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家四梅
父亲在炕上惊喜地坐直了,二姐站在屋地中央,对身边的大男生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介绍:“我同学”。
父亲嘴角挂着欣喜的笑意,赶忙欠身:“快往里坐”。
男同学也不客气,实实在在地往炕沿儿里坐着,两条长腿杵着地面。
父亲在他身后笑盈盈地打量这个细高白净的小伙子。越看越高兴,皱纹都抻开了。
二姐坐在男同学身旁,轻松自在地一会儿回应父亲,一会儿照顾下男同学。
谁都能看得出他们的关系。
父亲眼睛瞅着那二人背影嘴上吩咐着:“老闺女,烧水”。
说着他下地出去了。
再进来时手里拎只软踏踏的鸡,鸡脖子冒着热气,往下淋漓血滴,原来他杀鸡去了。
“扑通”他把鸡往灶台前一扔说:“老闺女,水烧好了吗?”。
妹妹连忙掀开锅盖,说:“水滚开了”
父亲把鸡扔进洗衣盆,他舀出几瓢沸水浇在鸡毛上,蹲在盆边,不顾水烫,一只手翻动着落汤鸡,另一只手大把大把地撸鸡毛。
臭烘烘的蒸汽扑在他脸上,热气缭绕熏蒸着他一张红光满面的脸。
很快落汤鸡变成了白条鸡。
那只鸡好像终于脱去了外衣,露出它本真的样子,脊背丰满皮色焦黄,在父亲手里被转来转去。
这只鸡是鸡群中之一,鸡群是妹妹从春到夏到秋到冬精心喂养的,现在又到了初春三月,马上要开张下蛋了。
俗话说“姑爷进了门,小鸡就断魂”,父亲用招待姑爷的标准隆重地招待二姐的男同学。
父亲亲自下厨,手起刀落,把鸡斩成一块块,每一刀都嘭嘭响,听上去果断欢快。
午饭开席了,主角红烧鸡肉端上炕桌,父亲招呼着男同学:“脱鞋坐炕里,没啥好吃的,就这一个菜”!
男同学没实在到家,他客套地说:“我在这就行”。他侧身坐在炕沿儿上,二姐坐在他对面,父亲坐在炕里。
二姐放下筷子冲厨房提高声音:“你俩一起趁热乎吃,一会儿凉了”。
父亲劝二姐:“给同学夹菜,别管她们,再不吃菜就凉了”。
她们就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父亲拿着筷子并不去夹肉,而是用眼睛溜着那两人,如果他们几口饭后还没夹肉,他就用筷子点着盘子对二姐说:“给你同学夹肉”。
他的眼睛里没别人了,都是他如意姑爷和二闺女。
他时不时地插话收获信息。
他语重心长地问:“你们是高中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啊”?
男同学欠欠身:“我们是高中同学”。
二姐快言快语的:“高中二年级分文理科时,他进我们班的,挺高大个子坐最后一排,和谁也不联系,发电影票时我见他蔫巴巴的,于心不忍就给他留一张好票,嘿”。
二姐三言两语描绘的高中生活,是红梅不了解却向往的。
父亲继续打探:“你在哪里上大学啊”?
男同学毕恭毕敬的:“我在天津,学土木工程的”
父亲:“也是今年毕业吗?”
男生:“和春梅一样,六月份就分配工作了,我可能得随工程到南方去”。
父亲若有所思。
二姐:“我的大致方向是县医院,我不想去,再不我和你四海为家去啊?嘿嘿”!
县医院都不愿意去,档次真是不一样啊!
红梅注意到二姐放在柜盖上的风衣。米白色束着腰带,二姐就是穿着这款过膝风衣进屋的,把陋室都照亮了。
红梅没有风衣,她一直渴望有一件,但风衣很贵的。
二姐穿着风衣进屋时她很惊讶,她突然警觉二姐每次回家都挺光鲜,看起来她手头特别宽绰。
男同学说的春梅是二姐。
她家有四梅,从大姐到妹妹,分别是冬梅,春梅,红梅,黄梅。
身为农村教书匠的父亲给四个女儿取名字时托物言志,寄托他超然物外的情怀?
四个闺女四种梅,如果再来一个叫什么?腊梅?
这四个梅也很有意思,大姐和妹妹模样相近,红梅和二姐模样相近。
她和二姐的区别之一是,红梅更俏丽,二姐更伶俐。
区别之二是,二姐还在当浪漫的学生,整个人活泼新鲜,红梅却已经工作当大人了。
区别之三是,二姐用她的伶俐从小就深得父亲钟爱。
有一年二姐生了重病,父亲一筹莫展,忽然看见一旁玩耍的红梅,咬牙切齿地说:“怎么病的不是你?”
父亲对子女爱憎分明,毫不掩饰的态度,红梅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
多少回黯然独坐,她希望不是父亲亲生的,这样好多事能解释的通!
这样就可以去找亲生父母,也许她还是亲生父母的公主呢。
二姐打着饱嗝把肉碗端进厨房,她们吃完了。
她对两妹妹抱歉地说:“太香了,吃起来没刹住车,快造光了”。
父亲依然陪贵宾聊天,二姐对两妹妹非常心疼,对小妹说:“别养太多鸡鸭了,太辛苦,你还是个孩子”。
对红梅说:“你都工作了还不能随便花自己工资,都交给爸了,其实我是变相花你钱,我和同学们说起你时,她们都说我有俩好妹妹”。
二姐说话就是动听,把人心熨烫得服服帖帖的。
红梅想到刚来的两个月工资,就动情地说:“你要毕业了,花钱地方多,这次走我给你带一些吧”。
二姐马上说:“不用!我朝爸要”。说完狡黠一笑。
好狡猾的二姐,她才不会直接从妹妹手里拿钱呢。她觉得那样亏欠的人情太大了。
二姐回屋里调节气氛去了。
红梅和妹妹在厨房对付一口残汤剩饭。
很快到了去火车站的时间。
父亲下地了,用钥匙捅锁头的声音,打开柜盖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小心翼翼的,听起来鬼鬼祟祟。
红梅从来不关注父亲给二姐多少伙食费,但这次她很好奇。
父亲侧身把胳膊探进柜里,胳膊拿出时,手里攥着一沓钱。
他用肩膀顶着柜盖不让它落下来,同时也忘了防备,数钱的时候红梅在里间屋门后看的一清二楚,他数出了二百块钱。
她惊讶无比,那是她两个月工资啊!
她心里预算值顶多五十块钱!
她零花钱一个月才十块八块的,有时甚至三两块。而父亲拿出了二百块!太奢侈了。
他回身关好柜盖,这时才想到把钱攥在手里,把手贴在胯骨上溜回到炕上。
他们一顿嘁嘁喳喳,窸窸窣窣。
然后继续谈笑风生。
原来如此!
他如此慷慨地供养二闺女读大学,是不是也接济远在内蒙的宝贝儿子?
怪不得贷款好几年都还不上,本金一分不见少,每年焦头烂额地应付利息!
可怜老闺女任劳任怨持家,三闺女脚底板磨出泡来上班挣钱。
然后他可劲供养他钟爱的儿女。
布莱克说什么了?体谅父母?怎么体谅?
孩子众多的大家庭其实就是一个小社会,永远没有公平。
章红梅不想当圣女!
她们前天就开工资了,一起来两个月的。这笔钱她一直捂在口袋里,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主意,只不过眼前一幕坚定了她的决心。
父亲送二姐和男同学去了,不知他咋想的,光天化日下人家两人去车站,他送个什么劲?也许要表达依依不舍吧。
红梅晚车回家他何曾接应过?问都不问!
算了,不想这些了,没意思。
红梅送到院门口就回屋了。
也许父亲半路想过味来,他很快回来了。
进屋后他转折得很溜,眼睛忽然够用了,他看见了老闺女,问:“吃饭了吗”?
他老闺女说:“吃完了!”
他又上炕了,沉浸在心满意足的情绪里。
不一会儿,院里腾腾进来一个人,是大舅。
他直接来到屋门口,懒怠进屋,就探身冲着父亲嚷:“供销社来化肥了。明天我去拉化肥,你要买就准备好钱。你这次不买的话,我再不去了,你就自己想招吧”。
通知完不等父亲做出反应,大舅腾腾走了。
父亲呆呆地愣在那里,他没料到窟窿来的这么快!
他坐在炕上盯着窗外,心里在盘算。化肥可不是笔小数目,他怎么拨弄这个算盘珠呢?
他又想到了三闺女,孩子多就是好啊,各尽其用。
他无比和蔼地冲着里间屋门说:“三闺女啊,爸有点事”。
他三闺女出来了,站在门口。
父亲:“年前压薪咱们紧得够呛,没想到三月份一起来两个月的,三闺女啊,买化肥买种子你摊点钱吧”!
她低声的:“多少”?
父亲一听有门,欢快的说:“二百吧”
她冷冷的:“我要买自行车,还缺一百块钱,你给我一百块钱吧”。
这对父亲又是一个意外,他担忧地问:“自行车多少钱”?
她:“268”
父亲:“那么贵啊!那什么,家里这辆自行车不行吗?能骑还买啥”?
她:“我丢不起那人!我工作快两年了,用自己的工资买辆自行车还不行吗”?
父亲:“缓缓行吗?下个月再买”?
她:“不行”。
父亲不再说什么,倍受打击的样子。
他面沉似水,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说明在进行情绪斗争。
她才不看他什么脸色,扭身回屋了。
第32章紫色自行车
三月末他赶的最后一个集是八宝镇的,凌晨三点多就爬起来装货,单程三十里,到那里时坐地户还没开门呢。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们是最辛勤的鸟儿!
散集后又踏上三十里回去的征程,表哥对毛驴心疼不已。
他们又换回了老本行,卖香油。这个季节似乎没有吃香油的理由,货下得很慢,他们往饭店推销时,老板皱着眉头说:“还没用光呢!”
表哥一边赶车,一边数落不识货的人们:“芝麻榨油多么高级啊!知道它咋来的就不会嚷嚷贵了,哼”。
销售淡季令表哥很沮丧,布莱克买车的计划也推迟了一个月。
但三月末这最后一个集,他终于攒够了!回去的路上他话特别多,连说带笑。
令表哥觉得他吃错药了!
到了表哥家,他跑前跑后地归置利索了,急忙忙往家赶。
母亲能做的就是立即摆饭,他做的是饭前数钱。
这回他更是迫不及待,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纸包,里面整整齐齐一沓零钱,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油味,钞票上的香油味已经变质,闻着不是香,而是令人想吐。
但钞票本身是令人欢喜的。它们可以实现他的愿望。他掏出今天的纯收入,加上原来的,把所有的钱数了一遍,哈哈,正好272块!
他不禁激动万分,紧紧地攥着这笔钱,它们得来太不容易了!
回首这段出摊经历,起早贪黑辛苦不说,最怕遇到熟人,他除了戴“一杆撸”就是帽子大口罩,有时看见同事们悠闲地赶集,他不敢张口吆喝。
这曲折的经历令他感慨不已,又自豪不已。
当她骑上新自行车时,他就可以自豪地告诉她:“哥们我是用心血换来的自行车”。
这样的礼物才有意义!他不能给她富贵,只能给她心!这辆自行车她就能体会到!
他还可以给她讲赶集趣闻,把那酸甜苦辣当做故事讲给她听。
她会感动,她会心疼不已,她会更爱他。
他把钱从新包好压在抽屉里,洗了手津津有味吃饭去了。
第二天中午,他来不及吃午饭,到家揣上钱就直奔卧龙供销社。
一路上欢快地蹬着车,沐浴着春光!
到生产资料门口把自行车一靠,大步走了进去,直奔那几辆自行车。
那辆紫色自行车不见了!
他一进门时就觉得那里空,走近一看果然没了,那辆玫粉色的也没了。
只剩黑色的和橄榄绿的。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四处搜寻,角角落落搜寻个遍,不见那辆自行车的影子!
他几步跨到售货员面前,那个中年妇女正埋头吃饭盒里的午饭,抬起头鼓着腮帮子,认出了他,遗憾的说:“年前的时候你让我给你留着。
可前几天被人买走了!这几辆车快一年了,好不容易有人买,就卖了,我们经理让卖的”。
她站起来出了柜台,往车前走着,推荐说:“都一样骑,这两也挺好,还便宜十多块”。
他因为没吃饭,走得急,突然心焦,一起攻心,身体晃了一下。
思绪纷乱中捕捉到一线生机,他急切地问:“能不能再进货了?”
销售人员的嘴多快啊!她打包票说:“那是肯定的,能进。但得等,半个月,一个来月吧!上报审批完了才进货”。
他又充满了希望,强调说:“一定进紫色的,和那辆一模一样的”。
女人:“我记住了,进就进紫色的”。
兴冲冲而来,悻悻而归!他走了,虽然遗憾,但还有希望!
每天掐指计算着供销社进货时间,时不时地过来打探一遍。
谁也不知道他的秘密,除此之外,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了。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从卧龙七中出去一队人,他们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穿过街里一直往东,在七中主任的带领下到分校听课去。
这队人员里就有红梅,他们穿过国道,走上窄窄的乡间土路,红梅感觉这条路好亲切。
就是这条路,他带着她走过多少回!留下他们多少难忘的回忆!
自行车队正好从他家房后大道走过,匆忙中她瞥了一眼院落,屋舍俨然,干净无声,她们一掠而过。
她第一次去分校,他的工作地,心里扑通扑通的。
出了他们村,往东北伸出一条小路,刚踏上小路,就见路尽头一座小小的学校。
这就是分校了。从他家骑自行车几分钟车程。
他每天就是沿着这条路线上班回家的呀。
她第一次来到他工作的地方,当然要仔细地打量学校环境。
陈旧的砖墙围绕着校舍,砖墙外面写满了大队宣传标语,计划生育,抓生产之类的,蓝字红字交错开花。
大墙外环绕着苞米地,就是说学校孤零零地在村外。
他们在斑驳的铁丝网校门外纷纷下了车。
走进校园,四方小操场被柳树环绕,靠南侧一个篮球场,估计他没少在那里玩球。
北侧一排砖房,仅此一排校舍。
砖房前一个领操台。再就没什么了。
大家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口,然后步行往教室走去。
分校校长和主任出来相迎。热情谦恭地说:“欢迎大家听课指导”。
校舍最西头是校长室,然后是老师办公室,所有老师在一个办公室里。
东头依次排开六个教室,初一,初二,初三。
学校好小!
这里蓝天高高,白云悠悠,但看不见火车经过,看不见乡镇集市,几分僻静,几分寂寞。
分校有教师二十多人。
其中社办老师代课老师占比最多。
布莱克作为年轻的中师生简直就是凤毛麟角。怪不得连续两年教初三。成了把关老大了。
大家先在办公室停留,下节课开始就深入各个班级听课。
红梅和学姐该听外语课。被听课的外语老师三十多岁,是高中毕业后当的社办老师,也跟着电视师专函授,但从未看过一次录像。
不说她是老师,以为是个农妇,还是那种窝囊农妇,她对即将开始的公开课体若筛糠,紧张的一遍遍地复习环节。
学姐小声说:“本来想和她聊聊,还是别吓她了”。
突然响起嘹亮的出操音乐,音响设备很流畅,比七中强多了,七中总卡壳。
三百来名学生整齐地排列在操场,学生们无比安静乖顺,大家不禁夸赞:“这些孩子纪律真好,平时可能也调皮,但听说有外校老师听课都会很乖。
哪像七中那些淘气包,越嘱咐越来劲儿,他们才不管谁来呢”。
间操刚结束,听课老师纷纷走向各个班级。
红梅和学姐跟着那位外语老师走,她搜寻布莱克的身影,但他去哪了呢?
她们走进一个班级,眼前豁然一亮。
这个班整洁用心,挨着学生坐的墙上贴着整齐的白纸,灰暗的墙壁变得亮堂干净,白纸背景上贴着学生们的手工画作。
后墙上贴着条幅,“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成功是百分之一的天分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条幅制作简单,就是一条裁剪过的宣纸,但毛笔字潇洒漂亮,这才是条幅的灵魂。
她知道谁写的。这里除了布莱克还能有谁写出这样的好字!
她们在过道往后排走,发现每张课桌上都铺着桌布,旧桌上的凸凹不平被盖住了。
但桌布非常有趣,什么颜色都有,学姐和红梅嘀咕:“花布肯定是女生的,蓝布该是男生的。
班主任没有强调统一颜色,应该考虑学生实际条件,班主任有心了,咱们学校还没这样人呢”。
学生们迅速坐好,体现了快静齐。
那位外语老师走上讲台,红梅和学姐不敢看她,怕给她压力。
竖着耳朵听就行了。
果然她太怯场了。紧张的要命。红梅心想:“你怕我们干嘛?我们又不是专家”。
她心里真的同情这位同行。
课堂后半程她好多了,她顺利地把课讲完了。
下课往回走时,她主动和红梅她们一起走,谦虚地征求评价,她说话很周到,介绍说:“这是林老师的班,他班学生们懂事配合,我愿意在他班讲课”。
果然是他的班级。
这场交流活动的最后环节是评课,听课的人和讲课的人挤在校长室,椅子不够从班级拎过来不少,红梅坐在角落里,她看见布莱克了,他在门口。
七中主任最先评的就是他的课。
主任盛赞有加:“林老师落落大方,重点难点处理得当,思维清晰敏捷,板书真漂亮啊!光看字就不想溜号!”
这套程序说完,话题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样吧,到我们七中去吧,我们热烈欢迎,只要你答应去,其他的不用管,来上班就是了”。
末了加了句:“我们还负责发个媳妇儿”。
大家哄然大笑。
分校校长急了说:“那怎么可以?我们不能有啥好的都给你们啊?我们还想用梧桐树招凤凰呢”。
大家又笑了,纷纷扭头找:“凤凰在哪里”?
最后把目光聚焦在红梅身上,然后啥也不说又轰然大笑。
布莱克红着脸,红梅红着脸,都装作不懂。
评课结束后,七中主任说:“作为交流,听完了你们的,安排时间再听我们的,我们促进交流,今天到此结束,我们回去还接着上课呢”。
大家纷纷起身,七中老师作为客人走在前面,布莱克和分校老师作为东道主跟在后面。
红梅和布莱克因为有了那句玩笑,都不看对方,但余光随时捕捉着彼此。
前面的人纷纷跨上自行车出了校门,她朝她的自行车走去。
他目光追随着她,突然眼前像打了个闷雷,胸口突然也一闷,喘不过气来。
只见她走到一辆崭新的紫色自行车前,那辆自行车装扮得很漂亮,车把手下挂个紫色的车筐,它是那么眼熟,那是他长久以来要实现的梦。
她对着后轮支架轻轻一踹,推起自行车就走,一边和同事说些什么,到了校门外,轻盈一跨,骑上了自行车,她像只小鸟,“扑棱”一下飞走了。
第33章烦恼
母亲正睡着觉,突然玻璃窗上传来敲击声,她在黑暗中坐起来,窗户上映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用力地又敲了敲,大声问:“大姑!大林去不去啦”?
母亲听出来,这是他表哥。
她赶紧披衣下地,打开了房门。
表哥穿戴整齐,大步走进屋。母亲诧异地说:“这么多回,第一次让你来叫他”。
然后看着儿子静悄悄的房门,说:“他不去就不去吧,天天挣命似的,歇歇吧”。
表哥走到他门外,轻轻敲了敲门,说:“你不去我就走啦,今天去卧龙”。
表哥没得到回答就没立即离开。
里面没动静,睡过头也该惊醒了。
表哥和母亲面面相觑,他回头对母亲小声打听:“和你闹别扭啦”?
母亲摇摇头,表哥:“上个集可高兴了,今天突然怎么啦”?
