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寸草心
父亲在大姐家安顿下来,大姐,又一次体现出长女担当。
想当年,父亲说:“你别读书了,在家给妹妹们做饭吧”。
大姐就辍学了,任劳任怨地给妹妹们做饭。
如今,又任劳任怨地接纳落魄的父亲。
红梅自愧不如。
她自顾不暇,又开始了带云飞通勤之旅。
在站台上等车越来越辛苦,不是她,是孩子。
回家的火车经常晚点,她又不敢按晚点时间出来,万一它正点呢?那还钻火车?一生只那一次,绝不敢再有。
晚点十分,哪怕二十分,也就算了。
有一天,晚点四十分钟时火车还没过来。
她就在站台上站了四十分钟。
太阳落山了,车站亮起了灯,对面站台上,二十多个旅客的身影模糊虚无。
云飞趴在她肩头睡着了,贴着他的脸蛋,冰冰凉。
一遍遍检查他的脚脖子,一遍遍把他的裤腿往下盖。
他睡得很香甜。
她来回踱步,她也冻透了,胳膊酸麻,心抽搐着冷。
她感觉自己可能感冒了,一阵阵发懵,时不时忽悠一下。
当一束强光像个巨大的手电扫射着铁轨由远而近时,十多节绿皮车厢极不情愿似的进站了。
足足晚点一个小时,火车终于来了。
上车时她的腿都僵直了,乘务员在她身后用力一托,她才终于上了车。
车厢昏暗,咔嚓咔嚓,摇摇晃晃。
孩子依偎在妈妈怀里发出轻鼾,小鼻孔呼呼地响,妈妈靠在椅背上迷糊,不敢深睡。
那颗寸草之心随时醒着。
她下火车时,万家灯火像落满地面的星星,每一颗都闪着暖意。
而她家院里没有光,大门依然紧锁。
进了屋,终于到了目的地,一阵眩晕,本能地靠着门框,顺着门框滑了下去。
手里紧紧地抱着孩子。
靠墙坐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了一下,托着云飞,慢慢站起来,把他往床上一放,她就一头栽倒了。
意识里告诉自己“把厨房那个小火炉点着,它热,炕就热,暖气就热,孩子就不冷了”。
可是,她起不来,脑子强烈地混沌,很快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能感觉自己是昏睡,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昏睡。
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被一双大手托着换了地方,旋转中骤然一停,被放在了炕上。
身下是胡乱铺的被褥,很凉。
浓烈的酒气热烘烘地熏着她,她躲哪追到哪儿。
她像片羽毛被压得扁扁的,另一片羽毛飞起来。
飞起来的那片羽毛是她的灵魂,俯视着炕上的肉身,灵魂说:她死了。
她彻底失去知觉了。
她感觉自己真的死了一样,那种无知无觉,死也就那样吧?
她恢复意识时,先听见了小孩的哭声,那哭声慢慢清晰,“妈妈”!“妈妈”!
是她的云飞!
她在枕上侧过头,云飞看着她流泪,小脸像花猫。
他被闻立抱着站在她旁边,她果然在炕上,身下的炕很热,屋里很暖。
闻立焦头烂额的样子,焦虑地看着她,云飞满脸泪痕,在闻立怀里扭结。
闻立长出一口气,露出笑容,把云飞放在她身旁,嘱咐他:“别碰妈妈的手,妈妈在打针”。
她看见衣架挪过来了,上面挂了瓶药水,顺着一根细管一直流到她的手背里。
闻立双手撑在她枕头两侧,俯身对她说:“早晨才发现你烧得像火炭,已经打完一瓶了,这是第二瓶”。
“昨晚我不喝多就能早发现,就……,就能早打针”。
他眼神躲闪着,说话有点结巴。
她回忆着昨晚的事情,判断他回避了个事实,昨晚她已经发烧那么厉害,他还雪上加霜,她咋就没死了呢?
云飞失而复得了妈妈,轻轻地依偎着她,小手脏的黏糊糊的,小心地摸着妈妈的脸。
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虚弱地问:“吃饭了吗”?
闻立抢答:“喂他也没吃,一会儿鸡汤好了,一起喝鸡汤吧,锅里炖着呢,老母鸡的”。
果然厨房飘出鸡汤味,带一股鸡毛的味道,惹得她反胃。
她的思维彻底清醒了,身体很轻,轻得没有力气。
她太累了。
这场大病,她请了两天假,连续两天周末,一共四天才复原。
闻立终于坐下来和她谈孩子的问题。
他说:“过几天下大雪,这么来回通,孩子也会感冒的,我和家里谈了,我二姐回雾海,她把女儿带着,云飞和小姐姐是伴儿,他就住那里吧。
我二姐会照顾好他的。
每天,你愿意回来就回来,累了,在那里住,正好陪孩子,不行吗”?
只能如此了,好在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
他又说:“看来,不调你回来是不行了。但沙塘子三中,我都知道严重超编。根本不缺人,只能硬进,找关系呗”。
她默然不语,沙塘子三中,她也要到那里工作吗?
云飞“长托”了,她眼不见心不烦而已,每次见到他都像个流浪儿,摔打得倒也皮实。
早晨下火车,她必须回去见一面,她见不见,他都会等。
在大门口,一大一小,大的是公公,小的是云飞,他在等妈妈。
他那么一点点,看不见小短腿在跑,像个皮球“滚”过来。
她抱起他时顺势一轮,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只说“妈妈!妈妈”!
叫不够似的。
她并不进屋,给他几样“好吃的”,告诉他:“妈妈上班去啦,挣钱给你买好吃的”。
他不纠缠,乖巧地说:“买好多哦,妈妈”。
她赶紧往学校去,那里还有一群孩子等着她。
晚上,他的小姐姐依偎着她的妈妈,云飞羡慕地看着。
别人问他:“你妈妈呢”?
他认真的说:“上班挣钱,给我买好吃的去啦”。
第107章 张大哥
闻立顺藤摸瓜式,认识了一位“张大哥”。
他回家来和她说:“张大哥是沙塘子退休老乡长,前几天喝酒时认识的,咱们就死缠烂打他”。
说办就办,一个周末,他们出发了。
路过她家附近的菜店,闻立走了进去。
隆冬季节,有的绿色蔬菜比肉都贵,这些在夏天烂在菜园没人稀罕的蔬菜,贵的离谱。
她自己家一次没买过,闻立毫不犹豫地往兜里装,就像不要钱似的。
菜店里还有肉卖,他又买了块排骨,店主举起大砍刀当当斩成小块,麻利地收进兜里。
闻立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钱,返回来几个零头。
她没问总价多少,反正不少。
他拎着这兜沉甸甸的菜,他们一路向北,路过镇政府,派出所。
然后看见一座灰色古旧的大门,门前空无一人。
她往里看了看,领操台上红旗飘飘。
这就是沙塘子三中,为了来到这里,她又要去做她最不擅长的事了。
沿着三中大墙往西北,走了二三百米后,住户开始分散,每家的房屋开始高大,院落讲究宽敞,看来都是有钱主。
他们停在一座青堂瓦舍前,讲风水的话此宅看着相当舒适。
一种“高官”退隐田园的气派袭来。
她不禁看了看闻立手里的菜,她们费了好多钱买的东西在人家眼里可能不算什么。
闻立倒很坦然,觉得满手礼物很有面子。
夫妻俩走进房门的第一步,进的是个小空间,类似门厅,三个方向都有门。
好晕!
闻立把菜放在门口,躬身推开东边的门,他笑着说:“干啥呢大哥”?
屋里没回声,红梅也跟进去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一铺北侧大炕,看上去挺暖乎。
一个肥硕的老人头朝里枕着一个被卷躺着,他红光满面,自带醉醺醺的模样。
闻立走到炕沿边自己坐下来,笑着说:“我带点菜,一会儿咱们喝一杯?
我没带酒,带了也白带,你哪里稀罕我的酒。正好我也尝尝你的好酒!”
这几句话把大哥说顺心了,眼睛睁开半道缝,说:“你媳妇儿也来了?”
闻立朝她挤眉弄眼,暗示她热情搭讪,她憋出一句:“嗯”。
大哥又微闭双眼,类似养神。
闻立眼睛看着大哥嘴上对她说:“把菜摘了,摘好了让大哥主厨,大哥手艺才好呢,做出的菜,你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
她出去了,拎着那兜沉甸甸的菜又推开一个门,找对了,是厨房。
厨房还算干净,配置很高端。
正在她不知往下怎么进行时,大哥进来了,站起来的他四四方方,呼吸沉重,像拉风箱。
他说:“别弄那些了,东西我有”。
他在冰箱里选了几下,摆在案板上的,都是半成品。
闻立靠在门边,自我解嘲说:“我别碍事”。
大哥开足火力煎炒烹炸。
这时,他的动作变得灵敏熟练。
她什么也没学会,很谦虚地闻了一鼻子油烟。
西边那个大厅,半屋子花,高高低低,叶肥花茂,满屋子湿气氤氲。
靠着花丛的大餐桌,中间摆了六个菜,聚成一小簇。
她只认识一个菜,鱼罐头。
大哥果然开了瓶好酒,从闻立垂涎三尺的样子,她猜测那是好酒。
闻立对那瓶酒的恭维不是装的,这一天他装的着实累,难为他了。
大哥把一杯酒往闻立面前推一推,端起自己的,“滋儿”抿了一口。
他的眼皮垂着,不知是抬不起来,还是傲慢,露出来的目光正好够看见杯中酒。
他不说话,只品酒,好似他只是想有人陪着而已。
红梅干坐着,那是真累啊,这种饭局对她是受刑。
闻立直截了当点拨她说:“当老师的,不都能说嘛,来,说几句”。
被这么一催,她更不知从哪里谈起了。
而大哥好像也不想听。
似乎只是愁沽酒,闲来饮几盅。
这顿酒,绵绵细细,喝了近三个小时。
她也陪坐近三个小时,腰酸背痛,比通勤,比上课都难受。
大哥依然老样子,闻立舌头硬了。
酒后吐真言,他翻来覆去的说:“大哥,把我媳妇儿调这来,我天天陪你喝酒”。
好像他陪喝酒是多赏脸。
大哥视他不存在,不答,不理,任他磨叽。
同样的酒,原来因人而异,闻立那叫灌,大哥算什么?品?
她觉得他喝出了酒仙的样子。
终于,酒仙放下酒杯,肥硕的大手撑着桌面,“巨塔”似的要站起来,把桌子压倾斜了,还没站起来。
她赶紧搀扶,把整个胳膊插进他的腋窝里,才用上力气,他这才站起来。
她扶着他慢悠悠回到了东屋。
往那个行李卷上重重一砸,他没声了。
闻立靠边躺在另一侧。
两醉鬼都安静了,她倒放松了,欣赏起墙上的相框。
一张一身戎装的相片居中,相中人二十多岁,眉清目秀,儒雅倜傥。
她心想:好帅!
那种帅从外貌到气质,过目不忘。
她蓦然回过头,在炕上那昏昏而睡的老头脸上搜寻,就像要扫去岁月积尘,要寻找过去的痕迹。
时光荏苒,依稀残存一点点旧痕。
原来,相片中那人就是炕上醉倒的酒仙。
太残酷了,岁月!
“去,到那屋写字台下,把影集拿来”。
她一惊,回过头,酒仙醒了,依然看不见睁眼睛,她照办了。
那是本又厚又旧的影集。
他坐了起来,往炕沿儿挪了挪,把影集往面前一摊,说:“打开”。
她尽量与他同侧而坐,翻开第一页,这一翻,就翻开了他的青春和一生。
她抬起头问:“大哥,你在哪里当兵了”?
他说:“在XZ”。
她发现了墙上那张相片的缩小版,或者是原版,她指着:“这张帅极了”。
他抽出来,仔细端详。
用讲故事的口吻说:“当地牧民捡牛粪烧火,你别以为是咱们见到的牛粪,那里的牛粪烧出火来,味道是青草味”。
“牛粪青草味”?
红梅开心地笑了,她愉快地说:“那是高原神牛吧”。
大哥看了眼她,慢悠悠的:“就是普通的牛。那里女人做饭时捡一块牛粪扔炉子里,接着用那只手做饭,我们刚去时看不惯,后来习惯了,酥油茶开始不习惯,后来也习惯了。
哎,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怀念酥油茶,喝不到啦,当年的小兵现在老头啦”。
他颓然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她由衷地赞美:“但是,你这一生值了,年轻时,意气风发;工作时,戎马生涯;隐居田园后,有酒有花”。
“哈哈哈”!
那个醉醺醺的脸亮了,消磨小一天,他终于洪亮地笑了。
他又翻到一张中年样子的,笑着考问她:“你知道什么叫蹲点包社吗”?
她也笑着说:“知道一些”。
他点点头,说:“我年轻那时候,当秘书,一年有半年出去蹲点包社,吃住百姓家,现在没那回事喽”。
天色已微暗,他们一篇篇翻着影集,每一张相片,他都能讲出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她从小只听父亲讲学校的事,在这里,听父亲的同龄人讲另一种人生,她感觉好奇新鲜。
躺在一边大睡的闻立醒了,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老的眉飞色舞,小的聚精会神,这是什么状况?讲革命故事呢?
这时,房门响,脚步轻轻进来一人,一个枯干的老太婆站在门口,她扫视了一圈屋内情景,嗓门尖细高亢,嚷着:“又把那老古董翻出来,有啥看头?咋看不都老了”?
闻立下了地,说:“咱们走吧,大哥大嫂得休息了”。
“大嫂”根本不用眼皮夹他们一下,转身进厨房去了。她官夫人的架子已经深入骨髓。
大哥对他们,不留,不送,自顾自继续看影集。
回去的路上,天色苍茫,出来一整天,闻立抱怨她说:“你也不说正题,下次别来了,我自己来吧”。
第108章好事成双
终于放寒假了,她从婆婆家接回了一个小伤兵,她的云飞。
婆婆轻描淡写地说:“大孩子们在外面玩,他们要爬梯子,云飞站在旁边给他们撑梯子,谁知道他把手放上面了?
他小哥哥一脚踩到了他的手,又一碾,他的手背就掉皮了,没事啊,长大就看不出来了”。
她紧紧地搂着云飞,没问他哭没哭,疼不疼,她不敢问。
她不想知道,但她知道,当时云飞肯定最想的是妈妈。
寒假是给她们母子的补偿,窗外寒风呼啸,屋里温暖如春,她们在明亮的窗前。
云飞的右手还吊着绷带,他的左手灵活的搭着积木,忙忙碌碌,嘴里念念有词,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搭好了叫她参观:“快看呀,妈妈,大楼盖好啦”!
她只需夸张地鼓掌,赞美就行。
她歪在炕上,面前摊开一本《散文》,抽空看一段。
日子悠闲极了。
一天,电视里正在播放音乐专题《同一首歌》
她们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有人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这时云飞抬起头:“咦?这歌这么好听呢”?
她惊讶极了,问他:“你听过吗”?
云飞想了想,肯定地说:“听过”。
然后补充说:“我小时候听过”。
他的小时候是什么时候?
那只能是在她肚子里的时候了。
那时她就通勤,从卧龙到雾海,回家的火车是长途车,反复播放郑智化的这支《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这句歌词是一束光,在当年那暗无希望的日子里给她鼓励。
好神奇啊!云飞在她肚子里“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这句歌词,这束光,依然鼓励着她走未来的路。
她们母子在家其乐融融,已经习惯了彼此陪伴。
不再期盼闻立回家,甚至讨厌他回家,回家就破坏气氛。
一天快中午的时候,大门响过,她眼瞅着他噔噔走进来,脚步很急。
他出现在小屋门口,他眼前的老婆孩子,脸都红扑扑的,心情都美滋滋的,头对头,安静地玩拼图。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们都没理会。
老婆没惊喜地说:“你回来啦”!
