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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姝娟     不嫁教书匠txt下载     不嫁教书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章寸草心

    父亲在大姐家安顿下来,大姐,又一次体现出长女担当。

    想当年,父亲说:“你别读书了,在家给妹妹们做饭吧”。

    大姐就辍学了,任劳任怨地给妹妹们做饭。

    如今,又任劳任怨地接纳落魄的父亲。

    红梅自愧不如。

    她自顾不暇,又开始了带云飞通勤之旅。

    在站台上等车越来越辛苦,不是她,是孩子。

    回家的火车经常晚点,她又不敢按晚点时间出来,万一它正点呢?那还钻火车?一生只那一次,绝不敢再有。

    晚点十分,哪怕二十分,也就算了。

    有一天,晚点四十分钟时火车还没过来。

    她就在站台上站了四十分钟。

    太阳落山了,车站亮起了灯,对面站台上,二十多个旅客的身影模糊虚无。

    云飞趴在她肩头睡着了,贴着他的脸蛋,冰冰凉。

    一遍遍检查他的脚脖子,一遍遍把他的裤腿往下盖。

    他睡得很香甜。

    她来回踱步,她也冻透了,胳膊酸麻,心抽搐着冷。

    她感觉自己可能感冒了,一阵阵发懵,时不时忽悠一下。

    当一束强光像个巨大的手电扫射着铁轨由远而近时,十多节绿皮车厢极不情愿似的进站了。

    足足晚点一个小时,火车终于来了。

    上车时她的腿都僵直了,乘务员在她身后用力一托,她才终于上了车。

    车厢昏暗,咔嚓咔嚓,摇摇晃晃。

    孩子依偎在妈妈怀里发出轻鼾,小鼻孔呼呼地响,妈妈靠在椅背上迷糊,不敢深睡。

    那颗寸草之心随时醒着。

    她下火车时,万家灯火像落满地面的星星,每一颗都闪着暖意。

    而她家院里没有光,大门依然紧锁。

    进了屋,终于到了目的地,一阵眩晕,本能地靠着门框,顺着门框滑了下去。

    手里紧紧地抱着孩子。

    靠墙坐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了一下,托着云飞,慢慢站起来,把他往床上一放,她就一头栽倒了。

    意识里告诉自己“把厨房那个小火炉点着,它热,炕就热,暖气就热,孩子就不冷了”。

    可是,她起不来,脑子强烈地混沌,很快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能感觉自己是昏睡,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昏睡。

    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被一双大手托着换了地方,旋转中骤然一停,被放在了炕上。

    身下是胡乱铺的被褥,很凉。

    浓烈的酒气热烘烘地熏着她,她躲哪追到哪儿。

    她像片羽毛被压得扁扁的,另一片羽毛飞起来。

    飞起来的那片羽毛是她的灵魂,俯视着炕上的肉身,灵魂说:她死了。

    她彻底失去知觉了。

    她感觉自己真的死了一样,那种无知无觉,死也就那样吧?

    她恢复意识时,先听见了小孩的哭声,那哭声慢慢清晰,“妈妈”!“妈妈”!

    是她的云飞!

    她在枕上侧过头,云飞看着她流泪,小脸像花猫。

    他被闻立抱着站在她旁边,她果然在炕上,身下的炕很热,屋里很暖。

    闻立焦头烂额的样子,焦虑地看着她,云飞满脸泪痕,在闻立怀里扭结。

    闻立长出一口气,露出笑容,把云飞放在她身旁,嘱咐他:“别碰妈妈的手,妈妈在打针”。

    她看见衣架挪过来了,上面挂了瓶药水,顺着一根细管一直流到她的手背里。

    闻立双手撑在她枕头两侧,俯身对她说:“早晨才发现你烧得像火炭,已经打完一瓶了,这是第二瓶”。

    “昨晚我不喝多就能早发现,就……,就能早打针”。

    他眼神躲闪着,说话有点结巴。

    她回忆着昨晚的事情,判断他回避了个事实,昨晚她已经发烧那么厉害,他还雪上加霜,她咋就没死了呢?

    云飞失而复得了妈妈,轻轻地依偎着她,小手脏的黏糊糊的,小心地摸着妈妈的脸。

    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虚弱地问:“吃饭了吗”?

    闻立抢答:“喂他也没吃,一会儿鸡汤好了,一起喝鸡汤吧,锅里炖着呢,老母鸡的”。

    果然厨房飘出鸡汤味,带一股鸡毛的味道,惹得她反胃。

    她的思维彻底清醒了,身体很轻,轻得没有力气。

    她太累了。

    这场大病,她请了两天假,连续两天周末,一共四天才复原。

    闻立终于坐下来和她谈孩子的问题。

    他说:“过几天下大雪,这么来回通,孩子也会感冒的,我和家里谈了,我二姐回雾海,她把女儿带着,云飞和小姐姐是伴儿,他就住那里吧。

    我二姐会照顾好他的。

    每天,你愿意回来就回来,累了,在那里住,正好陪孩子,不行吗”?

    只能如此了,好在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

    他又说:“看来,不调你回来是不行了。但沙塘子三中,我都知道严重超编。根本不缺人,只能硬进,找关系呗”。

    她默然不语,沙塘子三中,她也要到那里工作吗?

    云飞“长托”了,她眼不见心不烦而已,每次见到他都像个流浪儿,摔打得倒也皮实。

    早晨下火车,她必须回去见一面,她见不见,他都会等。

    在大门口,一大一小,大的是公公,小的是云飞,他在等妈妈。

    他那么一点点,看不见小短腿在跑,像个皮球“滚”过来。

    她抱起他时顺势一轮,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只说“妈妈!妈妈”!

    叫不够似的。

    她并不进屋,给他几样“好吃的”,告诉他:“妈妈上班去啦,挣钱给你买好吃的”。

    他不纠缠,乖巧地说:“买好多哦,妈妈”。

    她赶紧往学校去,那里还有一群孩子等着她。

    晚上,他的小姐姐依偎着她的妈妈,云飞羡慕地看着。

    别人问他:“你妈妈呢”?

    他认真的说:“上班挣钱,给我买好吃的去啦”。

第107章 张大哥

    闻立顺藤摸瓜式,认识了一位“张大哥”。

    他回家来和她说:“张大哥是沙塘子退休老乡长,前几天喝酒时认识的,咱们就死缠烂打他”。

    说办就办,一个周末,他们出发了。

    路过她家附近的菜店,闻立走了进去。

    隆冬季节,有的绿色蔬菜比肉都贵,这些在夏天烂在菜园没人稀罕的蔬菜,贵的离谱。

    她自己家一次没买过,闻立毫不犹豫地往兜里装,就像不要钱似的。

    菜店里还有肉卖,他又买了块排骨,店主举起大砍刀当当斩成小块,麻利地收进兜里。

    闻立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钱,返回来几个零头。

    她没问总价多少,反正不少。

    他拎着这兜沉甸甸的菜,他们一路向北,路过镇政府,派出所。

    然后看见一座灰色古旧的大门,门前空无一人。

    她往里看了看,领操台上红旗飘飘。

    这就是沙塘子三中,为了来到这里,她又要去做她最不擅长的事了。

    沿着三中大墙往西北,走了二三百米后,住户开始分散,每家的房屋开始高大,院落讲究宽敞,看来都是有钱主。

    他们停在一座青堂瓦舍前,讲风水的话此宅看着相当舒适。

    一种“高官”退隐田园的气派袭来。

    她不禁看了看闻立手里的菜,她们费了好多钱买的东西在人家眼里可能不算什么。

    闻立倒很坦然,觉得满手礼物很有面子。

    夫妻俩走进房门的第一步,进的是个小空间,类似门厅,三个方向都有门。

    好晕!

    闻立把菜放在门口,躬身推开东边的门,他笑着说:“干啥呢大哥”?

    屋里没回声,红梅也跟进去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一铺北侧大炕,看上去挺暖乎。

    一个肥硕的老人头朝里枕着一个被卷躺着,他红光满面,自带醉醺醺的模样。

    闻立走到炕沿边自己坐下来,笑着说:“我带点菜,一会儿咱们喝一杯?

    我没带酒,带了也白带,你哪里稀罕我的酒。正好我也尝尝你的好酒!”

    这几句话把大哥说顺心了,眼睛睁开半道缝,说:“你媳妇儿也来了?”

    闻立朝她挤眉弄眼,暗示她热情搭讪,她憋出一句:“嗯”。

    大哥又微闭双眼,类似养神。

    闻立眼睛看着大哥嘴上对她说:“把菜摘了,摘好了让大哥主厨,大哥手艺才好呢,做出的菜,你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

    她出去了,拎着那兜沉甸甸的菜又推开一个门,找对了,是厨房。

    厨房还算干净,配置很高端。

    正在她不知往下怎么进行时,大哥进来了,站起来的他四四方方,呼吸沉重,像拉风箱。

    他说:“别弄那些了,东西我有”。

    他在冰箱里选了几下,摆在案板上的,都是半成品。

    闻立靠在门边,自我解嘲说:“我别碍事”。

    大哥开足火力煎炒烹炸。

    这时,他的动作变得灵敏熟练。

    她什么也没学会,很谦虚地闻了一鼻子油烟。

    西边那个大厅,半屋子花,高高低低,叶肥花茂,满屋子湿气氤氲。

    靠着花丛的大餐桌,中间摆了六个菜,聚成一小簇。

    她只认识一个菜,鱼罐头。

    大哥果然开了瓶好酒,从闻立垂涎三尺的样子,她猜测那是好酒。

    闻立对那瓶酒的恭维不是装的,这一天他装的着实累,难为他了。

    大哥把一杯酒往闻立面前推一推,端起自己的,“滋儿”抿了一口。

    他的眼皮垂着,不知是抬不起来,还是傲慢,露出来的目光正好够看见杯中酒。

    他不说话,只品酒,好似他只是想有人陪着而已。

    红梅干坐着,那是真累啊,这种饭局对她是受刑。

    闻立直截了当点拨她说:“当老师的,不都能说嘛,来,说几句”。

    被这么一催,她更不知从哪里谈起了。

    而大哥好像也不想听。

    似乎只是愁沽酒,闲来饮几盅。

    这顿酒,绵绵细细,喝了近三个小时。

    她也陪坐近三个小时,腰酸背痛,比通勤,比上课都难受。

    大哥依然老样子,闻立舌头硬了。

    酒后吐真言,他翻来覆去的说:“大哥,把我媳妇儿调这来,我天天陪你喝酒”。

    好像他陪喝酒是多赏脸。

    大哥视他不存在,不答,不理,任他磨叽。

    同样的酒,原来因人而异,闻立那叫灌,大哥算什么?品?

    她觉得他喝出了酒仙的样子。

    终于,酒仙放下酒杯,肥硕的大手撑着桌面,“巨塔”似的要站起来,把桌子压倾斜了,还没站起来。

    她赶紧搀扶,把整个胳膊插进他的腋窝里,才用上力气,他这才站起来。

    她扶着他慢悠悠回到了东屋。

    往那个行李卷上重重一砸,他没声了。

    闻立靠边躺在另一侧。

    两醉鬼都安静了,她倒放松了,欣赏起墙上的相框。

    一张一身戎装的相片居中,相中人二十多岁,眉清目秀,儒雅倜傥。

    她心想:好帅!

    那种帅从外貌到气质,过目不忘。

    她蓦然回过头,在炕上那昏昏而睡的老头脸上搜寻,就像要扫去岁月积尘,要寻找过去的痕迹。

    时光荏苒,依稀残存一点点旧痕。

    原来,相片中那人就是炕上醉倒的酒仙。

    太残酷了,岁月!

    “去,到那屋写字台下,把影集拿来”。

    她一惊,回过头,酒仙醒了,依然看不见睁眼睛,她照办了。

    那是本又厚又旧的影集。

    他坐了起来,往炕沿儿挪了挪,把影集往面前一摊,说:“打开”。

    她尽量与他同侧而坐,翻开第一页,这一翻,就翻开了他的青春和一生。

    她抬起头问:“大哥,你在哪里当兵了”?

    他说:“在XZ”。

    她发现了墙上那张相片的缩小版,或者是原版,她指着:“这张帅极了”。

    他抽出来,仔细端详。

    用讲故事的口吻说:“当地牧民捡牛粪烧火,你别以为是咱们见到的牛粪,那里的牛粪烧出火来,味道是青草味”。

    “牛粪青草味”?

    红梅开心地笑了,她愉快地说:“那是高原神牛吧”。

    大哥看了眼她,慢悠悠的:“就是普通的牛。那里女人做饭时捡一块牛粪扔炉子里,接着用那只手做饭,我们刚去时看不惯,后来习惯了,酥油茶开始不习惯,后来也习惯了。

    哎,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怀念酥油茶,喝不到啦,当年的小兵现在老头啦”。

    他颓然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她由衷地赞美:“但是,你这一生值了,年轻时,意气风发;工作时,戎马生涯;隐居田园后,有酒有花”。

    “哈哈哈”!

    那个醉醺醺的脸亮了,消磨小一天,他终于洪亮地笑了。

    他又翻到一张中年样子的,笑着考问她:“你知道什么叫蹲点包社吗”?

    她也笑着说:“知道一些”。

    他点点头,说:“我年轻那时候,当秘书,一年有半年出去蹲点包社,吃住百姓家,现在没那回事喽”。

    天色已微暗,他们一篇篇翻着影集,每一张相片,他都能讲出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她从小只听父亲讲学校的事,在这里,听父亲的同龄人讲另一种人生,她感觉好奇新鲜。

    躺在一边大睡的闻立醒了,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老的眉飞色舞,小的聚精会神,这是什么状况?讲革命故事呢?

    这时,房门响,脚步轻轻进来一人,一个枯干的老太婆站在门口,她扫视了一圈屋内情景,嗓门尖细高亢,嚷着:“又把那老古董翻出来,有啥看头?咋看不都老了”?

    闻立下了地,说:“咱们走吧,大哥大嫂得休息了”。

    “大嫂”根本不用眼皮夹他们一下,转身进厨房去了。她官夫人的架子已经深入骨髓。

    大哥对他们,不留,不送,自顾自继续看影集。

    回去的路上,天色苍茫,出来一整天,闻立抱怨她说:“你也不说正题,下次别来了,我自己来吧”。

第108章好事成双

    终于放寒假了,她从婆婆家接回了一个小伤兵,她的云飞。

    婆婆轻描淡写地说:“大孩子们在外面玩,他们要爬梯子,云飞站在旁边给他们撑梯子,谁知道他把手放上面了?

    他小哥哥一脚踩到了他的手,又一碾,他的手背就掉皮了,没事啊,长大就看不出来了”。

    她紧紧地搂着云飞,没问他哭没哭,疼不疼,她不敢问。

    她不想知道,但她知道,当时云飞肯定最想的是妈妈。

    寒假是给她们母子的补偿,窗外寒风呼啸,屋里温暖如春,她们在明亮的窗前。

    云飞的右手还吊着绷带,他的左手灵活的搭着积木,忙忙碌碌,嘴里念念有词,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搭好了叫她参观:“快看呀,妈妈,大楼盖好啦”!

    她只需夸张地鼓掌,赞美就行。

    她歪在炕上,面前摊开一本《散文》,抽空看一段。

    日子悠闲极了。

    一天,电视里正在播放音乐专题《同一首歌》

    她们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有人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这时云飞抬起头:“咦?这歌这么好听呢”?

    她惊讶极了,问他:“你听过吗”?

    云飞想了想,肯定地说:“听过”。

    然后补充说:“我小时候听过”。

    他的小时候是什么时候?

    那只能是在她肚子里的时候了。

    那时她就通勤,从卧龙到雾海,回家的火车是长途车,反复播放郑智化的这支《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这句歌词是一束光,在当年那暗无希望的日子里给她鼓励。

    好神奇啊!云飞在她肚子里“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这句歌词,这束光,依然鼓励着她走未来的路。

    她们母子在家其乐融融,已经习惯了彼此陪伴。

    不再期盼闻立回家,甚至讨厌他回家,回家就破坏气氛。

    一天快中午的时候,大门响过,她眼瞅着他噔噔走进来,脚步很急。

    他出现在小屋门口,他眼前的老婆孩子,脸都红扑扑的,心情都美滋滋的,头对头,安静地玩拼图。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们都没理会。

    老婆没惊喜地说:“你回来啦”!