门开了,他穿戴整齐出现在门口,也不说什么,直接就往门外走。
表哥跟了出去。母亲追在身后唠叨着:“不差那一天,不去就不去呗”。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白天的喧嚣终于回归平静,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屋里没开灯泡,方桌上开着小台灯。
他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就那样已很久了。
他拉开抽屉,包着钱的那个纸包静静地在角落里,他取出那本“勿忘我”日记,合上抽屉。
在灯光下他一页页翻着,那些她和他抄写的诗一首接一首翻过去了,翻不过去的是他们那一幕幕。
诗抄用去了日记本的三分之一,他翻到空白一页,拿起了笔,
他写到:“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写在这里就像对你诉说,你听到了吗?
我好像失去了什么,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是几个月来的希望吗?
你终于有自行车了,你的快乐是我的心愿,可是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我一直让你等我给你惊喜,可是,我食言了,那个惊喜丢了!
突然感觉没脸见你!
突然有些怨你!
你为什么不成全我?成全我对你的一片心!
几个月来满怀期待地出摊,突然没了动力!
可是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于是我又出去了,让自己疲于奔命神经才会麻木,睡得才快”!
他写不下去了,双手拄着额头。窗户上映着他的虚影,许久不动。
他心里的苦她一无所知。
供销社那辆紫色自行车就是她买走的。她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新自行车。
在学校她把自行车停在她的办公室窗前,只要她站起来往窗外看,就能看见它。
她如此小心主要是防止调皮学生偷车铃,学校自行车很少有带车铃的,都被偷去了。
她不想让她的坐骑缺失一个零件。
那天听课回来,学姐最先发现她的新车的,学姐意味深长地笑着:“呦!换车啦?谁给你买的?男朋友”?
她认真的解释:“不是他!我自己买的”。
学姐:“哈哈,他是谁啊?承认有他了吧?既然有他,他不买谁买?难道你自己买?他好意思?”
其他人凑热闹帮腔:“就是!和你处对象你自己掏钱买车,你傻呀”?
大家七嘴八舌的就是想证明,这车不是她自己买的,是男朋友买的。
大家都在按照一种习俗判断,小丫头处对象了,男朋友给买辆自行车是天经地义的,她自己掏钱买就是缺心眼,男朋友心里也太没她位置了。
她索性不解释了,怎么说大家都不相信,而真信了也说明她傻。
她沉默了。
心里开始不是滋味。
她和布莱克对外虽然没承认在处对象,但他们的样子谁都猜到了,谁都不傻。
在大家眼里他们郎才女貌极其般配。
当她骑着那辆自行车时,她多么希望真的是他买的!
真相却滑稽可笑,她骑着自己买的车,却不知不觉装作是男朋友买的。
终于骑上新车了,可是,她的心情却不如骑旧车时快乐,为什么会这样?
心情这个东西真的太奇怪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
自从在分校听课见他一面,她又好久没见到他了。
她骑新车这么久,他还不知道呢,可见他有多久没出现了!他总说给她惊喜,神神秘秘的又不说是什么,而现在音信杳然。
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时,那么美好,拥有了,也不过如此,她对自行车就是这样,这辆车令她体会了太多想不到的感觉。
这天下班时,她从石桥上要一晃而过,余光中发现石桥栏杆上一个背影俯身看着桥下出神。
那个人正好转过身来,他暖暖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是他!他终于现身了。
她一捏手刹,自行车灵敏地站住了,因为女士车小巧,她没有下车,只是从车座上下来,依然跨在车上,挺酷。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深情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什么都烟消云散。
他走过来打量着新车,摸摸这摸摸那,笑容开始不自然,勉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轻声说:“真漂亮!你骑过来时人和车真美”!
他蹲下身徒手拧着几处螺丝,将双手使出了扳手的力度,咬着牙使劲。
她低头不解地问:“你拧它们干嘛”?
他说:“新车校一下更协调,有的地方不是太紧就是太松”。
哦!她就低头看他校。
看着看着想起了同事们的话,她心里的五味瓶翻了。
他鼓捣完了站起来,手上粘了些油污,她幽幽地说:“我们同事非得猜这辆车是男朋友给买的,我说什么她们都不信”。
她说的是事实!
他无地自容!
尴尬地搓着手上的污渍,笨嘴拙腮地憋出一句话:“红梅!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这也是事实,他一直在琢磨还有什么礼物更有意义。
她:“我要什么自己会买”!
她说的依然是心里话!
他的头好像挨了一闷棍!
情绪这个东西抽象无形,却微妙敏感,会传染,从一颗心传到另一个颗心,无声无息地把曾经的亲密无间变成隔膜!
可怕的隔膜!无法用语言消除的隔膜!
他们彼此一时都无话可说。
他杵在那里,很笨很笨。
她把屁股往起一抬坐上了车座,说:“我走啦”!
她的新车轻盈地划走了。
他抓过靠在桥栏的自行车追了上去。
他们并肩而行,默默的,心事重重的。
她侧过脸对他说:“你回去吧!回家又该走黑路了”!
她说的还是心里话!
他像是没听见,在她旁边蹬着车,像是陪她,又像是她不存在。
她转过脸不说话了,随他便吧!
上了高岗,在高岗上骑车特爽,万里江山尽收眼底的感觉;
然后是下坡,很陡的坡,他们呼啸而下,头发被风吹到脑后;
然后穿过一个长长的村子。
前面就是于家店了。这一路的沟沟坎坎,村村寨寨,他闭着眼睛都知道。
他在这条路上即将走一个四季轮回,还会走多少次?想到这里心突然一抖。
直到她说了两遍“我到家啦”!
他慌忙环顾,一看进村了,她的于家店。
他仓促地止住了车轮,她从身边悄然滑过。没说一句再见!
他默默地看着她拐进了小路,不见了。
他猜测她到香水树下了,进院了,开门了。
他才调转车头,原路返回。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她到了香水树下,但没进院,而是把车靠在树干上,人还在车上。
就是这棵树,多少次他送到这里才止步,几步之外就是家门,她从来没让他进来过。
她的规定是保密,他就一诺千金地保密。
香水树默默地记住了他们多少秘密啊!
她不想那么快的进屋,屋里还有不尽的烦恼等待着她。
暮色苍茫中,她家的小土房低矮破败,夜色也掩盖不住它的狼狈。
厨房的后墙那里模糊一片,她不看也知道那是什么情况。
后墙在外面被一根木桩顶着,木桩和墙面的接触点又顶块木板。
木桩就像个大力士用肩膀拼足力气抵抗着后墙的倾斜,可是木桩与后墙形成的三角已经变形,摇摇欲欲坠的后墙从木板边缘寻找突围的渠道。
木桩越来越寡不敌众。
她每次往院里走都回避看那个辛苦的木桩,每看一回,就提心吊胆一回。
她怕后墙轰然坍塌!
有什么比墙倒屋塌更悲惨丢人的事?
此刻,后墙影影绰绰,不知还会坚持多久。
她把自行车放在窗下,开门进了屋。
父亲在炕头坐着。以他惯常姿势盘腿而坐,两只手垫在屁股底下。
他只要这么坐着就是要诉苦。
他的眼皮子底下只有红梅和妹妹,他就把家务事和她俩“商量”,实际上就是把烦恼转嫁给她们。
生活的重担压得她们没有笑颜,这对于父亲很欣慰,他认为她们知道发愁了,知道为他分担了,懂事了。
红梅换上了家居衣裳,在里间屋坐下休息,屋门开着,父亲就对着门说:“赶在雨季之前,今年无论如何得把房子彻底修一下了,那后墙”。
她知道又来了,想吼:“我上一天班,累死了,别和我磨叨,找你儿子去”。
父亲继续:“那后墙一场雨就得塌!
房顶也不行了,油毡和沥青都风化了,四处是裂口,下雨非得漏不可,得铺一层新油毡”。
她知道她家的房顶,每逢下雨都漏。从小到大,她最熟悉的情景是,雨过天晴后,父亲就在院里支上一堆火,悬个铁桶熬沥青,然后拎着装满沥青的铁桶爬上梯子。
在房顶找油毡的裂缝,他用废旧的饭勺舀一下热沥青浇在裂缝上,然后再仔细寻觅。
她小时候觉得那很好玩,长大了,知道那是多么无奈的事!
父亲絮絮叨叨,生活的烦恼把他憋够呛,实在没办法了,才和这两女儿唠叨吧!
妹妹很配合父亲的倾诉,她殚精竭虑,但毕竟太小了。
大姐是父亲最信赖的臂膀,但出嫁了,哥哥又北上内蒙,二姐又不在家。
父亲退而求其次想扶持红梅,觉得她参加工作了,可以有担当了,但红梅最烦他唠叨。
她觉得那是一个男人的无能!
但父亲见缝插针地磨叨。
磨叨的归根结底是钱!修房子得用钱!
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就讪讪地不说了。
妹妹问她:“我和爸吃完了,饭给你热在锅里了,我给你端出来啊”?
她头冲炕里躺下了,说:“不饿”!
她的心已经塞得满满的了,还哪里吃得下饭?
第34章昂贵的新娘
校门外,柳林依依,密枝披拂,条条柳丝摇曳无忧。
他多少回一路急行赶到这里时,迫不及待地跨下车。
现在,又是多少回,他站在这里犹豫不决。
几米内的那个收发室,收发室里那个小教室,多少回,他出现在门口,迎接他的是百媚千柔。
现在,她依然还在那里,只要他走进去就能看见她。
但,迎接他的会是什么?他不敢去赌!
他将两条腿搭在自行车两侧,坐在车座上,拂柳轻轻,拍打着他的肩头,面颊,他默默地注视着小屋。
多少个下午,她在小屋里看录像带,做做习题,批改单词小条。
抬起头不是他,低下头都是他,
小屋不冷了,可是那人却不来了。
清脆的铃声引出雀跃的小鸟,放学了,操场瞬间喧闹起来。
人潮人海涌出校门,然后是各奔东西。
她终于出现了,一人一骑一紫云!
从他面前飘过,她没扭头,他亦不语,远了,别了,看不见了。
他默默地调转车头,悄然离开。
谁也不知道他曾来过,但他无数次地来过,这些她都不知道。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盘算着和父亲怎么摊牌。
五月工资六月初才来,父亲筹划的大修房屋,她实在出不上力了,因为有两个同事要结婚。
小杨子马上要结婚,红梅打算随二十块钱。这个“价位”比普通同事高,比密友低。
她和小杨子的关系也就这“价位”。
但是,有一个人的婚礼她得出“大价”,比小杨子晚几天的是学姐,学姐也要结婚了,红梅打算随五十元。
学姐是她中专校友,比她高一年级,比她大几岁,在中专的时候带她熟悉中专,工作了成为同事,带她熟悉工作。
她们做了多年亲密朋友!
如今学姐“大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她怎么能小气?
那么她本月工资就只剩二十多块钱了,修房子她真出不上力了。
因为“事实确凿”,她和父亲解释时,父亲难得的表示理解,这令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学姐邀请她当伴娘,她欣然同意。她小时候就羡慕当伴娘的差事,和新娘一样坐“花车”,当上宾被招待。
为了当伴娘,她在集上地摊买了件“蝙蝠衫”,一种山寨版时装,粉白色的,张开双臂像蝙蝠羽翼,落下胳膊,宽松的衣袂衬托着身材妙曼,尤其有风吹来,隐藏起来的曲线若隐若现,虽然衣服便宜,但难掩风流。
这件山寨版蝙蝠衫花掉了她十五元。
作为月光族的她,口袋里还有多少钱她当然有数,只要不说,谁知道花枝招展的小丫头囊中羞涩?
她像个花蝴蝶似的来到了学姐家。
学姐家在卧龙镇正南方,离镇五里远。是一个典型的农民家庭。
老亲少友齐聚一堂,纷纷打听议论婆家情况。
“新郎是车站职工,就是火车来了,拿着小旗子出来接车的,退伍兵,车站后边有套公房,开门就上火车,那才近呢”
“新房可漂亮了,家电一样不少”
“彩礼多少?”
“听说五千”
“啧啧啧”
学姐家里间屋是她的闺房,红堂堂的嫁妆堆了半炕,在阳光下煜煜闪光。
红梅和其他几个伴娘挤在学姐的闺房睡了一宿。
天刚亮,就被吵醒了,大家赶紧起来梳妆。
新娘梳洗,伴娘也梳洗,一时间满屋子脂香粉浓。
红梅会拾掇她的头发,洗头后编一个大辫子,一宿后打开就成了大波浪,这头大波浪是她不必花钱就被人羡慕的东西。
学姐已经打扮好了,她新烫的头发,她的大波浪才是真的。
鬓上斜簪一串粉色绢花,为了出嫁这天长发齐腰,她毕业以来就没剪过头发,真是用心之至。
她是浓眉大眼美女,稍一打扮就美丽大气。
嫁衣是一套中式盛装,大红衣裙描花绣凤。
她坐在炕上,大家把裙摆铺开,她就像坐在一朵怒放的红牡丹里。
她母亲对亲友啧啧嘴说:“这套裙子就三百块,这丫头多敢花钱”?
语气里带着骄傲。
红梅羡慕的不是她嫁衣贵,而是她出嫁有母亲相送。
母亲会给女儿一番叮咛,将来还是娘家后盾。
众人围着新娘,她在最后面看着。
八点多时,门外一阵骚动,有人喊:“新郎来了”。
一伙人簇拥着走进来,为首的西装革履,头发打着摩丝造型,这是新郎无疑了。
红梅第一次看见新郎,他普通身材普通长相,淳朴憨厚的样子,他的眼睛直奔新娘,满眼幸福。
学姐被新郎抱着慢慢走出门,长长的裙袂旖旎而行。
一辆铮亮的黑轿车停在门口,这在大马车送亲的村里简直不可想象。
村里人围观的里外三层,在大家的瞩目里轿车开走了。
因为新房在卧龙车站后边,所以很快就到了。
这套公房像个碉堡,高大的俄式建筑,墙基一律石块垒砌,屹立千年不倒的样子,这样的公房一座连一座,在车站后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也是铁路工人的骄傲。
学姐新房在一座“碉堡”东半部,两个房间一个厨房,粉刷一新。
学姐在东边房间“坐福”,举行仪式,大家参观西边房间。
这个房间布置成客厅的样子,靠窗是时髦的转角沙发,铺着洁白的三角巾,沙发配个精致的茶几;
沙发后是摇曳的粉红窗帘,窗户上垂着着洁白的轻纱帷幔;
西墙依次是银灰色冰箱,搭着粉红三角巾;
银白色洗衣机,搭着粉红三角巾;
北墙崭新的白色组合柜,组合柜上依次是二十四寸大彩电;
立体声录音机,录音机正在旋转着霓虹灯光,播放着欢快的歌曲;
这间新房就像家电仓库,卖家电的铺子,都是大件。
而这些大件,红梅此时才见到真正的实物。
大家也都开眼了,一样样抚摸着,啧啧称赞不绝。
有的说:“这一屋子得多少钱啊?单那大彩电就得三千块呀,三千块一个老师三年不吃不喝挣不来”。
有的说:“这书真没白念,找个好婆家”。
有的说:“这个房就小两口住,独门独院过日子多省心”。
有人走过来窃窃私语:“刚才在厨房里看见一个东西,不知是啥”?
有明白人去了又回,说:“那是煤气灶,做饭再也不用烧柴禾,和城里一样,还有自来水,下水道”。
而大家还忽略了脚下,脚下铺着一片片纸壳,踩在脚下滑来滑去,纸壳下是橘红色地板。
这新房真炫目!同为中专校友的学姐从此就拥有了!
她无法想象学姐在这样的家里怎么过日子!肯定不必担心房倒屋塌!
她一样样参观的时候,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令她很惊讶,他怎么来了?
她看见布莱克穿得干净整洁,他和男方那边人张罗着,他一定是男方亲属了。
隔着密密人层,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在这里相遇了。
她的目光由惊讶忽然变冷,扫了他一眼,赌气地转过了脸,虽然一直感觉到他在寻找,但她一直回避。
外面有人张罗说:“仪式礼成,大家去饭店呀”。
她随着大家去镇里的“香格里拉”蒋家饭店。
酒宴很丰盛,联想到新房的气派,她不禁想到,娶个媳妇儿这男方家得花多少钱啊!
这些钱她多少年能攒够?不敢细算。
学姐不必攒,她一嫁就有了,红梅不羡慕是假的,谁不向往美好的生活呢?
安贫乐道只是还没机会,而奋发图强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的美好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亲的回家了,宾客离开了,伴娘各奔东西了,那对新人手挽手回新房了。
她一个人往家走,禹禹独行。
大波浪经过一上午差不多变直了,散乱地披满肩背,她踢着小石头无聊地走着。
在前面的石桥旁,一个人俯身在栏杆上凝视着河水出神。
他轻轻地吐了一口唾沫,那点口水垂直落入水中,没有声音,没有波澜,随着河水流走了。
“它会到达太平洋吗”?
“理论上是这样的”!
这些话言犹在耳。
他们的那两滴口水如今抵达太平洋了吗?
他侧脸看了看东边,不觉站直了身,她过来了,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走着。
他心头掠过一阵悸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近。
她抬头一看,眼神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任何表情。
就像一个路人要擦肩而过。
他故作轻松地“嗨!”
她经过他身边时略停留一下继续朝前走。
他和她并肩,没话找话地问:“今天没骑车”?
她微微摇摇头,
他感觉到好笑似的:“你没想到看见我吧”?
她连头也不摇了。
他一时找不到话了,都沉默地走着。
这种沉默令人窒息。
她刚才看见他在桥头的刹那,冲动地要跑过来捶打他,捏他的腮帮子,质问他:“我还以为你这辈子不见我了呢?”
但她偏不!
这样他就得意了。她才不给他得意的机会。她要让他知道,她根本不在意他,多久不见都无所谓。
他又憋出来个话题,忧虑的说:“中考还有一个月了,我班学生啊都学不动了似的,把我急够呛”。
他这是在解释吗?解释他很忙?她应该理解?
切!那你就忙去好啦!随便!
他确实是男方亲属,婚礼头一天就在新房帮忙了。
流光溢彩的新房把他震撼了。
新郎是他远房表亲,他了解到的就是这位表亲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晃悠几年当了兵,退伍后就在车站工作。
他的父母也是倾了一辈子的积蓄给他结婚。
而这一辈子积蓄也不是谁家都拿得出来的。
布莱克明白他家就不能!他忽然发觉他娶不起红梅!
如果红梅愿意嫁给他,也是她降低标准,是对他的施舍。
而这种施舍取决于她愿不愿意给!
他内心深处的自卑是他一直掩饰的角落,在现实面前曝光了,不忍直视,却必须直视!
穷,这个字眼多么令人尴尬!
令一个小伙子在心仪的姑娘面前多么尴尬!
他第一次送她的时候走在这条路上时,开始也是这样沉默地走,但那种沉默令人心动;
一年后的今天,又一次沉默而行,这种沉默令人绝望。
他试探着,也是真心话,轻声说:“红梅!我觉得我死乞白赖地求你嫁给我,是自不量力,不能给你你想要的”。
他这是发自肺腑的话,也报以希望,希望能换来她的肺腑之言。
希望她说:“你就是我想要的!我又不嫁电器铺子”。
他说完忐忑地等待她的回答。
她声音细细:“那你就别缠我呗”!
却如焦雷!
他歪头看着她,要看清她的脸。这是不是真的?他看清了,她表情淡淡的,看着前边的路。
他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我舍不得”!
这句她没反应。
接下来的路他走得十分艰难,盼着快点结束,又舍不得离开,就好像今天之后再见不到了似的。
第35章 那恼人的雨
连绵细雨下了好几天,她担心地问父亲:“雨季到了吗?”
