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姐的泪
梨花落尽,偶尔会有枝头将残花暂留,这时的梨园很凄惨,曾经的花团锦簇就像盛极一时的繁华,既然会离去,真的不如不来。
黄昏中,她骑着自行车刚回到梨园边的小路,远远的就发现她家院里的异常。
来到院门口,里面的景象把她惊呆了。
她的脚下散乱地堆着木头,长长短短,圆的方的;房门口有几个筐,里面装满碗筷瓢盆;
她绕过木头往院里走了几步,在她家的鸡舍旁有一个木条临时钉的笼子,里面挤着十多只鸡,惊恐地瑟缩着;
她又探寻地来到猪圈,里面多了头陌生的白猪,和她家的黑猪一个角落一个,互相戒备着;
窗前立着一个组合柜子,看上去很眼熟,柜门开了一侧,露出大包小裹。
这个本该室内摆放的家具裸露在室外,看上去怪怪的,无来由的凄凉。
房门洞开,她出现在门口,大姐正腆着小锅般下沉的孕肚和妹妹收拾碗筷。
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大姐了,这样再见,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姐抬头看见了她,疲惫消瘦的面庞展颜一笑,抱歉地说:“帮搬家的吃了顿饭,也没弄啥菜,大家吃完了刚走,也没给你留菜”。
红梅还在诧异中,胡乱的应了一句就进了屋。
她进屋换衣裳。
很明显,大姐一家回来了,不是平常那样住几晚,而是倾巢搬家。
这到底怎么回事?
妹妹进屋的空档,她赶紧问,妹妹详细地告诉她:“大姐这不是无意中怀上二胎了吗?
当初要做手术拿掉的,但到诊所时大夫说月份太大了,只能再等几个月引产。
到能引产时大夫说打下来就是个小孩了,她心疼极了,决定生下来。
她快要生了,但计划生育管的太严,她会被罚得倾家荡产,本来家徒四壁。
姐夫前几天来和父亲商量,能不能让她躲这里生?除了娘家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父亲答应了。
那是她的大闺女,劳苦功高的大女儿,如今遇到这样的难处他不能拒之门外。
大姐的肚子不允许她等待,得到父亲允许她当天就打包收拾,把她怕倾家荡产的所有家当也倾囊带来,否则会被偷光的”。
原来这样!
家里这么大的事她一点都不知道。
她家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没人和她通气,她只需要承担结果就可以了。
看着屋里屋外的凌乱,她心里很不痛快,哥哥一家回来已够她烦的了,大姐又拖家带口而回。
一个哥,一个姐,真是要命!
不见大嫂的身影,她屋门紧闭,听动静肯定都在里面。她作为妹妹尚且不欢迎大姐,更别说大嫂了,那家伙心里肯定烦死了,气死了。
她换完衣服出来,掩饰不住的脸色被察言观色的大姐发现了,大姐立即变得小心翼翼。
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与她平时的泼辣厉害判若两人,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在委曲求全。
这个样子令红梅很难过,也很不耐烦。
大姐靠在门框上喘息,疲惫地对妹妹说:“今晚挺晴朗的,看来不会下雨,东西先放外面吧,明天再搬,今天太累了”。
外甥和侄女在院里玩,他们相差十个月,外甥是哥哥,他们初次见面玩的挺嗨。
院里突然多出的东西变成了她们游戏的道具,她们绕着柜子跑,在装碗的筐间窜,叫嚷着很开心。
夜幕降临了,朦胧的月光照着小院,照着院里的东西,那个柜子好可怜,今夜,它就得露天了。
屋里拥挤不堪。
大姐头枕着炕沿儿睡着了,她紧紧的搂着外甥,像是怕占太多的空间,姐夫瑟缩着贴在门口,“这个窝囊的男人看着真来气”。
红梅心里愤愤地骂。
里间屋门紧闭,出奇的安静,那里是哥哥一家四口,突然觉得他们好奢侈,独处一室;
外间屋是两家人:大姐一家三口,大姐肚子里还带一个;父亲领着两闺女。
这一铺小炕如何安排?
红梅和妹妹站在那墙书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能就这么呆一夜吧?
父亲安排了:“我在炕头,你姐夫睡我身边,然后你大姐,你外甥,然后红梅你们俩”。
也只能如此了。
妹妹轻声叫大姐,大姐没动,妹妹摇晃大姐的肩膀:“铺被子睡吧,大姐”。
大姐这才睁开眼睛,她强撑着坐起来,吩咐:“老钟,你到外面柜里把咱家被褥拿来,咱们自己铺自己的”。
姐夫木偶似的出去了,很快炕上铺满了被褥,一个小孩,一个孕妇和四个大人装沙丁鱼似的躺下了,每个人都是直的,曲腿都没空间。
父亲看看所有人都躺下了,关了灯,就像载满旅客的破车,司机看看都坐下了,就开车了。
春夜在窗外静悄悄,她家这辆拥挤的破车要开往何方?
随着大姐搬回来,家里看着繁荣不少。
大姐把她家的鸡和娘家的鸡合在一个鸡舍,鸡群壮大了;
猪圈里有两头猪;
厨房里有两袋大米;
墙根有一垛木头;
那个组合柜塞进了哥哥房间;
家里的孩子也多了,他们睁开眼睛就唱大戏一样兴奋;
家里的大人也多了,各种表情也丰富了。
大姐腆着越来越下沉的孕肚,坚持和妹妹共同喂猪,共同喂鸡,共同做饭,大嫂十指不沾阳春水。
哥哥经常拎着斧头在大姐家那垛木头里翻找,他不屑地说:“这种木头你还当栋梁?这就是烧柴,劈了烧火还有点用”。
他的斧头下很快变出一堆烧火材料,大姐坐在灶坑前,捡起一块木头心疼地看了又看,然后填进灶坑,灶坑里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大姐能认出她家的小鸡,不用父兄提示,就站在鸡群旁,对妹妹说:“把那只小黑鸡抓住吧,好几天不下蛋了,今天宰了它”。
于是一只鸡炖了一大盆土豆,除了红梅所有人围着饭桌饱餐一顿。
红梅回来时见到大姐给她留下的肉和土豆也很惊喜。
厨房的大米以神速下降着。每个人像比赛似的往自己嘴巴里填。
猪圈里经常传来两头猪的厮杀,它们互相不服,互相对咬,听起来像是一头把另一头杀了似的嚎叫,把圈门撞得轰轰响。
互不相容是动物本性。
院里侄女和外甥分分钟就掐起来,一眼看不到就撕扯一起。
准确点说是侄女扯着外甥不放,她随手揪住小哥哥的头发,或者死死攥住他的衣领,她倒大嚎大叫起来。
外甥沉默地挣脱着,用手去掰表妹的手,表妹反手向他的脸抓去,几道血痕突起来,外甥也哭了,委屈的哀哀地哭。
外甥泪珠簌簌,大嫂从两个孩子身旁视而不见地走过,开门进屋了。
大姐捧着肚子下地走到两孩子身旁,费了很大劲儿把两孩子分开。
侄女爆豆似的告状:“小哥欺负我,小哥欺负我”,也哀嚎着回屋了。
外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姐心里一阵烦恼,扬手一巴掌打在外甥头上。
外甥哭的更委屈了,大姐厉声吆喝:“你给我憋回去”。
外甥抽噎着控制哭声,小小肩膀颤抖着往肚里吞咽委屈,断断续续地说:“妈,我憋回去,我不哭”。
大姐侧歪着蹲下身,搂过外甥,把他的脸贴在她嘴边,泪水滚滚,母子的泪流在一起,她哽咽着说:“你要让着妹妹,你是哥哥,再不听话,妈还打你”。
外甥抽泣着保证:“妈,我知道了”。
接下来两个孩子一屋一个。
但用不上两小时又凑一起去了,玩着玩着,侄女又发飙了。能融洽地玩一下午都是奇迹,她们的战斗每天都好几场。
大嫂经常抱着二宝领着侄女到她老姨家去,在那里呆上一天,在那里改善打牙祭。
这期间是家里难得的肃静,也是父亲和大姐交流的时候。
父亲和大姐在炕上坐着,父亲恶狠狠地对大姐说:“啥你都得忍着,谁让你回来了?你就不该回来”!
大姐流着泪说:“爸呀,我确实错了!我不该回来!我以为这里不是父亲就是哥哥,妹妹,能让我躲着把孩子生下来。
你也是答应我的,还说我哥很快会回内蒙,我才回来的呀。我所有家当都折腾在这里了,早知道还不如挺着挨罚呢”。
父亲缓和了语气:“他们当初说生完孩子就走,最近你哥说不走了”。
大姐看着窗外无言地流泪。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姐这次回来,泪水流得比水还多。
第47章第一次世界大战
清晨出去黄昏回来,红梅把自行车停在窗下。
只要进屋,大姐都会笨拙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今天不见大姐的身影。
这个屋子突然显得很空。
她身子越来越重了,能去哪里?
红梅疑惑地转身出了院,见妹妹正从梨园西边走过来,她低着头快步走着,直到快撞到红梅,她才抬起头,不等红梅问,妹妹说:“大姐生了”!
红梅:“在哪里”?
妹妹:“在老舅家”。
红梅拔腿往老舅家跑,妹妹随后又跟了回去,她们变作急行,妹妹气喘吁吁地说:“你上班不久大姐肚子疼得不行了,大姐说她快生了。
让姐夫赶紧找接生婆去,大嫂这时说出嫁的闺女不能在娘家生孩子,对娘家兄弟不好,是她老姨告诉她的。
我们眼瞅着爸,爸也不吱声,大哥猫在里间屋不出来。
没办法我架着大姐往老舅家去,路上大姐几次要站不住了,疼一下就得蹲下来,趁着不疼时走几步,满头大汗的到了老舅家门外。
好歹老舅母收留了,接生婆刚到不久,就生了,是个男孩”。
老舅家在她家西边五百米处,她们走过他家后院狭长的胡同来到房门口,她推门而入。
在一铺昏暗的小炕上,大姐躺在炕头,头上包着手巾,她身旁的小被子下盖着一个小婴儿,皱皱巴巴的小脸,正酣睡。
大姐虚弱疲倦,但眼神很亮,既是收获了二宝,又为顺利卸货而轻松。
红梅对这一幕很无措,她不知能为大姐做什么。
她情不自禁地摸摸大姐身下的褥子,拔拔凉,老舅家炕像是没烧过火似的。
但她竟然没有什么主张,也没给大姐烧烧炕。就那么回去了。
第二天下班前她在街里转,她不知产妇该吃什么,她打算给大姐买点肉做点好吃的。
那天不是集,只有几个常出摊的床子,她买了二斤肉,一包豆芽,地上还有捆韭菜,她也买下了。
她拿着这些东西直接到了老舅家,借着老舅家的锅把肉炖上一半,在判断肉该熟的时候,把韭菜段下到肉里,待韭菜变软就盛在碗里,她把这样的半碗菜端给大姐。
大姐坐起来,看见有肉很高兴,夹了一块,她努力地咀嚼了一会儿,笑着对红梅说:“你尝尝”。
红梅用手指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那肉好硬,像是一块皮带煮的。
她纳闷了:“平时的肉也不这样啊”?
大姐说:“好像是母猪肉,看你不懂屠夫才卖给你了”。
她十分沮丧,那碗肉都是那么坚硬不烂。
大姐却没有停下筷子,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她一点点在牙齿间用力,碾磨着那块“皮带”。
她安慰红梅说:“多咀嚼几下就好了,没事,挺香的”。
她一点点把半碗肉都吃了,韭菜也吃了。这是傻妹妹给她做的月子餐,为了营养和奶水,她舍不得不吃。
大姐在老舅家住了三晚,老舅母直率地说:“当初你没地方生才来我家,现在坐月子你还是回你娘家去吧,我们也有风俗,不能收留你坐月子”。
那天早晨,大姐坐起来收拾东西,妹妹拿来头巾让她包住头,她把二宝包裹好了,妹妹扶着她下了地,她诚挚地对老舅母说:“老舅母,我得到个儿子多亏你能收留!等我出月子来谢你”。
她抱着孩子,后面跟着外甥,妹妹搀扶着她,她们出了狭长的胡同来到梨园边,沿着梨园边一步步往东走了五百米,回到了娘家。
她把自己安置在炕梢,紧紧地贴着墙,什么东西都弄整齐了往脚下塞,她尽量缩小她们母子的地盘。
她无所谓做月子,一起吃大锅饭;下地洗尿布,用的就是井水,好在妹妹把水准备好了。
大姐刚眯会眼睛,哥嫂肆无忌惮的恶语相向,大嫂指桑骂槐,大姐装作听不见。
姐夫整日在走街窜巷,他在拼命挣每一分钱。
红梅每天早早地上班,离开烂摊子家,心却没一刻安宁,下班往家走时,不由自主地忐忑,那个家又咋样了。
那天黄昏,她一进门就发现气氛又不同寻常了。
里间屋门敞开着,哥哥一家四口人都不在。
大姐的眼睛红肿了,是哭过的肿。
她抱着婴儿哺乳,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父亲用刀子似的眼神盯了一眼进屋的她,欲言又止。
父亲想说:“你咋那么没心呢?天天花枝招展的”?
她能读懂父亲的眼神。
她向妹妹的脸上看去,妹妹下意识地躲避着,她也哭过。
红梅放下包,换下衣服,等待她们谁开口。
大姐说:“你先吃饭去吧”!
此话到后一半忍不住哽咽了。
她坐在炕沿儿上,背对着大姐。
大姐扭过身看着她的背影泪水纷纷,泣不成声地说:“今天下午,爸和大哥去田里除草,大嫂和妹妹因为小事拌嘴。
妹妹坐在炕沿儿上,大嫂突然冲出来,抡起拳头就往妹妹身上捶,我一边喊着‘大嫂呀大嫂呀’,一边拉她,那都没拉开,她揍够了,捋了捋头发,扭搭扭搭回屋了。
我心疼妹妹呀!她为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大姐说到这里时,妹妹趴在了炕上,她把脸埋在手背间,没有哭泣,没有倾诉,沉默地趴着。
父亲插话说:“我看见你哥他们有说有笑地去她老姨家了,哎,你哥没心那”。
这是父亲第一次公开责备哥哥,但也是如此之轻。
大姐情绪平复一些,说:“大哥大嫂本来就矛盾重重,我这一回来,这个家雪上加霜,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将就我一段日子,这都不行吗”?
父亲:“你大嫂本质不坏,都是她老姨挑唆”。
父亲还在袒护他儿子,儿媳妇。
提到大嫂老姨,红梅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中年妇女的形象,她是父亲的同事,一个村小女老师,大腿分叉走路,踩着宽宽的平行线,她是哥嫂的媒人,也是大嫂的后盾,遥控着哥嫂。
这个令人作呕的女人。
门外有欢声笑语,屋里人都不言语了。
哥哥和大嫂抱一个领一个,从外面进来,浩浩荡荡,在大家眼前,长驱直入进了里间屋。
看来哥哥和大嫂结成了同盟。
屋门嘭的一关,这一天终于要翻篇了。
不一会儿,里间屋变了风云,哥嫂掐起来,哥哥的声音:“你还没完了?”
突然门踢开了,大嫂冲出来,哥哥在后头按着她。
大嫂的头发凌乱着,矛头直指大姐:“都是你挑唆的!挑唆她俩不听话”。
大姐不再沉默了:“你撵我,我没啥说的。可你诬赖我不行,我挑唆她们你有证据吗?你揍小姑子却是真的!
我妈不在时她才几岁,长大了没想到被嫂子打,大嫂,你如果是外人,我能和你拼命,你知道吗”?
这勾起了妹妹的伤心,她决心不再忍气吞声,握紧拳头要拼。
大嫂放过这茬,将矛头对着红梅:“你大姐坐月子你买这买那,我坐月子你给我买啥了”?
