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跃跃欲试
在新区一座高层的12楼上,她看了一眼窗外,下面花园式园林令人心旷神怡。
她记得初次当家教时,教过叫粤溪的女孩,走进粤溪家小区,她像乡巴佬进大观园,要迷路。
当时想:这辈子我是住不起这样的地方了。
那时大约是2001年,刚到市里,如今2017年,她也住上了这么漂亮的地方。
这是她的新家,她又搬家了。
但这次搬家不是颠沛流离,是乔迁之喜。
老城区的房子整个出租出去,家具都留下。
她带出来的又是每次随她南征北战的家当,它们是家当里的必需品,也是她舍不得丢下的伙伴。
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这些忠实的伙伴随她搬这里搬那里,更远的一次是出城,去了县城。
它们很朴素了,甚至寒酸,但它们还能服务,就像当年一样,新扎营一处,埋锅造饭就用它们。
一个物件对于一个人,别人是无法理解其情的。
新家装修很朴素,购买了最基本的家具。
她住在这里后,初秋再开学时,上班会更近。
这里是北城,与北边的沙塘子近。
这里发展迅速,道路宽阔,绿化优美,她就搬过来了。
这里发展迅速还有一点,是房价翻番,她的工资又涨了,公积金也涨了,公积金还贷很轻松。
而且老屋还能出房租嘞!
她对当下的生活感到很惬意。
但随着生活安定,她也考虑一个问题。
老屋不光只属于她,她清楚,至少有一半他的份额。
当初他决定买那个房子时,把她惊讶够呛,十万元,对于她来说,是天文数字。
是他主张买房,买那个二手房,他借了一多半钱,也都是由他起早贪黑兼职还清。
后来存折上还有一些积蓄。
那个老屋他立下汗马功劳。
给了她在城市漂泊中一个栖身之所,一个家。
他不欠自己的,从来不欠,做的很好了。
一年前在十一汇演时见到他的背影。
他头发又稀疏不少,头发很短,卷毛看不出来了,岁月不饶人嘛,腰背依然挺拔,穿着她买的衣裳。
她是与沙塘子走散,随着人潮见门就出。
开始没注意到他,是经过他身边的刹那,认出了他,她是懵的状态,就在她决定停还是不停时,走过去了。
那一刻不停脚步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吧!
刹那间变成永远!
回来后平静下来她想,应该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不谈别的,只谈房子。
她会以现有市场价格分他一半,然后才是彻底两清。
总不见面,他以为自己是老赖,那就不好了。
但面对他,想想就激动,何时心平气和,再说吧!
现代社会,联系一个人,不像古代,车马很慢,家书路遥。
现在只需一个电话,一切近在咫尺。
而杳无音讯,只能说心已遥远,远的不想联系。
她听老佟说,他到江东不久就和老唐离婚了。
他总会心有所属的,就像当年她先结婚,他随后就结了。
生儿育女,与爱无关也可以。
中年陪伴,换个人也可以。
有的人,开始交错,这辈子怎么折腾都无缘。
她曾经喝过那么多汤药,是要忘记什么,来平复难平的心。
其实,最好的药是时间,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来,该不该忘的,她已不想,不想就能平复。
她拾掇完刚搬家带来的凌乱,进入另一种模式。
学习,学习电子黑板的使用。
开学后她又要上讲台。
在阔别讲台五年后。
放暑假前,老佟找到她,严肃地说:“别呆着了,上岗吧,我亲自组班子,小鸿当班主任,我家蝈蝈都要退休了,也让我编你们队伍里,你们当年不是铁三角吗?
社会上一听是你们组团杀回来,好多家长都和我说,不把孩子送走了,在城里搭钱搭人陪读不划算。
有办法谁撇家舍业?想到这些,真是汗颜无奈”。
老佟的理想主义精神上来,谁都无话可说。
而她也跃跃欲试,就像当年他动员她当班主任,这回,她又是痛快地说:“好吧,上就上”!
她领命了。
老佟要退休了,尚且老骥伏枥,上讲台是老师本职工作,她何辞之有?
这学期学校发生了变故。
没有大张旗鼓,悄默声的。
大校长还有几个月就正式退休时,突然不见了,回家了,小道消息说,他被撸了。
而且高级待遇被取消,只保留一级待遇。
他上午还在学校嚷嚷,下午到县里开会回来就蔫了。
就像当年他勾结上层调理走布莱克。
同样的命运也发生在他身上。
他是咎由自取,提前退休也是对他的优待,否则就不是拿掉待遇那么简单。
虽然不光彩地拿掉高级,这么多年他也够本了。
他女儿在BJ买的房子就是他出资,别的老师谁能在BJ买起房子?
老佟对他的做派看不顺眼,他被排挤到权利边缘,这么多年郁郁不得志。
这下好了,上面认命老佟主抓全面,也就是大校长。
老佟在快退休的年龄又雄心大振,要振兴沙塘子三中。
他首先要保住生源,亲自到小学接洽,宣传新初一的配班情况。
把铁三角的招牌打出去。
承诺,通过考试,掐尖孩子由铁三角教,也就是重点班。
“不搞重点班不行啊,你这没有别处有,学生到别处去了,咱这里还搞平均?
不行,形势就如此,我们只有顺势而为,才能生存”。
这样一来,放假在家,她并没闲着,鼓捣电子黑板的使用。
现代化教学,不是一根粉笔就可以了。
她见过别人在课堂上使用电子黑板。
像电影,像电视,手指一点,浩瀚沙漠,手指一送,沙漠变绿洲。
好潇洒,好牛掰!
她在门后曾痴痴地看,看别人使,她却无缘。
这回好了,开学她也能使用了。
她还关心出练习题,这方面她是最勤快的人。
她曾经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字,自己用滚刷印题。
后来变成使用蓝色写字纸,正常书写便可,送到文印室,专门老师印刷。
她觉得好方便,出题积极性特高。
现在出题,可以这么操作:
把一页卷子送交文印室,扫描出来的卷子和原版一模一样。
还有更省事的,可以把习题直接放在投影仪下,白板上直接显示。
这一切现代化,她无缘使用,多遗憾!
所以,她决定重返讲台。
就是为了在讲台上那牛掰感觉!
但过去虽苦,可是她们年轻。
她们这群六零末七零后在九十年代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
是学校的年轻力量。
在他们之后,学校逐渐不分毕业生,后来索性一个不来。
沙塘子三中不是没人愿意来,是进不来。
因为学生锐减,老师不变,超编严重。
大学扩招,毕业生在校外游荡,通过特岗考进来的也都分到偏远之地。
她们这波人被岁月推到沙滩上,后浪无人,她们依然上岗。
在十二三岁小孩面前,他们就是老了。
面对学生,老龄化老师们特别不受待见,对学生也是灾难。
铁三角中她最年轻的,也47岁了。
她真怕孩子们嫌弃!
第287章 老骥伏枥
办公室门口的一面镜子前,几个女老师排队整理妆容。
她们是初一新生的老师们,第一节亮相,很紧张自己的仪表。
都是老天拔地的奶奶级别的人,尽量弄年轻些。
大家的共同装配是:戴好耳麦,端着笔记本电脑,电脑上放着课本。
往镜子里最后瞄一眼,陆续走出门外。
她路过图书室,图书室大门紧闭,她心里叹口气:我那自由自在的时光啊,没喽!
套上夹板架辕去了,老骥伏枥开始!
走廊上鱼贯而出的几个人,踩着登台表演的步伐,她在其中,她感觉很牛。
油然而生一股自豪。
这就是职业本性!
这届招新生六个班,近十年来史无前例。
她教五六班,六班是挑选出来的苗。
小学一流种子到市里去了,二流三流是他们眼里的宝。
她就教这些宝,能不自豪?
经过后门时一晃,她看见六班小孩鸦雀无声,肃穆以待。
等着她出场。
她的牛气又高涨一分。
走上讲台时已经自信满满。
那种感觉真好!
被需要!被尊重!
小孩子们真水灵,现在谁家孩子不水灵?
一张张十二三岁的小脸,粉团似的光华,真养眼啊!
她真想说:好喜欢你们!爱你们,么么哒!
她放下手中工具,有那么一刹那,大脑空白。
她已经五年没站在这么多人面前。
但课堂经验就像舞台经验,她知道怎么掩饰。
她的目光探照灯似的扫了一遍,有了,下一步干嘛来了。
飙口语!
Helloboysandgirls,Iamsohappytomeetyou,Wouldyoupleaseletmeknowyourname?
andcanyoutellmehowoldyouare?
哈哈,小家伙们转着眼珠考虑她的问题,怕考虑不好而紧张度提升。
不再盯得她发慌!
她变被动为主动,悠闲地来回走着,听他们的自我介绍。
她惊讶于孩子们的英语基础,现在农村学校小学一年级就开设英语,再不像以前初中课堂上有26个字母不会的。
不能单方活动,互动嘛。
她又来问题了。
PleaseguesshowoldIam。
她让大家猜她年龄,话一出口心里很忐忑。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猜,英语不够表达,汉语上。
你30岁了,比我妈年轻。
你35岁了,你真白。
你25吧,你身材真好。
把她乐的呀,但真怕告诉她们说,我47岁了,吓到他们。
此时,她真希望自己如孩子们猜到的那么年轻,赶上好时代,痛快地工作,学习,生活。
而现在她也觉得依然是好时候,没有家务拖累,孩子已经出飞,自己还不老。
正是甩开膀子干工作的时候。
对得起越来越高的工资,对得起每一个叫她老师的孩子。
尤其是,六班孩子太优秀了,她工作以来教过好班,但学生基础参差不齐,六班真齐。
三年后中考连锅端,多带劲。
十一之后,住宿生多起来,需要老师看管晚自习。
她每周轮一次。
把行李往宿舍一放,她开始住宿。
上晚自习的时候不必考虑家,无牵无挂,在灯下工作,特别有惜时如金的感觉。
晚自习需要上四节,有时白天已经上完四节,那么这天她上八节课。
下自习回宿舍时,往上铺爬都抬不动腿,那一刻,她觉得岁月不饶人啊!
她嘀咕:咬牙坚持吧,中考来个完美收官,把自己的执教生涯画上完美句号。
然后回我图书室。
期末考试很快来到,在期末统考中,六班当然全校第一,这个不算啥,掐尖儿来的。
关键是各校都有掐尖儿班,这些班级竞争中,她的六班英语遥遥领先。
120满分,平均分108分。
什么县城的,各农村点的,六班全毙!
这才叫霸气!
第288章 意外
五月是花红柳绿的季节,东北苦寒岁月太久,五月开始,女人们进入绽放季。
她们争分夺秒,不舍昼夜。
像春天终于光顾寒带,需要抓紧时机美丽。
六号是周日,下午的时候,她翻箱倒柜找换季衣裳。
这几年条件好了,她买了很多漂亮衣裳。
周一上班,她要美美哒!
浏览一件件带给她快乐的衣裳,她忍不住试穿。
在试穿的时候,她非常关注自己的腰,稍微紧一点,就告诫自己:需要管住嘴啦!
她展开一件旗袍,纯白色底,肩头和下摆飘着朵朵红梅。
这是她当班主任时,学生冰琼妈妈送给她的礼物。
她很对不起这件昂贵漂亮的衣裳,她从来没穿出去过。
因为她不喜欢旗袍。
时隔大约二十年,她又穿了起来,她发现当年不相配的气质现在配了,一句话,青春不再了。
一不做二不休,脱下旗袍,又换上一件更早的衣裳。
那是一件大红色的真丝嫁裙。
这么多年,它颜色依然,嫁衣的命运很令人同情,它穿在新娘身上接受一天的众人瞩目,过了那一天,就被收在箱子底。
和新娘那永逝的闺中女儿岁月一道,沉默在岁月里。
她打量着镜子中她重穿嫁衣的样子,神色黯然下来,别人提起新婚都充满甜蜜。
只有她,新婚是不堪回首的屈辱。
是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要泪流满面的痛!
她这一生实在堪伤,所幸中年之后开始顺遂,愿命运多加垂怜,让我平安如愿,可好?
她脱下嫁衣,它又要沉睡了。
床上扔满了衣裳,她索性把窗帘一拉,让自己身体高级状态,高级状态就是身上什么也没有呀,nothing。
她全私密状态下,她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来。
那种感觉无以言说。
这身,这脸,这皮肤,还是很年轻很美的。
遗憾啊,无人来赏,年华付流水!
就在反复自我欣赏时,她的心突然一跳,那种令她惊讶的跳。
她发现在她的右乳内下象限,有一个牙签头那么大的小坑,很浅。
在光洁饱满的那个东西上,那个小坑很显眼。
她安慰自己,可能是文胸带勒的。
可是她已经自由状态这么久,勒痕该下去了!
而且勒痕怎么能出小坑?
她以前看过介绍,那上面有小坑不好。
她赶紧上网再确认。
资料如下:
由于乳腺癌随着病情的进展,容易侵犯到ru房的悬韧带,这种情况就会在乳腺皮肤表面形成凹陷性的小坑。
她觉得头皮凉刷刷的,拿手机的手哆嗦了,蹲在地板上,在一堆美丽的衣服中,把脸埋在膝盖间。
她打起精神站起来,她要再照照镜子,万一小坑没了?
真的是勒痕,那么就是虚惊一场,那么她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站在镜子前,把目光一点点挪在那个地方,她默默不语。
小坑依然还在。
她变成木雕泥塑!
刚才还兴高采烈,突然浑身无力,看着满床满地衣裳,她一件件叠着,衣服好沉,拿不起来了。
收拾完衣裳,她拨通电话。
云飞在广州接起来。
她尽量平静地说:“今晚给妈妈预约一附院的乳腺外科专家号”。
“没事,就是要检查一下”。
然后她静等夜晚的来临。
半夜她睡着了,醒来时凌晨三点多,专家号凌辰一点整放号。
她看见了云飞抱歉留言:那个专家号太快了,我的手机恰恰卡了一下,再就没抢到,只半分钟都没了。
下周我继续抢。
她忽然感觉一阵轻松。
讳疾忌医吧。
亮天了,上班。
在上班路上,同伴女人们开怀咧咧,她望着窗外成排的花树默然不语。
心里漂浮一片云,一片不开心的雨云。
从六班下课时,她往办公室走,小课代表跑上来。
“老师,课后笔记中午抄吗”?
“哦,抄,你中午来取吧”。
每天她下课就会把课后笔记留下,这回她没准备。
孩子们抄笔记成了习惯,都买了很厚很漂亮的大笔记本。
她遇到考点词汇就给她们拓宽内容,都是整个初中会陆续遇到的。
她索性一并在笔记上归纳。
比如单词visit,它的变形是visitor,visitors,visitors',visition,
英语卷有一道神题:请你用所给单词的适当形式填空。
如果把所给词的变形都掌握了,什么空填不上?
多年的中考实战,她对于教材范围了如指掌。
用此方法让学生轻松扎实。
到初三的时候,她和学生都会省力,她的规划是整个初三,就像她一手带大一个孩子,从长计议。
她在图书室把笔记整理出来。
课代表准时来取,问她:老师周考卷子能发下去吗?
“哦,放学前来吧,我没批完”。
因为心里有事,她第一次乱了头绪。
她没去食堂吃饭,依然在图书室,她一个人肃静,批卷。
一周一小考,考所学一单元内容,她每次在周末就批完了,从不让课代表催。
好歹批完了上周的卷,她又琢磨这周试卷。
都是她来组题,其他两个外语老师不伸手。
她俩阴阳怪气地说:我那破班有啥考头?你有卷子我们借光。
而她俩借光也就算了,还出损招。
经常偷着拿出她出好的卷子在她们班级发下去当练习,她们才懒得批改。
这样五六班的考试题曝光了,还考个屁?
后来,她出完题就把卷子锁在图书室。
她考完了再把试题往组里办公室一扔。
借光去吧!
所以她与那两人关系不咋滴。
她索性就呆在图书室,谁的脸子也不看。
这一周她除了上课,就是在图书室,除了上课,没再说话。
二姐对她的事极其重视,建议她:“还非得等一附院吗?三院也不错,先到三院看看呗”?
于是她预约上了三院号,是5月17号。
那一天她有晚自习,提前上出来。
那一天她有四节课,与同事窜课。
她分在两天每天多上两节课,这样她17号去医院时,她的四节课就有人上课了。
五班淘气包多,他们纳闷:老师你咋总来?
她怼调皮鬼:你们以为我愿意来?
