下班啦”?
大姐夫不好意思了,边往地上放东西边说:“你们才叫上班呢!我还叫上班?闻立不休息呀”?
红梅:“嗯,我学习直接回来的”。
大姐抱着二宝好奇的走过去,问姐夫:“没挣到钱挣回了这些柿子”?
大姐夫把编织袋挽下去,里面露出了黄白的香瓜,香瓜的味道也随之浮动。
他说:“我今天去的那家是洗衣机坏了,修完了男主人非得给我装这些瓜,他家正好种瓜的,柿子也是他家的,修理费一分钱没少给”。
大姐对两妹妹说:“世上还是好人多,经常遇到这样的好客户,这一夏天没少吃香瓜和西瓜,人家也是看你大姐夫可怜,就施舍了,哈哈”。
大姐一副坦然处之的样子让人看着心安。
妹妹说:“我得回家了,家里有小白菜,你要吗?大姐”?
大姐说:“我不要,拿几个瓜回去吧”。
妹妹抱着三个瓜出去了,叫着侄女一起回去了。
外甥像小猴子似的蹭进了屋,红梅走过去一下子抱起了他,小家伙开心的笑了。
陋室虽破,但大姐一家自由团圆,孩子大人都发自内心地快乐。
她拿出一罐饮料拧着提环,外甥痴痴地看着,两只小手向前伸着随时准备接。
“滋滋”易拉罐冒着泡沫终于拧开了,外甥小心地接过去,凑到嘴边唆了一口。
“哈”,他发出品酒的声音,舔舔嘴唇,然后小口小口地喝着。
大姐说:“我儿子第一次喝饮料,不会喝”。
红梅坐到了床上,感觉就是木板上直接铺的炕革,木板高低不平,坐在上面还呼扇。
姐夫趁空鼓捣别人送过来的电器,他一刻也不闲着。
大姐把二宝交给她说:“正好给我抱会儿我做饭,你没吃饭吧”?
她:“没呢”。
大姐有点为难地说:“我们可没啥好吃的呀”!
她:“给我做啥好吃的,你们吃啥我吃啥”。
大姐说:“那就是烀土豆,再蒸一碗鸡蛋酱。
对了,我把我家小鸡也带过来了,刚搬回来时二十多只鸡,带到这来就五六只,宰杀了那么多,还有几只明白是我家的,大嫂硬赖是她们的。
我一想算了,她们就她们的吧,我损失的东西还少吗?
何止几只鸡!
那头猪我卖了,给了爸五十块钱,这段时间吃爸家饲料了”。
大姐麻利地准备着土豆,流畅地唠叨这些家务事。
红梅抱着二宝一会儿坐在门槛上,一会儿站起来踱着,二宝黑黝黝,沉甸甸,还挺胖。
他瞪着一双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抱他的人,因为陌生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
晚饭就在炕革上吃的,土豆皮涨破了,开了花似的,吃着土豆就着鸡蛋酱,咬一口葱,还有园里新摘的辣椒,这就是她们小时候的家常饭,现在和姐姐一道吃起来还是那么香。
撤去了这些碗筷,大姐擦了擦炕革,她在床的一头拿过几条薄被,她把最厚的那条铺在最西边对红梅说:“你睡这”。
姐夫在最东边,中间是大姐和两个外甥。
姐夫很快发出呼噜声,姐妹俩难得这样并肩躺着。
大姐问:“你和闻立和睦吗”?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空,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和睦”。
大姐说:“那就好。送亲的回来都夸,说红梅没白上学,嫁的是村里最好的,那新房没比的了,婆家还使用自来水,菜园是菜园,果园是果园”。
她没有回答。
心里说,如果嫁给石峰,那还是别墅呢,自来水算个屁!
当初怕豪门欺负人,但用如今的辛苦在豪门也能混得不错,没准豪门更有修养。
如果是一盘棋,她走错了;
如果是一场赌,她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如今打碎牙往肚里咽吧。
大姐的生活艰苦若此,但笑容亦若此。
她彻悟了,人的快乐与物质无关,是心情,心情舒畅就快乐了。
是她太笨,头破血流才懂,还是成长需要代价?
她又不禁想到,大姐当初就租住这里,而不是在娘家煎熬岂不更好?
大姐终于搬出来了,回到了正常轨迹,娘家的炕也不挤了,所有人都归位,只有她回不去了。
哎,……!
她在大姐家消磨了三天,过了三天人的日子。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久了大姐就会发现端倪。
这天清晨,她告别了大姐回到“娘家”,妹妹在准备做饭,里间屋都没起来,父亲在园里看花,她径直进屋了。
她对妹妹说:“帮我把被垛拿下来,我要带走一些东西”。
妹妹很快撤去了被子,从底部抱出那个大书包,交给她说:“我一直给你看着,谁也没动过”。
她把书包放在炕上,转身掀开被垛底下的布帘,里面的空格里有她的衣服,她都抱到炕上,一件件抖落,她只拿了那件妹妹织的湖蓝色毛衣塞进背包,剩下的往妹妹面前一推,说:“这些都给你穿吧,有肥大的给大姐也行”。
妹妹默默地一件件摞起来,问:“以后你怎么办?换季就买吗”?
她:“买”。
她又一次迈过门槛,和妹妹一起走到香水树下,她停了下来,抚摸着香水树,这棵树,小时候她坐在下面乘凉,后来啊,她在树下和一个人告别。
如今啊,再见了,香水树!
妹妹目送她沿着梨园边小路走去。
她出了村,沿着那条大道往前走了,心里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就是死也死在外头”。
第65章 风铃轻轻摇
八点多她在雾海下了火车,沿着那条小路走向那个院落。
果然婆婆屋里麻将之声阵阵,这倒正合她心意,否则老太婆往炕中央一坐净琢磨坏主意,她脚底流脓脑袋生疮,已经该点天灯了。
那屋里还有个变化,二姑姐不见了,回自己家了?
她打开新房的屋门,把大书包往沙发上一放,就像领回了她的老朋友,有了它们她将不再孤单。
她坐在沙发上,她要好好的与这些老朋友重逢。
她拉开拉链,旧物都在,妹妹给她保管地真好。
随着书包的打开,一股淡淡的霉味飘出,就像沉睡的往事带着沧桑扑面而来,她与青春又见面了。
眼前刹那模糊,擦了把眼睛,手指抚摸过一扎扎捆着红绳的信笺,滑过一本本各种封皮的日记本。
拾起那只英雄钢笔,在手上颠了颠,用写字的姿势握了握,那人一头卷毛的样子飘来了又飘远了;
最后捧出那个简陋的纸盒,掀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往出拎,手一动铃声就细细的飘起,她提着线举着。
风铃悬在她的手指上,那个紫色的“降落伞”下垂挂的高低细管轻微摆动,相互撞击出余音袅袅,它还是那么轻柔,怕扰谁心事,它还是那么深情,正在诉说重逢。
她就那么举着痴痴地看,默默地听,声声落在心坎。
她决定挂起来,每天都能看见,每天都能倾听。
她放好风铃,四处打量,一抬头发现一处好地方,说干就干,这个家因为闻立什么工具都不缺,她很快拿到了一把锤子和一个长铁钉。
把梳妆台前的小凳摆在炕上,站在凳子上正好够到了天棚,她摸到一处坚硬之处,感觉那里正好是木楞子,就把铁钉扎在那里用锤子订了起来,锤子砸一下铁钉进去一点,几锤后铁钉纹丝不动了。
她提着风铃,把它的提线挂在铁钉的帽上,随着风铃的下垂,提线紧紧的挂在“钉帽”上了。
她搬回了凳子,回到沙发上,身边是一堆日记和信笺,就那么托着腮凝视着风铃发呆。
“……亲爱的朋友啊,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难道青春必要愚昧,爱必得忧伤”?
风铃摇落的那些往昔变成了她此生唯一的美好,每一声轻音都是对她的鞭笞,鞭笞伤痕累累的心。
就让那刻骨铭心的悔陪伴她走过余生的荒原吧。
她把宝贝们装回大书包,抱着站在地中央寻找安全之地,没有哪里安全,只有衣柜下层的抽屉还是空的,她把大书包压了压塞进了抽屉,然后把柜门一关,她不寂寞了。
傍晚,通勤小火车停靠雾海两分钟,这两分钟里,它像母鱼甩籽似的甩下无数旅客,它继续向北,旅客各奔东西。
每天这个时候都有一群人路过闻立家旁边的胡同,闻立下班的话就在这伙人里。
下车的旅客络绎不绝地走过来,屋里打麻将的女人们纷纷起身:“回家吃饭去啦,你输几块”?
“吃完饭还玩吗”?
她们聊着战果从她身边经过。
她们都是铁路家属,没有工作,打完麻将回家吃饭,这日子神仙一样了。
婆婆把那张灰毯子四个角一叠,抱着往柜盖一放,趿拉着鞋出来,她的眼珠子扫了下锅盖,像巡视员检查工作,然后趿拉鞋回屋了。
锅里冒着热气,红梅倚靠在门框上,看火车一会儿往南一列,一会儿往北一列。
这时,大门口进来一伙人,闻立为首,他肩头扛着一口皮箱,他歪着脑袋很吃力的样子,他的后面跟着大伯哥,背着一个大包袱,包袱之大像座小山,包袱之重压得他一个壮汉也弯着腰。
最后面尾随着二姑姐,她也是肩背手提,两手各拎个塑料袋,其中一个插着织针,眼见着这伙人到了眼前,红梅从门旁躲开了。
他们呼哧呼哧鱼贯而入直奔婆婆那屋,二姑姐从她眼前经过时垂着眼睑。
红梅纳闷:“像耗子搬家似的这是干嘛”?
饭桌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地吃着,男人们一贯是喝着。
这桌上只红梅一个外人,他家人默契地保持着缄默,她吃完就退了,成全人家谈家事。
果然她没等走进她的屋,就听二姑姐嘟嘟开了,她关上门看电视去了。
那边爱窃窃什么懒得听。
闻立还在那个屋开会。
她的连续剧看完了他才进来。他看上去一脸心事,躺下来唉声叹气。
说了句:“这家离婚一个了,这又要有一个离婚,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然后对她说:“咱们好好的吧,可别像她们那样”。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说:“我和你说说,你了解点我家也好。
二姐的婚姻家里没人同意,她是个大姑娘,对方是离婚的,前妻领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女儿都二十来岁了,那男的在郊区租房住,二姐也不知图意他啥了,非得嫁。
结完婚就三天打两天闹,这不是咱们结婚后二姐一直在家里住着了嘛,她前几天说回她家看看。
到家时在门外咋开门都打不开了,她知道不是好事,就砸窗户,果然把狗男女堵屋里了,狗揍男人还把二姐一顿暴打,她怀孕好几个月了还下得去手。
我和大哥要揍他去,妈死活拦着说她处理,二姐这回不跟他过了,东西都扛回来了,他家也就这点东西,本来都是二姐置办的”。
他说完了又唉声叹气。
又欠起身说:“二姐在咱家你别给她脸色啊”!
她哼了一声:“她不找我茬就烧高香了!我有什么资格给你姐脸色,这又不是我家,我不管”。
看来二姑姐要在她娘家常驻了,红梅对此无所谓,这个家反正已经是烂摊子了,谁爱来谁来,到她屋来那绝对不行。
二姑姐就这样在娘家常住下来,集体伙食不对胃口,她就自己到街里买好吃的,关起门来吃。
一天,上午那班火车刚过去,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穿身笔挺的西装,西装上衣兜里插个报纸筒。
他梳着利落的寸头,四方大脸上一双眼睛滴溜转,正是二姑姐夫。
他径直进了那屋,那屋只有二姑姐坐在炕里,他一进去就命令她:“下地穿鞋回家!让兄弟媳妇做饭吃你不害臊吗?还要脸不?该你的?腆个大芝麻脸住起没完?你不和我走你这辈子就死这吧!走不走”?
二姑姐诺诺地辩:“你都打我几次了?我带你孩子你还打我”?
二姑姐夫不耐烦了:“你不走是不是”?
她们正吵嚷着,婆婆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在他身后“嗷”的一嗓子:“你凭什么打我们闺女?该你打的”?
二姑姐夫吓一跳,回身见是她,睬都不睬回头对二姑姐命令道:“和我出去说,我有话对你说”。
说完他大步出去了,二姑姐往炕沿儿蹭,婆婆又“嗷”一嗓子:“不去!你就没章程,有章程把孩子打掉,再找个老头,岁数大的知冷知热,不比他强?你个没用的玩意儿,今天出了这个门再被揍死了也别回家”。
二姑姐在炕沿儿边停留一会儿,还是下地了,穿上鞋跟了出去。
婆婆后脑勺又抵在玻璃窗上了,她像只老母鸡护着崽,她作为母亲心疼自己的闺女,儿媳妇不是别人的闺女吗?