父亲十分有把握地说:“七月才进入雨季,还有好几天呢”。
她放心了。
这场缠绵的雨滋润着农田,滋润着万物,是一场透雨。
但也是她心上的愁雨。
她家的小土房暴露在雨幕里,房顶被雨水浇灌着,墙根陷进泥水里,雨落在墙上不是流下来,而是渗透进墙皮,湿漉漉的墙皮里不知沉浸多深,摸一把屋里的墙都潮乎乎的。
因为下雨夜晚来的比平时早,如果在城市,这个时间刚好是下班高峰,但乡村一片寂静。
她和妹妹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屋里是黑的,只有窗户那一方朦胧。
雨声均匀细密,洒在这宁静的夜里,它又要耐心地“沙沙”一宿。
这雨声是天籁催眠曲,她们沉沉入梦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半梦半醒间,觉得脸上凉冰冰的,就换个姿势,脸触到枕上,枕头更凉,再一感觉,是湿的。
她激灵下清醒了,扑棱下坐起,耳畔是什么声音?滴答滴答,是雨声,可是这雨声怎么好像在屋里?
她紧张地侧耳倾听,雨声清晰地在屋里滴答,
坏了,房顶漏了。
她感觉被子沉甸甸地压在腿上。伸手去摸,被子凉凉的湿了一大片。
她跳起来去打灯。
屋里昏惨惨地亮了,妹妹也坐起来,她四处摸着惊叫道:“这也漏啦”。
她听见妹妹叫一声心里就震一下,她们抱着被子,站在炕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炕上蜿蜒着一道道小溪,棚顶变成了筛子眼。
外间屋也亮着灯。
她光着脚跳到地上,在门口看见父亲的备战更早。
父亲的炕上摆了几个大盆小罐,对应着上面的漏点,有的盆已经和棚顶连起了雨线,灯光下像根发光的丝。
雨花飞溅到炕上,炕上汪着一滩滩水。
地面摆着两个桶,雨水落进桶里发出叮咚回音。
父亲穿戴整齐,也许昨夜合衣睡的?他神色凝重地看了红梅一眼,红梅凄然地看了父亲一眼,刹那对视中彼此都明白了,两屋都漏了。
屋顶像是报复主人久不修葺,所有的坚持在这夜瓦解。
她们找来能接雨的器皿都摆到了里间炕上,地面。
于是她们的房间里也奏起了各种声调的音乐。
所有漏点都有着落了,父亲在炕上找了个安全地带坐下来,他平静的对她俩说:“睡觉吧”!
闯过大风大浪的父亲很冷静。
她们也不知几点了,好像是半夜,离亮天还早,她和妹妹顺着炕琴铺上了褥子,挤挨着躺在了一个被窝,关了灯,听呼吸都没睡,却都不说话。
外面的雨不急不慢地下着,偶尔一阵急风过去,屋里的雨点就跟着一阵急促。
器皿就变急了节奏,雨滴飞溅出细雾落在她脸上,她也不去擦。
炕琴上一半堆着她的书籍,刚才她没看书是否湿了,“湿就湿吧,都是没用的东西,既不能防雨也不能接雨,看遍名著又如何?还不是卑贱如此”!
她浅浅的眯了几觉,每一次都忽悠下惊醒,耳边还在淅沥沥嘀嗒,她多希望这是梦啊!
天色刚泛白,没有沙沙声了,雨终于停了,她听见父亲起床到外面去了。
她昏沉沉的撑着起身,突然“唿佟”一声闷闷地传来,什么东西坍塌了。
一个念头光一般掠过脑海:后墙塌了!
她来不及思索光着脚跑到厨房,奔门口跑,厨房突然变得很亮堂,她猛地站住,慢慢转过脸,厨房后墙塌出个大窟窿!
通过大窟窿她看见后园的大白杨,后墙变成残垣摊进屋里,那根木桩匍匐在断壁上,就像一位寡不敌众的战士终于倒下了。
她看见父亲站在土堆后仰着脸看房顶,他怕房顶再塌了吗?
妹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旁边,姐妹两个默默地看着残垣断壁。
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墙终于塌了!
一只早起的鸭子拽动着屁股从土堆后进了屋,嘎嘎叫着也迷惑了。
她顺手抄起竹竿狠劲地敲着鸭子后背,带着哭音喊:“这个畜牲太欺负人了”。
鸭子困在土堆里乱钻,她恨不得打死它,妹妹默默地抢下竹竿,把鸭子轰了出去。
她光着脚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
最狼狈的生活莫过如此!
父亲进屋来,举着竹竿对准棚顶,看准一处一捅,湿透的纸棚很容易就捅个窟窿,浸在纸棚里的水随着泥浆“唿佟”如注落下。
砸在地上,父亲捅一个又一个,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好玩极了。
屋里狼藉遍地。
父亲房间的西北角一墙书籍,溅满了泥浆水渍。
书,多么高雅的东西投错胎摆在了她家。
而她家也没有因为一墙壁书籍而把生活过高雅了。
父亲最后把纸棚扯下来。棚顶露出木板,草把子,几根檩木。
她不敢抬头,棚顶惨不忍睹。
两间屋子都这样,父亲像从泥潭沼泽爬出来似的,又滑稽又可怜。
她和妹妹把长头发绾了个结,满头满脸斑斑点点,一桶桶往外运泥水。
她们足足收拾两个小时,屋里才有了模样。
她和妹妹坐下来休息,互相看着对方,她们头发,脸上的泥浆结痂了,裤腿上的泥浆往下坠。
父亲没在屋,不知去哪里了。
妹妹提醒她:“你到上班时间了!”
她木然地摇摇头,家这个样子她无心上班了。
外面有了动静,父亲把大舅请来了,父亲抬着脸看着大舅的脸说:“看看今天能不能帮我修上?”
大舅到后墙窟窿那瞅了一眼,硬邦邦地说:“我哪有功夫?这几天都没空”!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妹妹开始做饭。
红梅来到了梨园,满园青翠鲜绿,空气无比清新,早起的小鸟儿终于可以自由地展翅高飞,啾啾鸣唱。
她在一棵树干上靠着,双手垫着后背,呆呆地看着后墙窟窿。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来她一定要住上结实的房子,十天十夜下大雨也不怕。
一缕炊烟从她家的烟囱里袅袅飘起,妹妹顽强地把日子撑起来了。
那天晚上,临睡觉前,妹妹习惯性地栓房门,她转过身时脸色现出一阵凄然。这个门栓得有必要了吗?
那一夜,他们的房子就那么露着大洞,他们睡着了。
那一夜,月朗星稀,明亮的月光透过窟窿射进屋里,厨房屋地中间亮堂堂的,那是月光。
后院的白杨呼呼的响声肆无忌惮地在屋里盘旋,蟋蟀也找到了乐园,响亮地叫着。
那一夜,她无数次醒来,从梦中惊醒,妹妹安恬地睡着,她可曾有梦?
第二天,她上班去了,一整天除了讲课算是开口,其余时间闭口不言,同事们谈论的都是安稳的生活,与她无关。
下班了,师生很快散尽了,她磨磨蹭蹭地刚要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下,进来了,她知道他来了。
她沉静地看着他,他抱歉地解释说:“我在门口等你,一直没见到你,就找来了”。
她:“哦”!
他愉快的说:“这是你的办公桌?我参观一下”!
她让了让,站在一边。
他对她的桌子很好奇,翻翻教案,摸摸笔筒,连一面小镜子都拿起来反复看看,照了照自己。
她面对的墙上贴了张小画,是山口百惠,他也探身仔细瞧了瞧。
他终于意识到该走了,不好意思地说:“咱们走吧”!
她默默地锁好了门。
空荡荡的大道只有脚窝,脚窝之外依然泥泞不堪。不见踩出脚窝的行人。
脚窝成一条线,不能并排走,他侧身让她走在前面,她停着不走,他就在前面走,她低头跟着。
那样走了二里路,他突然蹲下来,她猝不及防撞到他后背上,趔趄一下站住了,他回过头,轻声说:“我背你”!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默默地弯下身,把胳膊绕在他脖子上,他背着她慢慢站起来,双手规规矩矩地垫在她的屁股下,踩着脚窝慢慢的往前走。
两边的田野绿油油的,雨后窜高很多,庄稼地里传来各种响声,苞米拔节声,小虫窃窃声,露水滴吧声,他们听得最真切的是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心与他的心此时离得最近。最近的距离却不知在想什么。
她终于说了句话,问他:“你理发了”?
他:“嗯”!
她:“还是短了好,长了全是卷,你不是要为人师表吗?太长了像流氓”。
他:“嗯!我记住了”!
然后都不说话了。
最后一段路程他走的是小路,这样就不必穿过那个村子了。就可以继续背她。
雨后的小路没人走,田埂倒是很坚硬,但湿滑得很,他走几步就突然一趔趄,每一次趔趄都本能地护着她,她一点都不怕被摔了,他的背那么安全!
她的脚掠过两边的苞米叶,这种感觉她童年时有过。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领她从省会亲戚家回来,在卧龙站下车后,父亲接她们。
她的小脚走不动那么远的路。父亲就这样背着她,从黄昏走到月亮升起,她趴在父亲的背上,旁边有母亲跟随,他们偶尔交谈几句,她的双脚就这样划过苞米叶,她半睡半醒,那是她童年最幸福的记忆。
现在,她想和他讲这个故事,但无从开口。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说话小心谨慎,思来想去。
这样的滋味太痛苦!
第36章 这不是我本意
那天晚上,她们一家依然邀请月光入睡,后墙窟窿依然像张大嘴,她在这样的屋里要崩溃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饭后她靠着炕琴发呆。昨天,他背她到村口,临回去时说:“明天我在梨园那棵树下等你”。
说完不等她回应就匆匆走了。
此刻,他是不是已经来了?哎,来干什么?捣乱!
她如果不出去他就会一直等她,或者闯进家中来。就像在校门等不到,闯进办公室一样,他越来越疯狂了。
她家这个样子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到,太难堪了。
她出去了,没有梳洗,头发毛毛糙糙的,衣服随随便便的,走进了梨园。
他比她早到梨园了。
他这个周末没出摊,母亲没问,儿子最近心事重重,她着急却帮不上忙。
儿子的每一个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孩子的心事怎么能躲过母亲的心呢?
心高气傲的儿子什么都要强,媳妇更要找喜欢的,可是她们穷家薄业如何做儿子后盾啊?
儿子早早出门了,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直觉猜测儿子找章红梅去了,除了她还有谁令他魂不守舍?
她猜对了,他找红梅来了,他来到了梨园,去年他错过了梨花,今年梨花正开时他没敢来,他又一次错过了。
这个季节,花已落,果正小,正是新叶浓荫时。
梨园深处,青苔斑斑,细草如毯,纤长的藤蔓匍匐牵绊,没有花的梨园别样美!
他无心欣赏,一遍遍徘徊张望,如果她不来,他就等一天。
直到远远地看见她的身影,心头不禁漫过滔滔恨海,她来了。
他迎着她走过去,远远的向她伸出手,她只顾着脚下的路,到跟前了,也不看他,但把手搭在他手心。
他一把攥住了,他们向那棵大树走去。
那棵大树依然伸出两个粗壮的树干,像两只摊开的巨掌迎接他们,这里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在树下,她没有了以前的敏捷,他抱起了她,她软软的由他放在树上。
她侧身依偎着树干,他在对面的树干坐下来。
看着她憔悴的样子,他声音低沉的:“红梅!对不起!这段时间我,我不好,以后你会明白的,我……”。
他觉得自己太笨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但都心意难平。
就在这棵树上,去年暑假时他们过得何等惬意,他情深深地唱《偶然》
“偶然,就是那么偶然,让我们并肩坐在一起,唱首我们的歌……”;
她意绵绵地背诵《偶然》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当时她觉得这首诗很煞风景,但很快就忘了。
他记得,她羞涩地把花手绢蒙在头上,他心里痒痒地说:“我给你揭红盖头啦”,那时他以为有一天肯定会亲自揭去她的红盖头。
那时,他们诗情画意;
那时,他们亲密无间!
曾几何时,一切不复从前!
他想到带来的东西,她也看见了他手上拿个粗糙的纸盒。
他打开盒盖,小心地从里面往出提,一点点拎出一串紫色的东西,这个紫色的东西倒蛮精致的。
大约五十厘米长,最上面是个淡紫色的小碗大小的玻璃罩,像个打开的降落伞,印着深紫色的小花。
从“降落伞”里垂下十根长短不一的丝绳,每根丝绳末端坠一根极薄极轻的玻璃管,紫色的玻璃管。
她疑问地看着他,他笑了:“售货员告诉我,这叫风铃”!
“哦!真好玩”。
他递过来,她坐起,接过去提着,好轻啊!玻璃管互相轻碰,轻音细细,余音袅袅。
稍微一抖动,叮咚清脆。
他:“喜欢吗?”
她点点头。
他:“挂在床头,挂在书架旁,梳妆台边,都行。心静下来时就能听见它的声音”,略一停,他声音更低,“听到它你就会想着我,别忘了我”。
他眼圈红了,低头整理风铃以掩饰。
他把风铃一点点装回纸盒,欠身把纸盒放在她后面的树杈上,往回坐时,突然把她抱过来,她被整个的拥进他怀里,他们紧紧相拥,像是松手梦就醒了似的。
久违了,他的拥抱,久违了,她的芬芳。
刹那间,他们都沉浸在久别重逢里。
他颤抖着声音说:“红梅!别不要我!别离开我!失去你我就一无所有了!”
她什么也不想说,多日来的疲惫化作委屈,她紧紧的闭着眼睛。
他的心跳穿透衣服,嘭嘭地弹拨着她的心,她紧紧地贴着。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请求着:“今天中午你就把我领家去吧”。
她看见他目光里的坚定,他说:“我早该去了,父亲身边就你和妹妹,家里有些活你们缺帮手,我啥活都能干,我给你们干活”。
这番话把她吓到了,她急得脸通红,挣脱出他的怀,口不择言地说:“你怎么死乞白赖的?不许缠着我”!
他也红了脸,坚持着:“你说什么我都不退”!
她急眼了,一心想着把他逼退,就脱口而出:“等你买了大砖房!等你买了满屋子电器!等你风光地娶我,我穿好嫁衣等你!”
这是她压在心底的愿望!这是她的抱怨发泄!这是她的任性胡说!
说完她自己也惊呆了!
空气凝结了,风丝儿都没有!
他没有震惊!没有怨恨!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清澈的眼睛边缘泛起泪光,泪光凝聚成泪水,越聚越多,眼睛盛不住,簌簌淌出来,流到嘴角。
他慢慢松开了手。
泪眼朦胧中,他知道诀别的时刻到了!
自卑撕去是自尊!
他忽地跳下树,转过身,以他惯有的姿势后退着,仰着脸瞅着树上的她。
不管脚下绊到什么,一边后退一边流泪!
她不由自主地滑下树,跟着他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泪水濡湿了嘴唇,他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放手是我最好的爱你了”!
突然,他猛的转身,向前飞奔,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她看见的是个发疯的背影,越跑越快。
她徒然地追着跑出几步,他在树林间忽隐忽现,很快看不见了。
瞬间天翻地覆,她跌坐在地上。
知道自己的话对他打击太大了!
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那个一往情深的少年受伤了!
梨园里湿滑阴郁,她疲惫地坐着,久久地坐着,腿麻了,裤子湿了。
她一遍遍喃喃的:“我说什么你都不退!可是你还是退了啊”!
那棵大树空了,只留下那个粗糙的盒子,盒子里是他最后的礼物!
空中飘来炊烟的味道,各家各户做午饭了,她懒得计算呆了多久,两个小时?
她想睡觉,睡觉就什么也不想了,她机械地爬起来,走到树下,踮脚拿过纸盒,抱着纸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到了房后,走捷径就可以从窟窿进,她木然地绕到前院,从门进了屋。
妹妹在灶台忙碌,她从妹妹身后飘过,进了里间屋,放下纸盒,顺着炕琴躺了下去,头昏沉沉的,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睡得好沉,好粘!
身旁有说话声,声音极远,她能听见但就是不醒。
当她感觉到手背疼了一下时,略略清醒了一下,模糊中看见本村那个大夫,他正在收拾物品。
她动了动手,妹妹的声音:“别动,打针呢!”
她不动了,又睡过去了。
那场大觉好长啊!
再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里间屋炕上,天空很蓝,在窗户外被框成一幅小画。
好像是快中午的样子,那么她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她觉得身体很轻,飘飘悠悠坐了起来,妹妹在园里一眼看见了她,惊喜地喊:“你醒啦?”
妹妹跑进来,连声说:“快躺下,饿了吧?我给你拿粥”。
很快妹妹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粥的表面凝结着一层米油。
妹妹搅动着小米粥问她:“你能不能自己吃?”
她不想让妹妹喂,就接过了碗,小米粥甘甜粘滑,她一口气吃光了。
身体瞬间有了力气。
但又躺回了枕上,妹妹心有余悸地说:“昨天下午你发烧了,浑身滚烫,我和爸吓坏了,赶紧找大夫,挺巧大夫在家,如果他到外村出诊那就不知啥时候回来,那可就耽误了,发烧能耽误吗”?
她想起来,说:“今天是周一啊!”
妹妹明白她的意思,“给你请假了,货真价实的病假”!
她深深的叹口气!
一切都过去了!
第37章 两处闲愁
七月上旬放暑假了,暑假前一天意外来了工资,七月份的。
赶在放假前开支,这也太善解人意了。大家简直不敢相信有这好事,因为六月份刚开完没几天。
她把两个月工资,190元整齐地放在炕上,推到父亲面前。
父亲激动地看看她,看看钱,双手捡了起来,一张张数了一遍,抬起头说:“把我的加上,修房子够了”。
她倾囊而出,口袋里一分钱没留。反正放暑假了,开学又来钱了吧。
父亲大张旗鼓地修房子,后墙窟窿堵上了;房盖铺上了崭新的油毡,油毡缝隙用沥青油弥严了;
屋里的天棚用木片做了悬顶,之后就是她和妹妹的活了。
姐妹俩熬了一大盆浆糊,用报纸糊两个屋的棚顶。
累得脖子酸胳膊酸,看着焕然一新的家,又有了起码的尊严,她们觉得值了。
放假修身,也养心,更是疗伤。
天气好的上午,她把小白猪赶进梨园深处,地上铺块纸板一坐,把小说摊在膝盖上,一边放猪一边看小说。
小白猪是正月里新买的,吃糠咽菜竟然长得圆润肥胖,它比较粘人,专门围着她吃草,一口口捋下娇蓝色的小花,看着令人心疼花的命运。
她经常出神地注视着小白猪,它无忧无虑的一生谁能说不幸福呢?
梨园像是世外桃源,她隐身在这红尘之外,但控制不住地总去想“前尘往事”,心底就慢慢地泛起苦涩,感觉嘴都是苦的,她越来越觉得被抛弃的人是她。
曾经海誓山盟说走不也就走了吗?
“可见多么绝情!
好吧,算你狠!”
这些想法潮水般涌来,潮水般退去。
心里留下的是一片片沙漠。
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就坐在炕琴前捋东西,最后一次捋的是那个大书包。
书包里,最令她不能承受其重的是:一支英雄钢笔;十六封信;一个热水袋;一枚银戒指;最后是那个粗糙的纸盒,里面是风铃。
这几样东西按时间顺序述说着一个甜蜜忧伤的故事。
她猜测留在他那里的她的所赠是:十五封信;一方花手绢;一个围脖;一本“勿忘我”日记;与她还有关系的是,那幅红梅,血染红梅。
她把书包塞进了炕琴柜门,一切尘封那里吧。
而他手里那些东西是什么命运?被丢弃还是……?她想象不出,随他便吧。
他这个狠心人,绝情人!