    孩子没惊喜地说:“爸爸,你别走啦”!

    没有!她们好像不需要他了。

    他挺没意思地走到炕沿儿边,往炕上一躺。

    侧身看着拼图,想要伸把手,她轻轻地瞟了他一眼,他触电似的缩回去了。

    他是回家宣布喜讯的,这个样子突然不知怎么开始了。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高昂的抛出个选择题:“好事成双,咱们每个人一件喜事,你想先听谁的”?

    她对儿子说:“拼反了,你看看”?

    然后头也不抬地说:“随便”!

    他保持着兴奋劲儿,说:“先说我的……我当工长了”!

    说完,支起胳膊肘,观察她的反应。

    她淡淡的:“原来工长呢”?

    他有些泄气了,躺了回去,没好气儿地说:“退休了”。

    她:“哦”!

    他等着她的第二个问题,她却没有了。

    他忍不住了:“工长不是谁都能当的,上面得支持,下面还得能指使动人”。

    她看着他,想不出来怎么往下说。

    像夸云飞那样,夸他“你好厉害啊”!

    她没觉得他多厉害;

    或者:“真的啊?能多挣钱吧”?

    她不关心他挣多少钱,所以没问。

    所以,她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拼图去了。

    他彻底泄气了,这娘们儿,真傻!别人家娘们儿听说丈夫当个一官半职,能乐翻天,她却无动于衷。

    他双手垫在后脑勺上,翘起二郎腿,这时他抛出了第二个好事。

    他说:“你工作调成了”。

    “真的”?

    这次,她回应得够积极。

    这娘们儿就对自己的事感兴趣。

    他愤愤的,却不无得意,因为是他的能耐。

    他说:“雾海中学那,过年需要打点一下,要不卡你不放。

    沙塘子三中过年也需要打点一下,要不,校长没得到好处,你去了也没好脸给你。

    这些都是张大哥指点我的。

    其实我去他家没破费多少,就那天买的那兜菜。

    后来我又去了两次,都是醉晃荡时去的,啥也没拿,倒是他搭菜搭酒”。

    她静静地听完,半天后,说:“过年,咱们到张大哥家拜个年吧”。

    闻立说:“不用你管了,去也是我自己去,不用你去”。

    元旦过后,闻立正式走马上任。

    好家伙,这个忙啊!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没当官前,他干一天,歇一天,当工长后,天天干。

    有一次,在线杆上挂了一天,鼻涕冻成柱了,他自己说的。

    他更不着家了,把自己卖身给工区了。

    他这股拼劲,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如果只看他这点,劳模当之无愧。

    一天,他回家来说:“明天,你陪我买身衣服,你帮我参谋一下,我现在总出去开会,人家都溜光水滑,就我灰突突的”。

    第二天,他们来到省会百货大楼。

    在男装楼层,她刚要走走看看,他径直走到一家卖“尼克”服的区域。

    他拎起了一件,销售说:“这是今冬新款,你看面料?是韩国进口的;你看这毛领?是纯貂毛”。

    他爱不释手。

    红梅问导购:“多少钱啊”?

    导购说:“一千七”。

    我的天,红梅估算一个东西价钱时,总是与自己的工资做比较。

    那么,这一件衣服,是她七个半月的工资。

    她以为闻立会放手,他却说:“我试试”。

    他直接穿上了,人靠衣装马靠鞍,何况,他本身就帅,这华丽的衣服加身,立刻光芒四射。

    他毫不犹豫地付款了。

    她还没从惊讶劲儿里缓过来,他又买了条裤子,四百。

    看看身上的腰带,当然不配了,他又买了条新腰带,二百。

    在楼下临走时,又买了个包,她没看清多少钱。

    走出商场时,他鸟枪换炮了,腋下夹着那个包,弼马温似的小工长,摆出了铁道部特首的派头。

    她在商场帮着忙活得浑身是汗,出来冷风一吹直打冷战,走在鲜衣怒马的丈夫身旁,未得一丝一缕。

    她不禁侧头看了看他的脸,他只顾着得意,哪看得见她?

    几天后,她终于抓到机会,和他算账。

    她问:“咱家装修借了多少钱?需要几年还完”?

    他还是那句话:“不用你还”!

    她又问:“你的工资,能给我生活费吗”?

    他立即炸毛:“工区大小事,都需要我垫付,没钱给你了”。

    这个弼马温,别人当官能往家搂钱,他往外搭钱。

    虽说是弼马温,但毕竟搭上了“上层”平台,春节前,他随段里领导旅游九天,三亚,广州,厦门,逛了个遍。

    飞机来去,红梅还没见过飞机长啥样呢。

    不服不行,人家单位就是有实力。

第109章 膨胀的代价

    春节后,开学时,父亲被二姐接走了。

    父亲开始了“打工”时代,他在二姐所在的大学看大门,那个门是主教学楼的,白天来外人时登个记,晚上在一楼小屋里休息。

    父亲干的认真负责,大把时间很清闲,摆个小凳子,坐在台阶一侧,晒太阳,看来往的青年学生。

    他很喜欢这份工作,每个月也开工资,加上退休金,现在的父亲,阔绰得很。

    一辈子偏心儿子的父亲,把女儿们视为草芥的父亲,年老的时候,还得依靠他的女儿们。

    红梅开学又到雾海中学上班去了。

    因为校长为难地请求她:“再干一学期吧,实在找不到人,下学期来新人时,你就走”。

    她不好意思硬走,那就再坚持一学期。

    云飞又开始“长托”,五月份春暖花开,他就能跟妈妈通勤了。

    闻立弟弟闻波工作安置下来了,在铁路工务段上班。

    细皮嫩肉的帅小伙每天在铁轨上修修补补。但将来不愁娶媳妇儿,大把的姑娘排队,还都是好姑娘。

    工务大院就在红梅家房后,闻波经常从她家门前胡同经过。

    当年婆婆偷梁换柱,一心要把公房换给小叔子,如果真给了他,他上班极其方便。

    可见他心里多么恼恨嫂子章红梅,但他城府极深,不似以前热情,但大面过得去。

    闻立春风得意,身边总是围绕一群“小弟”。白脸是鞍前马后的“总管”,把他的闻哥服务出老大的感觉。

    白脸是他的“贫贱”之交,闻立对他照顾有加,白脸赤胆忠心。

    闻立还有个铁杆哥们儿,小李子。就是这个小李子,当年动用他父亲关系把红梅从卧龙七中调到雾海,也就是这个小李子,借给了闻立好多钱,闻立用来装修。

    这些是红梅慢慢摸索出来的,她还知道,无利不起早,小李子之所以这么做,是他开了个商店,所需电力都是从工区接过去的。

    一天,闻立回家邀请她:“今天小李子请咱们吃饭,你不能总不和我出席饭局,就是坐一会,给点面子,啊”?

    她随他出去了,小李子在工区门口等他们。

    见红梅出现,大老远就笑成了花,热情地说:“嫂子真给面子,一般人请不出来”。

    小李子长了一副笑面孔,人又爱笑,所以看上去特别随和。

    他们往饭店走时,路过他家商店,小李子邀请她们说:“到我家看看”。

    他家的商店很大,是个综合商店。

    小李子在前面开路,一进门就嚷了一句:“x你妈,小英子,嫂子来了,你瞎呀”!

    他骂得极其自然,就像顺嘴往外溜出去的。

    红梅吓一跳,小李子这是怎么了?

    只见从柜台里走出来一位漂亮少妇,打扮很时尚,她笑容满面地说:“闻哥来啦!嫂子我第一次见,嫂子忙,不常出来”。

    她很熟悉闻立,对红梅说的这几句话也大方得体。

    小李子又开火了,“X你妈,你傻呀,拿饮料给嫂子”。

    他不骂不说话,骂人像说话。

    那个小英子不愠不怒,和颜悦色地说:“可不是,只顾着说话了,我拿饮料”。

    她拿了瓶最贵的饮料塞到红梅手里。

    他们夫妻这顿操作,红梅恨不得快离开,但小李子低头在查账,这时又骂开了,“你妈了个X滴,今天就卖这点货”?

    小英子解释说:“今天没怎么来人啊”!

    小李子把账本一摔,指着她鼻尖大骂不休,意思是“你还顶嘴”。

    自始至终,小英子笑脸相迎,这个女人,好像男人不打她,她就没什么损失的,骂,又不能少块肉。

    红梅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外等。

    终于小李子和闻立出来了,小李子又换上笑脸,就像有两层皮,他把最和悦的皮带了出来。

    她讨厌极了这个小李子。

    闻立却盛赞有加,佩服小李子“在家说了算,骂老婆,老婆不敢顶嘴”。

    还透露:“小李子老婆小英子,就是贤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给足了男人面子”。

    红梅听出了他的话外音,直截了当警告他:“你骂我一句试试?”

    她如此警告,是感觉闻立膨胀不轻,说说他膨胀的理由吧:

    分到公房了---有的铁路工人一辈子也没住上公房;

    老婆工作调成了---沙塘子三中不是谁想进就进的,有人住学校大墙外,照样到十多里外的学校上班;

    年纪轻轻就当上工长了---他爹干一辈子铁路了,退休了,也没混上一官半职。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飘都对不起那身衣服。

    闻立的飘,很像班级里某些学生,屡屡违规,老师提醒到警告,却得寸进尺,直到踏破底线,受到惩戒,才明白谦虚的好处。

    再上课就乖乖的了,这就是人性的套路。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她准备出门上班,闻立突然回来了,他从外面走进来那一刻,一切都是响,大门是踹开的,房门打开后踢回去的。

    他从这屋到那屋,脚下什么都响,嘴上骂骂咧咧,那样子就是小李子附体。

    一副敲山震虎状,怒气冲冲,威风凛凛,很惊悚。

    胆小的腿早吓筛糠了。

    很显然回家撒气来了,一番畅通无阻地发泄,他还不满。

    最后,在大屋门口站住了,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对大屋里的她质问:“我钳子呢?是不是倒腾你姐家去了”?

    明显在找茬。

    她严肃地声明:“你的钳子我没看见,我更没往我姐家倒腾”。

    “章红梅,我X你妈”。

    突然,他脆生生地骂了一句。

    面孔涨得紫红,嘴唇还没闭上。

    空气瞬间凝结,她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转过身正面对着他,使出浑身力量,吼:“闻立,我X妈……”!

    像是飙高音,她的更高更长,这一句后她的嗓子就喊哑了。

    空气冻僵了。

    闻立刹那发愣后,脸色煞白,眼睛喷着火,往她面前一步步走来,他声音不高,但极具威胁,问:“你再骂一句”?

    一副要整死她的凶相。

    指尖快杵到她鼻尖了,就是这个男人,两年前打得她满地找牙,今天,她不怂了,新仇旧恨一起算。

    她一眼瞥见挡门的一块铁,四方一块,她弯腰握在手里,朝他的脑袋就砸下去!

    “X你妈”!砸一下

    骂一声,砸一下!

    两年多的屈辱和愤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统统发泄到那块铁下的脑袋瓜子上。

    不知砸了多少下,感觉那块铁的落点特别软,仅此而已。

    他出血了,晃荡了,后退了。

    她很清醒理智,不能出人命!刚停下来,他一手捂着头脸,一手伸过来,伸过来抓她。

    走为上策,快跑吧!

    她瞅准机会,从他腋下钻出去了,撒腿就往房门口跑,他转身去追,指尖触到她后背了,刚一抓,她一加劲,逃脱了。

    好险!

    跑出大门,她突然发现自己只穿拖鞋,就在迟疑间,她的衣袖被抓住了,闻立血淋淋地抓着她,另一只手举起来,沙包一样的拳头落下来,不死也残。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拳头轮空了,因为一个人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是邻居栗嫂。

    栗嫂死死抱住他的腰,他死死的楸住红梅衣袖,红梅拼命挣脱着。

    三个人沉默地僵持着。

    栗嫂要坚持不住了,破音大喊:“闻波,快拦住你二哥”。

    红梅一转脸,见小叔子闻波站在旁边,她求助地看着闻波。

    一向彬彬有礼的闻波大声命令栗嫂:“你松开他”!

    他不但没出手相救,还命令栗嫂松开闻立。

    栗嫂急得大喊:“闻波,闻波”!

    “你松开他”!

    “松开他”!

    闻波依然在命令。

    “撕拉”,她的衣袖断了,她身体一轻,就势往胡同西头跑去。

    她的对面跑过来几个邻居,他们一拥而上,把闻立按住了,栗嫂救了她一命。

    她不记得这一路怎么跑到大姐家的,只有闻波那句“你松开他”在耳边回响。

    她跑进大姐家房门时,大姐从锅台上抬起头,脸色煞白,问:“你们打架了?终于打架了”!

第110章 约法三章

    大姐正在厨房做饭,见红梅死里逃生的样子闯进屋,什么都明白了。

    她很快布置,对大姐夫说:“你管住两个孩子,别让他们出屋,老钟,你听好了,闻立上门闹事,你就和我往死里打他,要不他也会打死咱们。

    红梅,你别上班了,闻立肯定不会消停”。

    她看见红梅光着脚,衣袖从肩膀下来了,鼻子一酸,说:“自己找衣服换上吧,我的鞋看看哪双能将就”。

    大姐继续做饭,但脸色煞白,红梅给大姐烧火,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妇孺之中,只有一个男人老钟,却胆小怕事,所以,姐妹俩对视一眼后,都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早饭做好了,没动静;早饭吃完了,没动静。

    她们稍稍松了口气,他不会来了?

    他确实不会来了。

    在他家院门口,他的脑袋变成了血葫芦,揪住她一顿挣扎,被众人按住后,他双腿一伸,往后一仰,长条条倒下了。

    大家吓坏了,以为他死了,拉架的邻居们又变成了救护队,把他抬诊所去了。

    剃头,上药,包扎,打上针,在诊所好久才苏醒过来,观察了一上午,又被众人抬回家,躺在炕上养起了伤。

    没面子加头疼,他闭门不出。

    他把工区交代给白脸,嘱咐说:“大事告诉我一声,小事你看着办吧”。

    他弟弟闻波把他们老妈---婆婆接来了,婆婆带回了云飞。

    婆婆一见她儿子脑袋裹成了煞白茧蛹,无奈的说了句:“你作的”。

    云飞向来不怕事,跪在他爸爸面前,好奇地摸摸那厚厚的纱布,问他:“爸呀,你咋的啦”?

    他爸不回答,他看着奶奶,要刨根问底,又看看叔叔,他们都不理他,他心想:“问我妈吧”。

    想到这里他问:“爸爸,我妈呢”?

    他爸还是不回答。

    他感觉到了家里的怪异,突然哭起来,一叠声的:“妈妈!妈妈”!

    那母子三人不胜其烦。

    婆婆严厉地吆喝一声:“闭嘴,你那死妈跟人跑啦”。

    云飞坐在了一边,抽噎着。

    母子三人凑在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婆婆说:“这次不同上次,这回章红梅娘家人知道了,不好办。

    况且,当年小,现在还不长心眼?她长心眼啦”。

    闻波问他底牌:“你到底想不想和她过了”?

    闻立蔫蔫的:“咋不想?从没想过离婚”。

    闻波责备他:“没那心思还瞎作”?