孩子没惊喜地说:“爸爸,你别走啦”!
没有!她们好像不需要他了。
他挺没意思地走到炕沿儿边,往炕上一躺。
侧身看着拼图,想要伸把手,她轻轻地瞟了他一眼,他触电似的缩回去了。
他是回家宣布喜讯的,这个样子突然不知怎么开始了。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高昂的抛出个选择题:“好事成双,咱们每个人一件喜事,你想先听谁的”?
她对儿子说:“拼反了,你看看”?
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随便”!
他保持着兴奋劲儿,说:“先说我的……我当工长了”!
说完,支起胳膊肘,观察她的反应。
她淡淡的:“原来工长呢”?
他有些泄气了,躺了回去,没好气儿地说:“退休了”。
她:“哦”!
他等着她的第二个问题,她却没有了。
他忍不住了:“工长不是谁都能当的,上面得支持,下面还得能指使动人”。
她看着他,想不出来怎么往下说。
像夸云飞那样,夸他“你好厉害啊”!
她没觉得他多厉害;
或者:“真的啊?能多挣钱吧”?
她不关心他挣多少钱,所以没问。
所以,她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拼图去了。
他彻底泄气了,这娘们儿,真傻!别人家娘们儿听说丈夫当个一官半职,能乐翻天,她却无动于衷。
他双手垫在后脑勺上,翘起二郎腿,这时他抛出了第二个好事。
他说:“你工作调成了”。
“真的”?
这次,她回应得够积极。
这娘们儿就对自己的事感兴趣。
他愤愤的,却不无得意,因为是他的能耐。
他说:“雾海中学那,过年需要打点一下,要不卡你不放。
沙塘子三中过年也需要打点一下,要不,校长没得到好处,你去了也没好脸给你。
这些都是张大哥指点我的。
其实我去他家没破费多少,就那天买的那兜菜。
后来我又去了两次,都是醉晃荡时去的,啥也没拿,倒是他搭菜搭酒”。
她静静地听完,半天后,说:“过年,咱们到张大哥家拜个年吧”。
闻立说:“不用你管了,去也是我自己去,不用你去”。
元旦过后,闻立正式走马上任。
好家伙,这个忙啊!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没当官前,他干一天,歇一天,当工长后,天天干。
有一次,在线杆上挂了一天,鼻涕冻成柱了,他自己说的。
他更不着家了,把自己卖身给工区了。
他这股拼劲,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如果只看他这点,劳模当之无愧。
一天,他回家来说:“明天,你陪我买身衣服,你帮我参谋一下,我现在总出去开会,人家都溜光水滑,就我灰突突的”。
第二天,他们来到省会百货大楼。
在男装楼层,她刚要走走看看,他径直走到一家卖“尼克”服的区域。
他拎起了一件,销售说:“这是今冬新款,你看面料?是韩国进口的;你看这毛领?是纯貂毛”。
他爱不释手。
红梅问导购:“多少钱啊”?
导购说:“一千七”。
我的天,红梅估算一个东西价钱时,总是与自己的工资做比较。
那么,这一件衣服,是她七个半月的工资。
她以为闻立会放手,他却说:“我试试”。
他直接穿上了,人靠衣装马靠鞍,何况,他本身就帅,这华丽的衣服加身,立刻光芒四射。
他毫不犹豫地付款了。
她还没从惊讶劲儿里缓过来,他又买了条裤子,四百。
看看身上的腰带,当然不配了,他又买了条新腰带,二百。
在楼下临走时,又买了个包,她没看清多少钱。
走出商场时,他鸟枪换炮了,腋下夹着那个包,弼马温似的小工长,摆出了铁道部特首的派头。
她在商场帮着忙活得浑身是汗,出来冷风一吹直打冷战,走在鲜衣怒马的丈夫身旁,未得一丝一缕。
她不禁侧头看了看他的脸,他只顾着得意,哪看得见她?
几天后,她终于抓到机会,和他算账。
她问:“咱家装修借了多少钱?需要几年还完”?
他还是那句话:“不用你还”!
她又问:“你的工资,能给我生活费吗”?
他立即炸毛:“工区大小事,都需要我垫付,没钱给你了”。
这个弼马温,别人当官能往家搂钱,他往外搭钱。
虽说是弼马温,但毕竟搭上了“上层”平台,春节前,他随段里领导旅游九天,三亚,广州,厦门,逛了个遍。
飞机来去,红梅还没见过飞机长啥样呢。
不服不行,人家单位就是有实力。
第109章 膨胀的代价
春节后,开学时,父亲被二姐接走了。
父亲开始了“打工”时代,他在二姐所在的大学看大门,那个门是主教学楼的,白天来外人时登个记,晚上在一楼小屋里休息。
父亲干的认真负责,大把时间很清闲,摆个小凳子,坐在台阶一侧,晒太阳,看来往的青年学生。
他很喜欢这份工作,每个月也开工资,加上退休金,现在的父亲,阔绰得很。
一辈子偏心儿子的父亲,把女儿们视为草芥的父亲,年老的时候,还得依靠他的女儿们。
红梅开学又到雾海中学上班去了。
因为校长为难地请求她:“再干一学期吧,实在找不到人,下学期来新人时,你就走”。
她不好意思硬走,那就再坚持一学期。
云飞又开始“长托”,五月份春暖花开,他就能跟妈妈通勤了。
闻立弟弟闻波工作安置下来了,在铁路工务段上班。
细皮嫩肉的帅小伙每天在铁轨上修修补补。但将来不愁娶媳妇儿,大把的姑娘排队,还都是好姑娘。
工务大院就在红梅家房后,闻波经常从她家门前胡同经过。
当年婆婆偷梁换柱,一心要把公房换给小叔子,如果真给了他,他上班极其方便。
可见他心里多么恼恨嫂子章红梅,但他城府极深,不似以前热情,但大面过得去。
闻立春风得意,身边总是围绕一群“小弟”。白脸是鞍前马后的“总管”,把他的闻哥服务出老大的感觉。
白脸是他的“贫贱”之交,闻立对他照顾有加,白脸赤胆忠心。
闻立还有个铁杆哥们儿,小李子。就是这个小李子,当年动用他父亲关系把红梅从卧龙七中调到雾海,也就是这个小李子,借给了闻立好多钱,闻立用来装修。
这些是红梅慢慢摸索出来的,她还知道,无利不起早,小李子之所以这么做,是他开了个商店,所需电力都是从工区接过去的。
一天,闻立回家邀请她:“今天小李子请咱们吃饭,你不能总不和我出席饭局,就是坐一会,给点面子,啊”?
她随他出去了,小李子在工区门口等他们。
见红梅出现,大老远就笑成了花,热情地说:“嫂子真给面子,一般人请不出来”。
小李子长了一副笑面孔,人又爱笑,所以看上去特别随和。
他们往饭店走时,路过他家商店,小李子邀请她们说:“到我家看看”。
他家的商店很大,是个综合商店。
小李子在前面开路,一进门就嚷了一句:“x你妈,小英子,嫂子来了,你瞎呀”!
他骂得极其自然,就像顺嘴往外溜出去的。
红梅吓一跳,小李子这是怎么了?
只见从柜台里走出来一位漂亮少妇,打扮很时尚,她笑容满面地说:“闻哥来啦!嫂子我第一次见,嫂子忙,不常出来”。
她很熟悉闻立,对红梅说的这几句话也大方得体。
小李子又开火了,“X你妈,你傻呀,拿饮料给嫂子”。
他不骂不说话,骂人像说话。
那个小英子不愠不怒,和颜悦色地说:“可不是,只顾着说话了,我拿饮料”。
她拿了瓶最贵的饮料塞到红梅手里。
他们夫妻这顿操作,红梅恨不得快离开,但小李子低头在查账,这时又骂开了,“你妈了个X滴,今天就卖这点货”?
小英子解释说:“今天没怎么来人啊”!
小李子把账本一摔,指着她鼻尖大骂不休,意思是“你还顶嘴”。
自始至终,小英子笑脸相迎,这个女人,好像男人不打她,她就没什么损失的,骂,又不能少块肉。
红梅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外等。
终于小李子和闻立出来了,小李子又换上笑脸,就像有两层皮,他把最和悦的皮带了出来。
她讨厌极了这个小李子。
闻立却盛赞有加,佩服小李子“在家说了算,骂老婆,老婆不敢顶嘴”。
还透露:“小李子老婆小英子,就是贤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给足了男人面子”。
红梅听出了他的话外音,直截了当警告他:“你骂我一句试试?”
她如此警告,是感觉闻立膨胀不轻,说说他膨胀的理由吧:
分到公房了---有的铁路工人一辈子也没住上公房;
老婆工作调成了---沙塘子三中不是谁想进就进的,有人住学校大墙外,照样到十多里外的学校上班;
年纪轻轻就当上工长了---他爹干一辈子铁路了,退休了,也没混上一官半职。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飘都对不起那身衣服。
闻立的飘,很像班级里某些学生,屡屡违规,老师提醒到警告,却得寸进尺,直到踏破底线,受到惩戒,才明白谦虚的好处。
再上课就乖乖的了,这就是人性的套路。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她准备出门上班,闻立突然回来了,他从外面走进来那一刻,一切都是响,大门是踹开的,房门打开后踢回去的。
他从这屋到那屋,脚下什么都响,嘴上骂骂咧咧,那样子就是小李子附体。
一副敲山震虎状,怒气冲冲,威风凛凛,很惊悚。
胆小的腿早吓筛糠了。
很显然回家撒气来了,一番畅通无阻地发泄,他还不满。
最后,在大屋门口站住了,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对大屋里的她质问:“我钳子呢?是不是倒腾你姐家去了”?
明显在找茬。
她严肃地声明:“你的钳子我没看见,我更没往我姐家倒腾”。
“章红梅,我X你妈”。
突然,他脆生生地骂了一句。
面孔涨得紫红,嘴唇还没闭上。
空气瞬间凝结,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转过身正面对着他,使出浑身力量,吼:“闻立,我X妈……”!
像是飙高音,她的更高更长,这一句后她的嗓子就喊哑了。
空气冻僵了。
闻立刹那发愣后,脸色煞白,眼睛喷着火,往她面前一步步走来,他声音不高,但极具威胁,问:“你再骂一句”?
一副要整死她的凶相。
指尖快杵到她鼻尖了,就是这个男人,两年前打得她满地找牙,今天,她不怂了,新仇旧恨一起算。
她一眼瞥见挡门的一块铁,四方一块,她弯腰握在手里,朝他的脑袋就砸下去!
“X你妈”!砸一下
骂一声,砸一下!
两年多的屈辱和愤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统统发泄到那块铁下的脑袋瓜子上。
不知砸了多少下,感觉那块铁的落点特别软,仅此而已。
他出血了,晃荡了,后退了。
她很清醒理智,不能出人命!刚停下来,他一手捂着头脸,一手伸过来,伸过来抓她。
走为上策,快跑吧!
她瞅准机会,从他腋下钻出去了,撒腿就往房门口跑,他转身去追,指尖触到她后背了,刚一抓,她一加劲,逃脱了。
好险!
跑出大门,她突然发现自己只穿拖鞋,就在迟疑间,她的衣袖被抓住了,闻立血淋淋地抓着她,另一只手举起来,沙包一样的拳头落下来,不死也残。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拳头轮空了,因为一个人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是邻居栗嫂。
栗嫂死死抱住他的腰,他死死的楸住红梅衣袖,红梅拼命挣脱着。
三个人沉默地僵持着。
栗嫂要坚持不住了,破音大喊:“闻波,快拦住你二哥”。
红梅一转脸,见小叔子闻波站在旁边,她求助地看着闻波。
一向彬彬有礼的闻波大声命令栗嫂:“你松开他”!
他不但没出手相救,还命令栗嫂松开闻立。
栗嫂急得大喊:“闻波,闻波”!
“你松开他”!
“松开他”!
闻波依然在命令。
“撕拉”,她的衣袖断了,她身体一轻,就势往胡同西头跑去。
她的对面跑过来几个邻居,他们一拥而上,把闻立按住了,栗嫂救了她一命。
她不记得这一路怎么跑到大姐家的,只有闻波那句“你松开他”在耳边回响。
她跑进大姐家房门时,大姐从锅台上抬起头,脸色煞白,问:“你们打架了?终于打架了”!
第110章 约法三章
大姐正在厨房做饭,见红梅死里逃生的样子闯进屋,什么都明白了。
她很快布置,对大姐夫说:“你管住两个孩子,别让他们出屋,老钟,你听好了,闻立上门闹事,你就和我往死里打他,要不他也会打死咱们。
红梅,你别上班了,闻立肯定不会消停”。
她看见红梅光着脚,衣袖从肩膀下来了,鼻子一酸,说:“自己找衣服换上吧,我的鞋看看哪双能将就”。
大姐继续做饭,但脸色煞白,红梅给大姐烧火,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妇孺之中,只有一个男人老钟,却胆小怕事,所以,姐妹俩对视一眼后,都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早饭做好了,没动静;早饭吃完了,没动静。
她们稍稍松了口气,他不会来了?
他确实不会来了。
在他家院门口,他的脑袋变成了血葫芦,揪住她一顿挣扎,被众人按住后,他双腿一伸,往后一仰,长条条倒下了。
大家吓坏了,以为他死了,拉架的邻居们又变成了救护队,把他抬诊所去了。
剃头,上药,包扎,打上针,在诊所好久才苏醒过来,观察了一上午,又被众人抬回家,躺在炕上养起了伤。
没面子加头疼,他闭门不出。
他把工区交代给白脸,嘱咐说:“大事告诉我一声,小事你看着办吧”。
他弟弟闻波把他们老妈---婆婆接来了,婆婆带回了云飞。
婆婆一见她儿子脑袋裹成了煞白茧蛹,无奈的说了句:“你作的”。
云飞向来不怕事,跪在他爸爸面前,好奇地摸摸那厚厚的纱布,问他:“爸呀,你咋的啦”?
他爸不回答,他看着奶奶,要刨根问底,又看看叔叔,他们都不理他,他心想:“问我妈吧”。
想到这里他问:“爸爸,我妈呢”?
他爸还是不回答。
他感觉到了家里的怪异,突然哭起来,一叠声的:“妈妈!妈妈”!
那母子三人不胜其烦。
婆婆严厉地吆喝一声:“闭嘴,你那死妈跟人跑啦”。
云飞坐在了一边,抽噎着。
母子三人凑在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婆婆说:“这次不同上次,这回章红梅娘家人知道了,不好办。
况且,当年小,现在还不长心眼?她长心眼啦”。
闻波问他底牌:“你到底想不想和她过了”?
闻立蔫蔫的:“咋不想?从没想过离婚”。
闻波责备他:“没那心思还瞎作”?