二姑姐她们在外面有半个小时那样子,二姑姐自己回来了,没有上炕,而是收拾起了织针,把来时拎的那两个塑料袋又拎起来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和肚子里的孩儿爹回家过日子去了。
婆婆腰板笔直地坐在炕上,午饭时间到了,这房子里出奇的安静,只有红梅和婆婆。
婆婆出奇的善解人意,她说:“红梅呀,就咱娘俩随便吃口吧,能省事就省事,完了你歇会儿”。
红梅就把早饭简单地热了一热,吃饭时虽然没有别人但都坐在各自的位置,这两个毫无关系的女人,一老一少,突然都挺别扭,老女人被姑爷造地灰头土脸,在儿媳妇面前多少跌点面子。
她语重心长地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好好过日子,别让娘家嫂子笑话”。
红梅说:“她们不会笑话我,都以为我在天堂享福呢”。
这么说时,心想“管好你自己的破事得了”。
她缩短了吃饭时间,麻溜地拾掇完了。
老太婆坐在炕中央那个王牌位置扭脸对着窗外,那强势的背影带上了一抹孤独色彩,她毕竟日落西山之年,硬撑着那枯萎的豪横。
红梅不怕她了,年轻就是希望。
第66章出笼
经过雾海去卧龙的火车清晨有一趟,九点有一趟,县城通勤小分队都乘坐九点那趟,开到雾海是九点二十分,红梅早早来到车站等候着。
她今天上班了,“蜜月”也结束了。
火车慢吞吞进站。
“嗨!嗨!”
她循声望去,在一个开着的窗口后几张脸挤在一起,那就是县城来的通勤小分队,她们眉开眼笑地欢迎她的加入。
她向车门跑去,在蹬上台阶时站在车下的列车员说:“这又多了个通勤的”。
小分队和列车员都混熟了,列车员看出她是那一伙的。
她走进车厢,大家又同时转过脸迎接她,她坐在了她们中间。
火车启动了,婆家的灰屋顶在后退,很快所有的屋顶不见了。
她像出笼的鸟儿,从没有过对自由如此深的体会。
大家好奇地观察她,有的说:“你瘦了”;
有的说:“在婆家吃不饱呀”?;
小吕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幽幽地说:“县城不比小镇好吗”?
别人听不懂,只有她俩彼此懂,而红梅此时装作不懂。
两站地距离说到就到,她们鱼贯而出下了车,等火车开过去后,十多个人浩浩汤汤向卧龙七中走去。
她们快到丁字路口时,那里人来人往,有人说:“今天是集呀”。
看样子确实是卧龙集,而且要散集了。归去的人们挎着赶集所获慢慢走着,在这样的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她的眼帘。
那个人推一辆破自行车逆向而来,车货座上驮着满满一袋子东西,从鼓出的小包包上判断是水果。
他没有穿袜子的脚趿拉着一双布鞋,布鞋因为旧了不跟脚。
他晒得脸堂红黑,一看就是个劳碌的农民,但扎眼的是他戴了一副近视镜,更扎眼的是一个眼镜腿缠着白胶布。
这个人是她哥哥。
他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还是那辆破自行车,那么车上就应该是海棠了,窗前海棠树上的海棠。
哥哥没看见她,他热情主动地与见到的熟人打招呼。
哥哥:“赶集来了?”。
对方微微颔首:“嗯”。
他不介意对方的冷淡,见到下一个更热情地问候:“赶集来啦”?
对方的反应并没有变化:“嗯”。
他不会不知道对方的冷淡不是因为他热情不够。但他依然热情地不错过任何一个熟人。
通勤小分队衣着光鲜都背着精致的包包,从哥哥身边一一经过,哥哥并没有往这队人里看,他似乎清楚这队人没有他熟悉的,但这队人里恰恰有她的三妹。
她也背着小皮包走在队伍里,与他擦肩而过。
在迈进七中校门前,她扭过脸往丁字路口看去,哥哥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推着海棠往集市里面去了。
快散集了,他才来,是早晨摘海棠耽搁了?还是路上自行车坏了?
那么多海棠卖不出去就废了。
哎!
她们进了校门,大部队往办公室方向走了,她在收发室门前停下来。
她走了进去,迷你教室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小教室还是老样子,桌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窗前的柳树摇摇摆摆,一个夏天都是这个样子。
以后,她不会有时间来这里学习了,她轻轻地关上门。
刚过去的假期似乎比任何一个都漫长,她再次回到校园恍如隔世之感。
又坐到了办公桌前,拂去尘埃。
她的面前摆着一艘小船,正扬帆远航!
木质工艺很精美,这是一班的同学们集体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在她的桌上静止了一个假期。
上面挂了张纸条,像一片帆。
“亲爱的老师,祝你新婚幸福!祝你永远漂亮”!
她把纸条重新挂在那里,眼睛湿润了。
她没有亲自送她们最后一程,深深地遗憾,心里祝愿她的学生们趁青春年少好好学习,尤其那几个她钟爱的女孩。
所幸她们都考上了实验高中,她希望她们如愿以偿,过一种她向往的与她不一样的生活。
她回到熟悉的生活里,也回到了离他最近的地方。
在期初会议上,在中考总结中,校长说:“分校的林森硬是把咱们六个毕业班碾压,你们说说,你们还有脸吗?我是没脸了”。
林森就是布莱克,她好像忘了这两个名字间的联系。
她特别想知道,他今年教几年级?那几次函授学习他都参加了吗?二黑胖了瘦了?
他,好吗?有没有相亲呀?
想到最后这个问题时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怎么会不相亲?
现在不会总有一天会!然后结婚!这世界女人有的是,总有一个女子会嫁给他,他迎娶进门,和他一道生儿育女。
她不禁羡慕,会是哪个女子这么幸运嫁给他呢?不管哪个女子,肯定不是她了。
她曾抛弃的人呀,如今高不可攀;
她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遥不可及。
他们此生再无交集,一辈子当外人。
开学第一天,布莱克也上班了。
老主任已经退休,他做了新的接班人。
大家叫他林教头。
林教头依然当班主任,依然带毕业班。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家门时,二黑一如既往地在门口迎接。
二黑不是送人了吗?送给了表哥?
原来二黑经历了不平凡之旅。
他把二黑送走的第二天,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在傍晚去看它。
他刚进表哥家院门,就见二黑蹲坐在猪圈外,它的脖颈上拴了一条粗重的铁链,铁链从脖子垂到地面,它的头沉得抬不起来,他的二黑像是囚徒般可怜。
这一幕令他的心又碎了一次。
他大步朝它跑去,二黑看见了他往起蹦,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着,因为锁链短它跳到一半就被拽回地面。
他一把搂过二黑,二黑喉咙里哼唧着,抱怨?焦急?激动?兼而有之。
它扑打着他,前爪像是孩子似的合抱着,他们“拥抱”着。
他搂的很紧,二黑左右转动脸,它着急地要亲他。
他不停地道歉:“对不起!二黑!对不起!咱们回家”!
他撸着铁链找到环扣解下了二黑的刑具,扔在地上。
二黑自由了。
它第一个动作就是甩脑袋,抖搂脖颈上的毛。
他的二黑平白无故的在这里受了两天委屈。为什么如此,二黑是永远不知道原因的。
二黑一如既往地忠诚他,感激他救了它。
重获自由的二黑像闪电般窜出院子,表嫂慌张地跑出来,嘴里嚷着:“狗咋开了”?
她看见布莱克时脸上更是惊讶。
他抱歉地说:“我放开的,我把它领回去了,嫂子”。
表嫂如释重负:“你快整走吧,我可不喜欢它”。
他赶紧出门追二黑,这家伙在村头来回奔呢。
他吹了声口哨,那道黑闪电又向他奔来,他很开心看见二黑这么高兴。
深深地为自己的绝情自责。
他揉着二黑的脑袋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走吧,回家找你妈妈”。
一人一狗又回来了。
二黑妈从狗舍里走出来,二黑跑过去和妈妈互相深嗅,母子情深人兽共通!
他感动得眼眶湿润了。
母亲走出屋看见二黑回来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虽不清楚儿子为什么送走二黑,但能看出来,儿子打开了一个心结。
她赶紧回屋给二黑备饭,用锅里的菜汤熬了一瓢苞米面,加了几粒盐,又刮了一勺猪油融进去。
有滋有味的晚餐做好了,装在它们母子的铝饭盒里。
在它们的小屋前,母子安静地吃了顿团圆饭。
夏夜朦胧如梦,在他家小院,他们母子,二黑母子,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房里,母亲突然拍着玻璃窗喊他:“儿子,快出来,看大狗咋的了”。
他赶紧跑到狗舍前,二黑妈,大狗侧躺在狗舍门口,四蹄舒展地平放着。
它闭着眼睛,它在睡觉。
他蹲下身,推它叫它,它不醒不动。任他怎么摇晃,头摆来摆去然后又垂下去。
二黑蹲坐在旁边低头闻闻妈妈的鼻子,嘴巴,耳朵,那里不再有气息,它趴下来,将头放在地上。
二黑妈死了。
二黑成了没妈的孩子。
他庆幸让母子见了最后一面,又后悔剥夺了二黑两天的陪伴。
他觉得自己好混蛋!他蹲着久久不起来。
母亲说:“大狗也快十年了,狗里算高龄了,也算寿终正寝,咱们把它好好安葬了吧。然后好好对二黑”。
他的眼里闪着泪光,站起来说:“就埋在菜园吧,它就还在这个家”。
他在井台南侧选了个地方,那里正生长着辣椒,他把辣椒薅出个长方形空地,在那里动手用锹挖起来,挖了个一米多的深坑,跳进去把底部的土都扔出来,然后又跳出来。
他把一捆干爽的稻草铺在坑底,抱大狗跳进坑里,把它轻轻地放在稻草上,让它舒服地长眠。
在它身上盖了块被单,周身都盖满了,他又跳出坑,他不知跳进跳出多少次了,这是为它尽最后一片心。
端着第一锹土,却不忍把土扔下去,二黑卧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它无比安静,它的眼里充满了忧伤。
它也知道自己没妈妈了。
母亲站在二黑身后,她一脸不舍。
这只大狗也是从小肉墩长大的。
它出生时儿子才上初中,现在它老了,儿子工作了。
它这个沉默的家庭成员陪伴她们这么多年,此刻她很心痛。
他终于还是把土扔了下去,落在大狗的脚边,然后又一锹,再一锹,它被淹没了,所有的土填了回去,那里变成个小丘。
他将小丘的周边修理干净,大狗安息了。
二黑站起来在小丘四周闻嗅,寻找妈妈的气息,它知道妈妈在里面,但它永远见不到妈妈了。
他下班回来时,母亲说二黑守在那里一上午不离开,她把它引走的,免得它太难过。
他走到它们的小房子前,二黑卧在门外,里面空了,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子剩下了孤儿。
这是生命的寻常规律,但依然令人惆怅不已。
他爱怜地抚摸着二黑,与他诉说心事:“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二黑?因为我是大黑呀。你还有个名字,叫二梅,不管你是二黑还是二梅,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你给我作伴,我给你作伴,来,拉钩”。
他向二黑伸出手去,二黑看了看,竟然抬起一只前爪搭过来,他兴奋地差点没跳起来,为了不吓到它,他和它握了握“手”。
说:“拉钩完成了,今天好好睡觉吧,晚安,二黑”。
二黑卧在那里抬起头,尾巴在地上扫了几下。
它今天异常安静,在它的生命里经历了世间的骨肉分离后,它的狗生不再只有玩乐天真,所以它稳重了,这与他多么相似啊。
第67章好样的妹妹
学生开学的第一天。
中午,红梅在办公室懒洋洋地靠着,一个身影飘到她身旁停下了,她以为是学生取作业本,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她吃惊地坐直了。
原来站在身边的是妹妹!
她站起来,端详着妹妹,妹妹穿一身她给的衣服,那件粉红色连帽夹克,黑色萝卜裤,脚上穿双新做的布鞋,肯定是大姐做的。
妹妹精心地梳着粗长的大辫子,脸颊晒得红黑,一双大眼睛平静的看着她。
她眼圈红了,在这里见到亲人她又高兴又难过。
她问妹妹:“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集呀”。
她以为妹妹会说:“我想你了,看看你”。
但妹妹说出了令她吃惊的话,比说想她了更令她激动。
妹妹说:“我要上学,你给我找个班吧”。
啊?!
她搬过妹妹的肩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声音颤抖着问:“是真的吗”?
妹妹沉着地点点头说:“我想好了,我要上学。已经想好久了”。
她又一次眼含泪光。
她连连说:“早该这样!早该这样!
我咋就没想过鼓励你上学呢?以为你辍学几年,在家干活了,已与学校无缘,可是只要想上学就随时能来呀!”
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把她砸晕了。
还是妹妹自己想通了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命运要握在自己手中呀!
她让妹妹先坐下,就在妹妹转身之际,她看见妹妹背着书包。
那是一个崭新的双肩背包,她刚才没注意。
看来妹妹真是心如磐石了。
她问:“你打算从几年级开始”?
妹妹说:“我想从初二,初一我学过,在家也浏览一遍,数学没问题,就是英语忘了”。
她说:“那就初二吧,节省一年是一年,英语没问题,我给你概括大纲,别怕”。
她说着脑海里琢磨着去哪个班。
她把初二六个班过滤了一遍,选定一人。
她站起来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来到初二组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下,又往南边学生教室走去。
在二年三班,小飞正在讲桌后坐着批改作业,她们班的同学们有的在操场玩,有的在班级学习,整个午休期间班级井井有条,没有打闹和喧哗。
她心里说找对了。
因为结婚的事小飞抢白了她一顿后她们还没单独交集过,此刻有点尴尬,但为了妹妹不在意这些了。
她来到小飞面前时,小飞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她笑了,说:“有事求你”!