    婆婆终于说了句人话:“把章红梅捏咕惯了,儿子呀,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以后你得改”。

    闻波说:“这样还不改?换做我,可不敢和她过了,这娘们儿多狠”。

    婆婆说:“她也是气坏了”。

    婆婆对于她二鬼儿子的脾气深有所感。

    一番教训,他们全家人都懂道理了。

    战斗发生那天是周五,第二天是周六,第三天是周日。

    周日那天晴空万里,早饭后,大姐准备把发潮的衣物晒晒。

    她和红梅正在西屋翻箱倒柜。

    这时,经过西窗陆续进院一些人。

    浩浩荡荡很多个,前头的进了屋,后头的还在经过,最后那人一晃,脑袋白煞煞的。

    那些人准确地进了东屋,东屋门口堵得暗了下来。

    大姐一直盯着他们都进了屋,对红梅说:“走吧,咱们也到那屋去”。

    来人是闻立的亲友团。

    他们各自找地方,婆婆直接坐在了炕沿儿上,她腿上坐着云飞,孟四嫂老父亲坐在炕沿儿另一侧,四哥四嫂站在门口,闻波站在墙角,闻立站在他旁边。

    大姐家屋子小,只觉得黑压压都是人。

    红梅只得上炕,坐在了窗台前,云飞跑到她怀里,依偎着她。

    大姐站在地中央,既像东道主,又像舌战群儒的勇士。

    双方一番介绍后,一时,双方无话。

    四嫂看了看众人,做了开场白,她笑着说:“我们把小闻立押来了,是杀是剐听从红梅吩咐”。

    大姐笑着说:“他们俩多没正经事儿,把大家惊动了”。

    四哥说:“那天,闻立早晨生股气儿,当时我在场,楼上那帮女的,可不听领导了,各个像泼妇,打不得骂不得,不好整”。

    四嫂说:“平时少撩骚,她们敢和你们发洋贱吗?”

    四哥说:“我们早都不理她们了,那帮不值钱的送上门”。

    话题跑偏了。

    四嫂老父亲慢悠悠地说:“生气也不能回家骂人,要骂咋不骂自己呢”?

    四嫂:“就是!在外面好脾气,回家翻脸,什么玩意儿”。

    一直不说话的闻波插话说:“发脾气也是瞎发,也没捡到便宜”。

    大姐对小叔子笑了下,迅速把脸一板,严肃地说:“老弟这话说的不对,夫妻间怎么能想着捡便宜呢?

    你二哥受伤了就是吃亏?他那天把你二嫂打死了就是捡便宜?

    这不是两败俱伤嘛”!

    闻波灭火了,尴尬地往墙角缩去。偷偷地溜一眼红梅,怕她说:“你那天命令栗嫂松开你二哥,你直接打我得了呗”?

    但红梅没说,她觉得没意思,也没瞧他一眼,这辈子也不会正眼瞧他了。

    大姐看着闻立,笑着说:“左邻右舍都夸赞我有个好妹夫,我大冬天搬来的时候,你雪中送炭,我感激一辈子,但一码是一码。

    你这脾气也太不好了,红梅是个老师,光着脚,袖子掉了一个,被你追着在大道上跑,你还让她怎么进课堂?

    你知道吗?那天你追过来的话,我肯定砍死你,我得保护我妹妹。

    话说回来,我真砍死了你,咱们今天还能这么说话了吗?一切后果不是你引起的吗”?

    闻立低头不语。

    婆婆附和,大有推心置腹的味道,说:“可不是,冲动啊,这回吃到教训了,他不敢啦”。

    四嫂“主持”,说:“过日子就得往家交工资,我听说你有点外债,说,需要多久还完?下个月就一边交工资,一边还债。

    一分钱看不着,谁和你过日子啊?

    儿子你不养啊”?

    闻立保证说:“工资肯定交”。

    四嫂:“交多少”?

    闻立想了想:“三百吧,剩下的我还债”。

    四嫂做主说:“一言为定,如果有一个月不交,红梅!我领你找他们领导去,看他怕不怕”。

    最后四嫂老父亲压轴似的说:“当着众人面,你们小夫妻交流一下吧?有什么话,说开了”!

    闻立出列,对着红梅,这是他们夫妻战后第一次面对面。

    红梅垂下眼帘不看他,余光中他那颗煞白的脑袋瓜子,罩个白网,像包装起来的西瓜,滑稽解恨。

    闻立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是我不对!不该骂人!以后再也不敢了;工资按时上交;好好过日子”。

    婆婆下了地,站在炕沿儿前,屈着身子像对她请安的姿势,用从来没有过的语气说:

    “他嘴笨说不出来啥,说不敢是真的!这回吃到苦头了,就长记性了,这回你也出气了,就回家和他过日子吧!

    他文化低,粗鲁,可心是好的,对你没二心。

    有的男人在家把老婆哄得滴溜转,在外面沾花惹草,他不是!

    就是脾气臭,往后会慢慢改的,你就给他一次机会。

    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你看,云飞这么小,你撒手孩子就废了”。

    见风使舵的老太婆,突然换了手段,高人也。

    闹哄哄一阵劝和,说客们一个接一个出去了,大姐出去送。

    屋里剩下三口人,他们三口人。

    红梅坐在原地抱着云飞没动。

    闻立站在原地也没动。

    云飞看看爸爸,看看妈妈,这在他记忆里会是什么痕迹呀?

    许久,闻立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把脑袋伸给她看,委屈巴巴地问:“你要把我打死吗?还没解气?

    回家吧!以后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抱过云飞,回头看着她,云飞向她张着手:“妈妈”!

    她往炕沿儿边一蹭,这一蹭就又回到了她的生活里。

第111章青春化作烟

    虽然她“胜利”了,但直面生活中的不堪,她感觉厌倦。

    闻立一步步向她逼来的眼神,揪住她时狰狞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得手就会往死里打她,这令她不寒而栗,上次借口醉酒不知,这次,他可是清醒得很。

    还有温文尔雅的闻波,变脸时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印象。

    男人,好可怕!

    二姐劝她:“感情破裂了,离婚吧”;

    大姐劝她:“把孩子丢给他,像大姑娘一样再嫁个好人”;

    妹妹劝她:“三姐,你才比我大几岁啊?重新开始吧”。

    感情何曾好过?只不过是多条鞭伤而已;

    扔下云飞?

    那是不可能的。

    带着云飞嫁个好人?

    好人在哪里?她还能遇到好人吗?

    重新开始?

    母弱子幼,到哪里去?

    经过权衡,她又回到这个家,在这个家,住房免费,柴米免费,每月还有散碎银两补助,可以陪孩子长大。

    挺划算!

    是的,今后与他的日子,就是一种权衡。

    会不会受伤?没有感情,怎么会受伤?

    小小年纪,她感觉自己饱经沧桑。

    在好多同龄人憧憬爱情的年纪她已告别了对爱情的幻想!

    这一年,她25岁。

    生活往下继续,一切按照“契约”。

    他在家又躺了几天就去上班了,每天戴个绒线帽子,既是保暖---怕伤口受风,又是遮羞。

    到他发工资的日子了。

    当晚他没动静,第二天上班前在大屋鼓捣半天,然后不声不响地出去了,跳过大墙不见了。

    她走进大屋,见茶几上整齐地放着一沓钱,五十面值的,她拿起来数了数,三百块。

    比她工资还高。

    这是她结婚快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多单月工资。

    她把钱在手上摔了摔,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拿出结婚那天背的小坤包,把钱装了进去。那里面,她已经悄悄攒不少了。

    她把小包藏好,凑够一个整数可以到银行存起来。

    一无所有时,钱,就是一切。

    快五月了,春天一步步走来。

    大地一天比一天绿,绿色从地面到树梢,从若有若无到烟绿蒙蒙。

    这种充满希望的自然力量,令芸芸众生感动。

    她带着云飞通勤,火车开在春天里。

    一个周末傍晚,她和云飞溜达到大姐家,云飞和小哥哥们玩起来,乐不思蜀。

    她一个人往回走,白日的浮躁沉下去,傍晚的宁静悄然来临,同时来袭的还有空中花香幽幽。

    她回到胡同口,往里走就是家门,但回去了也是自己,莫不如再走走,她转身上了大路。

    沿着小学前的幽幽柳林路,信步走进了一个胡同。

    胡同里家家都有杏花,李子花,在暮色中像燃烧的烟火。

    她见前面有一家的树长在了院门口,树冠圆圆的,那树朦胧的粉白静默着,准备静悄悄过夜了。

    她慢慢地走近了它,站在树下仰起头,花儿也看着她,看着这个陌生拜访者,她靠在树干上,喜欢无人打扰的这种静谧。

    同时向这户人家随意瞧着,这家东边的屋子亮起了灯,一团柔和的光晕静悄悄,灯光下的房屋很宽敞,看起来很旧,但极其整洁。

    窗前的晾衣绳上悬挂着小孩子的衣服,她估摸一下,比云飞小。

    菜园分出很多区块,有的区块长得很茂盛,看不清是什么,和大姐家一样,不是韭菜就是菠菜吧。

    有个人在背对着她弯腰忙碌,他握着一把镐,仔细地在垄沟里勾着,看背影他很年轻,一副身材矫健的模样。

    他穿了件“跨栏”背心,背心后似乎印着字,这个季节尤其傍晚穿那样的背心有点性急了,但他一副坦然模样,宽厚的肩膀一览无余。

    他弯腰一下下勾着,镐下偶尔发出沙沙声。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偷偷摸摸地看,怕被发现难为情。

    这时窗户里传出声音,有人清脆地敲敲玻璃,同时出现两个人影,一个大,一个小,大的是个老年女人,她正掐着一个小孩儿的腋下往外看,有声音大声地说:“看看爸爸!能不能看见爸爸?”

    这时干活的男子停下手中的镐,站直了,将镐也立直了一杵,响亮地回应:“大儿子,一会儿爸爸就回屋啦!回屋抱你”!

    里面的小孩听见了,张着两个胳膊向外面撒欢。

    然后那个男子又低头勾起来。

    男子的声音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她一时想不起!

    但感觉心跳加快了,开始发慌,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心口按压着。

    她又瞅着那个背影,灯光远远地打过来,她看见那人短短的头发带着卷!

    她眼前一黑,所有的血液好像抽空了。

    赶紧抱住树干,把自己贴在树干上,人树合一!

    那个人朝她这里张望了一眼,那棱角分明的脸即使在暗淡灯光下也那么清晰,她这回看清了。

    这个人,她认识!

    她认识啊!

    这是他的家!

    她来到了他家门前!这是他家的树!

    她被钉在了树上一般!

    自从元宵节买烟花见过他一面再没见到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了。

    在花开时节,在暮色苍茫时分,在他家门口的杏花树下!

    她与他近在迟尺,她却不敢出声!

    她紧紧地藏在树后,透过花枝缝隙打量着他!

    贪婪地打量着!

    这院落,这灯光,这勤劳的背影,此刻那么温情脉脉,这正是她现在渴望的生活,可是她曾认为这样的日子太寂寞,太清贫!

    她最终还是舍弃了!

    她要寻找繁华的日子,可是她找到了吗?除了伤痕累累的身心她得到了什么?

    “我错了!

    真的错了!

    我错了呀!

    布莱克!”

    在杏花树下,在他身后,她终于承认,她错了!

    灯光开始模糊不清,像是浮在水里,变成一片迷蒙,她脸上凉凉的,眼里涌出的是热热的,泪,无声地流淌!

    如果当年有面“神镜”让她看见今天这样的结局,当年她嫁给他多好啊!

    那么此刻,屋里那个孩子就是她生的,园里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这温馨宁静的日子就是她的!

    可是,她拱手让人了!

    她如今遭受的,是为自己买单!

    她终于想清楚了,可是,人生已经不能回头!

    无风花自落,她的头上,肩上,衣襟上,粘了好多落花。

    这一夜它们会不停地飘落,明早就会一地残红,它们离开花枝,告别所爱,有谁不惜?有谁不舍?

    暮色变成了夜色,他停下手中镐,扛在肩头往窗前走去,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身后有个人,有个她!

    那个她,是他曾经所爱,她哭红了眼睛,心碎了一地,随花瓣一起,入泥入土!

    她直看到他放下镐,打开门,进了屋,那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房门到院门,重重门把她拒在千里之外!

    她出神地凝视着那窗灯光,灯光变得遥远,她看见月亮升到了树梢!

    她松开抱着树干的手,一步步后退着,离开他家门口,那棵树又融入到月色里。

    回家的胡同洒满月光,院子里也洒满月光,她站在院中央,仰望明月,她独来独往,多少年了?一万年?一亿年?

    她不孤独吗?

    她一定伤过心,才选择此生孤单漂泊。

    在沙发上坐下来,月光又跟进来,在地板上筛出窗格子,她的电器铺子勾勒出各种造型。

    “哈哈哈”她清脆地笑了,就像极度开心那样的笑,她大声地问:“章红梅,你就值这一屋子家电吗?为了这些,你就把自己卖了?你好贱啊!”

    她可以肆意流泪了,她想放声大哭,但偏偏没有眼泪,哭不出声,悲伤也淡了,不知该叫什么的情绪浸透了她,在这夜,陪她坐着,坐累了,一歪,就睡了。

    不知几点,月已西沉,天色蒙蒙亮,她醒了,只觉得心情不好,忘了原因,坐那里回想。

    慢慢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他!

    他对他的家庭那么热爱啊,他生活得那么幸福!

    她看见的一切表明,他,不会想她的!

    她,彻底退出了他的生活。

    “那么,那些过去,我也不留着了”。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从柜子里抱出一个东西,那个大书包。

    这个书包,从娘家到雾海,又到这里,里面的信呀,贺年卡呀,日记本呀,是她青春的见证。

    那里都是她对未来的憧憬,而如今的结局是对青春年少的嘲讽!

    她踱进厨房,把书包放在炉子旁,拿过炉钩子挑起几圈炉盖,炉子出现一个黑洞。

    她双手插进书包里抱出一些信件,扔进那个黑洞,眼睛看着黑洞又捧出一些扔进去,贺年卡从指缝间掉了一些,她一片片捡起再扔进去。

    她的手在书包里划拉,直到碰不到信了,摸不到贺年卡了,她知道,只剩日记本了。

    她抽出一根火柴,木棍带着红色的火药,它这么小,但任何烈焰都是它们点燃的,它们可以毁灭一切!

    小火炬燃烧了,她手一松,那团小火焰落在信上,贺年卡上。

    它要熄灭了,她把整盒火柴都倒了进去。

    突然,它们爆燃起来,自己燃烧着,然后蔓延。

    最开始活泼起来的是那些信,一层层烧起,清晰的看见了信笺上的字,各种笔体,各种来源,各种心情,卷进火舌,火舌吞噬着那些千言万语。

    炉子烧出了火势,贺年卡也加入了。

    冒出印刷品的味道。

    炉子变成了火盆往外喷着火苗,上面一层变成灰烬,下面的又前赴后继烈焰腾腾。

    她沉默地看着,如果扑救还可以留住最下面的,但她无动于衷!

    火苗烤着她的脸,她盖上了炉盖子,里面的火势更猛了。

    火里的东西变成了烟,钻出烟囱飘到天空。

    淡淡的,蓝蓝的,和白云共舞!

    它们,自由了!

    那些千言万语,变成清风,在蓝天白云下,快乐地吟唱。

    炉子平静了,只剩一摊灰烬。

    她往大书包里看去,曾经满满的,空了,只剩十多本日记。

    日记还烧吗?

    她拿出一本,咦?里面夹着几封信,再拿出一本,还夹着信,她一共找出十六封,都是他的!

    一封不缺,它们夹在日记本里,火中幸存了。

    她失而复得,抱着它们,看看那些灰烬,想后悔,却没力气责备自己了。

    还好,有它们!

第112章真相大白(上)

    一道珠帘随风轻荡,一张圆桌四个搭档,穿堂风拂动悠悠清凉。

    这是唐老鸭曾经的幸福时光,但此时变成了反复的幻想。

    她在院里的小木墩上坐着,上午的阳光透过豆角秧晒下来,她在一处薄阴下,扯着林洋,时不时地回味一下往日玩麻将的情景。

    那几个老搭档肯定一边玩着一边可怜她,她们会说:“盼到放暑假了,终于能连轴转地玩,可老唐出不来,手痒得直挠墙吧”!