二姐陪她去三院,顺利看上了专家号。
主任亲自做B超,轻松的说:“没啥大事儿,但是住院吧,有个小东西,手术拿掉”。
这个结果令她喜忧参半。
她出来和二姐商量,她说:“放暑假再住院吧,学校窜课可费劲了”。
“请假!这能拖延吗?”二姐的口气不容商量。
于是,18号,也就是周四她正常上班,带着使命请假。
那天很幸运,她只两节课,她在六班上课时,想到要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上课。
会有人代课,但不会尽心。
她需要嘱咐一下,她说:“不管谁来上课,你们都要学好每一单元,我要考试的哦”。
她没说那么太详细,孩子们听不出她的意思。
快下课时,她忽然很留恋,趁着她们低头做题时,她把每张脸看一遍,虽然不能用语言告别,我的目光与你们辞行。
铃响后是间操,学生们呼啦下快速出去了。
她还站在讲桌后,与刚才都是低下的头比,现在是空空的课桌。
窗帘飘卷进来,荡出去,带进楼下野玫瑰的花香。
多美啊!
这平凡可爱的生活!
课上完了,她收拾了图书室的桌子,代她课的小李来取东西。
她把课本,还有录音机,英语磁带,通通交给她。
忽然想起耳麦,也一并送给她。
她还有一处没拾掇,宿舍床铺。
她最讨厌有的人穿着外衣钻进她被窝午睡。
怎么睡都不行。
她把行李捆了起来。
这样最放心。
好了,一切都收拾利索,她在图书室桌前坐下来。
看着一排排与她默默陪伴的图书,她打开手机音乐。
刘欢悲怆豪迈的“从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
第289章 蓝蓝的天
云飞把一附院的专家号终于预约成功。
这时她接到二姐的电话,“你说三院那个主任是谁?是我同事的发小,他们是光屁股娃娃友谊,如果你让她手术,我同事会亲自带咱们找她”。
二姐兴奋地说。
“你是找熟人?还是看名医”?
二姐让她自己拿主意。
三院主任说她没问题,不就是要拿掉个小东西吗?
在哪里不一样?
“三院吧”。
她说。
话一出口,就驷马难追。
接下来就不受她控制了。
办理完入院手续,开始各种检查。
二姐陪她查完一项进行下一项。
因为心里没负担,又因为可以不上课---上课真累啊!她在医院检查那两天很轻松。
三院离二姐家近,晚上她住在二姐家,二姐带她吃大餐。
各项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身体底子真棒。
22号下午,她和二姐来到医生办公室。
是主任助手找她谈。
助手是个白净的年轻男医生。
因为她的各项检查指标很合格,她笑吟吟地站在助手身边。
助手肯定会说:没啥大事,就是长个小东西,拿掉就好了。
主任就是这么说的呀!
他见助手医生在纸上一笔画出个ru房,用笔点着一处,说:你就在这个地方长了个东西,很早很小,初步怀疑是癌”。
他又一笔切掉,那里变成一条直线,就像患者变成平面的胸部。
他继续说:“手术就是要这样根除”。
也许这个部位手术的特殊性,医生详细地向患者解读,手术方案及后来的样子。
她呆呆地看着助手白皙的脸,拒绝理解助手的意思。
她的思维乱套了。
你这么帅气的小伙子为什么没有同情心?
是不是我美若天仙你就不会这么冷酷?
我就不配做完整女人吗?
她听见旁边另一个助手和患者也在谈,那个助手说:“你这个没问题,住三天院回家养着就行,一周后来拆线”。
她痴痴地看着那个患者,年龄与她差不多。
为什么我和她不一样?
助手拿过一大本子资料,“你没什么意见签字吧”!
助手看见她东张西望催促。
我怎么了?就签字?干嘛签字?啊?
她还在东张西望。
她的思维散了!
二姐在身后一推,“快签吧”。
她觉得二姐特别冷酷,她也没有同情心。
那本资料在她眼前模糊了,都是水,她一眨眼,满脸都是水。
屋里人都静下来,只有抽噎声,她听见自己在抽噎。
她听见自己哀求助手:“能不能不切?求求你!给我留点尊严吧”!
助手冷静地说,“前提是得治病啊”!
她的哭声一定很大,门口肃立很多穿病号服的患者,她们都是女人。
平静地看着她,看着要加入她们队伍的她,虽然抗拒,但是她也得进来。
她就不进来。
她跑了出去,顾不得面子,哭着随便往前跑。
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个窗户,开着,她扑到窗台上,窗外是蓝蓝的天。
蓝天很近,伸手可及。
她对着蓝天哭,委屈的泪水流不尽。
天空太辽阔,不管她的悲伤,悲伤只属于她自己。
她终于开始懂了助手的话。
她不是小问题,她是癌!
这个与她不相干的字就这样与她有关了。
她即将接受手术,根除。
太残酷了!
对于一个女人的极刑也就是割乳吧!
这不是治病,这是侮辱!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么惩罚我?
让我受此侮辱!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选择别的部位。
我要有尊严的活,哪怕很短。
也不要这么没尊严的活很久。
她48岁了,生于贫寒,活于坎坷,但从没放弃对生活的信心和热爱,人到中年,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时,却遭此厄运,灾祸。
为什么?
命运要这么对我?
要这么安排?
第290章美人鱼
22号晚上,她没去二姐家,住在了医院,她的病房里。
病房两张床位。
她的床靠窗。
临床睡着了,二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也睡着了。
她看见了明亮的月。
病房在高高的九楼,月亮好像离她很近,月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
有那么一刹那,一个声音对她说:跳下去吧!
往窗外一跃!
她打败过无数生活中的困难,这次好像闯不过去了。
活着太痛苦!
她这辈子体会的滋味不计其数,突然她又体会了死的滋味。
当对现实无法承受时,人的本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死这时就是解脱。
既然是解脱,何惧之有?
病房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清晰地看见云飞从门外走进来,绕过床头轻盈地走来。
轻盈地笑着问:妈妈你怎么了?
云飞站在她床边,带着旅途的轻尘。
拥抱着她,她在孩子怀里委屈地哭泣。
她说:妈妈想你了!
她的脸颊淌满滚烫的泪,她自己擦着擦着,云飞不见了,月亮温柔地看着她。
她又想起下午时候,二姐对助手说:她不签字我给她签,没商量必须手术。
二姐的理智显得冷酷。
助手说:不行,必须她本人签。
这就像签字画押,命运对她的裁决,必须她亲自签。
她又站了在助手旁边。
拿起笔签字,有十多张,像早晨上班签到那样。
签完这份,她还要签一份。
签这份前,助手简单的和她沟通,只是说:“你的腺体摘除后,就像男人一样平了,我们会在你身体特定部位取肉,你自己的肉,根据对称性再填充回去。
这叫自体移植,切除手术后同时进行这个手术”。
她点点头。
“但这个需要毅力”。
他说的比较委婉,就是很痛苦。
她想到安徒生童话,巫婆说:“你的尾巴变成脚后,走路会像刀割一样疼,你可要想好了。”
美人鱼流着泪点点头。
她为了自己重新拥有尊严,她又点点头。
她本不知道自体移植,是一个年轻女助手,轻声漫语地对她说:“我们可以重塑啊”!
多少医生一切了之,多少患者无奈接受。
只要活着残缺就残缺吧!
她们这样安慰自己,而且表现的也很达观。
真实感受只有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言说的痛。
活着恰恰是延长这种痛。
伤口好了,心理崩塌了。
多少个午夜梦回,要独自面对,多少嫌弃的眼神要视而不见。
今后人生只剩破碎。
为了让自己不承受那摧残心灵之痛,她选择了一条美人鱼变双脚的路。
像美人鱼切割鳍翼,她的身上将接受一刀又一刀。
她比美人鱼幸运,她挨刀时会打麻药,这是人类对自己的慈悲。
2018年5月23号下午,她仔细地编了两个光滑的大辫子,手术时后脑勺就可以放平了。
她坐在病房床上等,病房外护士叫她名字,“章红梅”。
她知道,到她了。
她走到门口又转回身,进了卫生间,把门锁好。
洗手池上是一面宽大的镜子,她在镜子前解开病号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现在是完整的,最后看一眼完整的自己吧。
她抚摸着即将离开她的那个病体,我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没能保住你,对不起!
你功劳赫赫,为我哺育儿女,完成使命了,却病了。
为了我能活下去,我必须放弃你!
对不起!
她即将走向手术室,想起平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现在的问题比,实在不值得一提。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被护士领着走,手背上依然挂着点滴,不知谁给她举着药瓶。
大姐,二姐,妹妹和大哥,跟在她身边。
她不记得路,路线像迷宫似的,看到写着手术室的红字,知道到手术室门口了。
家属止步。
她自己跟着护士往里走,那是个宽大的厅,靠墙有一条长椅。
护士到里面通报去了吧,她坐在长椅上,手上依然挂着点滴。
那姐三儿凑在门缝看她,后来她们说看她孤零零的坐在那里,她们都哭了。
护士出来,她被带进去了,亲人都在外面,这里一切她交给了医生,她的病她的命!
点滴在门口拔掉,手背流出一滩血,她没管,一会的伤口更大,这算什么?
她用流血的手签字,确认进来的是她。
她回身时,看见了主任,就是这个主任给她动刀,主任像个猴子似的蹲在后门那里,正在看手机。
见她进来,与她对视一眼,目光很特别,她看出了主任很紧张。
手术床很窄很高,那是她不能逃避的地方,她躺下来时,看到头上很多灯,很亮不刺眼。
四五个医生在床边闲聊,其中就有那个白脸男助手,他在这里。
麻醉师问了她的名字,和蔼地说:“我们就是睡一觉好啦。”
这态度都是用那啥买的,二姐都打点了,唯独没给男助手。
麻醉师把个东西填进她嘴里,然后给她扎针,不知扎哪里了,很疼,一股刺激的力量清晰的顺着胳膊往头上来,到肩膀那里,她渐渐地意识模糊。
灯光看不见了,她陷入黑暗里,没有时间概念,没有感知,什么都没有!
她变成了一具肉体,被医生用刀切割,切割下坏组织。
为了她更长久的活着。
这叫治病!
第291章 那是谁
她的记忆是碎片的。
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很弱很远,刚能听到。
那个声音:留着呐,都给你留着呐!
那是白脸助手的声音,她听出来了。
她好累,又睡过去了。
她感觉自己在医院那种推车上,在推着她走。
再有意识的时候,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个轻柔的却严厉的声音说:这是ICU,只我一个人,我一个个来!
她转动眼珠看了一眼,每张床都有人,都悄无声息。
都是这一天中从手术室推出来的女人,身上带着刚割完的伤口。
不来不知道,得这个病的女人真多!
她想动动身体,却千斤沉重,胸口压着千斤巨石般,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重一点,下口气上不来。
她仰面躺的姿势令她生不如死,可是现在她想死都死不了,她不能动啊!
然后她又睡着了。
她又听见了声音,她辨别着,有哥哥,大姐,二姐,妹妹。
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窗帘,哦,回病房了。
二姐弯下腰,一手端碗小米粥,另一只手拿着小勺,她本能地张开嘴。
一勺温乎的小米粥滑溜溜地流进嘴里。
她吃完一勺就张嘴等,二姐马上喂一勺,二姐高兴的说:“像小鸟等喂呢”!
吃了几口,她又累了,眨两下眼睛,二姐知道她不想吃了。
把粥碗放一边。
这时,她清晰地看见了所有亲人,他们关怀担忧的眼神,是这世界上对她最真挚的眼神。
她清醒了,知道自己活过来了。也知道身体上什么没了!
她直挺挺地躺着,整个上身裹着一层层纱布,又厚又紧,像个大茧蛹。
想自己坐起来,根本不可能。
“疼吗”?二姐问。
她轻轻摇摇头。
“戴止痛棒呢”,二姐的意思是,没止痛棒试试?
止痛棒其实就是小剂量麻醉,她又昏昏沉沉睡不醒。
她在病床上的每天都是复制:躺着,昏睡。
四天后,也就是周一,一大早,她就被吵醒了。
睁开眼,看见一屋子人。
主任为首站在她床边。
“下地溜达!再不溜达你以后胳膊都抬不起来,你就变成罗锅”。
主任大声威胁她。
二姐和大姐一边一个,把她扶起来,靠着枕头被子坐。
这么多天,终于又见到主任,主任查房来了。
她看着与自己同龄的主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敢执刀切割,在人体上切割。
主任在她床前停留的时间创造了奇迹:最多。
说的话最多。
“你的手术很成功,外观一点没破坏,只是摘除腺体了,然后又在别处取肉给你填回去了,你的皮肤不是疤痕体质,这是万幸”。
主任对患者用大白话形象的解释,令人忍俊不禁。
好像拔完萝卜填坑,她填的是肉。
但主任下一句话令她又要崩溃。
“这是第一次填充,按我对你的方案,还有两次手术,最后一次在年底结束”。
“啊?不是一次就行啊”!
她使出最大力气喊。
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分多次是必须的。
一次性填回那么多肉,细胞成活率低,最后坏死,僵硬,而且一次性外观保证不了对称。
接下来的手术实质就是医学整形”。
我的天啊!
还以为遭一次罪,然后就是养伤,竟然还要这么多次。
这是手术前没告诉她的,估计怕她受不住。
其实医生不告之患者的太多了。
什么都告诉患者,患者不知跳楼多少个了。
最后主任安慰她,“放心吧,我在整形方面全省没谁比我好,保准还你个一模一样的ru房。
谁让我给你切掉的呢”?
众人都笑了,在本该悲伤的气氛中。
主任最后一句:把止痛棒撤了,再麻醉就傻了。
说完主任领着一伙人一股风似的走了。
早饭后,二姐说:“我们溜达溜达吧”。
于是她下手术台回病房后第一次走到病房门口。
走廊上晃悠着很多穿病号服的患者。
她们都是女人。
年龄大都四十到六十岁之间,五十岁上下最多。
她们来自各种家庭,来自各种经历,把痛留在这里,然后带着创伤回到各自生活轨迹。
她们手里拎着不止一个瓶子,滴流瓶。
拎着瓶子的她们,慢悠悠地走,互相之间无言地交错,像垂头丧气的游魂,本该难过的场面,又一次出现冷笑话。
她也有滴流瓶,两边都有,二姐拎三个,大姐拎三个。
她迈出重生的第一步,走进走廊,加入病友们的行列。
她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姿势与别人不同,引来侧目。
她与别人不同是因为,她被裹得又厚又紧,软乎不起来。
这时陆续有患者好奇的嘀咕:就是她,那个往回填肉的女人;
唉呀妈呀,听说也四十多了,也不是小姑娘了何必?从自己身体上割肉回填,多遭罪啊!
反正有衣服盖着,自己不说谁知道没那玩意儿了?
她那么在意,为什么不保乳手术?
保乳必须放疗,她选择遭罪也不放疗吧!
如此窃窃私语一片,她无言地走过。
只走一圈她就不愿意了,回床躺下来。
躺下来也不舒服,她觉得被裹缠的肌肉刺痒难耐,她要解开挠挠。
而且撤掉止痛棒,她觉得裹着的肌肤,火烧火燎,撕拉硬扯。
但在能忍受范围内。
这么一想,人的身体也怪了不起的,复原能力真强。
是自己不好,没照顾好它,而它劫难中不遗余力地复原,自己还有啥牢骚?
通力合作吧。
二姐威胁她:你不活动不行,活动幅度大了还不行,你要保持病体的稳定性,长歪了咋办?
说完二姐笑了,这又出现个冷笑话。
她的手机来电一直是二姐接听,二姐又接完一个电话说:昨天你有个姓郭的同事打来电话,刚才又来电话了,说她们已经出发了,来医院看你。
她摸摸自己茧蛹似的状态,感觉难以见人。
尤其,她失去了一个ru房,她极其自卑。
二姐给她梳头,擦脸,整理一下病号服,又坐了一会儿,病房门外传来多人的话语声,是她熟悉的声音。
同事们来了。
很快,鱼贯而入一屋子人,都是本组的女同事。
她们风尘仆仆,从沙塘子来到病房。
组长大姐开朗地笑着说:“想只来几个代表,但组里姐妹们都想来看看,就把课给他们男老师了,代课的兄弟们说:去吧,不用担心你们的课。”
她一一看去,这里有另外两个外语老师,因为出题,考试,她与她俩急头掰脸的,哎,自己格局太小,现在想起这些太不值一提啊!
她看着大家流泪,看看,人家都好好的,正常上班上课,都那么健康,自己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可是现在被按在这里,动不得走不得。
今后就永远离开她们的行列,再也不能上讲台了。
小鸿不等她问,说:“学生们知道你住院了,天天问,我们英语老师啥时候出院?
她们也要来,我考虑到坐车路远,哪怕派代表也不行,就没让她们来”。
她又一次泪奔,嘱咐小鸿:“告诉孩子们,笔记抄完了要经常翻看,还有,我等着他们期末考出好成绩”。
小鸿终于撑不住,也流泪了。
组长大姐转移她们的悲伤,笑着说:“往门外看,谁来了”?
她这才慢慢转头门口,门外黑压压站着那么多男士,为首的是老佟。
他们一直候在门外,这时像得到特赦,一个接一个进来了。
领导班子都来了。
女老师们往边闪开,但男人们离床远远地不再往前来。
一个个大老爷们局促地排队,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因为这是女士专属的病。
他们觉得多有不便吧!