婆婆终于说了句人话:“把章红梅捏咕惯了,儿子呀,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以后你得改”。
闻波说:“这样还不改?换做我,可不敢和她过了,这娘们儿多狠”。
婆婆说:“她也是气坏了”。
婆婆对于她二鬼儿子的脾气深有所感。
一番教训,他们全家人都懂道理了。
战斗发生那天是周五,第二天是周六,第三天是周日。
周日那天晴空万里,早饭后,大姐准备把发潮的衣物晒晒。
她和红梅正在西屋翻箱倒柜。
这时,经过西窗陆续进院一些人。
浩浩荡荡很多个,前头的进了屋,后头的还在经过,最后那人一晃,脑袋白煞煞的。
那些人准确地进了东屋,东屋门口堵得暗了下来。
大姐一直盯着他们都进了屋,对红梅说:“走吧,咱们也到那屋去”。
来人是闻立的亲友团。
他们各自找地方,婆婆直接坐在了炕沿儿上,她腿上坐着云飞,孟四嫂老父亲坐在炕沿儿另一侧,四哥四嫂站在门口,闻波站在墙角,闻立站在他旁边。
大姐家屋子小,只觉得黑压压都是人。
红梅只得上炕,坐在了窗台前,云飞跑到她怀里,依偎着她。
大姐站在地中央,既像东道主,又像舌战群儒的勇士。
双方一番介绍后,一时,双方无话。
四嫂看了看众人,做了开场白,她笑着说:“我们把小闻立押来了,是杀是剐听从红梅吩咐”。
大姐笑着说:“他们俩多没正经事儿,把大家惊动了”。
四哥说:“那天,闻立早晨生股气儿,当时我在场,楼上那帮女的,可不听领导了,各个像泼妇,打不得骂不得,不好整”。
四嫂说:“平时少撩骚,她们敢和你们发洋贱吗?”
四哥说:“我们早都不理她们了,那帮不值钱的送上门”。
话题跑偏了。
四嫂老父亲慢悠悠地说:“生气也不能回家骂人,要骂咋不骂自己呢”?
四嫂:“就是!在外面好脾气,回家翻脸,什么玩意儿”。
一直不说话的闻波插话说:“发脾气也是瞎发,也没捡到便宜”。
大姐对小叔子笑了下,迅速把脸一板,严肃地说:“老弟这话说的不对,夫妻间怎么能想着捡便宜呢?
你二哥受伤了就是吃亏?他那天把你二嫂打死了就是捡便宜?
这不是两败俱伤嘛”!
闻波灭火了,尴尬地往墙角缩去。偷偷地溜一眼红梅,怕她说:“你那天命令栗嫂松开你二哥,你直接打我得了呗”?
但红梅没说,她觉得没意思,也没瞧他一眼,这辈子也不会正眼瞧他了。
大姐看着闻立,笑着说:“左邻右舍都夸赞我有个好妹夫,我大冬天搬来的时候,你雪中送炭,我感激一辈子,但一码是一码。
你这脾气也太不好了,红梅是个老师,光着脚,袖子掉了一个,被你追着在大道上跑,你还让她怎么进课堂?
你知道吗?那天你追过来的话,我肯定砍死你,我得保护我妹妹。
话说回来,我真砍死了你,咱们今天还能这么说话了吗?一切后果不是你引起的吗”?
闻立低头不语。
婆婆附和,大有推心置腹的味道,说:“可不是,冲动啊,这回吃到教训了,他不敢啦”。
四嫂“主持”,说:“过日子就得往家交工资,我听说你有点外债,说,需要多久还完?下个月就一边交工资,一边还债。
一分钱看不着,谁和你过日子啊?
儿子你不养啊”?
闻立保证说:“工资肯定交”。
四嫂:“交多少”?
闻立想了想:“三百吧,剩下的我还债”。
四嫂做主说:“一言为定,如果有一个月不交,红梅!我领你找他们领导去,看他怕不怕”。
最后四嫂老父亲压轴似的说:“当着众人面,你们小夫妻交流一下吧?有什么话,说开了”!
闻立出列,对着红梅,这是他们夫妻战后第一次面对面。
红梅垂下眼帘不看他,余光中他那颗煞白的脑袋瓜子,罩个白网,像包装起来的西瓜,滑稽解恨。
闻立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是我不对!不该骂人!以后再也不敢了;工资按时上交;好好过日子”。
婆婆下了地,站在炕沿儿前,屈着身子像对她请安的姿势,用从来没有过的语气说:
“他嘴笨说不出来啥,说不敢是真的!这回吃到苦头了,就长记性了,这回你也出气了,就回家和他过日子吧!
他文化低,粗鲁,可心是好的,对你没二心。
有的男人在家把老婆哄得滴溜转,在外面沾花惹草,他不是!
就是脾气臭,往后会慢慢改的,你就给他一次机会。
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你看,云飞这么小,你撒手孩子就废了”。
见风使舵的老太婆,突然换了手段,高人也。
闹哄哄一阵劝和,说客们一个接一个出去了,大姐出去送。
屋里剩下三口人,他们三口人。
红梅坐在原地抱着云飞没动。
闻立站在原地也没动。
云飞看看爸爸,看看妈妈,这在他记忆里会是什么痕迹呀?
许久,闻立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把脑袋伸给她看,委屈巴巴地问:“你要把我打死吗?还没解气?
回家吧!以后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抱过云飞,回头看着她,云飞向她张着手:“妈妈”!
她往炕沿儿边一蹭,这一蹭就又回到了她的生活里。
第111章青春化作烟
虽然她“胜利”了,但直面生活中的不堪,她感觉厌倦。
闻立一步步向她逼来的眼神,揪住她时狰狞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得手就会往死里打她,这令她不寒而栗,上次借口醉酒不知,这次,他可是清醒得很。
还有温文尔雅的闻波,变脸时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印象。
男人,好可怕!
二姐劝她:“感情破裂了,离婚吧”;
大姐劝她:“把孩子丢给他,像大姑娘一样再嫁个好人”;
妹妹劝她:“三姐,你才比我大几岁啊?重新开始吧”。
感情何曾好过?只不过是多条鞭伤而已;
扔下云飞?
那是不可能的。
带着云飞嫁个好人?
好人在哪里?她还能遇到好人吗?
重新开始?
母弱子幼,到哪里去?
经过权衡,她又回到这个家,在这个家,住房免费,柴米免费,每月还有散碎银两补助,可以陪孩子长大。
挺划算!
是的,今后与他的日子,就是一种权衡。
会不会受伤?没有感情,怎么会受伤?
小小年纪,她感觉自己饱经沧桑。
在好多同龄人憧憬爱情的年纪她已告别了对爱情的幻想!
这一年,她25岁。
生活往下继续,一切按照“契约”。
他在家又躺了几天就去上班了,每天戴个绒线帽子,既是保暖---怕伤口受风,又是遮羞。
到他发工资的日子了。
当晚他没动静,第二天上班前在大屋鼓捣半天,然后不声不响地出去了,跳过大墙不见了。
她走进大屋,见茶几上整齐地放着一沓钱,五十面值的,她拿起来数了数,三百块。
比她工资还高。
这是她结婚快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多单月工资。
她把钱在手上摔了摔,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拿出结婚那天背的小坤包,把钱装了进去。那里面,她已经悄悄攒不少了。
她把小包藏好,凑够一个整数可以到银行存起来。
一无所有时,钱,就是一切。
快五月了,春天一步步走来。
大地一天比一天绿,绿色从地面到树梢,从若有若无到烟绿蒙蒙。
这种充满希望的自然力量,令芸芸众生感动。
她带着云飞通勤,火车开在春天里。
一个周末傍晚,她和云飞溜达到大姐家,云飞和小哥哥们玩起来,乐不思蜀。
她一个人往回走,白日的浮躁沉下去,傍晚的宁静悄然来临,同时来袭的还有空中花香幽幽。
她回到胡同口,往里走就是家门,但回去了也是自己,莫不如再走走,她转身上了大路。
沿着小学前的幽幽柳林路,信步走进了一个胡同。
胡同里家家都有杏花,李子花,在暮色中像燃烧的烟火。
她见前面有一家的树长在了院门口,树冠圆圆的,那树朦胧的粉白静默着,准备静悄悄过夜了。
她慢慢地走近了它,站在树下仰起头,花儿也看着她,看着这个陌生拜访者,她靠在树干上,喜欢无人打扰的这种静谧。
同时向这户人家随意瞧着,这家东边的屋子亮起了灯,一团柔和的光晕静悄悄,灯光下的房屋很宽敞,看起来很旧,但极其整洁。
窗前的晾衣绳上悬挂着小孩子的衣服,她估摸一下,比云飞小。
菜园分出很多区块,有的区块长得很茂盛,看不清是什么,和大姐家一样,不是韭菜就是菠菜吧。
有个人在背对着她弯腰忙碌,他握着一把镐,仔细地在垄沟里勾着,看背影他很年轻,一副身材矫健的模样。
他穿了件“跨栏”背心,背心后似乎印着字,这个季节尤其傍晚穿那样的背心有点性急了,但他一副坦然模样,宽厚的肩膀一览无余。
他弯腰一下下勾着,镐下偶尔发出沙沙声。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偷偷摸摸地看,怕被发现难为情。
这时窗户里传出声音,有人清脆地敲敲玻璃,同时出现两个人影,一个大,一个小,大的是个老年女人,她正掐着一个小孩儿的腋下往外看,有声音大声地说:“看看爸爸!能不能看见爸爸?”
这时干活的男子停下手中的镐,站直了,将镐也立直了一杵,响亮地回应:“大儿子,一会儿爸爸就回屋啦!回屋抱你”!
里面的小孩听见了,张着两个胳膊向外面撒欢。
然后那个男子又低头勾起来。
男子的声音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她一时想不起!
但感觉心跳加快了,开始发慌,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心口按压着。
她又瞅着那个背影,灯光远远地打过来,她看见那人短短的头发带着卷!
她眼前一黑,所有的血液好像抽空了。
赶紧抱住树干,把自己贴在树干上,人树合一!
那个人朝她这里张望了一眼,那棱角分明的脸即使在暗淡灯光下也那么清晰,她这回看清了。
这个人,她认识!
她认识啊!
这是他的家!
她来到了他家门前!这是他家的树!
她被钉在了树上一般!
自从元宵节买烟花见过他一面再没见到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了。
在花开时节,在暮色苍茫时分,在他家门口的杏花树下!
她与他近在迟尺,她却不敢出声!
她紧紧地藏在树后,透过花枝缝隙打量着他!
贪婪地打量着!
这院落,这灯光,这勤劳的背影,此刻那么温情脉脉,这正是她现在渴望的生活,可是她曾认为这样的日子太寂寞,太清贫!
她最终还是舍弃了!
她要寻找繁华的日子,可是她找到了吗?除了伤痕累累的身心她得到了什么?
“我错了!
真的错了!
我错了呀!
布莱克!”
在杏花树下,在他身后,她终于承认,她错了!
灯光开始模糊不清,像是浮在水里,变成一片迷蒙,她脸上凉凉的,眼里涌出的是热热的,泪,无声地流淌!
如果当年有面“神镜”让她看见今天这样的结局,当年她嫁给他多好啊!
那么此刻,屋里那个孩子就是她生的,园里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这温馨宁静的日子就是她的!
可是,她拱手让人了!
她如今遭受的,是为自己买单!
她终于想清楚了,可是,人生已经不能回头!
无风花自落,她的头上,肩上,衣襟上,粘了好多落花。
这一夜它们会不停地飘落,明早就会一地残红,它们离开花枝,告别所爱,有谁不惜?有谁不舍?
暮色变成了夜色,他停下手中镐,扛在肩头往窗前走去,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身后有个人,有个她!
那个她,是他曾经所爱,她哭红了眼睛,心碎了一地,随花瓣一起,入泥入土!
她直看到他放下镐,打开门,进了屋,那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房门到院门,重重门把她拒在千里之外!
她出神地凝视着那窗灯光,灯光变得遥远,她看见月亮升到了树梢!
她松开抱着树干的手,一步步后退着,离开他家门口,那棵树又融入到月色里。
回家的胡同洒满月光,院子里也洒满月光,她站在院中央,仰望明月,她独来独往,多少年了?一万年?一亿年?
她不孤独吗?
她一定伤过心,才选择此生孤单漂泊。
在沙发上坐下来,月光又跟进来,在地板上筛出窗格子,她的电器铺子勾勒出各种造型。
“哈哈哈”她清脆地笑了,就像极度开心那样的笑,她大声地问:“章红梅,你就值这一屋子家电吗?为了这些,你就把自己卖了?你好贱啊!”
她可以肆意流泪了,她想放声大哭,但偏偏没有眼泪,哭不出声,悲伤也淡了,不知该叫什么的情绪浸透了她,在这夜,陪她坐着,坐累了,一歪,就睡了。
不知几点,月已西沉,天色蒙蒙亮,她醒了,只觉得心情不好,忘了原因,坐那里回想。
慢慢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他!
他对他的家庭那么热爱啊,他生活得那么幸福!
她看见的一切表明,他,不会想她的!
她,彻底退出了他的生活。
“那么,那些过去,我也不留着了”。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从柜子里抱出一个东西,那个大书包。
这个书包,从娘家到雾海,又到这里,里面的信呀,贺年卡呀,日记本呀,是她青春的见证。
那里都是她对未来的憧憬,而如今的结局是对青春年少的嘲讽!
她踱进厨房,把书包放在炉子旁,拿过炉钩子挑起几圈炉盖,炉子出现一个黑洞。
她双手插进书包里抱出一些信件,扔进那个黑洞,眼睛看着黑洞又捧出一些扔进去,贺年卡从指缝间掉了一些,她一片片捡起再扔进去。
她的手在书包里划拉,直到碰不到信了,摸不到贺年卡了,她知道,只剩日记本了。
她抽出一根火柴,木棍带着红色的火药,它这么小,但任何烈焰都是它们点燃的,它们可以毁灭一切!
小火炬燃烧了,她手一松,那团小火焰落在信上,贺年卡上。
它要熄灭了,她把整盒火柴都倒了进去。
突然,它们爆燃起来,自己燃烧着,然后蔓延。
最开始活泼起来的是那些信,一层层烧起,清晰的看见了信笺上的字,各种笔体,各种来源,各种心情,卷进火舌,火舌吞噬着那些千言万语。
炉子烧出了火势,贺年卡也加入了。
冒出印刷品的味道。
炉子变成了火盆往外喷着火苗,上面一层变成灰烬,下面的又前赴后继烈焰腾腾。
她沉默地看着,如果扑救还可以留住最下面的,但她无动于衷!
火苗烤着她的脸,她盖上了炉盖子,里面的火势更猛了。
火里的东西变成了烟,钻出烟囱飘到天空。
淡淡的,蓝蓝的,和白云共舞!
它们,自由了!
那些千言万语,变成清风,在蓝天白云下,快乐地吟唱。
炉子平静了,只剩一摊灰烬。
她往大书包里看去,曾经满满的,空了,只剩十多本日记。
日记还烧吗?
她拿出一本,咦?里面夹着几封信,再拿出一本,还夹着信,她一共找出十六封,都是他的!
一封不缺,它们夹在日记本里,火中幸存了。
她失而复得,抱着它们,看看那些灰烬,想后悔,却没力气责备自己了。
还好,有它们!
第112章真相大白(上)
一道珠帘随风轻荡,一张圆桌四个搭档,穿堂风拂动悠悠清凉。
这是唐老鸭曾经的幸福时光,但此时变成了反复的幻想。
她在院里的小木墩上坐着,上午的阳光透过豆角秧晒下来,她在一处薄阴下,扯着林洋,时不时地回味一下往日玩麻将的情景。
那几个老搭档肯定一边玩着一边可怜她,她们会说:“盼到放暑假了,终于能连轴转地玩,可老唐出不来,手痒得直挠墙吧”!