    这都赖他又出去帮忙卖瓜。

    一放暑假他就对母亲说:“每年表哥给咱家照看老屋,帮忙种那几亩地,卖粮钱咱们拿着,现在他那么忙,我在家闲着没事,不帮一把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母亲说:“你上班也不清闲,放假了歇歇没啥不好意思的,但你要去帮就帮吧,累了就歇一天”。

    母亲同意了。

    唐老鸭差点没跳起来,她极力反对:“要么你就自己出摊,要么就别去,这可倒好,累够呛还是帮别人忙,钱拿不回来,真是吃饱撑的”。

    她的真实想法是,他不在家,她不能尽情地耍了。

    他没搭理她,第二天就走了。

    表哥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每天早晨摘瓜那是真忙呀,人多好干活嘛。

    布莱克实心眼,一帮帮到底,一去不回乡。

    唐老鸭牢骚满腹,却无处发泄,坐在木墩上,百无聊赖地张望着胡同。

    豆角秧掩映下,院里甬路上走过一人。

    那人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表嫂,她挎了筐瓜来到唐老鸭面前,兴奋的扯着大嗓门:“搬家那天来一回,今天我还找对了。

    今天他俩来沙塘子赶集,我跟来了,就是要来看看大姑和你。

    从你们结婚到现在,你这幸福的小日子过得美,也不回去看看我”。

    表嫂一如当年亲密无间的随意。

    她长得肥硕,骄阳下从街里走到她家,又挎了那么大一筐瓜,她汗津津的,半袖腋下水洗似的,散发着汗酸味。

    唐老鸭看见她气不打一处来,坐在木墩上淡淡地说:“老太太在屋里呢”。

    表嫂挎着筐往屋里走,母亲听见声音迎出来,接过筐时胳膊往下一沉,表嫂赶紧拎着筐梁和她慢慢放地上。

    母亲嗔怪她说:“少拿几个就行,尝尝咱们自己瓜就行了”。

    表嫂笑着说:“看哪个都好,舍不得放下,我洗几个你们尝尝!今年的瓜可甜了”。

    母亲张罗拿盆接水,表嫂捡出两个瓜浸在盆里洗,这时她往屋外看了一眼,唐老鸭背对着她坐着。

    表嫂招呼她说:“老丫!进屋吃瓜”!

    唐老鸭没动。

    表嫂瞟了她一眼进屋了。

    她在东屋和母亲嘻嘻哈哈地聊着,表嫂说:“看看你们现在的日子多好呀!买了房子,抱着大孙子,你老太太多圆满啊”!

    母亲笑了说:“嗯嗯,我知足”!

    嘴角的笑容在后面变得勉强。

    天蓝色的塑料珠帘“哗啦”一响,唐老鸭抱着林洋进屋了,她站在屋地中央,皮笑肉不笑地对表嫂说:“你还不知道,我呀转正了,我呀现在是正式老师了”。

    表嫂进门就感觉到了唐老鸭的冷淡,心想,今非昔比了哈,当初往大林身上贴的时候那才会做人呢。

    现在婚结了,儿子生了,地位稳固了,就不搭理她这个媒人了。

    表嫂心里已经不悦。

    见唐老鸭进来显摆,她那得意的样子令表嫂“腾地”升起一团火,表嫂以为可以像过去那样随便对付这个丑八怪。

    表嫂脱口而出:“那还不是你先上车后买票吗?哈哈哈”!

    唐老鸭接招了,她把林洋举高高,开心地笑着说:“那还不是我招人爱?哈哈哈”。

    她小人得志的张狂样把表嫂彻底激怒了。

    但她又不好发作,心里强忍,表面淡定,搜了半天恰当词儿,没找到,说了句没有力度的话:“是啊!爱你白,爱你美”。

    这话唐老鸭岂能听不出来?她看了表嫂一眼,轻蔑地说:“这么热的天你那一身肥膘受得了吗?

    哈哈哈,快吃口你家的瓜解解暑吧!别上火,哈哈”。

    表嫂恨不得上去撕她的嘴。

    一对亲密合作过的闺蜜,翻脸了。

    母亲听出了火药味,对唐老鸭说:“把孩子给我吧,你出去溜达溜达”。

    这话唐老鸭爱听,立即把林洋往母亲怀里一送说:“找你奶奶去吧,我的大儿子”。

    她乐颠颠地往外走,到门口转身对表嫂笑着说:“你说我命咋那么好呢?婆婆稀罕我!丈夫疼着我!儿子又那么可爱!谢谢表嫂哈”!

    脖子一缩她在门口消失了,经过窗前,哼着小曲儿,沿着甬路出去了。

    口头上的痛快,唐老鸭占了上风,表嫂心里的气鼓鼓的,她一直盯着唐老鸭的背影消失不见,才回过头,看着林洋,说:“大姑,你这大孙子是真好,就是他的妈招人烦,她现在咋这德行呢”?

    母亲说:“人家说的对,命好”。

    表嫂鼻孔哼了一声:“命好?没有我她好个屁?大姑,她这是出去干啥”?

    母亲叹口气说:“玩麻将!哎呦呦,那麻将玩得那个黏糊!大林在家时,晚上还得去接她”!

    表嫂惊叫起来:“她咋还有这毛病?”

    母亲说:“听说姑娘时候就玩”!

    表嫂脸上挂不住了,道歉的口吻说:“大姑,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了解到的就是她能说会道,没想到结了婚敷衍都赖得做了,真是看走了眼,大姑,大林和她和睦吗?”

    母亲说:“他俩不大吵,大林不搭理她,她这个人心还狠呢”!

    母亲就把唐老鸭卖二黑,让狗贩子当场打死二黑的事说了一遍,表嫂听了已经不是表面道歉了,而是从心底感到做错了。

    她好半天才无奈地说:“我真是坑大林了。当初大林不同意,咱俩一心一意地撮合,哎,还不是因为咱家儿子不争气吗?

    呸!当年她脸不红不白地告诉我,说大林强迫她,呸,她真不要脸。没准是她勾引大林呢”。

    母亲哎了一声:“说这些都没用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表嫂是个火爆脾气,嘴上打住了,心里的火已经烧起来。

    她看看时间快到中午,站起来对母亲说:“我得回市场去,他们散集我得跟车回家。

    大姑,大林帮我们可尽心了,我太心疼我这表弟了”。

    母亲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表嫂喃喃地说:“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回到市场时人们陆续在散,她远远地看见她家瓜车了,车斗的四面围挡都放了下来,瓜平摊在车板上,她心里一阵激动,她家的瓜快卖完了。

    那两个男人正在降价处理,她自己的男人晒得黑亮,表弟大林晒得黝黑,她走近了,心疼地说:“不亲眼见,真不知道你们这么辛苦”。

    表哥说:“你是吉祥物,你来了,瓜卖得快”。

    表嫂没理会表哥,看了眼大林,心里不是滋味:老话说,好汉无好妻,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啊。

    表嫂在车尾和布莱克把剩下的瓜分类,她心里憋不住事儿,那一肚子气压特足。

    她忍不住嘟囔着:“你小子当年就是没出息,要不她哪来那么大的底气?

    什么她命好?婆婆疼,丈夫爱,儿子乖,你呀,就是傻”。

    他听见表嫂这没头没脑的话,也听出了表嫂恨铁不成钢的口吻,他猜测表嫂看见唐老鸭了,唐老鸭肯定摆臭脸令表嫂不悦了。

    但表嫂的话他不知怎么回答,他没说什么。

    表嫂索性把话说透,她放下瓜,正面对着他质问:“大林,你是我表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结婚前你们钻被窝谁主动的?”

    布莱克糊涂了,他红着脸问:“结婚前我钻谁被窝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表嫂,见表嫂眼里飘过一丝不屑,表嫂:“我再说清楚点。

    你和唐老鸭没结婚时,有一天你妈没在家,家里就你和唐老鸭俩人,你抱住唐老鸭非得要干那事儿。

    还说,早晚会结婚,怕啥?唐老鸭死活不干,你把人家强迫了。

    这是唐老鸭亲口和我说的,在你们结婚前说的,她还说,要是和你对质她就去死。

    不久,你们就张罗结婚了,因为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了”。

    这说的不能再明白了,当年那弥天大谎,见光了。

    布莱克的心咚咚要跳出来!一个瓜在他手里捏稀碎。

    他忽地一转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上大街,往家的方向走去,大步流星。

    撞到对面人的肩膀,他手一甩,看也不看继续走。

    表哥回头问表嫂:“他咋的啦?你这娘们儿和他说啥了”?

第113章真相大白(下)

    看着大林的背影,表嫂心里一沉,高兴吗?她已经确定她的傻弟弟是冤枉的;难过吗?傻弟弟好冤枉啊!

    她自责死了。

    她着急地对表哥说:“不差那几个瓜了,你赶上车,咱们去他家”。

    表哥说:“你就会扯老婆舌,扯出事了吧?”

    表嫂急得直跺脚:“老话说,六个眼珠到一块。

    我不去的话谁知姓唐的咋编排我?我得和她当面锣对面鼓,把事儿整明白,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表哥不再啰嗦,赶着毛驴车带着表嫂往布莱克家去。

    表嫂以为毛驴四个蹄子怎么也能追上他,但他早已无影无踪。

    这时,他已经来到院门口,推开木门大步走了进去,他一脚迈进厨房,见母亲正在做午饭,林洋坐在门槛上。

    他不说话,径直推开西屋门,唐老鸭果然不在。

    不等母亲说什么,他一掀珠帘又出去了,几条珠帘荡秋千似的摇晃。母亲目送他怒气冲冲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她心神不安起来。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院门,一阵“哗啦,哗啦”洗牌声传来,大街上就能听见,其间有女人精准的算账声。

    那家房门开着,门上也挂着珠帘,红色塑料珠子的。

    透过珠帘,见厨房里一张桌边坐着几个女人,唐老鸭正对着房门,她眉开眼笑,就像毒鬼过上了瘾。

    他“哗啦”把帘子一掀进了屋,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他,唐老鸭更吃惊,不待她说什么,他一把楸住她的后衣领,拎起她往外拖,唐老鸭只得趔趄着跟他走,嘴里为自己挣着面子,连声说:“家里有啥急事了?我自己能走呀”!

    他不松手,把她揪出了屋,在那三个人面面相觑中他们就那么走了。

    到了大道上唐老鸭勒着嗓子骂道:“你TM有病啊?松开我!”

    他的手又是一攥,后衣领被揪的面积更大了,她的脚尖似乎在水上漂,细碎浅浅的在路面上点着。

    他胳膊伸直,离她很远,像拎着一袋不洁的东西,紧抿嘴角,目视前方,大步流星。

    所幸大中午的时候人们在家吃午饭呢,一路上没遇见熟人。

    母亲看见儿子儿媳那种姿势进了院,眨眼间,儿子一掀帘子把唐老鸭拖进来,踢开他们西屋门,把她往里面一搡,随手把门一关。

    唐老鸭扶住炕沿儿,转过身怒目而视,喘息着缓劲儿。

    他拎了她一路,毕竟一百多斤的大活人,他一手撑着门框喘息,母亲在东屋抱着林洋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屋门。

    一时里面没动静,她倒疑惑了。

    这时,表嫂一路小跑着进了门,闯进东屋时母亲指指西屋,表嫂会意,知道那两人都在。

    表哥随后也进了屋。

    突然,西屋爆发出叫嚷,是唐老鸭又尖又响的嗓音,像把锐利的刀片,划破空气的宁静。

    东屋人屏息静气,只听唐老鸭咒骂着:“什么表嫂?搅屎棍子一根,她来了一趟,你就和我耍威风,都是什么东西?不得好死的婊子!”

    表嫂霍地站起来,撞开那屋门,往屋里一站,那健硕的腰板子像堵墙,唐老鸭吓一跳,看着从天而降的表嫂愣住了。

    表嫂双手把腰一掐,厉声问:“谁是婊子?我看你当婊子都没人要!

    你过上好日子眼珠子长天灵盖上去了?

    我看你记性不咋地,我帮你回忆,你们结婚前,有一天我在家洗衣裳。

    你亲口说的,你和大林该干的事都干了!我问干啥了?

    你恬不知耻地说,大林强迫你发生关系!想起来了吧”?

    这真是六个眼珠对一块儿了。

    唐老鸭靠在炕沿儿萎缩着,这弥天大谎,她当然记得。但这么多年她再没想过,突然被翻出来,她措手不及。

    她看看咄咄逼人的表嫂,看看满眼鄙夷的丈夫,如果承认说谎,那更没脸。

    索性一口咬定,这难道有第三方证明吗?

    想到此,她镇定下来,摸到炕沿儿边坐下,把凌乱的头发捋了捋,不在乎地扫了一眼那两人。

    先对表嫂尖声数落:“你是给我当介绍人不假,咋滴?我们两口子钻被窝还得通报你呀?

    这事和你有毛关系?”

    表嫂一时语塞。

    唐老鸭把目光射到丈夫的脸上。

    她厉声数落他:“姓林的,干没干过你心里没数吗?没干那事孩子哪来的?

    你敢说你没碰我?那孩子是杂种吗?不是你的种吗?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吗?

    当年你穷的娶不起媳妇,不是我成全你吗?结婚第二天,我背着行李卷和你回新房,我和你贫贱之交,你忘了吗?

    你个没良心的小人。

    没有我你能来沙塘子?

    不还得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小地方蹲着?

    老天就是对我好,让我转正了,早知有今天我嫁你个穷鬼?

    你有啥了不起的?

    会写两个破字,谁稀罕?

    能当钱花吗?

    没事儿捧本破书,给你挣到金挣到银了?

    看我不顺眼你倒和我离婚呀?

    离不起就给我消停地憋着,别TM滴装屁”。

    这一顿先发制人扭转了战局,他倍受打击,原来自己在这个女人眼里一无是处,他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颤抖着声音:“我就问你一句,结婚前我碰你了吗”?

    她轻蔑一笑:“林老弟呀,现在纠结这事的先后有必要吗?

    婚前婚后有什么区别?

    你婚后还少碰了吗?

    你管住自己了吗”?

    这种隐私被她轻飘飘拿起放下,他感觉极其不堪。

    低沉的说:“这件事意义不一样!你在侮辱我!你不觉得也在侮辱自己吗?

    你这个女人真恶心!

    你记着,这辈子我当和尚也不会看你一眼”!

    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她被如此羞辱,火气腾地窜上头顶,撒开了泼:“放假你就跑,跑别人家帮这帮那,晚上还帮钻被窝呗?是不是?”

    不等大林有反应,表嫂轮起杠子似的胳膊,只听“啪”响亮一声,唐老鸭被打翻在地。

    表嫂弯腰把她拎起来,照准了另一边脸,带着风声的手掌重重地扇了那边的腮帮子,膀大腰圆的表嫂像扇个猴子似的,这边抬起那边落下。

    唐老鸭的头被扇成了拨浪鼓,表嫂嘴里骂着:“我让你命好!遇到我你没好!

    婆婆,丈夫不和你计较,你得意上天了,拿我们当猴耍?我替他们教训教训你”。

    她又扬起了手,突然,放不下去了,被一只大手擎住,回头见表哥把她的手抓着。

    表哥说:“出来”。

    表嫂把唐老鸭往地上一扔,被表哥拽出了屋,屋里只剩下这对夫妻。

    唐老鸭两边的脸肿了起来,带着五指山般的痕迹,真得佩服她的意志,那是在麻将桌上练就的心理素质,她从地上爬起来,靠炕沿儿站着。

    双手掩面,哀哀哭嚎,嘴里碎碎念:“姓林的,我还当你有什么清高之处,你还当和尚?这就是你制服我的手段?哼,不出几天你就管不住裤腰带了,呸”。

    他恢复了神色,很平静的,走近几步,双手往她的双肩上一搭,她激灵下抬脸看着他,满眼期待等他哄。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清晰无比:“从今天起,我,姓林的,发誓:这辈子不会碰你一下!你忍不住,就滚;不滚,就忍”!

    他把手一甩,眼角厌恶地一瞥,转身推开门出去了,脚步声进了东屋。

    那屋嘀咕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出了房门,他和表哥表嫂潇然离去。

    她抻着脖子眼看着他们消失不见,坐回炕沿儿上,东屋只剩婆婆了,她想冲到婆婆面前,质问她:“你一声不吭也不管管他们”?

