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落幕他乡
江东河面上终于荡起了一条正儿八经的小船,船夫手中架起的是正规的桨。
船夫在河面把乘客渡来渡去,票价从布莱克刚来时的两毛涨到一块。
六年前林洋追随他来到江东,经过高考,报考,北方秋风渐凉时,他乘着小船送林洋离开江东。
大巴还是那么破,他把简单的行李贴腿放在过道上,一路颠簸到县城。
当开往远方的火车快进站时,他们父子面对面,千里送儿到这程止步,他不能往前送了。
林洋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极为内敛,是他上前拥抱住儿子。
林洋才反手抱紧了爸爸。
林洋除了爸爸,还有个亲妈呢,老唐也送行来了。
她憔悴不堪,这几年十分凄惨,但依然好强地撑着体面,增白霜把老脸上的沟沟壑壑弥住不久,眼周口周就出现黑黄括弧。
眼仁一动,跟孙悟空做鬼脸似的。
她也上前抱着儿子,蹭了孩子一胳膊增白霜。
林洋看看亲妈,亲爸,转身汇入人流。
十多分钟后,林洋上了开往深圳的火车,他到深圳读大学去。
回江东的路上,只剩这对曾经的夫妻,他们谁都没看彼此,当做陌生人,没任何交流。
岁月留给他们的就是有个共同的儿子。
坐在破大巴车上,走到一半路程时,他收到了林洋发来的短信:
爸爸,这么多年我一直被做错事的自责折磨,为当年的事深感对不起你。
爸爸,对不起!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孩子长大了!
他退出信息,暂时不打算回复儿子,没想好怎么说。
说:儿子,没关系,都过去了!
还是:你能这么想,爸爸很感动。
都有吧,但还缺点什么,那就是他真的做了错事。
孩子,因为你的错,你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
该憎恨的人还有前头那个丑女人。
她现在被糖尿病折磨得没人型的德行,活该!
而他也不能原谅自己,这是多年来心里的刺。
被他伤害的女人,他很怂地逃避,编织各种借口实则都是逃避。
她的鄙视使他像泄气的皮球,他没脸面对她。
这样的自己他也鄙视!
回到江东后,他一直惦记云飞的去向,他打听蝈蝈,得知她领着云飞到县城复读了。
一个人领着孩子!
又多了一年煎熬,我的红梅啊!
他寝食难安。
教师节前一天,他到县里开会,午休时来到一中门前。
成群结队的高中生在金秋校园很惬意,校园因为有他们而生动活泼。
他打听:高三复习班在哪里?
他认准云飞在复习班。
他被告知往最高层找。
他找到两个复习班,一文一理。
可是都没有云飞。
有个男生肯定的说:“两个班我都有印象,你说的又高又白的男生没有,再说,有个省实验来的学生,大家能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云飞没在复习班,在应届三年八班。
应届班19个,面对来来往往的学生,云飞在哪里?真的来了吗?
他怅怅然走了出来。
站在路边,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广场,他曾亲眼目睹那个街心花园被捣毁,变成废墟。
那里留下他们多少青春回忆啊!
消失了!
他不知不觉在一中周围的居民区溜达起来,居民楼下晒起了干菜,晾衣绳上挂着被单,如果她来了,她会在这附近吗?
她一定租房,不可能离学校太远。
命运让我们在这里相遇吧!
但是,他晃到天黑也邂逅不到她,他在九道街晃,她的住处是二道街,差太远了。
命运没让他们重逢,而是擦肩而过。
他又回到江东,两间宿舍,他一间,母亲一间,林洋走后,家里少了很多人似的。
他有过家庭,散了,有过爱人,走了,有儿子,上大学去了,家里又剩下他们母子互相依赖。
而他忧心忡忡的是,有一天母亲也会离他而去。
这种迹象提醒他珍惜母亲在身边的每一天。
天气好的时候,他搀扶母亲走过长长的走廊,转到窗前晒太阳。
校墙外的白桦树飘进来片片黄叶,在秋阳下闪光,飘旋,黄叶落尽时,又要冷了。
宿舍那头两家窗前挂着一串串辣椒,菜干,母亲怔怔地瞅着。
她一定想起了在老屋的日子,老屋前面有个厢房仓子,仓房正面挂满了一串串:辣椒,豆角干,茄子干,土豆干,萝卜干。
盛夏菜园里吃不完的蔬菜都变成干,母亲像松鼠储存过冬食物,储存得充足。
一冬吃不完,第二年春雨季节开始发霉,他们每年都要扔掉不少干菜。
勤劳的母亲把母子清贫生活调配得有滋有味。
而他,没让母亲享一天福。
晚年和他在寒窑似的宿舍,他想出去租房,但离母亲太远,他更不放心。
母亲很衰老很衰老了。
生命的活力在她曾强壮的身体里抽丝般一点点消失。
他唯一感觉欣慰的是,母亲看到了她心爱的大孙子到大城市读大学去了。
在她不太清楚的意识里,她看见大孙子一身要远行的模样,笑了。
林洋半跪在床边,在她耳边说:“奶奶,寒假我就回来了,给你带广式糕点,正宗的,以后我工作挣钱了,你想吃啥给你买啥”。
母亲又笑了,点点头。
其实,老人百般疼爱的孙辈,都是指望不上的,孩子们的诺言兑现成功的少。
因为岁月的残酷,不给这个承诺时间。
林洋走了,母亲好像所有心愿都完成了,没有挂牵的样子。
这种没有挂牵,使得她精神散淡,昏昏沉沉。
他心里预感不好。
母亲啊,别这么快,求求你!
在立冬那天,飘了阵细雪,落在窗台外,像一层霜。
那天,他包了饺子,煮熟了端给母亲,笑着说:“立冬饺子好啦,酸菜馅的,可好吃了”。
他夹起来喂母亲。
母亲精神很好,吃了三四个。
傍晚的时候,他躺在母亲身边,抚摸着她的手,这双为他操劳一生的手,枯干冰凉。
他回来揉搓着。
母亲闭着眼睛很舒服的样子。
浅浅地睡了一觉后,她睁开眼睛。
忽然说:“妈对不起你,对不起红梅!
我有罪啊!你们俩的孩子留下来的话也该上小学了。
我欠我那个孙子一命,我要是走了,你别哭,我陪他去了。
你跟红梅说,说我对不起她,让她别恨我!苦了她那么好的孩子了。
咱们娘俩都没脸了,她宽宏大量的话,你们成家吧!
我知道你的心。
儿子啊,没给你娶到你喜欢的人,妈妈对不住你啊!”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思维出奇的清醒,口齿也清楚,就像从前那么明白。
他的脸上淌满了泪,泣不成声,一遍遍说:“妈!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你还做我妈”!
他觉得再不说没机会了。
当晚他躺在母亲身边,母亲安然沉睡。
他不敢睡,握着她的手。
熬到后半夜,可恨的是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天色发亮时,他醒过来。
看见母亲睡得很安详。
“妈!妈”!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呼唤,可是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辛苦一生的母亲长眠了。
从他八岁守寡,把他和他的孩子视为生命的全部,为他们奉献了一生,这就是平凡伟大的女性,母亲!
他操持着送别母亲。
每件事都想着母亲的喜好,这是他为母亲最后一次尽心,而每做一件事,那都是怎样的心情啊?
母亲在六年前那个匆忙日跟到江东,她本以为很快就能回去,却再没回家看看。
永远留在了外乡。
而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母亲永逝,儿子在外地,爱人离去。
在外乡,只剩他一个人。
一个人活着!
第272章 下雪了
立冬立冬,冬天来了,雪应节气地下了好几场。
纷纷扬扬的雪告别悠远深空,前赴后继地飘向大地,飘上不归旅途,落在大地的瞬间是永别还是重逢?
飘在伤心之地,那里因雪更悲凉,那儿的人对着雪花黯然怀念。
在另一个地方,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在窗外,伫立窗前远眺的人沉思不语。
她从窗前转身,走到桌边坐下来。
她这是在学校图书室里,图书室朝阳,远离光照处静立着几排木质书架,一层层摆着整齐的书,书都上了年月,纸张黑黄。
在书架对面摆一张全学校最旧的办公桌,一把同样旧的椅子。
图书管理员到热闹地方去了,这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学期之初,全校最乱套的二班进入初三。
教这个班的语文老师是从县城通勤的,红梅也申请了,她也从县城通勤。
坐县城过来的火车到校时赶不上前三节课。
这样二班语文和英语都得在下午上。
抓教学的小任觉得两个主课都在下午,实在说不过去。
他找到她买好说:“为了让你全心全意陪云飞东山再起,这学期你呆着,下学期从初一开始安排课”。
二班英语换人了,她不教了。
把她乐得呀!
出了副校长室,她一蹦三尺高,高考后她第一次这么开心。
可算不瞅那群小兽了。
她送走了那么多学生,都是凭良心做事,毕业时都难分难舍。
只有二班这群,是她从教以来,最恨的一波。
是的,她不仅仅讨厌他们,是恨。
虽然作为成年人,作为老师,不该和学生一般见识,但是,二班这群魔,超出了孩子天性,就是一群被本性激活的兽。
教这样的学生,是对老师的摧残,折寿的事。
她恨他们,恨一辈子,不原谅他们对自己的伤害!
终于逃脱魔窟,她焉能不高兴!
二班语文老师见到她羡慕的说:“你可算自由了,我这一年咋煎熬”?