这都赖他又出去帮忙卖瓜。
一放暑假他就对母亲说:“每年表哥给咱家照看老屋,帮忙种那几亩地,卖粮钱咱们拿着,现在他那么忙,我在家闲着没事,不帮一把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母亲说:“你上班也不清闲,放假了歇歇没啥不好意思的,但你要去帮就帮吧,累了就歇一天”。
母亲同意了。
唐老鸭差点没跳起来,她极力反对:“要么你就自己出摊,要么就别去,这可倒好,累够呛还是帮别人忙,钱拿不回来,真是吃饱撑的”。
她的真实想法是,他不在家,她不能尽情地耍了。
他没搭理她,第二天就走了。
表哥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每天早晨摘瓜那是真忙呀,人多好干活嘛。
布莱克实心眼,一帮帮到底,一去不回乡。
唐老鸭牢骚满腹,却无处发泄,坐在木墩上,百无聊赖地张望着胡同。
豆角秧掩映下,院里甬路上走过一人。
那人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表嫂,她挎了筐瓜来到唐老鸭面前,兴奋的扯着大嗓门:“搬家那天来一回,今天我还找对了。
今天他俩来沙塘子赶集,我跟来了,就是要来看看大姑和你。
从你们结婚到现在,你这幸福的小日子过得美,也不回去看看我”。
表嫂一如当年亲密无间的随意。
她长得肥硕,骄阳下从街里走到她家,又挎了那么大一筐瓜,她汗津津的,半袖腋下水洗似的,散发着汗酸味。
唐老鸭看见她气不打一处来,坐在木墩上淡淡地说:“老太太在屋里呢”。
表嫂挎着筐往屋里走,母亲听见声音迎出来,接过筐时胳膊往下一沉,表嫂赶紧拎着筐梁和她慢慢放地上。
母亲嗔怪她说:“少拿几个就行,尝尝咱们自己瓜就行了”。
表嫂笑着说:“看哪个都好,舍不得放下,我洗几个你们尝尝!今年的瓜可甜了”。
母亲张罗拿盆接水,表嫂捡出两个瓜浸在盆里洗,这时她往屋外看了一眼,唐老鸭背对着她坐着。
表嫂招呼她说:“老丫!进屋吃瓜”!
唐老鸭没动。
表嫂瞟了她一眼进屋了。
她在东屋和母亲嘻嘻哈哈地聊着,表嫂说:“看看你们现在的日子多好呀!买了房子,抱着大孙子,你老太太多圆满啊”!
母亲笑了说:“嗯嗯,我知足”!
嘴角的笑容在后面变得勉强。
天蓝色的塑料珠帘“哗啦”一响,唐老鸭抱着林洋进屋了,她站在屋地中央,皮笑肉不笑地对表嫂说:“你还不知道,我呀转正了,我呀现在是正式老师了”。
表嫂进门就感觉到了唐老鸭的冷淡,心想,今非昔比了哈,当初往大林身上贴的时候那才会做人呢。
现在婚结了,儿子生了,地位稳固了,就不搭理她这个媒人了。
表嫂心里已经不悦。
见唐老鸭进来显摆,她那得意的样子令表嫂“腾地”升起一团火,表嫂以为可以像过去那样随便对付这个丑八怪。
表嫂脱口而出:“那还不是你先上车后买票吗?哈哈哈”!
唐老鸭接招了,她把林洋举高高,开心地笑着说:“那还不是我招人爱?哈哈哈”。
她小人得志的张狂样把表嫂彻底激怒了。
但她又不好发作,心里强忍,表面淡定,搜了半天恰当词儿,没找到,说了句没有力度的话:“是啊!爱你白,爱你美”。
这话唐老鸭岂能听不出来?她看了表嫂一眼,轻蔑地说:“这么热的天你那一身肥膘受得了吗?
哈哈哈,快吃口你家的瓜解解暑吧!别上火,哈哈”。
表嫂恨不得上去撕她的嘴。
一对亲密合作过的闺蜜,翻脸了。
母亲听出了火药味,对唐老鸭说:“把孩子给我吧,你出去溜达溜达”。
这话唐老鸭爱听,立即把林洋往母亲怀里一送说:“找你奶奶去吧,我的大儿子”。
她乐颠颠地往外走,到门口转身对表嫂笑着说:“你说我命咋那么好呢?婆婆稀罕我!丈夫疼着我!儿子又那么可爱!谢谢表嫂哈”!
脖子一缩她在门口消失了,经过窗前,哼着小曲儿,沿着甬路出去了。
口头上的痛快,唐老鸭占了上风,表嫂心里的气鼓鼓的,她一直盯着唐老鸭的背影消失不见,才回过头,看着林洋,说:“大姑,你这大孙子是真好,就是他的妈招人烦,她现在咋这德行呢”?
母亲说:“人家说的对,命好”。
表嫂鼻孔哼了一声:“命好?没有我她好个屁?大姑,她这是出去干啥”?
母亲叹口气说:“玩麻将!哎呦呦,那麻将玩得那个黏糊!大林在家时,晚上还得去接她”!
表嫂惊叫起来:“她咋还有这毛病?”
母亲说:“听说姑娘时候就玩”!
表嫂脸上挂不住了,道歉的口吻说:“大姑,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了解到的就是她能说会道,没想到结了婚敷衍都赖得做了,真是看走了眼,大姑,大林和她和睦吗?”
母亲说:“他俩不大吵,大林不搭理她,她这个人心还狠呢”!
母亲就把唐老鸭卖二黑,让狗贩子当场打死二黑的事说了一遍,表嫂听了已经不是表面道歉了,而是从心底感到做错了。
她好半天才无奈地说:“我真是坑大林了。当初大林不同意,咱俩一心一意地撮合,哎,还不是因为咱家儿子不争气吗?
呸!当年她脸不红不白地告诉我,说大林强迫她,呸,她真不要脸。没准是她勾引大林呢”。
母亲哎了一声:“说这些都没用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表嫂是个火爆脾气,嘴上打住了,心里的火已经烧起来。
她看看时间快到中午,站起来对母亲说:“我得回市场去,他们散集我得跟车回家。
大姑,大林帮我们可尽心了,我太心疼我这表弟了”。
母亲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表嫂喃喃地说:“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回到市场时人们陆续在散,她远远地看见她家瓜车了,车斗的四面围挡都放了下来,瓜平摊在车板上,她心里一阵激动,她家的瓜快卖完了。
那两个男人正在降价处理,她自己的男人晒得黑亮,表弟大林晒得黝黑,她走近了,心疼地说:“不亲眼见,真不知道你们这么辛苦”。
表哥说:“你是吉祥物,你来了,瓜卖得快”。
表嫂没理会表哥,看了眼大林,心里不是滋味:老话说,好汉无好妻,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啊。
表嫂在车尾和布莱克把剩下的瓜分类,她心里憋不住事儿,那一肚子气压特足。
她忍不住嘟囔着:“你小子当年就是没出息,要不她哪来那么大的底气?
什么她命好?婆婆疼,丈夫爱,儿子乖,你呀,就是傻”。
他听见表嫂这没头没脑的话,也听出了表嫂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他猜测表嫂看见唐老鸭了,唐老鸭肯定摆臭脸令表嫂不悦了。
但表嫂的话他不知怎么回答,他没说什么。
表嫂索性把话说透,她放下瓜,正面对着他质问:“大林,你是我表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结婚前你们钻被窝谁主动的?”
布莱克糊涂了,他红着脸问:“结婚前我钻谁被窝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表嫂,见表嫂眼里飘过一丝不屑,表嫂:“我再说清楚点。
你和唐老鸭没结婚时,有一天你妈没在家,家里就你和唐老鸭俩人,你抱住唐老鸭非得要干那事儿。
还说,早晚会结婚,怕啥?唐老鸭死活不干,你把人家强迫了。
这是唐老鸭亲口和我说的,在你们结婚前说的,她还说,要是和你对质她就去死。
不久,你们就张罗结婚了,因为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了”。
这说的不能再明白了,当年那弥天大谎,见光了。
布莱克的心咚咚要跳出来!一个瓜在他手里捏稀碎。
他忽地一转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上大街,往家的方向走去,大步流星。
撞到对面人的肩膀,他手一甩,看也不看继续走。
表哥回头问表嫂:“他咋的啦?你这娘们儿和他说啥了”?
第113章真相大白(下)
看着大林的背影,表嫂心里一沉,高兴吗?她已经确定她的傻弟弟是冤枉的;难过吗?傻弟弟好冤枉啊!
她自责死了。
她着急地对表哥说:“不差那几个瓜了,你赶上车,咱们去他家”。
表哥说:“你就会扯老婆舌,扯出事了吧?”
表嫂急得直跺脚:“老话说,六个眼珠到一块。
我不去的话谁知姓唐的咋编排我?我得和她当面锣对面鼓,把事儿整明白,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表哥不再啰嗦,赶着毛驴车带着表嫂往布莱克家去。
表嫂以为毛驴四个蹄子怎么也能追上他,但他早已无影无踪。
这时,他已经来到院门口,推开木门大步走了进去,他一脚迈进厨房,见母亲正在做午饭,林洋坐在门槛上。
他不说话,径直推开西屋门,唐老鸭果然不在。
不等母亲说什么,他一掀珠帘又出去了,几条珠帘荡秋千似的摇晃。母亲目送他怒气冲冲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她心神不安起来。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院门,一阵“哗啦,哗啦”洗牌声传来,大街上就能听见,其间有女人精准的算账声。
那家房门开着,门上也挂着珠帘,红色塑料珠子的。
透过珠帘,见厨房里一张桌边坐着几个女人,唐老鸭正对着房门,她眉开眼笑,就像毒鬼过上了瘾。
他“哗啦”把帘子一掀进了屋,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他,唐老鸭更吃惊,不待她说什么,他一把楸住她的后衣领,拎起她往外拖,唐老鸭只得趔趄着跟他走,嘴里为自己挣着面子,连声说:“家里有啥急事了?我自己能走呀”!
他不松手,把她揪出了屋,在那三个人面面相觑中他们就那么走了。
到了大道上唐老鸭勒着嗓子骂道:“你TM有病啊?松开我!”
他的手又是一攥,后衣领被揪的面积更大了,她的脚尖似乎在水上漂,细碎浅浅的在路面上点着。
他胳膊伸直,离她很远,像拎着一袋不洁的东西,紧抿嘴角,目视前方,大步流星。
所幸大中午的时候人们在家吃午饭呢,一路上没遇见熟人。
母亲看见儿子儿媳那种姿势进了院,眨眼间,儿子一掀帘子把唐老鸭拖进来,踢开他们西屋门,把她往里面一搡,随手把门一关。
唐老鸭扶住炕沿儿,转过身怒目而视,喘息着缓劲儿。
他拎了她一路,毕竟一百多斤的大活人,他一手撑着门框喘息,母亲在东屋抱着林洋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屋门。
一时里面没动静,她倒疑惑了。
这时,表嫂一路小跑着进了门,闯进东屋时母亲指指西屋,表嫂会意,知道那两人都在。
表哥随后也进了屋。
突然,西屋爆发出叫嚷,是唐老鸭又尖又响的嗓音,像把锐利的刀片,划破空气的宁静。
东屋人屏息静气,只听唐老鸭咒骂着:“什么表嫂?搅屎棍子一根,她来了一趟,你就和我耍威风,都是什么东西?不得好死的婊子!”
表嫂霍地站起来,撞开那屋门,往屋里一站,那健硕的腰板子像堵墙,唐老鸭吓一跳,看着从天而降的表嫂愣住了。
表嫂双手把腰一掐,厉声问:“谁是婊子?我看你当婊子都没人要!
你过上好日子眼珠子长天灵盖上去了?
我看你记性不咋地,我帮你回忆,你们结婚前,有一天我在家洗衣裳。
你亲口说的,你和大林该干的事都干了!我问干啥了?
你恬不知耻地说,大林强迫你发生关系!想起来了吧”?
这真是六个眼珠对一块儿了。
唐老鸭靠在炕沿儿萎缩着,这弥天大谎,她当然记得。但这么多年她再没想过,突然被翻出来,她措手不及。
她看看咄咄逼人的表嫂,看看满眼鄙夷的丈夫,如果承认说谎,那更没脸。
索性一口咬定,这难道有第三方证明吗?
想到此,她镇定下来,摸到炕沿儿边坐下,把凌乱的头发捋了捋,不在乎地扫了一眼那两人。
先对表嫂尖声数落:“你是给我当介绍人不假,咋滴?我们两口子钻被窝还得通报你呀?
这事和你有毛关系?”
表嫂一时语塞。
唐老鸭把目光射到丈夫的脸上。
她厉声数落他:“姓林的,干没干过你心里没数吗?没干那事孩子哪来的?
你敢说你没碰我?那孩子是杂种吗?不是你的种吗?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吗?
当年你穷的娶不起媳妇,不是我成全你吗?结婚第二天,我背着行李卷和你回新房,我和你贫贱之交,你忘了吗?
你个没良心的小人。
没有我你能来沙塘子?
不还得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小地方蹲着?
老天就是对我好,让我转正了,早知有今天我嫁你个穷鬼?
你有啥了不起的?
会写两个破字,谁稀罕?
能当钱花吗?
没事儿捧本破书,给你挣到金挣到银了?
看我不顺眼你倒和我离婚呀?
离不起就给我消停地憋着,别TM滴装屁”。
这一顿先发制人扭转了战局,他倍受打击,原来自己在这个女人眼里一无是处,他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颤抖着声音:“我就问你一句,结婚前我碰你了吗”?
她轻蔑一笑:“林老弟呀,现在纠结这事的先后有必要吗?
婚前婚后有什么区别?
你婚后还少碰了吗?
你管住自己了吗”?
这种隐私被她轻飘飘拿起放下,他感觉极其不堪。
低沉的说:“这件事意义不一样!你在侮辱我!你不觉得也在侮辱自己吗?
你这个女人真恶心!
你记着,这辈子我当和尚也不会看你一眼”!
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她被如此羞辱,火气腾地窜上头顶,撒开了泼:“放假你就跑,跑别人家帮这帮那,晚上还帮钻被窝呗?是不是?”
不等大林有反应,表嫂轮起杠子似的胳膊,只听“啪”响亮一声,唐老鸭被打翻在地。
表嫂弯腰把她拎起来,照准了另一边脸,带着风声的手掌重重地扇了那边的腮帮子,膀大腰圆的表嫂像扇个猴子似的,这边抬起那边落下。
唐老鸭的头被扇成了拨浪鼓,表嫂嘴里骂着:“我让你命好!遇到我你没好!
婆婆,丈夫不和你计较,你得意上天了,拿我们当猴耍?我替他们教训教训你”。
她又扬起了手,突然,放不下去了,被一只大手擎住,回头见表哥把她的手抓着。
表哥说:“出来”。
表嫂把唐老鸭往地上一扔,被表哥拽出了屋,屋里只剩下这对夫妻。
唐老鸭两边的脸肿了起来,带着五指山般的痕迹,真得佩服她的意志,那是在麻将桌上练就的心理素质,她从地上爬起来,靠炕沿儿站着。
双手掩面,哀哀哭嚎,嘴里碎碎念:“姓林的,我还当你有什么清高之处,你还当和尚?这就是你制服我的手段?哼,不出几天你就管不住裤腰带了,呸”。
他恢复了神色,很平静的,走近几步,双手往她的双肩上一搭,她激灵下抬脸看着他,满眼期待等他哄。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清晰无比:“从今天起,我,姓林的,发誓:这辈子不会碰你一下!你忍不住,就滚;不滚,就忍”!
他把手一甩,眼角厌恶地一瞥,转身推开门出去了,脚步声进了东屋。
那屋嘀咕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出了房门,他和表哥表嫂潇然离去。
她抻着脖子眼看着他们消失不见,坐回炕沿儿上,东屋只剩婆婆了,她想冲到婆婆面前,质问她:“你一声不吭也不管管他们”?