小飞放下笔等她说话。
她说:“我想送一个学生到你们班,你答应后我再和主任说”。
小飞问:“男生女生?调皮吗”?
她说:“是我妹妹”。
小飞:“嗨!那还绕啥弯子,来就来呗,还说求”?
她心里很感动,感动小飞的豁达。
小飞感兴趣地问:“没听说你有这么小的妹妹呀”。
她说:“问题就在这,我妹妹辍学在家呆过三年,现在该读高中了,她想通了要上学,我就想到放你们班,你给我带着我放心”。
小飞痛快地说:“放心吧!我会顾忌到她的心态的,她刚开始会不适应,我知道怎么做”。
她说:“太好了,谢谢你小飞,我妹妹已经来了,我把她领来,咱们今天就开始”。
小飞说:“去吧,我给她琢磨座位”。
这事痛快地办成了,她兴高采烈地领着妹妹“报道”去。
妹妹又一次走在阔别三年的校园,心情一定五味杂陈吧?
她看见妹妹紧紧地攥着书包带,她的目光又像个小学生那样虔诚了。
这是她好久以来最高兴的事,还像做梦一般觉得不真实。
这个在家任劳任怨的妹妹,这个在家要待到出嫁的妹妹,这个离家出走过的妹妹,来上学了,她要走一条新的人生之路!
妹妹如愿以偿安顿下来。
红梅说话算话,把初一英语教材提炼个大纲,嘱咐妹妹:“按照大纲看书,遇到具体问题问我”。
妹妹仔细地收好了,像收藏秘笈似的。
妹妹又和她在一个校园了,她心里多了份暖,也多了份牵挂。
师生自行车在办公室窗前的白杨树下。
放学时妹妹过来取自行车,还是那辆破自行车,父亲一定把车胎浸在水里找漏点,粘补丁后才能骑。
她站在办公室窗前,会见到妹妹推起自行车也往窗里看一眼,再向校门走去。
红梅每天到校时已近中午,下午连上两节课,有时三节,接下来批改备课,一晃就放学了,她没时间看妹妹去,更没有找妹妹聊聊天,妹妹也不来找她,是不给她添麻烦。
姐妹俩只有在放学取自行车那时互看一眼。
她能看见妹妹,妹妹并不能看见她。
一天午后,阴云一直在天空闹腾,快放学时乌云终于托不住,落下雨来,不是很大。
但秋雨很凉了,放学的铃声响过,雨突然恶作剧似的加紧。
操场上学生乱哄哄,急匆匆,有取自行车的,有往校门走的,她跑出大厅站在雨檐下。
她看见了妹妹,妹妹正推起自行车要走,妹妹也看见了她,匆忙中她说了声:“三姐我走了”。
就推着自行车随着人群奔校门跑,突然一阵风吹过,像是把乌云扯开了口子,大雨瓢泼而下,这场雨好没良心,学生们刚出校门。
妹妹的身影在校门口不见了,大雨瓢泼如注,大白杨的枝叶在雨中乱摇。
妹妹顶多走到石桥,回家之路才起步,她如何走雨中的路程?
她心疼极了!
站在雨檐下祈祷雨快点停,哪怕变小。
但秋雨抽邪风似的下了二十分钟才变小,妹妹在冰凉的秋雨中浑身肯定湿透了,布鞋在泥泞里根本不跟脚,她还推着一辆自行车,更主要的是她跋涉到家迎接她的是什么?
那个顶风冒雨赶回去的家会怎样?
妹妹上这个学要比别人艰难太多了。
但她也为妹妹的坚强欣慰。
妹妹会懂得,上学之路本来就是遇风逆风,遇雨冒雨,所有风雨无阻的考验,都是为了心中的彩虹。
她心疼妹妹时也希望她在风雨中更坚强。
她一直没向妹妹打听:“爸怎么样”?
那都在心里,不必问。
她要给妹妹零花钱,懂事的妹妹不要。她说:“爸给我的钱够花”。
她:“早饭吃什么?”
妹妹:“饼干,我的书包里带着饼干,早饭是饼干,午饭是饼干”。
这都在意料之中,她自己不做饭,谁给她做饭?
上学和放学,妹妹每天都会跨越道口。
道口横杆放下来,所有人都等在两侧,那列威武的绿皮火车从露头到行驶到眼前只几十秒,它风驰电掣般一节节掠过,开向远方。
有那么一列火车,经过地很快,车身上白色标牌写着它开往的地方---大连!
妹妹的目光跟随那一节节车厢掠过,往车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习惯往里看,她能肯定,在她某一次的瞩目里就“看见”了他。
几个月前她离家出走去大连回家途中遇到的那个年轻列车员,她知道他就在这趟车上。
他鼓励她:“你还来得及,你读书还不晚”。
他笑着说:“只要你看见这趟车开过来,向车上招手我就看见你啦”。
这是一句美丽模糊的约定,他还记得吗?
这句话在一个女孩心里深深地扎了根。
他无数次经过卧龙,往窗外看过吗?
记得他和她之间的约定吗?现在如果他向外看,也许能在人群里发现她。
她想告诉他:“我上学了!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68章谁来敲门
她成了通勤小分队一员,每天火车捎带她一程,悄然上车,悄然下车,与不同的旅客同行一段路,她喜欢这样的萍水相逢。
下班“回家”的车是长途车,从遥远的城市而来,要到遥远的城市而去,这列车反复播放一首歌《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她最喜欢这句,默默地记住了自勉。
隔一天她就能和闻立同路下班。
有时他在站台等她,水银灯下拉着长长的影子,他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有时在车上不期而遇。
当她挪到车门等着下车时,一抬头见一人正看着她,她大脑有那么一阵空白,问自己:“他是谁”?
几秒钟后才复苏:“哦,我认识”。
闻立捕捉到了她的眼神,笑着问:“不认识了”?
是的,那一瞬间他是陌生的。
去年这个时候她们还没见面呢。
如果不见面,现在她得多幸福啊!
下了火车,他牵着她的手往院门走去,他的脚步总是那么急切,恨不得一步进门,她跟在后面拖蹭。
就这样,她过上了与以前不一样的上班方式,通勤坐火车。
树上飘下的落叶越来越多,空中不见了燕子的身影,这小东西比人自由,它们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
收发室门外黄叶片片,阳光正足的午后,总能见到工友大爷弯腰扫着。
下午五六节连着有课的老师,在两节课之间不愿意往办公室去,就拐到中点站---收发室呆一会儿。
大家靠在墙上晒太阳,闲聊几句。
那天,红梅就在这些人里,邵老师也在。
邵老师说:“红梅,那天送亲我才知道,你婆家就在我弟弟家前院,我老父亲在我弟弟家,我经常去他家”。
她听到这里,大惊失色,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似的,那是她一直伪装的幸福塌了。
邵老师弟弟岂能不知道婆家臭名昭著?岂能不知道她结婚三天就被胖揍?
她不禁冷汗涔涔,邵老师又说了一句:“我也不常去”,这是欲盖弥彰。
她看见邵老师的嘴还在动,但觉得那声音好远。
还看见大家的嘴一张一合,都在说话,她却听不见,还看见大家惊讶的眼神,她的意识想坚持住,可是身体不听话的顺着墙壁滑下去了。
她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坐在了地上,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收发室的小炕上,工友大爷见她醒了,从桌上端过来一杯水。
她坐起来接过水咕咚咕咚灌进了进去,玻璃杯乌涂涂的,水里的温暖是淳朴的。
她的神智彻底恢复了,但身体很虚弱,想躺下不起来。
大爷站在门口说:“她们几个吓坏了,把你抬到炕上的,围着你喊了好半天,我说别喊了,缓过劲儿来就好了,你真的缓过来了”。
她见大家都不见了,知道是上课去了,她感觉自己仅仅一瞬间,原来这么久。
她还是问:“上课了吗”?
大爷说:“铃响有一会儿了”。
她蹭下炕沿儿,寻找教案,大爷把教案递给她说:“是不这个?已经晕倒了就别去了呗”。
她说:“没事儿”。
接过教案往班级走,午后的风吹凉了她的额头,她感觉舒服多了,但就是疲惫呀!
还未进班,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果然“群龙无主”在放羊。
见她进去,喧哗声渐渐小了。
按计划开始要背诵,下面鸦雀无声,只有提问时才最消停。
可是今天她不想难为他们了,老师也罢,学生也罢,都过得不容易!
苦命人何苦难为苦命人?
那节课,细心的学生发现她们的英语老师声音细小,脸色苍白,拿着书的手在抖,要站不住的样子。
终于下课,她才解脱,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就起不来了。
下班铃响起,她知道,按照规律,要等一个来小时再去车站,她知道,但就是昏睡。
有人附在她耳边叫她:“喂,回家啦,去车站啦”。
她只得随着小分队往车站走。
路上大家议论着回家干啥,吃啥,一副归心似箭的幸福模样。
火车挺给力,没晚点进站了,她坐在车窗前望着苍茫的原野,大脑一片茫然,她问自己:“我要往哪里去啊?”
雾海站很快到了,她脚步匆匆的往院门走,她头一次这么积极地想“回家”,她要一头躺在床上休息,饭也不吃了。
房门开着,她一脚踏进去时,通过墙上的玻璃窗看见婆婆正坐在桌边玩麻将,四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麻将牌。
婆婆露出的侧脸阴沉沉的,看样子输了。
锅台上,大铁锅空空如也,冷冷清清,一看就是没做晚饭呢。等着她回来做!
她心想今天真倒霉!
她进了自己屋,放下包后看了一眼她的床,真想一头栽下去,沉睡不起!
可她还是进了厨房,把半盆剩饭热上了,炒了盘土豆丝,这过程中几度虚脱,拿饭铲的手抖个不停。
麻将桌终于散了,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经过她身边时啧啧说:“我们太没正调了,玩起来耽误了做饭。这媳妇儿真好”。
听见这样的夸奖,她觉得是奇耻大辱。
婆婆一言不发,沉着脸等着她一样样摆桌。
那顿饭只婆媳两人吃,婆婆坐在“上座”,媳妇儿坐在“下座”,没有交流,两个曾经陌生的女人不知为什么这样坐在一起吃饭。
当她终于完成了厨房任务,一头栽到她的床上,一睡不起。
她病了,昏昏沉沉,提不起来精神。闻立用自行车带着她去镇卫生院。
女医生打量了她们几眼,开出了一张化验单,“验下尿”。
很快他们拿着化验单回到医生面前。
女医生瞄了一眼,说:“怀孕了!”
在他们两个人目瞪口呆中嘱咐:“加强营养,好好休息”。
闻立先复活的,他小心地扶着她的肩出了医院。
她复活的时候,想的是“人生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张选定接下来一发不可收”。
她的人生里有个神秘的客人来敲门,他是谁呢?
她躺在了床上,闻立给她盖好了毛毯,来到婆婆屋里。
婆婆不以为然地说:“女人怀孕生孩子是本分,我生你们五个,还不是啥都干?谁侍候我?
你别大惊小怪的,让她别娇气,本来也不是娇贵出身。
也没必要特殊吃,咱家的饭比她家过年还好。你也不是老来得子,用不着大张旗鼓的,惯她毛病。”
闻立脸上本来大放异彩,被母亲一顿开窍不觉暗淡下来。
他推开新房的门,他的媳妇坐在梳妆台前,她的头发披满了后背,又长了不少,垂到了小凳子上,这个花一样的女人被他端到家来,几个月时间就憔悴黯然,如今怀了他的孩子,一时,他很动情。
他走到她身后,他们都看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彼此,他从她手里接过梳子帮她梳起来。
第69章鸡蛋酱
每天做饭时,她都会从套间的冰柜里拿出一块肉,切多厚,切几片,都有严格规定。
婆婆说:“几片肉就是借借味,顿顿可劲吃,吃不起”。
老太婆拿着闻立每个月上交的伙食费,红梅每天做着饭,老太婆却严苛吝啬,恬不知耻地凭借这几片肉标榜她率领的生活水平属于上流。
大锅饭伙食很差,婆婆直言不讳的说:“我还有个老儿子呐,我得给我老儿子攒钱娶媳妇”。
几片肉在锅里翻炒时孕妇红梅想象着自己可以吃到一片,不是她多馋,她是给她的孩子争取营养。
当饭菜端到桌上,她还在厨房准备最后一项程序时,饭桌上的咀嚼已经开始了,她赶紧坐下来,但菜盘里看不见肉了。
婆婆把筷子插进菜盘底翻上来,筷头准确地夹起一片肉,就像老鹰准确地衔出猎物,她把那片肉放在大庆碗里,然后吧唧一声唆一下筷子,又插进去翻。
她把几片肉都翻完了,都分配给了直系家人后,把筷子插进自己的嘴里,唆得响亮,红梅立即起身离开了,再坐下去她就吐了。
红梅每天懒洋洋的,那么厚密的长发简单地用皮筋套一拢,上完课往桌边一趴,少言寡语。
女老师们觉察到了什么,欲言又止没好意思说破,学姐笑嘻嘻地问:“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吧?”