一样相思两处闲愁。
凌晨两点半,他起床了,穿一身平常衣服,戴了顶草帽,他站在表哥家大门外等。
表哥准时打开房门,套好毛驴车,赶着毛驴出了村。
后半夜的天空星光点点,像巨大的穹庐罩着大地,罩着一片静谧的瓜田。
瓜田中央一个蒿草窝棚静默着。
表哥说:“我爹给我看瓜,那么大岁数了,比我卖瓜还辛苦”。
他把毛驴车停在地头,走进瓜地,布莱克挎着筐跟随。
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人披着褂子钻出窝棚。
老人眯着眼向他们望了望,沙哑着声音:“摘瓜呀?昨儿都卖啦”?
表哥回答着他,和布莱克往瓜田中央走,藤蔓间滚着一个个淡白色的东西,这就是香瓜,扑鼻甜香在夜深人静时更浓稠。
表哥弯下腰开始摘瓜,布莱克把瓜拾起来装在筐里,他一筐筐挎到地头,倒进毛驴车斗。
毛驴车为了装瓜做了些改变,四周竖起三四十公分的围挡,他们每天都要装满车斗,每天也要把瓜都处理完。
东方露出了晨曦,他们的毛驴车离开了瓜田。
路过家门口时,表嫂捧个毛巾包走出来,往瓜上一放,说:“你们俩的早饭,一会儿再往瓜棚送”。
表哥往车前辕板上一坐,他们出发了。
他们赶的是沙塘子集。
沙塘子镇从铁路沿线看在卧龙下一站。
从他们村出发,走斜线,18里路。
往沙塘镇赶集的小货车,毛驴车,面包车络绎不绝。
在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时,这条路上忙碌起来了。
买卖人的辛苦自不必说。
布莱克坐在围挡外的一个空里,他需要抓着围挡才稳定,毛驴颠颠跑着,他不抓着东西会被颠掉下去。
表哥大声说:“虽然起大早,可是比冬天强多了,冬天真冷啊”。
过一会儿,表哥又说:“一会儿太阳毒起来,又得晒够呛”。
一放暑假他就和表哥卖瓜,自卖瓜以来,他干活卖力,卖瓜入门,除了吆喝就是沉默寡言。
表哥总没话找话和他说。
清晨这一刻是很惬意的,晨风凉爽拂面,满车瓜香,毛驴哒哒。
田野变换着节奏,黄豆地,苞米地,高粱地,谷子地,再黄豆地,每种作物都生机勃勃,大地孕育着丰盛的粮食,他们又送一车香瓜来了,人们的生活多么美好啊!
一个小时后他们接近沙塘子镇,沙塘子和卧龙结构差不多,但沙塘子是卧龙的几倍大。
街道两侧楼房随处可见,中间柏油路更宽阔,作为集市的街道也更长。
他们从马路东口进入,这里就像城门要塞,所有这个方向的赶集车辆都汇聚而来,车头接车尾,徐徐而行。
卖服装的在挂衣服,卖鱼的在拎起水桶倒水,而这还不是最繁华之处,毛驴车还在往里走。
布莱克在车后跟着,表哥要找到满意之处安营扎寨,但中央街两侧都被占满了,表哥回头嘀咕:“咱们今天有点晚了,都是摘瓜耽搁了”。
中央街上陆续有路口通向胡同,别无选择时只得进胡同。
他们只能如此了。
他俩车斗掉转方向冲外,这样赶集的人只要一侧目就能看见路口有个卖瓜车。
很快又有一个瓜车经过去,表哥看着那辆车尾说:“他也找不到地方了,咱们这样的地方他都不容易,他只有排到大边上去”。
安顿好了车,这时还不到上人高峰的时候,表哥拿过毛巾包,里面是一个超大铝制饭盒,打开盒盖,一半二米饭,一半茄子炖土豆,二米饭压了又压,勺子插进去都费劲。
表哥笑着说:“这娘们真怕咱俩吃不饱啊”。
他把饭盒向布莱克伸过去,布莱克摇摇头,“我不饿”。转过身倚着车当做休息。
表哥大口大口吃起来,把饭盒刮得咯吱咯吱地响。
不一会儿饭菜还剩一半,他把这一半饭又递过去,“吃完了有力气”!
不见反应,表哥扣上饭盒盖,说:“那就啥时饿啥时吃”。
表哥对他的心事摸索出个大概,和他在一起出摊时间不短了,能不知道吗?
表哥还替他当过二黑家长送过肥鸡和鞭炮呢。
过来人啥不懂啊!具体情况没问,问了他也不会说,表哥就不经意之间开导他几句。
表哥擦擦嘴巴,说:“你辛苦点也对!小伙子娶媳妇哪能不花钱?谁家大姑娘白给咱们”?
看着他的背影又说:“快点攒钱吧,攒够了有底气去求婚,没钱说啥都白搭”。
夏天的集市高峰来的早,顾客也不想挨晒,抱着早去早回的心态六七点钟就出门了。
集上已经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表哥装了一筐瓜,说:“你往前走几步,把筐放正街面上,你站筐那卖,有人买就喊我”。
他就挎一筐瓜走了过去,刚放下筐,有人大声嚷嚷:“你咋卖货的?挡住我了”!
他赶紧拎起筐再往街心凑凑,最后等于站在了街心,把瓜筐摆在脚边,人们从他身边蹭来蹭去,嫌弃地皱着眉,觉得瓜筐碍事。
他只得挎起来,这样果然不招人嫌弃了。
但这样还不行,别人以为他是买来的瓜。
他得吆喝!
他放开讲课的嗓音吆喝:“新摘的头蔓瓜啦!早晨新摘的香瓜,各个甜啊,头蔓瓜”!
卖瓜的不止他们一份,自卖自夸之声此起彼伏。
他挎着筐转动着身体,朝向更多的顾客。
终于有人停下了脚步,打听:“这瓜多少钱啊”?他赶紧招呼说:“那边车上都是,那边”。
顾客果然发现瓜车,表哥赶紧招呼过去了。
他挎着筐继续吆喝,有人打听他就让到瓜车那里。
他就像是打广告,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他挎一筐瓜站了那么久,胳膊酸了,嗓子冒烟,但依然积极地宣传着。
表哥那边生意热闹,一份接一份应接不暇。
红日当空,干巴巴地烘烤下来,柏油路反射着燥热,这样的温度就像驱赶棍,赶集的人潮水般散去了。
瓜卖掉大半,表哥伸手在车里扒拉几下,拿出一个瓜来,不起眼的样子,他在衣襟上蹭蹭,然后举起拳头照着瓜“开瓢”。
手落瓜裂,他掰做两半,米白色的瓜肉闪着亮星牵连黄色的瓜瓤。
布莱克接过一块,这是他一天中才开始吃东西。
表哥说:“走,下屯”。
这是他们每天的必然环节。
两人说走就走,收好杆秤和筐,整理一下毛驴鞍套,牵着它上到大街上,从沙塘大街东口原路出去了。
他们信步进了一个屯,刚一进屯,表哥就吆喝起来。
毛驴走得很慢,他们得给买主出来的时间,走到村里一半时,就见有人等在门口了,靠在瓜车上一顿扒拉,拎回几个瓜,下午就只有这样零售了。
“卖一个少一个,今天比哪天摘得都多,剩的比哪天都少,晚饭前差不多都能折腾出去,剩下的可以便宜处理了”。
表哥有条不紊地计划着。
他们这样窜了好几个屯,当夕阳卡在地平线上时,一车瓜售罄。
他们收工了。
母亲给他熬了一碗汤,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吃完。
吃完饭他来到井台,压了几下杠杆,一股清澈的井水流泻而出,他把头伸在水下,让那来自地心的清凉冲洗一阵,然后洗了头发,胳膊和前心后背,一边擦着一边回屋。
回到自己房间,把枕头往炕上一扔,倒下就睡着了。
第38章 不是故意的
恼人的秋风中又一个新学期来了。
她教初三啦,这是她毕业就带起来的班,她已经工作两年整了,好快啊!
因为上初三,做的练习题多了起来,她学着前辈们的样子,伏在桌前,在一块钢板上蒙一张蜡纸,握一支铁笔在蜡纸上刻题。
最开始刻题时,用力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轻了印刷不上,重了蜡纸出个窟窿,那在试卷上就是一个油印黑点。
经过两年的练习,她现在刻的蜡纸力道适中,没有窟窿,迎着阳光照照,字字穿透纸背。
她刻完一套题得一个多小时,蜡纸那股柴油的味道熏进了鼻孔,好久出不去。
刻完了题,还得印刷。
把刻好题的蜡纸蒙在油印机的“网筛”上,油印机底部摆好新闻纸,把网筛扣在新闻纸上,在网筛上滚油墨,抬起网筛,一张题就复印出来了。
如此循环,几十份,几百份的练习题都是这样来的。
印完题,不管怎么小心都会弄脏手,油墨特别难洗。
省会通勤的老师说:“在市里,这种技术早都淘汰了,人家用复印机”。
而她们谁都没见过复印机,头一回听说。
没办法,师生们就是用这原始落后的技术在乡镇学校挥洒青春!
带着油墨味道的练习题发给学生,学生做完了她收上来批阅,卷子又循环到她手上,她的袖头都蹭黑了。
她在迷你教室里一坐一下午,有时刻题,有时批卷,有时看看学习录像带。
这期间她会突然停下来,看着旁边的角落出神,那里的课桌上摆着整齐的纸笔。
她每次来的时候,擦完了自己的桌子都擦擦那张,就像很快有人会坐到那里似的。
坐在这个小屋成了她的习惯,她不知是为了清静还是某种期待。
她否认是期待,可是放学了,她离开小屋时心里不自禁地计算一下:
“一周了”
“两周了”
“三周了”
那个人好像永远不会来了。
秋风真的凉起来了!
秋风吹着他的胳膊,皮肤上起了层疙瘩,他这才意识到他该穿厚衣服了。
夕阳眷恋着地平线,天边缥缈着清冷的暮云。
下班后,他还没到院门口,就听见猪圈里的猪嗷嗷直叫,是那种不满的抗议,这太少见了。
他三步拼做两步进了院,那头黑猪立起前蹄正趴在圈门上,见到有人来用头撞着圈门,作得更欢了。
他把自行车随便一靠,几步来到房门前,房门紧闭,屋里寂静无声,他推门而入。
他见到了母亲。
她正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他吓了一跳,趴到母亲身边问:“妈你怎么了”?
母亲听见他进屋了,但一动不动,只拿眼睛看着他,说:“午饭后你刚上班,我准备喂猪,刚走到房门口,就瘫地上了,我那腰呀突然折了似的疼。
其实最近一直疼,忍忍就过去了,没想到突然就受不了啦”。
他心急火燎的:“你现在怎么样”?
母亲:“我在地上瘫了一阵后,咬牙爬屋里的,在地上坐半天才爬上了炕,这么躺着好多了。
猪嗷嗷叫我听见了,中午就没喂呢,我干着急下不去地”。
他耳边传来猪的嚎叫,他跳下地:“我先把猪喂了”。
喂猪的流程他熟悉:
到仓房舀几瓢谷糠;
进菜园掰了一篮子白菜帮子;
把白菜帮按在木板上切碎了;
回屋在铁锅里烧开几瓢水,把沸水倒进食盆;
拿棍子搅拌均匀了,端院里凉着,猪食就准备好了。
他做这些娴熟麻利。
怕热食烫到猪嘴,他把手指插进去,感觉温度可以了,端起食盆往猪圈送。
黑猪的大眼睛从大耳朵下看见了他,从圈门上落下前蹄等着,它也懂,开饭了!
他把食料倒进圈里的固定食槽,黑猪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猪安顿好了。
还有鸡鸭鹅。
哑巴牲畜安顿好了,他该做人吃的晚饭了。
母亲没吃晚饭呢。
他手忙脚乱地做出一碗荷包蛋疙瘩汤,母亲头朝里躺着,他跪爬着靠近母亲枕边,母亲心疼地看着他,她要起来,可是不敢动,他制止母亲说:“别动,我喂你吃”。
母亲一口口吃着儿子的疙瘩汤,偷偷的抿去眼角淌出的泪。
母亲安顿好了,
他用锅里剩的汤水泡了碗剩饭,
用勺子一搅拌,蹲在灶台前刚吃几口,突然想起二黑母子,它们也没吃饭呢。
二黑每天脚前脚后地跟着忙,今天这么老实?怕不是饿晕了?
他端着饭碗走到狗窝前,这时二黑窜了出来,他把那碗饭都给它们了。
所有这一切忙完了,他终于坐下来想明天的事。
明天怎么办呢?
母亲到底怎么了?
明天无论如何要给母亲看病,明天还有一件大事,他们到七中听公开课。
第三,四节课,不知她是第几节讲,但肯定会讲,他怎么能不去?
第二天,晨曦还未来临,他就起床了。
他要按照计算好的统筹方法做如下事情:喂家畜;找个医生给母亲看病;赶到七中听公开课。
猪和鸡鸭鹅都没睡够的样子,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提前安排完了。
他熬了小米粥喂了母亲。
然后骑车往卧龙来。
镇卫生院没到上班时候,他进了一家诊所。
介绍了母亲的病情,希望医生能和他去看看。
乡镇诊所医生的特点是样样通样样松,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说出的术语挺吓人。
那位诊所医生严肃地分析:“这个病发展的这么快,不及时治疗有瘫痪的可能,抱歉,我看不了,你到医院去吧,那里有专门的骨科医生”。
听到这些,他吓坏了。
赶紧来到镇卫生院。可是还没到医生上班的时候,只得心急如焚地等。
当见到医生时,他对比了一下,正是学校上第一节课。
一位中年骨科医生很令他感动,在他请求下答应和他去家里。医院大夫不会外出看病的。这是破例了。
他和医生到家时,第一节下课了,他又对比一下。
医生进门就来到母亲身边,询问了几句,动动母亲的小腿,按按母亲的腰,自信地对他说:“腰间盘突出”。
他从没听说过这个病,“那得吃什么药”?
医生说:“没啥药,这个病属于腰肌劳损导致的,平躺睡硬炕,至少两个月,弄不好三个月”。
“什么?还可以这样治病”?
他惊讶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母亲不会瘫痪,静养就可以了。
他嘱咐了几句母亲,和医生来到门外,医生一眼发现了菜园,走到园门口往里探看,啧啧有声:“这个菜园你们侍弄得真好,秋天了还这么丰盛。”
医生可能由衷地赞美菜园,但布莱克反应过味来,他赶紧在仓房里拿出一个柳条篮子,进了菜园把那西红柿,豆角,茄子,挑最好的装了满满一篮子。
医生嘴上推让着,手已经接过去,这些菜不值几个钱,人家是喜欢它的新鲜。
他把菜篮子绑在医生的车货座上。
他心急火燎,但实在说不出口“咱们走吧”!
医生拿了这一篮子菜觉得应该再留些医嘱,慢条斯理地说:“在医院看你吓的那样!现在不害怕了吧?这病就是养,一片药不必吃,没听说过吧?”
他“嗯嗯”应着,不敢讨教,怕开了头又没完。
医生终于慢悠悠地推起车往大门口走。
他跳过去推自己的车。
他们往卧龙骑去。
一步步接近七中了。
在七中英语组,红梅在做公开课前的准备,但她哪里能看得下去课本?
她不时地往窗外看,心里越来越紧张。
在她又一次抬起头时,心里一惊,操场上漫过一群人,正往办公室而来。
她跑到窗后偷偷观察,有十多个人,看来分校主科老师倾巢出动了。
她的目光从一张张面孔滑过,到最后一个人时,失望地垂下眼帘。
他没来!
为什么?故意回避自己吗?
不会的!怎么会?
也许一会就来了,
也许就在铃声响起的刹那,他就会出现在她的门口。
“红梅,你的第四节提到第三节,都提,听完了分校还得回去上课呢”。
主任说完匆匆离开了,继续通知去了。
她一阵慌乱,匆忙中不是去复习讲课程序,而是跑到镜子前。
她要好好照照自己,今天的她怎么可以留下瑕疵?
此刻她穿一件纯白衬衫,衬衫自带领结,红黑相间的格子领结。
衬衫束进黑色的萝卜裤里,柔顺的长发扎起一半散开一半。
这身衣服是几天前就精心准备的,昨晚没睡好觉,就为了这节公开课,还有即将见到的人。
对着镜子她上下检查了一遍,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心情平复很多。
然后又来到窗前,凝视着大门。
在离大门遥遥的路上,他陪着医生骑着车,医生不慌不忙地两脚交错,就像划太空步。
他握着车把的手沁出汗水,他的心要烧焦了。
医生慢条斯理地打听学校一些事情,畅所欲言对教育的看法。
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对医生说:“我有急事,先走了,大夫,哪天我去看您”。
脚下一使劲,自行车窜出去。
疯了一样远去了。
医生莫名其妙,又很不满意,卸磨杀驴吗?
那条小路荒草枯黄,踏平了后很光滑,他的车轮来不及打滑就飘过去了。
过了国道,进了街里,不知哪个门市就出来个人,他就从那人身前飞过去;从另一个人身后飞过去,
像离弦之箭吓得那些人一哆嗦。
全速到了丁字路口,车子猛的一转弯,他伸出左腿触地,鞋底蹬起一股尘土。
最后百米冲刺到了七中校门口。
校门大开,涌出一群人,正是他的同事们。
他们议论着说笑着,纷纷骑上车从他身旁经过。
他的主任奇怪地说:“怎么没看见你?公开课结束了。”
大墙内,铃声清脆地响彻校园,第四节上课了。
第39章妖怪的诺言
在梨园外五百米远有她家五亩口粮田。
一大早,她和妹妹就穿上棉袄进地了,父亲在前头用镰刀割,她们在后头剥。
苞米叶上抖落的白霜纷纷扬扬,手摸到了彻骨的凉。
但她们毫不犹豫地抓起苞米穗,剥出沉甸甸的苞米棒,这是她们的收成和希望。
她们偶尔聊几天,妹妹:“每年大姐和姐夫都能回来帮咱们,谁料到大姐又怀孕了,她家的苞米还不知谁剥呢”!
红梅放下苞米杆,抬头看了看辽阔的蓝天,幽幽地说“每年二姐也能回来,今年她和男朋友到南方四海为家去了,现在一定很逍遥啊!”
她羡慕二姐,羡慕她远走高飞,与心上人同宿同飞!
她们在田里一天的成果是剥出了几十堆金灿灿的苞米棒,从地头到中心,一座连一座“金山”似的。
邻居地块陆续驶进马车,拉走了苞米,收工的人们再不回田里了。
田里人越来越少,风越来越凉。
最后只剩下她们一家。
夕阳眼看着沉入地平线,父亲已经望了N遍梨园那边的大道,依然不见大舅赶马车来。
夕阳下去月亮接班,黄圆的大月亮从梨园边升上来,四野茫茫万籁俱寂。
父亲往地头走,回头看了她们姐妹一眼说:“别着急,我一会儿就回来”。
父亲找大舅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大舅没来,父亲也不回。
漫山遍野只有她们姐俩守着一堆堆苞米。
她邀请妹妹赏月,她俩互相指着:“你看,真的看见宫殿了,桂花树多清楚啊”。
她俩谁都知道月亮上有什么,但那一刻她们希望宫殿和桂花树是真的,在浩瀚的夜空陪着她们不孤单。
当晚风掠过苞米叶子刷啦啦地吹来,当村里的狗叫隐约传来,当月光照亮不远处坟莹的暗影时,她们害怕了。
无奈之下,还是仰头看月亮,月亮已经升到当空,墨兰穹庐中,一轮皓月圣洁无暇照退世间魑魅魍魉。
她要有姐姐担当,于是和妹妹活跃气氛:“下次咱俩带盒火柴,点燃一堆篝火烧黄豆吃”。
妹妹说:“要是能捉住一只鸟就裹上黄泥烧”。
这么聊着就不去想害怕的事了。
耳畔传来马蹄哒哒,此刻没有什么比这声音更激动人心。
赶车人的吆喝声也清晰起来,她们往大道望去,月光下大舅终于赶着马车进地了。
她俩像是等来了救星。
大舅高高地坐在车上,两匹马着呼哧呼哧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到地头调转回来,她和妹妹赶紧往车斗里装苞米,父亲也弯腰往车上扔苞米棒。
经过每堆苞米马不停蹄。
马儿听赶车人的,赶车人默许它跑,它就像走过场似的,往地头跑去。
三个人手忙脚乱地装车,父亲只得喊话两孩子:“落下的明天再捡,跟住车”。
三个人抢命似的跟到了地头,车算装完了。
大舅鞭子一甩,马车毫不迟疑地沿着大道跑起来。
车斗不停地甩出苞米棒,车后像跟着一场流星雨。
妹妹一边跟车跑一边捡甩落的苞米棒,往车里扔,当她抱着苞米穗再抬头时,马车追不上了。
她气恼的嘟囔:“就不能慢点吗”?