但那样又失去了婆婆的同情,她不能成为孤家寡人。
她按压下向婆婆发泄的念头,站到了婆婆面前,指着脸说:“妈,你看看你那侄媳妇,几句话不合就扇我!你儿子眼瞅着不帮我,我这心伤的透透的了,我要和他离婚!领孩子住学校宿舍去”。
婆婆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听见她要领走孙子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劝她说:“你们就是没磨合好!打打闹闹的谁家都有!离什么婚?离婚也别领我孙子”!
她虽碰了钉子,但吃了定心丸,孙子在婆婆心里就是命根子。
母凭子贵,她在这个家,谁也赶不走。
第114章 重逢
晨曦中,红梅起床了。
就像按下启动键,新的生活从这个早晨开始。
以后她还会早起,但这种早,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对时间的珍惜。
云飞还在做梦,但叫醒他时不能心软。
他也训练有素,闭着眼睛坐起来。
这是职业妈妈的无奈,也是摊上这种妈妈的孩子的无奈。
她一边帮他穿衣一边让他振作:“大姨答应这学期照看你啦,今后天天能和两个小哥哥玩了”。
云飞果然睁开了眼睛。
她抱着孩子往大姐家走去时,是个匆忙的妈妈,返回来时,她是个第一天报道的新人。
在那个古旧的校门外,她深呼一口气,心里说:“沙塘子三中,我来了”。
历尽曲折,人生又在这里启航。
她走在三中校园,觉得自己好渺小,三中大,校舍多,花木繁茂,最多的还是人,老师们正络绎不绝走进校园。
她随着大家进了一道月亮门,左手边一排房舍又高又宽,都是办公室。
甬路右手边松柏森森,像是吸附了声音,走在里面蓦然就静了。
她最先报道的地方是主任室,一位姓佟的主任接待了她。
佟主任客气地说:“校长说调来一位英语老师。原单位缺人,上学期没过来,这学期来了,欢迎你啊,章老师”。
又问她:“你在原单位教几年级”?
她说:“初二英语,这学期应该上初三”。
佟主任眼睛一亮,商量的口吻:“初三(9)和初三(10)的英语老师休产假了。
你就教那两个班吧?
都是从原岗位调来的有经验的老师,就不必试讲了,咱们学校老师多,硬手还是缺”。
佟主任很会说话,明明是安排,说成了商量,还顺带鼓励,她也不拖泥带水,痛快地说:“行”。
不就是初三吗?她能胜任。
佟主任赞许地微笑着:“初三明天就上课,你从我这门出去,沿着走廊往西走,最里面那个门是初三理,旁边第二个门就是初三文。
你去初三文,我现在就找组长给你安排座位。”
她顺利地来到初三文,那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爬满窗棂的藤蔓红绿各半,将窗户修小了一圈,像是镶个彩色花边。
办公桌都是暗旧的大桌,又重又沉,几张一拼,桌上资料堆积如山。
老师们已经安静的各就各位,她站在门旁,有几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备课。
几分钟后进来一中年女老师,个头矮矮的,黑亮的短发纹丝不乱,眼角的皱纹很深,她飞快地打量红梅一眼,未说先笑,上前抓过她的手问:“你是红梅吗?”
红梅点点头说:“我是章红梅”。
对方眼角的褶均匀地堆下来,她笑得更亲切了,摇着红梅的手说:“我是这个组的组长,弟弟妹妹们抬爱,我就是给大家服务的,有不周的地方大家也不挑,主任吩咐我安排好你的座位,那还用说?来来”。
她亲密地挽着红梅的手,来到办公室东南角,那里两桌一拼,组长大姐指着一张檀色大桌说:“这是休产假那位老师的,你继续坐这里行不”?
红梅说:“可以的”。
这张桌子的对面还有一张,她面窗背门,很安静。
她发现办公室有暖气,冬天就不必烧炉子了,真好耶。
组长大姐把红梅的肩膀搂过来大声地介绍:“大家停一下,这是咱们组新来的小妹妹,红梅老师,她今后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家欢迎”。
她这个碎嘴子组长号召力并不强,屋里二十多人只有几个响应,也只是抬头看一眼,没人说话。
红梅终于在桌边坐下来,这个位置就是她的新岗位。
明天她就得上课,教材是新版第一轮,她和学生一样,对课本是陌生的,想要讲出第一节课,不备个滚瓜烂熟,怎么行?
她赶紧备课。
她即将任课初三(9)和初三(10),初三(10)的班主任就是布莱克,当然她不知道,布莱克也不知道。
他从早晨起就在班级,领学生打扫卫生,给旱掉叶子的花浇水,也把疯长的花剪枝。
同学们的关注点一直在新黑板上,新黑板是苍绿色玻璃的,闪着幽暗的光。
他也很高兴,感慨道:“从我上学时开始,就用墨汁刷的木头黑板,一学期不刷就变白了。
咱们终于告别了那种黑板,这是农村学校黑板的巨大飞跃”。
同学们叽叽喳喳,有的问他:“老师,英语老师休假了,咱们班英语谁教啊”?
他说:“主任告诉我了,新调来个老师,明天咱们英语课正常上”。
女同学关注点特别,她们好奇地问:“新来的老师男的女的?
多大年龄?
女老师的话漂亮吗?
男老师的话帅吗”?
他嗔怪她们说:“那和上课有什么关系?”
女生们不服气:“怎么没关系?我们刚学完论语十则: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面对这帮小孩,他说不过。
女生们继续:“老师,我们有自己的理解,你呀和我们有代沟啦。
漂亮老师讲课我们就爱听,这不就是‘乐之者’嘛,就比如你吧,你是咱们班同学的偶像,你说什么大家都爱听”。
孩子们一嚷嚷,他对新来的英语老师也好奇起来,如果学生们“乐之”岂不两全其美!
他见班级安顿下来,说:“一会儿来新书,来了咱们就发,我回组里一趟,你们在教室里要安静”。
他回到办公室,路过初三文时往里看了一眼,在原英语老师那个座位,是一个陌生的背影。
他猜测那就是新来的英语老师。
同学们可以放心了,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他迟疑一下走了进来,他要和新任英语老师沟通一下。
在往她身边走时,顺便打量着她,她很文艺,一头浓密的秀发在后背随意披散,白衬衫,扎进米白色的牛仔裤里,随便伸出来的脚上穿双白色平底板鞋。
那头长发让他愣了几秒。
她身材窈窕婀娜,是个很灵动的女孩。
她对面的座位空着,他轻轻走过她身边,在她对面坐下来,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堆资料,他刚坐下就站起,弹簧般弹跳起来的。
她低头专注于备课,看不清她的脸,他弯下腰,一点点往下看,直到那堆资料又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想看清楚,但她就是不抬头。
可是,不抬头他就不认识了吗?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人啊,他怎么能不认识?
她好像没变,好像哪里又变了,那张脸白得无暇,似高山雪莲。
他站在对面,呆掉了!
懵了!
组长大姐走过来尽职地介绍:“林老师,这就是你们新任英语老师”。
他目不转睛地等着英语老师抬头,她终于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
她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平静地调开。
组长大姐对他说:“这是章红梅老师”!
他机械地重复一遍:“章老师”!
组长对她介绍:“这是林森老师”。
她微微一笑说:“林老师”!
他思维胡乱地组装着。
他说:“我把学生名单给你”。
他往门口走,逃跑似的,他找借口要安稳一下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把一个笔筒弄翻在地,他赶紧蹲下来捡。
在捡的时候慌张回顾,还好她又坐下了,背对着他,他在地上胡乱地划拉,好歹都装回笔筒了,忙忙地往桌上一摆,也没看它摆在了哪里大步出了门。
他进了旁边的门,初三理,又是一路碰撞着来到他的座位,可是却坐不下去。
失神地站着。
他脑海里全都是她那微微一笑,那一笑令他此刻两眼模糊!
他耳边一个声音反复着:“她来了!她来了!”
他记得自己回来取名单的,名单在教案的第一页上,他拿起教案又出去了,她依然静静伏案,他一步步走到她身旁,把手里的教案递过去。
她随手一接,放在桌上。
她把自己的教案翻到“点名簿”那页,他赶紧把他的教案也翻到那页。
她握着新发的笔写一号同学的名字,刚写几笔就停下来,看了看笔尖,笔尖太粗,写名字的空格太小。
他说:“我有细的”。
又慌张出去,在他的抽屉里噼里啪啦一顿翻,终于找到了一支细尖笔,抽屉也没推回,又急忙出来。
他把那支笔递给她,她没马上接,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目光又一次相遇。
就像当年在运动会上,他把英雄钢笔递给她,他们目光一对,就那样。
她接过了笔,开始抄名单。
他站在旁边呆呆地看,她抬头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回过神,在她对面坐下来,右手托着腮,出神地看着他的前面,他的前面是资料,资料空隙间,是她。
他纷乱的思绪平复一些,相信这不是梦。
是真的!
她来了!
他心里像一个罐子突然翻了,越来越多的东西流到各处,有的地方得到的是甜,有的地方是苦,有的是酸……。
他为今生还能这样坐在她面前而想说:谢谢你!
“老师……老师……老师,别的班发书了”!
班长站在门口叫了他好几声,他站起身,想对她说:“我出去一下”,但她埋头写名单。
一步步,从她身旁,他走过去了,到门口时,回过头,他怕再回来时,她就飞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停下笔。
随手把他的教案翻开,一页页浏览着,他的书写已经成了习惯,每一页都是一篇字帖,叹为观止。
在班级,他和男生们把一包包书拆开,一本本发给同学们,喧嚷声中充满了新书的油墨味道,那味道与葱茏年华联系在一起。
是每个人的独家记忆。
女生们又开始追问:“老师,老师,看见新来的英语老师了吗”?
他忙碌着:“看见了”。
女生们不依不饶:“男的女的?女的漂亮吗?男的帅吗?快说呀?”
他站直了,想“呵斥”她们,脸绷了一会儿,突然绽成笑脸,说:“女老师,漂亮”。
赶紧低头忙碌。
女生们心满意足地消停了。
他回到理科组时,他的桌上端正地摆着他的教案,上面是那支细尖笔,她用完了。
他拿起笔,在指间旋转着,默默地出神。
午休铃声一响,老师们从各个门里往外走,走廊里一时闹哄哄,他路过初三文时,往里看了一眼,她的座位空了。
这种目光落空的滋味令他一慌,她不来了吗?
他怅怅然骑上车,同方向的老师们三三两两,整条大街络绎不绝。
突然,他的车后座被砸了一下,随着那股气味一振,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在众目睽睽之下唐老鸭不会放掉秀恩爱的机会的。
坐后面的是她。
她坐车时练就了超级本领,一屁股定准!
也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把她踹下去,她才敢坐。
他们路过一伙伙人。
前面一人渐渐近了,一袭白裳,长发轻扬,正是她,他们竟然同路!
她前面几步有人,后面几步有人,就是身边没人,身影看上去很孤单。
他很快到了她身后,唐老鸭大声地和同事们打招呼,同事们回应她说:“这么几步都得带着”!
他的车轮经过她身边,他感觉那一瞬间好难挨,骑到她前面的时候如锋芒在背!
唐老鸭一路上不停地打招呼,渲染恩爱效应。
超过红梅时,唐老鸭小声嘟囔一句:“新来的吗”?
她来不及嘟囔第二句,他突然加速,到胡同口骤然左向一拐,毫不减速地往家门骑去。
她被甩下车,踉跄好几步才站稳,好在她掉在了车左侧,否则非得四仰八叉。
她心有余悸,恨恨地跟在后面,刚一进院吓一跳,他站在门口。
他脖子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再不许坐我车!再坐我就当大家面把你扔下去”。
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说完了把车往篱笆上一靠,蹭蹭往房门走去。
她又只能恨恨地盯着他。
随后进了屋。
第115章我们的小秘密
下午上班时,他在月亮门那里追上了她,她和组长大姐并肩走着,大姐一回头。
笑着表扬他:“红梅你不知道,林老师爱人也是咱们学校老师,哎呀,他们小夫妻俩恩恩爱爱,生活别提多幸福了!
林老师是咱们学校有名的模范丈夫,他家唐老师每天出去玩麻将,多晚他都去接!两人挎着胳膊回家呀”!
他心里暗暗叫苦,大姐呀大姐,你夸张渲染害我不浅。
他紧张地听完,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正看见她的目光瞥来,那一瞥中有一缕,是鄙夷,只飞快一闪!
但那一闪却好似一道闪电灼烧到他了!
脸上火辣辣地热!
无地自容!
他在两人后面一米远跟着,再不敢抬头看她,她和组长大姐往教导处去签到。
他放好了车往里面进,与正出来的她迎面,她垂着眼帘与他擦肩而过,他签完到出来时,她正走在前面。
他刚追上她,她进组了,那扇门关上了。
他的脚步慢下来,无精打采地推开理科组的门。
这一天他患得患失,在下班时情绪降到了冰点。
大家都散了,他还在办公桌后发呆。
在这场相逢里,她有备而来,所以表现淡定,他毫无准备,这对他太不公平。
这一天他可怜得令人疼惜!
他慢慢走出办公室,走在空荡悠长的走廊里,耳边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回到琐碎的生活里。
母亲正在东屋摆饭,唐老鸭和林洋坐在桌边,她在给孩子弄饭。
林洋已经一岁多了,能说很多话,他嫩声嫩气的:“奶奶吃饭”!
又说:“爸爸吃饭”。
然后用小勺自己舀饭,饭粒拨洒不少。
唐老鸭生硬地问:“怎么不说妈妈吃饭”?
她觉得这是婆婆故意教的。她瞪了孩子一眼,她的表情不怒都不招人看,动怒了很吓人,林洋小声说:“妈妈吃饭”!
她呵斥一句:“快吃饭吧!话那么多”!
抢过林洋饭碗一蹾,“看看,嘴漏啦”?
林洋“哇”地一声哭了,奶奶赶紧把他抱在怀里,哄着说:“不哭大孙,妈妈没骂,咱们吃饭”。
他用眼角盯了她一下,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唐老鸭的筷子一顿翻腾,好像菜盘底藏宝似的,垂着眼皮,一桌子鸦雀无声。
她吃的很多,欲壑难填的样子;她狼吞虎咽,吃的很快,心急火燎的样子。
完了,抹抹嘴站起来。
平时她饭后刷碗,刷完转悠一圈,走个过场,表示她闲来无事要出去一下,他和母亲都视而不见,她拿上钱包就走了。
今天,她看了眼那张饭桌,恨恨地想:你们一家人团圆去吧,我不侍猴(候)了。
珠帘一响,她拿着钱包,出了房门。
他追了出去,在窗前低声警告:“你别四处显摆我接你!你要出去就自己回来,我不可能接你的”。
说完一挑珠帘进屋了,几串珠子摇荡着。
她冲着珠帘嘟囔:“你早都不接我了,用你告诉?这是抽哪门子疯?”
她踩着八丈宽的平行线走出甬路。
日子滋润,加之麻将桌边久坐,她生过孩子后迅速发福,但只发展肚子,准确地说是小肚子。
上半部扁平,下半部逐渐走高,在肚脐周围扣个锅。
很像身前挂了半袋米,上部空着,底部坠着。
一双细腿,终于成了身上最细部位,她穿了条体型裤以彰显其细。
上身一件宽大的藏蓝色西装,西装带着高而宽的肩垫,架着一颗头发稀疏的小脑袋。
她觉得这种打扮符合她的身份,教师嘛,知性优雅,她不是黑就是灰,她认为这些高级色才显示气质。
她从杂志上还得到真经:女人不要为了舒服放弃高跟鞋,所以她高跟鞋不离脚,在哪里都踩着别人都觉得累的步伐。
她出门玩个麻将也打扮得一丝不苟,她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
只是,她的形象如何捯饬,也引不来他半眼注目。
初秋暮色浓浓地罩下来。
菜园里格外幽静,清秋凝露,大颗露珠,滴滴答答从叶间跌撞着滚落。
他把木墩搬到黄瓜架旁,坐了下来。
母亲和林洋在东屋静悄悄,祖孙入睡了。
万籁俱寂,他终于可以梳理心绪。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什么也不想,没快乐也没痛苦。
可是,你来了,回来了,这是天意吗?