说完没几天,语文老师走进副校长室,“你也让我从二班下来吧,我死活不干了,再被他们气一年,我就得气死”。
她执意辞职。
小任本来想将就到那班毕业,但出现这个情况,他只得想办法。
那就从根上想办法吧。
他就把乱套二班班主任换了,换上一个一米九十多的男老师。
他是全校最高最帅的物理老师,三十多岁,走路一步顶别人两步,想跟在他身边走,不由得小跑,而他不慌不忙中,那气度就上来了。
面对那群顽劣男生,大个子老师往讲桌后一站,煞神似的阴沉着脸说:“谁再不遵守纪律,我踢死他”!
奇怪不奇怪?
野驴似的男生们鸦雀无声。
欺软怕硬是本性!
二班怎样与她无关了,她懒得关注,
那个班像一块阴霾从她心头滚蛋,她身心轻松。
闲着没事的她并没闲着,总被抓去打零。
“来,到主任室来”;
“来,到团委来”。
她成了杂役,但干得很开心,学校那点事,她就差当大校长了。
这样过了两周,她又接到差遣,“到图书室帮忙补充检查材料,老周那个人啊,老天拔地的,眼神跟不上,再说她也弄不完,就要检查了”。
于是她来到图书室。
图书室做账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她很感兴趣,老周把几大本子账本丢给她。
“每年一本,补到今年为止,检查就齐了”。
老周就蔫溜了,帮她做事她溜。
红梅没计较老周的态度,她每天到校直接进图书室,往那张破桌子边一坐。
埋头整理。
有时为了获取第一手信息,在书架上实录,从上到下翻书。
查到最底层时蹲下来,一边查一边记。
她这么做时,全神贯注,不成想大校长查岗时,看到了这一切。
当时就进来说:“你做事这么细心,老周很快退休了,图书管理员你接任吧,愿意教课就兼职,两不耽误”。
这是大校长做的最正确的事。
她很高兴。
开大会时,大家都知道她是未来图书管理员。
老周听说后,撒手啥也不管了,图书室都不来。
没人再抓她打零,于是,她有了专属办公室,桌椅虽破,但与书为伴的生活令人气定神闲。
她更尽心地做完了账,没事的时候,就学习。
学什么?
她买了一套全国高考英语真题汇编。
她一个省一个省地做高考题。
实事求是的讲,挺费劲,有些东西模棱两可,不精通。
但一本字典在手,天下无敌手。
细抠慢抠。
随着进展,她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顺利,上瘾了。
在家时,云飞在他书桌前学习,她在她的床上学习。
这种氛围不是谁家都有的。
她经常趁云飞休息的档,不会的还得向他请教。
人家毕竟正跟老师学习呢。
云飞在给她“讲”的时候,很认真,弄不准时两人一起查阅,弄懂为止。
然后马上回到他的书桌前。
他面前的书堆上,又挂起了那张励志小条:发奋!
到三年八班以来,他真在发奋。
学习不是装出来的,真学能看出来。
她不给他任何压力,不给他讲什么“雪耻,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不说!
当一个人想怎样做时,无需多言。
她连表露对形势看好这样的诳语都不打。
高考失利也教训了她。
平常心,努力争取,结果顺其自然!
又下了几场大雪后,2012年快到尾声。
农历十一月初四那天,她接到一个邀请。
闻立致电:“今晚我请你和儿子吃饭,你来吧,我过生日”。
她当然忘了,谁记得他生日?
那天云飞没有晚自习,她说:“晚饭我不想做了,正好有人请吃饭,去不去”?
她想到的是,她们住的房子不花钱,好赖也给他一个面子,过生日不同于平时,就去吧。
他们娘俩找了半天,在一条街上找到了“灶台鸡”。
闻立很高兴她们到来。
他们一到,服务员就开始操作。
他们面前实实在在一个灶台,服务员把锅盖掀开,往里面加鸡肉添水。
盖上锅盖后在锅底加木柴,熊熊火焰舔燎锅底,飘出松木香,不一会儿就开锅,锅里出肉香。
但她不喜欢这种吃法,算什么呀?叫花子似的守着锅,伸长胳膊从锅里捞东西。
锅里热气熏着头发,吃得那叫一个狼狈。
服务员又走进来时,揭锅盖啦!
再看锅里,汤汁冒泡,肉已烂熟。
“吃吧,里面加了那么多别的,可劲吃”。
闻立说着启开一瓶啤酒。
斟了三杯,端到她俩面前各一杯。
她没看没动酒,而是全神贯注地吃肉,来不就是吃饭吗?在他面前假咕啥?
云飞端起酒杯说了句:“生日快乐,爸爸”!
闻立伸过酒杯与儿子碰了碰。
放下酒杯时,他感慨地看看她,看看儿子。
三口人坐在一起吃饭,对于他太难见。
以前求他在家陪老婆孩子吃一顿饭,他都不肯。
后来他求老婆孩子回来陪他,已经不可能。
如今,云飞在此落难,他才有机会得偿所愿,五十来岁的他,眼睛红了。
他比她大六岁,这本该娇妻爱子的三口之家,如今七零八落,都是他当年不珍惜。
他幽幽地说:“我又长了一岁,也长脑子了,以前太糊涂……”!
“你还让不让人吃饭?再嘚吧我走了”!
她啃完一块骨头,往灶台上一扔,瞪着他。
真有意思,谁和你怀旧来了?
给你面子还上脸了?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意思,连连说:“不说了,吃吧”!
他只顾喝酒,一口菜没动。
她又扒拉一块肉,啃起来。
这怎么着也比她在家萝卜白菜好吃嘛!
她抽块纸巾擦擦手,看了眼云飞:“我回去了,你还等一会儿吗”?
云飞也要放筷子,闻立祈求地看着他。
她说:“那你就再坐一会儿,但别太久”。
她站起来,要挪腿之前,看着闻立,“让孩子早点回去”。
她拿过大衣往外走。
她其实还想说:少喝点,吃点饭!
但看见他酒杯不离手,一口接一口,还是当年那德行,长一岁也是白搭。
她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喝去吧!
好心劝都是耳旁风,谁管谁?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为自己负责吧!
闻立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又拿过一瓶酒,嘭,用筷子一别,瓶盖飞落。
在云飞惊羡的目光中,他给云飞酒杯斟满。
“来,儿子”!
父子俩的酒杯又碰了碰,酒精世家出身,云飞自来通,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他在锅里选块肉夹到云飞碗里,用目光督促他吃。
关切地问:“儿子,到这后学习怎么样”?
云飞想说:刚结束的月考打了六百多分!
但想到他这个爹转头就会乱吹,他淡淡地说:“可以”!
闻立不知道学校那些事,他又说:“儿子,你妈这些年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你东跑西颠,你得好好学啊!
放心,你上大学爸供你,我就你一个儿子,挣钱不给你花给谁花”?
酒鬼终于说句良心话。
过一会儿又问:“你妈,这些年有没有谁给她介绍人”?
云飞不置可否。
他灌进一杯酒,把酒杯一蹾,激动起来,“你那几个姨没一个好东西,都不是好人,挑唆你妈和我离婚”。
又恬不知耻地说:“我和你妈没大矛盾,咱们一家三口总在一起团聚多好”。
“你现在不是有个女人吗?”
“哼,让她滚蛋一句话的事”。
云飞忍不住笑了,“爸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我妈不可能和你过的,她不会看上你的,我二姨给她介绍的人她都看不上,还能和你回家养猪养鸡”?
云飞往他爹热情上泼凉水。
吧唧,闻立小心翼翼燃烧起来的小火苗灭了。
父子年龄有代沟,感情有隔膜,领域没交集,完全不搭边。
她到家后不久,云飞也回来了,拎回一个塑料袋。
把那锅鸡肉都打包回来。
第273章 哪来哪去
圣诞节刚过,这天又下雪了,连天通地,鹅毛雪片飘飘洒洒。
她窗下那棵树在雪中沉默着。
她们刚搬来时,它绿叶婆娑,霜来满树金黄,雪来玉树琼枝,这棵树的三种样子她都拍了下来。
当它再次绿意盎然时,他们就离开这里了。
相片里留下它的样子,作为在这里的留念。
她住过的地方太多了,每一处都作为她的家给她庇护,她感谢每一处家。
她在窗前看迷茫飞雪出神。
这时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她疑惑地接起来。
“章红梅,你猜猜我是谁”?
是个男人,他听上去很高兴。
他如此说,那么一定是熟人,可是听声音她又不熟。
“哦!猜不出来,你还是说吧,告诉我你是谁”,她客气地说。
“嗨,往远了猜,猜到光腚娃娃那时候”。
这可真是太自来熟了吧!
光腚娃娃能有谁?没有哇!
她不太高兴,严肃地说:“再不说,我挂断了”。
“别!哈哈哈,你咋还那么倔”!
她沉默。
“我给你提醒,我呢和你是初中同学,我是初二到你班的,有一次农场劳动回来,路上就你自己在月光下小跑,我骑自行车经过你,已经走过去了,返回来等你,我用自行车把你一直送到家。
这么做好事的人你忘了”?
我的天!
他的话慢慢抚去岁月的尘沙,露出初中二年级的痕迹。
初次见他是先听到声音,什么东西咚一声砸地,接着她脚边滚过去一个篮球。
一个陌生少年跟过去,弯腰捡起篮球,用手托着出去了。
他是谁?
她打听朝辉,才知道他的名字。
想到这里,她对着手机说:“你是小铎”!
对方沉默了一下,才说:“想起来了”?
因为她想起来,他听上去很激动,声音不似刚才那么调侃。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她好奇。
“我听大源说的,他有一天不是在火车站看见你了吗”?
哦!