她脸上泛起的红晕给出了答案。
学姐叮嘱她:“让闻立给你做好吃的,想吃啥做啥,别舍不得,孕妇不白吃,营养都给孩子了,给他怀孩子还不供好营养?生个健康孩子才是正经”。
红梅说:“我没什么特别馋的”。
学姐产假结束开始上班了,她产后胖还没消失,好像不能消失了,就变成了幸福胖。
她说:“每天我管好孩子就行,家务活他承包了,他不在家我们娘俩就抓瞎”。
红梅问:“你上班孩子谁看”?学姐说:“他隔天有个闲班,那天是他看,我们都上班时,我妈来一天,这样成了我妈和他倒班了”。
红梅心里暗羡不已,同为退伍兵变的铁路工人也是不一样的,是她运气不好,她的命就这样了。
学姐又说:“小飞也怀孕了,你们差不多,一下子出现两个准妈妈,咱们学校人丁兴旺呀”。
小飞确实怀孕了,那家伙能吃能喝不受影响。
一天快午休时,她在操场看见红梅,向她快步奔过来,到她跟前迫不及待地问:“喂,你感觉咋样?你反应强烈吗”?
孕妇相见同病相怜,红梅笑了说:“没特别难受,恶心呕吐这些毛病都没有,但懒,不爱动”。
小飞说:“是的呢,看来咱们的孩子真结实,牢固,哈哈”。
两个人相谈甚欢。红梅又打听了妹妹的情况,小飞说:“她争分夺秒地学习!看来学与不学就是看个人想通没有”!
小飞邀请她说:“今天中午大恒炖好吃的呢,你和我回家吃去”。
她要推辞,这时午休铃声响了,小飞拉起她的手就走,她跟到大门时觉得再拒绝就是见外了,就实在地跟小飞往她家去。
去小飞家的路是第二次走,她感慨不已。
推开木栅栏门时一切依旧,砖块砌的甬路伸向房门口,甬道两侧的花都没变,扫帚梅夹路披拂,花朵摇曳,菜园里茂茂腾腾,两间土屋掩映在菜园后。
房门开着,飘出了炖鱼的味道,大恒正在灶台上的菜板前切黄瓜,他煞有介事地扎个围裙。
他头也没抬地说:“老婆,饭马上就好”。
她们两人站在门口没往里面走,大恒抬头才发现红梅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直起腰,说:“老婆,快和红梅进屋,马上开饭”。
小飞说:“好香啊,红梅,咱们这边洗手然后进屋等着”。
她俩在窗前的水盆里洗手,窗前有个鸡笼,里面分出隔断装了几只鸡。
红梅问:“你们养鸡”?
小飞说:“以前我婆婆总给我们拿鸡蛋,听说我怀孕了索性把鸡给了我们五只,说:‘自己养着吃蛋方便,鸡就这样来了”。
她们经过厨房进了里面的小屋,一切都没变化,迎面墙上四君子还在,组合柜上的书籍还在,她曾经觉得这个清贫的小屋寒酸可怜,现在她觉得好温馨呀!
大恒乐颠颠地摆好了饭菜,小飞盘腿坐在炕里,她对红梅说:“你也坐炕里来,咱们这双腿需换个姿势,站一天静脉都不回流了”。
孕妇小飞讲究真不少,红梅也上了炕,大恒坐在对面炕沿儿上。
大恒客气地说:“没什么好吃的,红梅吃饱了呀”。
桌上有碗炖小鱼,一盘炒土豆丝,一盘拍黄瓜,还有一碗蒸鸡蛋酱,和她在大姐家吃的一样的鸡蛋酱,她一下子就有食欲了。
大恒夹了一条小鱼放在一个空盘里,他用筷子剥开鱼肚,抽出大刺,又抿开鱼肉,在里面挑小毛刺,他仔细认真地挑完了一条小鱼,夹起这条鱼放进了小飞碗里。
小飞说:“红梅你吃鱼呀,太不好意思啦,我说请你吃好吃的,就是这么小的鱼。你凑合吃吧”。
红梅赞美说:“这鱼真好吃,大恒的厨艺真好”。
大恒谦虚地说:“我在河里用网挂的,好吃也是鱼好”。
小飞说:“我说馋鱼了,他隔三差五就去挂一回,还别说,这鱼还不断了”。
红梅纳闷地问:“咱们附近哪里有野生鱼啊”?
小飞:“你真是孤陋寡闻,雾开河呗,那是一条那么长的河,里面的鱼可多了,大家觉得鱼太小不稀罕,我们不嫌弃小,吃着更好吃,但就是大恒辛苦了哈”。
小飞看着大恒甜甜一笑,大恒又在挑鱼刺,说:“你想吃别的咱买不起,这种小鱼花点功夫就能得到,我还不满足你?”。
哦,雾开河!雾开河的东南还有条小河,叫南沟子,她曾在南沟子抓过小鱼,小鱼头对头,她和抓鱼人头对头,他们把小鱼养在罐头瓶里,他遗憾的说:“鱼太小了,大的话就给你熬鱼汤了”。
那天,在他家,她吃了世上最美味的饭!
今天,她来到小飞家吃饭,这又是一顿难忘的饭,她几度忍回眼泪,那泪流过心里的伤口,好痛啊!
小飞胃口很好,大恒对这结果很满意,他赶紧拾掇桌子,小飞往后一躺,舒展地放松着,她抚摸着肚子说:“这里好像大了,但不是孩子,是肉,哈哈”。
红梅在她身边慢慢躺下去,那小炕托着她疲惫的身体,她一下就放松了,这才叫家的感觉!
大恒在厨房洗碗筷,孕妇小飞在炕上休息,这种平常不过的家庭氛围令红梅望尘莫及!
如今让她在家电铺子和这个小屋之间选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小屋,为了小屋里的生活,她心甘情愿脱下华丽衣装,过这种舒心的日子。
然而,她与这样的日子越来越远了!
第70章一份大礼(上)
闻立值班的夜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习惯了这样的宁静,习惯了夜行火车的低鸣,习惯了大地波一样的颤动。
她实现了睡安稳觉的愿望,但这愿望代价太大了,那是她用百般的辛苦换来的,那是她用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
在似睡非睡间,曾经美丽的回忆刚要入梦,她想抓住,突然它又飘远了。
随之,另一阵浪潮扑来,就在这个屋,就在这个床,她如何被胖揍,如何幻灭,她总想回避的这一幕总是顽强的重现,提醒她,恨,不能休!
她轻轻地摸着肚子,肚子已经微微隆起,那个幼芽在长大。总有一天他会和她见面。
当她得知自己怀孕的瞬间想过放弃,但那只是一闪念。她不但不放弃,还要好好地把他生下来。
没有任何瞻前顾后,纯属本能。
为母则刚,从知道她的孩子敲门那刻开始。
作为孕妇,她不吐,不挑食,这是老天眷顾她这个苦命的人。
虽然是孕妇,但一如既往地吃大锅饭,一如既往地辛劳做大锅饭。
有一天闻立心血来潮,问她:“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医生说你营养不良,那就补补”。
她想要吃的太多,有对胎儿好的,有她特殊嘴馋的,但她只说了一种最简单的,她想起在小飞家吃的鸡蛋酱,就说:“买些鸡蛋吧,我要吃鸡蛋酱”。
闻立:“那还不容易?我让大姐去市场买一百,你吃个够”。
然后邻居把他叫走了,求他整改电路。
他前脚一走,后脚婆婆屋里就传出骂声,老太婆颠着屁股骂:“大庆,小B样!嘴为啥那么馋?点菜谱吃?不馋你能死吗?你哪辈子馋死鬼托生的?他妈滴这家又有老又有小,你不大不小算哪棵葱?”
红梅在厨房刚拾掇完,她倚门要休息一会儿,就听见婆婆嘹亮的骂声。
大庆莫名其妙,公公坐在椅子上溜茶水,这房里没别人了。
很明显婆婆指桑骂槐在骂她,但她不知道老太婆因为啥骂!如果去质问,老太婆肯定会说:“我骂我孙子你搭啥茬”?
那老妪的嘴她能辩过吗?吕三姐嘛!她倒也习惯了,没像上次那样浑身颤抖,但心里的恨又多了一重。
这时大姑姐从院外走进来,抱着一篓鸡蛋说:“闻立给我钱让我去街里买一百个,我跟他说先买五十行不行?吃完再买呗!这不我二弟要给你加强营养嘛”。
原来是因为买鸡蛋!
那篓捅了马蜂窝的鸡蛋放在了厨房套间里,她每天到那里取米取菜,都能看见,鸡蛋一层一层每天都在减少,
终于有一天,一个也没有了,篓子空空如也。而她依然没吃到鸡蛋酱。
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她还像旧社会受气媳妇儿似的,变成奢望。
日子在流逝,节气在更替,立冬了,下了第一场小雪,更像一场浓霜,太阳出来就不见了。
一天,闻立和她叨咕:“妈快过生日了,六十岁整,我和大姐商量着大办一次,把老亲少友请来,给她祝寿。
你这个儿媳妇第一次给婆婆什么礼物呢?再不给钱吧,妈最爱钱了”。
她说:“放心吧,我该做的一样不缺”。
她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的礼物。
她一直没拿出来,是在犹豫,但鸡蛋那件事让她义无反顾。
这个礼物,婆婆一定会刻骨铭心,她默默地只等那个日子到来。
闻立休班在家就为寿宴筹划着,随着日子临近,开始自掏腰包买鱼买肉,修定菜谱。
他一遍遍确认:“到底能来多少人?每桌多少菜”?
还说:“不能让来的人坐不下,吃不好,喝不好,那样多失礼”!
婆婆对过生日表面上很排斥,背着闻立撇着嘴嘟囔:“指着给我过生日的名义,你们大吃大喝,撑瞎眼睛,脑袋削尖了往死吃”。
这个老妪下三滥的话极其发达。真是佩服她了。
不管她喜不喜欢,生日都向她走来,就像不管她喜不喜欢,过一个生日她就迈近坟墓一步。
亲戚们都接到祝寿的信了,大鱼大肉改好刀摆在厨房,比肉贵的青菜摘好了,一样样摆满了角落。
一派操办大事的架势,一切都是万事俱备的样子,只等第二天开宴。
傍晚闻立乐颠颠地从火车上下来,他很高兴,第二天他妈寿辰他休班。
晚饭他一如既往地喝了酒,和他姐夫翻来倒去地又安排了一些细节。然后才过到新房来。
她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磁带,闻立坐在沙发上遗憾地说:“你那些玩意儿也没有喜庆的,要不明天放个曲儿多热闹”。
她说:“我给你找找,你听听”。
她按下了播放键,那是一首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她正如诉如涕地唱着,歌声戛然而止,杂音中突然惊现一个老女人的咒骂:“死二鬼那个挨千刀的,这个死那个死,他咋不被火车撞死”!
这是何其恶毒的诅咒!
闻立的醉意醒了一半,他瞪着录音机,她把磁带返回,又播放了一遍。
清清楚楚的,是他母亲的骂声。骂的正是他这个二鬼。
婆婆把与她有关的四个男人分别以鬼相称。大儿子是大鬼;闻立是二鬼;老儿子是小鬼儿;她自己的丈夫叫老鬼。
而婆婆诅咒的正是二鬼闻立,一个母亲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诅咒儿子,这个儿子掏肝掏肺的正给她筹备生日!
闻立腾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大声问:“怎么回事”?
她不慌不忙地说:“一天我正听歌,你妈在咱们门外大声骂,骂了好多难听的话,骂完了我又骂你,我不小心正好录上了,可惜呀,我的歌词废了”。
闻立的拳头捏得咯嘣响,她揽着他的腰劝他:“明天是重大日子,有啥话过了事再说吧”。
他噔噔地回到床边,一头倒下去,扯过被子蒙上了头。
第二天一大早,他家开门就迎客,拜寿的亲戚来了一波又一波,他们有很多远道而来,鞍马劳顿甚是辛苦。
婆婆换了身新衣裳,端坐在炕中间,墨汁似的短发抿得溜光,掖在耳后。
她坐在荣光里,接受大家的祝贺,今天她喜笑颜开,礼物堆满了炕,红包捏了一大把。
厨房里几个灶台都烈焰熊熊,炖着鸡呀鱼呀肉呀。
帮忙跑腿的从邻居家借来桌子,椅子,甚至煤气灶,厨房的门大敞四开,往外滔滔飘着蒸汽。
这一切的红火热闹都在提示,这家在办一件隆重的大喜事。
这样关键时刻,总指挥---闻立还在床上蒙着头。
他大姐夫开门催了他几次,他才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头发乱糟糟的,阴沉着脸推门出去了。
他屋里外头走了一遍,看啥都不顺眼,走哪里脚下都带响,嘴上也骂骂咧咧。
“耳聪目明”的婆婆觉察到了二鬼儿子的不对劲,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没办法打听压服,只得用眼角随时溜着。
她一眼看见了麻将,有了主意,招呼大家说:“吃饭还等一会儿,你们先玩着”。
她对着门抻长了脖子喊:“二儿子呀,你今天都交代他们干去吧,来,坐着玩一会儿”。
闻立沉着脸进屋了,踢过了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婆婆陪几位老姐妹聊天,她眼睛溜着麻将桌,嘴上不停,她把上身笔直地往前一倾,绀紫的嘴唇妙语如花:“我这二儿媳妇不愧是教学的,可懂事了,进门就接饭班子,你说我这家,乱糟糟的,二儿媳妇啥怨言没有哇!
她从小没妈,没个家,进咱家门这就是她的家,我就当亲闺女待了”。
“啪”,闻立狠狠地摔了一下麻将。
老姐妹们对深明大义的婆婆竖起大拇指,纷纷说:“给你家当媳妇真享福”!