    但那样又失去了婆婆的同情,她不能成为孤家寡人。

    她按压下向婆婆发泄的念头,站到了婆婆面前,指着脸说:“妈,你看看你那侄媳妇,几句话不合就扇我!你儿子眼瞅着不帮我,我这心伤的透透的了,我要和他离婚!领孩子住学校宿舍去”。

    婆婆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听见她要领走孙子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劝她说:“你们就是没磨合好!打打闹闹的谁家都有!离什么婚?离婚也别领我孙子”!

    她虽碰了钉子,但吃了定心丸,孙子在婆婆心里就是命根子。

    母凭子贵,她在这个家,谁也赶不走。

第114章 重逢

    晨曦中,红梅起床了。

    就像按下启动键,新的生活从这个早晨开始。

    以后她还会早起,但这种早,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对时间的珍惜。

    云飞还在做梦,但叫醒他时不能心软。

    他也训练有素,闭着眼睛坐起来。

    这是职业妈妈的无奈,也是摊上这种妈妈的孩子的无奈。

    她一边帮他穿衣一边让他振作:“大姨答应这学期照看你啦,今后天天能和两个小哥哥玩了”。

    云飞果然睁开了眼睛。

    她抱着孩子往大姐家走去时,是个匆忙的妈妈,返回来时,她是个第一天报道的新人。

    在那个古旧的校门外,她深呼一口气,心里说:“沙塘子三中,我来了”。

    历尽曲折,人生又在这里启航。

    她走在三中校园,觉得自己好渺小,三中大,校舍多,花木繁茂,最多的还是人,老师们正络绎不绝走进校园。

    她随着大家进了一道月亮门,左手边一排房舍又高又宽,都是办公室。

    甬路右手边松柏森森,像是吸附了声音,走在里面蓦然就静了。

    她最先报道的地方是主任室,一位姓佟的主任接待了她。

    佟主任客气地说:“校长说调来一位英语老师。原单位缺人,上学期没过来,这学期来了,欢迎你啊,章老师”。

    又问她:“你在原单位教几年级”?

    她说:“初二英语,这学期应该上初三”。

    佟主任眼睛一亮,商量的口吻:“初三(9)和初三(10)的英语老师休产假了。

    你就教那两个班吧?

    都是从原岗位调来的有经验的老师,就不必试讲了,咱们学校老师多,硬手还是缺”。

    佟主任很会说话,明明是安排,说成了商量,还顺带鼓励,她也不拖泥带水,痛快地说:“行”。

    不就是初三吗?她能胜任。

    佟主任赞许地微笑着:“初三明天就上课,你从我这门出去,沿着走廊往西走,最里面那个门是初三理,旁边第二个门就是初三文。

    你去初三文,我现在就找组长给你安排座位。”

    她顺利地来到初三文,那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爬满窗棂的藤蔓红绿各半,将窗户修小了一圈,像是镶个彩色花边。

    办公桌都是暗旧的大桌,又重又沉,几张一拼,桌上资料堆积如山。

    老师们已经安静的各就各位,她站在门旁,有几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备课。

    几分钟后进来一中年女老师,个头矮矮的,黑亮的短发纹丝不乱,眼角的皱纹很深,她飞快地打量红梅一眼,未说先笑,上前抓过她的手问:“你是红梅吗?”

    红梅点点头说:“我是章红梅”。

    对方眼角的褶均匀地堆下来,她笑得更亲切了,摇着红梅的手说:“我是这个组的组长,弟弟妹妹们抬爱,我就是给大家服务的,有不周的地方大家也不挑,主任吩咐我安排好你的座位,那还用说?来来”。

    她亲密地挽着红梅的手,来到办公室东南角,那里两桌一拼,组长大姐指着一张檀色大桌说:“这是休产假那位老师的,你继续坐这里行不”?

    红梅说:“可以的”。

    这张桌子的对面还有一张,她面窗背门,很安静。

    她发现办公室有暖气,冬天就不必烧炉子了,真好耶。

    组长大姐把红梅的肩膀搂过来大声地介绍:“大家停一下,这是咱们组新来的小妹妹,红梅老师,她今后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家欢迎”。

    她这个碎嘴子组长号召力并不强,屋里二十多人只有几个响应,也只是抬头看一眼,没人说话。

    红梅终于在桌边坐下来,这个位置就是她的新岗位。

    明天她就得上课,教材是新版第一轮,她和学生一样,对课本是陌生的,想要讲出第一节课,不备个滚瓜烂熟,怎么行?

    她赶紧备课。

    她即将任课初三(9)和初三(10),初三(10)的班主任就是布莱克,当然她不知道,布莱克也不知道。

    他从早晨起就在班级,领学生打扫卫生,给旱掉叶子的花浇水,也把疯长的花剪枝。

    同学们的关注点一直在新黑板上,新黑板是苍绿色玻璃的,闪着幽暗的光。

    他也很高兴,感慨道:“从我上学时开始,就用墨汁刷的木头黑板,一学期不刷就变白了。

    咱们终于告别了那种黑板,这是农村学校黑板的巨大飞跃”。

    同学们叽叽喳喳,有的问他:“老师,英语老师休假了,咱们班英语谁教啊”?

    他说:“主任告诉我了,新调来个老师,明天咱们英语课正常上”。

    女同学关注点特别,她们好奇地问:“新来的老师男的女的?

    多大年龄?

    女老师的话漂亮吗?

    男老师的话帅吗”?

    他嗔怪她们说:“那和上课有什么关系?”

    女生们不服气:“怎么没关系?我们刚学完论语十则: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面对这帮小孩,他说不过。

    女生们继续:“老师,我们有自己的理解,你呀和我们有代沟啦。

    漂亮老师讲课我们就爱听,这不就是‘乐之者’嘛,就比如你吧,你是咱们班同学的偶像,你说什么大家都爱听”。

    孩子们一嚷嚷,他对新来的英语老师也好奇起来,如果学生们“乐之”岂不两全其美!

    他见班级安顿下来,说:“一会儿来新书,来了咱们就发,我回组里一趟,你们在教室里要安静”。

    他回到办公室,路过初三文时往里看了一眼,在原英语老师那个座位,是一个陌生的背影。

    他猜测那就是新来的英语老师。

    同学们可以放心了,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他迟疑一下走了进来,他要和新任英语老师沟通一下。

    在往她身边走时,顺便打量着她,她很文艺,一头浓密的秀发在后背随意披散,白衬衫,扎进米白色的牛仔裤里,随便伸出来的脚上穿双白色平底板鞋。

    那头长发让他愣了几秒。

    她身材窈窕婀娜,是个很灵动的女孩。

    她对面的座位空着,他轻轻走过她身边,在她对面坐下来,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堆资料,他刚坐下就站起,弹簧般弹跳起来的。

    她低头专注于备课,看不清她的脸,他弯下腰,一点点往下看,直到那堆资料又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想看清楚,但她就是不抬头。

    可是,不抬头他就不认识了吗?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人啊,他怎么能不认识?

    她好像没变,好像哪里又变了,那张脸白得无暇,似高山雪莲。

    他站在对面,呆掉了!

    懵了!

    组长大姐走过来尽职地介绍:“林老师,这就是你们新任英语老师”。

    他目不转睛地等着英语老师抬头,她终于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

    她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平静地调开。

    组长大姐对他说:“这是章红梅老师”!

    他机械地重复一遍:“章老师”!

    组长对她介绍:“这是林森老师”。

    她微微一笑说:“林老师”!

    他思维胡乱地组装着。

    他说:“我把学生名单给你”。

    他往门口走,逃跑似的,他找借口要安稳一下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把一个笔筒弄翻在地,他赶紧蹲下来捡。

    在捡的时候慌张回顾,还好她又坐下了,背对着他,他在地上胡乱地划拉,好歹都装回笔筒了,忙忙地往桌上一摆,也没看它摆在了哪里大步出了门。

    他进了旁边的门,初三理,又是一路碰撞着来到他的座位,可是却坐不下去。

    失神地站着。

    他脑海里全都是她那微微一笑,那一笑令他此刻两眼模糊!

    他耳边一个声音反复着:“她来了!她来了!”

    他记得自己回来取名单的,名单在教案的第一页上,他拿起教案又出去了,她依然静静伏案,他一步步走到她身旁,把手里的教案递过去。

    她随手一接,放在桌上。

    她把自己的教案翻到“点名簿”那页,他赶紧把他的教案也翻到那页。

    她握着新发的笔写一号同学的名字,刚写几笔就停下来,看了看笔尖,笔尖太粗,写名字的空格太小。

    他说:“我有细的”。

    又慌张出去,在他的抽屉里噼里啪啦一顿翻,终于找到了一支细尖笔,抽屉也没推回,又急忙出来。

    他把那支笔递给她,她没马上接,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目光又一次相遇。

    就像当年在运动会上,他把英雄钢笔递给她,他们目光一对,就那样。

    她接过了笔,开始抄名单。

    他站在旁边呆呆地看,她抬头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回过神,在她对面坐下来,右手托着腮,出神地看着他的前面,他的前面是资料,资料空隙间,是她。

    他纷乱的思绪平复一些,相信这不是梦。

    是真的!

    她来了!

    他心里像一个罐子突然翻了,越来越多的东西流到各处,有的地方得到的是甜,有的地方是苦,有的是酸……。

    他为今生还能这样坐在她面前而想说:谢谢你!

    “老师……老师……老师,别的班发书了”!

    班长站在门口叫了他好几声,他站起身,想对她说:“我出去一下”,但她埋头写名单。

    一步步,从她身旁,他走过去了,到门口时,回过头,他怕再回来时,她就飞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停下笔。

    随手把他的教案翻开,一页页浏览着,他的书写已经成了习惯,每一页都是一篇字帖,叹为观止。

    在班级,他和男生们把一包包书拆开,一本本发给同学们,喧嚷声中充满了新书的油墨味道,那味道与葱茏年华联系在一起。

    是每个人的独家记忆。

    女生们又开始追问:“老师,老师,看见新来的英语老师了吗”?

    他忙碌着:“看见了”。

    女生们不依不饶:“男的女的?女的漂亮吗?男的帅吗?快说呀?”

    他站直了,想“呵斥”她们,脸绷了一会儿,突然绽成笑脸,说:“女老师,漂亮”。

    赶紧低头忙碌。

    女生们心满意足地消停了。

    他回到理科组时,他的桌上端正地摆着他的教案,上面是那支细尖笔,她用完了。

    他拿起笔,在指间旋转着,默默地出神。

    午休铃声一响,老师们从各个门里往外走,走廊里一时闹哄哄,他路过初三文时,往里看了一眼,她的座位空了。

    这种目光落空的滋味令他一慌,她不来了吗?

    他怅怅然骑上车,同方向的老师们三三两两,整条大街络绎不绝。

    突然,他的车后座被砸了一下,随着那股气味一振,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在众目睽睽之下唐老鸭不会放掉秀恩爱的机会的。

    坐后面的是她。

    她坐车时练就了超级本领,一屁股定准!

    也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把她踹下去,她才敢坐。

    他们路过一伙伙人。

    前面一人渐渐近了,一袭白裳,长发轻扬,正是她,他们竟然同路!

    她前面几步有人,后面几步有人,就是身边没人,身影看上去很孤单。

    他很快到了她身后,唐老鸭大声地和同事们打招呼,同事们回应她说:“这么几步都得带着”!

    他的车轮经过她身边,他感觉那一瞬间好难挨,骑到她前面的时候如锋芒在背!

    唐老鸭一路上不停地打招呼,渲染恩爱效应。

    超过红梅时,唐老鸭小声嘟囔一句:“新来的吗”?

    她来不及嘟囔第二句,他突然加速,到胡同口骤然左向一拐,毫不减速地往家门骑去。

    她被甩下车,踉跄好几步才站稳,好在她掉在了车左侧,否则非得四仰八叉。

    她心有余悸,恨恨地跟在后面,刚一进院吓一跳,他站在门口。

    他脖子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再不许坐我车!再坐我就当大家面把你扔下去”。

    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说完了把车往篱笆上一靠,蹭蹭往房门走去。

    她又只能恨恨地盯着他。

    随后进了屋。

第115章我们的小秘密

    下午上班时,他在月亮门那里追上了她,她和组长大姐并肩走着,大姐一回头。

    笑着表扬他:“红梅你不知道,林老师爱人也是咱们学校老师,哎呀,他们小夫妻俩恩恩爱爱,生活别提多幸福了!

    林老师是咱们学校有名的模范丈夫,他家唐老师每天出去玩麻将,多晚他都去接!两人挎着胳膊回家呀”!

    他心里暗暗叫苦,大姐呀大姐,你夸张渲染害我不浅。

    他紧张地听完,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正看见她的目光瞥来,那一瞥中有一缕,是鄙夷,只飞快一闪!

    但那一闪却好似一道闪电灼烧到他了!

    脸上火辣辣地热!

    无地自容!

    他在两人后面一米远跟着,再不敢抬头看她,她和组长大姐往教导处去签到。

    他放好了车往里面进,与正出来的她迎面,她垂着眼帘与他擦肩而过,他签完到出来时,她正走在前面。

    他刚追上她,她进组了,那扇门关上了。

    他的脚步慢下来,无精打采地推开理科组的门。

    这一天他患得患失,在下班时情绪降到了冰点。

    大家都散了,他还在办公桌后发呆。

    在这场相逢里,她有备而来,所以表现淡定,他毫无准备,这对他太不公平。

    这一天他可怜得令人疼惜!

    他慢慢走出办公室,走在空荡悠长的走廊里,耳边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回到琐碎的生活里。

    母亲正在东屋摆饭,唐老鸭和林洋坐在桌边,她在给孩子弄饭。

    林洋已经一岁多了,能说很多话,他嫩声嫩气的:“奶奶吃饭”!

    又说:“爸爸吃饭”。

    然后用小勺自己舀饭,饭粒拨洒不少。

    唐老鸭生硬地问:“怎么不说妈妈吃饭”?

    她觉得这是婆婆故意教的。她瞪了孩子一眼,她的表情不怒都不招人看,动怒了很吓人,林洋小声说:“妈妈吃饭”!

    她呵斥一句:“快吃饭吧!话那么多”!

    抢过林洋饭碗一蹾,“看看,嘴漏啦”?

    林洋“哇”地一声哭了,奶奶赶紧把他抱在怀里,哄着说:“不哭大孙,妈妈没骂,咱们吃饭”。

    他用眼角盯了她一下,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唐老鸭的筷子一顿翻腾,好像菜盘底藏宝似的,垂着眼皮,一桌子鸦雀无声。

    她吃的很多,欲壑难填的样子;她狼吞虎咽,吃的很快,心急火燎的样子。

    完了,抹抹嘴站起来。

    平时她饭后刷碗,刷完转悠一圈,走个过场,表示她闲来无事要出去一下,他和母亲都视而不见,她拿上钱包就走了。

    今天,她看了眼那张饭桌,恨恨地想:你们一家人团圆去吧,我不侍猴(候)了。

    珠帘一响,她拿着钱包,出了房门。

    他追了出去,在窗前低声警告:“你别四处显摆我接你!你要出去就自己回来,我不可能接你的”。

    说完一挑珠帘进屋了,几串珠子摇荡着。

    她冲着珠帘嘟囔:“你早都不接我了,用你告诉?这是抽哪门子疯?”

    她踩着八丈宽的平行线走出甬路。

    日子滋润,加之麻将桌边久坐,她生过孩子后迅速发福,但只发展肚子,准确地说是小肚子。

    上半部扁平,下半部逐渐走高,在肚脐周围扣个锅。

    很像身前挂了半袋米,上部空着,底部坠着。

    一双细腿,终于成了身上最细部位,她穿了条体型裤以彰显其细。

    上身一件宽大的藏蓝色西装,西装带着高而宽的肩垫,架着一颗头发稀疏的小脑袋。

    她觉得这种打扮符合她的身份,教师嘛,知性优雅,她不是黑就是灰,她认为这些高级色才显示气质。

    她从杂志上还得到真经:女人不要为了舒服放弃高跟鞋,所以她高跟鞋不离脚,在哪里都踩着别人都觉得累的步伐。

    她出门玩个麻将也打扮得一丝不苟,她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

    只是,她的形象如何捯饬,也引不来他半眼注目。

    初秋暮色浓浓地罩下来。

    菜园里格外幽静,清秋凝露,大颗露珠,滴滴答答从叶间跌撞着滚落。

    他把木墩搬到黄瓜架旁,坐了下来。

    母亲和林洋在东屋静悄悄,祖孙入睡了。

    万籁俱寂,他终于可以梳理心绪。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什么也不想,没快乐也没痛苦。

    可是,你来了,回来了,这是天意吗?