他们笑不得哭不得,还没话说,表情滑稽得很。
泪光中她又觉得好笑了。
老佟上前一步,把一个大大的纸包递过来,说:这是班子成员和同事们的心意,不多,用于你治疗用,名单在里面。另外学校出了两千元。
下学期会有个励耕补助,我给你申请下来”
他安排得井井有条。
原来,他手中的是大家的红包。
这份心意太沉重,她不能收。
大家七嘴八舌劝,她接过这沉甸甸的纸包,又泪流。
组长大姐说:“昨天才知道消息,有很多还不知道呢,我们来的匆忙,在路上还有好几个打我电话,让我垫付,我没现金,告诉她们,红梅出院再说吧”。
她带着鼻塞说:“不用了,谢谢大家的心意,谢谢大家”。
她说不出别的了,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大家看过了,礼物送完了,互相看了看。
老佟说:“五六班你别管了,你安心养病,我知道你憋足劲为学校振兴出力,但学校不能使唤你一个病人,让别人接任去吧。
你养好病快点回到图书室,还给大家跳舞,‘鸿雁’我都没看够,蝈蝈都不高兴了”。
老佟前头说的实在,后头说的风趣。
蝈蝈嗔怪他:“你这个人呐,说着说着咋扯上我?我啥时候不让你看美女了!”
大家发出集体笑声。
笑声后,同事们潮水一样退出去了,纷纷上车,返回沙塘子,好多人回去就上课。
她一直没打开纸包,她要铭记每个名字,每份礼物,还,必须还!
晚饭后,她又常规出去溜达。
走廊两头都有窗,西面窗射进来夕阳。
夕阳柔和的光线铺满走廊,溜达的人特别多,慢悠悠的,病号服披着瑰丽的光照。
她溜达到东头往回挪,二姐在旁边给她拎瓶子。
绝大多数患者都有陪护,男陪护,也就是丈夫,不多,只几个。
在这里看到男人属于稀缺。
她迎着夕阳往她的病房门口挪,在夕阳的逆光中不禁眯起眼睛,有个男人站在她前方,她逆光看不清,他的身影特别像一个人,一个她认识的人。
那是谁家丈夫?
好像啊!好像他!
如果是他多好啊!
可惜,不可能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忍不住一直迎着那个人看,脚下慢慢挪着。
那个人也看着她,看她梳着两个毛刺刺的辫子,被夕阳染上绯红的脸,依然苍白。
她穿着扎眼的病号服,病号服领口露出扎眼的白纱布,她一步步挪来,他心痛死了。
他向她走去,很慢,怕吓到她的样子。
第292章 逆行而上的人
她看清了来人的脸,强装下很疲惫的脸,下巴上布满了黑胡茬,像是一夜间钻出来的,白眼仁带着红血丝,他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没有惊,没有悲,像是把所有情绪已经体验完了后,整理出这样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
她终于确认了,这个人她认识,他是布莱克。
他浑身带满旅途风尘,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是的,他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十一年半,离开时还勉强有青年的样子,归来已是一个十足中年人。
而她,落魄成疾!
她垂下眼帘,不再与他对视。
自己此刻何等狼狈,由舞台上骄傲的鸿雁跌落成命运的阶下囚。
再看他一眼都是尴尬的祈怜,不看。
二姐也认出了他,惊讶,随即客气地问:“怎么来的”?
他轻声说:“开车来的”。
她往前挪步,二姐只得跟随,他走在另一侧,接过那一侧的滴流瓶。
重逢场合就是这么特别,特别中她极其难堪,恨他此时出现,让她一个人老鼠似的躲在洞里疗伤多好?
到病房门口了,他待她俩进去后要跟。
她没回头,决然地命令:出去!
二姐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瓶子,和他说:“请稍候”!
他松开拎瓶子的手,看着她一步步向床边挪。
二姐把床边粉红色帘子拉上了,他转过身。
他踱到走廊西面大窗前,两手撑在窗台上,外面春色更浓了,六月快来了,可是病房里是没有春天的。
他听见脚步声在身旁停下,回头见是二姐。
他站直了,转过身。
二姐笑吟吟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低声答:“我的老朋友老佟昨天告诉我的,我把学校工作安排了一下,因为我很长时间不能回去了,我要在这里照顾她”。
他说的很平常,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他的情绪,但他憔悴的脸色说明,昨晚他没睡好,甚至没睡。
又加上长途自驾,他很疲倦。
二姐收敛起笑容,说:“谢谢你能来看望她,今晚到宾馆休息一夜,明天回去吧,我们姐妹会照顾她的,你不必费心”。
这句话极其耳熟,十一年半前那个深秋,就是在医院,二姐对他说:她有我们,不用你操心,我会给她找个有钱有能力的男人,让她享福。
那次他走了,这次呢?
他说:“我不会回去的,她需要我”。
二姐暂时无话,定着眼神想了一会儿,又看着他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也定着眼神看着二姐,答:“我现在是自由身,我要和她结婚,照顾她下半辈子”。
二姐深呼一口气,说:“她切掉了一个ru房”,二姐没有告诉他她手术时塑型的事,算是考验他一下。
她变得残缺,这个他来之前就知道,得了这种病就是这个结果。
他当然难过,因为她更难过!
二姐问:“你不介意吗?”
他慢慢摇摇头,“我要帮她走出阴影,让她知道,她活着对我就是有意义的”。
“后期可能化疗,头发掉光。”
“我陪她来化疗”。
这些平时感觉忌讳的词,冷冰冰地挂在嘴边,而且是与最爱的人关联,他极其反感,然而,他必须面对,因为,她正在面对。
二姐越来越严肃,“我是学医的,后来没从事医院工作,但常识是懂的,这几天我在她面前谈笑风声,她也天真地以为出院就是养病。
她天真的纠结于手术部位好不好看。
其实,癌症的残酷性在于,一朝患癌终身抗癌。
会存在复发,转移的隐患。
而且任何癌症都要讲分期分型。
她分期肯定是早的,但分型需要大病理报告出来。
我了解到的乳腺癌分三大种类型:
三阴型,这种最凶险,死亡率极高,有的两三年后人就没了;
三阳型,这种比三阴存活率高一点,但必须吃靶向药,打靶向针,比如赫赛汀,每针两万多,每个月一针,治好这个类型,几十万甚至百万,
花费极高,是用钱买命;
雌激素依赖型,这相对来说是最轻的,治疗手段多,对症药物多,花费不高,普通家庭可以承受,这个类型早发现早治疗,可以不影响寿命。
她会是哪种类型,就看造化了,但摊上啥样,都不是我们能选择的。”
二姐一口气普及完这个残酷的医学常识,不再看他,像是给他考虑时间。
他当然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但不像二姐这么清楚。
谁没事研究这干嘛?
但他现在必须研究,她会是哪种类型。
疾病真的好残酷,容不得半点侥幸,摊上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
没有选择,就像它突然降临,没有选择。
人在疾病面前渺小无助,而她正人单势孤地面对这么可怕的局面,她的可怜,她的无助,可想而知,他都胆战心惊,何况当事者本人?
别人永远是旁观者。
就因为如此残酷,他更加不能离开!
他更要和她携手面对,面对可怕的疾病。
说豪言壮语那是作秀,没有实际支持的决心都是空谈。
他说:“我现在是单身汉,有时间照顾她。
她治疗我陪着,至于用到钱,我手头略有积蓄,还可以卖车,沙塘子我有套房子,那里是经济开发区,房价不低,卖了那套房子,供她吃药打针”!
他看着窗外,远处是浮动着光晕的城市上空。
二姐说:“你这样想真的令我感动,但就是因为感动到了,才觉得不忍。
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你们毕竟,没有任何关系,没结婚证,没共同的孩子,分开又这么多年。
你找个健康女人吧,她今非昔比,不要为了她你再陷进来,你有这心她就会很欣慰的。
你如此牺牲,她也不会心安理得,会觉得是你的怜悯,施舍,让她一个人承受吧,习惯就好了。
你不要冲动,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果你哪天变卦,我们都能理解,但那是对她又一次伤害”。
二姐说到这里流泪了,可怜的妹妹啊!
不管二姐说什么,他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
眼前这个男人,不管以后会怎样,但眼下这份勇气还是令人感动。
多少有证夫妻,生儿育女了,大难临头还各自飞。
老婆有病没等出院就提出离婚。除了负担经济,男人更在意女人那里的残缺。
不怪男人,不要用圣人标准要求任何人,谁心里都有阴影。
而这个男人,不但没躲避,还逆行而上!
二姐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回答很简单,“和她在一起我快乐,即使她生病了”。
服了,章红梅这完蛋玩意儿,被命运捏鼓,命不该绝,还给她一线活路,上天派这么个人陪她,虽然生病,也算值了。
二姐该说的说完,无话可说。
把决定权交给红梅吧。
让她自己决定他去留。
这几天陪床情况是:
哥哥不方便,不能陪;
大姐美尼尔综合征,这几天着急上火已经要瘫了,不敢让她陪;
妹妹上班通勤,孩子还小家里离不开。
只有二姐陪床,衣不解带,没人替换。
红梅在病房躺着,见外出好久的二姐终于回来,赖唧唧的,“扶我起来啊”!
扶她起来不轻松,她一点不敢发力,全凭别人往起扶,二姐把膝盖跪在床边,探身做准备。
这时一双大手伸过来,她随着那双大手稳稳当当坐了起来,大手在她后背一托,她舒服地靠着。
是他!
他对二姐说:“今晚你回去吧,我在这儿”。
二姐未置可否。
二姐扶着她去了卫生间,笑着小声问她:“他留下行吗”?
她看见二姐头发出油了,贴在头皮上,一向精致的职业女性狼狈不堪。
她说:“他不怕我作他就留”。
二姐笑了,心里说:还是希望他留,嘴硬,多亏问问。
二姐又笑了,“人家大老远来的,你好好说话,别作,作人家干啥”?
她沉默了,是啊,作人家干啥。
她现在是需要照顾的人,别人逃之不及,好不容易来个逆行而上的人,就要感恩戴德!
从生病那天起,她的心态就变了,脆弱,敏感,多疑。
二姐也是受够了,回家好好调整一下,他不说要照顾下辈子吗?
那今晚就试试吧,如果一晚上就吓跑了,也不怪他!
第293章 女王
二姐拿起包,看了看病床上的她,又看向他,目光情不自禁地饱含托付,点点头,快步出去。
他送二姐到病房门口,转身回来。
经过邻床,临床病友年近四十岁那样子,实际年龄比红梅小,但更像抗摔打的大姐,陪护丈夫挤在她的病床上,他们各自看着手机,眼角留心新来的他。
猜测着,老公本尊驾到了吧,前四天干嘛去了?
她靠床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后背塞着被子枕头。
缠满绑带的上身套着白绿相间的病号服,显得臃肿难受。
她呼吸都是一种挣扎。
这情景他最想抱着她痛哭一场,责备她:你好完蛋啊!怎么会这样?说好的离开我你会嫁得好?过得好呢?
你真没用啊!
可是,他站在病床前,把来到眼圈的泪咽了回去。
他不能哭哭啼啼的,他要从容镇静!
他寻找她的目光,她扭过脸不看他。
他探身问:“想躺下吗”?
她置若罔闻,不理他。
他往床底看了一遍,直起身出去。
她目送他在门口消失,心里一阵空,就那么一瞬间,感觉他又不回来似的。
她最怕看到他的背影,怕背影不见,明知他会回来,却像永别那样难过。
她眼睛红了,泪水成串吧嗒吧嗒,有的落进脖颈,濡湿脖颈上的纱布。
反正她现在泪水特别方便,说来就来,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泪。
体内的水分经过转化,流过心头蔓延到眼睛,就变成了泪水,流泪代替她的千言万语。
邻床“大姐”知道,矫情女人又矫情了!
他终于出现在门口,往里走来,两手各端一盆水,冒着袅袅热气儿,像功夫侠练本事,两盆水稳稳当当地端到她面前,放在地上。
她偷偷擦去泪水,目光落在水盆上,那是两个新买来的硬塑脸盆,质量杠杠的样子,医院花钱配送的塑料盆软踏踏的,她们一直没用。
陪护睡觉用的躺椅在白天就是一个普通椅子。
他把椅子挪到床头,把一盆水放在上面。
他柔声说:“洗洗头,洗完了轻松”。
他说“洗完了轻松”让她不可抗拒那种轻松,她入院就没洗过头。
二姐不敢给她洗,怕弄湿绷带,她浑身哪里都没沾水,窗口扑进来的都是热风,大街上已经裙袂飘飘,她裹得像木乃伊,那种滋味别人不会感同身受。
水,这个平时习以为常的流动液体,在现在处境的她看来,遥不可及。
他伸开双臂将她托起,走到床头,俯身将她横放在床上。
把她的头调整到水盆上面。
解散她的两个辫子,两个辫子揉搓得发丝绞结着。
头发都散开时,他找到了木梳,先将头发梳开梳顺,才把头发放进水里。
他一手托着她的头,一手撩水,温水流进发丝,流过头皮,久违了,洗头的感觉。
他从裤子兜里掏出小包装的洗发水,把她的头发痛快地揉满泡沫,真爽啊!
他换上另一盆水,把头发漂洗一遍,其实只一次不够,但勉强这样吧,他蹲在地上给她擦头发。
半干的头发垂下床沿,发丝纤细柔软,浓密如初,他把手指插进里面,撩起一片轻吻。
这么好的头发,在不久的某一天,会开始一缕缕飘落吗?
在她失去ru房后,又失去秀发,真TMD我该骂谁?
如果可以代替,割我的,掉我的,这些对一个爷们儿啥用没有,可是对一个女人,一个她这样俊秀聪慧的女人,太残忍!
那个在大坝上,与他迎风奔跑的女孩,飘盈着长长秀发的女孩,此刻,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没有脾气,没有抗争,逆来顺受命运的捉弄。
他蹲在床边,捧着她的秀发,泪水滚下他的两颊。
他在她耳边说:“红梅,时间对我们的惩罚太狠了,我们和好吧”!
她依然不理,但动了一下,他赶紧擦眼睛,站起来,抱着她转了半圈要往床上放,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我要去洗手间”,那眼神令他心痛了一下,那是她有求于人时小心谨慎的眼神。
他绽放一个安慰的笑容,点点头。
他扶着她下了床,拎着所有瓶子,拿上手纸。
他跟进洗手间,锁好门。
帮她在马桶圈上铺好纸巾,然后拎着瓶子转过身。
她只穿着病号服裤子,里面有短裤,很好解决的,但她弄了好半天才坐下去。
接下来就尴尬了,两人耳边同时出现哗哗激流声,发出者难为情,听者不好意思。
如果在以前,这种情况下,这不算什么!
但他们已经变得不习惯这么探进隐私。
她站起来时比较忙乱,裤子胡乱提了上去,就往门口挪,他在后面跟随时,发现她裤子后腰带往下湿了一大片。
得,尿裤子上了。
生病了多么令人无奈,她知道了心里不定怎么堵!
但不让她知道也得知道,需要换裤子啊!
到床边时,他把布帘哗啦一拉,从棚顶下来的厚布帘形成一个私密空间。
她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他放好瓶子,说:“别动,我找找看”。
他去翻收纳箱,里面有干净的短裤,一套家居睡衣,还有女性护理巾,还有洗发露,姐妹们为她准备得很周全,却无心打理周全。
他拿出睡裤和短裤,只得如实相告,“身上的湿了,换下这个”。
她果然倍受打击。
他打量她上身硬邦邦的茧蛹绷带,胳膊贴不到身上,指尖根本够不到换裤子。
怪不得尿湿裤子,二姐在,应该是帮忙协助的。
自己大包大揽护理她,却束手束脚,这么大功夫就没护理好,他自责着。
她是外人吗?
自己是她的谁?
他轻声说:“我来”!
他褪下她的裤子,短裤,把她抱在了床上。
她没拒绝,没本事拒绝。
他给她穿短裤。
怎么办?
视而不见给她提上?
那里多难受啊!
他小声说:“下身发炎了,我给你洗洗”。
她早就难受,但没好意思开口让二姐看,她是看不见的。
又痒又疼,真是难言之隐。
她蹙眉瞪着他,目光是:你猥亵我?
他看懂了,声音极小:“有味了,不害臊”!
不这么说她不听话。
说着又在床上横放下她,拿过被子盖好,端盆出去了。
她在被子里紧紧地闭拢双腿。
帘子一响,她赶紧闭上眼睛。
被子掀开,她把头一歪。
她的屁股被他大手托着,下面对着水盆,她两脚登着床沿,膝盖以上依然紧闭。
他俯身在床边,不再动作,看着她不说话。
她恨恨的,委屈的,羞涩的,看着他,怒怒的:“布莱克”!
只一句,没再说别的,这一声听起来很生气,但他心头一热,他又变回布莱克,而不是林森。
那么,布莱克该做的就做吧!