红梅气愤地说:“我也就给我大姐买过一次。你家孩子我少买了吗?不是酒精就是纱布?你坐月子时我哪天不买?从街里跑着回校就去上课”?
哥哥的眼睛竖了起来,不满意的说:“你看看,买点东西记得这么清楚?还能求到你啥?
你还能在家呆几天?就要成为别人家媳妇了,给娘家侄儿买点东西还挂嘴上”!
大嫂讥讽她:“小红梅,你这一朵花刚要开,我就看看你到婆家咋当儿媳妇”。
红梅怼她:“比你强!你管不着”!
大嫂突然质问父亲:“你这帮闺女都来欺负我,你咋不吱声”?
父亲叹息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少说几句吧”。
父亲还想感化呢。
这话对大嫂没屁用,她冲着哥哥吼:“你们都上来吧,就差你了,还有死在外头的那个”。
谁都明白死在外头那个是指二姐。
二姐和大嫂没有任何交集。
这太嚣张了,大哥生气了,把拳头轮起来,在老婆眼皮底下晃,咬牙切齿,总归没捶下来。
但这产生了捶下来一样的效果,大嫂撒泼了,把头滚进哥哥怀里,一连声地嚷:“给你打!有种你打!你真能耐啦,狗屁不是能打老婆”。
哥哥冷汗涔涔地后退着。
一直吓得噤若寒蝉的侄女,突然扯着嗓子哭嚎起来,她传染了外甥,外甥也放开了哭。
侄子本来睡着了,在那屋惊厥地哭醒了,大姐赶紧用手捂住怀里婴儿的耳朵,但来不及了,哇地一嗓子,他也哭了。
四个小孩四个年龄段,四个音节的哭声奏成了一支哭嚎交响曲。
其间有大嫂牛一样的主旋律。
彻底乱套了。
这个小土屋,从它残败的屋檐下简陋的窗户里,在这暮春之夜,传出哭声一片,惊天动地,在村里上空回响。
每个哭的人都有哭的理由,都满腹委屈。
不哭的人呆若木鸡,任哭嚎蹂躏着耳朵,蹂躏着心。
在她家的北墙上,在书籍旁,悬挂着母亲的相片,母亲在相片里年轻漂亮,她淡淡的略显疲倦的微笑着,注视着她长大了的儿女如此闹腾,她只是无言。
家里每个成员都没幸免,都掺和了战斗,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爆发了。
第48章 妹妹在哪里
大嫂被哥哥撕扯着回屋了,门强硬地关上,一顿扑打中逐渐安静下来,剩下哀哀辱骂。
外间屋一片沉寂。
父亲盘腿坐在炕头,双肘杵在膝头,头几乎低到膝盖上,他要撑不住的样子。
大姐抱着二宝垂泪,外甥紧紧的贴着她后背。
妹妹趴在炕上,把脸埋在两手间,
红梅脸冲墙躺着。
姐夫坐在门槛上。
头半夜他们就这样过来的,后来,父亲抬起头轻声说:“睡吧”。
沙丁鱼罐头又各就各位。
第二天的晨曦在惨淡中来临,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管人们心情如何,太阳照常升起。
红梅要上班,父亲没好气儿的说:“家里这个样你还有心上班?晚一会走,我有话说”。
经过一夜的思索权衡,他决定牺牲女儿们以保家的安宁。
他的面前是他的三个女儿,他冷冰冰地说:“你们三给我听好了,还有外面那个,你们加起来四个也赶不上我一个儿子。
我儿子就是我的天,你们有什么委屈也得受着”。
他这番讨好谄媚里间屋能听见,能否领情就不得而知了。
女儿们沉默着,妹妹幽幽地问:“你儿子是天,你女儿是啥,爸”?
妹妹的大眼睛平静得令人难过。
父亲的威严在女儿们面前从来是不容质疑的!
他认为闺女们听他说就好了,质疑什么?
他正一肚子气无处发,对着妹妹吼着:“不愿意呆你滚”。
妹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突然撒腿跑出屋。
大嫂没打跑她,父亲一句话她跑了。
没人出去追,觉得她躲哪里哭够了就回来了。
红梅在厨房做饭,她没怎么做过饭,忙活了好久好歹弄熟了。
饭菜终于端上了桌。
她给大姐盛了一碗饭菜,大姐果然饿虚脱了,颤抖着手端起碗。
她刚要吃,就见大嫂来到饭桌边,她腋下夹着二宝,把一个空盘“咣”墩在桌上,在大家沉默地注视下,她把饭勺插进菜盘底部挖出来一大勺菜扣在盘里,接着如法炮制扣了两勺饭。
一手夹着二宝,一手端着饭菜将那屋门踢开,然后用脚带上。她自己吃去了。
桌边的人默默地拿起筷子。
父亲的息事宁人根本不管用。
吃完了饭,大姐和红梅同时意识到,妹妹还没消气吗?还没回来!
大姐觉察到不对劲,说:“你出去找找吧,别气性大想不开”。
大姐这么一说,红梅吓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来到梨园里,梨园空荡荡,她走到里面大声喊:“黄梅!老妹儿!”
但惊起了几只鸟却不见妹妹的身影。
她慌了,她多希望妹妹突然从树后转出来,幽幽地说:“我在这里呢,我才不傻呢”。
可是每棵树都孤独的站着,冷冷地站着,没有她的妹妹!
她跑到大舅家,老舅家,明知道不会在那里,但依然不死心。
老舅也加入到了寻找,是他很快弄清楚妹妹没在村里任何一家。
到了下午,妹妹还没踪影,妹妹真的不见了。
父亲慌了,他在自家口粮田里来回找好几遍,他乖巧的小女儿经常在那里挖菜,拔草,经常红头胀脸地从秧苗里站起身,说:“爸,我挖菜都是在咱家地,这样还能除草”。
父亲失声呼唤:“老闺女!爸错了,爸没办法啊,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都疼啊,别吓唬爸,爸够难的了,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就真的不懂事了”。
可是懂事的妹妹这回真的不懂事了。
夕阳落山了,黄昏来临了,晚霞消退了,夜幕降临了,妹妹还是无影无踪。
大家茫然无绪,乱头苍蝇的找,没有任何结果。
抱着一个个希望去然后失望的扑空。
妹妹彻底失踪了。
那一夜,外间屋的人无不牵肠挂肚。
但哥嫂不以为然,哥哥直率地说:“你大嫂老姨分析是对的,她那么大了还怕丢?她能跑哪儿去?是你们串通好了整事”!
大姐终于发狠了,她对哥哥说:“老妹真的有什么闪失,我跟你们没完”。
父亲失望地幽恨地盯着他,他讪讪地退回那屋去了。
第二天早晨,父亲出发了,他踏上了找妹妹的路,红梅只得请假陪同。
父亲说:“去你姑家看看”。
他们坐火车来到县城。
她知道姑姑家在县城边菜社,她和妹妹谁都没去过姑姑家,更别说见面了。
父亲和姑姑这对亲兄妹不知发生过什么,老死不相往来。
妹妹能投奔姑姑去吗?
她跟随父亲往姑姑家走,走着走着,她发现竟然走进了十道街,经过别墅区,经过小吕家地质家属区,来到后面一片农村住宅。
在一座低矮的瓦房前,隔着矮矮的砖墙,父亲说:“这是你姑家”。
她蓦然升起一股希望,希望妹妹在这里。
屋里静悄悄,再一看房门上着锁。
父亲转到房后,房后是一片平坦的菜地,拔下来的菠菜堆积成山,一看就是不要了的,有的田垄上正长着豆角秧苗,有几寸高了。
在远处一个菠菜垛旁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她个头不高,一双红肿的眼睛正向她们这边看过来。
父亲说:“看,那就是你姑姑”。
父亲踩着松软的田垄,往姑姑那里走,姑姑终于看清了来人是她哥哥,也往父亲这边来。
她们在地中间站住了,相隔一米,姑姑没有惊讶,平淡地问:“你咋想起到这来”?
父亲为了找到孩子,什么顾虑都讲不得了,他实话实说:“老闺女和她嫂子闹矛盾我骂了她,她就跑了,到你这来了吗”?
姑姑审视地看了父亲一眼说:“没有”。
父亲无心再待下去,他转身走了,姑姑站在那里没动,但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她怨怒地看着父亲说:“孩子得受多大的委屈才跑呀”!
父亲往地头走,在他们转回到房前之时,红梅回头看了眼,姑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她匆匆见一面的姑姑没和她说一句话,她又辞别了。
如果不是为了找妹妹,父亲这辈子不会领她来的。
她们走在中央街上,往车站去,路过街心花园,路过军人招待所,哎,她如百爪挠心,太难言了。
她一边走一边想,大姐和哥哥是不是正在走姑姑和父亲的老路?
大姐会原谅哥哥吗?妹妹会原谅大嫂吗?而她会原谅所有人吗?除了二姐和妹妹?
将来他们是不是也老死不相往来?
过了天桥,来到车站前,父亲平静地说:“饿了吧?咱们吃午饭”。
他们在一家馄饨铺各要了碗馄饨。父亲都吃了,出了馄饨铺,回去的车还早,他说:“我去理个发”。
他们随便进了一家理发店,父亲几乎是人生第一次在理发店理发,平时都是和同事们互相理。
在寻找妹妹的路上他的头发这么多年才得到一次专业待遇。
他的头发理完了,鬓角的白茬更明显了,他照了照镜子,点点头说:“嗯。不错”。
她觉得父亲好怪,出来找妹妹竟然有这么大的闲心。
父亲没有回家,而是买了两张去省会的车票。
他要去省会那几个亲戚家找妹妹。
火车向省会奔驰,父女两相对而坐,父亲平静地注视着窗外,从车窗可以看出很远,平原沃野上小苗刚出齐,夕阳把大地染上一层金辉,生机勃勃的春天,在夕阳西下之时那么令人惆怅,此情此景使他们父女更是百感交集。
出了车站,父亲说:“去你大姨家”。他指的是表姨家,妹妹小学时在她家待过一寒假,难道她能跑这来吗?
这是最后一站希望了。
他们在万家灯火里辨认表姨家门时,那种渺小和无助沉沉地压在心头,每一扇窗里都安居乐业,只有他们在寻找离家漂泊的孩子。
他们试了好几家,都被告知:“不是”。
父亲在几栋楼间徘徊,他说:“凭记忆就在这一片,不行就挨个门试”。
他们运气很不好,试了十多家都不对。
最有价值的一次是,里面的主人把门打开一道缝,好心告诉他们:“贾师傅不在这栋,你到前面大水罐后面那栋看看”?
父亲来不及道谢,门关上了。
他们的目标明确了,找大水罐。
父亲轻轻地敲了敲一扇房门,里面传来:“等一下”。
父亲回头兴奋地说:“你大姨夫的声音”。
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位清矍的老人,正是大姨夫,他身后的厅里坐着大姨,大姨夫热情的把他们让进去了。
大姨瞧着他们的脸走过来,惊讶地问:“快点里面坐,吃饭了吗”?
父亲说:“吃过了”。
大姨看着红梅一脸倦容,说:“到小超房里睡吧,那两个不省心的玩意儿离婚了,房间空着呢”。
大姨领她进了小卧室,除了一张大床几乎转不开身,她疲倦极了,躺在枕上不一会儿就睡了。
这个曾经的新房不承想会接待一次这样的旅人。
在她辗转翻身间她听见父亲和大姨夫妇还在聊天,他们窃窃低语,但听得出来谈的正是家里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父亲以他认为的公允评论孰是孰非:儿媳妇不全错,闺女们不全对,错就错在不该往一块挤,就像合窝的猪,凭本性厮杀。
大姨夫妇唏嘘不已,在嘤嘤嗡嗡中她又睡过去了。
早晨在睡意朦胧中,大姨附在红梅耳边叫她说:“昨晚我们打电话问过那几家了,老闺女没去她们那里。
你爸说早车走,为了你们找妹妹,就不留你们了,那就得起床了”。
红梅赶紧起身,大姨并没离开,她轻轻关上屋门,又附在红梅耳边说:“我们和你爸昨晚聊了很久,他反复自责说:‘老闺女那么小就没妈妈了,我好不容易带到这么大,却把孩子弄丢了,真的丢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我哪有脸见她们的妈妈啊”。
大姨说的话红梅懂了,她说:“怪不得我爸一路上那么平静,平静的反常,他还理了头发”。
大姨眼圈红了。
她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她又说:“我们开导他了,市里没有回家等等,也许哪一天就回来了,见不到父亲你让孩子又咋活”?
父亲和红梅出了大姨家门,外面下起蒙蒙细雨。
他们冒雨走到公交站,父亲用整只手抹了把脸,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们在中午时到家了,家里出奇的消停,大嫂去她姨家了,孩子都带去了。她们一晚上没回来。
父亲哪里也不去了,他在家平静地等,等待小女儿回家。
大姐吧嗒吧嗒掉眼泪,她一遍遍回忆:“老妹跑出去时穿的多破呀,穿的是我学裁剪练手做的粉红上衣,翻领的,里面就是个背心。
裤子绿色带细格的,也是我练手做的,这身衣服都旧了,脚上穿的还是我做的黑布鞋,喂猪喂鸡鞋面上沾满了食渣,脚上没穿袜子。
我记得清清楚楚,没穿袜子,那么大的姑娘就这么跑出去了,这么多天在哪里啊?急死人了”。
大姐边回忆边流泪,她说:“她身上有钱吗?怎么可能带钱?傻孩子”。
红梅劝大姐:“坐月子不能哭,你流多少泪了,别哭了”。
说着她也泪水涟涟,大姐自责说:“我不回来生这个孩子,老妹不能受这么大委屈,我有啥脸啊”。
第二天是周日,妹妹不见的第四天。
一上午在等待中过去了,午饭马马虎虎的吃完了,大家心中对这一天不抱希望了。等待久了就把等待变成了习惯。
她们期待下一个黎明,总觉得黎明才能带来希望。
第49章 流浪
妹妹到底在哪里?
那天早晨,父亲骂她:“不愿呆你滚”。
她跑出去了,一口气跑到梨园深处,靠在树干上流泪。
她自告奋勇辍学在家做家务,哥嫂回来后更是陀螺似的转,最后落得这样下场,她太寒心了。
她后悔没有听大姐的话继续上学,如今后悔也晚了,她的青春年华就这样付水流。
哭够了,泪痕干了,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家,还得回!
当看见她家那个小房,闭眼也能想象明天的,后天的,大后天的生活,她犹豫了。
她茫然地向村口走去,沿着曾经上了两年初中的大道无目的地走着,她也不知要到哪里去,过了石桥,来到道口边。
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满载旅客开向遥远的地方。
她摸了摸衣兜,裤子口袋有东西,她伸进手去。摸出来的是钱,她数了数,一共两块七毛钱。
她的全部财富就这几块钱,为了安全随时带在身上,没想到这一刻有用了。
她心里有了主意,朝车站走去。
也没看方向,就随着上车的旅客混上了一列火车。
坐了几站她发现这是往北走的火车,她想往南走,就在县城下了车,
坐在站台松树根下等,很快过来一列车头往南的火车,她随旅客又混了上去。
她没票,就没座位。车厢里有空位就坐一会儿,主人回来就站起来。
在她向车窗外凝望期间,卧龙车站一掠而过,从那一刻起她离家乡越来越远了。
身边都是陌生人,外面的景物也是陌生的,途中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她依然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
她希望列车不停,没有终点,她一直就这样漂泊。
戴厨师帽的服务员推着装满盒饭的小推车从她身边慢慢经过,叫卖着。
她身前身后的旅客都开始用餐,车厢里弥漫着青椒炒肉的味道。
她饥肠辘辘,但眼睛倔强地看着窗外。
窗外掠过的都是祖国的山河,她离开的那个小村变成了此刻的远方。
窗外暮色苍茫时,列车进入一座城市,灯光璀璨中缓慢下来,似乎跑累了喘口气,也像是告诉这个城市,她来了!