大源是他们共同的同学。
“红梅,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她笑了,“我想想,元旦吧,元旦下午有空,还是新纪元的开始”。
“好,我来安排,等我电话”。
接下来那几天,她脑海里时不时地飘来他的样子。
白净清秀的脸,因为脸白而浅淡的头发,漂亮的眼睛蕴涵薄薄的忧郁。
小小年纪很有艺术家气质。
她对他的最后印象停留在窗外一晃。
那是初三冲刺时的五月,一天下午,小蝶抱着大吉他回班级来,小蝶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花朵般的娇颜。
穿的时尚,弹力裤绷出大腿的弹性。
弹完吉他在简陋的讲台上跳“阿里山的姑娘”。
然后坐在她曾经的座位给大家唱歌。
这时有人捎给小蝶一封没粘口的信。
女生们凑过去都看。
信中说: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的帮助……!
红梅也凑着看,余光中感觉窗外有人探头探脑,她一抬头,人影一闪,正是小铎。
她判断那封信正是他写的,算是写给小蝶的情书。
最后听到他的消息是她工作一年后,按正常规律,小铎美专毕业后,那年初秋应该回卧龙七中。
当一个美术老师。
但他没回来,他改行了,到县文化馆上班。
不教学,不回乡镇,这是有门路才可以,这属于牛气冲天。
他毕业一个月就结婚了,和县城粮库主任女儿。
主任家里一排大砖房七八间。
这些是学姐告诉她的,学姐还说:结婚时小铎家出三百块钱,两套被褥。
住岳父家房子。
十足倒插门!
从那以后,她没见过他,没听说过他,他这个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突然一个电话把他从兵马俑似的状态里复活,她算了算,整整26年不见!
26年!
她不禁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像没变似的,其实变化都在别人眼里记录,自己浑然不觉。
怎么能不变!
元旦那天下午两点多,她穿上羽绒服走出家门,赴约。
这里是小铎生活多年的地方,她不熟,虽然他给出纵横坐标,她终于走进一家饭店时,还是费了好大劲儿。
二楼都是小包间,有趣的是各种厅,牡丹厅,百合厅,她抬头看清了是水仙厅时,推开门。
屋中间一张精致的圆桌,桌上果然有盆正绽放的水仙。
桌边没人。
窗前有个人,他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肥硕松懈的大屁股不雅观地对着门。
他在打电话,声音很高很不耐烦,最后气恼地一扣手机,转过身。
她站在门口,看见转过身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很矮,很胖,并不白。
此时此刻在这个屋里会是别人吗?
可是面前的男人也不是小铎阿!
对方愣神片刻,笑了,“你好啊,红梅”!
如果她问:你是?
简直装屁,他应该就是小铎,坐下来慢慢确认吧。
她们同时伸出手,他的手劲蛮大的。
那一握,令她激动一下。
他倒茶水时,垂目注视时的样子,端起茶杯时,与她一碰时的笑,有了,当年残迹尚存。
是小铎!
是他!
她心里这才确认完毕。
他头发稀疏,脸腮鼓胀,皮肤咋变黑了?
曾经忧郁的艺术家气质荡然无存,眼神冷暖轮换,她不想对视。
“当年的毛丫头还真没现在好看,知道有今天,当初追着你不放多好”!
他啜了一口茶,又拿起茶壶斟茶,笑嘻嘻地说。
她心里说:你说追我就追我?我能不能看上你还得另说呢!
“你当初眼里只有小蝶,谁不知道似的”!
这时候还给他留情?揭他老底!
他大笑着,说:“前段时间她还来我这里,让我帮忙推销啤酒,她和一个男性伙伴做推销,我想见她,召之即来,因为我给她联系了几单生意”。
他提到小蝶时,眼神很不屑,小蝶不是他青春之梦的女神吗?
服务员嘭嘭上菜。
满桌子菜,她没数,很丰盛。
“这么多能吃了吗?现在讲究光盘嘛”!
她笑着说。
“我今天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我血糖3加号,不管了”。
她对血糖高不太清楚,因为她这方面正常标准。
他就着茶水吞了一片药。
转着圆桌,“有几样女士菜,尝尝”。
女士菜无非就是锅包肉,糖沾蜜枣,拔丝地瓜之类,其实,她都不爱吃。
她喜欢吃新鲜时蔬炒出的清淡口味。
除了鸡肉不喜欢别的肉。
所以这桌子菜,不对口味。
而这种饭局不是来吃饭的,叙旧嘛。
“你不在卧龙了吧”?他问。
“我在沙塘子”,她略去了雾海插曲。
“你呢”?
“我单位解散后,我自己办个美术辅导班,个人办班,竞争不过社会办学,天天操心生源”!
这话听上去很实在。
“说说,哪个不要脸的把你娶了”?他笑着问。
“那个不要脸的是铁路的,我们分开十多年了”。
“哦”!
他脸上闪过一丝优越感,很快一闪,她捕捉到了,那意思是:我没离,我是完整的。
她端起茶杯啜口茶。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问:“你爱人在哪里上班”?
“她原来在粮库,九几年粮食整个系统解散,她买断工龄,没班上了,从小娇生惯养,不愿吃苦,一直在家待着,玩麻将!”
他自嘲时透露的是一种生活状态。
也就是说,他改行后又下岗了,他老婆也下岗,他开个美术班。
这就是典型的聪明人会算计,没算计过社会大潮。
那巨大浪潮翻滚而来,渺小微尘的命运被席卷在洪流里。
辗转艰辛。
他们寥寥数语概括各自半生,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步怎么前行。
“我不改行的话,老老实实回卧龙当个美术老师,和你当同事,现在安安稳稳多好!”
“那时候师范男生有条件的都改行,只有没能耐的才老实教学”。
她不是安慰他,是真话。
一场久别重逢,气氛很蔫,也许以茶代酒,没兴奋起来。
其实,更多的是无话可说。
了解完基本情况还说啥?
没了!
她记忆里有个小铎,是一个白雪少年。
眼前这个叫小铎的中年男人,脑满肠肥,大腹便便。
他们完全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不要往一起联系了。
正在他们觉得了然无趣时,有人助兴来了。
嘭地门开了,一个人往门口一站,叉腰瞪着他们。
从穿衣看出是个女人。
她瘦极了,鲜红的毛衣挂在搓衣板似的身上,下面罩个黑色荷叶短裙,裙摆从两条竹竿细腿顺下来。
刀条脸黄黑,凸出一个尖锐的鹰钩鼻把五官挂在一起。
三角眼锐利如鹰。
“x你妈滴,一天不见影,跑这里撩骚,这里贱啊?不要钱咋滴?”
女人虽瘦,嗓门极高,尖亢中嘶哑难听。
小铎尴尬的满脸通红,急着解释:“我和老同学好多年不见了,吃顿饭”。
“看你这几天掉魂似的,当我瞎?
这顿多少钱呐?谁花钱呐?这顿你,下顿她?有没有完?要干啥?”
红梅判断来人就是小铎娇生惯养的老婆,这种见面别开生面。
她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就不卑不亢地端起茶杯呷茶,不呷也不行,他老婆堵门出不去。
小铎明显气势软,拿起外套,往外推她,她越过他肩膀跳脚骂:“真他妈的不要脸,勾引我爷们儿?”
小铎匆促回身抱歉点点头,使劲推着老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外面渐行渐远的是公鸭嗓叫骂,一副捉奸现场的气势。
她听见没声音了,拿起羽绒服也出去了。
走在路上,她后悔这次见面,毁灭了一个美好的记忆。
第二天,她刚起床,电话响,是小铎号码,她刚“喂”,那边刺耳噪音,她把手机一闪,再听,是小铎老婆。
他老婆公鸭嗓更沙哑了,大骂:“有种你出来,我撕烂你”。
里面小铎大吼,“把手机给我”。
“你真可怜”!她对着手机回了一句,啪,挂断。
想了想,将他号码拉黑。
看来,那夫妻战斗一晚上。
我的天!你就是不来找,你老公我也不抢啊!
可怜可悲可恨的中年女人。
陷进家的漩涡除了歇斯底里没别的。
这些年她是没“家”,没有和男人共有的家,很多事比较操心,但省去了有家有男人的中年女人的烦恼。
她的心是自由的,人是独立的,脸色都比那些女人好。
中年人的婚姻看似铜墙铁壁,内里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但都拼命地维持完整,为了活着。
这就是丑陋的中年人。
第274章 树叶绿了
她窗下的那棵树又绿了,新叶在朝阳下翻展,新叶的光泽一尘不染,叶片一天天变大,云飞的第二次高考一步步近了。
高三已经没有周末,她在周末那天下午走进了县一中。
这个校园,她送云飞“入学”时来过,开过一次家长会,都是来去无声。
这回走进,她要见见老师们。
走到三楼时,她看见三年八班在楼梯口第二个门,她改变了想法,悄悄走到后门。
后门有块竖长玻璃,透过玻璃,看见里面书山书海,一个个身影淹没在书堆里。
屋里静悄悄,只有窗帘卷进来时的扑打声。
她小心地往教室最后一排看去,在一座书山里,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头顶。
那是她的云飞。
他一直低着头,偶尔调整下姿势,才看见了他沉浸其中的眼神。
她又注意到一个现象,很多书桌上摆个笔筒,里面插了好多空笔芯。
云飞也有个笔筒,她痴痴地看着,他的笔筒空笔芯插满了,像战士用过的一把把箭羽,从战场收集回来,那是他征战的见证。
她转身刚要离开,从楼梯口对着的办公室走出来一个瘦小的女老师。
见她眼睛红红的,小声问:“你是云飞妈妈吧”?