为了方便操作,他握着她的脚后跟搭在他的肩头,两个脚后跟都搭了上去。
她从来都是欺负他,这样的欺负也算是到家了。
她全程闭眼睛,感觉被抱着转了一下,躺在了枕上。
这时她体验到的舒服胜于任何羞涩,再说了,全程都那样了。
他钻出布帘,仔细合拢,去洗手间收拾水盆去了。
邻床一声不响地猜测着她们帘子里的活动,他出出进进,一盆盆水端进端出,干啥呀?
好奇是人的天分,何况观众无聊,就猜测呗!
他又出去了,洗病号裤子,内裤,忙忙碌碌。
她在布帘里,抬起左脚,看了看,抬起右脚,看了看,两只脚丫都被洗白白,她咬唇笑了。
他们让邻床失望了,邻床一直没窥见她们的布帘全面拉开,入夜了。
邻床大老爷们挤在病床上睡,鼾声如雷。
布莱克没把椅子变床,他坐在椅子上,把头趴在她枕边,这一天他太疲惫,他睡着了。
明月在窗外又来探访,像微笑的眼睛,笑而不语,神秘莫测的样子。
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来时见他的头趴在身前,会突然一惊:谁?
他吗?
真的是他吗?
她一动不敢动,怕动一下,幻觉就碎了,变成窗台上的月光。
她听见了他的呼吸,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似曾熟悉,又很陌生。
真的是他!
她刚要笑,突然悲从中来,你为什么才来?
我病了,不配你了!
带着泪痕,她又睡了。
在她的睡梦中,被大手稳稳扶起,她迷糊着坐起来,那种半睡半醒间身体换了姿势而解乏。
这是二姐在这里她没有的待遇,她也不好意思叫醒二姐:给我换个姿势。
她换姿势只能坐起来,不能侧身躺。
这个没人告诉他,他就知道这样做,一夜间他给她换了好几次姿势。
早晨的第一缕光射进病房,他们的布帘终于全拉开,病房里阔绰亮堂。
两个男人互相点点头,两个女人互相笑一下,新一天开始。
邻居男人坐在病床上,他陪护的女人不见了,好半天,女人两手拎满打包早饭回来,男人迫不及待地推开小柜子上的杂物,像是与谁解释,说:她运动一下有好处,省得溜达了。
没事,她们这个病死不了人,现在都不是病了。
说完他们开饭,唏哩呼噜好不香甜。
男人腾出空时不时地瞄过来,看布莱克干啥。
他给爱人洗脸,小心翼翼不弄湿脖颈;
洗完脸洗手,大手捉着她的小手揉捏着,看着她笑,只是,她垂着睫毛不搭理他。
洗完他们也开饭,她靠在床头,喂一口吃一口。
她吃饭还是可以的,但一个愿意喂,一个愿意被喂!
吃完饭帮她刷牙。
这些忙完了,她躺下来,他做起按摩师,按摩完腿,揉脚,像做SPA似的,谁做谁舒服。
她睡了一个回笼觉,出去散步。
对床病友早出去了,把亲眼所见早都散布出去。
整个病区都知道,有一个家属是整个病区最模范的陪护,而且是个男人,陪的是谁?
就是那个最矫情的女人。
这对女人们的冲击力是很大的,她们说:因为自己没经历过,觉得那些美好故事都是传说;认为只有传说,原来是自己没亲身体验啊!
快午饭时,二姐抱着一个饭缸走出电梯。
她昨晚到家又洗又换,突然发现,病号一直干巴着呢。
想到她身边有人,她没急着来,炖了一锅鸡肉,煮软烂时,挑她最爱吃的肉,把饭盒装了个满满当当,两人份。
已经告诉他们别备饭,她带。
她急匆匆进了病房,两个床都空了,都出去了?组团溜达?
二姐放下饭缸,出去找。
大中午的溜达的人少,只见过来一对。
患者腰杆倍儿直,一步一步来了,像女王出巡。
与她半步之后跟着一男子,他弯腰拎着一堆瓶子,像侍从拖着女王裙袂,亦步亦趋地跟随。
二姐静静地看着,眼睛模糊。
随着走近,二姐看见她,脸白了,两个柔软大辫子溜光水滑,换了条新睡裤,整个人干净了。
小子,表现不错!
他们这对组合经过一个个病房门外,里面的患者和陪护互看一眼,目光是:最矫情那个女人,溜达呢!
有一个患者倚着门,她很高挑,虚弱,短发稀疏,头顶见亮了。
她是第二次来化疗的老患者。
老患者和对面的病友说:“我化完第一个疗,自己坐车回家的,浑身一点劲儿没有。
我儿子正上初一,放学回来没饭吃?
我硬撑着闷了一锅饭。
儿子回家时,我说:去买块大豆腐吧。
午饭我和儿子的菜就是大豆腐。”
病友心疼地说:“化疗需要营养,大豆腐不行啊,孩子爸呢”?
“人家?哈哈哈,谁管你?不提离婚都算恩典了,自生自灭吧。”
第294章 那过去的事情
她的引流瓶陆续撤掉,终于不再拎瓶子时,觉得那都是一种幸福。
换药的时候,她亲眼看过病友们的伤口,全没了,什么都没有了,留下的是一道长长的伤疤。
伤疤永远留在身上,也永远留在心里。
她不忍心把自己和病友们比较,姐妹们太可怜,别人不懂,她还不懂?
给她换药时并没有上药,只是擦擦酒精,打开查看。
第一次查看时,她没敢看自己的,终于忍不住好奇,她看过一次,做足心里准备,还是吓到了。
那上面有蓝色的药水痕迹,助手说是手术时定位靛蓝,星星点点干枯血迹助手没擦,这一切说明那里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变化。
看不见刀口在哪里,只见一个缩水的ru房颤栗而生,它看上去那么柔弱,像刚出生的婴儿,需要精心保护。
除了ru房,她还看见提供组织的伤处,它们在胁下,为了支援,硬生生变成伤痕,那里的皮肤委屈的贴着,包紧绷带就是让它们恢复均匀,光滑。
她这伤痕累累的肉身啊!
她觉得自己像是雕塑,为了心中的完美,正被一刀刀重塑。
短暂放松后,她又被缠起来,又变成木乃伊,她能做的就是等,等自己的肉在另一个地方生根发芽。
当她的纱布终于撤去时,她也该出院了。
她很快被套上束型紧身衣,特制的高弹性,高度透气,往回吸气时,它就勒进去了,再呼吸需要使足力量。
病体戴上量身定做的胸托,那价钱是她这辈子戴过的文胸价钱总和。
而且,下次再手术还得定做,第三次还定做。
有关整形部分的花费不进医保,一律自费。
胸托和束型衣是他花钱买的,二姐暗暗记下了钱数,有一天,那啥的话,还给他。
不那啥的话,就是他们自己内部的事。
她又被套住了,每天二十四小时套一个月。
病房只有她自己,他和二姐同时不见了。
他们哪去了?
他们在主任办公室门外,二姐几次抬手要敲门,都放下,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主任在里面,告之他们取她的大病理结果。
无知者无畏,知道太多,提前知道太多,真不好。
咚咚咚,敲门声在耳边奇响,他和二姐对视一眼,开门走了进去。
主任正在准备即将开始的手术,像个毛脚兔子,毛脚兔子刀功厉害,但性格风风火火。
主任拿着她的病理报告,说:“她是乳腺癌里最轻的类型,不必化疗,吃几年药就行”。
然后不再理他们。
二姐激动地跳过去拥抱着主任,宣布这结论的人都是贵人。
他眼睛红了,你真棒!
主任被二姐撸着动不了,要快点打发他们离开,说:“多亏她自己早发现,救了自己一命,拖拉一年半载的后果不堪设想。
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吧,别哭啼啼的了,不影响寿命啊,让她上网查查宋美龄,活一百多岁呢。去吧,助手告诉你们吃啥药”。
主任下逐客令。
二姐和他走出来,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彼此都深知目光的意义。
她赢了!
他们赢了!
得病是不幸的,但老天爷手下留情,饶她一马,就像她做错了事,惩罚她一下,没有赶尽杀绝。
现在已经不能和健康的时候比,与最坏的情况比,这就是幸运,就要感恩苍天。
幸福感就是这样对比出来的。
二姐下去办理出院手续,他走进病房,她已经换上来时的衣裳,看上去倒不习惯了。
他绕到她身后,小心地抱住了她,把脸贴在她的后脑勺上,再也不控制,眼泪婆娑而下。
哭吧,这是幸福的泪!
她依偎在他怀里,她也知道了两个关键词:她的病最轻;不必化疗!
她是这病区里最幸运的人!但让她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坐在这张梦想破碎的病床上,她手里是出院诊断书,那张薄薄的纸上写着:右乳浸润小叶癌!
这七个字就把她判了,是她辛苦半生得到的结果。
半生峥嵘岁月,就此画上句号,接下来人生的后半程,她将与疾病作斗争。
从此以后,她就是个癌症病人,半年去医院复查一回,把跑医院变成常态。
没看到诊断书前,还傻傻地幻想,这下好了,尘埃落定!
认命吧!
护士进来在她的病床前又挂上一个新名字,又有一患者入住,又有一颗心破碎。
二姐气喘吁吁上来,说:“回家喽”!
他变成力工,手提肩背所有物品,二姐搀扶着她,她离开住院部楼门,终于又见到了阳光。
她站在树下贪婪地仰望天空,活在自由的蓝天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当一辆米白色轿车停在她们身边时,他开门跳下来。
哦!
这就是他的车啊!
她一下子想起他骑着自行车的样子,看看他开车啥样?
她坐在后面,这样可以不绑安全带,他的车汇入车流里,不知他什么时候学的开车,样子还挺帅。
他们在新区一家饭店门前停好车,赴一场家庭聚会。
大哥出血请客,给他三妹洗尘压惊。
大圆桌中心摆着一堆正在怒放的百合,围桌坐满了家人。不见老父亲,大嫂,云飞,大姐家大外甥,其他成员都在。
大哥说:“没告诉爸,怕他担心,那么大年纪血压升高,还得顾他,那就乱套了”。
在座的一对对挨着,大哥没见过布莱克,二姐正式介绍,他赶紧站好,“这位是林森,我们都叫他大林,我还听见他有个名,叫啥来着”?
大姐夫老钟也没见过,心知肚明地催促:“啰嗦那么多,到底是谁”?
二姐怼他:“你着啥急?咋滴?新加入一个你有意见啊”?
老钟还是二小姐对手?灭火。
大哥站起来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坐吧,这几天太辛苦了,对我三妹无微不至,谢谢”。
他落座时说:“我做的还不够,让亲人们担心了”,后半截话很明显是家属口吻。
上菜,摆了大圆桌一圈,很丰盛。
她是主角,每道菜先转到她面前,这时他就夹一点放进她餐盘里。
喂她吃饭成了习惯,有的菜他直接喂,她熟练地张嘴接。
终于有人发现了,是妹妹,她问:“三姐你手坏了”?
“没呀”,她很认真地答。
妹妹继续,“你嘴如果不能动,我替你吃吧”。
她要说我嘴能动啊,这时听明白了,妹妹揶揄她。
她没管,张嘴喝他喂过来的汤。
大姐强烈反对,“自己吃,大林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吃顿饭你还不消停,太过分了”。
他笑了,“我吃着呢,没受影响”。
这一幕让大姐想起了她的糗事。
“她小时候外号叫啥你们谁记得?有名的赖嚎子嘛!她五六岁那年吧?她的头发又细又多,像牛毛,特别容易滚成球球蛋蛋,咱妈决心给她剪短。
商量她不听,硬来能哭死。咱妈就让我做工作,我哄她,她听我的,答应了,咱爸用做针线的剪子一顿剪。
剪完了,她一照镜子,哇一声就开嚎,爸的确剪的太短,狗啃似的。
这可坏了,她找我要头发,我没办法,哄呗,背着她在村里大道上从东走到西,来回走。
她骑在我后背上,想起来就趴我耳边骂一句:小八子,还我头发。
我啥都不敢说。
唉呀妈呀,整个夏天我没清静过,直到秋天时,头发长出一些,她也习惯了,才忘了向我要头发。
仨妹妹我都哄过,那两个谁都没她那么磨人”!
在座晚辈中,有侄女,侄子,两个外甥,都是大姑娘小伙子了,笑喷。
“三姑,你小时候这样好玩吗”?
“三姨,你太招笑了”。
他听得津津有味,这是她从来没说过的,她的童年。
她反驳,“我不记得我磨人,记得总挨骂,现在也不明白爸为啥总骂我”?
说到这里眼含泪花。
哥哥最大,最有发言权,缓缓道来,“我就说一件你做过的事吧。
你都上初中了,那年秋天咱家起土豆,那么大一片地,所有土豆都翻出土,满地是土豆,全家人捡土豆,装麻袋。
那年月土豆是全年的菜,不趁天黑前弄回家,就得留人在地里看守。
大家手刨脚蹬地干活,干到了在地中间,你还在地边磨蹭,谁都没注意,等再注意的时候,你没影了。
一猜就是跑家去了,跑家里学习,爸气得咬牙切齿:回去看我不揍她。你宁可挨顿揍也要学习,这精神可嘉,但你也真自私啊,爸雷声大,雨点小,没揍过你,骂你不假,你想想多气人就知道了”。
饭局上她被各种黑料,被大家笑不高兴了,大家才止住,心想:见好就收吧!
他心里暗暗说:原来小时候就这样啊!长大了也没改变多少,明白时善解人意,磨人时蛮不讲理,最惨的是我!
可就是这么个不完美的女人,他爱不够!
他扶着她去卫生间,得好一会儿才回来。
大家又继续。
二姐说:“她找闻立那个王八蛋结婚是悲剧的开始,闻立比她大那么多岁,以为会包容她,没想到把她打了,咱们没打回去,真是难咽这口气”。
妹妹说:“我三姐最错误的就是没和林老师结婚,他是最适合她的人,和林老师结婚,这辈子她就找对宠她的人了,怪她没福气,怪她命薄。”
二姐说:“后来是怪我,我把他撵走的,把他们拆散的”。
他们十指相扣归坐,手在下面依然紧扣。
大家装看不见就是了,老大不小的,还那么秀。
大姐突然站起来,对着他说:“小林啊,对不起,当年我扇你好几个耳光,算在我疼护妹妹心切上吧。
这几个妹妹,我们妈妈没的早,我舍不得她们受委屈”。
说到动情处,大姐抽噎着。
他赶紧站起来,说:“我理解,可以理解的”。
大姐坐下,他才又坐下。
二姐一向自信,口齿伶俐,但看了他一眼时,眼神回避着,她说:“我也要实话实说!当年红梅心情出了些问题。我自作主张对大林说:你在那个山旮旯这辈子难回来。
如果你有自知之明,如果你真的爱她,就成全她吧,我在市里会给她找个比你强百倍的男人。
我永远忘不了他隔着门缝往病房里看的样子,还有沿着走廊离开的样子。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我的负罪感又来了,有些事必须面对。
实话实说才对得起良心!
我这么说,大林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不是把妹妹推给你,我今天说出来的是当年真相,这些话不能再瞒着。
对不起!”
气氛突然严肃压抑,好好的聚餐进来这个插曲。
他说不介意?
他们颠沛流离十多年怎么算?
但不能不回应,他说:“当年我也没处理好!”
这也是实情。
当年他离开是为她“好”,现在回来也是为她,七大姑八大姨他没考虑。
她能说什么?
再疯魔?
发生在她生活里的各种磨难已经让她疯不起来,过去了那么久,唯有心底的叹息令心很痛!
她感觉到好委屈,好委屈啊!
泪珠滴吧滴吧落。
妹妹红着脸,尴尬得不说话。
妹妹也难为情,当年他求助于她,她也变卦不再支持。
三姐妹以爱之名,拆散他们,千方百计让她离开这个没钱没本事的男人,觉得她应该得到最好的。
什么是最好的?
有钱有“本事”就是最好的?
他在桌下攥紧她的手,看了遍大家,说:“我在亲人们见证下,宣布,我要和红梅结婚”!
这一句,胜过任何表白。
二姐夫笑着看老钟:“老钟,新加入一个哥们儿,你同意吗?你是我们四个里的老大,你不答应,他都不敢进门啊”!
众人齐刷刷聚焦老钟,木讷老钟也想幽默一把,却整不明白,大姐着急地说:“瞅你那费劲样,你就说:我双手欢迎,可是最后还得红梅点头啊,这不就得了”?
大姐甩锅给红梅。
目光聚焦她,他正给她擦泪,擦完旧痕涌出新泪。
1990年他的媒人第一次到她家提亲时,她拒绝了。
2006年,她想要嫁给他时,遭到激烈反对,然后两人流离失所。
结婚,在别人看来平常的事,对于他们难于登天。
今天,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说:结婚!
可是,她却病了!