闻立的麻将越摔越响,他一直输,面前的零钱一直变薄,最后掏出五十元大钞,大声地嚷:“章红梅,给我兑零钱”。
红梅把一沓零钱摆在他面前,他把大钞递给她,她把他的手按了回去。
她没要。
没多久那沓零钱又见底了。
这时厨房喊话:“开饭啦”!
玩麻将的立即起身,闻立还想捞,但没时间了,他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把麻将一推,站了起来。
他后退一步,双手掐腰站在桌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家往桌上端菜。
看得出,他心里的炸药库一触即发,只等一个导火索。
什么鸡呀鱼呀肉呀,都出锅了,热气腾腾摆在了桌上。
很快,炕上,地上,厨房,四桌酒宴摆好了。
闻立到厨房套间取来了酒,拎着酒舀子站在饭桌边筛酒。
他把酒舀子抬得很高,那一溜清亮透明的液体,含着高纯度的刺激人神经的物质,哗哗地注入一个个酒杯。
喝完了这杯杯酒,绵羊就变成了老虎,孬种就变成了好汉。
女宾围着炕桌坐,男宾们坐满了三张圆桌。
红梅和两个姑姐充当了服务员,两姑姐时不时地咬耳朵,红梅知趣地撤了,她在自己屋歇着。
东屋男宾很喧哗,闻立的声音里已经灌满酒精了,其他人的声音也高亢洪亮。
不知怎的,酒桌上发生了争执,互不相让,声音越飙越高,似乎没有什么能盖住那种吵闹。
突然“哗啦”一声,所有人声戛然而止。
只剩什么东西倾頹之声,那是饭桌掀翻的声音,杯盘稀碎的声音,桌椅互撞的声音,有人尖叫的声音。
这些恐怖的声音后是死一般安静。
她把门开启一道缝,只见宾客都闪开了,屋地中央打出了场子,空荡荡之中一张饭桌歪着。
那些佳肴都变到地上,红烧鸡块撒了,红烧鱼摔断了,汤水泼了,有的菜很顽强,完好无损,莫名其妙的就摆在了地上。
炕上的人像伸长了脖子的鸭,地上的人远远地站着,一时都不知咋办。
闻立叉腰站在屋地中央,他虎目圆睁。
这饭桌是他掀翻的还是踢翻的?看不出来。
旁边还有一张桌子的菜不识趣地完好无损,他抬起脚,在男女老少的尖叫声中,这张不识趣的桌子被踹翻了。
她亲眼看见了,佳肴震起一道弧线,齐刷刷落到地面,所有之物与那桌混杂在一起。
他的愤怒像火山喷发,没有阻挡就一往直前。
又一个突然,在婆婆惊恐万状中他上了炕,抬起脚冲着中间的窗框踹去,婆婆惶恐地闭上了眼睛。
哐啷加哗啦,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窗户整扇不见了,四四方方一个洞,大屏幕似的出现一幅冬景。
所有宾客惊呆了,婆婆那是谁?这局面只有她来控制,她灵敏地挪着屁股,像会轻功似的蹭到他脚边,扯住裤脚仰面哀求着:“儿子啊!让你妈省省心吧”。
他红了眼睛,低头看着他的母亲,眼里喷出泪来,吼叫着:“你不就盼我死吗?我死了你还有儿子!你过什么生日?过周年吧”!
说着他的脚又往起抬,婆婆死死地抓着他的裤腿,她那张无坚不摧的脸终于流下眼泪,贴在他的裤脚上。
这时一个人影从他身后跳上炕,往上一窜,搂过了他的脖子,突然一个扫堂腿,他被放倒了。
那个人正是婆婆的大鬼---大伯哥,大伯哥就势骑在闻立身上,抡起拳头左右开弓。
闻立鬼哭狼嚎,众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往开拉他们。
但兄弟俩难舍难分,连体一般互相搂抱着,在炕上滚。闻立破口大骂:“x你妈滴,你又打我”?
大伯哥破口大骂:“x你妈滴,你是不是人”?
他们共同的妈坐在炕上,这时的她瘫痪了一般,老姐妹一边一个架着她的膀子,她的鼻下垂挂着两条鼻涕,像她的长寿面在悠荡。
她这个生日,等于把老亲少友齐聚一堂看她家的笑话来了。
她的脸面呀,她的要强呀,在杯盘狼藉中,在两个儿子翻滚辱骂中灰飞烟灭。
屋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男人的吼叫,和鬼哭狼嚎,打架的和拉架的都在骂,场面惊心动魄。
后来有人大叫:“拿毛巾,出血了,擦血呀,哎呀,别打啦,要打死啦!”
战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众人才分开了连体兄弟俩,闻立被仰面按在炕上,大伯哥反背双手被按在地上。
闻立放开喉咙大哭,委屈至极。
众人劝他:“你看看你媳妇儿都怀孕了,你都要当爹了,还胡闹”?
闻立一听这个,直着嗓子嚷叫:“章红梅!收拾东西,咱们搬家,搬出去。”
然后又吼:“你不就是看我们不顺眼吗?我不稀得住这了”。这是对婆婆吼的。
众人又劝他:“大冬天你往哪里搬啊?胡说八道”。
他使出全身力气吼:“别想撵我走!我有资格住这。我工作十多年了,钱哪去啦?啊?你说!不都花在这个家了吗?撵我?没门”。
走与不走都是他在变卦。
婆婆颤抖的声音:“没撵你呀!我稀罕你们才留你们在一起住呀”。
眼泪顺着他两眼角流着,他哈哈笑着说:“你稀罕我们?你做损吧!你不得好死!”
母亲诅咒他被火车撞死,他诅咒母亲不得好死,母子互相发出最恶毒的诅咒,以毒攻毒!
渐渐的,他没声了,不声讨不咒骂,原来睡着了。
众人这才蹑手蹑脚地放开他,蹲在地上划拉菜,把那能吃的装起来,把碎盘子碎碗撮出去。
一番拾掇后,将菜回锅热了热,悄悄地吃了一口,草草安慰了寿星几句,大家很快散了。
一场生日寿宴,轰轰烈烈准备,屁滚尿流结束。
红梅一直躲在屋里没出去,没出去拾掇,没出去吃饭,她不停地安抚自己,平复要跳出的心脏,不嫁人不长见识,婆家真让她开眼了。
她把那盘特殊磁带推进了抽屉里面。
好可惜,一盘好好的磁带,损坏了。
第71章一份大礼(下)
祝寿的亲戚都走了,暮色很快浓了,小雪沙沙地飞起来,是那种沙粒雪。
沙粒从窗洞长驱直入地钻进来,在窗台上旋成一个个雪窝。
婆婆脸对着墙躺着,严严实实盖了一条大棉被,大姑姐把炕烧得像炉盖,能烙饼了。
闻立仰面朝天躺在炕的另一边,大伯哥坐在椅子上愣神。
公公突然吼他:“还不想办法堵上窗户”?
大伯哥直眉楞眼地瞪着大睡的闻立,表情在抗议:“冲我喊啥?又不是我踹的”!
但他还是起身了,站在外面看着摔断的窗框,玻璃碎了一地,没一块完整的。
他返回屋,打开立柜门,拽出两条棉被上了炕,用铁钉把被子挂在窗框上,一个特大号的棉窗帘终于挡住了寒风寒雪。
那屋熄了灯,他们就这样过夜了。
红梅把她的屋门关好,她这个房间风平浪静,雪粒拍打着玻璃沙沙响。
她没有出去“邀请”她们说:“到我那屋睡去吧”,也没有把闻立弄回来,她可弄不动。
她把电视声音调到最低,她没有睡意,用看电视打发时间。
正在她看到兴头上,她屋门有摸索声,像狗挠门,她好奇地盯着门看。
门开了,伸进来一只脚,随即闻立趔趄而入,他用惯性一头跌在床上,嘴里喃喃地唠叨:“你咋不管我?我都要冻死了”!
原来他半夜冻醒了,跑回来了。
他的意识里只觉得冷,还不清楚为什么冷。
他蜷缩在床上,往热乎地方钻,蠕动着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她索性把被子往他身上一盖,又抱过来一条被子自己盖。
温暖的环境让他复苏了,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鼻子边的一抹血迹干了,他浑然不觉自己流过血。
他吃惊地环顾着,往起坐,费了好大劲坐了起来,垂着头,两手在他身上摸,摸出了一张五十元大钞,转着脑袋寻找她。
发现她就在身边,松了口气,还嗔怪她说:“你咋不出声呢?给你!我把你钱输了,还你钱!我不欠你的,欠不起”。
不管她收不收钱,他只管把钱一扔,又躺下去了。
以为他会继续睡,却没有,抱着枕头趴着,嘴里含糊地说:“我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起了”。
说完这句,不再吱声了,脖子窝着,发出鼾声。
她本来觉得滑稽可笑,强忍着不笑,但听到后一句,心头一酸。
她蹲在他身边,把他的脖子放正,他呼吸顺畅了。
第二天早晨,这栋房子死一般的寂静。
闻立还在睡,那张帅气的脸恬淡无害,她愣愣地看着,心情无以名状。
她心里说:“你欠不欠我的,我不知道,但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早饭很简单,剩饭剩菜热热就完了,与平时比还很丰盛。
而吃饭就不简单了。婆婆悄无声息地躺在老位置,昨天那个位置,她吃还是不吃啊?
她蒙着头,一动不动,挺吓人。
饭桌上没了她,就像没了乌云,坐在桌边的都是红梅看着顺眼的人。
公公对站在门口的她,温和地说:“不管她们,咱们吃饭”。
公公率先吃了起来。
这个家,公公对她是最安全的人,她不怕公公,而是感觉亲切,叫“爸”也顺溜。
大姑姐一家没来,二姑姐昨天溜了。
大伯哥长相挺凶,但心眼好使,她被暴打那次,赶巧他回来,毫不犹豫地踹开门把闻立掀翻了,没有他,她会被打死。
所以,她对大伯哥毕恭毕敬,叫大哥时由衷而发。
她也怜惜大庆,一个没妈妈的孩子,大庆也喜欢她。
来到这个家这么久,她第一次吃饭如此轻松,虽然炕上挺尸一个老太婆。
正吃着饭,身后有响动,闻立站在门口,他眼睛布满血丝,宿醉初醒的样子,大伯哥对他视而不见,哥俩肉搏后不知怎么交接吧。
没人搭理他,他站在屋里看了看窗户上的棉被,那还不知道咋回事吗?
他又看了看蒙头的婆婆,小声提醒红梅:“叫妈吃饭呀”。
公公瞥了老太婆一眼,神情是“爱吃不吃”。
那种夫妻的冷漠看得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她不情愿地走向了婆婆,站在炕沿儿边,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叫她吃饭。
本意当然是爱吃不吃,但她还得履行程序,她耐着性子弯弯腰,把棉被揭开一角,好家伙,一股酸臭之味扑面而来。
老太婆捂了一被窝子臭汗。
她忽地跑出去,蹲在厨房呕吐不止。
这是怀孕以来第一次呕吐,那种味道一遍遍催吐,闻立慌张地蹲在旁边,不知所措。
只管敲她后背,她一甩肩膀,恨恨地瞪他一眼。
他缩回了手。
这饭吃不下去了,她也躺着去了,在她的房间。
闻立蹲在院里修窗户,叮叮当当,把窗框接起来,至于玻璃,那就得到街里买了。
他讪讪地对大伯哥说:“那个,你忙不?和我割玻璃去啊?”
大伯哥瞅着地面,气鼓鼓地说:“你不得先量窗框?”
这算是搭话了。
然后他们就到街里买玻璃去了。
她正在床上躺着,忽然耳边传来一种声音,再一听是哭嚎。
那哭声听起来瘆得慌,属于老女人发出来的,气流从松弛的声道里畅通无阻地通过,没有任何限制,单调乏味。
她悄悄地把门打开一道缝,
通过厨房那块玻璃,看见婆婆坐了起来,她的发型变成了爆炸式,后脑勺压得瘪瘪的,像被挖去一块。
看不见她的脸,干枯的手掌罩在脸上。
是婆婆在哭嚎。
她就那样干巴巴地嚎着,听不出悲伤,只觉得聒噪。
后来,哭声里掺杂台词了,断断续续中在数落:“你个没良心的,这辈子你就没关心过我……我生孩子十八天自己下地挖土豆煮,一个鸡蛋没吃着……”。
她在数落公公。
原来她也一个鸡蛋没吃着!
公公在她数落间隙狠狠地插一句:“你还不积德?”
“你就缺德做损吧”!
“你要遭报应的”!
公公言简意赅,句句切中要害,也句句冰寒,可见公公多么恨她!
而这屋的儿媳妇不恨她?这个豪横的老妪,被人如此憎恨,人生何谈有价值?
而红梅不解的是,老妪应该数落闻立,怎么拿公公开刀?这个家够热闹。
大门哐啷一声,杂踏的脚步声往院里来,闻立的声音:“直接放外面”。
玻璃到了。
婆婆的头突然从那块玻璃后消失了,她又躺了回去。
红梅穿上一件新买来的大红色呢子短大衣,把带着白毛边的帽子仔细地戴好,背上小包,推开屋门,她上班去了。
留在身后的是一地鸭毛的婆家,而婆家不管鸡毛鸭毛,跟她没有一毛关系。
第72章偶然
被踹掉的窗户又回来了,玻璃甚至更亮,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闻立连上两个班,婆婆在炕上捂了两天,类似绝食的两天,没人搭理她,在闻立下班之前,她自己爬起来了。
闻立的气没彻底消失,当然都是靠酒壮胆,喝了酒就磨叽,就像战火还冒着狼烟,还不得蔓延几天!