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赵老师,我来看看”。
赵老师转身往回走,她跟进了办公室。
这里又是资料如山。
她们都没落座,赵老师开门见山。
“云飞三次模拟都过了六百分,多好啊,你还不满意?”
老师见她眼睛红,以为难过。
她笑了,“没有!谢谢你们!”
她想说的是,谢谢你们拯救了一个孩子。
其他老师不在,要么在上课,要么在家,周末嘛。
“他提高幅度这么大,有几个原因,缺一不可。
他聪明,基础好,关键是内因起作用了。不是学不动,是以前没学。
训练跟上去,每科提25分,那就150了,是吧?
复读啥样都有,有的不升反降,有的提二三十分,但每年复习班那里都有提高二百来分的。
这种提高,说实在话,主要看学生本人”。
赵老师说到这里要走,“我到班里看看”,下逐客令,她赶紧告辞。
往回走那一路,她看风爱风,看云爱云,看人爱人。
但她告诫自己:别张狂!
那天晚上,云飞回家后,已经十点,他还要学习一会儿。
她坐在她床边小塑料凳子上,把床当书桌,做英语模拟题。
她做题的出发点是:孩子在学习时,妈妈玩手机,或者睡大觉,都不如学习!
几个月她就是这样陪伴云飞,不多说,行动胜于说教。
她专攻英语,估计高考能当单科状元了。
家有考生,都知道六月意味着什么,她又要刻骨铭心地体验了。
真正考试当天并没那么紧张,最紧张是头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她和每天一样,又做题,除了做题,她没有其他缓解紧张的办法。
“妈妈你来一下”,云飞在门口邀请她。
他房间没开灯,朦胧月光洒满各处。
他仰面横躺在床上,“你也躺下”。
她在床的另一边躺下来。
他鼓捣一下手机,说:“你听!这支曲子叫《夜莺》”!
她听见一缕音乐声轻飘飘响起,飘啊飘,她看见了明月,是深山幽谷上的明月。
明月的清辉洒遍遥远幽深的大森林,松尖上闪烁的月光像雪,从枝丫中飞出一只夜莺,它轻盈快乐,展开翅膀,越飞越高,到了一定高度,俯视着旷野山岗,向远方自由翱翔……!
音乐是无法言说的语言,这种语言给意会者一幅图画,在每个人心中都不一样。
她想问云飞:你心中的画面是什么?
她欠起身,看见他恬淡的脸。
清晰地看见了他长长的睫毛,他睡着了。
他的梦随着夜莺在空谷山岗飞翔去了。
她不敢出声,高个子的他两腿还杵在地上。
不能这么睡一夜啊!
但动醒他,他睡不着咋办?
她轻轻搂起他的腿,往床上挪,一点,一点,可算是搬床上了。
轻轻盖好被子,刚走到门口,想起手机,这个必须拿走,否则半夜哇啦一响,他更睡不着了。
这一晚的休息太重要!
她捏着手机轻轻退出去,关好门。
在门外,长舒一口气。
回到她的房间,她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随便一躺,闭着眼睛又浮现出密林山岗,她也睡着了。
在365天后的那个时刻,她陪他又一次走向考场。
他们从第三中央街抄近路到了四中门外,云飞在这个考场考试。
她的身后是体育场,她面对着的就是四中气派的现代化教学楼。
教学楼是在她母校中专的位置上建造的。
母校小白楼在她拜访后第二年就推倒了,拆开院墙,与邻居老四中打通。
老四中也夷为平地,变成宽阔操场。
而小白楼的旧址上矗立起现在的四中教学楼。
校门外涌动着参加高考的孩子们,
站在家长群里的人,有几个会像她一样心潮难平?
她在1986年到这里上学,2013年她把孩子送到这里参加高考。
儿子来到她灰色人生开始的地方考试。
命运如此安排,好巧!
大门敞开,放人了,她目送儿子又一次走进考场,泪目。
考试进行时她不问,考完了她没必要问。
云飞站在房门外,把笔袋往屋里一丢,“今晚我不回来了”,这句话是从楼梯传回来的。
最后一门考完,他就这样迫不及待没影了。
不用问,和朋友约好玩去了,他在三年八班结交了好几个好朋友,早都憋着等这一天后玩。
她又开始拾掇行囊,又要搬家了,往回搬,四年出征明天回师。
二姐在市里已经和租户交接完毕,她的家腾出来了。
“肯定不像自己住那么小心,我换了洗手池和马桶,抽油烟机实在擦不出来,索性给你换新的了,总体还好吧。”
二姐已经做好了迎接她回家的准备。
在她装东西时,需要一些超大结实的塑料袋,她就一身劳动状态出门。
到曾经军人招待所,现在的“峰时代购物广场”去。
这是全城最大的商业,包罗万象,一站式购物。
走进里面,感觉来到大都市。
这一年来,她没少到这里买东西,这里相对市里便宜。
她随着电梯上到生活用品区,很快找到想要的塑料袋。
在她走出货架时,从她眼前走过来一队人。
他们穿着制服,一看就是商场管理层。
最前头走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没穿制服。
他微胖,头上短寸。
圆润的脸看得出是四方脸变来的,不大的眼睛双眼皮。
他从她这个顾客面前目不斜视走过,和随行工作人员往前查看去了。
她看见旁边垂手侍立的导购,她上前问:“刚才过去的那个没穿制服的人是谁啊”?
“董事长,但我们都叫他老板”!
哦!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塑料袋,包括她以前买的东西,她一直在他的“卖店”购物。
他是谁?
他是石峰!
她一眼就认出来。
当年那个副县长公子石峰。
那个想找“农村的考上学的老师”的石峰。
他们只见过两面:一次是相亲,那晚他像冷似的,端着肩膀,实则紧张,一看就没有闻立帅气,她秒否!
他很失望,22岁的她各方面都符合他的择妻标准。
另一次见面是她下火车,他送同学上火车,正好在一个车门,他追她到天桥下。
他们同行一段路,他问:“章老师你过得好吗”?
他还说:我要到工商部门上班。
她当时想问:你找到农村的考上学的老师了吗?
但没问,找没找到与她有关系吗?
走到半路她偷跑进二商店去了。
那次见面距离相亲过去了半年吧!
那时她和闻立“新婚”不久,脸上带着被闻立胖揍的青痕。
这么多年,她再没见到过他。
这次陪云飞来这里复读,她在要离开时,又见到他了,会是最后一次。
不知他的老婆是不是“农村的考上学的老师”?
是与不是,与她有关系吗?
回到有故事的地方,与历史反复重逢,她该说点啥呢?
六月十号早五点整,闻立领着几个人到,七手八脚地把东西又装到皮卡里。
她坐在他外甥的车里,他坐在副驾驶,她看见了那棵树,树叶飒飒,与她告别。
11个月复读结束,她踏上归程。
车子一拐弯,不见她住过的老楼,她又离开一处家,再见!
第275章 天高地阔
她在家归置东西。
每动手一样,她心里说:再也不折腾你们了。
我们都回来了,回家了!
这些随她南征北战的大包小裹,她都带了回来,舍不得丢在半路上。
有的东西是从沙塘子带过来的,属于元老级别,用不上,但是舍不得扔。
最劳苦功高的是那些包袱皮,其实就是床单啦褥单啦,第一次用它们包裹东西后,后来继续反复用。
她把这些风尘仆仆的单子铺平,叠齐整,摞起来,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
你们的使命完成了,今后再也不搬家了。
她把塑料袋推进床底最里面。
家里一直是她自己,也一直没开火做饭,给云飞当了二十年饲养员,她最讨厌做饭了。
第一次随心所欲,那就是不做饭!就不做饭!
饿了抱着饼干桶,吃几块饼干,然后喝一杯白开水,让两种东西到胃里自己膨胀去吧,很快就不饿了。
她这样放松够狠的,有一个比她更狠,云飞一直没回来。
直到有一天傍晚,他打电话说:“今晚在网吧查分,第二天回学校听老师讲报考”。
他没说:查完告诉你!
她也没说:查完告诉我!
娘俩都够淡定。
等她被黎明天色“惊醒”时,她觉得有什么事没办,啥事?
忽然想起来,昨晚出成绩啊!
她赶紧拿过手机,一看吓一跳。
未接来电几十个,各种号码都有,每个号码都是密集连环call。
唯独没有云飞的。
几个同事还有姐妹们,第一时间询问,她们竟然比她能熬夜。
其实她很烦这样。
去年就是,她正生无可恋时,有的人不依不饶地打电话,直到淘出结果为止。
一顿穷追猛打,让你无处遁迹。
这样的人不是关心,是好奇!
这次她睡过头了,大家见她久久不回复,是不是以为她跳楼了?
其实,即使云飞依然像去年那样,她也能坦然处之。
生活是自己的,别人的看法毫无意义。
这是复读后她最大的收获。
但这么大的事,她还是沉不住气了,拨打云飞手机。
好几遍,传出他睡意惺忪的声音:“六百多”。
“六百几呀”?
他竟然想一会儿,“656”。
咔,臭小子挂断。
很显然不是查分累的,是通宵达旦玩累的。
她很想再打过去确认,“你是不是做梦呢?还是看差了”?
但想想,也差不多吧,复读以来,成绩一直上升,这次最高。
提高了153分!
这153分是他欠自己的?还是他应得的?
为了这153分,他拼命了,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她并没得意忘形,反倒很黯然。
如果当年进省实验实验班,是不是比这个高?
如果当年进二中实验班,是不是比这个高?