第295章 治心病
离开医院那个环境,回到家中,她才觉得自己是正常世界的人。
他们要好好在自己家床上睡觉。
他帮她洗漱完,安顿她躺好,把毛巾被盖好,在她额头温柔地亲了一下后,说:“我半夜过来给你翻身,有事叫我”。
她闭上眼睛,很困倦的样子,他离开床边,她眼前一黑,门轻轻关紧。
另一个屋门开了又合,然后寂静无声。
她睁开眼睛,目光在黑暗里无处栖落,发觉这床突然变大了,孤单袭上心头。
整个房子她一个人住时,没觉得孤单,现在对门有个人,他在对门,她却觉得孤单。
让他在对门睡是她的安排。
作为他在这里的第一夜,他合上窗帘后,给她弄床时,她轻声说:“我习惯自己睡,你睡那个屋”,她指对门。
他略停了一下手,很自然地答:“嗯”!
所以,她躺下后他去对门了。
让去就去,这个死心眼子!
第一晚是这样,第二晚还是这样。
她怅然若失!
其实他所做的无可挑剔,尽心尽力让她吃好,协助她运动,夜间几次过来给她揉腿捏脚。
看得出他心甘情愿,除了不能替她生病,其他一切由他来。
但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二十四小时穿着塑型衣,像身披防身甲胄的女神,被他供奉!
塑型衣何时解脱啊?
脱去后呢?
他依然谦谦君子,依然一个吻后决然离去?
他离开时轻轻的关门声重重地落在她心头,总能把她一惊。
然后是无边的寂静,她陷进时间的荒涯里。
一个屋檐下的男女过到这份儿上,还不如陌生人。
对陌生人是没有期待的,而这是一种煎心。
原来,住院并不算啥,回家后才是痛苦的开始。
医生治疗她的身体,她心灵的崩塌由她自己面对。
几天后的早晨,他像往常那样进来拉开窗帘,回身见她依然在睡,走过来俯身动动她的耳朵,她不动。
也许晚上几次坐起来没睡好?
那就再睡一会儿,他轻手轻脚出去了。
他开始做早餐,早餐很简单,却很费时,她爱吃鸡蛋和二米粥,这个风格当年到现在一直没变。
现在粥里多了一样东西---海参,每餐一个。
他把心思放在炝拌菜上,他换花样弄炝拌菜---芹菜配卷心菜;黄瓜配油炸花生米;炝拌土豆丝。
今早他炝拌老醋菠菜,当把几粒花生米点缀在菠菜上时,得嘞,叫女王用膳!
他推开卧室门,咦?她还躺着,头发散在枕畔,初醒后的脸很白,胳膊腿像白玉雕的。
他在门口略站了一下,这心不由得扑通一下。
他走过来,捏捏她的鼻子,她坚持几秒后,手随便一挡,手劲还很大。
这是怎么了?
他将声音放到千柔百转。
“哪里不舒服了?哦?是不是运动少不消化?那更要起床了,我们到外面溜达去”;
“赖嚎子啊,说话呀”!
他想到这个外号,刚出口就笑喷。
她的塑身衣已经穿了几天几夜,六月天气,任谁也受不了,也许因为这个难受也正常。
他把手指插进塑身衣腰际边缘,他想象着掀开遮蔽一角,蓦然吹进一缕凉风,那一定凉爽无比。
啪,他的手背挨了一下,随后她怒目圆睁:“我都这样了你还动坏心思”?
如果这么比较起来,他对她所做的简直十恶不赦。
他抽出手,讪讪地把弄过的边缘抻好。
他想起一招,起身进了厨房,他要做一道她最爱吃的小吃。
正当他筷子翻飞搅蛋清液时,她站在厨房玻璃门外,塑身衣下只一个小短裤,光着脚丫,头发散乱,他发现时一惊,“自己起来的”?
她沉着脸,“以后我什么都得靠自己,自己起床算什么”?
这一连串下来,她明显找茬。
他没理她,继续搅蛋清,筷子触碰碗底声更响更频。
在他放下筷子时,听见她说:“你回来根本不是因为爱我,我这个样子有啥好爱的?
如果说人老色衰也就罢了,不争气还生病,不能像一个正常女人那样给你带来快乐”。
听到这里,他不能当耳旁风,走过来,双手放在她肩头,俯身看着她的眼睛嗔怪:“别胡思乱想”。
不等他再说什么,只听她又说:“你惦记那套老房子,我知道,你这么想很正常,当年有你汗马功劳,我早就打算好了,给你一半房钱。
我不会当老赖,我这个样子出不去,你全权办理吧,拿到钱你就走吧,追求你正常的生活,不必费心当模范,我看着都累,
你走了我不恨你,你走了对我是成全,成全我有尊严的活着,不必仰人鼻息。”
这套词她腹稿打得很充分,说的流畅有“尊严”。
他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她不大的眼睛射出逼人的光,这眼神他领教几回,都是决绝的狠。
他鼻子尖快杵到她鼻子尖上了,呼吸急促,气蒙了。
他的眼神突然黯然下来,慢慢松开放在她肩头的手,一句话不说,转身进了厨房,拿起筷子搅几下,重重放下,走回来。
逼近了她,低声说:“按照你分配的,你给我一半房子钱,行,我收下,算作我娶你的彩礼,行了吧?所以,那套房子我一分不要,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放心”。
你不是和我算吗?我就和你算,行了吧?
说完,他又回到厨房,想拿起碗继续搅蛋液,却没意思了,站在窗前背对着她。
两个人僵持着,不再说话。
他蓦然转身,经过她身边往房门口走。
在她身后传来沉闷地关门声,然后鸦雀无声。
时间凝固了。
她无力地往地板上坐下去,欲哭无泪。
碗里的蛋清泡沫一个个破碎,最后恢复平静。
他要给她做双皮奶,他走后她再没吃过,这一次他没做完,没做完就走了。
她挣扎起来扑到窗户前,探身等着,只见一个身影走出楼门,大步向前走去,方向是小区门口,他没回头,没抬头。
他走了!
想当年,她说:你这个人咋死乞白赖?
她说的很难听,他走了。
这一次,她又说了难听的话,他又走了。
他走过的小路空空荡荡,野玫瑰开始飘落花瓣,片片残红在小路上被践踏。
那里再不会有他的身影,这一次,他真走了,而且不会回来。
她说的太难听了!
可是你怎么就听不出来那不是我本意?
笨!
也许正找借口走呢,不走干啥?侍候她一个病秧子?
可是,你走了我咋办啊!
这时,她听见了这世上最美妙的响声。
响音不大却悦耳,那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
她向房门跑去,戛然站住,房门开了,他一步进来带好门,低头换鞋。
他的脸色依然严肃,眼神冷冷的。
她的心眼儿要飞出喉咙,在嗓子眼嘭嘭直蹦,欢呼雀跃地蹦。
哗啦,他把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
拎着满满一袋蔬菜径直走进厨房,没搭理她。
她的气在听见开锁声时就烟消云散,欢喜填满了心脏的每一处空隙,心脏太小,欢喜溢在脸上。
她眉稍挂满了笑,跟上几步,怄他:“走了还带我钥匙”?
“我不带钥匙咋回来?”
“你干啥去了”?
他把一个小东西丢在灶台上,那是一个打蛋器。
他蹲在地上把蔬菜分类,摆好。
“都买啥菜了”?
“以后我做啥你吃啥,仰人鼻息还那么多毛病”!
她说一句,他怼一句,她瞪了他一眼,小心眼。
他站起来,冲洗那个打蛋器,然后搅动蛋清,泡沫又多起来。
她坐在餐桌边等,当他把一碗双皮奶放在她眼前时,她闻了闻。
他在对面坐下,用小勺刮起一层,伸过来,她紧闭嘴唇不接。
我吃,他收回来往自己嘴边送。
你真吃啊?
她急了。
他瞪了她一眼,又送回来,她张嘴接了。
咂出响声,好吃!
他喂几勺就用空勺刮下她的嘴角,没好眼色看着她说:“现在就这样,七老八十时,我喂不动了,你就得饿死”。
她吃完最后一勺时,大言不惭地问:“我说那么难听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没有比你说的更难听的了”。
“你为什么不走”?
“我死乞白赖呗,没你活不了,就愿意受你气,一天不给我气受,我骨头刺挠”。
他没客气,没惯着她!
这一天,果然是他做啥她吃啥,相当配合。
入夜,窗帘合拢,又一个睡觉时间来临。
他从水里拿出她的脚丫时,宣告这一天对她的服侍告一段落。
他抱起她往床边走去时,她环搂着他的脖子,这主动温柔是这么多天第一次。
他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眼神凝视着,他脚下小心探着,来到床边,他俯身放她,她身子已经着陆,胳膊搂得更紧了。
他就那样又抱了一会儿,又放下,她松开手。
又是那一吻,他慢慢起身,他又要去对门!
她委屈地看着他,他俯身又一个长长的吻,又起身。
泪珠从她眼角溢出,噗噗打湿枕畔。
她很快泪水婆娑,咬着毛巾被角,抽噎出声。
他慌了,七上八下擦着她的泪,道歉:“怪我不好,白天不该和你赌气,本该说几句就得了,却和你计较那么多,不哭,啊!
再不惹你生气了,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你就是又磨人了”。
既然知道不是我本意,那我啥意思你还不知道?
她委屈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的确计较了,忘了她是磨人精!
她抽抽搭搭,断续着说:“我是不是……不吉利?是怪物?你都不愿意碰我一下?让你……去那屋睡,你就去……睡”!
我的天啊,原来如此,他哭笑不得。
继而双眼湿润,把胳膊插进她后背,又将她抱起,尽量把两个人的接触面贴大。
在这么调整时,他心头也酸楚不已。
曾经那么容易的拥抱,现在这么不方便。
怪自己粗心大意,不是让她吃好睡好就是照顾好了。
而对她心理安慰,也不是空洞地说:我爱你!
她的心要感受到,自己还是令他着迷的女人,这才是她心理重建的根本。
她自卑,说不出口就作,而自己还和她较真掰扯。
脑袋真是进水了。
找到问题根源,那就从根源解决。
他温柔地说:“你说习惯一个人睡,我就信了,你让我到那个屋睡,我心想:顺着你吧,别打扰你。
实际上我在那个屋别提多孤单了,每次过来扶你都不想走。
我做梦都想和你”,说到此一吻,“只有和你才有情有趣”,又一吻,“你不知道,你让我多么充满激情!
我和你一起等,等到你三次手术后,你又是我那个美美的女人”!
他在她耳边絮语私密话,不知不觉她已经停止抽泣,静静地听着。
是吗?
你还当我是女人吗?
我在你眼里还是那个迷人的我吗?
你还需要我吗?
她对视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神里她得到了肯定答案,心中荡漾起浓浓的柔情。
她不顾不方便,伸开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微仰起脸,主动吮吸住他的,他轻轻回应着,让她吻。
终于他反过来盖住她的,世界又静了,在他们耳边只有彼此的呼吸。
到此,什么房子啊,什么不起床吃饭啊,统统都是表面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要爱抚。
女人就是这么好哄,哄不对路线,结果南辕北辙。
而哄这个磨人精,生病变得更矫情的磨人精,更需要用心,心思一对,像打开一把重门的锁,豁然洞开,她其实极其单纯。
他的女人让他感动心疼!
还出去睡吗?
那可真是脑瓜子进水才会干的事。
他抱过她的枕头,他枕着,把胳膊伸展过去,帮她躺在上面,一侧身,对着她。
她的脸庞像细瓷儿闪光,清秀的五官依然,刚哭过的双眸湿漉漉的,这张脸与他离开时没太大改变,他的爱意更没改变。
他的另只手一寸寸摸着她的脸,摸过她的眼睛,鼻子,嘴角,耳朵。
摸到她的嘴角时,遇到她的牙调皮啃咬。
啪,他的手背又挨了一下,那只手像没收到信号似的,继续。
他闭着眼喃喃地说:“你这是换着方法折磨我”!
噗嗤一声,有人笑了。
第296章 高楼明月
客厅窗台只有二十厘米高,一面大窗宽绰明亮。
两幅对开白纱帘半掩,当空骄阳筛进斑驳日光。
淡绿色细竹凉席铺在窗前,两个竹枕丢在席子上,想躺就把枕头推一推,白天躺在上面乘凉,晚上他们也不愿意回卧室,躺在上面入梦。
睡梦中他的神经总是提醒他伸手摸摸,然后欠起身,见她又侧身躺着,脸对着他。
他坐起来,把胳膊探在她身下,让她仰面躺。
晚上总要翻动几次,总有一次把她弄醒,夏夜的明月皎洁当空,夜空的云特别白,像雪浪,明月在浪里穿行。
他们同时侧头看月。
胳膊紧挨着,她的小手扣在他的大手上,他的大手自然弯曲往里一勾,渐渐的他们睡着了。
月华洒在他们身上,脸上,白纱帘偶尔轻拂几下,微风悄悄跟进来看一看,带进花香缕缕,是楼下的野玫瑰,朝阳一露面,一朵朵新蓓又将换下旧蕊。
在日月如梭中,她习惯性地算了一下日期,哦,放暑假了。
她的塑身衣由每天穿24小时变成每天穿八个小时,七个小时,一直到六个小时。
解放那几个小时,她尽情地自由,穿得也凉快,基本覆盖后,光着脚丫可劲耍。
他只穿一个棉纱大裤头,也超级cool,她们实现了二人世界里的自在。
当然白纱窗帘合得严严的,挡住了阳光,挡住了秘密。
当他拿起塑身衣时,她知道又套夹板了。她总要拖延,“我去一下卫生间”;
“我再喝一口水”;
“我再深呼吸”。
所有伎俩使完,还得乖乖套上。
他仔细地给她扣搭扣,她没好气地抱怨:“就是你,让我吃的是你,把我套上的是你,你看,吃胖了吧,衣裳又放开一排搭扣,再过几天都没余地放了”。
不管怎么牢骚,他照套不误,是个严格的执行者。
有一次,他和她商量:我看外形挺好的,差不多就这样吧,别再手术了,太遭罪了,啊?
我都做好你那里是平的准备了,你什么样子我都接受,这样已经是天赐,一个大宝一个二宝,二宝小点就小点吧,经历这一劫,健康才最重要,其他的是锦上添花”。
他真的不忍她折腾。
她又怄他:“你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呢,你就是不愿意陪我住院了”。
对于她的歪理邪说,他已经有抵抗力,无奈地说:“好好好,不就还有两次吗?你看我怎么把你服侍好好的?
到时候我就有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他坐在凉席上,她躺着把脚伸进他怀里,摆动着,“你不许歧视二宝,它太可怜”。
他捉住她的脚丫揉捏着,笑了,“我不歧视,我最稀罕它,天天稀罕”。
经过半生劳碌,现在他们终于慢下来,所有的节奏都慢下来,所有的闲是对悲辛的补偿。
她生病似乎也找对了时机,在他们都闲下来的时候病了,因为闲,可以专心致志养病。
可是反过来,他们现在终于闲了,终于要开始为自己而活时,她偏偏病了。
命运把她的行程安排得满满的,不让她随心所欲。
似乎要修炼她成神,要她化茧成蝶,要她涅槃重生。
好吧,那我就按你的路线走,有家人,爱人,何所惧?
当他们缱绻在客厅凉席上时,他们两人的手机很随意地放在旁边,彼此没有任何秘密。
他偶尔接到单位小旗来电,说的都是单位的事。
她的女同事们很谨慎,不随便给她打电话,怕哪句话不小心,引起她的伤心。
所以,他们的世界很静。
一天中午,他摆好竹枕两人刚躺下要午睡,手机响,都在他那侧,是她的响,铃声很急促,他拿在手里时还哇哇的,她接过手机。
是个陌生来电,来自于海南,好远啊!她纳闷儿地接通。
放在耳边时那边突然静下来,片刻后一个年轻的男音传来,“嗨”!
她睡意全无,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准备闭眼睛,见她看过来,歪着头瞅她。
电话里只一声“嗨”,她就听出来是谁,一个时间遥远的声音,一个距离遥远的声音。
好多年前,她当然还是健康的时候,在省实验南门前的胡同,每到十冬腊月,她天不亮就得穿过那里,她吓得要死,那一年的十二月,一个大男孩说:我陪你!
他远在天涯,却每天与她同行,她叫他坏小孩,一个不漂亮,却痞帅的男孩。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喜欢“嗨”!
嗨完之后在等。
“喂”,她回。
“能想到我是谁吗”?那边问。
“你是红鱼”,她平静地答。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得到你的电话号吗”?
七八年过去了,他依然孩子气,听上去很激动,很兴奋。
对啊,他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找你,这些年一直放不下,忘不掉”,她紧张地看了枕边人一眼,他把头挪远些,但正默默地看着她。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这个电话不一般,来自于异性是铁定的。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到我的”?