他下班时不是醉归,就是回来喝醉。婆婆看见火车进站就躲出去,到别人家玩麻将。
但闻立会打发大庆说:“去,把你奶奶找回来”。
婆婆只得回来,她猫着腰摸到炕沿儿,爬上炕,转身一坐,正对着闻立。
几次三番后她索性不走了---走也走不掉,她坐在炕上眼瞅着晚班火车开过去,眼瞅着闻立大步迈进房门,脸随着转过来。
已经半醉的闻立往饭桌边一坐,一碟花生米,一杯二两白酒,不再添,但就这酒菜能呷到半夜。
婆婆看着自己爆碳性格的儿子,不敢怒又端着架子,脸上的表情就那样尬着,看着着实累挺慌。
闻立把胳膊肘拄在桌上,整个重心靠着桌子,他夹一粒花生米,吧嗒扔进嘴里,咯嘣咯嘣细细的咀嚼后,吸溜一口酒,皱着眉头含在嘴里,抻抻脖子才压进去。
他迷瞪着眼睛看着炕上的老妈,老妈的脸虚一阵实一阵,脸上的表情在他看来都是装模作样。
他硬着舌头说:“你不就稀罕你老儿子吗?他明年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你就称心啦”!
婆婆屁股欠了欠,赶紧解释:“你为咱家做的贡献,那小鬼没法比,我最稀罕你呀,二儿子”!
闻立眼睛红了,但不太理这套路,说:“得了吧!我谁也不欠,你生了我,我也不欠你,你们都欠我的”。
他高耸着两个肩胛骨支撑着沉重的头,叹口气,瞅着新房紧闭的屋门,声音低了低说:“我欠章红梅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骂我媳妇儿,我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媳妇儿,你们合伙欺负,那可不行!”。
他吸溜又一口,继续说:“她没妈没家不还有我吗?以后你不许骂她,有啥话你和我说,她不对,我打死她,行了吧?就是不许你骂她”。
说到这里,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动上了情。
酒,把他记忆里的往事都翻腾出来,他揭婆婆老底:“以前你不是和大庆他妈对着干吗?她跑啦!我哥没媳妇儿啦!大庆没妈啦!你还想让我媳妇儿跑?
三个儿子两离婚?哈哈,那样你宝贝老儿子可就别指望娶上媳妇儿啦”!
吸溜,又一口。
阎王还得小鬼磨,婆婆不停地挪动着屁股,那把瘦骨头硌得生疼,陪着酒鬼儿子车轱辘战。
喝醉时闻立对媳妇儿进行良心忏悔,但酒醒后什么都忘爪哇国去了。
他不在家的时候,婆婆终于能喘口气,嘟囔:“这二鬼不在家真消停”。
此句一出后,她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口周的皱纹像抽起来的荷包,按照惯例,她又要骂出花样,但她硬生生把后话咽进去了。
老妪历经两个儿媳妇了,老大媳妇儿和她针尖对麦芒地干,被她干跑了。
这老二媳妇儿年青老实,软柿子似的随便捏咕,没想到这小媳妇儿核里倔强,还真小瞧她了。
老太婆枉活土埋脖颈的高龄,她怎么不知道,对一个人的征服暴力是最无用的。
在丛林生存,逼得人练就求生本领。
不管怎么说,红梅的耳根清净了,日子白驹过隙般过得快。
寒假一来,函授开始,她的函授半年后毕业,假期学习时陆续有科目结业考试,本次学习最后一科考完,学员们都如释重负。
他们从考场直接奔赴火车站和客运站,回到分布在乡村角角落落的家。
在这些去火车站的身影里就有布莱克,他是早车来的,考完两科晚车回去。
他匆匆上了天桥,天桥路面滑得像冰场,行人小步挪,他也小心翼翼,但步伐很大,赶超过很多人,在他的前面出现一对男女走得很慢,男的高大,女的娇小,他们手挽手,靠的很紧。
他一时超不过去,目光无意中落在他们身上。
那女子一双铮亮的军勾皮鞋很气派,过臀毛呢大衣红润鲜艳,与大衣相连的帽子镶一圈洁白的毛边,白毛很长,随风呼扇,俏皮可爱,从背影来看,这对男女很摩登。
他加快脚步从男子身旁经过,在并肩的刹那他的余光瞥见了那女子的脸,这一瞥似雷击,把他钉在天桥冰雪路面之上。
他觉得心口腾起一团火,下意识地推下棉服上的帽子,大口地喘着气。
她是谁?
是她啊!
从那次市场骑追到现在,他又看见她了!才看见她!看见了他们!
他们毫无觉察地走着,那男人时不时低头看向她,和她说着什么。
天桥下面,两列火车交错而行,一南一北奔向各自的旅程。
他收回目光,想到还得买车票,只得举步前行,两条腿好沉,眼睛从她身上调开又不知不觉地粘上,他走在她们身后两米远,保持着这个距离慢慢跟随。
偶然,就是这样偶然,三个人同行了。
下了天桥,都往候车室方向拐,在她转身的刹那,他的心又遭一记闷锤,砸得他半天缓不过气,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了她隆起的腹部,那么满!那么高!
她怀孕了!
她小心地把手搭在肚子上,谨慎地走每一步路。
这样子那么刺激他的眼!刺激他的心!
而她的身边就是那个男人,骄傲的男人。
这么久以来,对于她的结婚,他把悲伤和一支失恋的歌曲等同起来,在见到她的肚子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想法多简单,那个肚子明白告诉他,她发生了什么。
他痛苦的地低下头!伤口的结痂又活生生地掳去,残忍的毫不留情地掳去,鲜血在他看不见的心底喷溅,他几乎难以再举步,他以为自己能扛过去,但依然无可救药的痛!
还要多久?才可以无动于衷?
她们路过候车室门口继续往前走,进了闲人免进的后门,那个男人在为她找宽绰温暖的地方,闹哄哄的候车室那个男人不放心。
候车室门口垂着脏兮兮的棉布帘,布莱克掀开一角走了进去,杵在买票队伍后面,前面动一下,他挪一步,到窗口愣愣地站着。
后面的人推他:“干啥呢?”他回过神来赶紧掏兜,当一张车票和零钱一股脑扔出来时,他也一股脑抓起走出队伍。
在一个角落,他两只手插进裤子口袋,用整个后背靠在墙上,发呆!
候车室闹哄哄,他耳畔出奇的静,所有喧闹离他都那样遥远,一群人拥在检票口,他们在检票,他们排起的队伍像条长龙,龙身越来越短,一条巨龙慢慢消失了,最后稀拉拉只有几个人在通过。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像看一场与他无关的热闹。
检票口那个穿制服的人弯腰锁门了,这时一个背大包的男子闯进候车室大喊着:“等等,4305的”。
穿制服的把门打开,大包男子嗖的跑过去了。
4305?
哦!
他也是4305啊!
他撒丫子飞过去,撞开那道要合上的门,一口气跑到站台上,穿制服的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骂:“耳朵瘸了?才听见”?
火车已经停下,他心有余悸地跟着旅客上了车。靠在连接处时心还狂跳不止,这波刺激他回过神来。
他没看见他们在哪里上的车,但肯定在这趟车里。
当站台上两个黑色大字“雾海”出现时,他透过车窗寻觅。
下车的人分几个方向散开,他的目光停在车站旁边的那道小门,那里陆续有人进去,火车启动时,她终于出现,他陪着她慢吞吞地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的帽子退了下来,帽子的白毛颤抖着,她的头发应该还那么长,在大衣里藏着。
小站那么小,很快她过去了,在小门里转弯然后不见,小门空了,火车加速了。
冬夜来地早,他在卧龙下车时天已黑,他独自一人骑行在雪路归途,雪路似一条白练蜿蜒在一片苍白里,他的耳畔只有车轮碾压冰面声。
前面不远就是他的小村,他把车停下来,坐在车座上,两条长腿搭在车子两侧,像一名将士纵马驰骋一段旅途后勒马暂停。
年前最后一次满月升到正当空,他抬头凝视着那一轮孤独玉盘,它的清晖洒遍寂静雪野。
他心里那点微光熄灭了。
第73章保媒
明亮的冬阳洒在干净的大炕上,布莱克的母亲坐在炕里,表嫂坐在炕沿儿上,两个女人在聊天。
表嫂说:“大林可算学习完了,回来就帮我家卖鞭炮,没有他那几天,我家那口子忙坏了。
大姑,今年鞭炮卖的可快呢,人们手头宽绰就不差几个鞭炮钱了。”
母亲说:“反正他在家呆不住,出去干点正事也好”。
表嫂看着他紧闭的屋门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说:“我咋发现他一年多来不那么高兴了呢?”
母亲叹口气,说:“孩子大了,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有心事了”。
表嫂说:“能有啥心事?不外乎就是处对象呗”。
母亲没回答。
表嫂问:“他毕业好几年了吧”?
母亲:“可不是,四年半了”。
表嫂:“也不惦记往上考学,年龄也不小了,该结婚了,早一年晚一年有啥区别?早结婚你早抱孙子,有个大孙子在炕上跑来跑去,你每天也有个指望,何必现在这样冷冷清清”?
表嫂说完看着母亲。
这正是母亲心事,表嫂三言两语描绘的场景也正是母亲向往的。
但她面带忧戚,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想到他的婚事我都睡不着觉,也没相应的呀!我催他,他就敷衍我,不要我管,可是他自己也不处”。
表嫂笑了说:“不是没处吧”?
母亲:“现在没处”。
表嫂:“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过,大林处过对象,但是黄了,给大林打击可大了,话越来越少”。
母亲红了眼圈,又叹口气。
表嫂神秘地说:“我妈村有个小伙子因为处对象疯啦”!
母亲:“啊”!
表嫂:“那小伙子是当兵的,在部队时和附近的一个姑娘好上了,他复员回来时,想把姑娘带回来,可是姑娘家不同意,姑娘也不愿意跟他来到这么远的外地,两人没办法就黄了呗。
小伙子回家后话也少了,人也蔫了,家里人没理会,后来发现不对劲了才发毛,赶紧偷着去医院看,大夫说是什么抑郁症,那不就是精神病吗?”
母亲:“完了呢”?
表嫂惋惜地说:“家里人一面偷着给他吃药,一面张罗相亲。
想要这样给他换心情,这病从处对象上来就从处对象上治呗。可是相看了几个,人家姑娘和他没待几分钟扭头就走,你猜啥原因?”
母亲:“啥原因”?
表嫂:“他一句话不说,头也不抬,问急了就说:‘我不想相亲,是我家逼我来的,我谁也看不上’,你看他钻里出不来了,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人家姑娘听说和他相亲,面都不见,他被孤立起来了。
他倒是不着急,整天蹲家里不出屋,白天睡觉晚上出去溜达,一晃三十好几了,还找啥对象了?
他爹妈愁的呀,死了都闭不上眼”。
母亲开始听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了,听完了苍白紧张,她心里对号:“自己的儿子不就是这个状态吗”?
发展到那个小伙子情形可怎么好?名声出去了那就收不回来,那样他不就废了吗?还抱什么孙子?整天吃药吧!
想到这里她无声地滴下泪来,粗糙的手掌擦抹着,指了指儿子屋门,
说:“我说实话吧,他是有过一个,还来过我家,我看过那小姑娘,中专毕业,正式老师,年龄比他小两岁,模样也俊,哪哪都相应。最主要的是和他对心思,他也死心塌地的愿意。
我心想那要成了敢情好。他们一起上班下班,小两口恩恩爱爱,我给他们带孩子,一家人和和顺顺地过日子,多好!
可偏偏就在这命上呀!我们娘俩命都不好。
人家小姑娘后来不同意了。他一下子跌下来了。
哎,那姑娘现在都结婚了,还不是咱家穷吗?
从人本身上论,我儿子不比别人差呀”。
说完母亲已经抽噎了,伤心的抽噎。
表嫂垂着眼帘,陪着姑姑发愁,为了排解姑姑的愁闷,说:“也不要把事儿想的那么窄,那么想下去就没路了。
什么相应不相应,和谁结婚都能成为一家人,和谁不生孩子?他就是没接触新的,接触新的就忘旧的了,谁离开谁能死咋的?都活的挺好”。
母亲听了好受一些,又轻叹一声说:“我在家一坐两眼一抹黑,能看见谁?”
表嫂说:“大家想办法,都张罗张罗”。
突然她两眼一亮,一拍大腿说:“我想起来一个人。可是……,怕大林相不中”。
母亲赶紧说:“他一个小孩子懂得啥?你说说我听听”。
表嫂抻悠着说:“说了也白说,照他原来的那个比,可能有点差距,他不能愿意”。
母亲催促她说:“先说说,什么样的?就当听听了”。
表嫂说:“这姑娘也是我妈她们村的,今年多大了呢?我算算,她和我弟是小学同学,我弟今年29,那么她也差不多那样吧。小学同学年龄是最接近的。比大林大点,行吗?”
母亲有点失望,念叨着:“嗯,是有点大,还有呢?”