进这两个班早都上大学去了,开学都二年级了。
唯独进省实验那个烂班,是战略性错误。
顶个名校的光环,她哭了三年,累了三年,那是一辈子最不堪回首之旅。
这就是虚荣,短浅的代价。
她手机铃声不再响起,没人打探成绩,估计大家不敢催了,更好,清净。
八点多时,云飞主动来电,“我在学校,我班老师问我志在何方?
我说远方”。
他完全清醒了,心情大好。
她从来没和他说过远方,但她对远方的向往潜移默化影响了他,他决定报考远方去。
而关于报考,她一窍不通,等消息吧。
下午云飞来电:“我决定报考华南理工,正在斟酌中”。
“在哪个城市”?
“广州”!
够远,是最远的远方。
“还是选本省吧,本省有优势,本省也有985啊”?
“你别管了,我要听从自己内心”。
然后再不联络她。
她也爱莫能助。
周一上班,学校又是一年沸腾时,她直接进图书室,把门一关,不听不说。
对于各方祝贺,一笑置之。
她依然烦他们热议高考。
那是一场身心疲惫之旅,好事者们,嘴下留情,给学生和家长一点空间吧。
不要把他们的尊严和疲惫的心放炉箅子上烤。
看客们围观看热闹,甚至糊面了给翻个身,两面煎。
她太理解那滋味!
不打扰别人的痛苦,是一种美德!
她下班时,云飞随后进了家门,他终于回来了。
他拎进屋一个纸箱。
进门就拆包装,高兴地说:“我爷爷给我六千块钱,让我安电脑,我不想要他的钱,想到我不在家你一个人怪寂寞的,你正好玩玩,咱们还能视频看看”。
照着说明书,他把电脑组装上了,液晶显示器,摆在他房间的书桌上,很漂亮。
她想说:
她领着孩子含辛茹苦时,闻家不管不问,云飞终于改变了他们祖上青烟时,都来锦上添花。
想想算了。
从来是,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理解!
家里有了电脑,云飞通宵达旦地玩,与同学联手大战。
她觉得有必要提个醒。
她严肃地说:“记得考上省实验那时,好家伙,咱娘俩那个狂妄?后来咋样?
大学不是极乐世界。
上大学也得学习,不学习考大学干嘛?大学不必学习,那么高中毕业就工作去呗?
成绩属于过去,未来其实是零开始。
我送你一句话吧:人生是串念珠,数到快乐珠子别得意忘形,数到苦恼珠子别气馁,下一个也许就转运了,只要坚韧地活下去,就有机会。”
“我栽过跟头,懂!红梅啊,睡觉去吧”!
云飞贫嘴。
她回去睡觉去了,每天她早早睡觉,多少年没这么踏实?
直到有一天半夜,她睁开眼睛时,见云飞站在床边,他顺着床边蹲下来。
月色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在她枕边说:“刚才查到录取信息了”。
她扑棱一下坐起,睡意全无。
突然很紧张。
他倒能沉住气,又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像搂个孩子。
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我被华南理工录取了”。
她又扑棱下抬起头,“专业是调剂吗”?
她只懂这个。
“不是”!
啊!
她终于爆发了,紧紧地拥抱着云飞。
云飞也哽咽了,掩饰着自己的激动,说:“红梅啊!谢谢你”!
她又笑了,可是分明在抽噎。
为了云飞上学的准备工作她还没开始,有个人忙开了。
有个腆大芝麻脸的人---闻立,他第一时间广而告之亲朋好友,热火朝天准备升学宴。
云飞上高中这几年,他出钱了,复读又出力提供房子,她往回搬时又出车了。
好嘛,觉得自己是功臣。
竟然腆脸要求她:“升学宴在雾海办,二十多桌,你和孩子都来吧,怎么能缺你们?
收上来的钱给孩子上学用”。
看来,他要发一笔意外之财。
就像当年她生云飞,用命生,然后同事给的红包他揣兜里;老亲少友给红包,他妈揣兜里。
“忙活”半天,她只配在旁边喂孩子,他们母子盆满鉢满,发笔小财。
现在升学宴又让她站台?
她明确告诉他:“我不去!与我无关!
你给不给孩子钱随便。
这么多年,我带着孩子没用你也过来了,没有你没问题”。
怼地铿锵有力!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不要你的钱少控制我!
他失望地挂断电话。
她还想警告他:以后和你的联系到此为止,别总给我打电话。
不急,以后他不要脸时再警告。
他又动员云飞,云飞那么“忙”搭理他?
云飞初中同学去年都考上大学了,一放暑假,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云飞又加入初中群里去了。
那个不要脸的举办了一个尴尬的升学宴。
秋季开学她上班有一段时间了,云飞才要开学。
他自己定的晚上八点的飞机票。
因为机场太远,她不能送到机场。
当他拖着行李箱走下楼梯时,她跟在身后。
她无数次送他上学,这回,他“放学”时得几个月后。
她领着他一路走来,明知道有这一天,没有这一天还难过,可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难分难舍。
又像从身上分离出一块肉。
总向往远走高飞,突然她后悔让孩子飞那么远。
走在小区里,路过凉亭,他们不约而同慢下脚步。
孩子,再回来时,这里就白雪皑皑了。
夜风很凉,云飞穿的很少,细高身影很单薄,他正满心欢喜奔赴他的新生。
青春多美好啊!
她用青春换来儿子的成长,她无悔无怨。
无言中她离别的泪已经流下来了。
出租车停下,他放好行李,转到车门,来不及说句话打开门坐了进去,出租车不给告别时间,带着他就往前走,他眼睛红了,深深地看着妈妈,走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尾那两盏红灯,慢慢汇入车流认不清,终于不见。
她还在望着!
她转身回去的路,一个人慢慢地走。
这一夜注定是等待。
“妈妈,我到机场了,你睡吧”!
“登机时告诉我,那时我再睡”!
“妈妈,上飞机了,关机,晚安,妈妈”!
她望着夜空,在高高的天上,她的孩子随着飞机起飞了,向南飞去。
后半夜,她忽悠醒来,赶紧看手机。
凌晨一点,孩子该下飞机了。
他告诉她是这个时间的。
她心里一阵空!孩子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吗?
那么远啊!
她紧张地拨打电话。
及时传回云飞的声音,“到白云机场了,正排队取行李”。
“我坐上学校接机大巴了”!
“你确认好了,别是传销车”。
她神经质了。
“不会的,放心”!
云飞突然大人口吻,既陌生又给她安全感。
“妈妈,大巴开进校园了,是华南理工,我看见标志了,睡吧,妈妈”!
哦!
她跟着飞翔的心终于也落地了。
几个小时后,黎明就来了!
第276章 冬天里的春风
2014年冬。
窗外枯黄萧瑟,教学楼里热火朝天。
有一部分人忙得焦头烂额,更多人冷眼旁观。
忙得焦头烂额的人喜形于色。
红梅坐在电脑前,一遍遍修改表格。
大家桌上的电脑都换上液晶屏幕了,三十多台同时上网,网速依然很快。
她的手边放一堆证件:
教师资格证;
毕业证:中专,大专,本科;
荣誉证:学校骨干,县级骨干,市级骨干;校级先进十多本。
教学成果:省级论文,合出一本书;
职称证:三级,二级,一级。
而她正在填表是要定副高级。
填表都是量化打分,班主任额外加分,加五分,她有幸当过一届。
每项她都不缺,综合评分名列前茅。
看着表格,她才发现自己履历表如此丰富。
表上每一笔都是汗水凝结。
参加工作以来,她埋头苦干,给荣誉就接着,不给也不争抢。
要求文凭达标她就去函授学习,要求写论文她就认真交“作业”。
收获证书一本本,往家里一放,从没想过这些本本会给她带来什么。
而这些本本也真没给她带来什么,除了累就是花钱花时间。
她的劳动在岁月里被忽略,她的青春在岁月里流逝。
突然之间,国家要给老师们定级,定高级,级别与工资挂钩,千元之差。
这些本本有了用武之地。
大家也都把各种证书亮相,此时不亮更待何时?
填表极其严格,所有证件上的年龄必须首尾无缝衔接。
她的履历表光明磊落,只需实事求是便可,自然而然无缝衔接。
很多人不是这样,各种原因吧,他们的年龄混乱不清。
证件年龄与身份证不符合,急得抓耳挠腮。
而更抓耳挠腮的是那些冷眼旁观者,他们没填表,各种原因导致没有填表资格。
这些人或者工龄少,或者除了年龄大是特长,什么证书都没有。
比她还大几岁的小鲁,依然是中师文凭。
她和小鲁常年搭档,小鲁公认的“奸”:从来没划过题,没出过卷,别人有题她借光,别人没题,她挺着。
在红梅寒暑假函授学习时,小鲁在家办班,省了学习钱,挣了巧钱。
这就是聪明人的算计,可是定级时失算了。
一向算计得失的小鲁,觉得亏大了。
“定完高级,新工资元旦开始兑现,而且几年前就该定高级,所以还有补发工资,还有档案工资,总之拖欠的钱都兑现。
大家好好干吧,感谢国家终于关注乡镇老师们,高级名额侧重农村。”
一向惜字如金的会计在工作群里通知。
大校长接着说:“今年是清查历史遗留问题,这波高级定完,下波实行新标准:退休一个高级,竞争上来一个新高级。
也就是说,拔出萝卜才有坑,以后定高级难于上青天”。
这就是“过了这村没这店”,这就是机遇,机遇给有准备的人。
人们的心态向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涉及到利益,有的人当面锣对面鼓互撕。
各种心态穷尽其极。
她都不忍心看小鲁愁眉苦脸,她又想起一个人,那个以另一种深刻不能忘记的人---唐老鸭。
照这条件,唐凤枝肯定靠边站。
那么,他呢?