“我见到你们城市的网友就加他们QQ,和他们打听认不认识你,可惜,都不认识。
后来我发现各个城市网上都有论坛,我就找到你们城市论坛,我有空就在下面留言,我说要找一位朋友,几年过去了,今年春天的时候终于有个人提供一个电话号码,说差不多是。
我没冒昧打,今天忍不住了,真的是你,你好吗”?
她觉得自己像暴露了似的,突然亮在明处,而一个神秘的人知道了她的事。
看来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秘密。
她有些不悦,与他的期待值不匹配。
她沉默。
“对不起,我这么做没经你同意,对不起”。
她心一软,“没关系”。
“我在找你时没发相片,没说你的隐私,只描述你在省实验陪读,是乡镇学校的英语老师”。
他诚恳地解释。
这还不错。
“你结婚了吗”?
她觉得他该结婚了。
“没,没有”!
“你还在工程处吗?”
“是的,在海南”。
“不结婚也该有女朋友了”。
他笑一下,“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寻找一个像你一样叫我坏小孩的女人,我听到叫我坏小孩就像见到你一样的女人。
但是,没有,我没遇到……
对了,你结婚了吗?当年我不让你嫁老头子,你嫁老头子了吗”?
她哭笑不得。
“结婚了,我结婚了”。
“……我就想知道你的情况,你过得好吗?”
她又看了布莱克一眼,他神秘地微笑着,强装大度的眼神却充满了醋意,内心的醋坛子早都打翻,只是装相而已。
她觉得百口莫辩,自己又没做亏心事,她按下免提,突然,屋里多了一个人似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
“我是红鱼,你是黄鱼,我们那时畅游地多快乐!”
她手心出汗,心里说,说清楚,怎么畅游了?
“是的,那时候我们经常聊天,是你陪我度过暗无天日的寒冷”。
她瞄了布莱克一眼,意思是那时你在哪里?
布莱克果然眼神躲闪一下。
红鱼不知道这边情况,依然情绪饱满,“我想你的时候就看你相片,现在你还那么美吗?”
她眼睛模糊了,现在我还美吗?
过去的生活虽然奔波,但那时自己健康,充满希望,现在?
现在只要想起那过去的日子她就泪奔。
那时的辛苦以为会换来补偿,却得到这样的结局!
她把手机拿远一点,不让那边听见她抽泣。
布莱克坐起来,抱起她,让她依偎在他怀里。
低头仔细地给她擦泪。
她没对红鱼说:我病了!
就让红鱼保留一份美好回忆吧,何必破坏那虚无缥缈的,却深植青春记忆的回忆?
她诚挚规劝:“找个女孩结婚吧,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让他们享受含饴弄孙之乐”。
那边沉默一会儿,说:“你能再叫我一声,坏小孩吗”?
她哽咽了,“你这个坏小孩,把我弄哭了”。
那边没有回复,传出抽搭声。
她觉得她有责任帮单纯的大男孩,她不能让他深陷不自拔,她愉快地说:“我找的老头子就在旁边,我现在很幸福,所以你更要幸福,我让他和你说句话”!
布莱克突然接到这个任务,愣了一下,郑重地接过手机,沉静地说:“你好,红鱼,我是黄鱼的爱人”。
整得像对暗号似的。
他把手机还到她手里,她带着泪珠笑了。
红鱼有点紧张地说:“您好,您好”。
布莱克小声提醒:“休息一下吧,改天再聊”。
她因为激动,紧张,聊的时间不短,确实很累。
她呆愣着,然后对红鱼说:“谢谢你能想着我,这么多年还想知道我的情况,我很好,也希望你很好,你那么年轻,一切美好还没开始,大胆寻找你的幸福吧,……坏小孩”。
“别,别”,红鱼听出了诀别意味,“我找到你不容易,我不会打扰你,你们的,只要让我知道你随时都会回答我就好,求求你”。
她没说话,手指按了下去,连通的电波断了,他一下子又回到千里之外。
她搜到通话记录,那个海南来电在她眼前模糊不清,她按下了一个按钮,从此,他再也打不进来。
一扇门重新关闭。
她的绝情,这次不是为了布莱克,这一次,真的是为了红鱼,他找到了她,完成了多年心愿,应该没有挂牵了,就让他游回生活大海吧,娶妻生子,过平凡却幸福的日子。
本该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试探着问:“听上去很年轻,多大啊”?
“那是2010年吧,他25岁,不知怎么成为我的QQ好友的,他转载我相片,我留言说:我炖了你,红烧你,他说:好啊,你吃我吧!
后来那个冬天他给我壮胆,凌晨四点醒来和我一同出门”。
布莱克不再问,不再说,将她抱紧,轻声说:“对不起,红梅,那时我不在你身边”。
他们很少提及互相不在的日子里彼此的生活,他没说多想她!她没说多恨他!
以后会慢慢谈起的,会的,但现在情不自禁地回避。
她从他怀里歪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听到的就是我和红鱼的全部,后来我把他拉黑了,没再联系,我做到了当年的誓言:没让别的男人碰我,我做到了,你做到了吗?
你可发毒誓了哈:和别的女人有联系天打雷劈,说,有没有别的女人”?
她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眼神开始躲闪,在她虎视眈眈的眼神中,气短。
他再次对视她的时候,实话实说:“有一个护士,她觉得和我条件相当,让我和她搭伙过日子”。
“你和她交往多久?不能第一天就要和你搭伙过日子吧?”
“时间不长,就是一年多以前,刚开学时我感冒了,好几天都不好,镇卫生院一个护士每天来学校给我打针,慢慢就熟悉起来。
但是,我指天发誓,和她没结果,没发生实质关系,我心里想法是,我得留着自由身,要不哪天你找我时,我又没机会了,听说你病了,当时觉得天塌了”。
“我又不会很快就死,别跑题,继续说”。
“我没有对不起你”!
他略去了过程,把结果渲染得很漂亮,而这个结果也恰恰是他的骄傲。
她岂是好糊弄的?
她转过身,正对着他,她淡定地说:“你一个人那么久,有感情插曲很正常,没有的话,我怪不忍的,那样你就太苦了,我能理解”。
听听,多么善解人意!
他心里说,我才不上当,说多了以后都是把柄,我还不知道你?
回头手撕了我!
再说,那也不是显摆,提起那个女人他满肚子气,觉得恶心。
就不恶心你了,不是所有实话都要实说的,不是欺骗,是爱。
他无辜的说:“我只有那一次插曲,时间很短,除了那一次,我清清白白,而且那一次,我也没失身,为你留贞操呢,不怕别的,怕天打雷劈啊”!
“只能说我们兜兜转转又找回了彼此,至于过程,不计较,你现在是我的,今后是我的,我永远都是你的”。
“你总这么通情达理多好,犯浑的时候,啥扎心说啥,你心狠啊”!
“你说吧,那个护士和我比,有什么不同”?
得,刚夸完就来了。
这必须认真对待,躲避不过去的,实话实说。
他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个女人会侍候人,有心机,但很无趣,居家过日子的俗气女人”。
她从他字里行间捕捉到一些细节,心里酸水泛滥,脸色难看。
“我呢?我不会过日子?我傻”?
他见势不妙,把她抱过来,转身,脸贴着她的后脑勺。
在她耳边说:“你适合在我心上,在我床上,我愿意侍候你”。
这是他心里话,说的动情。
“哎,老天看不过去了,惩罚我,让我偏偏得这个病,就是让我远离男人”。
要跑题,又要伤感,他转移话题说:“你都把未成年少年带跑偏了,坏小孩至今未婚,你呀你,说你点啥好?
这是病了,要不跑海南约会,还有我什么事?看你泪水涟涟的难分难舍,真把我当空气,你不要挑战男人血性,你别过分,哪个男人也受不了那个,再为他哭可不行”。
说着他真的走心,酸溜溜的味就出来了。
“我从来没和他接触过,顶多是精神上的友谊,不像你,那个护士给你打针,接触你了吧?
还要和你搭伙过日子,你不给她机会她就恬不知耻要和你搭伙?
你们肯定龌龊苟合过,别拿我当白痴”。
她也走心了,醋缸翻了。
“不管过程是啥,我们要的是结果,结果就是我没干天打雷劈的事”。
“你也不是为我,你是怕天打雷劈,多亏当年立誓,要不谁知道和哪个娘们儿搭伙,我去,搭伙?多难听的词,咱俩搭伙吗”?
他的心被她弄得七荤八素,无力地说:“我们是爱情,不是搭伙,我也恶心那个词儿,弄得和动物配对似的”。
最后他们达到了一致,同时笑了。
岁月都可以原谅,插曲就翻篇吧!
她把辫子一甩,坐在他的膝头,小手扣在他的双眼上,他留出嘴等着,她的嘴唇印了上去。
什么老唐,什么护士,都是过去,现在这个男人是她的,她是胜利者。
转眼到了七夕。
他们面对面坐在凉席上,都低头认真地看着手里的小本子。
那枣红色的小本子看上去和他们的副高级证书差不多,他们的证书的确不少,但这个与众不同,这个叫结婚证。
他们领证了,领结婚证了。
从1990年春天在杏花树下重逢开始,历经28年,他们终于成了合法夫妻。
因为是夫妻,夫妻内的事怎么做都与外人无关,要生孩子谁也管不着。
12年前那个孩子留下来的话,现在快读初中了。
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肯定是一个活蹦乱跳的聪明孩子,在他们身边,叫“爸爸,妈妈”,那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现在的经济能力是可以抚养很好的。
如果没有病,48岁的她会拼命生个他的孩子的,与他的孩子。
而推回28年前,她不松开他的手,他们也像大恒小飞一样,这28年过的平凡,但安稳。
把孩子培养成才,回首时一生没故事,但她宁愿回首时没故事,也不愿意有故事,女人的故事是血泪述说的。
他呢?她的故事怎么能没有他?
这些都是假设,种种假设都不敌现实的安排。
他们像两棵树,错过了同时开花的季节,四季的轮回中一直在调整节奏。
终于同步了,却花开过,果结过,还好,最后彼此又站成伙伴。
他们是夫妻了,终于是夫妻!
他们同时抬起头,眼神里说:再分开我们的只有生死。
他说:“闭上眼睛”。
她见他很郑重,就闭上眼睛。
他拿过她的手,放在她手心一片硬邦邦的东西。
她不等他说什么就睁开眼睛。
“银行卡”?
她拿到眼前端详,这和她的工资卡一模一样。
他的微笑里有自豪,有当家做主的得意。
“上交给老婆工资是必须的”。
她滚到他怀里,在他胸前仰面笑,“你舍得?我可是铁公鸡,你反悔来不及了”。
他低头笑着,“除了这几个月工资,还有这些年的积蓄,我没兴趣倒来倒去,都在里头”。
第297章 木头人
元旦他们是在医院度过的,这次住院是主任对她三次整形方案中的最后一次。
也许身体经过千锤百炼习惯了,也许这次“切割”不多,她没像第一次那么痛苦。
她又被缠成茧蛹,又在走廊溜达,又见到新的患者,也见到了几个面熟的患者。
面熟的是第一次住院时的病友,她们是来化疗,彼此重逢很高兴。
“你怎么样”?
只简单一句,大家都懂。
没人问:你家住哪里?
你回家过的好吗?
不问!
大家在这里萍水相逢,离去时不说再见,回到各自的轨迹,顽强的活下去,残缺的身体里磨炼出一颗坚韧的心。
她到了出院的时候,撤去绷带,又要穿束身衣,她坐在主任面前,主任要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
“你满意吗”?主任难得有女人心。
她笑了,“我在镜子里照了,觉得那个有一点点大”。
“这正常,还有消肿期呢,消肿后会缩一点,不要用放大镜去观察,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
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哺乳不均匀,孩子断奶后都有差异。
你这个除了对称性,主要看移植组织成活情况,和密度。
我答应把你切了再还给你,我成功了”。
主任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进来一个漂亮护士,护士没拿药瓶没拿针,而是端个照相机。
主任亲自给她摆角度,她慌了,“不要照我脸啊”。
“让照都不给你照,只照那两个,放在外科门诊宣传栏里”。
咔咔咔,不知拍了多少张,她觉得好有意思,在医生这里被拍就合理合法,换在别处,就另当别论。
护士出去了,他帮她穿戴好,她坐着不动,主任直愣愣地看着她,意思是:你可以出去了。
她对他说:“你先出去一下”,门关好后,她看了眼莫名其妙的主任,小声说:“我出院时就在肚皮上打了一针,以后每28天都打一针,然后每天吃一片药。”
“我助手给你打针了?哦,那就继续那个方案吧,原则上不能总换药。
那个是联合治疗,最先进的方案”,主任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
主任永远是毛脚兔子作风。
她再说下去好像质疑治疗方案似的,她就把后面最想说的话咽回去。
“谢谢主任”!
她出去了,在门外见到同样莫名其妙的他,他不知道她在里面和主任谈了什么,见她脸色不好,没多问。
他们收拾行囊,终于不再住院,终于回到了家中,准备过个安乐年,这一年太不容易。
客厅的大窗迎来满室阳光,洒在茶几上,那个鱼缸变成的花瓶,插满了鲜花。
他曾承诺,等有钱时天天给你买鲜花,不买打折的。
现在,他能买得起了,鲜花两三天换一次,百合的清香总在屋里氤氲。
窗前几盆高大绿植叶子总是一尘不染,那是他一片片擦的,每天他都仔细撸一遍。
他撸叶片时,她靠在沙发上默默地看,半天不说一句话。
他引她说,“你想不想养个小狗狗?从断奶开始养,肉球似的,对它的教育也要从小抓起,长大了会懂很多事。
我们出去散步时,牵着它,它可愿意到外面玩了,撒欢跑,长大了有力气都会牵不住。
我们就不要那种大型的,也不要那种哈巴,就中型的吧,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老婆”!
她的目光落在百合上不动,再飘到绿叶上很久,淡淡地说:“随便”。
她懒言呐语,从第二次出院开始渐渐就这样,很静,不喜不怒。
生病以来对她身心的摧残似乎积累到一定程度,她很疲倦。
他很用心,很用心地逗她开心,但是她对一切不感兴趣。
他给她“松绑”时,会特别关注二宝,像抚摸一个娇嫩的婴儿,二宝是她拼命换来的,她最在意,可是,他哪怕轻轻地亲一下时,她也很漠然。
睡觉时,她曾经最怕他冷落,他一直很小心地亲昵,以前她会骂他:“病人你都不放过”。
说的难听,嘴角掩不住笑。
可是,也是第二次出院后,她的反应很冷漠,有时反感地推他。
“让我安静”!她吼,不是口是心非,是真的烦他。
她第一次出院当天,白脸助手给她打了一针,她对布莱克说:“你说扎哪里了?扎肚皮上了,那才疼呢,助手说那是缓释植入剂,每28天扎一次,要扎三年”。
从第一次出院开始,每天吃一片药,要吃五年。
他把手机定好闹铃,每天晚上七点半,准时吃药。
有了打针,有了吃药,她觉得她的生命有了保障,很开心。
他更开心。
但代价是,第二个28天该扎针时,她的月经再没来过。
助手说:扎针就会这样,为了治病。
言外之意,为了活下去,还在意大姨妈?
从上初中第一个月开始驾到的大姨妈,伴随她这么多年,每个月如期而至,令她烦不胜烦,可是突然离去,她怅然若失。
尤其是,她的大姨妈正充沛旺盛,一针下去,就戛然而止。
好遗憾啊!
当大姨妈没了时,她才发觉大姨妈对一个女人多么重要。
但为了治病,一切为了活着。
可是,为了活下去而扎的针,吃的药,在救她命时,也在抽走她的热情,她变得沉默。
他意识到,家有病人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必须处处小心,必须做出长久战准备。
他想起养小狗逗她开心,但小狗不是马上就能抱回家,他挖空心思琢磨让她开心的办法。
这天,他擦完绿植叶片,牵起她的手,她没说什么跟随他走进卧室,他关上门不说话,笑吟吟不语。
她听见了一簇轻细的声音,那声音在关门后飘曳着,像一阵清泉淙淙,渐渐飘远。
她抬头寻找,目光落在床脚对着的棚顶,那里垂下来一串淡紫色的东西。
一个紫色的玻璃罩像个打开的降落伞,伞下垂出十来根丝绳,每根丝绳末端垂下一截轻薄的玻璃管,紫色的玻璃管。
刚才的袅袅轻音就是玻璃管相碰而发出。
她痴痴地仰望着,两眼汪着晶莹的泪,泪光中紫色风铃变成模糊的紫雾。
看见她流泪,他反倒高兴一下,因为她有反应了,哪怕这个反应是流泪。
他轻轻地拥她入怀,她扎进他怀里抽噎,继而变成放声痛哭,他用双臂环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后背,让她哭。
出院以来,她第一次释放委屈,在他怀里释放。
很快,她的嗓子哑了,他不敢让她哭下去,柔声安慰:“都过去了!最难的时候过去了,从现在起一天比一天好”。
不听这个还好,听到这个她哭地更伤心。
好久才变成抽噎,最后平静无声。
当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时,异常平静,她异常平静地说:“当我知道自己要失去ru房时,我接受不了,后来知道可以移植,明知道会很痛苦,但我义无反顾地移植。
在我心里,我有个念头,当有一天你回来时,我还是那个我,而不是缺个ru房的怪物。
我接受了一刀又一刀没觉得疼,终于等来了最后这一天。
可是,我的ru房回来了,现在我的心却死了,我没有女人该有的一丁点欲望,我变成了木头人,你知道啥是木头人?