我心好乱啊!
想知道,你还爱我吗?
我还是你的布莱克吗?
露珠滴答,无人回答,不知不觉他坐到了半夜。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走近,有人开房门进屋了,他知道回来的是谁。
珠帘响了一下,她又走出来,推开篱笆门,唐老鸭站在他身后。
把手放在他肩头,俯身感动地说:“你等我?我回来了!快进屋吧”。
一股热乎乎的气熏过来。
他站起身,自顾自进屋了,珠帘打到了她的脸上。
他没开灯,脱下外衣,在自己的铺位躺了下去。
唐老鸭窸窸窣窣躺在了那边,他们就像互不干扰的室友,两人各占一边,中间宽宽地空着,月光洒在那里,像条河,这条河是他与唐老鸭之间的天堑。
唐老鸭听“那边”没睡,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觉得今夜有戏,嘿嘿,等着他就范。
心里暗暗高兴:男人,我算是看透了,和动物差不多,而且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那个二黑事件之后,他不也摆架子“分居”吗?最后还不是扛不住?哼,我就等,等你犯贱,我到时候有话说,臊死你。
她内心戏精彩得热热闹闹,他那边静静悄悄。
她在枕上支棱起头,朦胧中看见他双手枕在脑后,不像睡着,她眯着眼睛辨别一会儿,他一翻身,后背对着她。
她确信无疑,他没睡。
也确信无疑,他不搭理她,那后背如山,令她望而却步,她心灰意冷地躺了回去,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哼,迷糊袭来,她睡了。
月光在窗外转移了,去照千万家的窗,去窥探千家万户的秘密。
一大早,他接了满满一盆清水端到院里,头一下扎进去,水花四溅中洗完了头发。
站在镜子前,精心地弄着发型。
换了身衣服,仔细地系好鞋带。
母亲已经把大炕拾掇溜光,她看着儿子忙里偷闲地捯饬,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我儿子美起来了”!
他作为班主任,总是六点就出门,唐老鸭七点二十走就来得及。
他往外走时,唐老鸭黑着脸才洗漱,他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敏感地闻到他身上沐浴后的那阵体香,自然的,混合着男性的味道。
她悄悄地追到房门口,隔着珠帘痴痴地看着他走远。
往学校去的那段路,是铁北的文化街,垂柳依依,柏油路平坦宽广,自行车轮轻盈地旋转,他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纵然不能长相聚
也要长相依
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我们的小秘密……
今天的他,焕然一新。
在办公桌旁,他看了下课程表,他班英语是第二节。
第二节课前五分钟,他来到初三文的门外。
他心里说:第一节上课,她不熟悉班级,我理应尽到班主任的职责。
他身后的门开了,他回过头,走出来的果然是她,她拿着教案和课本,见他在门口有点意外,发现他的眼睛有红血丝。
他们刹那对视,他规划一夜的言行举止,瞬间瓦解。
他多么想问:“你好吗”?
她多么想问:“你眼睛怎么了”?
但是,两个曾经那么亲密的爱人都淡淡的。
走过那么痛苦的路,都以为对方很幸福。
他笑着说:“我领你找咱们班”。
她微微点下头,没说什么,走在他身旁。
他与她并肩,出了走廊,出了月亮门,路过初一教室,初二教室,第三排才是初三教室。
她手端着教案目不斜视,看上去有点紧张。
他安慰她:“咱们班没有顽劣的孩子,尤其经过两年磨合,我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们都很期待你的到来!
如果哪个调皮了,你不必管他,告诉我,我来处理”。
她又微微点点头。
铃声清脆地响彻校园,她踩着铃声走进课堂。
她一脚刚迈进教室,就听见一片“哇……”之声。
声音不高,但是很齐,每个人都出了声,像突然涌过来的海浪,轻轻地拍击着岸边。
一道道晶莹的目光齐刷刷的注视着她,女生们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然后紧闭嘴巴,生怕不小心笑起来。
在课堂上,笑,也是不允许的。
她们的笑是满意的笑,这个新来的英语老师,超过了她们的预期,像毕业前学校赐给她们的礼物,她们满意地收了。
她挺拔地站在讲桌后,平复了一下紧张,第一个程序是自我介绍,全程英语,当然是她准备充分的,背了好几遍。
那洋味十足的口语学生们还没听够已戛然而止,课堂上鸦雀无声。
接下来直奔主题,讲课。
她有意识地大面积提问,提问时直接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先惊讶后激动,像中彩票般觉得幸运。
这一招是她特别下功夫的,还未见面,她已经背下了全班同学的名字,她不但背下了名字,还要尽快“背”下脸。
四十五分钟不知不觉过去了,“八婆”似的女生们没敢围着她问长问短,她们觉得这个英语老师,哪里都好,就是高冷。
第116章夜半灯光
刚才,她在班里讲课,他隐在门后,不敢让她看见,怕打扰到她。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讲课,原来,她讲课这样,好棒!
那一年错过了她的公开课,多年后的今天,他才听到,在门后听到。
一片“扫帚梅”花海在他不远处随风涌动,他的目光随着翩翩小花儿摇曳,眼睛湿润了。
下课时,学生们涌出各个班级,初三组这个分院沸腾起来。
她走过来,他迎了上去,他们在那片花海边漫步。
他双手插进裤兜,目光飘落在前方,说:“原来那位英语老师,身体不好,通勤也很辛苦,她经常请假,病假事假轮着来,没有一周上完整过。
两年整都是这样,所以咱们班的学生们英语瘸腿,初三12个班,年级组七百多人,咱们班从来没人考进前一百,都是因为英语一门。
我使尽办法,但隔行如隔山,英语科我无能为力,学生们就像折翼天使,飞不起来”。
她的右手在花朵上轻拂,默默地听着,听出了他的焦虑,听出了他的期待,瞬间感觉压力山大。
她如水的目光,在他微蹙的眉目间流过,又转向花海,缓缓地说:“我尽力吧,能力有限,不敢保证什么”。
他转到她对面,微微俯身,热切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太了解她,“尽力”就是她的承诺,他所有的托付含在轻轻一句话里:“谢谢你,红梅”。
上课铃声像催征号角,她往初三(9)班走去,那里依然有一班折翼天使等着她,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他目送的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心疼。
他知道,这一年,她会“尽力”拼的。
她在初三文有一段时间了,她最先熟悉的是其他五个英语同行。
她对面的小鲁是个师范生,脚步特飘,经常看不见影,另外四个是大专生。
他们一男三女,四张桌子拼一起,他们自成圈子。
学校这个环境,学历鄙视链最残酷,能把人郁闷坏了。
那几个大专生对新来的她,最先打听的是:“她什么学校毕业?”
“县级小中专”。
“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专生们热论各种话题时旁若无人。
男士:“我上大学时,没查过几回词典,不像那些女生,就寝在被窝里还查,嘿嘿,考试时我过了,有好几个女生没过,邪门不”?
女士:“我大学室友老四结婚,我随她多少好呢”?
大学,大学,被他们挂在嘴边,融入言行,那种在中专生面前的轻慢无处不在。
大专生们的水平,她心悦诚服。
她清楚,当自己在小中专迷茫彷徨时,他们高中三年是玩命学的,他们就是比中专生强。
但,勤能补拙,她只能如此。
她的桌上摊一张深蓝色的纸,从文印室取来的,据说一张纸很贵。
纸上打着精致的暗格,在格里正常写字便可。
她在那张纸上出题,是她从多本资料中精选出来的典型题。
有空她就写,她很愿意写。
对比刚毕业时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字,刻完了还得自己推滚刷,如今出练习题太容易了。
出好了题,她捏着蓝纸两个角往走廊最东头走,蓝色纸上的字,通透着明亮的光。
文印室老师接过那张蓝纸,见怪不怪了,笑着说:“你又出题啦?整个初中,就你总来”。
那位老师不掩饰赞许,她客气地说:“老师,您受累了”。
不到一节课的时间,文印室老师就送回了印好的题。
他左右肩膀各抗一大摞,往桌上一堆,油墨味随之散出。
在印题之前,她问那几位,四个大专生和小鲁:“你们需要吗?需要的话我都带出来”。
他们鸡啄米似的点头:“要,要,要”。
有现成题谁不要?都是纯手工的!
后来,她也不再问,每次都带出大家那份,题来了,堆成小山,大家随便取。
都眉开眼笑的。
很快,大专生们对她说的话多了起来,笑容也多了。
这个和他们属于同龄人的中专生,认真,勤奋,大度,他们觉得,她挺好的呀。
她每天出一张练习题,专练当天的重难点,学生做完她收回来批改。
在办公室门外总能见到她伏案的背影,不是备课,就是出题,再不就是批卷。
在学校没时间批的卷子,她背回家去,两个班的卷子一百四十多张,正反面。
做完家务,哄睡云飞,是她批卷时间,卷子摊在茶几上,她往沙发上一坐,这一坐就到半夜。
随着对学生的了解,她感觉到学生们果然缺“练”,就像一块富饶的土地,疏于管理,荒芜了,她也暗暗着急。
没别的办法,就得老师下真功夫,把学生普遍错的知识点,再出题专练,反反复复。
学生们积极性高涨,她也受到了鼓舞,两个班,尤其布莱克的班,进步很快,像艘停滞港口的巨轮,慢慢地启动了。
这样的夜晚,如果闻立当班,她会高兴极了,没人打扰的批卷,是一种幸福。
可是,有时批到八九点钟时,大门一响,她的笔一抖,闻立下班晚归。
脚步声进了屋,他寻着灯光在大屋门口停下来,往里面无声地看一会儿,然后到小屋睡觉去了。
她赶紧加班加点,正在投入中,门口出现个身影,披着外衣,游魂似的站着不动。
她装作看不见,笔头刷刷点点,一个声音低低的恳求说:“媳妇儿!媳妇儿”!
是啊,她还是人家媳妇儿!
看了看还剩一半的卷子,她只得放下笔,从他身边蹭过去,进了小屋,上炕睡觉。
她很快进入到另一种角色,像是另一种战斗,筋疲力竭,浑身瘫软。
不知多久,没计算过,因为计算那个时间太那个了。
闻立满意地呼呼大睡,她也困意来袭,那种山呼海啸般的疲惫只有大睡化解。
但,她从他身边又爬了起来,抱着肩膀,满肩满背乱发,那么坐一会儿。
默默地,一层层穿好衣裳,下了地。
摸黑来到大屋,打开灯,一屋子清冷苍白,她一哆嗦,好冷,找件棉衣披上,在沙发上又坐下来,拾起茶几上的笔,初看一张卷子时,大脑很懵,几张后才又进入状态。
夜,不知几许,总之很深,她反倒不急了,没人再催她。
偶有火车经过,茶几微微抖动,她又批完一张,放在一边。
一晃而过的旅客可否注意到,在沿线黑漆漆的家家户户中,有那么一个窗口是亮的,谁也想不到,灯下有个平凡的女人,她有个平凡的身份,乡镇女教师。
她在挑灯批卷,为了更多的天使展翅高飞,她拼了。
太阳一天比一天起得晚,但时间是铁律,她抱着云飞一路急行,往大姐家走去,有时小跑着,云飞把脚小心地往外勾着,告诉她:“妈妈,我没弄脏你的衣服”。
到大姐家门口,她把云飞一放,转身就折回,云飞自己开门进去了。
路过自家胡同口,她一路向北,匆匆到学校去上早自习。
她们母子“夺命”的早晨,闻立要么大睡,要么站在工区门口和工友闲聊,望天。
他放下话:“孩子要我管,我就送给我妈带,我妈可没说不给带,让我往你大姐家送?你大姐家?我可不敢去,怕她砍死我”。
他的狗屁借口她不理,她不用他,母子早点起床就搞定了,坐火车通勤更辛苦,那又如何?
云飞在长大,她自己带又如何?
下班时,她接云飞回家,回去的路上,她们母子会慢下脚步,大手牵小手,一边走一边聊。
“妈妈,你看”,
云飞指着远处三只鸡,他安排角色:“大的是鸡爸爸,小点的是鸡妈妈,最小的是鸡孩子”。
他痴痴地看着,看着一家三口鸡,然后仰着小脸:“我说的对不对,妈妈?”
她点点头:“对”。
“妈妈,你看”,
他又发现三匹马,考问她:“哪个是爸爸?”
她看了一会儿,低头告诉他:“那个最大的是爸爸”!
云飞笑了:“那个小的是孩子,他的妈妈在旁边”。
她们一家三口,不如鸡,不如马,从来没有手牵手,没有一起漫步走过。
没有!
但,这又如何?
她牵手儿子,足矣!
第117章男女有别
金秋九月,阳光明媚,体表微凉,操场上,师生呈现各种装束,有的长衣长裤,有的短衣短裤,有那么一伙人,背心短裤。
他们是在篮球场比赛的男老师们。
在校门的右手边就是篮球场,很简单的两个篮球架,下面总有打篮球的身影,男老师们,高中男生们。
平时红梅路过时,总会瞩目一下,不忙的时候慢下脚步看一会儿。
她特别喜欢篮球场那种气氛。
那是青春的朝气与活泼,力与美的结合。
那天下午,当那里聚集一群人的时候,她走了过去。
还未到跟前,就感受到了那种热烈。
正值体育课的班级索性当了观众,席地而坐,下课十分钟期间,学生密不通风。
场上的男老师们,年轻的居多,也有四十多岁的中年老师,中年老师特别出彩,一改平时温文尔雅,在球场上,争抢好斗,变了一个人似的。
男人们,除了发动战争,和平年代,球场就是他们的战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种阳刚令人怦然心动。
她在这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露着健美的肩背,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随着他的律动飘摆,大腿肌健发达有力,一腿卷曲长毛,到袜子时又密又黑。
这个样子的他,她感觉一阵陌生,又被强烈的吸引,脚被定住了,眼睛粘住了。
全场跑来跑去的身影里,她的眼里只有他,布莱克。
他轻盈敏捷地奔跑,弹跳,转身,争夺,全神贯注,毫不退让,那神态,那身姿,让他变了一个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他拍球时,那个球听话地粘在他的手上,一下下,弹跳在她的心田;
他跳起投篮时,一道弧线把她的心牵引。
她躲在人群后,目光透过一个个缝隙,偷偷的,悄悄地,追随着他,反正前面有那么多掩护,她就那么专注的,热辣辣的专注他一人。
他出汗了,肩膀上闪着光,偶尔快速地抿一把额头,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手,不放过任何战机。
对于篮球,她一窍不通,什么篮板,什么几分球,她不管这个,她对于篮球,从来就是看热闹,感受那种气氛。
她只懂一个动作,就是那个球进了“筐”,就是赢,谁进筐多,谁就是英雄。
她看见,他进筐不少,是他们那伙的主力兼教练,因为他们是没有教练的。
他偷空和队友简短交流一下,有时把篮球高高举起,以这个姿势和对方争执,交涉,声音好大,好洪亮,样子也很凶。
他变化多姿的样子,尽情地在球场展现给她,她如醉如痴。
她情不自禁地咬紧嘴唇,心里倾向当然是他们伙,他们球进筐,观众喝彩,她笑了;他们球没进筐,观众唏嘘,她暗暗跺脚。
观众不偏不倚,进球就喝彩,不管哪方。
据她所知,他们纯粹就是男人间的一场约战,没有谁特别组织,但他们都极其认真投入,运动量蛮大的,好像缺水,口渴了。
却还尽心尽力地给“观众”表演一场精彩。
她看的已经口干舌燥,忍不住舔舔嘴唇,可见,他们多渴吧。
她觉得很不忍。
退出来,左右看看,一眼看见十班班长,她有了注意,把他叫到一旁,塞给他几块钱,小声说:“到门口卖店买水去,给你班老师,还有场上所有老师喝,去吧”。
看着班长跑远的背影,她离开人群,回组去了。
第二天,她到十班上课,他正好从班里出来,交错刹那,他笑着小声说:“我们赢了,谢谢你的水”。
她略停了停,脸颊飞上红晕,快步走上讲台。
关于那场篮球,她只看,不评说。
临近十一,正儿八经的秋风飒飒。
一天中午,她刚在办公桌边坐下,组长大姐站在屋地中央,心花怒放的笑着,双手因高兴互相叩击着,宣布:“好事啊,妹妹们,这个周末咱们全校女老师举行排球比赛,是主任室发起的。
女排嘛,咱们女老师参加,怎么样?有意思吧?大家有空就练练,争取第一”。
她说完,没产生热烈反响,倒是反对的声音高:“没事闲的,还比赛?排球我都没摸过”!