他肯定在填表!
他有资格填表,他没资格谁有资格?
别溜号!
她警告自己。
不填表羡慕填表的,可是填表的到后期也要崩溃。
每次递交资料二十多页A4表格,一个字不合格,打回重填。
一向沉稳的会计,把证书一摔:我不填了,我不定了!
闹心时真有这种反应。
经过多次大反功,一周后每人的资料袋终于交上去,大家眼看着干事用车送走了,送到局里,省里来专家组审核,不合格打回。
被打回就再没机会了。
所幸,沙塘子三中没人被打回。
十二月来了,落雪频频,好事连连。
第一波补发到账:一万三
第二波补发随后:两万一
第三波补发压轴:四万
大家看着短信通知的数字,才相信,那顿忙碌的回报如此神速。
夫妻都是老师的组合双双定上副高的有好几对。
获得补发就是双份。
他们曾经因为都是老师,那些年压薪时可惨了,他们看上去像缩水的茄子,蔫蔫的很可怜。
风水轮流转,现在看他们,是令人羡慕的组合。
在乡镇生活,一对教师之家,月收入过万,那不是小康吗?
这波高兴刚过,会计在工作群里通知:
元旦后普调工资,副高是400元
会计调侃一句:手腕子是不是累到了?
超了,她轻松反超闻立。
终于,教书匠的工资超过了铁路工人。
她那一代教书匠忍悲含辱的时代终结。
新一代的女老师们,再也不会排队嫁铁路工人了,铁路工人再也没那底气,随口一张:娶个老师吧!
他们没点本事娶不起了。
她记得二姐刚从南方回来时说:
国家这艘巨轮太大,调转方向需要时间,等着吧,教书匠的春天即将到来。
自那后,她等了将近20年,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其实,大家工资提上来后,水平依然很一般,觉得幅度大,是因为基数太低,也因为,大家容易满足。
苦惯了!
但这就是进步,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春风吻上了大家的脸。
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她“有钱”了,有这么多钱,一定要用到刀刃上。
干点啥呢?
买房子!
对房子的渴望是她年少时开始的追求,鸟儿尚且有巢,人怎能没房子?
她要给云飞准备一套房子。
家有儿子,不给儿子准备房子咋结婚?
不要批评女方现实,她当初不也现实吗?
没有房子在婚恋市场选择会打折的,她不想让儿子委屈。
全款肯定不够,贷款!然后用公积金还。
她主意一定,就开始做功课。
对“房地产”陌生的她,开始研究人口流入流出,研究热点城市,研究地段。
都整明白后,摸摸口袋,她那点钱不够热点城市一平方,两平方。
就连本市好地段她都买不起。
她们兄弟姐妹都有买房经验,给她各种建议。
在她只顾陪读这几年,哥哥和姐妹们变化太大。
哥哥不养鸡了,但从事养鸡行业。
是养殖公司的技术员,公司配有专车和司机,他每天很忙的。
他到各养殖户家给技术指导,兼职兽医。
近年来省会大面积扩城,新区崛起一座座新城,哥哥在北城一口气买下三套房子。
两个孩子每人一套,他自己一套。
但是他依然在村里他的青堂瓦舍里住。
开门就是花草,抬头就是蔬菜果树,再往远看,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这里当他乡村别墅般。
大姐早就不在烟摊卖烟,经营一家小超市。
超市上面有三套房子是她的,都在一栋楼里,分别是四楼,六楼,八楼。
她说:两儿子住我跟前,哄孙子方便。
真是想的美,住一起矛盾多大啊!
而且她大儿子随工程队在外跑,青海,四川,山西,会回来住她准备的房子吗?
二姐提醒她,但老大是谁?听不进去。
妹妹在二姐家附近买了一套,但她一直在沙塘子住,沙塘子的房子也是楼房,孝顺的妹妹为了照顾老父亲,迟迟没搬家。
但她女儿上初中时她肯定得搬家。
那时,她们姐妹真正到市里当邻居。
她们一家是农村人进城的典型代表。
他们在那个土屋长大,从那个小村走出来,住上高楼大厦,当起了城里人,这是当年不敢想的。
这就是:个人命运是与社会命运息息相关的,社会命运决定个人命运。
筛选一遍后,她决定把房子也买在北城,站在哥哥家楼上能看见她买的小区。
她买衣裳总在打折区扒拉,买楼房时大方了一把,买的是著名国企楼盘。
马路对面是一所九年制学校在建。
交首付时,除了补发钱,她又拿出那本存折,那上面的存款,她终于还是取了出来。
那是沙塘子卖房款2万3,这笔钱几次来回,来自于房子,用于房子,最后它又发挥作用。
她的心愿是:云飞不管扎根哪里,房子买好后就放在那,作为后方的一个窝,他在外面累了回来时有个窝落脚。
就这么简单。
第277章图书管理员
那一年,她累成狗时,忙里偷闲上网,心愿是:等云飞考上大学的,我就买台电脑,闻着楼下花香,沐浴习习晚风,吃着零食上网。
她觉得那才叫人过的日子。
云飞终于上大学了,电脑终于摆在她面前,花香飘来,零食拆开。
网络也上了,她却不知干什么。
微信时代,QQ萧条了,QQ里的故事也落灰。
聊天?
不可能的,没兴趣,打一个字都嫌累。
有一回她搜到了电影《飘》,卡拉克盖博和费雯丽主演的。
1939年拍的电影依然大气磅礴,《飘》是她年少情节。
电脑成了她的家庭影院。
录音机淘汰了,电脑的音箱听歌最完美。
把《卜卦》循环:
不停的猜猜猜
又卜了一卦
吉凶祸福还是担惊受怕
对你的爱爱爱
望断了天涯
造化弄人
缘分阴错阳差
……
这首歌很年轻,她听的歌曲都很年轻,让那活泼的青春旋律在耳畔响起,心情很愉悦。
她的心情在愉悦中很平静。
世间万般皆苦,唯情执着最苦
情字在她心头已经删除,不敢,不想,不恋!
猫狗她都不走近,不想与一切生情,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自己爱自己。
她每日起居极其有规有序。
沙塘子三中学生少得可怜,不必她兼职,英语老师也够用,所以她是专职图书管理员。
在图书室,当上午阳光洒满地面,她铺开一块藕荷色垫子,把手机音乐调到最小音量,背对阳光,舒展双臂,放纵双腿,释放腰身。
猫式,鸽子式,眼镜蛇式,种种姿势,她在做瑜伽。
让自己的肢体与心对话,那感觉真美好。
在好多同龄女人四十豆腐渣的年龄,她焕发出青春的柔软与轻盈。
没事她还跟着视频跳舞,她喜欢蒙古族舞蹈,柔韧奔放。
她最喜欢跳《鸿雁》
每天都跳几遍。
上班再不必赶火车,坐同事私家车。
每天花十块钱享受老板待遇,司机开车累够呛,她和同伴谈笑中旅程就到头了。
后排座位上,徐娘半老的女人们聊天肆无忌惮。
有人大咧咧地说:我昨天来事了,量特别多,今天都不想来了。
那个问:你用哪牌子卫生巾?
“来事儿的”从精致的皮包里往出一掏,“就这个,很好用”。
然后几个头凑在一起,一路上都在议论卫生巾。
她们完全忽视了开车的司机是个大哥,因为司机也是同事,她们把大哥当空气。
从没问过大哥心里什么感觉?
是否万马奔腾?
上班下班之旅,如此不寂寞,到校时往图书室一呆,日子会总是这么轻松快乐吗?
轻松直到这天暂停。
2015年五一假刚结束,她被通知到大校长室开会。
到会的人很特殊:图书管理员,理化生实验员,卫生室的校医,音体美老师。
大校长说:“装备办要把各个功能室标准化装配,你们平时没事,用你们的时候到了,每个人都行动起来,迎接九月份国检。
大家重视起来吧,局长都睡不着觉了”。
几天后,她打开图书室的门惊呆了,屋里堆满了纸箱,纸箱里都是书。
她大致数了一下,最少二百箱。
原来的旧书架丢出去了,旧书丢仓库去了。
四排钢质书架摆在地中央。
这一屋子活儿都是她的,她也要睡不着觉了。
原图书管理员老周还有两月退休,幸灾乐祸地躲过一劫。
老周不可能伸手帮她一下的。
她请教当了一辈子图书管理员的老周。
“这么多新书怎么上架啊”?
“薄的小的摆上层,厚的大的摆下层”,老周没保留,传授秘笈。
老周的秘笈要领是把书按大小个排队。
她觉得老周的办法好像不对,甚至荒唐,但怎么办啊?问谁?
她忽然开窍,我上网查查呗,图书怎么上架?
上网一查,令她大长见识。
中国图书馆图书分22大类,每类用字母代替,由A到Z,有四个字母L,M,W,Y,预留,暂且不用。
22大类分别是:
1、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思想、***理论
2、哲学、宗教
3、社会科学
4、政治、法律
5、军事
6、经济
7、文化、科学、教育、体育
8、语言、文字
9、文学
10、艺术
11、历史、地理
12、自然科学
13、数理科学和化学
14、天文学、地球科学
15、生物科学
16、医药、卫生
17、农业科学
18、工业技术
19、交通运输
20、航空、航天
21、环境科学、安全科学
22、综合性图书
不同类别的书是不能放一起的,即使“个头”一样,但那不是大小个排队。
它们需要按字母顺序首尾蛇形排列。
她茅塞顿开,开始上架。
那可是体力活。
她开始拆包,拆了几包后,傻眼。
每包都是各类综合,她需要每包分类。
分类标准翻看书后字母。
她刚分完一箱,就打喷嚏---书里粉尘;手指黑了---书上灰尘。
抱一摞分好的书摆架时,书真沉啊!