马车越跑越快,从大道远去了,他们三口人小跑着从梨园穿过。
他们气喘吁吁到家门口时,一堆苞米卸在了大门外,马车和大舅已回家了。
父女三人挎的挎,抱的抱,把苞米折腾回院里。
他们回到屋时已经快十点了。她一头躺在炕上,瘫了一样。
妹妹在外间屋关切地问父亲:“爸你的腰怎么了”?
父亲黯然地说:“我去找你大舅拉苞米,他自己家还有一趟,我就和他一起去拉,回家和他卸车。
他的马认生,朝我就踢,我一躲踢我腰上了,马自己还惊了,往前一跑,把我挤墙角里,差点没把我挤死,你们能见到爸爸,算爸命大”。
父亲平静地说着,就像说一件平常小事。
妹妹啜泣着,心疼父亲。
红梅没去安慰父亲,也没多心疼他,只是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助。
期待有那么一双手将她牵引,她只需要跟随。
这个十一假期她身心俱疲。
假期终于结束了,上班竟然成了她的期待。
第一天走在大道上,那场景惊讶到她了。
秋收的马车轮把路面碾压得平坦光滑,路面铺满黄叶,像条金黄缎带不忍践踏。
又是一年黄叶满山,又是一年黄叶辞树,枝头还在纷纷扬扬,它们相约共赴一场远方约会。
她的车轮沙沙,带起叶片跟了一程又一程。
站在讲桌后,拿起粉笔拿起书,比拿苞米棒熟练,讲台才是她的舞台。
孩子们一个不缺席的回到教室,但绝大多数脸都黑了不少,农家孩子都在家秋收了。
孩子们的眼神也说明,他们更喜欢阳春白雪的课堂。
她在领学生学一篇课文:
“thefishermanandthegenie”(渔夫和妖怪)
妖怪对渔夫说:“我在海里的第一个百年,我许诺,如果谁救我出去,我会让他富有,然而,没人来;
我在海里的第二个百年,我许诺,如果谁救我出去,我许诺要把全世界的财宝给他,然而没人来;
在海里的第三个百年,我许诺谁救我出去,我要让他主宰世界,然后依然没人来;
第四个百年,我发誓,谁救我出去,我就立即杀了他”。
讲到这里,孩子们不解:“妖怪为什么这么想”?
以前她也不懂,现在懂,她想告诉他们说:“希望变成失望,就会产生恨”。
但她没说,这种痛彻心扉他们将来会遇到的,谁都是自己体会。
每天,邮差来了又走,信,雪片似的飞来,却没有她一片。
她好羡慕那些拿到信的人,读信时刻多么幸福啊。
她也曾幸福过!
一天,她从收发室旁走过,门卫大爷在她后边喊:“你的信”!
蓦然转身,她跑向收发室,大爷唠叨着:“扔这一上午了,你也不惦记来取”!
她的心里涌动着春潮,要把她淹没了。
她接过了信,是内蒙邮来的!
这肯定是哥哥来的。
她攥着信,和手一起插进口袋,默默地往办公室走。
很失望,但哥哥来信是另一种情怀。
回到家她原封不动地把信给了父亲,父亲坐在炕头一行行读完。
抬头对她们说:“你哥要回来了!今年咱们能一起过年了”。
真的?
她和妹妹不禁热泪盈眶,哥哥真的要回来了。她们再也不孤单了。
这个家冷冷清清,有啥事都没人和父亲分忧,逼着她和妹妹拿主意,她太不喜欢被生活如此逼迫,哥哥回来她就没事了。
她们不约而同地屈指计算着哥哥的归期。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布莱克可会有归期?这段时间他在干嘛呢?
这学期星期天的出摊他停了,可学校那边又加了任务。
那天校长找他谈话说:“你到主任室帮老主任做点工作吧,老主任快退休了,精力有限,你给他打个下手,同时也锻炼锻炼,年轻人嘛,要不怕辛苦呦”。
于是他就到主任室打下手去了。老主任很豁达,对年轻人很欣赏,欣赏到把所有差事都推给了他,这哪里是打下手?
简直成了打手!
一个事无巨细都要做的打手!
他才了解到作为中层的主任的工作多么繁琐。
各种材料都要存档,各种检查都要准备,他上完两个班的课就泡在主任室,伏案写啊写啊!
回到家又是陀螺似的转。母亲恨自己掉渣的身体拖累了孩子。
他安慰母亲说:“你安心躺着就是帮我了,早好早下地”。
他像个铁人似的家庭工作两头忙。
这种忙碌是被迫,也是他愿意,忙,可以麻木神经。
只有晚上临睡前那片刻宁静他才能面对自己的心。
他凝视着墙上那幅红梅,这时他的表情,他的心情,才撤去一切伪饰,这时的他怯懦渺小,卑微如尘。
一天下午,他在学校终于有一大段空档,便伫立在窗前往外眺望,目光穿越迢迢云路,落在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转身就和校长请假说:“我去七中学习去”。
校长笑嘻嘻地说:“快去吧,好久没去了吧?”
他骑上车往卧龙镇来,这条路好久没走了,满眼都是萧瑟的枯黄。
到了镇里,从中央街穿过时,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摸了摸头发,放慢了车速,一家招牌比较朴素的理发店出现在眼前,他经常来这家理发,他下车走了进去。
半个小时后,当他照镜子时,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头发短了很多,利落时髦,理发师借着他的卷毛,把发型挥到了最佳效果。
理发师说:“别人都烫卷,你本来就有还不利用,你看,这个发型咋弄都不会变型,因为是天生的”。
他也很满意,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
他来了,又来了,终于来了。
他来到七中门外,这个曾经踏破铁鞋的所在,这一次走进令他忐忑不安。
临进门前他整理了一下新发型,才走进收发室。
门卫大爷不在,里面的小教室关着门。
他轻轻地推开,一股寒气扑来,里面没人,她不在!
小小教室空荡荡,静悄悄。
他蔫蔫地走了进去,到他的座位坐下来,他的课桌落了层轻尘,看来曾经常擦拭,他的教材,练习本,钢笔,整齐的静默着。
她的课桌,空空如也!
就在那个座位上,去年此时她正在给他织围脖,手冻得通红僵硬,一边哈气一边织,一边等待。
等待他不定期的出现,她却要每天守候。
抬头冲他莞尔一笑。
曾令他心动,现在令他心碎。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他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门。
脚步声来到教室门口,门卫大爷出现在那里。
大爷看见了他,说:“我纳闷门咋开了!林老师来学习啦?”。
他:“是的,我来了,大爷”。
大爷走进来,从腰间扯出一串钥匙,在里面一个个找,然后解下一个,放在了前面桌上。
说:“这是章老师让我拿着的。她说谁来学习就自己开电视柜”。
大爷出去了。
他没去拿钥匙,也没动,木雕泥塑般坐着。
她走了,再不来小屋了!
耳畔此起彼伏的是教室传来的琅琅书声,有的近有的远,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他来到门口,北边办公室那里冷冷清清,没人走动,她在那里吗?还是在上课?
刚攒起来的勇气一点点退怯。
再一次回顾一遍这个小教室,他的课桌,她的课桌。
走吧,回去吧!
他拿起桌上的东西,把钥匙还给了大爷。
大爷在后头絮叨说:“那屋连个炉子都没有,不来就不来吧,转年开春再学呗”。
第二天一早,红梅一进校门,大爷就对她说:“昨天林老师来了,把东西拿走了,屋里太冷,不学就不学吧,着啥急”?
她轻轻地:“哦”。
大爷把钥匙还给了她。
她继续往办公室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进了收发室。
轻轻推开迷你教室的门,看向他的课桌,课桌上果然光溜溜的。
他只是来取东西的,那么这里就没有他任何挂牵了。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苦涩的笑了一下。
往北边办公室走的时候,她想起看过的电影《白发魔女》,不是想起电影情节,而是当时看的时候自己的想法。
那时她纳闷“相爱那么深,为什么还会恨得那么切”?
现在她懂了,爱怎能永生?爱到头就是恨,一切来的就这么容易!
第40章北雁南飞
一天下班后,她推开房门时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屋里有人热闹地说话。
她三步两步走到外间屋门口,把门一推,哥哥正坐在炕里。
她激动地奔到炕沿儿边,问:“哥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哥哥欠了欠身说:“中午在卧龙下的火车,你大嫂老舅赶马车给我们接回来的。
要说从内蒙啥时候动身的?两天前就上火车了”。
哥哥身后跑出来一个两三岁小女孩,这是侄女无疑了。
红梅张开双臂去抱她,她转身跑回去了,躲在哥哥肩膀后瞧着她,红梅叫她:“阳阳,我是三姑呀”。
哥哥诧异的地问:“你知道她的名字?”。
红梅:“你在信中说过,孩子一落地就见红彤彤的朝阳升起来了,就叫阳阳了”。
哥哥满意地点点头。
阳阳长得太像哥哥了,这血脉的奥秘令她对侄女充满亲切。
里间屋门轻轻地开了,大嫂从里面笨拙地走出来,红梅上前亲昵地叫了声:“大嫂”!大嫂有点腼腆地笑了。
大嫂的肚子高高地隆起,不久要生的样子。
大嫂又蹭回屋去了。
父亲坐在炕上眉开眼笑,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侄女在炕上跑来跑去,哥哥娴熟地吆喝着她:“离炕沿儿远点!你掉下去看我不打你屁股”!
语声里带着为人之父的威严。
哥哥离家时刚结婚,回来已做父亲了。
他曾浓密的头发稀疏不少,脸颊胖了很多,当年保留的少年模样彻底消失,一步过渡到中年人。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副近视眼镜,那是他如何复习,如何苦读的最后凭证。
而眼下他出苦力的样子与斯文的眼镜很不匹配。
高考是他人生的分水岭,榜上有名就是人上人,名落孙山就是现在这个窘迫状态。
当哥哥抱着侄女下了地,把里间屋门一关,外间屋才肃静下来。
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和妹妹得在外间屋睡觉了。
她贴着炕的西墙睡,身边是妹妹,妹妹身边堆起闲置被褥,高高的一堵墙似的,“墙”那边远远的是父亲。
她躺下了却久久睡不着,怀念起在里间屋的自由快乐。
在灯下织围脖啦,趴在炕上写情书啦,躺在被窝里与妹妹说悄悄话啦,这些闺中女儿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天早晨五点多,家人还在打着轻鼾,她悄悄起床了。
用冷水简单的洗漱完,穿上棉服背着小包,轻轻地打开房门。
她上班去了。
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有零食,饿了叼嘴里一片饼干,渴了就喝一杯水,这一天的饮食就这样过去了。
下班时她饥肠辘辘地往家赶,戴着口罩,眉毛睫毛全是白霜,热火朝天地进家门时,他们果然又吃完饭了。
哥嫂屋门紧闭,里面静悄悄,小侄女在外间地上溜达,她穿着一双硬底小鞋子,窸窸窣窣不停歇。
妹妹不错眼珠地跟着她,阻止她靠近火炉,阻止她偷偷开门跑出去。
吃完了饭,红梅脱鞋上炕了,这一天从早到晚,她终于可以休息一下。
她斜躺着,头枕着胳膊,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觉得脸被一击,惊讶地睁开眼睛,小侄女的屁股正坐在她的脸上,她骚哄哄的屁股蛋贴着她的脸蛋。
她哭笑不得,挪开了脸,侄女一个腚蹲坐在了炕上。
这可坏了,侄女“嗷”的一嗓子,发出了第一声高音,随后深深地吸一口气,爆发出第二声高音,她这是在哭。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小女孩,看着她一路嚎叫扑到她爷爷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蹦关键字:“打,她打”。
说完委屈地泪流满面。
妹妹大声地对侄女说:“谁打你了?不是你自己要哭吗?”。
妹妹坐在圆桌旁,离炕远远的,离是非之地远远的。
看来妹妹已深受其害。
父亲圈着他孙女不让她乱动,她暂时安静了,红梅又眯起了眼睛。
突然,她的头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只得被那股疼痛拎着坐起来。
她看见侄女的小手死死地攥住她的一缕头发拔河似的往后使劲。
她用双手掰那个小手,掰开一个小手指,另一个又攥紧了。
她只得也攥住那缕头发和她抢,姑姑和侄女都一声不吭地较劲。
侄女突然松手试图扯住更多,这意图被姑姑识破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头发一甩,“腾”地站起来,侄女没得逞。
这又捅了马蜂窝,“哇”高音又嚎起来!
她站在炕上等待侄女的哭声自生自灭。
但侄女铁定了心一嚎到底,她嚎的有节奏,有经验。
里间屋门终于开了,哥哥沉着脸走出来,一声不响地拎过女儿夹在腋下回去了,随手把门一关,数落了女儿几声,哭声没有了。
父亲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那目光责备她:“回来就东倒西歪!就不能哄哄孩子”?
她太熟悉父亲的眼神了,她没理会,咕咚坐下来,往下一倒,脸冲墙躺着。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
短短几天,对哥哥回来的期盼变成了噩梦,一个小孩制造了这么大的噪音,她在学校时耳畔还回响着侄女的哭声。
很快,她发现小孩的哭嚎都是小事,粮食才是大事,也就是一大家子的吃饭问题。
一袋大米在一个早晨见底了,嫂子把最后一截米抖进饭盆,把空袋子扔回角落,空袋子瘪瘪地趴在那里,无言地示威似的。
吃饭时一大盆白喷喷的大米饭端进屋,每个人都一口没少吃,但下顿吃什么?谁在担忧这个问题?
只有父亲。
父亲吃完饭就出门了,过了很久,院门外传来说话声:“直接抬屋里,对,谢谢啦”。
两小伙子抬一大麻袋大米进了厨房,他们在父亲的授意下把米靠在角落。
又有米了,有米就有饭吃了。
妹妹对红梅嘀咕:“咱家从来没一次买这么多大米,爸真是慷慨,就这速度年前还得买”。
红梅嘀咕:“掺点小米吃就好了”。
妹妹:“做饭时我和大嫂说过,掺小米,大嫂说,那还有个吃?多难吃!
我和爸唠叨,爸给我骂了,说,用你管?打好你的下手得了”。
这是父亲的一贯作风,而他的烦恼也一贯地在继续。
一天晚上七点多时,父亲才从外面回来,他无精打采的,整个人像是缩小了一圈。
他慢吞吞爬上了炕,笨拙的背影显出他真的老了,腿脚不灵活了,他在炕上转过身,沉沉的一屁股坐下来。
哥哥在父亲的对面歪着,磨人精侄女被嫂子抱回里间屋去了,外间屋难得的清静。
父亲看了看哥哥,说:“你大舅把我叫去了,年底了他又催贷款了,那四千块钱贷款……”。
不等他说完,哥哥忽地坐起来,说了句:“这事以后谈”,就躲进了里间屋,把门关得严严的。
红梅正站在柜子前,她的对面是妹妹,妹妹坐在凳子上织那件毛衣,毛衣终于要竣工了,她正夜以继日地收尾。
这屋里剩下父女三人。
父亲低垂着头,好半天不抬起来,
突然他抬起手,用手掌抹了把脸,她在镜子里看见父亲在落泪。
窗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屋里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还有比粮食更艰难的,那就是外债,生活的残酷一点点递进展现着。
在这样的家里,她更愿意的竟然是在学校。
她坐在办公桌旁,打开二姐给她的回信,里面掉出一张相片。
是二姐!
二姐穿件白色T恤,身后是郁郁葱葱的竹海,她黑了不少,胖了不少,洋溢着幸福快乐。
在信中二姐说:“我们目前在江西,这里的土壤都是红色的,就像咱们家乡的红砖。
我见惯了黑土,见到红土觉得很新鲜,
我们有空就去挖竹笋,房东教我们竹笋炒腊肉,竹笋真多啊,可惜没办法寄回去。……
你的大衣该买就买,一个小姑娘谁不穿漂亮的?
你做的够好的了,我上学还花过你工资呢!父亲欠债那是因为他儿子。
大哥已经娶妻生子,他为人夫为人父,贷款因他而借,就该他去偿还!没钱他挣去啊!
挺大人啃老不说,把包袱甩给一个妹妹?你不能被家这么拖垮。
去吧,买大衣去吧!”
她在桌前读着二姐的字字句句,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她感动于二姐的理解,钦佩于二姐的智慧。
二姐从小就足智多谋,看来智慧这个东西是天生的,她偏偏就没有。
她人生路上每一步都用头破血流来撞,她果真个是书呆子。
窗外,杨树的秃枝呜呜地过滤着寒风,她羡慕极了二姐的生活,那就是她向往的样子啊!
她也为二姐在过与她不一样的人生而高兴。
几天后就是周末,她和小杨子坐早车去了省会。
在二商店每人买了一件毛呢大衣,她的是藕荷色的,灰白色毛领,大衣在腰间束条同色腰带,穿上大衣她觉得自己美极了。
她们直接就穿回来了。
在下班那个时间,她穿着毛呢大衣走进家门,这身华丽的装束与寒舍有些格格不入。
还没来得及脱下大衣,她见妹妹眼睛红红的,坐在炕沿儿上还在抹眼泪。
正纳闷间,突然里间屋传来哥哥的诅咒:“小丫头片子,等你出嫁时用大粪车送你”。
妹妹“熬”的一嗓子,哭嚎着:“你馋死了?把我荷兰猪杀了?还炖上了”!
红梅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小白,一蹭一跳的小白被哥哥杀了炖了?
她走到门口,哥哥一脸怒色,他像是拉同情,向她数落:“那丫头片子,看我炖了那猪,抓一把灰扔锅去了,还搅和搅和,说‘我让你吃?看你咋吃’?”。
红梅说:“那个小猪妹妹养好久了,那是她的宠物。它那么小,你吃它干嘛?”。
哥哥气呼呼地说:“总出来吓唬孩子,我就杀了,一看挺胖,扔了白瞎,就炖了,谁想到她那么反对”。
哥哥在强词夺理,小白只会躲避人,怎么能出来吓唬孩子?
面对两个人的愤怒,她哭笑不得,心里说:“哥哥啊哥哥,你还是那个领我中考的哥哥了吗?你曾经也是追梦人呀”!
生活会把人消磨得面目全非,而自己还不觉得,这是最大的悲哀。
她脱下大衣,这时妹妹拿过来一个包袱,她打开那个包袱展开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件毛衣,湖蓝色的细绒线毛衣。
妹妹因为心情不好,她沉默地展示着,红梅接过来,贴着身比试着,她抬起头看着妹妹委屈红肿的眼睛,心疼地说:“终于织成功了”。
她没有说感谢的话,妹妹千针万线日日夜夜织了两年多,作为姐姐的她说什么都太轻了。
其实妹妹才是姐妹里最苦的一个。
红梅穿上了那件毛衣,衣襟宽松腰边收紧,正好卡在胯上,宽松的衣袖在手腕也是收紧的。
这件毛衣很潇洒,妹妹把她的心血编织在每一行线里,让姐姐穿着它实现她的愿望,走出家门漂漂亮亮的愿望。
姐妹情深,深如许!
兄妹关系呢?