女老师们,不管多大年龄,对体育都不感冒。
红梅心里暗暗好笑,原来,没摸过排球的不止她一人啊。
看来,大家都半斤八两。
组长大姐是个较真的人,她觉得学校组织的活动,一定要落实到位,起码有人参加,参加了也比划一下,也算是对学校的捧场。
她马上安排训练。
她也没摸过排球,找体育组的老师专门来指导,但抓不到那些兔子的影,只有内部挖掘人才。
第六节刚上课,组长大姐招呼着:“红梅,小鸿,还有你们几个”,她指着三个大专生,“走,我们和初三理是一体的,咱们到操场训练”。
被点名了,就不能后退了,大家随着组长大姐往外走。
组长大姐嘴角冒沫,说:“我先抢到训练场地的,咱们先练”。
她脚不沾地,忙坏了。
在篮球场旁,果然支起一张“网”,网旁站着一人,藏蓝色云动衫裤,衣袖褪到胳膊肘,他托着一个灰白排球,笑吟吟地看着走近他的“女排”们。
他是布莱克。
组长大姐回头郑重地说:“我找的人才怎么样?是自己家人,随叫随到,哼”。
女排们围在布莱克身边,他说:“我对排球也不熟,但了解一点,这样吧,你们试试球”。
他的意思就是看看大家“实力”。
最先接过球的人,像捧个山芋,不知咋办?
他鼓励说:“想办法把它扔过网”。
那人不知怎么用力,球掉了,滚过网去了。
他小跑着捡回来,看着红梅,把球伸过去,她只得接过来,哎呦,不轻。
大家都看着她,他更关注,她回忆起电视女排的样子,把球抛起来,用手拍去。
起势挺酷,但那个球很快进入抛物线末端,蹦蹦跶跶从网下钻过去了。
她满满的大红脸。
他弯腰捡起球,托在手里,他应该清楚实力了。
他说:“大家的手掌使不上劲,用空拳发球吧,接球时,用双手垫”。
这是最领先世界的女排规则吧。
他示范了几个发球,又示范如何用双手垫着接球。
大家一试,起码能发过网了。
他把人分成两组,实战试了试,还别说,排球在网上飘来飘去,起飞了。
他和组长大姐最后定下方案。大姐说:“比赛那天,我们轮流上,这样不累,所以今天的你们,都会上场,都得好好练”。
人就是这么神奇,经过一番训练,大家的热情上来了。
有空就抢场地训练。
当然,别的组,也跃跃欲试,一场女子排球赛即将火热开幕。
周五的下午,好多班都是体育课,同学们早早围在球场,要一睹为快。
10班也在,不知是专门放出来的,还是体育课。
女排们从办公室出场了。
初三文理成一家,她们就是平常衣服,高跟鞋换成平跟鞋。
外套上衣统统甩掉,贴身穿着各色羊毛衫,厚衬衣之类。
环肥燕瘦,矫健而来。
抽签决定的第一场就是初三和高二对垒。
两边娘子军站好了,望着网对面的脸,突然进入一种敌我状态。
初三先发球,小鸿踩线站着,把球转了转,高高抛起,在球往下坠落时,跳起来,一拳砸去。
那个灰白色的排球踉踉跄跄越过网,被对方接住了。
对方几个人互相垫了一圈,在那边自己玩了起来。
一声哨响,督促她们扔回来。
她们手忙脚乱中,排球触网,落下了。
“好”!学生们爆发一阵欢呼,欢呼球终于有了结果。
依然是初三发球,因为胜了一球嘛。
红梅拿到球,她穿件黑色的薄羊绒衫,贴着丰满的曲线在纤细腰间收紧,一条纯白牛仔裤把臀部和大腿绷得丰盈有弹性。
为了方便,她的头发在右侧梳了个松松大辫子,垂在肩膀前。
她刚把球举起来,只听一阵拉拉队的节奏:“英语老师,加油!英语老师,加油”!
她扭头寻找,为她加油的是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她们把手拢在嘴边,不知是有组织,还是自发,扯着嗓子又助威一遍。
她们正是十班同学们,她们在为她加油。
他,站在学生中间,鼓励地注视着她。
她对着同学们,笑了!
她把目光落在手中球上,深呼一口气,把球抛过头顶,那个球还在上升中时,她跳起来,狠狠地扣杀一拳。
一道灰白色弧线越过网向对方扎下去。
对方突然溃散,那个球重重地砸在地上。
力量好大的一个球,躲开就对了。
这个球太精彩了,全场响声雷动。
她不好意思地跑过去捡回了球。
往回跑的一瞥间,看见了他深情的笑。
接下来,双方让那个灰白色的排球在网上飘来飘去,永不坠落的样子,一场比赛,硬生生打出了合作游戏。
最后根据球的落点次数,初三赢了。
组长大姐领着大家凯旋归来,大家余兴未尽,热烈地讨论着心得。
组里男老师们,祝贺她们说:“巾帼英雄,辛苦啦”!
一场球赛,大家的凝聚力骤然提升。
这场排球赛,在几个大教学组间进行,唐老鸭所在的边缘群体,没计算在内。
她们正好趁着混乱,翻过大墙溜到校外,搓麻去了,也算尽兴乐呵了。
第118章黑马
布莱克路过主任室门口,往里看了一下,老佟一眼看见他,招招手。
他走了进去。
在老佟的大写字台上,铺着他熟悉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名单和成绩,被老佟订成十来篇,那就是年级大榜。
他问着:“期中成绩统计出来了?”
已经俯身翻阅大榜。
他习惯从最后一页往前看,仔细地看,到最前面两页的时候,站直了身,单手捻捻浏览一遍,蔫蔫地往后退,别的班主任眉飞色舞地议论:“我班前一百进八个”;
“我班前十进两个”。
这些都与他无关,前一百里从来找不到他们十班的影子。
两年来,一直是这样。
这次,他习惯性使然,依然从后往前看,所不同的是看到第一篇时,腰依然弯着,脸快贴大榜上了。
他在仔细地看清楚,还要数清楚,前一百,他们十班进去多少人。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的弟子们成梯度分散在前一百里,像是均匀的接力,一共进去十五人。
两名在前十,是女学委,还有副班长。
他激动得恨不得立即跑进班级,向同学们报喜。
他站直身,正好遇上老佟笑眯眯的脸。
老佟说:“怎么样?给你安排的助攻没让你失望吧?你们班出那么多黑马,一看就是英语给力了”。
他明白,老佟说的助攻正是红梅。
他狠狠地点点头。
老佟像讲传奇似的,带着讲评书的手势,他说:“第一天见她面,我就感觉到她身上的一种气质,我就知道,她肯定能行。”
老佟深为自己慧眼识人,用人有方,而激动。
意犹未尽,他继续侃:“气质这个东西太抽象了,摸不着看不到,但就是存在,本人装不出,别人模仿不来,你说怪不怪”?
其实,老佟就有一种气质,工作上一丝不苟,业余生活中超然物外的洒脱。
爱书法,爱摄影,家徒四壁,衣冠楚楚,这就是老佟,气质够独特!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好哥们儿。
看来,老佟用独到的眼光发现了独特的她,布莱克感觉到老佟很赏识她,这点他当然高兴。
两个男人,因为同一个她而心怀不同的想法。
布莱克把大榜拿回了办公室,坐在桌边细细地分析。
他的弟子们,英语仅仅追平了其他班同学而已,就这么立竿见影,离中考还有段时间,那么,英语赶超其他人时,弟子们又会什么样呢?
而赶超,只是时间而已,他有信心,对她有信心。
这么一憧憬,他都不敢相信,未来可以那么美好光明了。
忽然,他一阵自责,只顾着激动,忽略了最重要的那个人,学生是黑马,那么,千里马呢?
怎么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真的可以的话,那一定是,他走到她面前,拦腰抱起她,她的胳膊绕着他的脖子,他带她旋转,转到不知南北,随便倒下去。
他就可以有理由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
他要在她耳边告白:我爱你!依然爱你!比以前更爱你!
他的心澎湃起来,往起一站,拔腿要走,也就是站起的刹那,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
他的腿定住了,抱她,这个愿望比中考全窝端还难。
进屋来的班主任们看见了他桌上的大榜,纷纷围过来抢着看,他从大家的包围里退出来。
来到初三文门口,他往里看,她的座位空了。
这里没有,那肯定在班级,她又“霸占”自习课去了。
他倒背着手踱进班级走廊,十班就在前面,朝走廊那侧有扇大窗,他悄悄隐在窗边,她果然在里面。
她左手拎着一篇练习题,两手沾满粉笔屑,发梢也白了几缕。
她正回身书写,她书写不太漂亮,那是因为速度快,是那种行云流水的快。
从黑板左边到右边,脚步跟着手的前驰,粉笔不见抬起,字母成串变出来了。
最后回头“刷刷”完善几个地方,比如i,加“点”,t加“横”。
那个动作最潇洒,像指挥家在挥舞指挥棒。
他看呆了。
她转过身,往下继续讲,语速不疾不徐,语气不软不硬,声音极其匹配花瓣似的唇,轻细。
就是这么一个弱柳拂风的小女人,内核能量那么大,他默默地说:让我怎么不爱你?!
讲课这个活,因人而异,同样一个知识点,有人讲了一百句,一句不落中心,学生一头雾水,同行听得着急。
有人只讲几句,句句击中靶心。
红梅就是那“几句夺命”的选手,他觉得自己也是。
他和她在别的方面愚笨,当老师,他们有天分。
同学们安安静静,这样的课堂何须声嘶力竭的组织?
学生们都不傻,他们很清楚,谁在为他们助力,哪怕学不进去的,也知道好赖。
下课了,几个学生把她围住,她的身影淹没在包围里。
直到铃又响起,她才走出来,她迎面遇上了他。
他转身与她并肩走出走廊,往办公室走。
他发自内心地说:“中考还有段时间,现在别累坏了,你别累坏了”。
她两手依然带着粉尘,看着前面,淡淡地说:“我是为了同学们”。
言外之意:不是为了你。
这就是他的红梅,不一样的烟火。
这句话果然打住了他后面劝慰的话,他不介意,转移话题,说:“大榜出来了,咱们班棒极了”。
她:“哦”!
这很像当年,他们初相识的对话,他起头,她一句打死。
他与她近在咫尺时,能闻到她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热量,她的身体很热。
她的手他牵过,她的唇他吻过,她的小秘密他知道。
但,此刻,他正人君子似的走在旁边,他不能越雷池半步。
她的样子与他分割得清清楚楚,他们,是普通同事而已,搭档而已。
如此而已。
来到沙塘子三中两年半了,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校的人,他们班是到校最早的班级。
他没特殊强调,他早来,同学们陆续就早来了。
在全校上早自习前,他们班就能先上个自习。
这段时间,他督促大家巩固各门课,独独不提他的数学,他心里有数。
极早到来的同学放下书包时,和他扯几句闲话,这时是师生“私密”时间。
女学委是个戴眼镜的小女孩,学习特别努力,进全校前十就有她,她别的方面精力也旺盛。
一天早晨,她直接问他:“老师,你咋不和英语老师结婚呢”?
他惊讶不小,问她:“你怎么这么想啊”?
学委:“你们般配”!
他不禁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小女孩儿,不知怎么往下说。
学委说:“你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英语老师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我们觉得只有你们结婚,我们没意见”。
他哭笑不得。
心里又酸甜苦辣咸,纯真的孩子们,安排了一个最完美的匹配,孩子的眼光雪亮啊!
她们现在不懂,多年后,就理解成人世界的种种奇怪了。
这就是人生啊!
学委还没说完,她直言不讳:“我们不喜欢唐老师,初一的时候,教我们劳技时,讲课前总吓唬我们,谁说一句话,就得站一节课,她极其严厉,我们却不怕她。
现在,在操场上遇到她时,大家很少和她打招呼,她就斥责我们说:‘大白眼狼教出小白眼狼,真没礼貌,没素质”。
布莱克没少听学生透露唐老鸭的可厌,这么直白是第一次。
他很没面子,很气愤,轻声说:“回家我和她沟通,以后她不会难为大家”。
和唐老鸭“沟通”,他没耐心做铺垫,直接警告,简单利索,直达目的。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他就警告她:“见到任何学生,不和你打招呼,检讨自身原因,正人先正己!
以后再胡说八道,我拎你给学生道歉”!
唐老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归纳出了因果,愤愤然,却无计可施。
她真怕被拎着道歉,他急眼时说到做到,而那时,她跌份可就大了。
想到这里,不耐烦地说:“知道啦!
但你们班的学生被你惯得太不像话,一点素质没有”。
他笑了:“一个就会搓麻将的人佩谈素质?你的手拿粉笔真是玷污神圣的课堂,闭嘴吧,我烦你”。
第119章和天空有约
老佟包组初三,他要求大家在寒假里补课到小年。
重新排了假期课程表,不必坐班,科任上完课就可以回家,每节课有加班费,大家都很高兴。
但也有一样不完美,那就是有的课节不能连贯,有时需要上午来一趟,下午来一趟。
所以,大家一拿到课程表就开始窜课。
红梅觉得和大家不太熟,排哪里算哪里吧,她安然不动。
他来了,拿着课程表,胳膊肘支在她桌上,上身趴在她面前,说:“我是班主任,全天在学校,上哪节都无所谓,你看看,只要你方便,我的课随便你窜”。
她这么一听,动心了,和他头对头研究课程表,她看的头晕脑胀,他思路特别清晰,一阵调配,就像在塞车路上找出路,嘿,课窜好了,她的所有课都连上了。
只是,他的课七零八落。
他笑着说:“没问题,我怎么都是一天”。
这明显是宽慰她。
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依然趴在她面前,她也意识到还在头对头,他们几乎鼻息相融,眼神黏住了。
她往椅背上靠去,离开了他,目光无所栖,垂下睫毛,盖住慌乱。
办公室只有他俩,难得独处,他忘情了,问她:“上完课你在家干嘛”?