一上午她筋疲力竭,看着一屋子书箱,她何止睡不好觉,她要绝食了。
焦头烂额地干了两天,她终于向学校请求支援。
还不错,派来三个帮手,有一个站了几分钟溜了,那两个看她实在累,没好意思走,留下来足足帮她干了十天。
所有书上架了。
她请她俩吃了顿饭。
书上架后,图书室焕然一新,她在她的书林里逡巡,成就感爆棚。
接下来的活没人帮她,都得她独立完成。
她打开台账本,又遇到了“索书号”,这个名词是她第一次接触图书时就发现的,以前那里是空白,这次她要弄明白。
老周那水货不能指望,她又上网查,查得一头雾水。
索书号到底是什么呀?
焦急之时,进修来通知,各校图书管理员集中上去学习。
这机会不能错过。
她到进修会议室时,满屋子图书管理员,都在犯愁索书号。
大家谁都不是图书管理专业出身,谁会?
讲课的是请来的省图管理员,他介绍说:“你们乡镇还是卡片式管理,属于五十年代办法,现在都输入电脑了。
好吧,不管卡片式还是电脑管理,都要用到索书号,那就给你们讲讲索书号”。
终于,她要解密索书号,竖着耳朵听。
索书号是图书的身份证。
原来,我们借阅图书馆图书时看到的,书脊上贴的标签,就叫索书号。
索书号是图书管理的重点,是管理员迅速找到图书的横竖坐标。
省图管理员讲解很明白,很有趣。
但,一听就会,动手就废。
为了联系方便,她进了管理员群。
回到学校,回到图书室,她开始做索书号。
不懂看群,而群里每天都在炸锅,天天吵索书号。
春光明媚中,大家在楼下赏花,溜达,经常爆发一阵笑声,她来到窗前眼馋地看一眼,无奈地坐回去。
一个人面对一架架书,书们默默地对着她。
11711本图书,每本贴上索书号,每本卡上学校红印章,每本做出两份卡片,一份夹在书里,一份放在借阅处,每本书的信息登记在台账上。
11711本书经她手反复过了不知多少遍,实账实录,统计清楚。
一直到放暑假还没忙完,这活横竖是自己的,假期她又加班半个月。
当她把最后一本书插回书架时,她走出书架,她干完了。
九月开学,全县严阵以待,等着国检组抽查。
像筹备了几个月等新媳妇儿下轿。
那天,她正在图书室擦地,门开了,对门卫生室小黄气喘吁吁地说:可靠消息,检查组去了一个偏远小学,已经检查完毕,回市里了。
各功能室责任人都长出一口气,又很遗憾,大家准备地都很好。
而她经过这一轮磨炼,成为一名合格的学校图书管理员。
有人问:有没有《水浒传》?
她张口就来,“有”
到那里就能找到,相当专业。
又有人问她:有字帖吗?
没有!
她都不必看账本,直接告诉对方。
她经常随手抽下来一本书,五花八门的书都看,打开书就打开了滔滔不绝的诉说。
有人看见她会问一句,“你一个人在图书室不寂寞”?
“不寂寞”!
那么多书陪伴她,她不寂寞。
第278 人在江东
从2006年那个清冷的早晨来到江东中学,布莱克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年整。
2016年九月刚开学,他就要迎接一群特殊客人---全县农村各校校长来江东参观。
参观宗旨是向他取经。
他三年内如约实现了还清上届留下的二十多万债务;
几年后,让江东中学实现“小康”。
当初他许诺:还完债给大家搞福利。
大家以为的福利是分大米分豆油。
其实不是!
是调动积极性,奖励积极性。
班主任是学校的中流砥柱,调动班主任积极性,是学校振兴的根本。
上级给的班主任费依然是12块,男老师都不够一盒烟钱。
班主任是最辛苦的,这12块钱能支使动谁啊?
他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翻译成白话文就是:那些希望别人无私奉献的人,那些认为别人谈钱就是卑鄙的人,说钱不重要时,先按按他的肠胃,里面鸡鸭鱼肉可否消化完?
饿他三天看他怎么说?
他把班主任费做了如下调整。
按班级人数,补助班主任每天每人一元。
不要小看这一元。
如果这个班有四十人,那么一周就是:1×40×5=200元。
一个月就是:200×4=800元。
而且,那一元钱会定期往上涨。
班主任的积极性立竿见影高涨。
这几年,各乡镇学校生源锐减,学生流失惨重,但一隅之地江东学生数保持全县农村校第一。
除了提高班主任的积极性,面向全体也有福利。
那就是采暖费。
他刚参加工作时,上级给采暖费38块钱。
现在啥年月了?采暖费依然是38块钱。
采暖费城乡是有区别的。
市里采暖费涨到一千多了。
农村不涨,那38块钱买不来两车苞米杆。
干嘛?
让农村老师都出门拾柴?
这38太搞笑。
江东出手霸气,每人采暖费一千元。
学校出这笔钱。
凡是上级不给,各人多到手的钱,都是学校出。
江东学校怎么就有钱?
所以局里率众来取经参观。
九点钟开始,校门外轿车云集,排到大街上。
各校一把手下车“参观”来了。
这里就有沙塘子大校长,沙塘子学生越来越少,他只要看不见招生是零就行,因为他要退了。
局长主持的参观,出了这个标兵,他脸上也有光,是他用人有方嘛。
参观的人谁不门清?
还参观什么?取什么经?
把学校当自己家过,都能过好。
自己家咋啥都有?---有楼有车有存款?
奇怪的是,有的学校越穷,那里的领导家越富,他们的孩子在BJ上海工作的,都给准备了房子。
你说奇怪不奇怪?
布莱克别说BJ上海没房,在江东依然没房,还住宿舍。
这更奇怪!
一上午闹哄哄终于结束。
参观者钻进车里绝尘而去,他坐在办公室,依然不得肃静。
贴着办公室这排房的后边,正在建教学楼。
教学楼旁边成直角建座二层宿舍兼食堂。
这是局里批复的,专门改善农村教学环境。
每年都有名额,江东成绩突出,先给了江东。
教学楼不大,三层高,建成后,现有平房推倒,拓宽操场。
学生们在有暖气的教学楼里上课,不必烟熏火燎守铁皮炉子了。
这是师生们的共同福利。
杂七杂八的事太多,他这几天在打点滴挺着。
从来不生病的他熬不住,毕竟快五十了,不服老不行啦!
这几天给她打针的是镇卫生院王护士,她快来了。
他刚出办公室,门洞里进来一人,一个中年女人。
她白皙丰润,中年妇女款短发,大眼睛自带笑盈盈,很有亲和力。
女人脆脆地打招呼:“林校长,今天好些吗”?
他也笑了,“好多了,嗓子不疼了”。
来人正是王护士,他们一同进了他的宿舍。
像每天那样,他把腿放在床上,肩背倚靠在床头,王护士麻利地给他配药。
她抓过他的手,俯身给他手背消毒,一圈圈仔细地擦拭着。
突然那阵刺痛竟然不觉得怎样,她站直了,调节点滴速度。
他也盯着药液一点点不慌不忙滴下来。
打第一针时在校长室,他躺在沙发上。
后来王护士说:“反正打针时你也不能动,回宿舍躺着呗,正好休息一下”。
他觉得大张旗鼓在办公室打针,像招摇似的。
尤其有一次小旗拍照说:我发朋友圈,让大家看看我们校长带病工作。
他赶紧制止。
于是,他就回宿舍打针。
王护士打完针,他说:“我自己没事,谢谢你”。
他说完谢谢,每次王护士就走了,他躺在枕上。
但这次王护士执意没走,而是在他脚边的床沿坐下来。
大方地说:“我给你看着吧,你还像昨天睡过去的话,可就惨了,打针怎么能不留人”?
王护士很健谈,他第一次见她时就有好感,觉得她像老邻居佟姐。
他和佟姐像亲姐弟那样,在他乡遇到长得像的人,他的好感没有过渡。
王护士笑着说:“林校长你是哪年出生的”?
他笑着答:“1968年,属猴”。
“哎呀,咱俩同年,你几月生日”?
交流下来,他大她几个月,是林大哥。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我属于工人编,五十退休”,她打开话匣子,“退休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干点啥好,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以后肯定不回来了,想想这生活怪没意思的”。
“你还年轻,找点别的事做”,他诚恳地说。
王护士莞尔一笑,被夸年轻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最爱听的。
“你也不老,比同龄人看着健康年轻”,她把夸赞及时送了回去。
“还健康?都病了”!他笑了。
“谁还不生点小毛病?”
她们对视一下,“你在江东是名人,学生家长都是活广告,整个江东谁不知道林校长”?
一遇到这种表扬,他就没话。
王护士看着点滴管说:“江东地方小,我刚参加工作那时,找对象可费劲了,镇上有工作的就那么几个人,我就选了个银行的,没想到,结婚后日子就鸡飞狗跳。
那个人耍钱,工资全耍钱不说,还偷我的钱,我挣几个钱不敢放家里,他四处翻钱,见到就拿出去赌。
我等于一个人养孩子,就那样我也没想到离婚,怕丢脸,怕孩子没爸,就那么将就着过了13年。
现在想想多傻?”