车上女广播员温柔亲切地说:“旅客朋友们,经过一路上愉快的旅行,我们终于到了终点站大连,大连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希望这座城市给您留下美好的回忆,也希望您还能乘坐这次列车,全体程务员将竭诚为您服务,我们下次再见”。
她一个字儿不漏的听完了,原来她来到了大连。
身边的旅客都已站起,人们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火车终于停下,大连到了。
她随着旅客出了栅栏口,旅客很快四散走光,他们作为旅伴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车站。
她呆呆地仰视着车站楼上两个明亮的大字“大连”,一阵孤单袭来。
也就是这两个明亮的大字,让她感觉到一丝安全与温暖。
她又走进候车室,这里空座位很多,有的人把旅行包枕在头下躺着,她走了一圈,在一个安静的又不是特别偏僻的空座上坐下。
今夜这里就是她的住处了。
她没敢躺下,反过身把胳膊搭在椅背上,把脸趴在胳膊上,一阵疲倦袭来,她睡着了。
她感觉只睡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里好酣沉,突然她惊醒了,睁开眼睛打量着周围,她身边一个旅客没有了,只有远处几个躺着,坐着。
候车室空荡荡,静悄悄。
她睡得胳膊腿酸麻,就站起来活动,看见门口上方的大圆表,时针指向十二点。
她无比想家,家里人此刻睡了吗?会焦急地找她吗?视女儿如草芥的父亲会难过吗?
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此刻她在这里,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在一个空旷的火车站。
她稀里糊涂地又打了几次盹,身边的旅客多了起来,也喧哗起来,她醒了,又看了看表,三点多。
一面窗外出现一缕红光,那一定就是东方,太阳即将从那里升起,天亮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好像闻到了一股大海的气息,对,看海去!
自从踏上旅途以来,想到大海她第一次有了目标。
在站前一条老街,她随便找了个摊位,花两毛钱买了碗粥,几口就喝光了,肠胃强烈的要求再喝,她果断地站起身离开了。
在一位热心阿姨的指点下,她坐上了去老虎滩公园的公交,公交票价一毛。
到公园门口时,她傻眼了,这里要花钱买票。
公园大门紧闭,只有侧门开放,一个戴红绣箍的女人坐在一桌后,她的旁边就是售票窗口,买完票红绣箍才放行,她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重要性。
她看看那票价心凉了,情不自禁地沿着公园铁栅栏走,里面就是公园,就有大海,她已经来到大海边,闻到了大海的气息,却看不见,好遗憾!
不知走了多久,在她眼前出现一处栅栏缺口,缺口下的草坪被踩出一条小道,她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沿着小道跑起来,像是怕被人揪出去似的,终于跑到一条硬面小路上才停下来喘息,问自己:“我真的进来了吗”?
她真的进来了。
无需再打听,听着海浪声,闻着大海的味道,她一路追随,远远的看见一片白亮的水域,大到天边的水域,那就是大海吗?
她张开双臂奔过去,奔向一个久违的怀抱。
前面真的是大海!
脚下不平坦,硌得脚生疼,她毫无感觉,只奔着那宽阔的怀抱奔去。
高低不平的礁石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毫不迟疑地爬上去,匍匐着爬过一块又一块,当在最高的一块礁石上站起身时,大海呈现在她眼前。
大海还算温柔,涌动着波涛!
大海真大,浩瀚无际,天水茫茫!
临海而立,人显得那么渺小,又有一股豪情充溢胸间。
她看看天,看看海,不禁泪湿眼眶,海水以一种不可抗拒之势拍击着脚下的礁石,礁石泛起白色泡沫,海风掀动她的衣袂和头发,“大海啊!我来了!”
她在礁石上坐下来,眺望着远方,像座雕塑。
一个十七岁女孩的内心承担了不该承担的东西,大海在为她疗伤。
她千里迢迢,只为这一刻凝望。
直到太阳炽热起来,她才爬下礁石,来到平坦之处,沿着海边走。
走了很久,游客渐多,脚下也平坦细腻,她来到了一片沙滩,这里是旅游区,有挂着相机给游客拍照的人,有男有女,他们晒得黝黑。
一个男子向她走来,兜售说:“一块钱一张相片,明天就能取相片,照一张吧!和大海有缘留下纪念”。
见她默默无语,继续开导:“明天来不及取相片留下地址我寄回去”。
她心动了,心动那句与大海有缘,还有她能拿得出那一块钱。
摄影师热情熟练地给她选背景。
在一簇礁石上,她背对大海而坐,把两只穿着黑布鞋的脚拼拢往里收着,双手互相轻握放在膝盖上,一双大眼睛像深不可测的深潭,平静而忧伤。
摄影师把这一瞬永远的记录下来。
她兜里只剩一块四毛钱了。
她逗留到黄昏,发现沙滩上游客不少反而多,身旁有人说:“退潮了,退潮后捡宝贝”。
她决定留下来见证退潮。
夕阳将沙滩染上层金辉,海浪瑟瑟,涌动着红光,水与沙的距离渐渐变远,人们追逐着水与沙的交界,不知不觉跟出很远。
大海真的退潮了!
她脱下布鞋用一只手拎着,踩着细沙追逐着潮水之边,沙滩上露出一些小礁石,有的礁石被海带缠绕。
以前她见到的海带都是市场上买的,已经晒成褐色的干枯叶片,像是村里老年人晒的烟叶,而这里的海带柔软光滑,好像能直接吃。
她捡起一条在水中涮去沙粒,揪了一片吃,咸腥得很,不过味道不错,起码能果腹。
她吃了差不多一条,带子似的一条。
这是她胃里除了粥唯一的食物。
这么多海带不花钱随便捡,简直是做梦才有的事。
她挑最长最完整的捡了好几条,缠成团抱在怀里。她面前的大海离她远去了,海水在与人们挥手告别,它们要去对岸与那里的人约会。
她随着游客出了公园大门,想都没想就坐上了回车站的公交。
无意中车站成了她的落脚地。
还是那个粥铺,她拎着海带徘徊在门口,兜里的钱花去一半了,她看看手里的海带,觉得这一顿粥可以省下来。
好心的老板给她两个塑料袋,她欣喜若狂,拎着满满的两袋海带回到车站。
第二天她轻车熟路地来到老虎滩公园,摄影师遵守诺言,把相片准时给了她。
这是她此生第一张彩色相片,是在这种背景下拍的,她小心翼翼地捧着。
从相片里她看见了一个女孩,双眼失神,悲伤中带着恨,轻抿着嘴角,女孩注视着自己,她问女孩“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她把相片装回纸袋,放进上衣里侧的兜里,这张相片是她与大海的留念,是她来这里的留念,她要保存一辈子。
她最后看了眼大海,默默地说:“再见了,大海,我要回家了,谢谢你给了我力量,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勇敢的活下去”。
她回到车站,她把兜里的全部财产都掏出来,一共九毛钱,这么多天她的胃里除了两碗粥就是一条海带,此刻她实在太饿了。
又来到那条街,她吃粥的那家没有粥了,她来到旁边那家,花一毛钱买了碗汤,老板看见她只喝汤就不解地介绍说:“馅饼八毛钱一个,一块五两个”。
她果真闻到馅饼在锅里煎出的香味,她算了一下,钱够一个馅饼了,但只够一个馅饼。
她来到锅旁老板给她夹了两个馅饼,巴掌大的馅饼冒着油放在她盘里,她鬼使神差地端回到座位,她没有说:“我只买一个”。
两个馅饼很快吃得渣都不剩,汤喝到一滴不剩。她该付钱,共一块六毛钱,可是她统共才九毛。
把那九毛攥在手心来到老板身边,她嗫嚅着说:“我只有九毛了,不够两馅饼”。
老板惊愕地抬起头,他看着眼前这个乡巴佬,瞬间搞清楚了她要吃霸王餐,把脸一沉,鄙夷地说:“挺大的丫头没钱吃什么饭”?
他说的声音好大,屋里几个食客都向这边看,老板说着站起身要来抓她的胳膊,她把九毛钱往桌上一拍,转身就跑,看见她的两兜海带,抓起来奔到门外。
老板不罢休,继续追她,她撒丫子狂奔,朝着火车站跑。
第50章 回家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乡下女孩拎着两袋海带狂奔,后面跟着一个执着的中年男人。
她不敢回头,拼命挣脱被抓住的危险。
车站在眼前,她一头钻进人群里。
这时才敢站下来回头看,老板没追来,不知追到哪里放弃了。
外面的世界如此冷酷,她无比强烈地要回家。
身无分文,她回家只能靠蒙混,这次会幸运吗?
她不知道。
但胆子大多了。
因为那是回家的路。
她混在人群里出了检票口,在站台上一列绿皮火车静候待发,她看清了,那是她来时的车。
旅客陆续上了那列车,每个车门下都站个列车员,他们仔细地查看每位旅客的车票,有的拿到手上细看再交还,然后一侧头,旅客就上车了。
她没办法蒙混过关了。
只得拎着两兜海带在站台上徘徊。
站台上一个旅客也没有了,列车员也陆续上车,把车门口的踏板收起,站在车门往外看,她更没机会了。
一阵铃声响起,车要开,这趟车坐不上就得等明天这个时候,她已身无分文,明天就得要饭了。
她心一横,朝着一个没收拾踏板的车门走去,毫无疑问的被一只胳膊拦住了,拦住她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列车员,穿一身铁路制服很精神,他不经意地问:“你的票”?
“我没有票”。
她声音不大却如此硬核。
他本来没注意,听到这句回答不禁打量着她,他面前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看就是个乡村女孩,衣服很脏了但还整齐,拎着两兜海带,目光暗淡但倔强。
看这样子,要不出票来的。
但他很好奇,就问:“你要去哪儿”?
她:“回家”。
他点点头,感觉有点好笑了,
说:“没票不能上车”。
她突然满眼噙着泪水,晶莹的在睫毛里打转,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动了恻隐之心,他不再难为她,说:“你确定这是回家的车吗?”。
她赶紧点头说:“是”。
他头一摆,放行了。
她低头上车,就在这低头之间泪珠滚落而出。
她站在过道,想靠在一个椅背上,马上被嫌弃地驱赶:“拎的什么玩意儿?这么大股腥味”。
她只得站在过道中间,被来往行人撞来撞去。
车窗外又一次灯光闪烁,站台上的建筑在后退,对面的列车在移动,她乘坐的列车启动了。
再见了,大连!
她在苍茫时抵达又在苍茫时离开。
“这个城市可曾记得我来过?在这里的几天虽然充满了惊恐,疲惫和饥饿,但看见了大海,不虚此行”。
火车出了DL市,向着北方飞驰,向着她家的方向。
她终于踏上了回家之旅,回家的感觉好踏实。
但她很快又慌了,原来检票开始了,凡是坐着的人都坦然地掏出车票晃一下就揣起来,只有站着的被仔细查看。
她拎着海带,无处逃遁,只有硬着头皮挺着。
检票的到她面前,她的心提到嗓子眼,鼓起勇气看了眼检票人,突然松了口气。
检票的正是车门口那个列车员,原来她在他的车厢。
她不知为什么,心里踏实不少,因为她感觉到他的善良?还是打过交道脸皮厚了?
他看了她一眼从身边蹭过去,继续往前检票。
他果然没难为她。
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时还是那个列车员。
他向她招招手,扭身往回走,她跟上去。
到了车厢连接处,他打开一个门,里面是个狭小的屋子,她知道那是乘务员休息室,他往里歪歪头,“到这里坐吧”。
她走了进去,把海带放在地上,他把门一关,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像坐在包厢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么舒服坦然。
外面一片漆黑,好半天会掠过一片灯火,静默着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火车在这茫茫夜色里不知疲倦的飞奔。
车窗外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把脸冲着车窗,手托着腮,听车轮流畅地滑过铁轨发出喀嚓声。
有敲门声,门开了道缝,那个乘务员出现在门口,往里走了一步,把一个餐盒连同一副方便筷放在小桌上,
努努嘴:“给你的,吃饭吧”。
门又关上了。
她愣愣地看着关闭的门,低头闻了闻,饭盒里的味道有青椒,这是推着小车卖的那种盒饭,她印象太深了。
这味道是她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回忆。
她慢慢地吃光了盒饭,拿着餐盒打开乘务室的门,把餐盒扔进了垃圾袋。
车厢里静悄悄的,旅客没有来回走动的,在车厢连接处站着一个人,他穿身整洁的铁路工作服,竟然穿出笔挺的感觉,他肩膀靠在车门上,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原来他一直站在这里,他听见了响动,转过头看见了她,她轻声说:“你进去休息吧,我在外面站一会儿没事”。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问:“你是到终点吗”?
她说:“不是,我要在卧龙下”。
他思索着:“卧龙?哦,我知道,但这是快车,不在卧龙停,你要么在省会下,要么坐到县城,两个地方都可以坐慢车到卧龙”。
他略一考虑,帮她决定:“你在县城下车吧,紧接着有慢车经过卧龙”。
她除了感谢不知说什么了。
他笑了说:“进去吧,养精蓄锐还得回家呢”。
她在开门的刹那又关上了,她靠在门上,说:“我不是去玩的,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和嫂子闹矛盾,我爸骂了我。
我伤心就跑出来了,稀里糊涂到了大连”。
这么多天她一腔委屈无处倾诉,面对这个陌生人她无所顾忌,说完了心里轻松多了。
他认真地听着,每天与他擦肩而过的旅客不计其数,彼此都带着各自的秘密各奔东西,面对这个女孩的坦率,和她的故事,他真诚地安慰着。
她又简单的说了些她这些年的生活。
他也说出了心里话:“我没读书也后悔了,好好读书就不至于在车上奔波,你还来得及,你读书还不晚”。
她从没想过她还可以继续读书,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沉默的摇摇头。
她回到了乘务室,他依然在外面。
她打了个长长的盹,这期间感觉列车停下两次,听见他下去迎接旅客,然后关车门的声音,好几天了,她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然香甜。
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亮了,田野村镇在掠过,天边地平线上露出曙光。
她回家的路要到终点了。
她悄悄打开乘务室的门,直到走出去也没看见他。
在回身之际看见他在打扫卫生,他一个大小伙子很认真地扫地,他扫旅客的脚下,过道,然后用笤帚推着垃圾走,垃圾越堆越多。
一个个车窗把晨曦分割成一块块投在车厢里,车厢一块明一块暗,光明照在他的肩头,他的脸庞,她发现他还挺帅。
她到洗手池那里洗了把脸,洗去了灰尘洗去了绝望,眼神焕发出的光彩她又不认识了,但她很喜欢。
她解开头发,用手指当梳子重新编了个大辫子,当她转过身时,他正好要往垃圾袋倒垃圾,他从她面前走过去又很快回来,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拿着撮子从她的脸看到她的大辫子,露出惊喜的笑容,:“嗬!原来这么漂亮啊”!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绞着辫梢,很快把大辫子往身后一甩,抢过笤帚和撮子说:“你去歇一歇,我来收”。
她把地上的垃圾仔细的收进垃圾袋,这是她能做到的唯一回报。
列车减速了,县城到了。
他快速地问:“下了这个车你知道上哪个车吧”?
她迅速地答:“知道”。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从里面抽出一张十元钱的,不由分说扣在她手里说:“回去还得坐火车,那就得买票了,不可以坐霸王车啦”。
她不接,摆手说:“都到家了,不用钱了,我吃你的饭还没给钱呢,还有害你一夜没休息”。
他忙着停车的准备,说了句:“再不买票,你又会被拉大连去了”!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站台一点点慢下来,她像自言自语:“我怎么还你钱呢?”