    我心好乱啊!

    想知道,你还爱我吗?

    我还是你的布莱克吗?

    露珠滴答,无人回答,不知不觉他坐到了半夜。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走近,有人开房门进屋了,他知道回来的是谁。

    珠帘响了一下,她又走出来,推开篱笆门,唐老鸭站在他身后。

    把手放在他肩头,俯身感动地说:“你等我?我回来了!快进屋吧”。

    一股热乎乎的气熏过来。

    他站起身,自顾自进屋了,珠帘打到了她的脸上。

    他没开灯,脱下外衣,在自己的铺位躺了下去。

    唐老鸭窸窸窣窣躺在了那边,他们就像互不干扰的室友,两人各占一边,中间宽宽地空着,月光洒在那里,像条河,这条河是他与唐老鸭之间的天堑。

    唐老鸭听“那边”没睡,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觉得今夜有戏,嘿嘿,等着他就范。

    心里暗暗高兴:男人,我算是看透了,和动物差不多,而且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那个二黑事件之后,他不也摆架子“分居”吗?最后还不是扛不住?哼,我就等,等你犯贱,我到时候有话说,臊死你。

    她内心戏精彩得热热闹闹,他那边静静悄悄。

    她在枕上支棱起头,朦胧中看见他双手枕在脑后,不像睡着,她眯着眼睛辨别一会儿,他一翻身,后背对着她。

    她确信无疑,他没睡。

    也确信无疑,他不搭理她,那后背如山,令她望而却步,她心灰意冷地躺了回去,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哼,迷糊袭来,她睡了。

    月光在窗外转移了,去照千万家的窗,去窥探千家万户的秘密。

    一大早,他接了满满一盆清水端到院里,头一下扎进去,水花四溅中洗完了头发。

    站在镜子前,精心地弄着发型。

    换了身衣服,仔细地系好鞋带。

    母亲已经把大炕拾掇溜光,她看着儿子忙里偷闲地捯饬,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我儿子美起来了”!

    他作为班主任,总是六点就出门,唐老鸭七点二十走就来得及。

    他往外走时,唐老鸭黑着脸才洗漱,他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敏感地闻到他身上沐浴后的那阵体香,自然的,混合着男性的味道。

    她悄悄地追到房门口,隔着珠帘痴痴地看着他走远。

    往学校去的那段路,是铁北的文化街,垂柳依依,柏油路平坦宽广,自行车轮轻盈地旋转,他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纵然不能长相聚

    也要长相依

    天涯海角不能忘记

    我们的小秘密……

    今天的他,焕然一新。

    在办公桌旁,他看了下课程表,他班英语是第二节。

    第二节课前五分钟,他来到初三文的门外。

    他心里说:第一节上课,她不熟悉班级,我理应尽到班主任的职责。

    他身后的门开了,他回过头,走出来的果然是她,她拿着教案和课本,见他在门口有点意外,发现他的眼睛有红血丝。

    他们刹那对视,他规划一夜的言行举止,瞬间瓦解。

    他多么想问:“你好吗”?

    她多么想问:“你眼睛怎么了”?

    但是,两个曾经那么亲密的爱人都淡淡的。

    走过那么痛苦的路,都以为对方很幸福。

    他笑着说:“我领你找咱们班”。

    她微微点下头,没说什么,走在他身旁。

    他与她并肩,出了走廊,出了月亮门,路过初一教室,初二教室,第三排才是初三教室。

    她手端着教案目不斜视,看上去有点紧张。

    他安慰她:“咱们班没有顽劣的孩子,尤其经过两年磨合,我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们都很期待你的到来!

    如果哪个调皮了,你不必管他,告诉我,我来处理”。

    她又微微点点头。

    铃声清脆地响彻校园,她踩着铃声走进课堂。

    她一脚刚迈进教室,就听见一片“哇……”之声。

    声音不高,但是很齐,每个人都出了声,像突然涌过来的海浪,轻轻地拍击着岸边。

    一道道晶莹的目光齐刷刷的注视着她,女生们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然后紧闭嘴巴,生怕不小心笑起来。

    在课堂上,笑,也是不允许的。

    她们的笑是满意的笑,这个新来的英语老师,超过了她们的预期,像毕业前学校赐给她们的礼物,她们满意地收了。

    她挺拔地站在讲桌后,平复了一下紧张,第一个程序是自我介绍,全程英语,当然是她准备充分的,背了好几遍。

    那洋味十足的口语学生们还没听够已戛然而止,课堂上鸦雀无声。

    接下来直奔主题,讲课。

    她有意识地大面积提问,提问时直接叫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先惊讶后激动,像中彩票般觉得幸运。

    这一招是她特别下功夫的,还未见面,她已经背下了全班同学的名字,她不但背下了名字,还要尽快“背”下脸。

    四十五分钟不知不觉过去了,“八婆”似的女生们没敢围着她问长问短,她们觉得这个英语老师,哪里都好,就是高冷。

第116章夜半灯光

    刚才,她在班里讲课,他隐在门后,不敢让她看见,怕打扰到她。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讲课,原来,她讲课这样,好棒!

    那一年错过了她的公开课,多年后的今天,他才听到,在门后听到。

    一片“扫帚梅”花海在他不远处随风涌动,他的目光随着翩翩小花儿摇曳,眼睛湿润了。

    下课时,学生们涌出各个班级,初三组这个分院沸腾起来。

    她走过来,他迎了上去,他们在那片花海边漫步。

    他双手插进裤兜,目光飘落在前方,说:“原来那位英语老师,身体不好,通勤也很辛苦,她经常请假,病假事假轮着来,没有一周上完整过。

    两年整都是这样,所以咱们班的学生们英语瘸腿,初三12个班,年级组七百多人,咱们班从来没人考进前一百,都是因为英语一门。

    我使尽办法,但隔行如隔山,英语科我无能为力,学生们就像折翼天使,飞不起来”。

    她的右手在花朵上轻拂,默默地听着,听出了他的焦虑,听出了他的期待,瞬间感觉压力山大。

    她如水的目光,在他微蹙的眉目间流过,又转向花海,缓缓地说:“我尽力吧,能力有限,不敢保证什么”。

    他转到她对面,微微俯身,热切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太了解她,“尽力”就是她的承诺,他所有的托付含在轻轻一句话里:“谢谢你,红梅”。

    上课铃声像催征号角,她往初三(9)班走去,那里依然有一班折翼天使等着她,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他目送的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心疼。

    他知道,这一年,她会“尽力”拼的。

    她在初三文有一段时间了,她最先熟悉的是其他五个英语同行。

    她对面的小鲁是个师范生,脚步特飘,经常看不见影,另外四个是大专生。

    他们一男三女,四张桌子拼一起,他们自成圈子。

    学校这个环境,学历鄙视链最残酷,能把人郁闷坏了。

    那几个大专生对新来的她,最先打听的是:“她什么学校毕业?”

    “县级小中专”。

    “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大专生们热论各种话题时旁若无人。

    男士:“我上大学时,没查过几回词典,不像那些女生,就寝在被窝里还查,嘿嘿,考试时我过了,有好几个女生没过,邪门不”?

    女士:“我大学室友老四结婚,我随她多少好呢”?

    大学,大学,被他们挂在嘴边,融入言行,那种在中专生面前的轻慢无处不在。

    大专生们的水平,她心悦诚服。

    她清楚,当自己在小中专迷茫彷徨时,他们高中三年是玩命学的,他们就是比中专生强。

    但,勤能补拙,她只能如此。

    她的桌上摊一张深蓝色的纸,从文印室取来的,据说一张纸很贵。

    纸上打着精致的暗格,在格里正常写字便可。

    她在那张纸上出题,是她从多本资料中精选出来的典型题。

    有空她就写,她很愿意写。

    对比刚毕业时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字,刻完了还得自己推滚刷,如今出练习题太容易了。

    出好了题,她捏着蓝纸两个角往走廊最东头走,蓝色纸上的字,通透着明亮的光。

    文印室老师接过那张蓝纸,见怪不怪了,笑着说:“你又出题啦?整个初中,就你总来”。

    那位老师不掩饰赞许,她客气地说:“老师,您受累了”。

    不到一节课的时间,文印室老师就送回了印好的题。

    他左右肩膀各抗一大摞,往桌上一堆,油墨味随之散出。

    在印题之前,她问那几位,四个大专生和小鲁:“你们需要吗?需要的话我都带出来”。

    他们鸡啄米似的点头:“要,要,要”。

    有现成题谁不要?都是纯手工的!

    后来,她也不再问,每次都带出大家那份,题来了,堆成小山,大家随便取。

    都眉开眼笑的。

    很快,大专生们对她说的话多了起来,笑容也多了。

    这个和他们属于同龄人的中专生,认真,勤奋,大度,他们觉得,她挺好的呀。

    她每天出一张练习题,专练当天的重难点,学生做完她收回来批改。

    在办公室门外总能见到她伏案的背影,不是备课,就是出题,再不就是批卷。

    在学校没时间批的卷子,她背回家去,两个班的卷子一百四十多张,正反面。

    做完家务,哄睡云飞,是她批卷时间,卷子摊在茶几上,她往沙发上一坐,这一坐就到半夜。

    随着对学生的了解,她感觉到学生们果然缺“练”,就像一块富饶的土地,疏于管理,荒芜了,她也暗暗着急。

    没别的办法,就得老师下真功夫,把学生普遍错的知识点,再出题专练,反反复复。

    学生们积极性高涨,她也受到了鼓舞,两个班,尤其布莱克的班,进步很快,像艘停滞港口的巨轮,慢慢地启动了。

    这样的夜晚,如果闻立当班,她会高兴极了,没人打扰的批卷,是一种幸福。

    可是,有时批到八九点钟时,大门一响,她的笔一抖,闻立下班晚归。

    脚步声进了屋,他寻着灯光在大屋门口停下来,往里面无声地看一会儿,然后到小屋睡觉去了。

    她赶紧加班加点,正在投入中,门口出现个身影,披着外衣,游魂似的站着不动。

    她装作看不见,笔头刷刷点点,一个声音低低的恳求说:“媳妇儿!媳妇儿”!

    是啊,她还是人家媳妇儿!

    看了看还剩一半的卷子,她只得放下笔,从他身边蹭过去,进了小屋,上炕睡觉。

    她很快进入到另一种角色,像是另一种战斗,筋疲力竭,浑身瘫软。

    不知多久,没计算过,因为计算那个时间太那个了。

    闻立满意地呼呼大睡,她也困意来袭,那种山呼海啸般的疲惫只有大睡化解。

    但,她从他身边又爬了起来,抱着肩膀,满肩满背乱发,那么坐一会儿。

    默默地,一层层穿好衣裳,下了地。

    摸黑来到大屋,打开灯,一屋子清冷苍白,她一哆嗦,好冷,找件棉衣披上,在沙发上又坐下来,拾起茶几上的笔,初看一张卷子时,大脑很懵,几张后才又进入状态。

    夜,不知几许,总之很深,她反倒不急了,没人再催她。

    偶有火车经过,茶几微微抖动,她又批完一张,放在一边。

    一晃而过的旅客可否注意到,在沿线黑漆漆的家家户户中,有那么一个窗口是亮的,谁也想不到,灯下有个平凡的女人,她有个平凡的身份,乡镇女教师。

    她在挑灯批卷,为了更多的天使展翅高飞,她拼了。

    太阳一天比一天起得晚,但时间是铁律,她抱着云飞一路急行,往大姐家走去,有时小跑着,云飞把脚小心地往外勾着,告诉她:“妈妈,我没弄脏你的衣服”。

    到大姐家门口,她把云飞一放,转身就折回,云飞自己开门进去了。

    路过自家胡同口,她一路向北,匆匆到学校去上早自习。

    她们母子“夺命”的早晨,闻立要么大睡,要么站在工区门口和工友闲聊,望天。

    他放下话:“孩子要我管,我就送给我妈带,我妈可没说不给带,让我往你大姐家送?你大姐家?我可不敢去,怕她砍死我”。

    他的狗屁借口她不理,她不用他,母子早点起床就搞定了,坐火车通勤更辛苦,那又如何?

    云飞在长大,她自己带又如何?

    下班时,她接云飞回家,回去的路上,她们母子会慢下脚步,大手牵小手,一边走一边聊。

    “妈妈,你看”,

    云飞指着远处三只鸡,他安排角色:“大的是鸡爸爸,小点的是鸡妈妈,最小的是鸡孩子”。

    他痴痴地看着,看着一家三口鸡,然后仰着小脸:“我说的对不对,妈妈?”

    她点点头:“对”。

    “妈妈,你看”,

    他又发现三匹马,考问她:“哪个是爸爸?”

    她看了一会儿,低头告诉他:“那个最大的是爸爸”!

    云飞笑了:“那个小的是孩子,他的妈妈在旁边”。

    她们一家三口,不如鸡,不如马,从来没有手牵手,没有一起漫步走过。

    没有!

    但,这又如何?

    她牵手儿子,足矣!

第117章男女有别

    金秋九月,阳光明媚,体表微凉,操场上,师生呈现各种装束,有的长衣长裤,有的短衣短裤,有那么一伙人,背心短裤。

    他们是在篮球场比赛的男老师们。

    在校门的右手边就是篮球场,很简单的两个篮球架,下面总有打篮球的身影,男老师们,高中男生们。

    平时红梅路过时,总会瞩目一下,不忙的时候慢下脚步看一会儿。

    她特别喜欢篮球场那种气氛。

    那是青春的朝气与活泼,力与美的结合。

    那天下午,当那里聚集一群人的时候,她走了过去。

    还未到跟前,就感受到了那种热烈。

    正值体育课的班级索性当了观众,席地而坐,下课十分钟期间,学生密不通风。

    场上的男老师们,年轻的居多,也有四十多岁的中年老师,中年老师特别出彩,一改平时温文尔雅,在球场上,争抢好斗,变了一个人似的。

    男人们,除了发动战争,和平年代,球场就是他们的战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种阳刚令人怦然心动。

    她在这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露着健美的肩背,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随着他的律动飘摆,大腿肌健发达有力,一腿卷曲长毛,到袜子时又密又黑。

    这个样子的他,她感觉一阵陌生,又被强烈的吸引,脚被定住了,眼睛粘住了。

    全场跑来跑去的身影里,她的眼里只有他,布莱克。

    他轻盈敏捷地奔跑,弹跳,转身,争夺,全神贯注,毫不退让,那神态,那身姿,让他变了一个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他拍球时,那个球听话地粘在他的手上,一下下,弹跳在她的心田;

    他跳起投篮时,一道弧线把她的心牵引。

    她躲在人群后,目光透过一个个缝隙,偷偷的,悄悄地,追随着他,反正前面有那么多掩护,她就那么专注的,热辣辣的专注他一人。

    他出汗了,肩膀上闪着光,偶尔快速地抿一把额头,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手,不放过任何战机。

    对于篮球,她一窍不通,什么篮板,什么几分球,她不管这个,她对于篮球,从来就是看热闹,感受那种气氛。

    她只懂一个动作,就是那个球进了“筐”,就是赢,谁进筐多,谁就是英雄。

    她看见,他进筐不少,是他们那伙的主力兼教练,因为他们是没有教练的。

    他偷空和队友简短交流一下,有时把篮球高高举起,以这个姿势和对方争执,交涉,声音好大,好洪亮,样子也很凶。

    他变化多姿的样子,尽情地在球场展现给她,她如醉如痴。

    她情不自禁地咬紧嘴唇,心里倾向当然是他们伙,他们球进筐,观众喝彩,她笑了;他们球没进筐,观众唏嘘,她暗暗跺脚。

    观众不偏不倚,进球就喝彩,不管哪方。

    据她所知,他们纯粹就是男人间的一场约战,没有谁特别组织,但他们都极其认真投入,运动量蛮大的,好像缺水,口渴了。

    却还尽心尽力地给“观众”表演一场精彩。

    她看的已经口干舌燥,忍不住舔舔嘴唇,可见,他们多渴吧。

    她觉得很不忍。

    退出来,左右看看,一眼看见十班班长,她有了注意,把他叫到一旁,塞给他几块钱,小声说:“到门口卖店买水去,给你班老师,还有场上所有老师喝,去吧”。

    看着班长跑远的背影,她离开人群,回组去了。

    第二天,她到十班上课,他正好从班里出来,交错刹那,他笑着小声说:“我们赢了,谢谢你的水”。

    她略停了停,脸颊飞上红晕,快步走上讲台。

    关于那场篮球,她只看,不评说。

    临近十一,正儿八经的秋风飒飒。

    一天中午,她刚在办公桌边坐下,组长大姐站在屋地中央,心花怒放的笑着,双手因高兴互相叩击着,宣布:“好事啊,妹妹们,这个周末咱们全校女老师举行排球比赛,是主任室发起的。

    女排嘛,咱们女老师参加,怎么样?有意思吧?大家有空就练练,争取第一”。

    她说完,没产生热烈反响,倒是反对的声音高:“没事闲的,还比赛?排球我都没摸过”!