一天下班她走进家门时,家里又发生了变化,里间屋传来婴儿的哼唧,她悄声问妹妹:“大嫂生啦”?
妹妹点点头说:“嗯呐,生了个男孩儿。
她脱下大衣,暖了暖手,轻轻地推开里间屋门,大嫂正坐在炕上给婴儿换尿布,她的头上包块红围巾,就像草原儿女那样围着。
婴儿穿件红色的小衣服,光着两条小腿,浑身扭动着,小脚后跟像手指肚那么大,脸长得极其难看,这是她见过的最小的婴儿。
她不敢碰那个小生命,觉得他那么脆弱,她轻轻地退了出来。
哥哥忙活起来了,话也多起来了,对父亲说:“我终于完成了任务,给你生了个孙子”,对嫂子说:“你这个无知的女人,没有我孩子都养不活”。
他对新生儿事必躬亲,红梅每天在单位都要出去购物。
每天早晨哥哥都有叮嘱:
“买回一瓶酒精”;
“买回一包药棉”;
“买回一包纱布,医用那种”,
他从不提给钱,红梅也不要,给也不要;
某一天他没嘱咐时,她主动问:“今天买什么吗”?
哥哥说:“不买啦”,
但他转头就嘀咕:“一副救世主嘴脸”。
她当然能听见,但她当做没听见。
侄女更惨了,像是个弃儿,头发粘结在一起,还偏偏只允许妈妈梳,别人不让碰。
可她刚要靠近妈妈和弟弟,就被哥哥呵斥:“离远点”。
而她也仅仅才一周岁半,她整日在外间屋,炕上地上溜达,突然会干嚎几声,凄厉地数落:“都不喜欢我了,喜欢弟弟啦”!
她的语言在委屈的生活中完善得特别快,憋屈的生活催促她学会了表达。
她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红梅这才敢靠近她,把她抱在炕上,她紧紧地贴着姑姑,小小的眼睛充满了忧郁,可怜巴巴地倾诉:“你们都喜欢弟弟,不喜欢我,呜呜”,小声地呜呜。
红梅的心突然很痛。
温柔地抱着她安抚着:“姑姑们喜欢你,爷爷喜欢你,爸爸妈妈都喜欢你”。
侄女把冰凉的脸蛋贴在她的脸蛋上,乖巧懂事判若两人。
这种温馨持续不到多久,一个借口她又爆发了,嚎起来没完。
所有人只能充耳不闻。
在那条她上班的大道上,白雪皑皑,树林岑寂,她穿着漂亮的衣裳,带颗破碎的心,下班回家面对凌乱的生活,她觉得那个冬天好孤寂好冷啊!
而她好歹能出去上班,妹妹就惨了,无处可去,整日在小小空间里转,她们沉浸在的这样的生活里,无边无际的样子。
第41章 逝水东流
一天快下班时,学姐找到红梅说:“你和我作几天伴呗?我家那位出去业务学习了,得半个月才回来,我不敢一个人在家”。
她心里乐开了花,说:“我愿意!今晚我回家准备一下。明晚行吗”?
学姐说:“太好了,明早他才走”。
第二天下班时,红梅没有回家而是和学姐往她家走去。
学姐的腹部已经突出很高了,走路时两手不由自主地捧着肚子,她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照应着,她们脚下谨慎地慢行。
到学姐家用了不到十分钟,还没冷透就到屋了。
学姐的小屋有了生活的痕迹比以前乱了不少,但更温馨了。
她家那个大房间没变化,依然是家电仓库的样子,洗衣机,冰箱,彩电,录音机高低罗列。
她和学姐来到厨房,这个厨房连着那个小炕的房间,墙角有个小火炉,既可以烧炕又可以做饭,还有个功能,就是带动暖气的水,也就是学姐不必在卧室烧灰尘滚滚的炉子,房间里都是暖气片。
她们动手生好了炉火。
学姐打开冰箱门,冰箱里亮了,照见里面丰富的食物,她浏览了一遍叨咕着:
“吃啥好呢?红梅?鸡蛋炒蒜苗吃吗”?
红梅:“吃”。
学姐又问:“沙丁鱼罐头吃吗”?
红梅:“吃”。
学姐:“有了,这还可以出个汤”。
两人在厨房分红合作,在她每天正在路上奔波的那个时候,她们已把饭桌摆在了炕上。
两人甩掉拖鞋上了炕,学姐歪着身子往下坐,抱歉地说:“今天对付一下,咱们有好吃的慢慢吃,半个月呢,不急哦”。
红梅笑了说:“这多丰盛啊,还是对付?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我借光就行”。
她们相对而坐,小炕热乎乎,屋里暖洋洋,两个人慢慢地吃着,聊着。
那一刻,她恍惚觉得她憧憬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不必有太多的钱,但不能为钱而困窘,二人世界岁月静好。
学姐胃口好极了,她们喝光了汤,吃光了菜,米饭所剩无几,然后学姐往下躺去,仰面舒展地躺着。
红梅下了地,说:“这个都我来,不用你了。”
学姐也不推辞,说:“行,你收拾吧,我好幸福哦,他在家也是他弄,我负责吃就完了”。
她把厨房收拾利索了。又在火炉里添了一撮煤块,站在大房间门口擦手。
学姐起身下了地,懒洋洋地走过来,她撤去电视罩,打开了电视机,选了几下,定在了一个台,那里正歌舞表演。
她们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是她第一次看彩电节目,炫目的色彩像小电影似的过瘾。
但学姐不满意的说:“我家不是平直摇,等攒够了钱就换个平直遥”。
她不解:“什么平直遥”?
学姐:“你看屏幕,我那电视四角是圆的;屏幕是突出的;还有我得手选台。
现在有新产品了,四角是直的,屏幕是平的,还有遥控器,坐在沙发上就能换台,这就是平直遥。
但比较贵,快四千了”。
她点点头说:“长知识啦”。
学姐神秘一笑说:“告诉他就买平直遥”。
她:“我告诉谁啊”?
学姐:“嫁谁告诉谁,没平直遥不嫁”。
她没回答。
过一会儿说:“姐,你既有彩电还很幸福”。
学姐一脸知足的:“我家他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工人,勤勤恳恳过日子,没有不良奢好,没有恶习,挣钱全上交给我,那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呗”。
她们又一同看了会电视,学姐熬不住了,她打着哈欠说:“我睡觉去了,我把被子给你铺好了,你看完就过来睡”。
说着她起身睡觉去了。红梅搂着抱枕,拿袋小零食,电视节目一个接一个地看,这小屋如此肃静,如此温馨,她舍不得睡。
直到很多台陆续“下班了”,她心想:“还有明天呢,睡吧,那小炕也是很舒服的”。
于是她关掉电视和灯,以为会很黑,但朦胧中还看得清屋内设置,她纳闷地掀起窗帘往外看。
原来车站灯火通明,学姐家小院也借光了,门口一棵果树伸出墙头,树冠被灯光照成火树银花。
放好窗帘她摸到小炕,学姐发出均匀的呼吸,睡得好沉,她摸索着钻进被窝,被窝暖暖的,被子散发着新棉布的味道,学姐给她盖的是新被。
她一时无睡意,看着窗帘外树枝的剪影发呆,这时耳畔传来轰隆隆的闷响,身下的小炕忽悠忽悠抖动着,她猜测过的是货车,货车“轰轰”好久才远去,一时间万籁俱寂。
不一会儿由远而近又有火车驶来,她像在摇篮中睡着了。
她在学姐家住一周了。这一周她乐不思蜀。
这天是周六,吃午饭时学姐突然问她:“你和分校的林老师到底处没处?”
她没听见一样,扒拉着饭粒。
学姐等了一会儿,换了个问法:“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学姐松了口气,咯咯笑起来,说:“我给你找到买平直遥的人选了”。
学姐一本正经地说:“咱俩这几天从车站出出入入,车站里有个老值班员,我们叫他闻叔。
他昨天偷着问我:’和你在一起那个小闺女有没有对象呢?’我一听就明白了,我说不知道,他就说:‘我二儿子没对象呢,给我二儿子介绍介绍’。我说我问问”。
学姐介绍说:“咱们这个车站是卧龙站,卧龙往北那站叫雾海站,闻叔家就在雾海站;
卧龙往南那站叫沙塘子站,闻叔家老二就在沙塘子站,在沙塘子电力工区,是个电力工,也是退伍兵出身。
这个老二来卧龙站时我见过一回,长得特帅。就是年龄大点,27岁了,比你大六岁,但男人成熟,女人不操心”。
学姐详细地介绍着,她静静地听着。
学姐:“那这样呗?咱们也没啥事,哪天让他来一趟,你们见个面?”
学姐期待地看着她,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
她同意相亲了,那一刻觉得特解恨,她和自己赌气,和那个绝情的人赌气。
从此,逝水东流再不回!
学姐敲定说:“就这样了哦,我现在就到车站去,老闻头正好当班,下了这个班就得隔一天才会来,那就拖拉久了”。
她穿上大衣,抿上衣襟就出去了。
她很快回来了,说:“那老头比我还急,他做主了,老二明天就来,也就这个时候吧”。
第二天的相亲如约而至,下午一点见面。
学姐提前开始准备,她比红梅还紧张,一会儿摆摆水果,一会儿弄弄冰箱帘儿,四处打量着完美度。
红梅劝她:“你别累着,坐一会儿吧”。
但她哪里坐的住?墙上的石英钟一点点靠近约定时间,学姐突然想起来,到外面把大门打开,又钻进屋,她笑着说:“不开门咋让人家来?”
这样在小炕那个窗前,就可以看见大门外很远的地方,学姐把她拉到窗帘后,按她坐下,说:“咱俩一睹为快”。
她俩守株待兔似的守着窗户。
一点钟过了,小路上没动静,学姐又看看石英钟,又过了三分钟。
学姐念叨着说:“说好了的呀,没事,会来的”。
这时红梅看见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高高瘦瘦的,他穿着半新军裤,褐色毛衣。
一件黑呢短夹克敞着衣襟,两片衣袂随风吹到两侧,他双手插进裤子兜,正大踏步往学姐家大门而来。
走近了,发现他高鼻梁大眼睛,浓黑的卧蚕眉带着阳刚之气,皮肤不黑不白,一头黑发浓黑闪亮。
这个人真帅!
尤其有趣的是,他的唇下有一排浓密的龇须。
说时迟那时快,来人已经来到大门前,他迟疑一下,在思索该不该敲大门,略一站又举步走了进来,来到房门前,他敲了敲。
学姐抻抻衣襟,好像能把肚子盖上似的,走到房门前,打开了门锁。
学姐愉快的声音:“今天休班啊”?
来人醇厚的声音:“嗯,嫂子”。
学姐把他让进那个大房间,然后过到小炕这屋来,红梅坐着没动,学姐急切地小声说:“来呀”。
她拉着红梅的手在前引路,把她牵进那个房间。
他正坐在沙发上,学姐进来了红梅跟进来,手拉手一串进来的,他抬头看完了第一个接着看后一个。
表情有点懵。
他站了起来,他真的很高。
学姐笨拙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学妹,章红梅”。
他眼睛里闪着笑意点点头,学姐又说:“这是闻立”。
红梅也点点头。
学姐对两个人说:“你们吃水果,你们聊”。
她躲出去了,这是个没有经验的媒人。
红梅和他在沙发上一边一个。
他的两条长腿杵在地板上,无的放矢的样子。
上身坐姿挺拔,兵哥哥的习惯还在。
两个人各看各处,无话。
矜持一会儿后,他先开口说:“快放假了哈”?
她:“嗯”。
闻立:“盼着放假吧?”
她未置可否。
闻立:“这时候就羡慕你们,有假期多好”。
她:“没觉得好”。
闻立沉默了一会儿,态度诚恳的:“我读书没你多,说话不恰当别介意”。
她又是未置可否,但就等于默认了,这种默认令人感到她很骄傲。
他们的谈话开个头,她一句答死,但闻立都能找到出路,他挺会聊。
她穿着妹妹织的湖蓝色毛衣,浓密的头发长长的披满肩背,一脸冰冷衬得脸色更白,像细瓷似的闪着冷漠的光。
学姐感觉气氛不对,就进来调节气氛说:“吃水果呀,哎呀,我应该泡茶,我泡茶去!”。
闻立连说:“别忙了嫂子”。
停了一下他对学姐说:“嫂子,我听你家暖气咕噜咕噜响,里面应该有气了,得放气儿,放气后更热”。
学姐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烧那么多,摸着温突突的,那你能放气吗”?
他站起来说:“我看看”。
他摸着端头螺丝扣说:“有扳手吗?”
学姐说:“有”,到抽屉里拿过来一个递给他。
他灵活地调节几下扳手角度,弯腰把扳手钳住那个螺丝扣,大手用力拧了几下,螺丝扣松动了,突然滋滋冒气,里面压力往出顶一股气。
他说:“嫂子还得拿个抹布,会滴出一些水”。
抹布又递给他,他把抹布捂在螺丝扣上,红梅站在学姐身旁,学姐站在他身旁,他们三个人一同听着那股气带着强烈压强往出冲,直到越来越弱,后来不响了,他把螺丝扣拧紧,整个过程熟练利索。
他拿着扳手看着暖气说:“这回气差不多放光了,能好些了”。
他放下扳手,擦了擦手,说:“嫂子,我先回去了,我爸在车站,我去他那看看”。
学姐过意不去:“休息一下再走吧!来一趟帮了这么大的忙,谢谢你”。
闻立已经走到门口了,在开门的瞬间回眸一顾,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对红梅秋波一闪,他点点头,一低头跨过门槛就出去了。
学姐赶忙穿上大衣送行,他就停下来等了等她,学姐抬头笑着和他说着什么。
学姐被他劝回来了,他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车站拐弯处。
学姐回到屋里,脱下大衣冲着红梅笑个不停,带着笑声说:“你猜他咋评价你的”?
红梅好奇地问:“怎么说”?
学姐学他原话:“很漂亮,就是太小了”。
红梅反击说:“他也很漂亮,就是太大了”。
学姐说:“等我家他回来再打听一下,到底人品怎样。但他爸老闻头是个好老头,没任何不良习惯”。
她又笑着说:“我家他回来还不得笑话我,趁他没在家保上媒了,哈哈”。
学姐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暖气跟前摸了摸,惊喜地说:“烫手了,从来没这么热过”。
她笑嘻嘻地打趣:“红梅,以后你家暖气得老热啦”。
第42章 真正的离别
整整一节课,她坐在桌前刻题,满鼻子蜡纸味道,好在快收尾了。
这时有人在走廊喊了一嗓子,“章红梅电话”。
她放下铁笔往校长室走,纳闷儿谁给她电话?
电话听筒被放置在桌上,屋里没别人,她拿起来放在耳边,她“喂”了一声,那边也“喂”了一声,只这一声她就听出来是闻立。
电话音质不好,杂音很大,需要大声才能彼此听见,闻立在那边说:“我在单位呢,今天值班,你上完课了吗”?
红梅说:“一会儿还有一节,现在刻题呢”。
他:“怎么刻题啊”?
她:“把蜡纸蒙在钢板上用铁笔刻字”。
那边愉快的笑了:“我第一次听说还有铁笔,铁笔和普通笔一样吗”?
她:“一样的。就在笔尖不同,笔尖是根钢针,这样才能刻透蜡纸呀”。
一根电线把他的话送来很不容易,所以她有问必答。他在那头明显很开心。
直到她又沉默了,他遗憾地说:“那好吧。我就不打扰章老师了,你忙去吧,但别累着”。
她把听筒放在了电话机上。
学姐听说他们通电话了,笑着说:“这小子动心啦,嫌你小都是借口,谁不喜欢嫩的”?
红梅拍了她一下:“你这个姐啊,和男人沾边后这么……”。
她找不出恰当的词,学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服气地说:“很快你啥都和我一样”。
第二天下午,她刚和学姐回到学校,她背对着门坐在办公桌前,这时有人提醒她:“是不是找你的”?她回了下头,见一个男子站在门口,再一看是闻立。
他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穿上大衣走了出去。
他今天装束很特殊,穿一件铁路工人棉制服,制服外扎了条褐色宽腰带,腰带上吊下来几样东西,一把大钳子,一把小钳子,一把电工刀,一把小扳手,这些东西在腰间晃悠着,他看上去像是全副武装的战士。
她们往校外走,她表情淡淡的问:“你怎么来了”?
他爽朗地说:“我们走区间经过这,我们工长给我放的假,让我来约会”。
快到元旦的天气干巴巴的冷,但风平浪静,班级里冒出的煤烟笔直地飘散在湛蓝的天空里。
出了校门并无地方可去,他们信步溜达着过了道口,沿着铁道帮子往南走。
铁道路基高出地面五六米,走在轨道旁的小路上,视野开阔。
他指着下面壕沟升起来的电线杆,自豪地说:“上面的磁瓶我不止一次地换过,维护铁路沿线电力畅通是我们的职责”。
她这才注意地看了看那些电线杆,每隔二十来米一根,一根连一根排列到天际。
她好奇的问:“电线杆多高”?
他:“二十米”!
她:“你怎么爬上去”?
他:“用脚扣子,每一步抓紧了,一步步交错着上”。
这是她闻所未闻的。
他未说先笑:“有的人天生恐高,爬到一半卡那里了,不敢上,不敢下,吓尿裤子啦,哈”。
没笑完他突然咽回去了,觉得用词不雅,迅速地溜了她一眼。
很快又说:“我不恐高,其实挂在上面挺有趣的,鸟瞰千山暮雪”。
这个词出自他之口挺新鲜,他秒懂了她的表情,自我解嘲说:“这是我们技术员说的,我们技术员是交大毕业的”。
正说着身后传来低沉的轰鸣,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
在另一侧的轨道上行驶过来一列货车,高大的黑色车头吞吐着白色烟雾,像一团团白云升到蓝天里。
火车头的车窗里探出一个人的上半身,他使劲地挥舞着手臂,手上拿个帽子。
那人在向他们挥舞。
再看闻立,他高高地举起双臂向那人挥着,他们交错的瞬间挥得频率更高。
车头迅速向前,车厢一节节跟随而去,脚下地动山摇。车头那个人不挥帽子了,但依然探着上身向他们行注目礼。
车头越来越远,那人越来越小,空中传来低沉雄浑的汽笛声:“唔!唔!唔!”。
三声汽笛,在天空大地间回响,余音越过田野树林,久久萦绕。
闻立目光灼灼地盯着车头远去的地方,轰隆隆,车厢过去了一百多节,最后车尾也过去了,终于整列货车消失在天边。
大地也平静了。
她奇怪地问:“你们在干嘛”?
他还看着前方说:“车上那人是我战友。他是货车副司机。
我在走区间时,在线杆上挂着时,他路过了就向我鸣笛,刚才他又看见我了。
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下来和我喝过一杯,他都是经过”。
这个故事很动人,她不禁重新打量了他一遍,这是她从没见过的类型,他的领域对她很新鲜。
她问:“你多大当兵的”?
他笑了,用玩笑的口吻纠正说:“老师你应该这么问‘你多大参军的’?”
她被成功地逗笑了,他却没笑,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见她笑。
她忍俊不禁地又问了一遍:“你多大参军的”?
他:“十七岁,十九岁退伍,就直接参加工作了,其实我当兵前就在车站当了二年临时工”。
她马上联系到学业问题,这是她的职业病,她问:“你初中毕业了吗”?
他心虚地说:“毕业了”。
她没往下追究,心知肚明他顶多不是文盲,哎,白瞎一副好皮囊。
他自爆糗事,“我上学时最怕老师,一次逃学了,把书包藏柴禾垛里,老师告状,我妈用铁丝抽我”。
她:“改过来了吗”?
他诚实的:“没有”。
她:“我看你不是怕老师,是恨老师吧”?
他赶紧说:“没有!不恨!老师都是为学生好”。
当她举目四望时,发现溜达出很远了,道口已经遥遥不见,他们立即往回走。
他问:“放假了你有什么计划”?