他看着外面说:“不用还了。我隔三差五就经过卧龙,你看见去大连的车经过时向车上挥挥手,我就能看见”。
这是一句玩笑,也是个美丽的约定,又是个不可能兑现的诺言。
县城只是长途列车的驿站,停留三分钟又马不停蹄地开走了,她向列车挥手,在一个车门的窗后,一张年轻的脸远了,不见了。
回去的慢车,她没买票,也没吃东西,把那十块钱藏了起来,没舍得花,又混过去了。
她的双脚终于踏到了家乡的大地上,漂泊了四天,她终于回来了。
在卧龙站下了车,见到熟悉的一切,释放出所有的疲惫,她几乎要瘫了,千里迢迢回到家门口,但最后十二里她实在迈不动步了。
她一步一挪,一步一步晃,一直舍不得扔掉那两兜海带,从车站到村口她走了三个小时。
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已经近在咫尺。
正愁眉苦脸地坐着,又一天要过去,又一个希望落空了。
是老舅发现了她,老舅跑到她家里说:“你们快点看看去,村口是不是老闺女?”
红梅像是范进中举那样两手一拍,跑出屋,她一溜烟跑到大道上,见村口出现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粉红上衣,绿色裤子,手里拎着什么,那不正是她的妹妹吗?
她箭一般地冲过去,来到妹妹面前,惊喜地叫着:“真的是你呀,妹妹是你呀”!
妹妹攒足点力气答:“嗯!是我”。
她突然拦腰把妹妹抱起来,她好像浑身是劲儿,将妹妹真实的拥入怀中,踏踏实实的抱着才不会丢,她抱着妹妹走了几步,实在抱不动,又把她放下来,将妹妹背起,妹妹软软地趴在她的背上,她彻底不再硬撑了,她到家了,到亲人怀抱了。
红梅一溜小跑背着妹妹进了院,喊着:“真的!妹妹回来了”。
父亲光着脚跑出来,他这才相信他的老闺女真的回来了,大姐站在屋门口,扶着门框泪如雨下。
红梅把妹妹放在炕上,妹妹就势躺了下去,父亲上了炕,让妹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妹妹闭着眼睛,她虚弱疲惫,父亲慈爱地注视着她的脸,眼睛蓄满了泪水。
屋地放着那两兜海带,新鲜的苍绿的海带。
红梅赶紧烧火蒸了碗鸡蛋糕,她喂给妹妹吃,妹妹一口口都吃了,她又喝了一碗水,有了些力气。
大姐这才幽怨地问她:“你到底去哪里了”?
妹妹:“我去大连了”。
“啊?”!
妹妹恍恍惚惚似乎还在漂泊。
她从怀里拿出相片,父亲默默地看了好久,大姐看了第一眼泪水又淌下来。
哥哥讪讪地从屋里走出来照了一下面,就回屋去了。
大嫂和他嘀咕:“我就说跑不远嘛!不知在哪里藏几天,吓唬完人回来了。老姨说的果然没错”。
躺在家的炕上,身边都是亲人,妹妹踏实地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就起来做早饭了。
大姐的月子还没满月,妹妹回来,她才又能按时吃上早饭。
第51章 任性
大嫂坚持不与大家一桌吃饭,她既然分食,那就在锅里分,可是她偏偏在饭桌上分。
大家坐好了,要端饭碗时,她来了,耷拉着眼皮,把饭勺插进菜里,理直气壮地挖出一勺菜,往盘里一扣,慢条斯理地端走了。
所有人静默着,直到那屋门关上,才开始吃饭。
这饭吃的无比压抑。
夜幕降临的时候,是一天尘埃落定的时候,一扇紧闭的门把所有怨怼的脸隔绝。
关掉灯光,把疲惫了一天的脸放松到最松弛的状态,迷糊糊中困意袭来,这时睡觉是一种逃避。
突然,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像锐利的刀片划破夜晚如丝帛般的宁静。
大姐应声摸黑坐起来,父亲配合地打亮了灯。
大姐给二宝换尿布,她已经万分小心翼翼地摆弄,但婴儿用哭声抗议着不舒服,大姐赶紧把他贴在胸口,让他的嘴没空哭,他才咧咧着安静下来。
灯终于关闭了,这屋刚消停,那屋突然爆发出一阵针扎火燎似的哭叫,哥哥的二宝哭了。
大嫂带着睡意的骂声:“你死人吗?打开灯”。
她的骂声毫不顾忌,粗重响亮,灯打开了,二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哥带着睡意的声音:“喂喂吧!是不是饿了?惊吓到了?做噩梦了吧?”
二宝吮吸的声音出奇地响亮。
那个屋好似都惊动起来了,侄女哭咧咧的撒尿,尿盆轮流泄洪,响亮的冲击声从高压腹腔里冲出来,激越地撞击着盆底,这些声音野蛮地灌入醒着的人的耳朵。
那个屋逐渐安静下来。
两个屋终于安静下来,小屋融入夜色里。
红梅被几番折腾后睡意全无,她贴着墙,如果蜷起腿就顶到了妹妹,妹妹会突然抬起腿反压在她腿上,为了不被反压,她只得以仰面翘二郎腿的姿势疏松一下酸胀的腰。
海棠树摇曳着婆娑的暗影,把她的记忆摇落,她无比怀念哥哥没回来的那些日子,她和妹妹睡在里间屋。
妹妹问她:“你喜欢王杰吗”?
她说:“我喜欢张明敏”。
她们谈的都是闲情,然而那又是多么有意思呀!
如今那些安宁美好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
稀里糊涂中,窗外见亮了,父亲窸窸窣窣地穿衣出去了。
他总是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出去,或者到口粮田转一圈,回来时夹一捆草;或者到菜园里看花,背着手剪剪花枝,浇浇水。
然后是姐夫起身,到梨园里消磨到吃饭,饭后骑上车走村窜屯。
起来两个人后炕上松动多了,大姐一边搂一个儿子睡得正香,妹妹睡得正沉,这是她一天中唯一休息的时候。
第三个起床的是红梅,她梳洗一下就骑车上班去了。
接下来妹妹开始做早饭,大姐趁着孩子没醒能帮她一起做。
哥嫂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他们会呼噜到红日染窗,直到他们的孩子们醒来,一天的喧闹又拉开序幕。
一想到回家,红梅就头疼。
从十二里外的学校赶回家,她多么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可是谁给她片刻安静?
既使躺下了,小侄子爬过来抠她的眼睛抓她的头发,她敢躺下吗?
她一遍遍问:“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她问谁?谁能回答她?
铁道路基下面一丛丛丁香自由自在地摇曳着。
在火车上看下去像一条紫色的玉带。
他和闻立坐在路基斜坡上,面对着丁香出神。
他扭头看着她委婉地问:“大嫂和你们很僵吗?我和她说话她都不理我了”。
她凝视着丁香:“你不理她就得了”。
他试探着:“家里那么多人,够拥挤的”!
她没回答。
这个是明摆着的。
他好像真的为她而担心,又是试探:“再不你到我家住去吧,每天和通勤老师坐车上班”。
这真是荒唐!她用沉默直接否了。
但这个主意给了他启示,他说出个更吓人的主意,他说:“再不咱们结婚吧!结婚你就能住我家去了”。
她没有说话,丁香阵阵的苦涩随风拂面。
他也觉得这太突然了,他们才认识半年,见面次数有限。怎么会结婚呢?
“嗯”!她从鼻孔发出的声音,微微点点头。
他惊讶地扭头看着她,他分明听见了,她答应了,答应结婚了。
是的,她答应了,当她点头的时候,她想的是,结婚就可以睡安稳觉了,就可以清净了。
他兴奋得站了起来,斜坡都是石子,他趔趄着滑下去了,张牙舞爪很狼狈。
他站在下面,热切地说:“我们要风光的结婚。你学姐家有的咱们都有,比她还好”。
他爬了上来,一屁股坐在她身旁,掐指算起来,他说:“我们的婚礼就定在这学期期末吧,结完婚你就有一个大假期休息,那才叫蜜月呢”!
接着自顾自地说:“哎呀!那就只剩二十多天了”!
他捡起一粒石子,狠狠地向对面抛去,一道抛物线越过丁香,落进荒草里。
他计划着:“我今天就和工长请假,明天就得开始忙活了,那个屋子你也看到了,什么都得变,扒炕搭炕,刷墙,吊棚,打地面,做家具,买零碎,都得在二十天里完成,你说我能不忙吗”?
他坐不住了,看看时间,说:“回家的车快来了,我这就回去”。
他奔车站去了,从急匆匆的背影来看,他的焦急已经开始了。
她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学校。
坐在办公桌前出神。她无数次的,从朦胧年纪开始设想的婚礼,有过无数版本,但从没想过这么草率。
她的点头就像离弦之箭,发出去就失控了。
从她点头那一刻起,她像开始梦游,孤独迷茫的梦游。
吃完晚饭,她平静地宣布:“我打算结婚!我要结婚了!”。
屋里片刻沉寂,大姐幽幽地问:“是不是仓促点”?
她沉默;
父亲暴怒了,果然暴怒了,他声音不大:“你着什么急?你才多大?你二姐还没结婚呢”!
这种事他也想着他二闺女!
哥哥未卜先知:“我就说闻立不是省油灯,到底把你哄去啦!”
大嫂脸上略过一丝神秘的笑容,她那龌龊心思明摆着“哼,不结婚不行了吧”?
红梅说完脸对着墙躺着。
这么多猜测,没有人觉得是这个家把她推出去的。
能把结婚当做出路的人,肯定有个糟糕透顶的娘家。
她累了,那条路她走了三年,走够了;娘家住了二十二年,越来越冷酷,她厌倦了;
能把结婚当做出路的人,肯定有个进水的脑袋。
她什么事都没主见,唯有这一次,她任性了,把一生拿来赌!
第二天在学校她接到了闻立的电话。
他兴奋地说:“我把炕刨了,做成半截炕,然后安个假床头,炕上铺床单,这样就像一张床,好看还省空间,你看行不行?我得请示你啊”!
不等她回答,那头又说:“打水泥地面,然后刷油,你说刷什么颜色的”?
她只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办吧”!
她放下了电话。
校长坐在对面,听了个断断续续,关切地问她:“这是准备结婚了?男方哪里的?”
她如实回答:“雾海的,铁路工人”。
下午的时候,她要结婚的消息就传开了。
她接受了两个人的拷问。
小杨子直接闯进来,对独自坐在屋里的她开门见山:“哎嗨我说章红梅,你真不是东西!当初我喜欢林老师,你非得和我抢,然后呢你又不要他了,你太坑人了”。
她无心反驳。
小杨子义愤填膺地离开了,她心想下一个就是小飞了。
果然,快下班的时候,她从班级往办公室走,在操场上她与小飞不期而遇。
小飞落寞地说:“我知道你和我老同学大林偷偷摸摸的好,为了不打扰你们我从不乱问,以为你们会是下一对的我们。
我还钦佩你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孩,没想到,你也那么俗气,为了物质嫁给一个文盲?
红梅,你的选择就是自找欺辱”。
小飞的话句句是刀割,把她的心搅得稀碎,她有苦难言,又无言以对。
小飞觉得和她这样的人没什么说的了,转身离开的瞬间,满脸轻蔑。
章红梅仰望天空,问那如絮游云:“布莱克,这么久以来,你在哪里?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的追问亦是心结,亦是给自己的选择找借口。
第52章 贵人
学校的白杨树下,坐在花坛沿上,她匆匆拆开二姐来信,她太想听二姐怎么说了。
二姐的愉悦在字里行间跳出来,她说:“我们又换地方了,一步步接近深圳,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如果有机会你出来走走多好”。
是啊,她就像井底之蛙,在泥淖里挣扎。
接着她好像听见了二姐语重心长的声音:“……家里吵闹,你可以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住,或者在家忍忍如何?
你可以结婚,但不能因为这个结婚。
咱们那个家一地鸡毛,闻立家没准一地鸭毛。
你对咱家不满意,从咱家逃离,婆家不如意又往哪里逃?
你这个赌太大了,任性要付出代价。
而你一旦出嫁了,不管多小,在婆家没人把你当孩子,被当大人看待了,这点你要做好准备。
我不能回去参加你的婚礼了,一切的一切,都靠你自己了”。
读完信,她茫然无助地出神,怎么办啊?闻立那头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了,她叫停?
那就告诉他延期吧。
正好上午他来电话说:“今晚你坐车过来吧,指导和提意见”。
那么今晚就去吧,告诉他婚期等一等。
主意已定,她轻松起来,下班后和通勤小分队上车了。
大家分散着坐,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
她的对面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烫着短而细碎的卷发,满月脸上一对浮肿的小眼睛。
女人很愿意搭话,红梅问座位时,她就痛快的说:“那个人下车了,你坐吧”。
所以当她再问红梅:“你在哪里下车呀”?
红梅如实说:“我在雾海”。
中年女人浮现笑容:“我娘家就在雾海,你住雾海哪里”?
红梅说:“我不住那里,我去铁北”。
那女人高兴起来:“我就是去铁北,你去谁家”?
红梅:“闻立家”。
女人脸色一变:“谁家”?
红梅:“闻立家呀”。
女人冷冷地打量她一通,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他家亲戚”?
红梅倒要看看她要干嘛。就说:“那是我对象家”。
女人笑了,意味深长的笑。
收敛起笑容她又问:“你是他家二儿子对象吧”?
红梅点点头。
女人说:“一猜就是。老大离婚了,老三在部队,那就是老二了。他家的事你都知道吗”?
红梅问:“什么事啊”?
女人:“闻立他妈,还有闻立前一个对象”?
红梅说:“不知道”。
女人:“我看你挺单纯,我不告诉你实话,觉得不忍,我就都告诉你吧。
闻立他妈可不是一般战士,那是个女中‘豪杰’!
我给你说说她的‘英雄’事迹:
拿着扎枪和知青打架;
把妯娌骂成避猫鼠;
把公公逼得喝农药自杀了;
半夜往邻居院里扔大石头;
背诵状纸到省城告大队书记,外号“吕三姐”;
这就是闻立他妈,吓人不?厉害不?
你知道闻立去年秋天就要结婚了吗?
家电被褥都准备好了,女方送来一张彩礼清单,闻立妈就炸了,把女方约到家里破口大骂。
骂她不值钱,不值那个价,他家不要明码标价的货。
哎呦喂,那些难听话对不上牙齿。
人家女方当然不可能和闻立结婚了。就黄了。”
“哦,不久后闻立就和我相亲了?”
红梅心里琢磨着。
女人说的嘴角冒沫,把闻立家说的极其不堪。
红梅的脑海浮现着闻立仗义豪爽的一幕幕,对面前这个女人本能的排斥,觉得这就是一长舌妇!
但她一边听一边对号,觉得这个女人说的不全是谣言,比如那个前对象,闻立说过。
闻立说前任让人送来一张彩礼单子,他一看就炸了。
说:“我能竭尽所能做准备,但你列出清单提要求,那是对我的侮辱。
你明码标价,我还觉得你不值呢,所以定好日子也吹了。”
闻立当时说这事的时候,她觉得闻立好爷们儿。
她当时问闻立:“你也给前任买过衣服吗?一起玩过吗”?
闻立说:“她比我大两岁,老气横秋的,在县城药厂上班,我没想过在她身上花钱”。
这些因为红梅提前知道,所以对中年女人的话有了抵抗力。
火车减速了,进了雾海站。
中年女人抓紧时间总结:“遇到我你算遇到贵人了,丫头,我看你细声细气儿的,是个柔软孩子,别跳火坑啊!
处对象可真该打听打听,多了解,咋能不了解呢?你家大人呢?”
中年女人突然站起来往车门走去,她好像不希望和红梅一道下车,红梅走到车门时,没看见她,不知她在哪里下了车。
红梅刚转到车站后面,见闻立正从小道大步流星地赶来接她,他穿了身工作服,灰头土脸的样子,看来他累够呛。
他咧开大嘴笑着说:“走吧,看看那个屋你还能认出来了吗?”