表嫂说:“剩下的可就出色了,那丫头特别会说话,见啥人说啥话,心眼也多,性格也好。从不和人急,总慢悠悠的,关键是知根知底呀”。
母亲听了不禁心花怒放,觉得可以抵消三四岁的问题,表嫂斟酌着说:“就是模样挺普通,但是不招人烦,有一句时髦话是,人是因为可爱而美丽的嘛”。
说完表嫂哈哈大笑。
母亲问:“说了半天是做啥的?”。
表嫂得意地说:“那姑娘也是老师”。
母亲两眼闪烁着激动的光彩,她焦急地催促着:“你这几天回娘家吗?快给我问问,别让人先问了去呀”。
表嫂觉得应该先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想了想说:“她是老师不假,好像不是正式的,是社办!”。
母亲的兴奋点已经激活了,就说:“不管是啥办,人家不是也有正经工作吗?社办也挣钱,也不能随便被撵回家,有的人当一辈子社办呢,和正式老师一个屋呆着,一样教课,一辈子没啥区别”。
表嫂见她姑姑如此动心,就大包大揽地说:“我也不磨叽,明天就回娘家,特意回去问,那头同意的话就看看”。
母亲转悲为喜,说:“你要把我这个问题解决了,可帮我大忙了”。
表嫂赶紧说:“大姑呀,你这不是说外道话了吗?都是自己家的事,自己不张罗还指望谁?”
母亲说:“谢谢你们呀”。
表嫂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留下一句“明天听我信儿”,已经出门了。
母亲望着窗外,眼前浮现章红梅在她家吃饭的情景,她儿子那藏不住的热乎劲,当时她就怕有变,变了后儿子受不了,事实果然如此。
造孽啊!她这么好的儿子不娶个好姑娘太委屈了。
章红梅,你小丫头没福气呀。找我儿子你哪里亏呀?我儿子不把你宠上天才怪!
她心神不宁,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忽然一看时间赶紧下地做饭,刚烧开锅,儿子就回来了。
她赶紧张罗吃饭,大冷天赶集回来肯定饿透了。
吃完了饭,他又要回他那屋,母亲叫住了他:“我和你说点事”。
他转回来,看母亲的神色不像三言两语就能结束,他往炕上仰面一躺,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准备听。
母亲见状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怔了一会儿。
她忽然哽咽了:“你八岁我就一个人拉扯你,天天咋过来的你知道吗?我最怕晚上,你读师范的时候,这三间房就我自个儿,你读了四年师范,我孤独了四年。
现在我在这炕上还是孤独,连个生动气都没有,你口口声声孝顺我,要真孝顺,你听我一回吧。快点结婚,给我生个孙子”。
原来母亲说的是这个,他没吱声。
母亲一不做二不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过了年就25了,一不需要你建功立业,二不奔着出人头地,这辈子就这样了,不结婚还等啥?我要抱孙子了,你抓紧吧,要不哪天我突然没了,连孙子都没看见,你心里不愧疚吗”?
母亲有理有据的大道理一讲,他无言以对。
母亲的话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她不禁怒了。
带着哭音骂到:“没用的东西,人家结婚了你还守着?”
他见母亲流泪了,坐起来,说:“我不是守着,我是没那个心思。让我好好恢复一下不行吗”?
母亲一听,这不对上那个神经病想法了吗?
愤怒地说:“你不给我去相亲,我活着也没劲了”。
她给儿子下了一剂猛药。
果然奏效了。
他说:“你说了算,你说谁行谁就行,我,无所谓”。
母亲听出他的怨气,但有这话就行,她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第74章 她来了
窗帘外还是黑咕隆咚,但“上岗”时间到了,红梅坐起来穿衣服。
上学时她不愿意看老师脸色,她是个守纪律的学生;上班时不愿看校长脸色,她是个合格的老师;做饭时她不愿意看婆婆脸色,她是个诚信的媳妇儿。
既然做饭是她“分内”业务,那么做完饭她也就自由了。
她摸了摸肚子,她的孩子也睡足了,和她一起醒来,他可能做了个空翻。
她推开屋门,厨房也是黑咕隆咚。
隐约可见锅盖和水舀子闪着寒光,婆婆屋里静悄悄,除了她和腹中的孩子,所有人都在沉睡。
她摁动门上的开关,厨房亮了,昏暗的光晕洒在锅台上,过去了一趟火车,震得窗玻璃沙沙响。
这屋里哪哪都冰凉,她发了会呆,做饭也像一场战斗,射出一箭接下来就一环套一环,而那第一箭真令人踌躇!
她走到锅台前,发出战斗第一箭,那就是掀开锅盖。
婆婆不同意她用电饭锅闷饭,老太婆吃捞饭。
捞饭顾名思义,就是捞,把米煮个半熟捞出来蒸。
过程极其麻烦,而且要掌握火候,经过千锤百炼,她的捞饭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
一番前奏后她开始捞饭,她身子笨重,怕失足跌进滚开的锅里,就叉开两腿站稳,还得提防肚子碰到锅沿儿。
开捞时像抢战机,一笊篱接一笊篱捞,每笊篱都狠劲甩几下,控净水分。
脸被蒸汽氤氲湿透,刘海上全是蒸汽水珠,像是草叶上下了层露。
一口气捞完饭,她拄着笊篱才长舒口气,站直了用拳头捶捶后腰。
锅叉放在锅里后,她脚下扎稳蕴足力气,像运动员提杠铃般提起小山般的一大盆捞饭,将它稳稳落在锅叉上。
当锅盖一扣时,浩大的工程进入尾声,最后一个环节是烧火,这个环节算是休息。
她拿过专属小板凳放在灶坑前,试探着侧身子坐下来。
灶坑里柴禾哔哔啵啵燃烧着,她出神地注视着火苗舔燎锅底,火焰的光与热烘烤着她的脸颊,这是寒冷的清晨唯一的暖。
这个时候,她总是想起过去的一个画面:
她坐在小板凳上烧火,一个声音说:“我给你做一辈子饭,你坐小板凳上看着”。
她眼前跳动着同样的火苗,但人与事却像上辈子的了。
锅盖上腾腾的冒着蒸汽,饭做好了,她扶着锅台,一点点站起身,闭了灯。
窗户上才发白,新的早晨来临了。
这样的早晨在布莱克家,是另一番景象。
他吃完了饭,母亲督促他洗漱,督促他换身衣裳,跟在他身后唠叨:“你表嫂为你的事跑断腿,你表哥今天逢十本来也可以出摊,为了你都没出去,你快点,抓紧”。
他说:“不是九点吗?这才几点”?
母亲嗔怪他:“人家姑娘大老远能来,你还踩点去?
一旦人家早到呢?那时你还没到?你以为按时按点是上课呢?
成不成不说,咱得有那个啥,那个风度!
表哥他们又不是外人,在他家多呆一会能咋的”?
他穿上棉服,母亲用手掌在衣服后背像熨斗似的“熨”了一遍,又把他调转身,在前胸“熨”。
他任由她折腾。
最后母亲满意地说:“去吧”。
他往门口走去,母亲追出来嘱咐说:“人的印象是会变的,别用第一印象取人,那样会错过很多好人”。
他出了房门,二黑跟到大门那里,他站在外面对二黑说:“好好在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往表哥家走去,去相亲!
一进表哥家,他们已严阵以待,茶水,瓜子摆放好了,屋里暖融融的,还熏着香。
他心里突然很感动,表哥一家为了他如此热心,他却敷衍而来,实在不对。
心里不觉收起了随意,多出几分认真。
表嫂说起她的相亲经历,依然愤愤不平:“我和你表哥相亲时,他没看上我,嫌弃我没个好体型,后背浑圆”。
表哥哈哈大笑,说:“何止没好体型,长的也难看呐”。
表嫂如今不但后背圆,肚子也滚圆,说话粗声大气,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放任自流。
她恼羞成怒了:“谁过日子看体型?长得再好看有屁用?
花好看能吃吗?还不如大白菜;仙女好看能用吗?还不如使唤丫头”。
她质问丈夫:“你说!有用吗?啊?”
表哥还往前赶,大咧咧地说:“咋没用?看着高兴那就是有用”。
表嫂急头白脸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想找到价值,表嫂的价值就是实用。
表哥的求生能力也很强:“你在我眼皮底下晃悠十多年了,我像没看见似的,好赖都不理会了。
两个人齐心协力往前过日子,想那些虚头巴脑的没用”。
表嫂这才舒坦了。
她们说着聊着,时间不觉过得很快,表嫂不停地瞭墙上的钟,八点半了。
离九点这么近,她穿上大衣说:“我到村口迎一下,我们说好了的,要不她们咋知道来这”?
她走到门口,停住脚,对布莱克说:“你和我一起去呗?人家能来见你,你还坐屋里等着”?
他站起身随表嫂出去了。
表哥把一直喜笑颜开的脸板下来,看着窗外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禁深深地叹口气,男人最知男人心,谁不喜欢漂亮的?
他们在村东口站下等,他往东北望去,他的学校被雪原包围,静静的悄无声息。
往正东看,一条冰雪大道空无一人,只有两旁的大白杨光秃秃的静默着。
在他沉思之际,表嫂急促的说:“快看,来了”。
他抬头向那条大道看去,大道上果然出现两个人影,在田野树林之间,只有这两个人影在朝着他们走来。
人影越来越近,她们也发现了村口等待的人,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走,表嫂愉快的说:“正是,是她们”。
她狡黠地说:“你猜猜哪个是”?
他认真地打量一眼说:“看不出来”。
那两个人都穿着羽绒服,一黑一灰,像两个标点符号,看不清面庞,看身材挺瘦的,羽绒服很合体,都是女的,就这些。
在距离五十米的时候,表嫂向前迎过去,热情地说着:“你们真准时啊,不愧是老师,一切都有时间”。
那边对他们在村口的迎接很满意,尤其看见站在原地还有一人,料定是男主角,感觉上就有了第一步好感。
看得出男方的诚意和懂礼貌,他看见灰衣女和表嫂大声嚷着寒暄,黑衣女往他这边专注的看,他猜测这个黑衣人是,是相亲女主角。
表嫂一手挽一个来到了他面前,大笑着说:“看看,这就是我的表弟,怎么样?一表人才吧”?
灰衣女说:“这是我妹妹,怎么样?我妹妹可是人见人夸呀”。
女主果然是黑衣女。
男女主角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他瞬间获取的信息是,这个女子不漂亮。
表嫂大咧咧地吵吵着:“咱们太着急了,在大道上就介绍开了,回屋再好好介绍,哈哈”。
她们一行人往表嫂家来,表嫂和那灰衣女在前头走,他和黑衣女在后头跟。
他把两手插进棉服衣兜专注地走着,突然黑衣女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呀”?
言语轻柔,落落大方。
他说:“正月二十二”。
她:“今年能在假期里过元宵节了,去年元宵节前就开学了”。
他:“嗯”。
她又说:“大家都喜欢过完元宵节上班”。
他:“是呀”!
她:“没到元宵节总觉得盛世大年没结束呢,这是人心所向”。
他发觉她挺能聊,也挺能拽。
表嫂打开屋门,两个女客先进屋了,然后表嫂,最后是他。
屋里多了两个人,感觉拥挤热闹,表嫂在脱大衣,同时让座,:“快往炕里坐,热乎热乎”。
女客没有脱大衣,只是把帽子褪下来,她们浅浅地坐在炕沿儿上。
表嫂脱去大衣后言语也轻快起来,她笑着说:“我再隆重地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表弟,林森”。
灰衣女站起来说:“这是我妹妹,唐老师”。这个称呼挺有趣。
主角唐老师款款站起,对他大方地说:“你好小林”。
“小林”说:“你好唐老师”。
两个老师正式见面了。
布莱克离她们不远不近地坐在炕沿儿上,表哥表嫂在柜子前的椅子上坐着。
表嫂说:“五里路可不短,冰天雪地的你们真是太辛苦了”。
唐老师姐姐说:“不累,就当溜达了,我和我妹溜溜达达就来了,正好来你家串个门”。
表嫂指着那位姐姐转头对表哥又介绍说:“我们俩从小光腚娃娃长大的伙伴,各自成家后很少见面了”。
那位姐姐说:“我这不来看看你吗?带我妹妹认认门”。
聊了几句之后,表嫂对布莱克和唐老师说:“你们俩跟我到这屋来”。
表嫂推开里间屋门,把他俩放行进去,然后调皮地说:“没人打扰,两个老师好好聊聊”。
说完把门一关。
表嫂继续和女客聊天喝茶水。
他和她被关在里间屋。屋里只有他俩。
唐老师竟让座说:“坐吧”。
两人坐下了,在炕沿儿上,不远不近。他一直没看她的脸,她却坦然地注视着他,说话前先笑了,侃侃而谈:“小林,我看见你,一点都不感觉到生疏,你就像我的同事,同事们中那些弟弟,因为我们是同行,这就叫一见如故吧”。
他问:“你们学校老师多吧”?
她:“嗯呢,二百来人呢,我们砂糖子是初高中综合体学校,老师多,学生多”。
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来自于大地方的人对于小国寡民的优越。
他心里说,沙塘子我总去赶集,他问:“唐老师教什么科”?