    女老师们,不管多大年龄,对体育都不感冒。

    红梅心里暗暗好笑,原来,没摸过排球的不止她一人啊。

    看来,大家都半斤八两。

    组长大姐是个较真的人,她觉得学校组织的活动,一定要落实到位,起码有人参加,参加了也比划一下,也算是对学校的捧场。

    她马上安排训练。

    她也没摸过排球,找体育组的老师专门来指导,但抓不到那些兔子的影,只有内部挖掘人才。

    第六节刚上课,组长大姐招呼着:“红梅,小鸿,还有你们几个”,她指着三个大专生,“走,我们和初三理是一体的,咱们到操场训练”。

    被点名了,就不能后退了,大家随着组长大姐往外走。

    组长大姐嘴角冒沫,说:“我先抢到训练场地的,咱们先练”。

    她脚不沾地,忙坏了。

    在篮球场旁,果然支起一张“网”,网旁站着一人,藏蓝色云动衫裤,衣袖褪到胳膊肘,他托着一个灰白排球,笑吟吟地看着走近他的“女排”们。

    他是布莱克。

    组长大姐回头郑重地说:“我找的人才怎么样?是自己家人,随叫随到,哼”。

    女排们围在布莱克身边,他说:“我对排球也不熟,但了解一点,这样吧,你们试试球”。

    他的意思就是看看大家“实力”。

    最先接过球的人,像捧个山芋,不知咋办?

    他鼓励说:“想办法把它扔过网”。

    那人不知怎么用力,球掉了,滚过网去了。

    他小跑着捡回来,看着红梅,把球伸过去,她只得接过来,哎呦,不轻。

    大家都看着她,他更关注,她回忆起电视女排的样子,把球抛起来,用手拍去。

    起势挺酷,但那个球很快进入抛物线末端,蹦蹦跶跶从网下钻过去了。

    她满满的大红脸。

    他弯腰捡起球,托在手里,他应该清楚实力了。

    他说:“大家的手掌使不上劲,用空拳发球吧,接球时,用双手垫”。

    这是最领先世界的女排规则吧。

    他示范了几个发球,又示范如何用双手垫着接球。

    大家一试,起码能发过网了。

    他把人分成两组,实战试了试,还别说,排球在网上飘来飘去,起飞了。

    他和组长大姐最后定下方案。大姐说:“比赛那天,我们轮流上,这样不累,所以今天的你们,都会上场,都得好好练”。

    人就是这么神奇,经过一番训练,大家的热情上来了。

    有空就抢场地训练。

    当然,别的组,也跃跃欲试,一场女子排球赛即将火热开幕。

    周五的下午,好多班都是体育课,同学们早早围在球场,要一睹为快。

    10班也在,不知是专门放出来的,还是体育课。

    女排们从办公室出场了。

    初三文理成一家,她们就是平常衣服,高跟鞋换成平跟鞋。

    外套上衣统统甩掉,贴身穿着各色羊毛衫,厚衬衣之类。

    环肥燕瘦,矫健而来。

    抽签决定的第一场就是初三和高二对垒。

    两边娘子军站好了,望着网对面的脸,突然进入一种敌我状态。

    初三先发球,小鸿踩线站着,把球转了转,高高抛起,在球往下坠落时,跳起来,一拳砸去。

    那个灰白色的排球踉踉跄跄越过网,被对方接住了。

    对方几个人互相垫了一圈,在那边自己玩了起来。

    一声哨响,督促她们扔回来。

    她们手忙脚乱中,排球触网,落下了。

    “好”!学生们爆发一阵欢呼,欢呼球终于有了结果。

    依然是初三发球,因为胜了一球嘛。

    红梅拿到球,她穿件黑色的薄羊绒衫,贴着丰满的曲线在纤细腰间收紧,一条纯白牛仔裤把臀部和大腿绷得丰盈有弹性。

    为了方便,她的头发在右侧梳了个松松大辫子,垂在肩膀前。

    她刚把球举起来,只听一阵拉拉队的节奏:“英语老师,加油!英语老师,加油”!

    她扭头寻找,为她加油的是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她们把手拢在嘴边,不知是有组织,还是自发,扯着嗓子又助威一遍。

    她们正是十班同学们,她们在为她加油。

    他,站在学生中间,鼓励地注视着她。

    她对着同学们,笑了!

    她把目光落在手中球上,深呼一口气,把球抛过头顶,那个球还在上升中时,她跳起来,狠狠地扣杀一拳。

    一道灰白色弧线越过网向对方扎下去。

    对方突然溃散,那个球重重地砸在地上。

    力量好大的一个球,躲开就对了。

    这个球太精彩了,全场响声雷动。

    她不好意思地跑过去捡回了球。

    往回跑的一瞥间,看见了他深情的笑。

    接下来,双方让那个灰白色的排球在网上飘来飘去,永不坠落的样子,一场比赛,硬生生打出了合作游戏。

    最后根据球的落点次数,初三赢了。

    组长大姐领着大家凯旋归来,大家余兴未尽,热烈地讨论着心得。

    组里男老师们,祝贺她们说:“巾帼英雄,辛苦啦”!

    一场球赛,大家的凝聚力骤然提升。

    这场排球赛,在几个大教学组间进行,唐老鸭所在的边缘群体,没计算在内。

    她们正好趁着混乱,翻过大墙溜到校外,搓麻去了,也算尽兴乐呵了。

第118章黑马

    布莱克路过主任室门口,往里看了一下,老佟一眼看见他,招招手。

    他走了进去。

    在老佟的大写字台上,铺着他熟悉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名单和成绩,被老佟订成十来篇,那就是年级大榜。

    他问着:“期中成绩统计出来了?”

    已经俯身翻阅大榜。

    他习惯从最后一页往前看,仔细地看,到最前面两页的时候,站直了身,单手捻捻浏览一遍,蔫蔫地往后退,别的班主任眉飞色舞地议论:“我班前一百进八个”;

    “我班前十进两个”。

    这些都与他无关,前一百里从来找不到他们十班的影子。

    两年来,一直是这样。

    这次,他习惯性使然,依然从后往前看,所不同的是看到第一篇时,腰依然弯着,脸快贴大榜上了。

    他在仔细地看清楚,还要数清楚,前一百,他们十班进去多少人。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的弟子们成梯度分散在前一百里,像是均匀的接力,一共进去十五人。

    两名在前十,是女学委,还有副班长。

    他激动得恨不得立即跑进班级,向同学们报喜。

    他站直身,正好遇上老佟笑眯眯的脸。

    老佟说:“怎么样?给你安排的助攻没让你失望吧?你们班出那么多黑马,一看就是英语给力了”。

    他明白,老佟说的助攻正是红梅。

    他狠狠地点点头。

    老佟像讲传奇似的,带着讲评书的手势,他说:“第一天见她面,我就感觉到她身上的一种气质,我就知道,她肯定能行。”

    老佟深为自己慧眼识人,用人有方,而激动。

    意犹未尽,他继续侃:“气质这个东西太抽象了,摸不着看不到,但就是存在,本人装不出,别人模仿不来,你说怪不怪”?

    其实,老佟就有一种气质,工作上一丝不苟,业余生活中超然物外的洒脱。

    爱书法,爱摄影,家徒四壁,衣冠楚楚,这就是老佟,气质够独特!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好哥们儿。

    看来,老佟用独到的眼光发现了独特的她,布莱克感觉到老佟很赏识她,这点他当然高兴。

    两个男人,因为同一个她而心怀不同的想法。

    布莱克把大榜拿回了办公室,坐在桌边细细地分析。

    他的弟子们,英语仅仅追平了其他班同学而已,就这么立竿见影,离中考还有段时间,那么,英语赶超其他人时,弟子们又会什么样呢?

    而赶超,只是时间而已,他有信心,对她有信心。

    这么一憧憬,他都不敢相信,未来可以那么美好光明了。

    忽然,他一阵自责,只顾着激动,忽略了最重要的那个人,学生是黑马,那么,千里马呢?

    怎么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真的可以的话,那一定是,他走到她面前,拦腰抱起她,她的胳膊绕着他的脖子,他带她旋转,转到不知南北,随便倒下去。

    他就可以有理由紧紧地抱着她不松手。

    他要在她耳边告白:我爱你!依然爱你!比以前更爱你!

    他的心澎湃起来,往起一站,拔腿要走,也就是站起的刹那,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

    他的腿定住了,抱她,这个愿望比中考全窝端还难。

    进屋来的班主任们看见了他桌上的大榜,纷纷围过来抢着看,他从大家的包围里退出来。

    来到初三文门口,他往里看,她的座位空了。

    这里没有,那肯定在班级,她又“霸占”自习课去了。

    他倒背着手踱进班级走廊,十班就在前面,朝走廊那侧有扇大窗,他悄悄隐在窗边,她果然在里面。

    她左手拎着一篇练习题,两手沾满粉笔屑,发梢也白了几缕。

    她正回身书写,她书写不太漂亮,那是因为速度快,是那种行云流水的快。

    从黑板左边到右边,脚步跟着手的前驰,粉笔不见抬起,字母成串变出来了。

    最后回头“刷刷”完善几个地方,比如i,加“点”,t加“横”。

    那个动作最潇洒,像指挥家在挥舞指挥棒。

    他看呆了。

    她转过身,往下继续讲,语速不疾不徐,语气不软不硬,声音极其匹配花瓣似的唇,轻细。

    就是这么一个弱柳拂风的小女人,内核能量那么大,他默默地说:让我怎么不爱你?!

    讲课这个活,因人而异,同样一个知识点,有人讲了一百句,一句不落中心,学生一头雾水,同行听得着急。

    有人只讲几句,句句击中靶心。

    红梅就是那“几句夺命”的选手,他觉得自己也是。

    他和她在别的方面愚笨,当老师,他们有天分。

    同学们安安静静,这样的课堂何须声嘶力竭的组织?

    学生们都不傻,他们很清楚,谁在为他们助力,哪怕学不进去的,也知道好赖。

    下课了,几个学生把她围住,她的身影淹没在包围里。

    直到铃又响起,她才走出来,她迎面遇上了他。

    他转身与她并肩走出走廊,往办公室走。

    他发自内心地说:“中考还有段时间,现在别累坏了,你别累坏了”。

    她两手依然带着粉尘,看着前面,淡淡地说:“我是为了同学们”。

    言外之意:不是为了你。

    这就是他的红梅,不一样的烟火。

    这句话果然打住了他后面劝慰的话,他不介意,转移话题,说:“大榜出来了,咱们班棒极了”。

    她:“哦”!

    这很像当年,他们初相识的对话,他起头,她一句打死。

    他与她近在咫尺时,能闻到她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热量,她的身体很热。

    她的手他牵过,她的唇他吻过,她的小秘密他知道。

    但,此刻,他正人君子似的走在旁边,他不能越雷池半步。

    她的样子与他分割得清清楚楚,他们,是普通同事而已,搭档而已。

    如此而已。

    来到沙塘子三中两年半了,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校的人,他们班是到校最早的班级。

    他没特殊强调,他早来,同学们陆续就早来了。

    在全校上早自习前,他们班就能先上个自习。

    这段时间,他督促大家巩固各门课,独独不提他的数学,他心里有数。

    极早到来的同学放下书包时,和他扯几句闲话,这时是师生“私密”时间。

    女学委是个戴眼镜的小女孩,学习特别努力,进全校前十就有她,她别的方面精力也旺盛。

    一天早晨,她直接问他:“老师,你咋不和英语老师结婚呢”?

    他惊讶不小,问她:“你怎么这么想啊”?

    学委:“你们般配”!

    他不禁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小女孩儿,不知怎么往下说。

    学委说:“你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英语老师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我们觉得只有你们结婚,我们没意见”。

    他哭笑不得。

    心里又酸甜苦辣咸,纯真的孩子们,安排了一个最完美的匹配,孩子的眼光雪亮啊!

    她们现在不懂,多年后,就理解成人世界的种种奇怪了。

    这就是人生啊!

    学委还没说完,她直言不讳:“我们不喜欢唐老师,初一的时候,教我们劳技时,讲课前总吓唬我们,谁说一句话,就得站一节课,她极其严厉,我们却不怕她。

    现在,在操场上遇到她时,大家很少和她打招呼,她就斥责我们说:‘大白眼狼教出小白眼狼,真没礼貌,没素质”。

    布莱克没少听学生透露唐老鸭的可厌,这么直白是第一次。

    他很没面子,很气愤,轻声说:“回家我和她沟通,以后她不会难为大家”。

    和唐老鸭“沟通”,他没耐心做铺垫,直接警告,简单利索,直达目的。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他就警告她:“见到任何学生,不和你打招呼,检讨自身原因,正人先正己!

    以后再胡说八道,我拎你给学生道歉”!

    唐老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归纳出了因果,愤愤然,却无计可施。

    她真怕被拎着道歉,他急眼时说到做到,而那时,她跌份可就大了。

    想到这里,不耐烦地说:“知道啦!

    但你们班的学生被你惯得太不像话,一点素质没有”。

    他笑了:“一个就会搓麻将的人佩谈素质?你的手拿粉笔真是玷污神圣的课堂,闭嘴吧,我烦你”。

第119章和天空有约

    老佟包组初三,他要求大家在寒假里补课到小年。

    重新排了假期课程表,不必坐班,科任上完课就可以回家,每节课有加班费,大家都很高兴。

    但也有一样不完美,那就是有的课节不能连贯,有时需要上午来一趟,下午来一趟。

    所以,大家一拿到课程表就开始窜课。

    红梅觉得和大家不太熟,排哪里算哪里吧,她安然不动。

    他来了,拿着课程表,胳膊肘支在她桌上,上身趴在她面前,说:“我是班主任,全天在学校,上哪节都无所谓,你看看,只要你方便,我的课随便你窜”。

    她这么一听,动心了,和他头对头研究课程表,她看的头晕脑胀,他思路特别清晰,一阵调配,就像在塞车路上找出路,嘿,课窜好了,她的所有课都连上了。

    只是,他的课七零八落。

    他笑着说:“没问题,我怎么都是一天”。

    这明显是宽慰她。

    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依然趴在她面前,她也意识到还在头对头,他们几乎鼻息相融,眼神黏住了。

    她往椅背上靠去,离开了他,目光无所栖,垂下睫毛,盖住慌乱。

    办公室只有他俩,难得独处,他忘情了,问她:“上完课你在家干嘛”?

    这学期以来,他第一次问这么个人化的问题。

    她手上正旋转支笔,停下,把笔往他面前一丢,白了他一眼。

    他正沉浸在动情里,突然“啪嗒”一声,一惊,把脸从桌面抬起来,慢慢的站直了,转过身倚着她的桌子,侧身对着她。

    彼此无言,午后的阳光在桌面上一寸寸移动,他的卷毛敷上一层金辉。

    好久,他似是询问又似自言自语:“你好像恨我”!