他们进了院,西屋窗外堆个高高的土堆,掺杂着砖头。
西屋果然大变样。
原来的大炕变成了半截炕,小巧的一铺小炕,棚顶和墙面贴着壁纸,淡黄色的花纹闪着暗哑的光泽。
他看看她又看看壁纸,得意地说:“你摸摸”。
她摸了摸,质地温润光滑。
他美滋滋的说:“这是前几年去六姨家背回来的,六姨家装修别墅剩下的,都是好东西,我就留下了,留着我结婚用”。
他从墙角搬出一个大纸盒,她好奇地看着他一层层拆开,他端出一个“大圆镜子”,他把镜子上的导线插进墙壁插座,他端着大圆镜子站远了,说了声:“往这看”。
话音刚落,圆镜亮了,变成一盏灯,灯里一片粉红的花海,海市蜃楼一般。
突然灭了,又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海市蜃楼不见了,她正失望时,又亮了,海市蜃楼近在咫尺。
他笑着控制着电源开关,看着她瞬间变化的表情。
她嗔怪地瞪他一眼。
这个时候的她关于来这里之前,想和闻立说婚期推迟的话忘耳后去了。
但对车上那个女人的话还想验证。
她问:“时间这么紧迫,你怎么做到万事俱备的”?
说完观察他的反应。
闻立拉着她:“来来来,见识一下”。
他打开仓房的门,一股阴凉之气扑来,他拍拍一个大纸箱说:“这里是洗衣机,有一年施工我挣了五百块,我就买了这个洗衣机,君子兰牌的。”
他从一张木凳上抱起来一个纸箱:“看看这是什么?”。
这个纸箱比洗衣机小很多,四四方方的,纸箱上的文字是:“平面直角遥控彩色电视机”,下面是个熊猫图案。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熊猫牌“平直摇彩电”!
闻立放下电视箱子,自豪地说:“前几天托姐夫大哥从库房提货的”。
这个她知道。
她还看见了四个喇叭的双卡录音机。
闻立:“你学姐家才两个喇叭,咱们把她们比下去了”。
他关上仓房的门。
闻立母亲透过东屋窗户往外望,把他们招呼进东屋。
他母亲的脸笑成了菊花,她打开一个暗旧的立柜门,抱出一床崭新的棉被放在炕上,不说话,回身又抱出一床。
很快炕上铺开了四床棉被。
五光十色的被面,散发着樟脑味,不知这些棉被储藏了多久,似乎专门等待它的主人。
他母亲手捻着被面,粗糙的手指划出沙沙声,说:“家里有这么大的儿子,结婚的东西早就一样样准备好了,要不临时抓瞎,那不耽误孩子好事”?
这么说着,脸上露出她能未雨绸缪的得意。
他们母子这顿操作把章红梅的疑虑打消了。
为了闻立结婚,看来他们一家使出浑身解数了。
眼前的一切令她情不自禁地往前憧憬,往美好憧憬。
闻立母亲仔细地收回了棉被,红梅心想:“你暂时保管几天吧,马上都是我的了”。
他母亲坐在了炕沿儿上,她的面前是闻立和红梅,她骨碌碌转动着凸出的大眼珠子,承诺似的说:“结婚后你们就自立门户,自己过,我们不和你们掺和”。
这么说时,脸上露出开明大义的神色。
闻立满面灰尘中绽放出清风般的笑容,红梅心里也开花了,她眼前浮现出学姐温馨的小日子,而她的美好生活也即将开始。
第53章 购物
晚饭后,在他家的葡萄架下,闻立说:“你请几天假吧,组合柜还没定做呢,你想要啥样的?你得亲自去定”。
她心想事这么多?就说:“你看着做吧!”
他又说:“明天正好是周日,咱们早车去市里买零碎吧”。
她:“什么零碎”?
闻立:“床上用品,枕巾,枕套,窗帘,梳妆台上的摆设,沙发罩,这些是能想到的,还有想不到的,看见啥好就买啥”。
她心想这么麻烦!
第二天早晨,他们准时奔省会而去。
去的都是大商场,每次买单时他把手伸进上衣里兜,掏出一沓钱,都是十块面值的,他从厚厚一沓钱里数,然后再小心地揣回去。
很快那沓钱变薄了,他从另一个兜里又掏出一沓来,这次全部是五块面值的,这样他点钱时费时很久,数清楚了把钱往收银台上一拍,推进窗口。
她感觉他花钱就如同流水,看的有点不忍心了。
当选择毛巾被时,售货员说:“结婚用买两条吧”。
她果断的说:“一条就够了”。
于是买了一条毛巾被,花了49块钱。
她看见一家卖磁带的,兴奋地走了进去。店里的磁带从棚顶到地面,简直是磁带大世界。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磁带,她欣喜若狂了。
因为有录音机了,那些她望尘莫及的歌曲可以随便听了,张明敏,童安格,甚至妹妹喜欢的王杰,都可以随便听,实现这一切不是梦,只要结婚就可拥有,从这点来说结婚真不错!
老板介绍说:“宝丽金的磁带最贵,也是最好的,听一百年没问题,每盒在八九块之间”。她像采集宝藏似的买下十盒,都是宝丽金的。
磁带她亲自拎着,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闻立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埋怨她说:“你买这么多磁带还能买两条毛巾被,不知你咋想的”。
她:“咋想的?我喜欢呀!”
在卧龙车站她下车了,闻立继续向北,他把那些所购之物背着拎着回雾海去了。
回家途中下了一路蒙蒙细雨,像雾像露,到家时头发衣衫也都打湿了。
因为天气原因,家里所有人都困在屋里。里间一家,外间一大家。
她换上干衣裳后勉强在炕上找了空地儿躺下来。
父亲坐在她对面,问她,语气出奇地温和:“结婚日子定下了吗”?
她微闭着眼睛说:“7月5号,农历六月初六”。
父亲没有说什么。应该在合算那只剩一周了。
大姐和妹妹惊慌失措地说:“哎呀,那没几天了,还没准备穿什么送你呢”。
她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她感觉那个话题与她无关似的。
她想看看父亲的反应,偷偷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在黯淡的墙壁前,父亲把两只手垫在屁股底下盘腿坐着,他正默默地注视着她,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慈爱。
她赶紧闭上眼睛,她怕自己会心软。
第二天早晨,父亲早早起来了,红梅也穿戴整齐,她又要出门,父亲突然问她:“闻立给你多少彩礼”?
她愣了,说:“没有彩礼呀”!心想彩礼多俗气啊!
村里那些姑娘出嫁才要彩礼,把自己明码标价,她怎么能与她们一样呢?
父亲又问:“你们准备什么东西了就要结婚”?
她就把所有大件小件罗列了一遍,说:“他家该买的都买了”。语气颇为自豪。
父亲最后说:“你这不是人家的团圆媳妇儿嘛”!
她不解,父亲耐心的解释说:“他家买啥都是给她们儿子买的,和你没一分钱关系,而你也一分钱没得到,你这一嫁就是给人家圆满去了,这不就是团圆媳妇吗?”
她听着觉得好新鲜。
父亲又说:“不讨论彩礼这个概念,起码他家得给你点钱吧,难道你结完婚你想买件衣服还得等自己下个月开工资?你的小姐妹们谁这样?”
这个她没想到!
父亲面对一群女儿,没有母亲的女儿,也真是又当爹又当妈了,他的这番话都该是母亲对女儿的叮嘱。
她依然不解地看着父亲,意思是那又怎样?
父亲沉着脸说:“你去叫闻立来,告诉他带两千块钱来。差一分娶不走你”。
她问:“带两千块钱干嘛”?
父亲:“我要”。
她为难了,同时心里讨厌极了父亲。
但他还是和闻立说了。
闻立听后说:“家里钱都花差不多了,我张罗吧,明天早晨我送去”。
第二天早晨,早饭刚做好,风尘仆仆地进屋一个人,正是闻立。
父亲正在炕上坐着,似乎是专门等候。
闻立来不及坐下,就把手伸进上衣里怀兜,掏出一沓钱,他把钱放在炕上,轻轻推到父亲面前说:“章大爷,这是两千”。
父亲捡起钱来,数都没数就递给了红梅,红梅不解地接过来。
父亲对着闻立语重心长地说:“这两千块我不要。我是给我闺女要的。
我把闺女养这么大,她就值这两千快了,结了婚买件衣服啥的用起来方便,总不能结完婚用钱时还得等她开支吧”!
红梅听懂了,她错怪了父亲。
闻立听懂了,他没说什么。
他急匆匆走了,红梅上班正好和他一道同行。
到了道口分手时,她们站住了,闻立说:“我手里真的没钱了,再不你把那两千块借给我吧,等我收红包时还你,你还不信我吗”?
闻立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嘴唇干巴巴的,红梅看他说的那么恳切,也体谅他的难处,就痛快的从包里拿出那两千块钱递给他说:“到时候你真的还我,这是我爸给我争取的‘卖身钱’,”。
这时火车开过来了,闻立一把掠过钱揣进兜,撒腿往车站跑去。
就这样父亲舍出老脸给闺女争取的两千块钱还没捂热就又完璧归赵。
她两手空空地往学校去了。
她担心父亲查问她两千块钱的事,怕说出实话父亲骂她傻。然而父亲自始至终没有提一句那两千块!
她工作三年整了,父亲曾经和她斗智斗勇抠她百八十块的工资为家效力,但面对“巨款”两千块,父亲不问不打算。
他是真的为闺女争取!而他真的不知道傻闺女做的傻事。
第54 章他们
七月四号,一轮红日在树梢慢慢升起,俯视着她家简陋的小院。
父亲,哥哥,大姐和妹妹正在拾掇屋里屋外。
父亲对哥哥说:“我从学校借来一些桌椅,马上就运到,不知够用不?”
父亲要用酒菜招待亲朋邻居,以及他的同事们。
这叫“打发闺女”,没有鞭炮,没有仪式,吃完这顿酒,明天就把闺女送走了,送给别人家,给别人家当媳妇儿,做别人家的人。
热心的左邻右舍陆续来了,她们看看有什么活可以帮忙,大姐热情地招呼着。
这一切与红梅无关似的,她骑车走了,沿着上班的路,来到镇上,来到小丹发屋。
正好小丹不忙,就耐心地把她的头发绾了几种类型,直到满意那一款,她们一同看着镜子,小丹说:“就用这个吧,明早我去你家给你盘”。
在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一双失神的眼睛,这哪有做新娘的精气神?
中午时分,她知道家里此时正是觥筹交错的时候,她不想回家,就在发屋后面的小屋躺着。
她感觉浑身疲惫不堪,做新娘的快乐怎么也提不起来。她真希望能跳过明天,过安静正常的日子。
可是明天怎能跳过去?她只有希望明天快点过去。
磨蹭到下午三点左右,她觉得家里应该结束了,就告别了小丹骑车往家走。
离家越近,心里越忐忑,父亲,会以雷霆之怒迎接她吗?
她的同事们按理应该到她家赴宴随礼,那样礼金就归父亲。
学姐给她出主意说:“你家那么远,同事们去闻立家喝酒去呗!那样礼金你收着”。
她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毫不犹豫地就和闻立说了,闻立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但她没有告知父亲,借口弄头发躲出去了一天。
看来一场雷霆之威只得硬挺着了。那又怎样?在他身边还少挨骂了?
在出嫁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和父亲耍心机,把父亲逗了,这不仅仅是几个礼金,而是往父亲心头扎了一刀。
这一刀报复了二十多年来所有的怨恨。
梨园近了,香水树到了,家门静悄悄。
院里空空如也,没有宾客没有酒席,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院门口临时搭起的简陋灶台,灶台下地面斑驳的油渍证明这家刚摆过酒席,为她而摆的酒席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
多少人来?谁来了?她也不知道。
大姐刚出月子,脸面浮肿,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厨房洗碗筷,她累的已经抬不起头来看看进来的人了。
妹妹在心急火燎地熨衣服,这是她明天送亲穿的衣服,妹妹做她的伴娘。
关于衣服,大姐更是操心,她说:“你姐夫的,两个孩子的,自己的,一会都得熨。
我是亲姐,婆家一看穿的破烂,多给你扫面子!”
她还委婉地督促哥哥:“我大嫂怎么不着急准备衣服?你让我大嫂穿的体面点,娘家亲嫂子穿的不像话,她丢咱们的人”。
但是,大嫂好像真的要破罐子破摔。
老姨耐心地哄着她的小女儿,那个小丫头咿咿呀呀真磨人。
老姨还是那么亲切,她笑着说:“我一大早就来了”。
她们和老姨感情很深,把对母亲的感情寄托在了老姨身上。
她看见老姨心里很踏实。
她偷偷地瞥了眼坐在炕上的父亲,准备迎接一场疾风暴雨,但父亲出奇的平静,缓缓的说:“我还以为你的同事们会来。
我和你哥预备了足够的酒菜,可是他们没来,浪费不少,你该告诉我一声,我就不预备那么多了。”
父亲没有发火!他第一次原谅了她的忤逆,落寞的坐在那里。
在一墙暗旧的书籍旁,一件大红丝绸裙静静地挂一天了。
窗外进来一股风它便轻轻摆动一阵,裙袂上荡漾着红纹,这是她的嫁衣。
她从大书包里抽出日记本和一支笔,坐在海棠树下,夕阳的光芒穿透枝叶射到地面,她坐在一道道光线里。
她低头写到“今晚是我少女时代的最后一夜,人生的第一篇章我用了22年,明天,新的一页就开始了,那上面是幸与不幸?”
光线暗淡下去,她无心继续写。
少女时代最后一句追问“幸与不幸”留在日记的最后一行。
以后还会写日记,但那是新的篇章了。
姐夫到老舅家睡去了,她们的小屋灯火通明,大姐正在熨衣服,妹妹帮她哄孩子。
她端了一盆水来到海棠树下,清清水波荡漾着星光。
房门开了,老姨矮小的身影走出来,她来到红梅身边,蹲下来帮她洗胳膊,清水微凉,滑过她的肌肤,她忽然很想妈妈。
老姨轻声地嘱咐她:“到人家去,跟前都是婆家人,你凡事要小心,免得吃亏”。
老姨这朴素的叮咛,是她走过多少心路总结的?但要出嫁的女孩谁又能听进去?
快十一点了,她们睡觉了,炕上还是拥挤。
她心里说:“明晚你们就少了我了,就不会挤了”。
夏虫啾啾,夜露滴答,今晚是农历六月初五,墨兰的天空横跨一道银河,这道银河在她家小屋的上空,也在一条小河的上空。
那条小河叫南沟子。
南沟子的河水闪着清波,像条银亮的玉带伸向星空下的苍茫,浅浅的流击声像风铃在轻吟。
南沟子的岸边,坐着一个青年。
身后是他的家,家里母亲不知道他偷偷溜出来,屋里装不下他的心事,他坐在这里才不会憋死。
他正是布莱克。
沿着河沟蛙声阵阵,鼻翼间充满了庄稼的青新味。
这旷野只有他是个人,其余的都是自然天籁。
他多希望自己是一颗星星,或者一棵树,哪怕一棵小草都行,做自然之子,没有人的情丝与惆怅。
这一夜,他不想回忆,可那过往却总是重现。
“哒哒哒”,那个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格子衬衫,把英语书往书包里一塞,跑进口语考场,那一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
本是擦肩而过,四年后,他们重逢了,在杏花树下,她依然穿件鹅黄色格子衬衫,粉红杏花掩映着她娇媚的脸,那一年她刚毕业,他工作两年了。
然后,他们相爱了,他全情投入。
后来他用离开成全她的选择,今夜,他又一次问自己,是无私还是懦弱?还是无能?