你拥抱我时,我没有一点感觉,甚至反感,这种感觉我已经品味好久了,最近几个月来一直这样。
这一定是打针吃药导致的,我才打针吃药半年多就这样,我还要打三年针,吃五年药,那时我会什么样?我会变成行尸走肉!
我是多么想要给你个热烈的拥抱!可是现在不能了,以后也不能”!
他目瞪口呆。
她说这些时平静的样子更令他目瞪口呆,她的平静里是绝望。
她一直承受着这么大的心里压力。
你这个女人啊,我是谁?你心里这么多苦为什么不要和我说?
能责备她吗?该责备的是自己,她为什么不敞开心扉?还不是自己关心不够?
这又是一次领悟。
有问题解决问题,我们想办法。
“我去三院问主任去,能不能换药”?他眼睛一亮。
她苦笑着摇摇头,“出院那天我刚要说,说我这情况,主任说:这是联合治疗,是最先进的,也就是治疗没毛病,还问什么”?
原来,他们所高兴的:她是最轻的,不必化疗,吃药就行。看来,高兴太早,这个病并不那么简单啊!
疾病,就是这样反复无常,要不就谈癌色变呢?
他捧着她的脸给她梳理凌乱的头发,鬓角的头发有泪有汗,濡湿了。
她的眼睛哭肿了,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悲,没有愁,像一潭死水,这个鲜活的生命以后随着打针吃药时间的延长,会失去所有热情,真的是行尸走肉!
我可怜的妻啊,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他空洞地安慰,比如说:我们做一对灵魂伴侣,就是幸福的。
与其这么说,不如让她苟且偷生,当生命只剩下残喘,可以忽略一切附加奢望,但她没到那份,她应该得到生命的乐趣和尊严啊!
她到底怎么了?
她的心情一言难尽,健康人会轻描淡写地嘲笑:那么大年龄的女人,没那欲望就没有呗,独身女人还不活了?
没出息!
既然得病了,啥都得忍着,能活着就阿弥陀佛,矫情!
她真的没出息吗?
对于欲望,没有和不想是两个概念。
谁能体会,一个人无欲则无求是啥感觉?
当没有欲望的时候,也失去了对生活的任何乐趣。
一个人没有欲望真的好可怕,一个人心静如水真的好可怕。
最后连活着的欲望都没有,不可怕吗?
乳腺癌在当今不是疑难杂症,治疗手段很成熟,绝大部分患者不影响寿命。
但是,就因为活的时间长,痛苦的时间也长。
别人看到的只是生命的长度,却不知患者生命的质量。
而一个人生病后,就被排除在健康群体之外,变成另类,像动物世界里的老弱病残,是被歧视的群体。
谁能感同身受?世上不存在感同身受,谁都不能感同身受别人的苦。
生这种病的女人们没有祈求别人的怜悯,她们有的返回工作岗位,有的继续在家当顶梁柱,她们笑对生活。
但是,身心的种种不适只有自己知道,一个人独处时,只有自己好好安慰一下真实的心吧!
所以她没说,哪怕对他,让苦水在心里往深处流,流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这次看见风铃,勾起的回忆太刺心,她哭了,她说了,说出了她的苦。
他用手掌贴着她的后脑勺,把她贴在自己胸前,想到他的温柔再也激不起她的心动,两行泪悄悄流下来。
哪怕你是个木头人,我也要让自己的温柔成为你的依赖,他的泪珠滴在她的头发上。
她虚弱地依偎在他怀里,无助,迷茫。
尽管她是木头人,她想要投入的怀抱依然是他。
我要给你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
最后所有医生都说:就这样吧!
那时我们再认命!
他的眼神变得冷峻,他已经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来,我们到床上躺一会儿”,她躺在了床上,很疲倦,恹恹欲睡,他坐在她身边上网,用他了解到的常识查阅。
她睡着了,梦中才没有委屈,他要办的事一点点思路清晰,他深受鼓舞,他想出救她的办法了。
第298章 寻医
农历腊月二十,在所有人准备过年,外地的游子返乡,在家的人各种采办时,他们逆行而上,在晚上十点登上了开往BJ的绿皮火车。
半个月前经过预约挂号,抢火车票,他们要到BJ寻医去。
她因为伤口不能坐飞机,绿皮火车有卧铺,八个小时的车程能比动车舒服一点。
他靠车窗坐着,她半躺在他怀里,火车带着他们在夜色里飞驰。
他们谁都是第一次去BJ---伟大的首都,曾经的梦想中有很多种去那里的憧憬,唯独没想到最后是看病才去那里。
看不见车窗外,她想象着一条钢铁巨龙在夜色中劈开严寒开往希望。
爱人的怀抱是安全温暖的,她睡着了,耳畔是时远时近的喀嚓声,他稀里糊涂浅睡。
晨曦透进窗帘,他把窗帘拉上去,激动地在她耳边说:BJ到了!
她激灵睁开眼睛,他们趴在车窗往外看,火车已经很慢很慢,像是让他们好好看看沿途风景。
密集的楼顶之上一线红光冉冉升起,那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她笑了,他见她笑,也笑了。
早晨六点半,他背着双肩包,与她十指相扣,他们走出BJ站,回头看看“BJ站”那三个字,这里必须留下纪念。
他们互拍几张后,叫住一个小伙子,“给我们拍一张合影好吗”?
他们赶紧站好,手扣得紧紧地,在寒冷中绽放笑脸,留下了来到BJ的第一张合影。
“预约的是下午两点号,我们可以玩一上午”,他愉快地说。
想去的地方太多,但时间有限,那么最想去的就是天安门。
经过一系列手续后,他们终于走进了天安门广场。
他们手牵手,怀着朝圣的心情一步步走向那个神圣的城楼。
他眼睛湿润了,她更激动,泪水涟涟。
他们极其渺小,是来到首都的一对乡镇老师。
他们极其自豪,他们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BJ随处是历史,遍地是看点。
如果心中无事,畅游个够多好,但他们来干嘛?看病啊!他们兴高采烈的同时都心事重重。
一上午太快了,简单吃点午饭后,他们坐上了去医院的公交。
在公交车上还贪婪地浏览窗外,看到很多耳熟能详的地名,虽然只是第一次见,但像故地重游。
车上有位慈祥的本地老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俩外地“孩子”,老人笑呵呵地说:“五六月再来吧,满城月季花”。
他们对视着:以后肯定会再来的,怀着愉快的心情再来。
时间在他们预算内很充裕,当他们站在医院大门外,看见一座普通的楼上滚动这几个字: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
她的手在他手心抖着,他紧紧地握着。
他传递给她勇气:
我们来了,来到全国最高的医疗殿堂,这里会解决我们的问题的。
其实,以前他对这个医院一无所知,都是最近网上查询得到的信赖。
来到这里就是他想到的救她的唯一办法。
医院很老旧,这给他们一种朴素亲民感。
他们是预约挂号,第一步需要取号。
打听着来到二楼,场面太“壮观”,他们心一慌,人太多了!
人们都在排队取号。
好几个队伍甩着弯排出好远,他们刚站在队伍后,身后很快续人。
这种阵势是省会最大的医院也没有的。
这是首都啊,他们能千里迢迢而来,别人也是啊!
四面八方的患者都往这里聚集,岂能不多?
他站在队伍里,她依偎在身边,随着队伍推进,他准确地算了一下排在他们前面的人,一共三十个。
他们的号是两点整的,那么他们有四十分钟,按每人取号一分钟算,他们的时间也是可以的。
又往前推了几步,突然,他眼前一个闪念像闪电亮一下,惊到他时眼前一晕。
他如梦初醒:预约取号必须提前十五分钟啊!
也就是他取号必须在两点前15分钟完成。
超时系统关闭,谁都没办法。
这么算来,他们的时间就要扣掉15分钟,也就是不到25分钟里前面有三十来个人。
如果取不出来号,他们期盼了半个月,千里迢迢而来,医生面没见到就黯然而归?
他额头冒汗了,都怪自己,因为贪玩非得精打细算时间,精打细算时怎么就忘了这个要求?
就不能提前来吗?
她感觉到了他的紧张,用安慰的眼神看着他。
前面取号的人有的快,有的磨叽,他的心要跳出来了。
“你排着,我看看能不能机器取号”?
说完他跑了,一顿无头苍蝇乱撞后在一楼找到了自动取号机器,又是一队队在排。
他好说歹说提前到机器前,一顿操作,但是取不出来号。
焦急中看见旁边一个柱子前站个护士,他跑过去求救。
“您帮帮我取号吧,我要来不及了”,他急促地说。
与他的着急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年女护士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礼貌客气的,例行公事地说:“您自己再试试”。
“我试了,不行,求您帮我取一下”!
他的声音很大,可能吓到了护士,护士又看了他一眼,索性闭嘴不出声了。
他猛地转身回到机器前,那几个人缩回手让他先取。
在他又一次失败时,身后一个声音说:“外地银行卡可能取不出来吧”。
他撒腿往二楼跑,远远地看见她所在的队伍,她已经排到前十左右。
他看到了希望,跑到她身边。
与极限时间还有五分钟。
五分钟还可以,不至于磕头作揖求情。
她也意识到时间的紧迫,但没慌张,镇定地站着。
他盯着趴到窗口的人,祈祷他们快点离开,还好,都没用上半分钟,一个接一个很快地取完离开。
他们有希望了。
他们终于排到了第二位,还剩两分钟。
他们前面是个肥胖高大女人,她趴在窗口像面墙,把窗口堵得密不透风。
听口音是本地人,她慢吞吞的和里面的护士饶舌。
她的号已经取出来了,握在手里还在咨询,不知和一个挂号窗口的护士有啥咨询的。
护士很耐心,胖女人就像聊天,哦,啊,嗯,哈,是吗?哎呀!哦!
胖女人没完没了,她所用时间等于四五个人。
他在后面真想揪着她的头发甩墙角去。
他盯着时间,不能再等了。
他在后面克制着说:“请让我先取号好吗?我快来不及了”。
前面的墙没听见似的,他大声重复一遍,那堵墙不耐烦地回头,听出他是外地人,用硕大的蒜头鼻不屑地一哼。
这时她留出一道缝隙,他往前一挤,蒜头鼻被挤出窗口,他把取号证明递了进去。
蒜头鼻肩膀一挤,脑袋要伸进窗口,又要磨叽,他怒目而视,她再啰嗦,他就会大吼:你有完没完?
啪嗒,一摞东西扔出来,他的号取出来了。
他刚闪身,后面的人就趴上去,蒜头鼻插不进去,她已经引起公愤。
他拉着老婆的手走出人群,一看时间,正好一点四十五分,极限时间到了。
这夺命取号啊!
她心疼地给他擦汗,他着急出了一头汗。
他看着老婆欣慰地笑了。
好了,安心排队等见医生吧。
他预约两个号,一个是乳腺外科,这个就诊时间靠前,一个是乳腺内科,这个半个小时后。
他知道外科就是看病手术的,但内科是什么?他不知道,当初在网上看见有内科,随手就预约了一个。
在排队等叫号时,他们旁边坐个爱搭讪的患者,聊了几句,是内蒙的。
内蒙患者说:“我在这里看病拖拉半年了,啥都排号,看病的太多,太慢,多亏我住我儿子家”。
他们倒吸一口凉气,反复检查他们带来的资料,病历本,还有打针吃药证明。
终于叫到了她的名字,是乳腺外科,他们庄重地推开那扇极其普通的门。
“在你们那里三院手术的?三院主任我认识,治疗方案没问题,就这么治疗下去吧”。
那个秃顶老医生说。
不到两分钟,他们走了出来。
关于这个结论,他们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
高兴的是地方医院没毛病,悲伤的是,维持原来方案。
他们还有个感觉,都感觉那个秃头医生好像怕担责似的,生怕说与地方医院方案不一样而让他作证,他想都不想就一连声地说:治疗方案没问题,就这么治疗下去吧。
一顿紧张后,他们松懈下来,坐在椅子上等下一个科室:乳腺内科。
两个科室挨着。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这里也没有良方,那么,她只能接受药物带来的一切后果了。
很快又叫她的名字,乳腺内科在叫,他们不抱任何希望了,推门走了进去。
靠窗一个中年男医生,正在打发一个患者。
患者是本地人,医生很耐心。
当轮到他们时,医生翻看她的病例,扫了眼她的用药。
医生勃然大怒。
抬起头厉声的:“谁让你打针?谁让你吃这个药”?
他们声颤,“我们当地医生啊!”
“换药,吃……”!
医生咕噜一句药名,他们没听清,听清也不懂。
那是一个奇怪陌生的药名。
“我们原来打针吃药为什么不可以”?
医生又怒了,“你们愿意就继续,随便。
你们不做检查,就是这个诉求,是吧?那可以了,下一位”。
医生把他们的资料推过来,下一个患者坐了过去。
他隔着桌子问:“医生您让我们吃的药叫什么”?
医生又咕噜一遍,他们死记硬背记住了。
这就看完病了!
他们一脸懵地走出来。
这位医生对外地患者不友好。
一个外科,一个内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案,他们该听哪一个?
他们当然最希望换药,但是内科暴脾气医生给他们的答案,令他们一头雾水。
他们已经快下楼了,他蓦然转身,大步往回走,在内科门外推门而入。
那位脾气暴躁的医生头都不抬。
他大声问:“医生,您让我爱人吃什么药”?
医生如果再说“随便”,他就揪着他见院长去。
医生沉着脸说:“托瑞米芬”!
然后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你吃啥就吃啥得了,难道让我给你们讲原理?
好吧,好,他点点头,又出来了。
他们缓缓地走出医院大门,来到大街上,再回头看看那长长的一串医院名字,百感交集。
千里迢迢而来,他们把这里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却得到这么个稀里糊涂的结果。
两个结果之间,没人告诉他们选择哪一个。
偌大的BJ有无数好玩的去处,颐和园,长城,他们都没去过,但没那心思了。
而且他们预定回去的车票,错过就难再抢到。
他们黯然地回到火车站,依然是夜色苍茫中上了绿皮火车,火车在深更半夜中向着家的方向飞驰。
他们毫无睡意,她偶尔掀开窗帘一角,在苍茫辽阔的高天广地中,远处移动着一簇灯火,慢慢地融合在黑暗里。
第299章 求药
回到家的第二天,他们驾车又出门了,开往省内医院老大,一院,它与三院是兄弟关系。
他决定去一院再看看,一院怎么说。
他在网上了解到,一院也有乳腺内科。
他还了解到,乳腺内科专门研究患者后续治疗,什么类型的病吃什么药。
外科负责收治患者,开刀手术,内科有点像“售后服务”。
他们最应该就诊的就是乳腺内科。
BJ医院有内科,一院有内科,三院没有,看来三院还是不完善的。
一院内科专家号春节前已经预约完毕,他挂了个特需号,花了300块。
特需号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号。
他们来到一院,一院的人比三院多极了,这是全省的中心。
他们一直乘电梯上到七楼,他们第一次来到七楼,这里宽绰明亮,患者极其少。
他们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被护士领着走,所经过之处明亮高级,与300块钱相配的地方与楼下果然不同。
专家坐在里面等他们,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教授,因为是特需号,同样的一张脸在这里变得和蔼耐心。
他们把资料呈上。
专家低头翻看几下,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病很轻,不重,不必用联合治疗,联合治疗副作用太大了。
患者免疫组化中,ki67如果达到70~80%才用那么霸气的药。
你的Ki67,才10%,说明你的病恶性程度很低,预后效果好,不易复发转移,用最低端的药就可以,副作用最小”。
他们对视一眼,他们都是老师,脑袋不笨,医生这么解释,他们豁然开朗,他们一直以来就希望有人这么对他们讲一讲。
专家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她的治疗方案错了!
用错药了!
那么换药吃什么药?
“托瑞米芬”!专家说出药名。
又是托瑞米芬,他们已经不陌生,BJ那个暴脾气医生就反复说这个药。
现在理解了BJ内科医生为什么炸。
他看到他们的治疗方案,怎么能不炸:这么轻的病用这么猛的药?!
他没耐心给他们解释,只是气急败坏地说:换药。
而他们还死心眼子刨根问底:为啥?
医生又气炸了:换不换随便!
总之,他们是嘴笨的患者,医生是个有才无德的医生。
在特需门诊,专家终于把他们的疑问解开,300块钱没白花。
他们按耐着激动,她特意又问了一遍:“换药后还扎针吗”?