    她心里说:是的,我恨你,让你走你就走,不坚持找我,恨你!

    但她什么也没说,说这些有意义吗?

    他心里也有话,他想说:你还是那么不讲道理,该恨的人是我,我该恨你,到头来,还像是我错了。

    但他也什么都没说。

    关于过去恩怨,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唯有沉默。

    她默默地等待时间,铃声一响,拿起课本,就出去了。

    留他倚在桌边发呆。

    因为两个班的课连在一起,她上完课就回家,回家备课,感觉时间充裕得很。

    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几乎见不到她的面了。

    这课窜的,他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一天上午,他回到办公室,刚要坐下来,发现他桌上有个东西,上面盖了块干净的旧手绢。

    他掀起手绢,笑了。

    原来下面是个大苹果。

    他托在手里转着看,这个苹果端端正正,又圆又红,如果万物皆有王者,那么这个苹果就是很难见到的果王。

    他闻了闻,好香,凑在唇边试了试,舍不得咬破。

    水灵灵的大苹果,那红润像美人香腮,他怎么忍心破坏?

    他把苹果贴在脸上,另一只手铺平那块手绢,那块手绢似曾相识,简素的白底,一束野花被绸带轻扎。

    他怦然心动,这块手绢多么像他匣子里那块,她蒙在头上,他说揭红盖头那块?

    她一定很喜欢这种风格,后来又买了一块相似的,并且用了很多年。

    那么,苹果确信无疑是她放这里的。

    他早就猜到了,手绢只是证明而已。

    他放下苹果,把手绢仔细叠好,这个,又是她的一个物件。

    他不还她了。

    那个大苹果成了他的摆件,置于案头,低头一缕香,抬头一抹红。

    哎,你不陪我,苹果陪我,也行。

    他用手指点了点苹果,苹果像个不倒翁,不言不语。

    有一天下午,她来上课时,打开无锁的抽屉找东西,里面有一张精美的信笺。

    她好奇地拿了出来,上面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字写着最动情的话:

    苹果香喷喷

    红润似佳人

    甜甜滋味好

    唇齿不忍心

    娇娇怜人爱

    暖暖倍想亲

    相思无所寄

    香腮落吻痕

    这字迹,这话语,一看就是他写的,这证明他收到苹果了,这么算来信笺放了好几天了。

    她捧着那页信笺,把那几句话看了又看,就像当年收到他的情书,她脸热心跳。

    这个家伙,也就敢在纸上发疯,见面又怂了。

    她收好信笺,笑了。

    她想回复几句,告诉他:我看见了一个大苹果,很喜欢,就想到了送给你,虽然只有一个,但算作我对你窜课的感谢。

    可是,想想,还是算了。

    小年终于姗姗来迟,补课最后一天,从早晨开始雪片飘扬,空气并不冷,像是怕冻坏了精致的雪花。

    只一上午课就放学了。

    铃声没响完,学生们就拥到校门口,争先恐后往外跑,就像怕老师改主意召回他们似的。

    其实,老师也盼着放假呀!

    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很快被一层新雪覆盖,大地洁白一片,天地一片迷茫。

    组里只剩他自己,他不慌不忙地整理抽屉,还有桌面,然后锁好门。

    习惯地往初三文门上看一眼,发现没锁,里面静悄悄,忘了锁?还是里面有人?

    他轻轻推开,吃了一惊。

    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一个背影还在伏案。

    是她!

    他怕吓到她,声音很响,走到她桌旁。

    她没抬头,他站了一会儿,她也忙完了,拾掇抽屉。

    他心疼地说:“开学再弄不行吗”?

    她一边锁抽屉一边说:“我写的是下学期复习计划,趁着刚上完课有思路,下学期怕忘了细节”。

    走廊上的窗户糊了层厚厚的白霜,走廊空旷悠长,他们的脚步声很响,刚一出门,她赶紧戴上帽子,雪花乱撞迷人眼。

    一抬头见他依然没戴帽子,瞬间雪花满头,却一副傻呵呵的样子,就像当年。

    她命令:“把帽子戴上,傻呀”?

    他听话地戴上了帽子,抽紧帽子带,转过脸,红润的唇沾着雪片,笑着说:“戴上啦”!

    她又不理他了。

    校园里空旷寂静,这个要闹就人声鼎沸,要静就无声无息的地方,要冬眠了。

    他们并肩出了校门,同行一段路。

    脚下咯吱咯吱,呼出的气息在嘴边久久不散。

    他想问:“假期你在家干嘛”?

    但话到嘴边,没问。

    趁着迷蒙,他想牵她的手,挨骂也牵,但,伸不出来。

    觉得不是怕挨骂,不知因为什么打怵。

    一种无形的东西制约着他,他相信,她也是。

    到小学路口了,她该往东南,他该往西。

    不约而同面对面站下来,隔着飞雪,他带着白气,笑着说:“元宵佳节八点半,天空有约,约你看烟花”。

    他点点头,示意她先走,她的身影在他眼里很快模糊,她到胡同口回头时,白茫茫中一个雪人依然站在那里,她想冲动地跑过去,拍打他:“你快回家啊”!

    但一想到,他要回家,回他的家,就恨恨地一闪,在胡同里不见了。

    元宵节既是期盼,又是假期终点。

    那天,闻立回雾海“送灯”,她和云飞在大姐家过节,父亲和妹妹都在。

    那个节,她们很快乐,很惬意。

    晚上八点不到,各路烟花都放完了,一阵闹腾后,地上肃静了,天上也无声,夜空中,只剩明月皎皎。

    她盯着时间等待,快八点半时,她对姐妹们和孩子们说:“我和天空有个约会,八点半肯定有烟花”。

    大姐劝她:“大家都放完了,这个时间谁不睡觉了”?

    她坚持说:“你出来就有”。

    孩子们雀跃着出来等,妹妹扶着父亲也走出来,大姐披着棉衣跟着,但大姐就是不相信有谁家等到这个时候。

    她们齐刷刷的仰头,随着她往西边看,天空静悄悄,圆月含笑不语。

    她有些担心,这若是没有,这脸丢大了。

    大姐说:“听风是雨,不会有了,我回去了”。

    她刚要转身,只见西北方向,腾空升起一朵烟花,好绚丽,无声地绽放,落下一束束硝烟,然后又一朵,朵朵相连。

    她好奇为什么是西北,恍然大悟,在大姐家看就是西北。

    天空因高寒变得肃穆,她的胸怀又是那么博大,包容烟花的肆意,成全世间儿女情长。

    她骄傲地仰着头,烟花,今夜为她而开,即便它化作云烟,但,绽放过,何求?

第120章委屈的手指

    四月春风,在傍晚时助长一种凄凉。

    沙粒扑打窗玻璃,像有人在外面呜咽不绝。

    红梅从大姐家接回云飞,云飞很蔫,蜷缩在床上睡着了,孩子淘气一天,那就先睡会吧。

    厨房灯光不是很亮,她站在案板前切辣椒。

    闻立刚离开家门,留下一句话:“你给我煮碗面条,辣椒鸡蛋打卤,今夜我得守在工区,这种天气要出大事”。

    她眼前的菜板上一边是切成片的青辣椒,一边是两个没切的青辣椒,她琢磨着那两个切还是不切。

    就在走神间,刀锋划过指尖,凉凉地经过,坏了,切手了。

    她把菜刀一扔,右手捏住了那里,反应之神速令她惊讶,好像抢在疼之前捏住就不会疼似的。

    指尖那里确实没疼。

    但一阵痉挛滚过心尖,她的心在疼!

    紧接着整个小手指像都掉了似的疼起来,辣椒的辛辣把痛引向左手小指头,它被切了。

    她蹲在地上,出声地哭,委屈的泪水流出来,才好受些。

    哭够了,还得包扎伤口啊!

    站起来要离开厨房,耳边传来捶大门的声音,又密又响,闻立回来了?

    她捏着手指飞奔出去,在离大门一米处站下了,大门外露出的脸不是闻立。

    昏暗中她认出是白脸。

    白脸见到她急切地说:“哎呀妈呀嫂子,我敲门好久了,邻居都敲出来了你就听不见!

    我闻哥在家吗?区间出故障了,联系不上他”。

    她失望地听着,带着鼻音说:“他没在家”。

    白脸觉察出她情况不对,关切地问:“你咋的了”?

    她委屈的声颤:“我手指切了”。

    白脸:“用不用我买药”?

    她迟疑一下:“不用了”。

    白脸也迟疑一下:“那好吧”。

    他犹豫着跳过大墙,马上要过铁轨,她赶紧喊:“你给我买点吧”!

    白脸马上转身,跳回大墙,痛快地说:“你等着,我就去就回”。

    胡同后面有家药店,他往那里跑去。

    她就那样捏着手指站着等,工区的灯光像被风扯碎了似的乱晃。

    闻立没在工区,又瞪着眼睛说瞎话,这个该死的。

    几分钟后白脸出现在大门外,气喘吁吁地递过来一个小塑料袋,里面隐约透出纱布和药袋。

    他不放心地问:“自己能包上吗”?她感激地说:“能”!

    他点点头:“我走了嫂子”。

    他跳过大墙不见了。

    她用中指勾着药袋,紧紧地捏着伤指,插上大门,回到屋。

    有药才有勇气查看伤口,她的两只手已经粘满了粘稠的血,小指尖变成了斜面,在她的注视下,喷发似的往外涌血。

    她颤抖着剪下一段纱布,在纱布上倒了些消炎粉,把伤指放上去,消炎粉又一次把疼痛传递到心尖,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层层包起来,包裹好的手指“肿”了,又粗又长。

    最后她用线一圈圈捆,又猝然停下,在她的注视中,纱布渗出一点红色,很快氤氲一片。

    那片殷红越来越大,红白分明触目惊心,小手指像是受到极大的委屈,药粉没止住流血。

    举着那个伤指,她啜泣着祈求:“别流啦,我害怕呀”。

    哭归哭,她又一圈圈打开,换了条纱布重新包扎,勒紧了包扎,比刚才多缠了几层,这回看不见渗血了。

    用线绳“捆”好,坐在沙发上浑身发抖,从心往外冷。

    她想起菜板上应该有那段指尖吧?

    就好奇地来到菜板前查看,菜板上并没有,在刀刃上沾着一块带指甲的肉,已经失去了血色,她又感觉心尖滚过一阵痉挛。

    这顿饭是做不下去了,闻立也不可能回来吃。

    外面依然鬼哭狼嚎,她想把云飞抱起来,孩子还没吃饭。

    她感觉不对劲,孩子怎么这么热!

    用眼皮贴了下他的额头,大吃一惊,孩子的额头滚烫,干巴巴地烫。

    又吻他的脖子,往外散发着烤人似的热。

    她一阵眩晕。

    这可怎么办?

    孩子发烧了,不退热肯定不行。

    她心疼地看着孩子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眼睛半闭着。

    他不像是沉睡,倒像烧晕了在昏睡。

    窗外黑咕隆咚,狂风时而吼叫时而呜咽。

    这种天气待在房屋里是最安全的。

    可是,孩子的病不能耽搁!

    她找来一件自己的薄呢大衣将云飞一裹,抱起云飞就出了家门。

    胡同一个行人没有,所经过的人家透出祥和的灯光,只有她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她从东口出去,必须跨过铁轨才能到达街里。

    一条条铁轨闪着亮光,下面是高高的石子路基,她看看两边火车通行情况,两边红色的信号灯诡秘地亮着,其他什么也看不清。

    云飞在她怀里软软的,趴在她的肩头。

    她踏上石头子那一刻起就迅速地倒换着脚步,也不看两边了,只顾闷头疾走,目标就是快点过去。

    终于她离开了铁轨,脚踏在平地上是那么踏实安全。

    街里也漆黑一片,这种天气商店都关门打烊了。

    她忽然担心起来,诊所会不会关门?

    她忐忑地朝着一家姓张的诊所奔去,远远地看见亮着灯,心里那个激动啊。

    小跑着进去了。

    里面一个患者也没有。

    只有那个中年大夫坐在桌前看书。

    见她慌张地进来已站起来迎,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大夫从云飞腋窝里拿出体温计瞅了眼说:“快38度了,再烧容易抽搐”。

    既然来到这里,就把一切信赖交给大夫,她只说了一句:“用最好的药,大夫”。

    大夫在云飞的手背上找血管,将那根锋利的针头扎进皮肤里又推进一点时,云飞的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真的晕了。

    药液一滴滴落下来,也一滴滴汇入孩子的血管,有了药,她的孩子就安全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时间,等待药液都滴完。

    大夫又坐回桌边,窗外狂风肆虐不减,她摸摸云飞的额头,不那么热了,湿润了。

    药真是神奇的东西!

    她悬着的心放下些。

    大夫走过来也摸了摸云飞的额头,说:“没事儿了”。

    言语间透着自信。

    这瓶点滴打了两个小时,大夫拔下针头时她看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

    云飞醒了,一睁眼看见陌生的环境觉得好奇,问她:“我打针啦妈妈”?

    他觉得打针是件很勇敢的事。

    她看见儿子又活蹦乱跳的,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激油然而生,感激大夫,感激云飞好过来。

    她把大衣穿在云飞身上,给他戴好了帽子,这时才发现自己穿着薄毛衣。

    她背起云飞,这样走路方便些。

    大夫关切地问:“家多远啊?家里其他人不能接你一下吗?你一个女人背个孩子怎么走”?

    她听着这几句,心里潮乎乎的。

    今晚她极其不顺利,切手指,孩子发烧,可是遇到的帮助都那么真诚实际。

    她感激地说:“不太远,在铁北,谢谢大夫,我走了”。

    大夫站在门口目送着这位年轻的妈妈背着小男孩走进茫茫色夜里。

    她一回头诊所也黑了。

    这是个月黑风高之夜,她又回到铁轨前,一列火车从远处开过来,她背着云飞站下来等。

    过来的是一列货车,一节节黑色的车厢盖着苫布,苫布带起的风声发出恐怖的嘶鸣,她怕货车停下来,那样她就得绕道口回家,那可就麻烦了。

    而她要横穿的这段铁轨,交通事故频发,每年都会有人丧命车轮下。

    年前就有一个老太太,赶集时遇到火车停靠,为了少走路就和别人一道从车底爬,别人过去了,她岁数大了动作迟缓,火车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就哐当哐当走起来。

    人们失声地喊老太太,但她再也出不来了。

    她高高兴兴去赶集,没想到死在了车轮下。

    今夜,长长的货车轰隆隆没完没了,她紧张地盯着车厢一节节经过,一百多节车厢终于全过去了。

    她往两边看了看,远处信号灯还在诡秘地眨眼,像魔鬼红色的眼睛。

    她要走过的地方多少冤魂在游荡?

    她的腿都软了,她往上背了背云飞,她不能胆怯,她得背孩子回家,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云飞把脸贴在她的后脖颈上,她踏上石头子开始就用小跑速度,但跑不快,趔趄歪斜,努力不让自己摔倒。

    云飞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她就那么慌张忙乱地跨过来了,一脚踏在平地上好像回到了平安岛。

    云飞天真地问她:“妈妈你害怕啦?别怕,我给你作伴”。

    她大声说:“对啊,有儿子作伴,妈妈不怕”。

    她真的不怕了,她背上的孩子将来就是个大小伙子,那只是时间而已。

    孤独的家里还有一盏灯等候着他们母子,她们回家了。

    她给云飞冲了杯奶粉,孩子一口气都喝光,她很高兴。

    当她准备洗漱自己时,这才心疼起自己受伤的指头,沙布摩擦得不那么白了,又渗出了血,不太多,像绽放一朵红色梅花,血染的红梅!

    她躺在云飞身边,只一会儿就睡着了,窗外,狂风依然在怒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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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二十岁,因为见惯了父亲作为一个穷教书匠的窝囊样子,她发誓---“这辈子不嫁给教书匠”。嫁对人是她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招了。但她偏偏遇到了个教书匠,他那年二十二岁,其实他们相识地更早。不嫁教书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嫁教书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嫁教书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