都有吧,因为有那么多的想法,才会有那么多的人生。
明天她就成了别人的新娘,以后他也会娶个别的女人,这是肯定的。
平静的生儿育女?会的;
热烈地再爱?不会了,他的热情耗尽了。
“偶然,就是那么偶然,让我们并肩坐在一起,唱首我们的歌”。
他想重唱这首歌,曾经以这首歌与她开始,在今夜,用它作为与她的结束,假装她能听见。
可是唱不下去了,什么东西在脸上爬?是蜿蜒的泪行。
他还是流泪了。
小河在星空下呜咽。
明天是六月初六,母亲曾说六月初六那天,天下儿童如果把端午节戴在手腕和脚腕的“百索子”搁上屋顶让喜鹊衔去,在银河上架起一座彩虹桥,牛郎织女就会跨过桥约会。
这个传说她知道吗?不知她为什么选在这个日子结婚?
牛郎织女有相见之日,他和她永远天涯陌路,今夜之后,永远永远,他们是陌路人。
夜已深沉,青蛙都睡觉了,明天正在悄无声息地走近,星星神秘地隐退了。
另一种光在东方变明,一直躲着看不见的月牙,弯弯如勾挂在天边。
在墨兰的天空中,东方露出一缕苍白,天要亮了,新的一天来了。
他坐了一夜。
第55章出闺
深蓝的天空,东方露出第一缕晨曦,老姨起床了,她轻声对大姐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大姐和妹妹也赶紧起来。
父亲早都出去了,不知在哪里。
红梅睁开眼睛的第一感觉是,咦?她们干嘛这么紧张?
几十秒后,哦,今天自己出嫁呀!
心里是那么空,这一天该如何面对呢?
老姨和大姐在厨房包饺子,那种拇指肚大的饺子。
她们轻声地谈笑着,但掩盖不住打发姑娘出门的凄清。
院里的人越聚越多,她们穿着最体面的衣裳,积极准时的到场,她们都是大姐邀请来的邻居,做她的送亲团,乡亲们淳朴厚道,讲究人情往来。
至于有谁,红梅一概不知。
大姐把一个兰花被子对折,铺在炕上,对她说:“坐这上面”。
这个被子就像孙悟空画的圈,什么寓意她不懂,在圈里就对了。
小丹来了,带来了全套的理发用具,虽然可能用不上,但背了一大包,她关闭门店专程陪伴,老同学的诚挚令她很感动。
她面窗而坐,小丹蹲在她身后给她绾盘新娘头。
小丹的用心和她头发的浓密在诞生一款完美的发型。
有几个无事可做的人围观。
太阳升起来,明亮地洒在她们身上,她的头发变了样,云鬓轻绾,簪几朵小红花点缀。
小丹给她化妆,只将她眉色加深,将胭脂轻染,别的就不需要了。
那天然的处子明媚,在最美的年华里绽放着巅峰光彩。
老姨隆重地捧过嫁衣,像托着一片彩霞。
嫁衣引来新一波围观,有窃窃私语声:“听说好几百块呢”!
“就那么一件衣裳,就穿那么一天,好几百”!
她在目光的聚焦中穿上了那件此生最贵的衣裳。
她往下一坐,薄如蝉翼的裙袂像花瓣一飘。
也就在那一飘的瞬间,她心头一酸,穿了这件衣,她就与过去诀别了。
大姐退出人群擦泪,妹妹红着眼圈帮她整理裙裳,悄声告诉她:“你的自行车正好带走吧,放家里就碎了”。
突然她注意到父亲在炕头仰面躺着,头冲里,两手枕在脑后,他怒容满面。
他的怒火经过一晚的酝酿早晨才升起来。
他不是因为没收到她同事的礼金而愤怒,他感觉到窝囊。
他的一个闺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娶走了!
没人征求过他的意见!哪怕端走他的一盆花还得经过他允许,可是娶走他的女儿谁经过他的同意了?
而他的傻闺女还乐颠颠地就要跟人家走了。
他越想越气愤,马上要引爆怒火了,但事已至此,他只得强忍。
红梅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抽风,她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觉得心里一沉。
但她再也不怕他了。
不管以后他发什么雷霆之怒,对于她都是强弩之末。
她和小丹耳语,和表妹们轻谈,静静地等待那个吉祥的时刻。
八点左右,门外传来杂踏的脚步声,门口闪开一条通道,乌泱泱进来一群人,闻立满眼含笑向她走来,他手上拿把绢花,穿身银灰色西装,头发用摩丝定着造型,他连日准备婚礼瘦了不少,脸色很差,但眼神熠熠。
他看见她一身红妆坐在兰花被子上,娇艳含羞,他带来的人们各个笑逐颜开。
这朵花儿就要端走啦!
他俯身把一朵新娘花别在她的衣襟上,小心翼翼地怕扎破衣襟的丝线。
她同时把新郎花别在他的衣襟上,触碰到了他嘭嘭激越的心跳。
趁此机会,他得意地耳语:“咱们有专门的摄影师,录像师,都是我专门干这行的战友。把你学姐又比下去了吧?”
这是他给她的意外。
老姨拨开众人来到她面前,她端着一盘精致的小饺子,老姨夹了一个喂她吃,督促她多吃。
这个饺子寓意什么,她不知道,一点也不想咽下去,她勉强吃了一个!
迎亲团里一位老太太高声说:“新娘子上轿吧”!
这一声如同催征号角,她该出发了。
围观的人自觉地让开,她的面前一空,孤单地坐在被子上。
她眷恋的,匆匆地瞥了眼她清贫的家,她一直要逃离的家此时那么令她留恋。
她缓缓地从炕上站起来,余光中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没有得到父亲的目送与祝福。
父亲决绝,女儿更冷,这样更成全了她走出去的心。
闻立抱着她下了地,她被簇拥着走过一个门槛,再一个门槛,一袭大红嫁裙飘起轻尘,她往院门走去。
她肩上挂个精巧的坤包,里面除了小镜子一分钱没有。
从院门到梨园尽头停一溜黑色的和红色的轿车。
一辆铮亮的黑轿车扎着彩带,那就是她的“花轿”!
上“花轿”的刹那,她没有回头,闻立就扶着她钻进车里。
车轮启动的刹那,她在车里最后一顾,模糊中看见父亲站在院门口,孤零零的落寞地站着。
她将头一摆,“别了,我的家!”
她出嫁了!实现了她的诺言,不嫁教书匠!
车队沿着梨园边小路缓行,这条小路她无数次上班下班走过,今朝一走,今晚将不再回;
车队出了村口,她在太阳的朝升暮落中出去回来的村口,今朝一别,今晚将不再回;
车队走在大道上,不疾不徐,为了录像,又像让她慢慢回忆与告别。
她看向熟悉的田野树林,广袤的大地为她铺开新路,棵棵大白杨披着霞光为她送行。
再见了,这条留下爱与恨的长路;
再见了,过去的一切!
车队过了石桥,石桥下的河水缓缓向北;
过了道口,远远望见在学校门口站着一群人,是她的同事们。
他们正翘首以待看着她的婚车过来。车窗摇下,露出她新娘装扮的脸。
工会主席趴在车窗上对她说:“学校包了一辆大客车,我们坐车随在你们后面,现在我们就出发了”。
她心头一热,她只和工会主席打个招呼说到闻立家喝酒,至于怎么去,因为忙就一概没管。
细致贴心的工会主席安排的如此周到,她冲着同事们的笑脸点点头,一瞥中她看见邵老师在,组长老师在,都在冲她微笑,她们昔日的学生,她如今出嫁了。
车队重新启动,同事们的大客车加入后,队伍更加浩荡。
车队经过卧龙镇中央街,今天不是集日,路上很畅通,这队婚车驶来,吸引路边的行人驻足观看,争着一睹新娘。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行人,似乎在寻找,又不知在找谁。
车队一路向东,上了国道。
她回过头,从国道向东南那条小路,她走过;
小路尽头通向那个村子,她去过;
村里有户人家,她在那里看过最美的画,吃过最美味的饭;
那个画画的人不知今天在干嘛?
此刻那条小路静悄悄。
她回过头,轿车已经沿着国道向北行驶,前面的景物她不熟悉,但她正一步步向那个陌生与未知走去。
从此后,旧梦尘封休再启,此情如水任东流!
第56章 独把她留下
踏上旅途就有终点。
结婚车队经过一座桥拐进一条逼仄的小路,车窗蹭着两边的树枝哔哩吧啦的响,所有的车都慢下来,像是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河,这样走了五六百米后来到雾海车站后。
她的心一紧,一路上观光似的感觉被忐忑取代了。
闻立家门口久侯着一群人,正往车队张望。
“花轿”在大门外缓缓停下来,闻立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他转过来开她的这侧车门,她小心地伸出穿着细跟的红鞋子的脚,身体还没彻底从车里出来,鞭炮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升入高空的亮光像晴空里的闪电。
空中弥漫着刺鼻子的火药味,滚滚硝烟下红色碎屑天女散花般飘落。
场面够火爆够热烈,也够恐怖,她紧紧地跟着闻立进了大门,这一脚迈进去就没回头之路了。
东西屋窗前搭着凉棚,下面安满了桌椅,宾客座无虚席,他们都转脸看着新郎接来的新娘。
那段路程不长,她感觉走了很久。
当她走进新房时,心里才松口气。
她的新房把她惊艳到了。
她也是第一次看她的新房。
洁白的窗纱就是一幅山水画,掩映在粉红色的窗帘里;
窗前的拐角处一套淡黄色沙发披着白色的三角巾,茶几上的红色茶具像晶莹的宝石。
乳白色的组合家具闪着雅静的光;
彩电,录音机,洗衣机,落地风扇,崭新闪光,高低罗列,她也拥有了家电铺子。
这里的一巾一帘都是她和闻立累断了脚脖子买回来的,如今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她还是第一次见。
迎面墙上的灯又在表演海市蜃楼。
落地风扇微风习习,录音机的立体声歌声飘飘,平直遥彩电歌舞升平。
小炕上铺的红艳艳的毛毯,上面绽放一朵硕大的黄玉兰。
送亲的人眼睛不够使了,满屋五光十色,声情并茂。她们只得靠表情交换意见。
大姐悄悄对她说:“上炕坐福,一辈子有福”。
真的吗?
闻立已经脱去西装外套,只穿件白衬衫,把红色的新郎花换到衬衫衣襟上,今天的他打鸡血了似的精力充沛。
一群人簇拥着闻立母亲进来,他母亲穿了件浅色的短袖,今天的她笑容可掬,摄影师说:“新娘子,叫妈给改口钱”。
不知谁递给她一朵小红花,她戴到了那个漆黑的头发上,众人盯着她的嘴等着她改口。
“妈”已经在她嘴边静止了十五年!十五年来她从未吐露过这个字,她已经不能脱口而出那个“妈”了。
几十秒内她完成了艰难犹豫,叫了声“妈”。
“妈”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至此,闻立的母亲变成了她的婆婆,婆婆变成了她的“妈”。
婆婆妈把一张百元大钞扣到她手里,“咔”又诞生出一张相片,记录下了这一历史时刻。
婆婆妈出去了,围观的人撤了。
新房安置一桌酒席,很快有人走马灯似的来往着摆满了酒菜。
大姐,妹妹,表妹们和小丹在这一桌就坐。
外面已经觥筹交错地吃起来。
闻立就像毛脚兔子似的,一会进一会儿出,什么都亲力亲为的张罗,他这个新郎当的真辛苦。
他又进来了,手里攥瓶啤酒,说:“走,和我敬酒去”。
她和他在棚下一桌桌间蹭,客人们背靠背坐着,有的地方根本过不去,农历六月初六,骄阳似火,棚子底下又高出几度,加之桌上的热菜,真辛苦了坐席的宾客。
这酒敬地实在辛苦。
她偷偷地说:“我先回去歇一会儿”。就溜回新房去了。
大姐她们已经吃完了饭,大姐打开衣柜,摸了摸棉被,满意地点点头。
妹妹对摄影师说:“给我们姐妹照张相”。
于是站在她的组合柜前,脸上还带着孕妇浮肿的大姐抱着大外甥,妹妹很严肃的样子,中间站着盛妆的她,“咔”留下了这一瞬间。
工会主席进来了,后面跟着学姐和一些同事,她们站在屋地中央打量观瞧,啧啧称赞:“这新房真漂亮”。
她心里美滋滋的,似乎这么多年所有的辛苦只为了这一刻。
工会主任拿出一个红包说:“这是同事们的礼金,红纸上是名单”。
说着交到她手里,她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这里就是她和父亲斗心眼的礼金!
她把红纸包装进了挂在肩头的坤包里。
至此,她的那个包不是摆设,里面有“压兜钱”了。
哥哥和老姨挤进来,哥哥扫视了一圈对大姐说:“都吃完了,咱们该走了”。
这又是一声离别号。
送亲的风尘仆仆而来,吃了一顿饭就走,把她送到这里,完成任务就打道回府了。
老姨赶紧叮嘱她:“三天后回门”。
说着也往门口退,刚才把她围的水泄不通的娘家人变成一个大圈,这个圈离她越来越远,她孤单地站在中间。
大姐的眼里都是不放心,妹妹的眼睛红红的,她们最后转身,留恋地看了她一眼也走了。
她追了出去,看见的是一个个离去的背影,她想挽留,留不住;想追,追不上。
突然她好害怕!
娘家人很快上了车,车很快一辆辆开走,最后一辆也消失在来时路上的树林间。
她站在小路中间,微风吹拂着她嫁衣的裙袂。
她久久地望着车消失的方向,送她的人们又回那个小村了,她一直要逃离的那个小村,从此后与她无关。
她回过身,又看见了闻立家的院落,不对,她婆家的院落,那里飘出的酒菜味被暑热发酵着,宾客依然在喧哗。
爆竹碎屑似一条红毯,从她脚下铺开,她踩着这条红毯向那个院落走去,裙袂下旋起片片碎红,她一步步回到了那个院子,回到她要开始生活的地方。
正在开始酒席的第二波。
棚下的座位松散不少,娘家亲走了后,婆家亲随意起来。
闻立发挥了特长,他把对方的酒杯斟满后,不待对方发话,自己也斟满了,端起来豪迈地一饮而尽,他今天似乎千杯不醉,像他说的能喝一箱啤酒,婚宴上他快接近这个记录了。
她趁机溜回到新房,她的脚好疼,屋里只有她,风扇还在转,送来着阵阵清凉,她在毛毯上躺下去,这一天太辛苦了。
她想起坤包里的红纸包,就坐起来,好奇地打开,没有数钱而是浏览名单,每个名字后跟着一个礼金数。
十块钱是一般行情,就像她随别人也是这样。
二十块钱是朋友间的数字,四十,五十,就是大礼了。
而一百块钱那是厚礼,她一眼扫到有一个,是学姐。
往下看,突然她愣住了,心被什么揪了一把。那个人叫林森,这个名字刹那很陌生,因为她总叫他布莱克,这个名字后赫然写着:壹佰元。
他随礼了,随了份厚礼!
她拿着红纸的手抖了,纸上的字模糊不清,她还听见了哭泣声,是自己的心在哭泣。
这美轮美奂的新房里,在铺着毛毯的婚床上,坐着一袭红嫁衣的新娘。
看看这满屋家电,想想车队的排场,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她舍弃一切选择的呀!
为什么还流泪?
第57章没有梦的夜
当她走在出嫁的路上时,布莱克在做一件事。
他站在方桌前凝视着那幅红梅,他的背影对着门,门扉紧闭。
久久地,无所思,无所忆,所有的万箭穿心都挨过去了,现在只剩下麻木。
他上了方桌,画轴挂在一颗铁钉上,他从铁钉上摘下画轴。
把画铺在炕上,每朵梅花还是初绽的样子,包着初心与秘密。
花枝沾染了尘埃,他把纱布捻成一缕小心地擦拭每一个花瓣。
这一瓣瓣用心画上去的红梅啊,依然如故,当年挥笔时的纯真已经凋零!