这学期以来,他第一次问这么个人化的问题。
她手上正旋转支笔,停下,把笔往他面前一丢,白了他一眼。
他正沉浸在动情里,突然“啪嗒”一声,一惊,把脸从桌面抬起来,慢慢的站直了,转过身倚着她的桌子,侧身对着她。
彼此无言,午后的阳光在桌面上一寸寸移动,他的卷毛敷上一层金辉。
好久,他似是询问又似自言自语:“你好像恨我”!
她心里说:是的,我恨你,让你走你就走,不坚持找我,恨你!
但她什么也没说,说这些有意义吗?
他心里也有话,他想说:你还是那么不讲道理,该恨的人是我,我该恨你,到头来,还像是我错了。
但他也什么都没说。
关于过去恩怨,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唯有沉默。
她默默地等待时间,铃声一响,拿起课本,就出去了。
留他倚在桌边发呆。
因为两个班的课连在一起,她上完课就回家,回家备课,感觉时间充裕得很。
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几乎见不到她的面了。
这课窜的,他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一天上午,他回到办公室,刚要坐下来,发现他桌上有个东西,上面盖了块干净的旧手绢。
他掀起手绢,笑了。
原来下面是个大苹果。
他托在手里转着看,这个苹果端端正正,又圆又红,如果万物皆有王者,那么这个苹果就是很难见到的果王。
他闻了闻,好香,凑在唇边试了试,舍不得咬破。
水灵灵的大苹果,那红润像美人香腮,他怎么忍心破坏?
他把苹果贴在脸上,另一只手铺平那块手绢,那块手绢似曾相识,简素的白底,一束野花被绸带轻扎。
他怦然心动,这块手绢多么像他匣子里那块,她蒙在头上,他说揭红盖头那块?
她一定很喜欢这种风格,后来又买了一块相似的,并且用了很多年。
那么,苹果确信无疑是她放这里的。
他早就猜到了,手绢只是证明而已。
他放下苹果,把手绢仔细叠好,这个,又是她的一个物件。
他不还她了。
那个大苹果成了他的摆件,置于案头,低头一缕香,抬头一抹红。
哎,你不陪我,苹果陪我,也行。
他用手指点了点苹果,苹果像个不倒翁,不言不语。
有一天下午,她来上课时,打开无锁的抽屉找东西,里面有一张精美的信笺。
她好奇地拿了出来,上面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字写着最动情的话:
苹果香喷喷
红润似佳人
甜甜滋味好
唇齿不忍心
娇娇怜人爱
暖暖倍想亲
相思无所寄
香腮落吻痕
这字迹,这话语,一看就是他写的,这证明他收到苹果了,这么算来信笺放了好几天了。
她捧着那页信笺,把那几句话看了又看,就像当年收到他的情书,她脸热心跳。
这个家伙,也就敢在纸上发疯,见面又怂了。
她收好信笺,笑了。
她想回复几句,告诉他:我看见了一个大苹果,很喜欢,就想到了送给你,虽然只有一个,但算作我对你窜课的感谢。
可是,想想,还是算了。
小年终于姗姗来迟,补课最后一天,从早晨开始雪片飘扬,空气并不冷,像是怕冻坏了精致的雪花。
只一上午课就放学了。
铃声没响完,学生们就拥到校门口,争先恐后往外跑,就像怕老师改主意召回他们似的。
其实,老师也盼着放假呀!
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很快被一层新雪覆盖,大地洁白一片,天地一片迷茫。
组里只剩他自己,他不慌不忙地整理抽屉,还有桌面,然后锁好门。
习惯地往初三文门上看一眼,发现没锁,里面静悄悄,忘了锁?还是里面有人?
他轻轻推开,吃了一惊。
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一个背影还在伏案。
是她!
他怕吓到她,声音很响,走到她桌旁。
她没抬头,他站了一会儿,她也忙完了,拾掇抽屉。
他心疼地说:“开学再弄不行吗”?
她一边锁抽屉一边说:“我写的是下学期复习计划,趁着刚上完课有思路,下学期怕忘了细节”。
走廊上的窗户糊了层厚厚的白霜,走廊空旷悠长,他们的脚步声很响,刚一出门,她赶紧戴上帽子,雪花乱撞迷人眼。
一抬头见他依然没戴帽子,瞬间雪花满头,却一副傻呵呵的样子,就像当年。
她命令:“把帽子戴上,傻呀”?
他听话地戴上了帽子,抽紧帽子带,转过脸,红润的唇沾着雪片,笑着说:“戴上啦”!
她又不理他了。
校园里空旷寂静,这个要闹就人声鼎沸,要静就无声无息的地方,要冬眠了。
他们并肩出了校门,同行一段路。
脚下咯吱咯吱,呼出的气息在嘴边久久不散。
他想问:“假期你在家干嘛”?
但话到嘴边,没问。
趁着迷蒙,他想牵她的手,挨骂也牵,但,伸不出来。
觉得不是怕挨骂,不知因为什么打怵。
一种无形的东西制约着他,他相信,她也是。
到小学路口了,她该往东南,他该往西。
不约而同面对面站下来,隔着飞雪,他带着白气,笑着说:“元宵佳节八点半,天空有约,约你看烟花”。
他点点头,示意她先走,她的身影在他眼里很快模糊,她到胡同口回头时,白茫茫中一个雪人依然站在那里,她想冲动地跑过去,拍打他:“你快回家啊”!
但一想到,他要回家,回他的家,就恨恨地一闪,在胡同里不见了。
元宵节既是期盼,又是假期终点。
那天,闻立回雾海“送灯”,她和云飞在大姐家过节,父亲和妹妹都在。
那个节,她们很快乐,很惬意。
晚上八点不到,各路烟花都放完了,一阵闹腾后,地上肃静了,天上也无声,夜空中,只剩明月皎皎。
她盯着时间等待,快八点半时,她对姐妹们和孩子们说:“我和天空有个约会,八点半肯定有烟花”。
大姐劝她:“大家都放完了,这个时间谁不睡觉了”?
她坚持说:“你出来就有”。
孩子们雀跃着出来等,妹妹扶着父亲也走出来,大姐披着棉衣跟着,但大姐就是不相信有谁家等到这个时候。
她们齐刷刷的仰头,随着她往西边看,天空静悄悄,圆月含笑不语。
她有些担心,这若是没有,这脸丢大了。
大姐说:“听风是雨,不会有了,我回去了”。
她刚要转身,只见西北方向,腾空升起一朵烟花,好绚丽,无声地绽放,落下一束束硝烟,然后又一朵,朵朵相连。
她好奇为什么是西北,恍然大悟,在大姐家看就是西北。
天空因高寒变得肃穆,她的胸怀又是那么博大,包容烟花的肆意,成全世间儿女情长。
她骄傲地仰着头,烟花,今夜为她而开,即便它化作云烟,但,绽放过,何求?
第120章委屈的手指
四月春风,在傍晚时助长一种凄凉。
沙粒扑打窗玻璃,像有人在外面呜咽不绝。
红梅从大姐家接回云飞,云飞很蔫,蜷缩在床上睡着了,孩子淘气一天,那就先睡会吧。
厨房灯光不是很亮,她站在案板前切辣椒。
闻立刚离开家门,留下一句话:“你给我煮碗面条,辣椒鸡蛋打卤,今夜我得守在工区,这种天气要出大事”。
她眼前的菜板上一边是切成片的青辣椒,一边是两个没切的青辣椒,她琢磨着那两个切还是不切。
就在走神间,刀锋划过指尖,凉凉地经过,坏了,切手了。
她把菜刀一扔,右手捏住了那里,反应之神速令她惊讶,好像抢在疼之前捏住就不会疼似的。
指尖那里确实没疼。
但一阵痉挛滚过心尖,她的心在疼!
紧接着整个小手指像都掉了似的疼起来,辣椒的辛辣把痛引向左手小指头,它被切了。
她蹲在地上,出声地哭,委屈的泪水流出来,才好受些。
哭够了,还得包扎伤口啊!
站起来要离开厨房,耳边传来捶大门的声音,又密又响,闻立回来了?
她捏着手指飞奔出去,在离大门一米处站下了,大门外露出的脸不是闻立。
昏暗中她认出是白脸。
白脸见到她急切地说:“哎呀妈呀嫂子,我敲门好久了,邻居都敲出来了你就听不见!
我闻哥在家吗?区间出故障了,联系不上他”。
她失望地听着,带着鼻音说:“他没在家”。
白脸觉察出她情况不对,关切地问:“你咋的了”?
她委屈的声颤:“我手指切了”。
白脸:“用不用我买药”?
她迟疑一下:“不用了”。
白脸也迟疑一下:“那好吧”。
他犹豫着跳过大墙,马上要过铁轨,她赶紧喊:“你给我买点吧”!
白脸马上转身,跳回大墙,痛快地说:“你等着,我就去就回”。
胡同后面有家药店,他往那里跑去。
她就那样捏着手指站着等,工区的灯光像被风扯碎了似的乱晃。
闻立没在工区,又瞪着眼睛说瞎话,这个该死的。
几分钟后白脸出现在大门外,气喘吁吁地递过来一个小塑料袋,里面隐约透出纱布和药袋。
他不放心地问:“自己能包上吗”?她感激地说:“能”!
他点点头:“我走了嫂子”。
他跳过大墙不见了。
她用中指勾着药袋,紧紧地捏着伤指,插上大门,回到屋。
有药才有勇气查看伤口,她的两只手已经粘满了粘稠的血,小指尖变成了斜面,在她的注视下,喷发似的往外涌血。
她颤抖着剪下一段纱布,在纱布上倒了些消炎粉,把伤指放上去,消炎粉又一次把疼痛传递到心尖,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层层包起来,包裹好的手指“肿”了,又粗又长。
最后她用线一圈圈捆,又猝然停下,在她的注视中,纱布渗出一点红色,很快氤氲一片。
那片殷红越来越大,红白分明触目惊心,小手指像是受到极大的委屈,药粉没止住流血。
举着那个伤指,她啜泣着祈求:“别流啦,我害怕呀”。
哭归哭,她又一圈圈打开,换了条纱布重新包扎,勒紧了包扎,比刚才多缠了几层,这回看不见渗血了。
用线绳“捆”好,坐在沙发上浑身发抖,从心往外冷。
她想起菜板上应该有那段指尖吧?
就好奇地来到菜板前查看,菜板上并没有,在刀刃上沾着一块带指甲的肉,已经失去了血色,她又感觉心尖滚过一阵痉挛。
这顿饭是做不下去了,闻立也不可能回来吃。
外面依然鬼哭狼嚎,她想把云飞抱起来,孩子还没吃饭。
她感觉不对劲,孩子怎么这么热!
用眼皮贴了下他的额头,大吃一惊,孩子的额头滚烫,干巴巴地烫。
又吻他的脖子,往外散发着烤人似的热。
她一阵眩晕。
这可怎么办?
孩子发烧了,不退热肯定不行。
她心疼地看着孩子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眼睛半闭着。
他不像是沉睡,倒像烧晕了在昏睡。
窗外黑咕隆咚,狂风时而吼叫时而呜咽。
这种天气待在房屋里是最安全的。
可是,孩子的病不能耽搁!
她找来一件自己的薄呢大衣将云飞一裹,抱起云飞就出了家门。
胡同一个行人没有,所经过的人家透出祥和的灯光,只有她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她从东口出去,必须跨过铁轨才能到达街里。
一条条铁轨闪着亮光,下面是高高的石子路基,她看看两边火车通行情况,两边红色的信号灯诡秘地亮着,其他什么也看不清。
云飞在她怀里软软的,趴在她的肩头。
她踏上石头子那一刻起就迅速地倒换着脚步,也不看两边了,只顾闷头疾走,目标就是快点过去。
终于她离开了铁轨,脚踏在平地上是那么踏实安全。
街里也漆黑一片,这种天气商店都关门打烊了。
她忽然担心起来,诊所会不会关门?
她忐忑地朝着一家姓张的诊所奔去,远远地看见亮着灯,心里那个激动啊。
小跑着进去了。
里面一个患者也没有。
只有那个中年大夫坐在桌前看书。
见她慌张地进来已站起来迎,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大夫从云飞腋窝里拿出体温计瞅了眼说:“快38度了,再烧容易抽搐”。
既然来到这里,就把一切信赖交给大夫,她只说了一句:“用最好的药,大夫”。
大夫在云飞的手背上找血管,将那根锋利的针头扎进皮肤里又推进一点时,云飞的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真的晕了。
药液一滴滴落下来,也一滴滴汇入孩子的血管,有了药,她的孩子就安全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时间,等待药液都滴完。
大夫又坐回桌边,窗外狂风肆虐不减,她摸摸云飞的额头,不那么热了,湿润了。
药真是神奇的东西!
她悬着的心放下些。
大夫走过来也摸了摸云飞的额头,说:“没事儿了”。
言语间透着自信。
这瓶点滴打了两个小时,大夫拔下针头时她看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
云飞醒了,一睁眼看见陌生的环境觉得好奇,问她:“我打针啦妈妈”?
他觉得打针是件很勇敢的事。
她看见儿子又活蹦乱跳的,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激油然而生,感激大夫,感激云飞好过来。
她把大衣穿在云飞身上,给他戴好了帽子,这时才发现自己穿着薄毛衣。
她背起云飞,这样走路方便些。
大夫关切地问:“家多远啊?家里其他人不能接你一下吗?你一个女人背个孩子怎么走”?
她听着这几句,心里潮乎乎的。
今晚她极其不顺利,切手指,孩子发烧,可是遇到的帮助都那么真诚实际。
她感激地说:“不太远,在铁北,谢谢大夫,我走了”。
大夫站在门口目送着这位年轻的妈妈背着小男孩走进茫茫色夜里。
她一回头诊所也黑了。
这是个月黑风高之夜,她又回到铁轨前,一列火车从远处开过来,她背着云飞站下来等。
过来的是一列货车,一节节黑色的车厢盖着苫布,苫布带起的风声发出恐怖的嘶鸣,她怕货车停下来,那样她就得绕道口回家,那可就麻烦了。
而她要横穿的这段铁轨,交通事故频发,每年都会有人丧命车轮下。
年前就有一个老太太,赶集时遇到火车停靠,为了少走路就和别人一道从车底爬,别人过去了,她岁数大了动作迟缓,火车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就哐当哐当走起来。
人们失声地喊老太太,但她再也出不来了。
她高高兴兴去赶集,没想到死在了车轮下。
今夜,长长的货车轰隆隆没完没了,她紧张地盯着车厢一节节经过,一百多节车厢终于全过去了。
她往两边看了看,远处信号灯还在诡秘地眨眼,像魔鬼红色的眼睛。
她要走过的地方多少冤魂在游荡?
她的腿都软了,她往上背了背云飞,她不能胆怯,她得背孩子回家,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云飞把脸贴在她的后脖颈上,她踏上石头子开始就用小跑速度,但跑不快,趔趄歪斜,努力不让自己摔倒。
云飞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她就那么慌张忙乱地跨过来了,一脚踏在平地上好像回到了平安岛。
云飞天真地问她:“妈妈你害怕啦?别怕,我给你作伴”。
她大声说:“对啊,有儿子作伴,妈妈不怕”。
她真的不怕了,她背上的孩子将来就是个大小伙子,那只是时间而已。
孤独的家里还有一盏灯等候着他们母子,她们回家了。
她给云飞冲了杯奶粉,孩子一口气都喝光,她很高兴。
当她准备洗漱自己时,这才心疼起自己受伤的指头,沙布摩擦得不那么白了,又渗出了血,不太多,像绽放一朵红色梅花,血染的红梅!
她躺在云飞身边,只一会儿就睡着了,窗外,狂风依然在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