她忸怩了一下,第一次有点难为情,说:“小科”。
小科包罗万象,都是学校里的边缘科目,肯定不是数语外那类的主科。
她没说小科里哪一门,肯定拿不出手。
他没正眼瞧她,但也有了大概。
情不自禁地想起心里的她,这个她与心里的她是没有可比性的。
这位唐老师长得不水灵。稀疏的头发留个齐耳短款,耳朵处尽量蓬松起来。
她黧黑面庞雀斑点点,被增白粉蜜厚厚地弥住,但粉蜜掉了不少,或者雀斑太顽固,从粉蜜里显现出来,她的一双眼睛很小,眼距很宽,眉毛稀淡,用眉笔勾画得很不内行。
嘴唇极薄也不鲜润,唇色暗沉。
她长地不是一般的丑,也许物极必反吧?丑到极致变成了特色,她的丑长出了喜感,每当她从两片薄唇里一本正经拽词时,就像喜剧演员在说冷笑话,令人忍俊不禁。
他很松弛,完全把对面的她当做个同事。
这样她更主动了,亲热地说:“我比你虚长一点,我叫你林老弟行吗”?
他有点意外,觉得新鲜,她无声地笑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是她最大亮点,她娓娓道来:“我高中毕业就在砂糖子做社办老师了,一晃有几年了,我上学的时候酷爱文学,现在痴情不改,林老弟,你有什么爱好”?
他发觉她很能避重就轻,把时间的具体都弱化了。
他:“没什么爱好”。
她:“你看,都是我在问,你在答,你也问我几个问题吧,我言无不尽”。
他想了想觉得没啥可问的,一时语塞。
她耐心的等着,就像在等一位学生思考如何回答。
他实话实说:“唐姐,我没什么可问的”。
他完全是对单位里老大姐的称呼。唐姐眉毛一挑,愉快地说:“叫我唐姐就是最好的回答”。
唐姐不掩饰她很喜欢这个青涩的大弟弟,他身上还带着少年的纯真,眉宇间点染一抹淡淡的忧伤。
她越看越爱,话就越多。在外间屋人听来,里间屋里的她俩相谈甚欢。
他估摸着结束时间,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结束,暗暗祈祷表嫂快点进来。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唐老师很善解人意,她先站起来说:“林老弟,咱们到外间去吧,和他们再聊聊”。
他如释重负,他打开门,把她放了出去。
趁人不注意时,表嫂把他拽到外边,低声问:“怎么样?”
他面无表情。
表嫂失望地叹口气,但不死心,说:“再接触一下,大老远来了,一句话把人家打发了?”
表嫂费了这么大周折,一心积极促成他们,而且要把女人实用论落到实处。
在表嫂出去嘀咕时,唐老师姐妹赶紧嘀咕,姐姐问:“怎么样?”
唐老师:“挺好,这么多年最满意的一个”。
姐妹俩不再说话,彼此用眼神交流。
表嫂进屋了,布莱克在外面没进来。
唐老师姐妹站起来说:“我们得回去了”。
表嫂说:“吃完饭再走”。
那姐妹俩说:“不啦,我们就是当锻炼了,再锻炼回去”。
表嫂觉得应该有个结果,就笑着问:“唐老师你们两个以后了解一下?”
唐老师笑而不语,突然很矜持的样子。
表嫂说:“我那表弟同意处处看”。她自作主张。
唐老师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不失时机地说:“那我们就处处看,我们都是同行,当学习交流了”。
说话得体周密。
姐妹俩出了房门,布莱克正站在门外,他随着大家往外送行,唐老师坠在后面与他同行,用帽子遮盖着满脸娇羞与甜蜜。
在院门外,表嫂说:“唐老师有空就来溜达吧!现在放假没事”。
唐老师大方地说:行,我来你家就当到老乡家串门了”。
姐妹俩走远了,表嫂和他到回屋来。
表嫂赞不绝口:“你们说说,就这样的人打着灯笼好不好找”?
表哥难掩嫌弃,溜了布莱克一眼,心里说:“这小子和我当年一个心思”。
表嫂沉浸在愉快里,哈哈笑了,说:“叫了她半天唐老师真不习惯,小时候我们叫她老丫,还叫唐老丫,后来有个动画片嘛,就叫她唐老鸭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这个名字挺配,又丑又聒噪”。
表嫂正色说道:“唐老师你也见到了,人还是不错的,多会说话处事呀,不比那些黄毛丫头强?
遇到那些不懂事的小丫头讲究吃穿享受,根本不知过日子的门道,娶到家里新鲜一阵后就闹心了。
过日子呀可不是一天两天,那要天长地久”。
她评价唐老鸭时带着极强烈的个人色彩,言语之间透着对她自己的肯定。
她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发表着人生大道。
布莱克回家了,屋里只剩表哥表嫂,表哥埋怨她:“你大包大揽的何必?谁都看出来大林不乐意。”
又黯然地说:“他心里有人,谁都看不上”。
表嫂的机关枪开火了:“男人都是一个味,实心眼对你们好,你们当抹布,人家看不上你们的当宝,天生贱种”。
她已经较上劲了,非得成全他们不可,还要让他懂,女人实用才是硬道理。
第75章 主动出击
临近年关,乡镇大集红红火火,卖爆竹的摊位生意兴隆。
表哥支个平台,上面摆满了零散爆竹,身后是墙壁般的箱子。
布莱克忙不迭迟地给顾客拿货,眼睛只看伸过来的手,和手上攥着的钱,不会关注顾客是谁,买和卖之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注意到有一只手伸过来,指尖点着一个最贵的烟花,他头也不抬地介绍说:“这个燃放时间最久,烟花最漂亮”。
那只手没拿开,一个声音问:“是不是五彩缤纷?”
他觉得声音很熟,抬头一看,愣神片刻认出来,面前站着的是唐老师,也就是唐老鸭。
唐老鸭换了件羽绒服,是土黄色的,脸擦得青白,增白粉蜜太多了,底子黑,天又冷,脸色变得铁青。
虽然只见一面,他认出了她,因为她的长相太有特色。
唐老鸭笑微微地看着他,说:“这么巧啊?林老弟”?
他戴着一杆撸只露出眼睛,其余都被套上了,唐老鸭却认出了他。
唐老鸭走几步站到他旁边说:“我今天去表嫂家邀她赶集,她告诉我你们在摆摊”。
唐老鸭说的轻描淡写,她总是把处心积虑换成这种随意的态度表达。用以显示她很矜持。
其实她心里着急得很,相亲之后男方杳无音信,她在家等得如坐针毡,借口邀同乡表嫂赶集又跑她家去了。
然后追到集市这里。
买货的人络绎不绝,他前边后边的忙活,她主动帮他递货,业务很快熟练,动用健谈的特长招徕着顾客。
她:“妹子,你看这款烟花,它封皮什么样,实际燃放就什么样。天空如墨,烟花绽放,多么美好的瞬间!买吧,一年才一个佳节”。
实际上她也没见过此款烟花绽放是什么样,就信口开河,骗人不眨眼。
她大施巧如舌簧之才,有了她,货摊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感兴趣,这个摊主像演讲似的,挺有意思。
表哥投以吃惊一瞥,真是人不可貌相,此乃才女也。
唐老鸭很卖力,也冻够呛,她的脸更青了,说话时两片薄唇打颤,但依然热情饱满地招徕,鼓噪。
下午一点多,卖货任务圆满结束,表哥愉快地说:“咱们也早收拾摊,回家吃饭去”。
她手疾眼快地帮着他们把摊收好。大大小小纸箱往毛驴车斗里一放,表哥赶着毛驴车驶上了大街。
表哥坐在前面,车后能坐人的地方只剩两个角,很狭窄,她追着车子,几次欠着屁股要坐上去,毛驴车不停地往前走着,表哥在前面赶车浑然不知。
在她又一次抬腿往上坐时,两只大手把她一托,她稳稳地坐了上去。
那托她的人正是她的林老弟,她浑身过电般颤抖不已,来自于异性的亲密接触,把她的心拂乱了。
他在对面一角坐下来。毛驴车颠颠跑着,她和他后脑勺相对,她两手抠着车挡板,把脖子转个180度,看着他的后脑勺问:“今天早晨几点起床的?”。
他头也不回地答:“四点多”。
她:“哦,早饭吃了吗?”。
他:“卸完货垫补一口”。
她:“应该多补充水分,以后带个保温杯吧”。
这是她此刻发自内心的关怀。
她就这样一路上扭着脖子看着他的后脑勺喋喋不休,而他要么像没听见,要么一句打死。
这在她都无所谓,她心里高兴得很。
在表哥家卸完货,他该往西,她该往东,各回各家。
她几步跟到和他并肩,说:“我来你们村两次了,还没拜访你家姨呢,趁这个机会我想看看她老人家”。
他不知该说什么,大步流星往家走,她小跑着跟随。
他推开木栅栏门,二黑嗖地窜出来,跑到她们面前,它发现有个陌生人“汪汪”叫着,列出驱逐的架势。
唐老鸭惊叫一声躲到他身后,在后面揪住他的衣服。
他招呼着二黑说:“听话,二黑,来客人了,不许叫了”。
但二黑执意要赶她,他只得弯腰抱住二黑的脖子,揉着它的脑袋说:“这是客人,不许这么没礼貌”。
她惊讶地看着他对一个狗如此耐心,她问:“它叫二黑,还有个大黑啊”?
说着惶恐地四下寻。
她还在追问:“那大黑呢?别再出来呀”。
他心里说我就是大黑,他生硬地说:“大黑死了”。
他安抚着二黑,二黑果然给他面子,不再理会外来者,它扑到他怀里又闻又舔,哼唧着撒娇,她看见一只狗如此媚态,心里讨厌极了这条黑狗。
他拍拍二黑头说:“走吧,进屋”。
就往房门走去了,全然忘了身后还有个大活人。
但她的目的是要进屋,她就跟了上去。他打开房门时,二黑嗖地窜进去,他发现身后的她,就用手推着门让她也进去。
母亲正坐在炕上绣花,她抬起头看见进来一个女子,随后儿子也进来了。
她疑惑地看看女子又看看儿子,女子面带微笑,儿子一脸木然,母亲轻声问儿子:“这是哪位客人呀?”
然后对着唐老鸭让座:“快坐下,炕上热乎”。
她拍拍身边的炕,唐老鸭走几步坐在了她面前,布莱克对母亲介绍说:“这是唐老师”。
母亲“哦”了一声,随即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相亲对象吗?
儿子怎么突然把她领家来了?他表态不同意呀!
不等母亲说什么,唐老鸭看着母亲甜甜地叫了声:“您好呀姨,我和林老弟在集上卖货回来了,我来看看您,挺仓促的,没带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布莱克把他房门一关。
随便唐老鸭和母亲聊。
母亲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她,终于见到了相亲对象的庐山真面目。
唐老鸭看看母亲手里的刺绣,赞美着:“姨呀,您还绣花呢?哎呀呀,绣的这么好!五颜六色,争奇斗艳,栩栩如生的”。
听到夸赞谁都开心,母亲笑着说:“我没事就插几针,一个东西拖拖拉拉绣好几个月了,眼神不行了,腰也不好,不敢坐绣太久”。
唐老鸭点点头说:“是的呢!身体要紧,不能太累了,姨,我给您绣几下,您歇一会儿,我试试”。
母亲递过去,唐老鸭眼睛瞅着绣品手上接过来,嘴上说着:“我献丑了,姨,您别嫌我笨”。
她把腿往炕里坐了坐,将绣品往怀里一铺,低头插下第一针,随后熟练地绣了几针后把绣品往母亲眼前展示着,谦虚地问:“姨呀,您看能将就过去吗?”
母亲低头看看,赞美说:“啧啧,秀得很好”。
唐老鸭收回绣品继续绣着,嘴里不闲着,她说:“我哪能和您比?您绣的多好,我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您不嫌弃就将就用着,您正好歇一会儿”。
她和母亲属于不同年龄段的人,但聊起天来没有任何代沟,听着看着那么自然舒服,就像邻居来窜门,她坦然随和,母亲也没有生疏感。
她低头绣花之际,母亲偷偷打量着她,她发量稀疏的头顶正好对着母亲,头皮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可怜的头发根根透明,像是阳光暴晒下的小树林,棵棵透亮。
她丑陋的脸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母亲心里遗憾“挺好的姑娘,就是丑呀”。
唐老鸭全心全意地绣着,母亲悄悄下了地,趿拉着鞋推开儿子屋门,儿子躺在炕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香甜,午后柔和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脸上,黝黑的面庞棱角分明,两腮有几粒青春痘的痕迹,丰润的嘴唇边绒毛毛胡须密密的,他长的不那么漂亮,但眉宇间含着年轻的英俊。
此刻他带着处子的恬静进入深深的梦乡。
母亲的心痛了,她这么好的儿子要配个清秀女孩啊!
窗框外挂着偏西的太阳,农村两顿饭该吃了,可是她还没做呢。
她退出儿子房间往厨房走,看见唐老鸭脱掉了大衣,只穿件酱红色手工毛衣,低头还在绣。
阳光在她瘦削的后背投下一层光辉,她坐在那里专注的样子像幅雕塑,母亲看了心里又软了一下,这也是别人家的女儿。
无声的叹口气她来到厨房。
唐老鸭放下针线,转动了几圈脖子,飞快地打量了一遍这间屋,还有那道紧闭的门,那是他的屋门,和他的心门一样没向她敞开。
厨房里是母亲,那间屋是布莱克,中间屋是唐老鸭,这样的三个人被命运安排在一堂,都各怀心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