轻抚那朵褐色的,那是一朵枯萎的血。
他专心致志地擦,炕上扔了好几块变黑的纱布捻。
站起来端详一下,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布套,这个布套是专门收藏画的。
他要把他的红梅收起来了,藏在这个布套里。
在卷起画卷前他最后流连一遍,从上轴卷起,红梅在他手里慢慢消失,直到后来不见了,变成了一个轴。
他把轴装进布套,从此后他的红梅就永远沉睡在这里了。
他把布套上的线绳系好,将布套顺着箱底放下,紧挨着那个木盒。
他痴痴地看着木盒发呆,那里有她一针一线编织的围脖,十五封信,花手绢,“勿忘我”日记。
这些东西他不看也记得,都在心里呢。
他撑着箱子盖沉默许久,最后“哐啷”一声落下了箱盖,锁上锁头。
那把黄色的锁头像钟摆似的摇晃不止,最后一动不动了。
在他找布套时他又看见了那个纸包,里面是272块钱,那是为给她买自行车攒的,赶集下店攒的。
这笔钱只能属于自行车,只能属于她,而她不会需要他的礼物了。
那么就这么放着吧,他关上了抽屉。
他站在屋中央,环顾着打量着,墙上空空如也,屋子空了,他的心空了。
眼前没有一点与她有关的痕迹,就像她不曾出现过,他只是做了个长梦。
他来到院里,二黑颠颠跑来,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他蹲下来,捧着二黑的脸,盯着着它的眼睛看,想找到它眼里的深情,有没有对他眷恋的深情,可是二黑在他的注视下回避了,它的眼神无处安放的样子。
二黑的名字是她取的,二黑是最后一样与她有关的东西,他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突然站起身对二黑说:“跟我走”。
他向前走去,如果是平时二黑会上窜下跳的跟出去。
但今天二黑摇着尾巴不动。他粗暴地薅着它脖颈上的毛拽着往前走。
母亲惊讶地问:“你这是往哪里弄它”?
他不回答,母亲害怕了,跑过来说:“你别卖了它呀!卖了它就是死路一条了”。
他薅着二黑往前拖,二黑抓着地面往后挣,母亲大声地斥责他:“松开它,你还有完没完”?
他粗声大气地回答母亲:“我送走它,不愿意见它不行吗”?
母亲喃喃地问:“你送哪里去”?
他:“给表哥家”。
他松开了二黑,二黑赶紧抖了抖毛,甩了甩脑袋,恢复了被扯乱的发型,他换了语气蹲下身说:“咱们玩去吧,二黑,我领你玩去”。
说完打了声口哨,他在前面走,二黑乐颠颠地跟随,他们一起往表哥家走去。
母亲站在院门口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和二黑到了表哥家,只表嫂在家,她纳闷地迎出来看这一人一狗,这主仆二人像投奔似的站在门口,他不等表嫂问就说:“送给你家了,我会常送食物来,你给我喂着就行,但千万别卖了,也别让他乱跑,我,不养了”。
二黑像是听懂了似的,尾巴都不摇了,伸出舌头喘气。
表嫂有些为难,但还是收留了,她说:“墙角有个猪圈,猪没了,正好把它圈那里”。
他看见那个猪圈还挺牢固,起码二黑不会被偷走,就在前头引路,他先进了猪圈,二黑好奇地跟进去,他突然反身出来随后关上木栅栏门,二黑被关进里面了。
他用二黑对他的信任欺骗了它。
他狠下心肠头也不回的走了,二黑在后面吼叫。
回到家,见二黑妈在院里转,它在找孩子,他躲进了屋。
他把兜里藏的一瓶白酒放在方桌上,今晚,她洞房花烛之夜,这瓶酒会陪着他,一醉方休。
此时,在花团锦簇的新房里,她坐在红毯上发现自己流泪了,赶紧用裙摆当巾擦了擦眼睛。
闻立走进来,说了句:“咱家人吃饭了,缺你了,快来”,就又出去了。
她来到婆婆那个屋,地上炕上坐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刚一在门口出现,就有个老女人的声音喊了嗓子,“过来!给你婆婆盛饭”!
一盆饭摆在炕沿儿上,她拿过桌上一个空碗盛满了饭,寻找婆婆。
婆婆端坐在炕里,她正和老亲少友发表演说:“我这个媳妇从小没妈,也没个家,嫁过来这里就是她的家,我老太太就把她当闺女待了,不当媳妇儿了”。
她的演说得到了响亮的赞扬。
红梅听出来这是在说她,可是她什么时候没家了?于家店那个小村不是她的家吗?婆婆把她当做孤儿了吗?
她隔着饭桌把饭碗向婆婆伸过去,说:“妈,给你饭”。
婆婆矜持地没有立即接,在众人面前摆了很大一个谱,沉吟够了才缓缓伸出手,慢吞吞地接过了饭碗。
她发现桌上没空碗了,最关键的是没她坐的地方,每个人都大快朵颐,她如果吃饭只得在炕沿儿前站着,满屋人都坐着时她穿着嫁衣站着吃饭。
她没有。
她走了,回到新房去了。
从娘家出来到婆家这里,除了老姨给她个小饺子,她水米没沾,但她也真的不饿。
那间屋的吃喝又结束了,又走了一波人。
一直不见闻立,他好像把新娘忘了。
她站在屋中央环顾着,孤独寂寞,这就像一个精致的笼子,她被囚禁在里面。
百般无聊中,她坐在梳妆台前摆弄那些磁带,每一盒都没拆封,她就一盒盒拆。
有一盒韩宝仪的,她浏览一遍歌单,心咯噔一下,有那么几秒停摆了。
在密密麻麻的歌单中有一首叫《偶然》!
她是偶然买到的《偶然》!
她把这盒《偶然》推进了抽屉最里面,她永远也不会听它了。
窗外暗了,暮色降临,她拉上那两幅粉红窗帘。
新房的门开了,闻立端着一个洗衣盆进来,盆里装满了草梗。
这又是什么节目?
他说:“装枕头”。
于是他俩配合着装枕头。
就是把一个布口袋塞满了掺着香草的草梗,这就是枕芯,把枕芯装进一个漂亮的枕套里。
这个游戏挺有趣。
装了两个枕头,闻立把它们并排摆在毛毯上。
在枕上拍了拍,满意地说:“正好”。
她站在镜子前摘头上的花,透过镜子看见闻立站在床前注视着她,他迎着镜子走过来,在她后面笨手笨脚的帮忙。
这头发是小丹精心绾盘的,没用一滴摩丝,盘了两个多小时,她几分钟就解散了,一缕缕垂下来,最后铺满了她后背。
他今天喝了不计其数的酒,眼角醉意阑珊,嘴里呼出的是酒精的味道。
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神智极其清醒,那醉意增添的是勇气。
没人问她吃没吃饭,他也没有。
她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不饿。
婆婆那屋鸦雀无声,她们肯定累惨了,都休息了吧。
没人闹新房,这样更好,但有些冷清。
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双手托着她来到床边,她冷冷地看着他迷离的眼睛。
门,“咔嚓”上了锁。
他把一片雪白的大块方巾铺在毛毯上,把她放在那上面,她很快坐了起来。
新房只剩下墙壁那个圆圆的彩灯,床上这边昏暗朦胧。
闻立坐在她身旁突然拘谨起来,这时他们都意识到彼此其实很陌生。
身体上是陌生的,他们还没曾认真地拉过手,更别说亲吻。
心灵上是陌生的,她不知道他的心,他也不知道她的意。
他们匆匆相识,匆匆结婚,然后慢慢地过一生?
闻立突然说:“我出去一下”。
几分钟后回来时,他嘴里的酒味更浓了,呼出的气浪直冲到她的脸上。
当她意识到他在遍体亲吻她时,她只感觉到他的唇湿湿的乱点,同时唇上龇须扎着她,痒痒的。
她紧闭双眼,两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一缕头发,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当她意识到身上一无所有时,脑海里闪过一句话“我要把你留到新婚之夜”,那个傻小子白留了。
困倦排山倒海袭来,她放弃任何坚持,放弃任何抵抗,这一生就这样了,就从今夜开始。
今夜,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于是,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58章蜜月第一天
大哥的二宝哭了,大姐的二宝哭了,他们的哭声极细极远,变成了一缕清风,在她耳畔萦绕。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窗帘,陌生的床,原来孩子们的哭声是幻觉,她在另一个地方,她的新房。
她枕在一个铁臂上,还有一只铁臂箍着她,她刚要挪开上面的胳膊,反倒被箍得更紧,她又迷糊睡着了。
骄阳在粉红窗帘外热烈的窥探,红绡紧闭,帐里鸳鸯还未起。
瑰丽的光芒洒在茶几上,红宝石色的茶具晶莹剔透;
光芒洒在洗衣机上,风扇上,彩电上,录音机上,组合柜子上,这些东西静默着。
她静静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想,哦,自己结婚了。
她无数次憧憬的婚礼不过如此;
她恐惧的婚礼不过如此;
没什么神秘的,那只不过是繁忙的一天而已;
而洞房也没什么神秘的,那只不过是昏乱地睡一觉而已。
身边的那个人也醒了,他扑棱下坐起来,在她身下翻找,握在手里那块皱巴巴的雪白方巾,赶紧瞧。
他感激地看着她,俯下身,在她额头深深一吻。
他把方巾塞在毛毯底下,看看窗户,笑着说:“日上十杆子了”。
她找衣服时忽然发现,除了嫁衣她没家常衣服,她一件没带,有一套还在服装铺得几天才送来。
她只得穿着那件嫁衣下地了。他在前面打开新房的门,迟疑一下,他们都不太好意思出去见人。
他理了理头发先出去,她随后紧跟,他们出现在婆婆屋门口。
屋里的状态令他们大吃一惊。
家里人和几个亲戚共十多个人都木雕泥塑地坐着。
有的坐在炕里,有的坐在炕沿儿上,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看着窗外,有的出神发呆。
婆婆坐镇似的坐在炕中心,她把一条腿压在另一腿上,梗着脖子,后背刀削般笔直,沉着脸扭着脖子对着窗外。
这些人像被如来施法定住的金刚菩萨,一动不动,又像战斗前的准备,如临大敌。
好家伙,这是干嘛?
闻立讪讪地问:“你们吃饭了吗”?
婆婆没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二姑姐接过话来,慢条斯理地说:“娘四点就起来把饭做好了,一直等你们吃饭呢,我们都等你们吃饭呢”。
二姑姐叫的娘指的是婆婆,搞不懂她们母女怎么论?
原来如此!
闻立赶紧回头对红梅吩咐:“快摆饭”!他语气突然很硬,好像甩包袱给她似的。
她愣了一下,来到厨房,掀开锅盖,里面上下三层摆了个满满当当,都是酒席剩菜。
锅里的热气已经没有了,饭菜正好是温的,她一样样往桌上端菜,她走三趟,闻立走一趟,那些十八罗汉岿然不动。
好像饿肚子都是新娘的错,心安理得地等着她服侍。
所有饭菜又都满满当当变到了桌上,这时婆婆转过头,用手撑着炕,挪着屁股蹭到炕沿儿边,饭桌正好靠着炕沿儿,她上身一倾,做好了吃饭的姿势,闻立使眼色给红梅。
她赶紧把饭端给婆婆,婆婆又是矜持一下才接了过去。她总是在反应上慢半拍,这半拍拖延得令人不解。
罗汉们突然变了队形,呼啦围在桌边端起饭碗就吃,两个小孩抢着坐在婆婆两侧,桌上没人说话,只有吧唧吧唧咀嚼声,满桌子脑袋围成一圈,脖颈像伸长的鸭脖子。
桌边留下两个空凳子,被挤在屁股们之外,如果红梅想坐下就只能坐那个凳子,但她够不到饭桌。
她没有坐,站在门口看着满桌子人,她蒙圈了。
面对此情此景,闻立见怪不怪,他不慌不忙地进了厨房那个套间,她跟了进去,在套间墙角那个木架子床下,闻立掀开垂下来的布帘,里面并排摆着三口大翁。
细口大肚子,闪着幽暗的酱红色亮光,闻立把中间那个翁的盖子拧开,一股浓烈的白酒味道像是从地底飘出来,氤氲着空气,原来这是酒翁,三个都是酒翁。
酒翁上扣着一个长柄舀子,他熟练的操起舀子伸进里面,很快提上来满满一舀子酒,看得出酒翁是满的,他拎着酒舀子站起身,正碰上她惊愕的目光,他坦然自若地说:“还不吃饭”?
他从她身旁走过进了屋,他在柜盖上拿过一摞酒杯,一个个摆在桌上,把每个酒杯斟满了,公公拿过去一杯,闻立大哥拿过去一杯,他大姐夫,二姐夫,都拿过去一杯。
闻立出去送回了酒舀子,回来时往桌边一坐,他两边的人挪了挪板凳,他算是挤进去吃饭了,他的面前也放了杯酒,他大哥问:“这是你的”?
闻立说:“你以为我偷你的”?
他对公公说:“你那坛酒要没了,自己续,我可不给你买了”。
公公把左手扣在酒杯口,像是捂住酒的飘散,他哼了声没回答。
原来爷三每个人一个酒翁。
真是酒鬼之家!
婆婆吃的很快,她耷拉着眼皮,把筷子重重一放,像是拍惊堂木,表示她吃完了。
她往后一退,腾出了地方,二姑姐坐在了她娘的位置,桌边终于松动了,章红梅把那个局外凳子往里推了推,她终于坐了下去,她盛了一碗饭,终于吃到了结婚以来第一顿饭。
大姑姐吃完了拔腿往外走,小男孩尾巴似的跟出去。
婆婆伸着脖子问:“还来不来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说:“不来了”。
婆婆露出讥笑:“你有那脸?这院啥都好,不来心刺挠”。
说完了一脸满足,满足于一大家子的凝聚力。
二姑姐也吃完了,躺在炕上,肚子朝天,她恹恹欲睡。
红梅对付完了站在院里透气。
一阵椅子搬动声说明男人们终于撤离了饭桌,闻立也撤了,远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饭桌上杯盘狼藉,碗碟里面满登登的食物都装进了各人的胃肠,只剩残渣。
婆婆一动不动地又坐在了炕中央,突出的大眼球间或一轮然后又轮回去。
那张桌就那样摆着等待收拾,等待新娘子来收拾。
她来到桌边把空碗摞到一起,足足有半米高,她变成了两摞,捧着一摞出去了。
回来时在门槛外停了一下,看着闻立,闻立垂着眼皮装看不见。
任由她一趟趟运碗碟。
饭桌干净了,一摞摞碗碟摆在了锅台上。
闻立依然不抬眼皮,干脆不与她对视。
她只得把嫁衣的衣袖挽了挽,离锅台远远地站着,弯下腰,把一双细嫩的手插进油污里。
这些她在娘家不常做的家务,在婆家,在新婚第二天,她就撸袖子干起来了。
那盆刷碗水变得油渍浑浊,她端着这盆满满的泔水走过甬道来到大门口,往东南走了几米泼到旱厕后面,拎着空盆往回走。
昨天此时她刚“下轿”,正走在这条甬路上,那时候她还是新娘,今天是人家媳妇儿了。
她换上一盆清水,把碗碟涮了一遍,控干净了水,一趟趟安置进了碗橱里。
干完了这些,太阳已经来到天空正中间了。
最后是收拾她自己,她洗完了手打开她新房的门,看着光闪闪的一切,默默地走了进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门开了又带上,闻立走到她身后,轻声问:“咋不说话了呢”?