她心里说:“在家煎熬呗”。
但想到还有外出机会,就说:“出去函授学习”。
他:“在哪里学”?
她:“教师进修学校”。
他送到校门,目送着她进了办公室,才转身找同伴去了。
寒假在大家的期盼中终于来了,这意味着不必挨冻,不必遭罪。
对于她,意味着无奈。
她度日如年地计算着函授日期,那七天学习竟然像度假一样令她盼望。
日期一到,她又出发了。
依然那座小城,依然那条唯一的大街,所不同的是,此番重来,她是一个人。
路过军人招待所时,她慢下脚步,慢慢经过那座灰旧楼房,就像经过上世纪的回忆。
路过街心花园时,树丛尖上白雪皑皑,雪又可以比作花了。
她看不见里面的样子,但那里有石桌石凳,她知道,那上面肯定落满了积雪。
她听说这次文理科错峰学习,文在先,理在后。
那么,他和她也就错开了。
她来到进修,进修前楼有几层变成宿舍了,价钱便宜,后面就是教学楼,来回方便,她决定住这里。
但小房间靠抢,果然只剩大房间了,不过大房间又便宜一块,这更好。她住下了。
还挺幸运她的床靠窗,中午回来时满床阳光,她歪在被子上,腿上晒得热热的。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发呆,没人“缠”她,她很无聊。
吃饭的时候她去了一次实验高中附近的快餐店,依然是那个高帽子厨师忙碌,依然十个菜,依然三粒花生米。
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不同的是,她的对面是陌生人了。
不知他学习的时候会不会一个人来,会不会想起曾坐在对面的她?
他的样子经常变得模糊,她要忘了他了。
精读课依然是那位风情万种的“皮裙”老师,当然这次她没穿皮裙,她依然端着保温杯讲课。
一切都依然,一切都不复从前。
一天午休时,她最后一个走出教学楼,见台阶下站着一人,颀长挺拔,披件藏蓝色呢子大衣,大衣下摆垂过了膝盖。
他扭过头,是闻立。
她慢慢走下台阶,他把她的肩头一扳,说:“走,吃饭去”。
她再一次经过街心花园,军人招待所,与一个认识不久的男子。
他们拐进一条街,这里别有洞天,简直是饭店一条街。
各种招牌的饭店一看就不是卖盒饭的地方。
这条街的深处,独栋饭店一座连一座。
在一家招牌是“好运来”的楼前他停下了脚步,侧身看着她说:“咱们进去吧”。
他率先上了台阶,一楼是个大厅,大圆桌铺着洁白的桌布,像食堂的样子。
他直接上楼,楼上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踩在上面柔软无声,走廊两侧都是包间。
他选了一个朝阳的房间,房间里阳光灿烂,服务员贴心地拉上了一半窗帘。
他们脱掉大衣相对而坐。
服务员递上菜谱本,他接过来翻阅着,指着一份熘肝尖问:“有水煮的吗?水煮蒜泥那种”?
服务员说:“可以那样加工”。他征询红梅:“吃水煮的还是溜的”?
她:“都行”。
他拍板了:“水煮的,别煮硬了”。
他很认真的很熟练的点好了其他菜品。
菜品一道道端上来了,有一盘水煮肝,手工掰成了块,配小蝶蒜泥;
一盘姜丝肉,姜丝切得极细缠绕在肉丝上;
一盘扒菠菜,翠绿的菠菜带着红根,卧在清汤里,菠菜间点缀着肥硕的虾仁;
一盘水晶肘花,肘子肉的横截面蜿蜒着青筋,一片摞一片摆放,像盛开的一盘肉花;
一大碗汆白肉酸菜汤,飘着过年杀猪菜的香味;
一屉烧麦,烧麦的面皮晶莹剔透,在收口处翻出一层层薄皮儿,还有一瓶啤酒。
四菜一汤满满当当摆在玻璃转桌上,他从腰间解下钥匙链,挑出一个酒瓶启子,“嘭”的打开了那瓶啤酒。
动作娴熟流畅。
将翻着泡沫的淡黄色液体注入玻璃杯中,握着剩下的半瓶啤酒问她:“你喝吗”?
她摇摇头。
他满意的笑了一下说:“那我自己喝了”。
他把筷子递过来,说:“这几天学习太辛苦吧?吃点好吃的犒劳一下你,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就选喜欢的吃吧”。
她每个菜品尝了一下,扒菠菜里吃了几个虾仁,水煮肝干巴巴的,不好吃。
微辣的姜丝肉吃了一口还想吃第二口,她特别爱吃这个,他就把姜丝肉转到她手边不动了,她吃了不少姜丝肉。
他喝光了一瓶啤酒,虽然意犹未尽,但没再喝。
她很快就饱了,真饱了。
他也放下了筷子,一桌子菜都剩下了:
那碗汤没动;
肘子花只缺了几个花瓣;
水煮肝还是小山一般;
烧麦吃了一半;
那盘扒菠菜,菠菜趴着一根没动,只少了几枚虾仁;
只有姜丝肉吃了大半。
他喝酒之后,脸色红润,眼神带着点点迷离,健谈起来。
他说:“我不抽烟,我觉得吞吐那玩意儿又辣又呛,搞不懂有的人抽个什么劲儿,但我喝点酒,吃到嘴里才是得”。
他回忆当兵的往事,还是与酒有关,他说:“我在内蒙当兵,那年才17,内蒙人豪饮嘛,他们经常在军营附近偷着和小兵换东西。
他们拿酒,我们偷馒头,也不管几个馒头偷出几个是几个,换一瓶酒,然后在就寝前在厕所偷着喝。
那酒嗷嗷辣,可是好不容易换来的,辣也都喝光了,喝完了溜回宿舍赶紧睡。对了,这里就有我那个火车副司机的战友。
后来有个傻瓜喝高了不睡觉,出来唱歌,那还不被抓?
他一落网,把我们都供出来了,班长吓唬我们说,撵我们回家,这可吓坏了,费那么大劲当兵就是为了退伍有工作,要不谁去山沟里遭那个罪”。
兵哥哥的崇高被他的大实话说的稀碎。
她问:“到底撵没撵”?
他:“没撵,撵了就没有我今天了,后来再不敢喝蒙古人的酒了”。
那顿饭花了多少钱她不知道,按盒饭估算够吃一个月了吧。
他送她回到进修,她进门前回头时,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大衣下摆随风飘起。
最后一天的学习大家以为只一上午,没想到下午一分钟没提前。每个学员脚底下大包小裹塞得满满的,都是买的年货。
铃声响了第一下,就有一半冲出去了,铃声响完,屋里几乎没人了。
皮裙老师她也穿上大衣背起包往外走。
红梅问她:“老师,你们这一寒假一直在上课吗”?
皮裙老师嗓子暗哑地说:“一周一个县,可把我们跑断腿了,我和我爱人分开两地,我在各县,他在国外学习,这回好了,他明天飞机到家,能过团圆年了。”
不管哪个层次的人,都觉得函授是难受,可是她回家更难受。
她落寞地出了进修。
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猛抬头,哦,是闻立。
他的嘴角呼着白气:“我接你来了,我串的班,要不今天出不来”。
她有点感动。
在车站,他们从职工通道进去等车。
这是典型的走后门,那里没有熙攘的旅客,只有他俩,她坐了一会儿,很无聊。
闻立说:“你跟我来”。
他把一扇门打开一道缝隙,向她点点头,她从门缝往里看,她看见一个大厅似的房间,每个玻璃窗后坐着一个人,玻璃窗外是喧嚷的人群。
好半天她看明白了,那是售票室,她第一次逆着角度看卖票的,逆着角度看候车室的人。
售票员们麻利地打票收钱,窗口一张张晃动的脸,这个去了那个来了。
能让她见识到这个,她不禁赞佩地瞥了他一眼。
在卧龙下车后,他让她等一会儿,很快从值班室推出一辆高大的摩托车,他驾驶着到她身边。
把一个小头盔给她戴上,他自己带了个大头盔,头盔里的大眼睛热烈地看着她。
他一摆头:“上来吧”。
她踩着踏板坐了上去,摩托车座位好软啊!
她在后面指挥着路线,她们过了石桥,沿着大道往她家而去。
路两边的树林迅速倒退着,这是自行车的速度无法相比的。
她感觉眨眼就到梨园边了。他回下头,意思是怎么走,她看着她家破败的小院,说:“前边就是”。
摩托车一脚油门到了门外。她们赶在夜幕降临前就到家了。
她下了车,将头盔递给他,他没接而是笑着说:“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让我进去坐坐”?
说着摘下了头盔,挂在把手上。
大步往院里走,他打开房门的时候竟然对她说:“进来呀”。
她目瞪口呆中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在父亲,哥哥,妹妹,惊讶的目光中,闻立落落大方地站在他们面前。
红梅只得介绍说:“闻立,他送我回来的”。
家里人明白了几分,父亲还没完全从惊讶中恢复,习惯性地说:“请坐”。
红梅想起来还得介绍,就对他说:“这位是我爸,那位是我哥,她是我妹妹”。
最后抱过来侄女,“这是我侄女”。
侄女很给力,没嚎叫。
闻立一一见过,待他坐下后,父亲和哥哥进入了状态,你一言我一语打听着,闻立有条不紊地回答着。
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他站起来告辞。
父亲坐着没动,哥哥送到房门口。
妹妹热情的送到大门口,知趣地回屋了。
她不悦地说:“谁让你进屋的”?
他戴上头盔,看不清什么表情,头盔像个圆圆的大脑袋,呆呆地等了一会儿,他大声说:“哪天我还来”。
摩托车一溜烟没影了。
她刚一回屋,就听见哥哥正热烈地发表言论。
看见她又重复了一遍,:“一看那小子就是老油条,红梅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父亲担忧的问:“读了几年书”?
妹妹忽闪着大眼睛:“他可真帅啊”!
又轮到哥哥了:“家务事你不愿动脑,这点他倒适合你”。
第43章 一九九二
柜盖上礼品琳琅满目,都是是闻立带来的,进门的时候他捧得高高的,连他的脸都看不见了。
他这才叫死乞白赖,自诩正式拜访。
圆桌上摆了几样下酒菜,父亲从三屉桌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老酒,家里没有专门的酒杯,他把酒斟在三个小碗里。
哥哥举起碗说:“今天是一九九二年正月初四,闻立到我家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哥哥拽上了,“闻立也吃腻了大鱼大肉,我们这薄酒素菜给你换换口味,来,你能不能喝一点”?
闻立赶紧端起碗,谦虚地说:“能喝一点”。
哥哥抿了一点,辣得赶紧吃口菜;
父亲呷了一点,咂嘴品品,拿起筷子挑了点菜吃。
闻立啜了一口,就在他要灌第二口时,突然意识到要控制,于是他赶紧克制住了。
他随着那父子俩慢慢浅酌。
哥哥那碗酒没喝一半,已经脸红腮热,坐不住了,只得说:“我先躺一会儿,一会儿再来”。
他踉跄着推开里间屋门一头倒在炕上,仰面朝天打起呼噜。
闻立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一个,对面还有一个在坚持。
父亲一次呷一点,他也奉陪一滴。
大嫂和妹妹已经吃完了,红梅也放下碗筷,她陪着坐了一会儿,见父亲还在沾酒,一时喝不完的样子,她也离桌了。
桌旁只有闻立和父亲,他们不知谁在陪谁,父亲似乎借着这碗酒要解愁肠,他的眼皮已经粘滞,话也车轱辘转。
妹妹对她说:“爸醉了”。
父亲确实醉了,妹妹劝父亲:“爸,你上炕躺一会儿吧”。
说着就来搀扶,父亲生硬地一甩膀子,说:“还没喝光酒呢!还没陪完客呢”!
闻立见状,就拿起酒瓶在父亲碗上淋了几滴,接着往自己碗里倒,“咕咚咕咚”像倒水。
酒瓶空了,他的碗满了。他端起酒碗看着父亲说:“大爷,我喝干了,你就陪好我了,你就上炕睡觉去,好吗?”
说着端起碗放在嘴边一口一口地喝,像喝水。越喝头抬得越高,到最后一仰而尽,豪迈带劲,像给朋友两肋插刀,带着义气。
他放下碗对父亲说:“大爷,我喝好了”。
父亲摇了摇空酒瓶,瞄了瞄闻立的空碗,满意的点点头,他觉得陪好客人了。
妹妹赶紧搀扶,闻立协助,父亲头挨到枕上,重重的叹口气就睡了。
酒似乎是男人的专属,豪迈的喝酒看上去挺爷们儿。
红梅要给他盛饭,他眼角荡漾着春色,轻声说:“吃不下了”。
他这个样子又很英雄柔情。
哥哥被嫂子边数落边推搡,后来用脚踹,他终于醒了,他一脸宿醉的样子来到红梅面前问:“闻立回去了?骑摩托车回去的?”
哥哥又下了条结论:“闻立绝对是酒鬼”。
这些话红梅都当成了耳旁风。
元宵节刚过就开学了,函授学习有个结业考试,她又一次背上行囊,和县城通勤小分队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她走出闸口时同事小吕拽着她的胳膊不松手。
她哭笑不得地说:“你松开手呀,你的手劲真大,我答应和你去”。
人高马大的小吕不相信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小吕从寄存处推出她的自行车,载着红梅沿着中央大街一路向西,经过一道街啦二道街啦一直到了十道街。
她拐进了十道街,小吕提醒她:“你看十道街的西边”。
她早看见了,沿街一栋栋精致的小楼,二三层那样子,楼下带个小院子,高大的铁门万夫莫开之牢固。
她用乡巴佬的眼界赞叹:“这些小楼真漂亮”。
小吕说:“这叫别墅!是县城富人区,主人非富即贵”。
红梅暗想:“还以为你家住这里呢”。
小吕终于骑出了别墅区,眼前立即变成平民区。
一座座水泥灰的平房低矮地连成一片,其间阡陌小路崎岖蜿蜒。
她们终于在一座院落前下了车。
小吕自嘲地说:“这才是我的寒舍,我们这是地质家属区,唯一的优点这是公房”。
经过整个县城,她终于来到了小吕家。
屋里陈设朴素温馨。
小吕换上衣服就抱孩子,她吩咐丈夫说:“做饭吧”。
那个清瘦的男子钻进了厨房。
小吕看着丈夫的背影笑着说:“我们是高中同学,我和他处了一段吹了。上大学后又处了一个,又吹了,我就回头找他,我和他说‘你觉得对你有利你就答应,不同意我也不缠着你’,嘿,他答应了,我们就结婚了”。
这就叫理性吧,人说理性的女人是无敌的。
小吕意味深长的说:“女人选对象一定要有眼光,选男人看他们实力,而不是皮囊”。
小吕向她普及择偶观,红梅听到这里,隐约猜到了小吕硬拽她来此目的了。
果然,兜了一大圈,小吕说:“我因为生小孩这两年没上班,这学期我一上班,就观察你。我越看越喜欢,就决心一定给你介绍个好对象”。
小吕能说会道。
她继续:“你看到别墅区了吧?想住吗?那里有一家是副县长家,他家三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但对儿子非常严格。
儿子比你大两岁,在省会工业大学读自费,今年毕业。
他家娶儿媳妇的标准是:农村考上学校的老师”。
这是什么意思?
小吕解释:“要农村女孩,因为朴实;要考上学校的,因为能考上学肯定聪明;职业必须是老师,老师会教育下一代”。
哦,官宦之家思路果然与众不同。
小吕:“副县长是我们乡的乡长提拔进城的,所以我熟悉他们家,别看有权有势,家风特别正,你看选儿媳妇的标准就知道了”。
看来一场相亲即将开幕了,她既然来了,说不行也得行了。她也很好奇副县长家公子长什么样子。
晚饭后,她们刚坐下不久,门外有响动,接着一行杂踏的脚步声进了院,小吕看了红梅一眼,有点紧张地说:“他们来了”。
小吕丈夫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都是中上等个头,一个四方脸双眼皮;一个鹅蛋脸单眼皮。
一瞥间她获得了这些,小吕站在她们之间,她对两男生介绍:“这位是章红梅”。
那两男生同时向她点点头,小吕又对红梅说:“这个是我表弟”,她指着鹅蛋脸的;
“这位就是石峰”,她指着方脸的。
红梅的目光一直在鹅蛋脸上,主角原来是方脸,他才是县长公子,石峰。
鹅蛋脸表弟像是给队友助阵,一直紧挨着公子石峰坐着,表弟显得轻松自在,石峰拘谨无措,他像是冷似的,端着双肩。
副县长的公子紧张得要命。
小吕拿出一些毛线,红梅撑着,她们一起缠毛线。
小吕引逗公子说话,她们聊共同认识的人,聊家乡。
红梅趁着她们聊天,就问那位表弟:“你也在上学吗”?
表弟:“我和石峰是高中同学,我在艺术学院,学音乐”。
红梅:“你最喜欢什么乐器”?
表弟来了兴致:“管里面是箫,弦里面是古筝”。
然后问她:“你看了正热播的《雪山飞狐》吗?片尾曲《追梦人》喜欢吗?”
她正好喜欢,就说:“我最喜欢那句‘莫让红颜守空枕’。其他的太啰嗦”。
她俩一见如故地聊着,小吕那边已经静下来,都竖着耳朵听他们俩聊。
这明显的跑偏了。小吕使眼色给表弟,表弟的热情戛然而止。
小吕建议:“红梅,石峰,你们出去透透气屋里太闷了”。
石峰得到特赦般站起来,他们来到外面。
外面昏昏暗暗,路灯被色夜拘束成萤火之光。
而远处灯火辉煌,衬着别墅的屋顶琼楼玉宇般华丽。
在夜色掩映下,石峰活泼不少,他很积极,他问:“你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为什么大学没毕业就相亲”?
她心里说:“不想知道呀”。
她没回答。
石峰说:“我觉得越是年少感情越纯,我老大不小了,再不谈就找不到纯真感情了”。
她不客气的问:“大学生都是年轻人,你为什么不在大学谈”?
他的观点:“我在大学谈过一个,保持了一年吧,后来她不理我了,大学也比较浮躁,现在我要毕业了,我要找一份明确实在的感情,不瞎浪费时间了”。
她:“哦,你就是奔着婚姻,是吧”?
石峰:“对对”。
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说:“咱们回去吧”。
石峰正谈的投入,突然被打断,他只得停下来,但明显地很失望,也意识到了什么,在最后的几秒钟里,他试图抓住什么,急切地说:“我对你非常满意,你好好考虑我行吗”?
红梅:“咱们进去吧”。
她们一前一后回来了。
进了屋,表弟再不说话了。
而这时也没必要再聊了,两男生匆匆走了。
小吕在大屋床上铺被褥,铺完了,她坐在床边对红梅说:“只要你同意,你不必操心调工作的问题,整个县城随便你挑学校。”
然后看似不经意地附加一句:“我也能借光调回城里”。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动机。
小吕离开前说:“今晚好好考虑一下,改变命运的机会啊”!