“不扎!只吃药”!
专家好心嘱咐他们:本院的托瑞米芬是国产的,你们买进口的吧,进口与国产还是有区别的。
本市的国药大药房就有,去吧。
他们拿好资料,高高兴兴出来了。
坐在自己家车上,他们没急着找药房,而是把一些事情捋捋。
他们在三院手术的,三院没有内科,白脸助手自作主张给她扎肚皮针,搞联合用药。
三院主任听说打针时,也愣了一下,但毛脚兔子说:原则上换药不好,继续用吧。
主任应该知道,联合用药太狠,但没坚持换。
医生也没得过这个病,她们也不知道针扎在身上啥滋味。
狠就狠点吧。
白脸助手是唯一没得到他们红包的人,难道他使坏心?
布莱克想了想说:“不会的,那家伙就那水平,他不是故意的,作为个医生,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他会有的。
就比如我们老师,外界各种黑,害群之马肯定有,但绝大多数都会坚守职业道德。”
布莱克这个人呀就是这么实心眼,她也不坚持了,相信人心没那么坏吧。
只能说白脸助手,真是个二百五啊!
她这辈子不会忘了他的样子,他很高很帅,懒洋洋的,没有一点上进意识,真不知怎么读博士的,他姓杨,取了个女人名字。
叫杨废物得了。
这半年多好冤枉,如果不去BJ,不随手挂个乳腺内科,根本不知道换药。
她还会继续扎针,继续定时吃药,严格地按照医生方案来,严格地把自己推进深渊。
其实动手术前,云飞已经给她预约上了一院名医,但二姐说:三院主任是我同事发小。
她觉得不就是拿掉个小东西吗?三院就三院吧,有熟人更好。
如果当初不去三院,而坚持在一院手术,那么肯定不会走这么大弯路!
有病看病,走正常渠道都能得到正规治疗,真没必要剜门盗洞找后门。
这个话就不能当二姐磨叨了,二姐太为妹妹操心了。
实事求是,三院的手术做的确实完美。
回过头来捋一捋整个看病经过,一句话:一言难尽。
接下来找药房吧,他按照网上查询,驱车来到一家国药大药房。
药房有托瑞米芬,但是国产的。
“我们国药大药房好几家连锁,没有一家卖进口的”。
店长说。
他们又蒙圈。
在买药环节又卡壳。
“当初在BJ时直接买几盒好了,BJ肯定有进口的”,他后悔不跌。
谁知道这么大的省会没有他们要买的药?
“到BJ买去,大不了一个月去一次嘛”,他毫无惧色地说。
是的,现在的困难已经不算什么,他们经历过的太多了。
“给二姐打电话,她有同学是做药物代理的”,她想起来。
他们又来了精神,在电话中简单与二姐沟通后,说:“医生让换药,可是本市药店没有,还有哪家药店有卖”?
二姐很重视,让他们等回话。
他们又开始等待,把希望寄托在二姐那个药物代理老总的身上。
人们从他们车前走过,很多人手里拎着年货,大街上有的地方张灯结彩,洋溢着浓烈的过年的气氛。
“哦,今天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他看着外面轻声说。
人们都在欢天喜地迎新年,他们心急火燎找药房。
他恨不得今晚就让她吃到新药,原来的药能扔多远就多远。
二姐回电话了,“我同学说有一家药房叫:大格大药房!
这个药房专门经营各种尖端进口药品,肿瘤药,孤儿药。
这家药房的药没问题,可以信赖。”
这家药房的名字好非主流啊!
试试吧,看有没有他们要的进口药。
他打开百度一查,嘿,就在一院前行一千米就有一家。
全市只有三家,都开在大医院附近。
很快他们的导航到终点。
下了车,他们寻找非主流药店。
哈哈,在道边,绿树掩映下,有一个卡通小屋,橘黄色主调,米白色相间。
好大的牌子:大格大药房!
他向她伸出手,她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一握,一同迈上台阶。
店里很温馨,看不见寻常药房的货架,几个穿制服的店员在忙碌,有一两个顾客。
他问:“有进口的托瑞米芬吗”?
“有”!
他们只觉得一块乌云,刷,散了,满心阳光。
店员从仓储拿出三盒药,他一口气买了三盒,三个月量。
店员:“我们店的药从不断货,放心吧”。
驱车回家!
他们也要欢天喜地准备过年。
第300章 团圆年
腊月二十五的早晨,他熬了一大锅二米粥,粥上蒙了层粘稠米油,精心炝拌了一大盘老醋菠菜,翠绿的菠菜在白瓷盘上堆成圆溜溜的小山,山尖开满了红色小花---油炸花生米,颗颗红亮饱满。
她看看粥看看菜,不解,“这么多能吃了吗”?
“能,都吃光了你肯定惊喜”。
她哭笑不得,“都吃光我就惊吓了”。
她坐回餐桌边,“我饿了,盛粥呀!你不伺候我啦?”
她发觉已经过了每天吃饭时间,今天他怎么这么不积极?
他绕到她身后,热烘烘的嘴巴子从她脖颈蹭过来,探过胳膊,摸摸她的肚子,笑着说:“还没瘪,再等等,现在吃饭你就后悔了”。
她回头斜视着他,这个人葫芦鸡卖什么药?
大约七点半那样子,门铃刚响一声,他看都不看就去解锁。
“嘿?是谁啊?你就放进来”?
他拉着她的手往房门口一站,笑嘻嘻的。
他把房门一开,在她往外探望时,电梯门开了。
走出来一个瘦高小伙子,谁啊?这么帅?
十秒愣神后她裂开了嘴,“儿子!这不是我儿子嘛”!
云飞冻得哆嗦着一步迈进屋。
他搬着妈妈肩膀端详着,“很好,好”,孩子眼睛一红。
“看看这是谁”?她顺着云飞目光一扭头。
布莱克与另一个小伙子勾肩搭背地站在旁边。
那个小伙子与云飞同龄的样子,比云飞矮一点,皮肤黝黑,头发微卷,剑眉下一双长眼。
好眼熟,简直就是布莱克年轻时的翻版。
她意识到这是谁了,松开云飞,向黑小伙伸出手,“林洋啊”!她露出愉快的笑容。
林洋礼貌的与她浅浅拥抱一下,那边布莱克和云飞同时张开胳膊,同时一扑,来个熊抱。
十二年多不见,可曾忘了过去?
“Daddy,你还是那么有劲”,云飞使劲拔了一下布莱克,松开他时说。
一句Daddy令布莱克眼含泪花,五年多的父子情深不会忘的,不会!
一句Daddy多少故事!
林洋的眼神一闪,迅速回避的样子,她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赶紧说:“孩子们快洗手吃饭”。
他盛粥,她端粥,终于开饭。
简单一餐家乡早饭,凝聚着一个小老头子浓浓的爱,她这才懂了,他为什么让她等。
她不解地问云飞,“你不说后天到家吗?你和林洋约好的吗”?
云飞神秘一笑,喝口粥,看着他Daddy,布莱克夹起一粒花生米向她伸来,她接住花生米时咬住筷子,意识到孩子们在场才松开。
你们串通一气!
他招了,“俩孩子约好同时回来,让我不告诉你,给你惊喜”!
这一定是云飞主动约林洋的,她和蔼地对林洋说:“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我太高兴了,在外面想家乡饭吗”?
“每次回去都得重新适应一下”,林洋每次回答她的话,都放下碗,看着她说,这孩子礼貌中带着拘谨。
她反倒不好意思总打扰他吃饭。
她尽量让气氛松弛,对云飞不必刻意,主要让林洋放松,那么自己的脸就要保持愉快的笑容,说实在的,腮帮子都酸了。
接下来这一天中,她什么也没做,但极其疲惫,家里清净惯了,多了两个大小伙子,眼前满登登的,耳边吵嚷嚷的。
他们只告诉云飞她病了,很轻,没事了,视频时也都是最好状态,所以云飞一直到过年才回来,亲眼见到他妈能吃能喝,就放心了。
她觉得有些失落,如果是女儿,肯定会问长问短,要不说女儿是小棉袄?
哎,儿子作为男人,就是粗心。
但想想也就算了,他又不是一天两天才粗心,儿子就是一件漏风夹袄。
指望他们暖心,没门!
林洋和他亲爸简单聊过后,这孩子话也不多。
他一直回避她这个女主人,她也不难为他,远离他让他自在。
她见到他不可能没回忆,12年前那个秋天,他躺在床上绝食,以死抗拒她生下孩子,他奄奄一息中睁开眼皮死死的看她一眼,那一眼令她无以言表。
那一眼令她决定这辈子不与他有关系,尤其想到他是唐凤枝儿子,可是,时间淡化了一切,他们又见面了。
她不想与他有关系,可是与他爸有关系呀,他也是布莱克的儿子呀。
他来这里与她无关,他是来看爸爸滴,这样他们才见面的。
快点吧,这几天快点结束,他快点离开,至于在这里的几天,她必须好好表现。
毕竟当年他是孩子,从现在的眼神里,她发觉他不但长大了,而且懂事。
往事,往事就过去吧!
终于俩孩子把房门一关,消停了,他们卧室门一关,也自由了。
她躺在枕上不想说一句话。
他这一天就在厨房泡着了,使出浑身解数满足孩子们对味蕾的回忆,他也累够呛,躺在枕上先闭了会儿眼睛,然后侧身对着她。
“老婆,没和你沟通就让林洋来,你很累吧”?
她侧头对着他的脸,他的眼圈都抠了,她一阵心疼,把手放在他脸上摸着,“这里就是孩子的家,他不回这你让他去哪?
说的那么外道!我把他爹扣这儿了,儿子还能不来?买一送一,我赚了”!
他的手扣在她的手上,正儿八经地说:“你真好”!
她嘻嘻笑了,“滚蛋吧你”!
两天后,马上就过春节,一大早,两孩子穿戴整齐地要出门。
两个老家伙站在房门口目送,目送电梯门关闭,往下运行。
他们回身的瞬间觉得屋里突然空了,冷清了。
欢声笑语还在,眼前孩子们却不见了。
俩孩子一个看亲爹去,一个看亲妈去。
他们的生命还有另一部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老唐会不会扣着林洋不放,他还能回来过年吗”?
她很忧虑,这么说时她的内心真的怕林洋被扣住。
他像是不经意地看她一眼,眼神闪过感动,还有感激,感激她真心挽留林洋,他也忧虑地说:“不知道唐凤枝在哪过年,该死的女人没窝了”。
她狡黠地看着他,呦呵,惦记啊?
他看出她的小心眼,笑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和唐凤枝离婚不久,她非得和我分沙塘子楼房,她狮子大开口要10万,然后房子全归我。
我一想分了也好,再不和她有联系,我又是借的表哥钱,一次性全给她了。”
这个她知道。
他继续说:“我借的钱全还清了。
可是那个死女人把10万块挥霍光了。
她在手机上赌博,我都不知道手机能赌博,10万块不长时间输光了。
是同事们说的,我懒得打听。
现在她想回沙塘子楼房过年?她没那脸!你说过年她能在哪里?她能把林洋扣哪里?”
这个红梅不知道,她不知道的还有,唐凤芝的糖尿病发展成了肾病,将来等着老唐的只有透析存命!
这个可气可悲的唐老鸭,原来这么惨!
“云飞不会被闻立留下吧”?看出来他是真担忧,他对云飞有真感情。
“雾海那破屋子,除了酒啥没有,还有个吕大炮,云飞看一眼就得回来,不能留下”,她肯定地说。
这一天中,因为孩子们没在家,她也不笑了,他也不做新菜了,“对付一口得了,打扫一下剩的”,她说。
刚黑天,他们就睡觉了。
感觉到半夜十分,门铃急促地响起来,他翻身就下地,趿拉上拖鞋就往房门跑。
她也坐起来,穿上睡袍,把他的睡袍给他披上。
他们往后退了退,两个孩子一身寒气地进了屋。
“家好暖啊”!云飞搓着手说,她从林洋的笑容里看出他也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回到这里。
那一瞬间,她的心融化了,她实心实意地欢迎林洋回到这个家。
“洗洗睡吧”,他们说完回卧室了。
他们什么都没问,不必问,孩子们披星戴月地回到这里,足以说明这里对他们的吸引力。
他们看一眼给了他们生命的另一半就完成了心愿,接下来,这里才是他们新年,假期的归宿。
孩子们要过完元宵节回去,她突然觉得这半个月时间太短,她和他要好好规划怎么过。
她又开始笑了,不是为了表现而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情绪这个东西很微妙,发自真心的时候别人能感知到,林洋也变了一个人,原来,这小孩很活泼的。
“飞哥,你昨晚几点睡的?你真能熬夜,我眼皮早打架了”,林洋问云飞。
“我也不能熬夜,这不见到老爸老妈,还有老弟,我高兴吗?舍不得睡”。
云飞鬼心眼子从来反应快,能透露他总熬夜吗?熬夜也是苦读呀!
老妈焉能不知道他?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读研也不能放松,没听说有的因为贪玩毕业延时吗”?
老爸语重心长的说。
“Daddy,人在年轻时跌跟头是件好事,我高中时因为贪玩走了段弯路,从那以后我步步谨慎,真的是过年了才玩的”。
“嗯嗯嗯,劳逸结合”。
“还玩?我像你这么大时,你都能打酱油了,过年时我正在厨房当女佣呢”,她的牢骚戛然打住,太煞心情。
“红梅啊,别委屈了,等我结婚时我接你们到我家过年,你坐着吃现成的啦”!
云飞贫嘴。
“你毕业后真的不回来?在那里扎根?”老妈不知该喜该忧。
“不回来,我已经习惯那里了”,云飞不假思索地说。
布莱克把目光从云飞脸上转到林洋,林洋看着爸爸说:“我也不回来,那里的就业环境好”。
“你们俩要老爸老妈的命啊,那里房价那么高”!
她看看白儿子,看看黑儿子。
白儿子说:“放心,我找个本地的,房子就解决了”,说到一半突然刹住。
再追问就是不说。
“找本地的你受气,还是找一道出去打拼那种女孩子吧”,她唠叨。
这时林洋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得,黑儿子就这么做的。
她不满地看了云飞一眼,想说:你娶当地女孩,我咋办?
我给人家养了个儿子?
她想说的太多。
晚上就寝时,她还唠叨,布莱克开导她,“孩子们的事我们就别管了,尤其感情的选择,那是他们的事。
至于买房,我们不会啥也不管,但尽力就好,他们自己还要打拼呢。
两套闲房随你分配,卧龙农村老屋拆迁款你握着,咱家经济命脉都在你手里,你说咋分就咋分!
你就管好你自己,我管好你,就行”。
“我咋分?平均分呗!我还能偷摸多给云飞?”她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哈哈哈……!
“我们退出历史舞台了哈,新一代的生活又开始轮回”,她不胜感慨。
大年初一,他们一家四口出去看贺岁片,看完一场又一场,主要是她上瘾了。
三男人众星捧月陪她看贺岁片,直到所有贺岁片都看完。
“在影院看电影,气氛不一样”,她意犹未尽。
“以后有新片我就和你出来看,记得我们在县城看白发魔女?伊豆舞女”?
他忘情地说。
林洋专注地看着爸爸,他看到了另一个样子的爸爸,他从爸爸的眼神里看到了光。
他感到惭愧,多亏阿姨和爸爸谁都没丁点责备的意思。
看完电影,就逛吃,
逛时,她给两儿子买鞋,每人一双名牌,转头私下里和他嘀咕,“看把他们高兴的,没看出来哪里好啊”?
元宵节的烟花在天空消散后,天空恢复了平静,人们的生活回到正轨,浩浩荡荡的大年终于结束。
孩子们又要飞回南方。
他们送行,他在前面开车,她和两儿子坐在后面,两儿子一边一个。
还没到机场,她已开始泪涟涟,真心舍不得啊!
一遍遍嘱咐,“你们兄弟一个广州,一个深圳,离得不远,有事时互相照顾,平时多联系啊”!
云飞松开紧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给她擦泪,温柔地说:“妈妈,我是哥哥,我会照顾弟弟的,你和Daddy吃好喝好,身体好,我们在外面放心”。
破夹袄变成貂皮大衣!
林洋握着她的手加了把劲儿,“阿姨,你和爸爸放心,我们兄弟会互相照应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亲手又把孩子们送到千里之外。
当他们驱车返回时,刚开出一点,他放慢车速,一架飞机从机场上空飞出,向东南方向飞去,在他们的注视中飞机变小,变远,最后消失在蓝天白云中。
她失声痛哭。
他只得靠边停车,坐过来哄。
“孩子们有出息才走那么远,等我们退休后,冬天就到他们那里去,也不打扰他们,我们在乡下租个小院,天气好的时候到野外看茶花,那时咱们老家可是白雪皑皑,我们却在春天里,你说多好!”
这样美丽的憧憬与期待,是可以实现的,她这才渐渐转悲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