不见回答,他又说:“今天起床晚了,大家都等着咱们吃饭,明天得早起了”。
第59章 一块糖
她回身看着他说:“结婚前,那个,妈答应好的,让咱们单过,咱们单过吧”。
他二话不说,开门冲着那边大咧咧地喊:“姐夫,告诉我大姐给我们买个电饭锅”。
说完关上门,好像安排好了一大件事,轻松地说:“大姐在县火车站上班,她下班就能带回来了”。
她长舒口气,心想:“我再忍忍,电饭锅买回来就单过”。
他伸开手臂拥着她倒在床上,他们脸对着脸,睫毛都很长,不知不觉地打起了架。
他说:“谁先闭眼睛谁输”。说完一眼不眨,她也不示弱地坚持。
两个人的眼仁儿快贴上了,却看不透里面的眼神,都感觉那么陌生。
他总是单方宣布:“你输了”,不由分说亲她一下。
她分辨说:“我没有,你赖”。
因为谁眨眼睛而难解难分。
此时的他像尝到糖的贪嘴孩子,吃了还想吃。
他坐起来伸着胳膊将门锁上了。
她觉察到他要干嘛,趁机溜了出去。
她坐在了沙发上,他见她离得那么远,也就罢了。
一个沙发上,一个床上。
沙发上的她想起了他“借”走的两千块彩礼钱。
笑着说:“你把那两千块钱给我吧”。
这是那天说好的,没有任何悬念的,今天他该履行诺言了。
说完她轻松地看着他。
闻立装傻充楞,问:“啥钱?”
她详细地提醒他:“结婚前,我爸让你带两千块钱去我家,是给我的彩礼钱,你在道口说手头紧先借给你,你收上礼金就还我,这回想起来了吧?”
说完笑吟吟地等着,心里已经计算好了她那个坤包里加一起能有多少钱,那不是笔小数目,她要存起来。
那是她们小家的家底。
闻立站起来,到衣架旁翻那条灰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钱站那里数,走过来扔在茶几上。
站在茶几前看着她捡起来,她低头认真地数了一遍,然后又数了一遍,抬起头诧异地说:“才八百块呀”!
他很干脆:“我没钱了!就这些”!
她急了,急促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说好了的,你不能赖账呀”!
闻立嬉皮笑脸地说:“你都是我的了,还提那钱干啥?”
她脸气的通红,对闻立下通牒:“你今天必须把那钱给我”。
她大有誓死追回这笔钱的架势。
因为她有心结,这钱是父亲给她争取的,她没收回来感觉辜负了父亲。
为了独吞比两千块钱更少的同事们的礼金,她与父亲玩心眼,不惜往父亲心头捅刀子,她已经“众叛亲离”,最后这两千块钱打水漂儿了,不但耍了她还耍了父亲。
她又问了一遍:“你到底给不给”?
闻立也沉下脸,和她算账:“你们同事来我家喝酒,礼金你揣兜里了,酒席钱你给了吗”?
她说:“你说一桌酒席多少钱?我们同事来了四十人,算吧”。
闻立没算。
她算:“四十人一共四桌,二百块钱够了吧?这个钱我给你,你还欠我一千,拿来”!
闻立脸色也愠怒了,但还堆着笑,说:“钱就那些,爱要不要,不愿意你回家啊!我把你接来了再把你送回去”!
这话是笑着说的,但十分可恶。
她眼里迸溅出泪来,狠狠地瞪着他。
他挨着坐下来,揽过她的肩往自己身边靠,哄着说:“你都没家了,你往哪里走?”
她猛的一甩他的胳膊,扭过头咬着嘴唇啜泣。
这个时候,她明白了,她再不是怀瑾握瑜之时了,她结婚了。
她奈何不了他了。
他终于也沉不住气了,不耐烦地说:“这才是结婚第二天呐!你这是干啥”?
她委屈得要命。
他站起来,杵那站了一会儿,一甩手出去了,门,关上了。
她以为他是出去弄钱去了。
就自己擦干了眼泪,她幻想着屋门被推开,他走进来,把钱一扔,说:“给你!”
那么,一切都烟消云散。
那样的话,她会好好刷碗,甚至不急着单过。
她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就把屋门打开一道缝往外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更生气了。
闻立在那屋玩麻将呢,根本没理她的茬。
那屋已经玩好久了,有婆婆,还有闻立叔伯二嫂,也就是他堂二嫂,那个女人三十多岁,能说会道,深得婆婆欢心,婆婆就喜欢那种能和她打成一片的熟女。
此刻婆婆坐在一旁观战,很显然闻立把她换下了桌。
闻立的脸正对着门,只要他抬头就能看见她愤怒的脸,但闻立专心致志地玩着牌,就是不看她。
而且时不时地与堂二嫂调笑,他们极其熟稔,那种默契比和红梅早,眼神互对时比红梅和谐,而且两个人的腿都在桌下一个频率地抖着,时不时地触碰着。
这个发现比那一千块钱还令她动肝火,这是来自心里另一种怒。
她死死的盯了他们一分钟,把门砰的一关。
闻立眼皮都没抬。
麻将稀里哗啦的响到中午散了。
这时有脚步声往新房而来,门轻轻地开了,闻立探进身说:“该做饭了”!
她头朝里躺在了床上,他走进来碰碰她的脚,以为她睡着了,说:“哎,该做饭了”。
她:“我不吃我也不做”。
他杵了一会儿没说什么,门关上了。
厨房锅碗瓢盆响了起来,有人在做饭。
她躺在那里不知不觉真睡着了,她的脚又被碰了碰,“哎,吃饭啦”!
她醒了,没动弹,说:“我没做我不吃”。
门又关上了,那屋传来吃饭声,飘来酒味。
门很大声地开了,婆婆端着两碗饭走进来,她又出去一遍带回两盘菜,往茶几上清脆地一摆,大声的说:“章红梅起来吃饭,我陪你吃”!
那是种命令的口气,章红梅说“我不吃了”就翻过了身。
婆婆没再多说,吧唧吧唧自顾自吃了起来。
章红梅不明白,婆婆为什么到她屋里吃饭。
婆婆很快吃完了,东西拾掇出去了,门又关上了。
闻立一直在那屋喝酒。
下午两点多钟,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进来,酒气也进来,闻立扑通往床上一躺,鼾声如雷。
她坐了起来,一眼不想看他,坐到了沙发上。
她很饿,又不好意思出去吃饭,感觉肚子都瘪了。
门又开了,轻轻地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小脑袋,随之露出一张小小的笑脸,是大伯哥家的大庆。
她招手大庆才进来,站到她面前,这个小孩太瘦了,脖子细细的,小脸圆圆的。
她牵过他的小手,他坐在了她身旁,她摸摸他的小脑袋,问他:“发暑假作业本了吗”?
他摇摇头说:“刚考完试,老师让我们后天去学校”。
大庆从短袖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她手心,是块黏糊糊的糖。
他剥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督促着她:“你吃啊二婶,可甜了,这是你们的喜糖”。
他的腮帮里鼓起个小包,她碰碰那个小包,小包换另一边去了,他带着那个包咧嘴笑了,她也笑了。
他不知不觉地依偎着她,小小的身体信赖地依偎着。
她想问大庆:“你想不想妈妈”?但没有,她的好奇心是对孩子的伤害,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大庆是,她也是。
她剥开那块糖的包装纸,用舌尖把糖卷进嘴里,糖是甜的,心是苦的。
第60章 蜜月第二天
太阳偏西了,闻立还在酣睡,除了早饭到黄昏,她只吃了大庆一块糖。
新房的门忽地开了,婆婆的黄脸伸进来,她吩咐说:“章红梅做饭”。
忽地门又关上,章红梅抻抻衣袖走了出去。
她不敢看婆婆的脸,那张脸拉地老长。
在她的生活里从没和婆婆这个年龄的老女人近距离接触,对这种凌厉强势的老女人她从心底打怵。
虽然叫婆婆“妈”,但“妈”的温情她一点体会不到。
婆婆梗着细脖子,根根青筋牵动着铁骨铮铮的腰板。
她一会儿使菜刀,一会儿拿勺子,每动一处都有说明,她在言传身教。
她就像个严厉的老师在给媳妇儿上课,一堂做饭课。
然而,她是个劣质老师,赌气冒烟地教不明白。
媳妇儿也像个差等生,没听懂这堂课的要领。
晚饭做到一半,婆婆把饭勺子往锅沿儿上一卡,一声不吭进屋坐着去了。
这厨房就全权交代给新媳妇了。
锅台上有一面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婆婆屋里,婆婆的招牌动作是后脑勺对着玻璃坐着,此刻,那个后脑勺抵在玻璃上,压扁的后脑勺像炸毛的公鸡尾巴。
红梅看着那个尾巴好一会儿,觉得也就是烧火了吧。
她把大盾牌似的锅盖扣在锅上,接下来烧火。
吃晚饭的时候,婆婆一边品尝一边挑剔:
“出锅时就得麻利,等你修谴够了,菜汤也熬干了”。
红梅没反驳,她在父亲面前就这样长大的,现在婆婆真的成了妈了。
她回到新房时,屋里黑黢黢的,她也没开灯,摸黑上床了,在闻立身旁躺了下来。
她们的窗外也是果树,和娘家的海棠树一样,婆娑的树影摇曳在窗帘上。
她的娘家,今夜不会挤了吧?
她逃到这里就是为了安静睡觉,那就睡吧。
她睡得正香,肩膀突然生疼,迷糊中看见闻立的脸,他的呼吸冲到她的脸上,闻立的大手在搬弄她,她像个小猫似的被他压在身下。
原来在这里也睡不好觉。
黎明的苍茫中,闻立坐起来,他把脸贴在她的枕上,亲昵地告别:“为了结婚我快一个月没上班了,昨天来信说区间活忙,让我今天上班,我一会儿就走”。
那么今天这家里只有她面对那些人了?她忽然失去了依赖,情不自禁的环住他的脖子,他一再保证,“我早点回来”,松开她的手,走了。
她又睡着了,在梦中感觉他回来了,脸贴着她的枕头。
她好像只打了个盹,是被吵醒的,有人吵架,就在附近,再一听就在厨房,再一听是婆婆。
婆婆声振屋瓦,痛快淋漓地咒骂着,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回应,是她的独角戏。
红梅纳闷儿的听着,心想她在干嘛?
婆婆一边摔瓢摔碗,一边大声的骂:“小B脸沉沉着,谁欠你的?不愿意呆就滚!
我们家花好几千块钱娶个祖宗?搭板给你供起来呗?挣几个鸟B钱儿了不起吗?我半个眼珠没瞧得起!
穷家养着富身子,看我咋降服你,就你那B样我都懒得理你,想要爬我头上?倒反天罡了”。
公公劝她:“少说几句吧”!
婆婆嗷一下炸了,“你个不要脸的,儿媳妇用你关心”?
这矛头指得不能再明白了。
公公不言语了。
原来在骂她!
她还第一次听‘倒反天罡’。这老妪还用了个成语。
婆婆好像专门站在新房门口骂,就为了让她听得真切。
二姑姐偶尔和她搭戏,二姑姐一唱一和地说:“你别气坏了,娘”。
红梅在新房里听得清清楚楚,气的发抖,泪水不争气地流满了枕巾,平生没遭过这样的辱骂,父亲的责骂与这个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偏偏是对父亲的恐惧,在婆婆身上附体了。
她流着泪,只有流泪!
原来,火车上那个女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女人真的是贵人!是她自己笨,自己傻!
婆婆骂够了,她们也进屋吃早饭去了。
红梅一直没出新房的门,就像司马懿紧闭城门,反正挨骂了,那就骂!这是她唯一的反抗。
上午十点多,闻立回来了。
他进门的时候婆婆和颜悦色地问:“咋回来了”?
闻立一边往新房走一边说:“单位活干完了,我坐货车头回来的”。
婆婆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着:“没出息的玩意儿”。
他一身“戎装”的出现在她面前,腰扎宽皮带,挂着扳手和钳子,她以为又是幻觉,一下子抱住了他,像抱住了救星,红肿的眼睛又流出泪水,他吃惊地问:“怎么了?别弄疼你”。
她只管紧紧地抱着,抽噎着说:“妈骂了我一早晨,骂的太难听了”。
他拿毛巾给她擦泪,柔声安慰她:“妈就那样,脾气不好,我们总挨她骂,以后你就知道了,她心眼不坏,就是嘴厉害”。
她一直盼着他回来给她做主,没想到他轻描淡写就过去了。
她好像比挨骂还伤心。
闻立帮她穿好衣裳,突然问了一句:“你没起来做饭吧”?
她懒得理他了。
闻立幽怨地说:“我兴冲冲地回来,就见你们这样”。
他打开窗帘,屋里豁然亮起来,娇妻雨打梨花的憔悴,令他又心生爱怜。
他打了盆清水,端进来,就那样在手上端着,她坐在床边洗了脸。
他放下盆急忙递过毛巾,他劝她:“快中午了,你得出来做饭,不能让老人侍候小的,对不对”?
她就出去做午饭了,他坐在板凳上烧火。
婆婆风平浪静,用行动证明媳妇儿小题大做。
吃午饭的时候,闻立照常喝酒,谈笑风生的说着单位同事们对他的玩笑。
他近乎讲段子,说:“我一进工区,那群家伙就说:‘这辈子不打算上班了?让媳妇儿大腿压住了?’,哈哈”。
婆婆温言款语地对红梅说:“吃完饭,你领大庆到政府院里看戏去吧,大庆一直想去没人带。你也正好散散心,去吧,晚饭不用你做了”。
她就牵着大庆的手到政府看戏去了。
单纯缺心眼的新娘不知道的是,婆婆和她的新婚丈夫,她们母子正在进行一场恐怖的对话。
婆婆见她走远了,把上身往前一探,对闻立详细道来:“儿子,你这个小媳妇儿脾气太拧,刚进门就要分家,刚进门就甩脸子,你看看,她都几顿没做饭了?
我把饭端进你们屋,求她吃都不吃,是不是给脸不要脸?这脾气咱们得把她改过来,不能娶个祖宗供着”。
闻立放下酒杯,分辨说:“她是和我赌气,因为那两千块钱的事,还差她一千多,我哪天把钱给她就完了,手头现在真没有,我收的钱不都给你了吗”!
婆婆坐直了,把手摆了又摆,制止他:“不能给!绝对不能给!你们这就较劲呢,你这次退了,以后她得寸进尺。
你们新婚新门,正是互相降服的时候,这次你咬不住,以后你就给她跪着,跪一辈子,别想翻身!”
闻立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咕嘟咕嘟又倒满了酒杯。
婆婆撇撇嘴,说了句名言:“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老话一点不错,就得给她杀威棒,下马威,不愁她不老实”。
闻立沉默不语,把酒杯放在嘴边,一口一口地喝,像喝水一样。
喝完了这杯,又咕嘟咕嘟倒满了。
他很快醉了,舌头硬邦邦的,担忧地说:“她跑回娘家咋办”?
婆婆轻蔑地笑了,胸有成竹地说:“不会的,她不会跑!娘家谁管她?谁给她出头?她跑回去也丢不起那人!没事,只管揍”。
闻立握着酒杯出神,脑海里是娇妻的妩媚,和他们的欢愉恩爱。他下不去手,舍不得。
婆婆看出了儿子的犹豫,用了激将法:“哎呀!娶个小媳妇就是好哇!端洗脸水,以后端尿盆!
我嫁到老闻家没见过这样的怂货呀”。
闻立端起满满一杯酒,咕嘟咕嘟仰脖子灌,呛得他咳嗽不止,咳出了眼泪。
他坐在桌边,让那眼泪继续流着,淌了满脸。
他站起来,晃悠着去舀酒,把一舀子酒墩在桌上,直接端着舀子喝。
婆婆垂下眼皮,最后鼓了一把劲:“会打打一顿,不会打打一棍”。
她怕儿子没听明白,解释说:“别像拍灰似的,要打就打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