红梅往大床上一躺,被弹了起来,好软的床啊!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好疲惫,她头一挨枕头就眯瞪了。
心想:“还用明天,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她睡着了。
她睁开眼睛时,不知是几点,反正一夜无梦,一夜酣畅。
她想起还有考试,赶紧起床。
小吕走进来,也不拐弯抹角,说:“石峰在门口等着呢,要送你考试去,你出来见他吧”。
红梅也干脆:“我不去见他了,我不喜欢他”。
小吕无奈的说:“昨晚我就看出来了,你一夜没想明白?哎,你真幼稚,以后会后悔的”。
她没出来见石峰,石峰走了,她去考场了。
一夜之缘就此交错,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这件事过去不久,那天她下课回来时,她的桌上有一封信。
这是一封陌生来信。
她没有去拿,猜测谁寄来的。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笔记像个女生笔迹,拘谨中很认真。
地址是省工业大学。
她恍然大悟,感觉很意外,坐下来打开信。
只一页信笺,一笔一划的写着:
“章老师你好:我给你写信你意外吧?我考虑好久还是有话要说,我现在才知道你当天晚上就已不同意了,我却还傻傻地第二天早晨跑去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虽然我比你大两岁,但我还是以学生的方式处理问题,虽然你比我小,但你已经工作两年了,比我更了解社会,你用成人的标准对我,我感觉好累啊!以后再也不相亲了,太累了。……”。
她读完了哭笑不得,在副县长公子石峰的人生里遭到拒绝,而且是一个乡镇小老师的拒绝,他很不甘心吧?所以特意唠叨唠叨。
她取出一页精致的信笺,认真地给他写回信。
她说:“石峰同学你好,你的信我收到了,我们的见面如果对你产生了伤害,纯属无意。
相亲没错,如果因为这一次你就排斥相亲,那我会更不安,而且你也是不对的,你会错过很多机会。
你是个好青年,寻找你理想的生活吧,祝福你。”
她就像个成人居高临下地安慰小朋友,也大大地装了把屁。
回信寄出去了,他应该能收到。
生活回归各人的忙碌。
一天,利用午休时间,她推开学姐家虚掩的铁大门。
窗前的晾衣绳上,用夹子夹满了尿布,院里挂满了万国旗。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洗着什么。
他回过头,他是学姐家“他”,学姐夫。
他憨厚地笑了,站起来往边闪身,两手泡沫,一时不知说什么,只管憨笑。
红梅看见水盆里泡的是尿布,逗他:“给大儿子洗尿布是不是特别幸福”?
他这才憋出一句话说:“嗯呐,幸福”。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小炕那屋门口,往里看了看,轻声说:“她睡着了”。
但里面说:“谁来了”?
声音不大,正是学姐。
红梅也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学姐正躺在炕上,孩子和她占满小炕,屋里暖意融融,充斥着新生儿的味道,好闻的味道。
学姐躺在枕上招呼红梅说:“快进来!我都要闷坏了”。
她轻轻地走进去,搭着炕沿儿坐下。
她探身看着那个小宝贝,他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学姐一脸甜蜜地凝视着她的宝贝,红梅回了下头,学姐夫还站在门口,伸着脖子正看着炕上母子,一脸满足。
见红梅发现了他,不好意思地闪了,走廊里又传来洗尿片的声音。
学姐坐起了起来,她披上棉睡衣,把被子往腿上盖了盖,看着红梅,像是有话要说。
红梅疑惑地看着她。
学姐终于开口了,她说:“红梅,放假到现在我就没看到你,我身子越来越笨。冰天雪地我也没敢出去,就想着见你面和你说”。
红梅紧张起来,她屏息听着。
学姐:“年前我家他学习回来,我就显摆似的告诉他,我办了件了不起的大事,我把闻立介绍给你了。
你听我家他咋说?他当时就急眼了。他说:‘你这不是瞎胡闹吗?你了解他吗?就介绍?’我问他:‘那你了解你快说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先说闻立优点,他帅,他爱交朋友,他对朋友实诚,他作风没问题;缺点也致命,脾气爆,爱喝酒,大手大脚乱花钱,缺心眼,大男子主义’,”。
学姐一口气说完,红梅心里咯噔一下,闻立这么多毛病吗?而这些毛病那么抽象,她无法和闻立联系起来。
学姐语重心长,红梅也敞开心扉,她说:“从小我就见惯了我爸窝囊没用,遇到事情除了会唉声叹气就是拿我们当出气筒。
我大姐找个姐夫又是窝囊废,我大姐每天把自己当男人使唤,我就想:‘绝不像我大姐似的,我得找个男子汉’。”
学姐见红梅如此态度,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也许你们能过一起去呢”。
经过公子石峰,经过和学姐“表白”,她蓦然发现,自己肯定闻立了。
第44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
每天下班进家门前,红梅都打怵,迎接她的是侄女的哭嚎,父亲的愁容,妹妹偷偷的抱怨,还有哥嫂的争吵。
哥嫂经常门扉紧闭,静悄悄中偶尔传出婴儿的啼哭,那哭声比刚出生时嘹亮了。
伴杂着哭声的是哥嫂突然间爆出的短暂的拌嘴,她们似乎酝酿充足了,在短兵相接时“稳准狠”互相攻击,在击中双方要害后又火速熄火。
哥哥爆发点总是:“你猪脑吗?那样对孩子好吗?生两个孩子了,我不上手两孩子就得被你折腾死”。
嫂子的关键词是:“你行!就你懂!一个大老爷们就懂抱孩子,天天除了傻吃蔫睡,你他妈的还有啥能耐?没有我孩子就得饿死”。
他们都挺能耐。
这时的父亲盘腿坐在炕上,把两手垫在屁股底下,看着窗外,眼神茫然。
“哭吧精”侄女在屋地溜达,借个由头就开嚎。
章红梅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进屋了,脱去上班衣裳,穿上家常衣服回到煎熬的生活里。
她的脑海里经常回忆哥嫂初相识的样子,哥哥最后一次落榜,不打算复读了。
被大嫂老姨相中,把远在内蒙的大嫂介绍给了哥哥,大嫂对哥哥一见钟情。
那年大嫂坐在炕沿儿上,手指绞着绿围巾的毛边,翻来覆去的保证:“我作为小辈必须孝敬老人,老人必须得到孝敬”。
父亲听后眉开眼笑,哥哥对大嫂也算相敬如宾,他们可能都忘了最初的样子,但红梅帮他们记得。
但这有什么用?
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就是如此。
这天晚上,小侄女被哥哥拎进他们房间了,这意味着一天的喧闹结束。
外间屋也准备睡觉。
突然,在寂静无声中爆发出嫂子的咒骂:“死你全家!你妹妹们都是婊子”。
随之是哥哥爆痘式回击:“你家都是猪!你爸你妈生了你们一群猪”。
噗嗤噗嗤地厮打声,像摔跤选手的僵持声,小侄女突然爆发出恐惧嚎叫声。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外间的人惊愕的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侄女是惊吓过度那种哭嚎,妹妹光脚跳下地推开门把侄女抱出来,侄女一头扎进姑姑怀里不哭了,她吓坏了。
嫂子扬声说:“你们家全上来吧”。
妹妹要过去说点什么,父亲从炕上站起来“瞪眼杀”阻止妹妹。
外间屋没有任何回应,里间屋的嫂子也没声了。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侄女无比乖巧的依偎在姑姑怀里,偶尔抽噎一下,浑身都抽动了,妹妹心疼地抚摸着她,安慰着她。
父亲在炕上又坐下来,耷拉着头,大口大口的深呼吸。
大家都以为哥嫂的战争熄火了,就像每次那样,但这次没有。
第二天她下班后,发现大嫂没在家,哥哥的二宝在炕上趴着,屁股高高撅起,,要爬却还不会,父亲一脸愁云地照顾着小孩。
外面天色渐暗,哥哥出现在门口,他匆匆进了屋,在炕上铺开毯子,把二宝放在毯子上,他麻利地包着孩子,额头鬓角渗出冷汗,嘴唇抿得紧紧的。
父亲问:“你要干啥去?”
他说:“给她送去,我不要了。她不是啥都听她老姨的吗?让她老姨再给她找下家”。
说着抱起孩子出了院门,沿着梨园小路匆匆走去了,那背影是那么令人难忘。
她深深地怜悯哥哥,觉得哥哥好可怜。
哥哥刚走不久,嫂子进屋了,她头发凌乱,一脸疲倦,裤腿沾满了泥土和细碎干草叶,看样子她们在外面刚结束一场武斗。
把战斗在家门外结束,也算是一种武德。
嫂子径直经过锅台,从红梅眼皮底下经过,红梅轻轻叫了声:“大嫂”。
大嫂略一打站,竟然回答了她:“嗯”,就径直进了里间屋。
她又觉得大嫂很可怜,很令人同情。
随后不久,哥哥抱着二宝回来了。里间屋门关上了,没再有声息,争吵暂告一段落。
日子如此不堪地继续着。
她不愿意回家,又无处可逃,她羡慕别的学校有宿舍,比如沙塘三中,单身老师们都能住校,能住校多清净啊。
在她仅有的社会阅历中,她实在想不出可以改变眼下处境的好办法了。
家里更没人替她想,各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能管她?
所以她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闻立隔三差五地来学校找她,她就和他出去溜达,累了就坐在铁道路基斜坡上,晒着太阳。
她不对他说家里的难堪,但她眉心的惆怅他看的清楚。
他想让她开心,邀请她:“咱们到市里玩去啊?”
她看着远处阳光的浮影,点点头。
在省会最负盛名的百货商店,电梯无声地向上运行着,满满地载着穿着各异的人到另一个未知楼层去。
有一对俊男靓女随着电梯来到四楼。
他们是闻立和章红梅。
他们来到一个五彩缤纷的海。
墙上摆的,架子上挂的,都是衣裳,霓裳羽衣之裳。
她像走进万花丛,不知不觉跑到里面采撷。
她看见一个架子上挂满了风衣,情不自禁地选起来,她拎起一件米白色的风衣,它自带软帽,软帽上抽着红色带子,厚而柔软的面料质感很好,里面的衬里都是精工细作。
这是地摊货望尘莫及的。
一番摩挲后她扫了眼价格标签,我的天,138元,暗暗吐了下舌头,她一个月工资都不够这件风衣。
她又放回去了。
他在身后一直看她爱不释手,鼓励她:“去试试”。
导购手疾眼快地选了件160码的,塞进她手里,把她推进了衣帽间。
等她走出来时,她像踩在云端,导购由衷地说:“立刻换了个人,多漂亮啊”!
她站在穿衣镜前,一时没认出那是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她像一朵白莲花,映着满面红霞,她转过身正迎向他陌生的目光,那目光是新奇与发现。
她褪下衣袖,他纳闷地问:“不喜欢吗?我看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她没说什么,继续脱那个袖子,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把脱下来的那个衣袖帮她重新穿上。
他说:“喜欢就买,别脱了,直接穿着吧”。
他二话不说付款去了。
她赶忙又转身照了照,导购笑了,压低声音开导她:“有人买单还不穿”?
接下来就开挂了,一发不可收,买买买,从头到脚里外三新。
眼花缭乱的价钱已经就是数字,是她不敢与钱联系在一起的数字。
闻立乐此不疲地往返于各个收银台之间,他挥金如土的大方换来的是美人一笑,他满腹豪情。
走出商场,她的形象鸟枪换炮了。
她的青春与娇容第一次与高端匹配,她第一次觉得对得起自己。
闻立两手拎满了各种盒子和袋子,他们下一个目标是:饭店。
在省会城市吃喝玩乐,闻立样样通。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闻立也越来越受到鼓舞。
第45 章以为你会等
闻立变着节目带她玩,这天她又踏上了火车。
她去县城的途中无数次路过雾海站,都是在车窗里一晃而过,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在那里下车。
当她好奇地走下火车时,闻立正站在车门下,他欢天喜地的领着她转到车站后。
一条小路尽头房连房,院连院,红屋顶,兰屋顶,灰屋顶,甚至有黑屋顶,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正在她好奇他家是哪个屋顶时,他在一扇黑铁大门口停下来,哦,他家是灰屋顶。
在闻立说“到啦”时,他的眼神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闪过一个意思:“我家比你家强吧”!
她捕捉到了,蓦然升起一股骄傲,挺直腰板走在前面,心里说:“切,我比你文凭还高呢”。
她凭这一点在他面前绝对自信。
他家中间那个门敞开着,门里往外滔滔飘着蒸汽,她一脚迈进时什么也看不清,蒸汽里人影绰绰,给他们让路。
闻立推着她进了东边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很宽绰,地上的红砖擦拭得光滑湿润,一铺大炕一尘不染,中间端坐一个妇女。
她六十来岁,腰板倍儿直,像根棍儿,一看闻立就是她的翻版。
浓眉大眼的女人上了年纪被岁月抽干了水分,剩下的是凌厉。
这个凌厉的妇女矜持地欠了欠身,闻立介绍说:“妈,章红梅”。
果然是闻立母亲,他母亲挤出一丝笑容,在那张凶相的脸上像荆棘里开了朵小花,她把粗声卡细了说:“坐吧”。
红梅浅浅地搭着炕沿儿坐下了。
闻立母亲在身后上下打量着这个花骨朵似的女孩,目光飘向闻立,她不满意。
她眼里的儿子是举世无双的,找的媳妇儿就应该用她家传统的高大健硕来匹配。就应该上岗就是成手。
可是眼前这姑娘,据说出身贫寒之家,可是浑身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一脸稚嫩,还是个雏儿,离做媳妇儿差着远呢!
她以饱经风霜的阅历判断,和她儿子是不匹配的组合。
可是闻立脸上像涂了层光,那是红梅带给他的面子。
他母亲往前探着身问红梅:“多大啦”?
红梅微微侧下头:“22了”。
闻立骄傲地与母亲对视一下。
他母亲嘴角隐现一丝异样的笑容。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度冷场,闻立站起来说:“走,到那屋去”。
他们穿过雾气昭昭的厨房,推开了另一扇门,西边那扇门。
这屋也很宽敞,但炕上地下堆满了杂物,像个仓库,在各种凌乱中炕上有一条是整洁的,靠窗卷着一套行李,是半旧的草绿色军被。
闻立指着这里说:“我在这儿睡”。
他们并肩坐在炕沿儿上,闻立打量着这间屋,笑着说:“将来我就在这屋结婚”。
她竟然觉得那跟她没关系。
她打量着窗前的园子,里面果树正在吐蕊,果树下一根杂草没有,让人想到这个家治理有方。
闻立也扭过头和她往园里看,他说:“我爸就知道上班,平时甩手掌柜,家里都是我妈管,没有我妈我家还不知啥样呢”!
母亲在儿子眼里向来都是完美的,而母亲对家也的确是功不可没的。
门开了一道缝,一张脸露出一半,轻声说:“开饭啦”。
闻立腾地站起身:“走,吃饭去”。
他们回到那个房间,饭菜已经摆好,一张大圆桌上满是佳肴。
这时她才发现这家里好多人。
她悄悄问闻立:“还有别的客人吗”?
闻立小声的:“都是家里人”。
他补充说:“千里扛猪槽子,都是为(喂)你”。
她这才有点紧张,觉得他家兴师动众了。
闻立简单的做了个介绍,“那是大姐家三口人,就住在隔壁,那是二姐,特意从市里回来做菜”。
她谁都记不住,觉得他们一个共同特点,人高马大,看她们脸时都需要仰视。
她注意到两个小男孩很可爱,都不到十岁,一黑一白。
他俩仰着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闻立一瞪眼睛,呵斥道:“干啥呢”?
他俩避猫鼠似的赶紧搬椅子坐下。
所有人就坐了,闻立和他姐夫对饮,他姐夫说:“我哥和经理说好了,过几天从库房提货,能省三百多块钱”。
闻立详细地嘱咐:“平直遥,二十一寸的”。
他们在谈彩电,闻立要买彩电,她依然觉得和她没关系。
闻立一直谈彩电,一直顾着喝酒,忽然想到身边的她,赶紧给她夹菜,很快她的碗堆成小山。
满桌子菜,她没尝出味道,没看清菜品,这种饭局令她不自在,她很快离席了。
闻立正喝在兴头上,只得放下酒杯,过来陪她,而那桌人大快朵颐起来。
闻立领着她在胡同里溜达,脚下是碎石小路,踩上去沙沙的。
每家都青堂瓦舍,比她的小村于家店强多了。
闻立介绍说:“这里是铁北,绝大多数是铁路职工家,铁南就差多了,乱糟糟的杂居”。
说到这些他颇为自豪。
回家之旅是闻立送她,他依然骑摩托车,摩托车是他单位的,他就存在卧龙站了,去她家来回方便。
在那棵香水树下,闻立没坚持要进屋,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来的是钱夹,从里面数出二百块钱,说:“你第一次来我家,这是我妈给你的”。
她一头雾水,他把钱往她包里一塞,开玩笑说:“拿着吧,下次去可就没有了”。
说完调转车头,一溜烟没影了。
她在香水树下发呆。
她以为去闻立家就是随便溜达,没想到他家像是定亲似的。
关于婚俗她一窍不通,但隐约觉得自己自作主张了,稀里糊涂把自己定出去了。
而父亲还不知道呢,知道了不得骂死她。
尤其她包里那二百块钱,明显是闻立的钱,他说是他妈给的,为什么?而这二百块钱像卖身契似的,令她不安。
她没敢和父亲提这件事,而父亲也无暇管她的事,一大摊子家务事够他愁的了。
这个周日是卧龙集市,闻立没张罗去市里,张罗着去她家。
他们在集市各种买买买,都是闻立买单。
在市场的一侧,在一个香油摊旁,杵着一束果树苗,根须完整,土壤湿润,常有人上前询问。
香油摊后站着一个挺拔的青年,他黝黑的面容,短而微卷的黑发,一面卖香油,一面耐心地回答每个对树苗感兴趣的人。
他正是布莱克。
他家园子边的果树苗太密了,他挖出一些,扔了可惜,邻居也不缺,那就送到需要的人手中,物尽其用岂不更好?
还不错,好多人对树苗感兴趣,他给钱就卖,这样看来散集前都能脱手。
在他一次抬头时,突然,他的血液凝滞了,像天空劈下来个巨掌拍在他头顶,他懵懵地呆站着。
一对鲜衣怒马的青年男女从东边翩翩而来。
男的高大帅气,笑容满面地拎着大包小裹。有肉有鱼有蔬菜。
女的衣袂飘飘,小鸟依人在侧。
他们你侬我侬经过了他的面前,
相依的背影在人群里隐现,走出很远了,要看不见了。
他的脚像生根了似的扎在地上。
那个女子他既熟悉又陌生,那曾是他挚爱的人!是她!
可是她身旁怎么可以有别人?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不顾与对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不顾撞到前边的人身上。
看样子他们不打算买东西了,单纯赶路,走得不慢,与他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快到丁字路口时,交通畅通不少,那男子走到一辆摩托车旁,麻利地打开车锁,将一包包东西安置停当了,轻盈地跨上摩托车,她小鸟似的轻捷一落。
她刚落座摩托车就启动了,一溜烟往前跑去。
他如梦初醒,四下里乱找,抓过一辆没锁的自行车就跨了上去。
一场赛跑开始了,两车前后相随,因为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摩托车没有全速,这样他能跟得上。
那条路他是何等熟悉啊!但那个男子也很熟,看样子没少走。
他们几乎同时到了石桥。
他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她秀发上的黑发卡,只要她回下头就能发现他,那是她昔日所爱。
但她没回头。
前面的大道豁然开朗,摩托车加速了。
瞬间把他落下很远,他整个人立在车上蹬,两个细轮子像要飞起来。
他目光如炬,脚下生风,紧咬着嘴唇,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追上他们,追上她。
人的力量怎么能与机器抗衡?他被甩得远远的,但他就是不放弃!
突然“咯噔”一声,自行车随即歪了一下,他再蹬,脚踏板空转,低头一看,链条断了。
自行车以惯性滚了几圈不动了,就像突然被打折了腿,他寸步难行。
他恨恨地把两条长腿搭在车的两侧站住了。
摩托车变成个小点,倏然不见了。
他把车子一扔,车子哐啷倒下去,他一屁股坐在路边。
扭头看着那个方向,她回家的方向,那是他多少次的归途。
那里有赶集归去的行人,有吐绿的白杨带,唯独不见了她们,她们差不多该到家了吧?
他久久地凝视着,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为什么不再等等我?我在攒钱啊!攒钱娶你!”
她这么快就找到了能满足她的人!
他眼下一片小草嫩嫩的,绿绿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开始,但他感觉到在他的胸腔里,那颗心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