说到这里,她看了他一眼,他正认真倾听,她受到了鼓舞,继续说:“有一年快过年时,他坐车出去耍,半夜三更的,出车祸了,当时人就没了。
我给他体面地送走了,毕竟夫妻一场,是闺女爸爸。
然后这么多年就自己养闺女,没觉得难,一直我自己养嘛!
我闺女争气,从江东中学毕业到县里读的实验高中,考上了重点大学,在BJ读书呢。
我闺女说了,她还要考研究生,自己挣钱买房子,接我去养老。
哈哈哈,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江东,有山有水习惯了”。
这也是个不容易的女人,为什么不容易的都是女人?
“哎呀,快打完了”!
她走过来,麻利地拔下针头,揭去他手背上的胶布,他刚要按压,她按下去了。
他缩回了手,刚才两手一碰时,都觉得不自然。
她就那样按着。
“没事了”,他提醒一句,她松开了手。
第279章 就这样吧
从那次深聊起,王护士再给他打针时,从不空手,不是带一兜蔬菜,就是一兜水果。
再不就是有菜有水果。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时,瓜果梨桃陆续上市。
“不值钱呐,自家产的,家里菜园有的是”,她说着捡一个最好的小苹果递给他。
其实,凡是她带来的,都已经是她家最好的了。
这天,她扎完针,拿过来一个饭盒,盒盖一开,她像展示艺术品般给他看。
盒里是排列整齐的饺子,水灵灵,冒着热气儿。
“你包的?包的这么好看?”
他发现这个女人优点越来越多。
她笑而不语,捡出一个直杵到他嘴边,嗔责:“趁热吃,打完针就凉了”。
他肩背倚靠在床头,两条腿放在床上。
他伸过没扎针的手接,被她笑着挡了回去,不说话,执意送进他嘴里。
他张口接了,鼓着腮帮子咀嚼,温柔地看着她很开心。
她侧身坐在他身边托着饭盒,笑吟吟地又拿过一个饺子,在他咬一半还是全吞下的犹豫间,他们对视着笑了。
开心的笑声传到走廊,经过母亲住过的宿舍前门,飘出很远。
这沉寂忧郁多年的宿舍,终于洒进阳光。
自从那年立冬母亲去世后,他再没包过饺子,家常饺子再没吃过。
王护士的厨艺真好,他觉得饺子好吃极了。
他就那样吃了半盒。
在王护士的静心照料下,他彻底好了,本来也不是要死的病。
他的病好了,他和王护士的关系也好起来。
他在王护士嘴里由林校长变成了林大哥,大哥,哥。
称呼越来越简单,他笑纳。
九月15号是中秋节。
学校放了一下午假,老师们欢天喜地回家过节。
宿舍那头两家也出去团圆了。
建教学楼的工地也放假过节。
热闹的学校忽然冷清下来,秋风把寒凉一缕缕送进宿舍,他浑身凉嗖嗖,感觉穿什么都暖不过来。
孤独!
他从没如此感觉到孤独!
他一个人无所事事,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几番斗争后他没抗住孤单的威胁,没抗住不可言说的诱惑,他决定赴约。
过节前王护士邀请他:“哥,你一个人在宿舍有啥意思?
一个人在大锅台上还煮面啊?来吧,我也一个人过节,你尝尝我的厨艺”。
当时他没说死,只说:“不去了,打扰你”。
现在,他决定去了。
他打开墙角那个布艺简易衣柜。
里面挂满了他的衣服。
自从来江东他没买过新衣服,这些从上辈子带来的衣服够他这辈子穿。
这些衣服每件都是一个女人精心挑选,他觉得再买什么衣服都不如这些衣服舒服,好看。
今天,他从这些衣服里来回扒拉着,根本不想是谁买的衣服,他一心要搭配令他满意的。
他最后换上一身休闲,低头看了看,走出宿舍。
他特意绕道街里,选了几样礼物拎着。
边走边打听来到一座院落前。
院门虚掩,似乎等着他到来。
他往房门走去时,惊叹院落的整洁,这种整洁看得出是一种长年累月的习惯。
三间砖瓦房年代很久,但朴素大方。
房门中间开,一道天蓝色珠帘清幽素雅。
他挑帘迈进,屋里静悄悄,没人?
他又走了几步,平房那种格局一目了然。
卧室兼客厅的房间里,家具简单,柜子上的小摆设很有年代感,整个房间透着女人生活的温馨和痕迹。
他站在门口刚回身,珠帘霹雳吧啦掀开,王护士汗津津走进来。
她手里拎个篮子,见他已经来了,分外高兴。
连说:“我在后院了,摘果子去了”,她瞥见了他手里的礼物,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
她家常衣服,勤劳朴实的样子此刻在他眼里特别打动他。
她接过他的礼物,他接过他的篮子,两人走进后面的厨房。
厨房开着的一扇窗外正是硕果累累的果园,树下是蔬菜。
他吃的水果蔬菜都来自这里,来自这个勤劳的女人。
厨房氤氲着烟火气,他好多年没进一个正常人家的厨房了,觉得这样的厨房才有生活味道。
这样的生活气息令他着迷。
厨房案板上摆了很多菜的半成品,有鸡有肉有鱼,但凡百姓过节大餐食材都有。
看来她为这顿饭准备地很精心。
看着这么丰盛的准备,他觉得多亏来了,要不多么扫她兴?
他不见外地要上手操作。
他脱下外套,里面是米白色T恤短袖,从里到外都是那个女人买的,他穿着那个女人买的衣服来约会这个女人。
而这个女人,家里多年没有这么令她心仪的男人,他的到来像是对阴气沉重的老宅,强壮的阳气入住。
她接过他的外套,拿在手里,一步步退到门口,他背对着她熟练操作,令她痴迷。
不是午饭不是晚饭,他们开饭了。
在那铺温馨的小炕上,他们脱了鞋对面而坐。
不是山珍海味胜似佳肴珍馐,菜肴有她的手艺,有他的手艺,他们互品。
家常味道更滋润味蕾。
她从身后拿过一瓶啤酒,笑着说:“从来不喝这玩意儿,今天我们用它来助兴”。
她斟满两杯酒,双手端过去一杯,眼神晶莹,真挚地说:“谢谢哥能来,这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快乐的中秋节”,他接过酒,她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呛得直拍胸口。
他岂能不喝?一饮而尽。
他们吃的很慢,聊了很多,喝完一瓶酒,王护士总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过来一瓶。
他来者不拒,突然很有酒量的样子。
秋日黄昏弥漫上小屋,一抹残阳射进窗,小炕的温热令人倍感家的温暖。
这种温暖令一个漂泊的心没有抵抗力,他忽然觉得自己漂泊太久。
对面的王护士虽然不再年轻,但很漂亮,生活的磨砺把她那张脸打造得温柔贤惠。
比年轻貌美更令人心安。
王护士今天使出浑身解数收复这个男人的心。
她十分清楚,一个中年孤男需要什么,那她就给什么。
窗外擦黑了,在这山旮旯之地,没有什么赏月雅兴,大家吃喝一顿就要入夜。
他们也吃完了,或者早就吃完了,只不过,突然发现:哦,好黑!
他往炕沿儿边挪,当他要下地时,胸怀撞到一个柔软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王护士。
她站在他要下地的炕沿儿前,她周身散发温暖,他们身体接触了,都没有离开,朦胧中互相取暖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把那身绵软拥进怀里。
她如醉如痴地倒进他的怀里,他需要用力才抱得住,他就紧紧地抱着。
她送上来的唇他接了,也还了。
热辣滚烫中是久违的释放。
这一切他好久不曾体验,昏暗中他醉了。
王护士喃喃地说:“哥,咱俩过吧,我们作伴,这就是你的家”。
他听见自己答应了。
就这样吧!
这辈子,哪也不去,在山旮旯当缩头乌龟吧,和这个女人苟且余生。
怀中女人在他耳边说:“今晚就留下吧,我给你”。
嗯,就这样吧!
既然答应了这个女人早晚会这样。
他们相拥着,都在感受彼此的慰藉,不急着进行下一步,都知道漫长今夜,都是他们的。
窗户吧嗒开了,扑进来一股冷风,吹到他后背,从后背钻进前心,他激灵醒了几分。
不知哪根神经提醒他:不能留!
他松开女人,执意下地,穿上鞋,往门外走。
一切变卦太突然。
身后的女人跑上来,用软绵绵的胸膛贴在他的后背,她的心脏嘭嘭搏跳。
虽然十年不近女人身,那一刻,他觉得凡事要有顺序,他不能苟且。
稍停片刻,他走了出去。
珠帘在摇荡,门里是松散衣怀的女人,门外远去的是不回头的男人。
走在回去的路上,寒凉的夜风像盆冰水兜头浇来,他酒醉加温柔乡之醉,醒了过来。
眼前的路面很亮,他停下脚步。
在墨蓝色的深空下,低矮昏暗的小镇似乎要融入大地,天地间站着一个渺小的他。
一轮金黄圆月孤独明亮。
他仰望着,明月温柔中带着冷绝,像天空流泪的眼睛。
第280章 鸿雁
中秋节刚过,县里来通知要举办汇演,大庆十一。
各行各业都参加,乡镇学校选派节目。
这是一个文娱活动,也是一个任务。
整个江东老师们扒拉来去,不是年老就是不擅长。
主力还得放在那几个特岗生身上。
其实他们不是特岗生了,都已定编。
奔放火辣的雨桐已经结婚,孩子已经三岁,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儿。
当年她对林校长有那么一阵子疯狂,他及时打住。
那之后不久,他派雨桐和另一个特岗男生出去参加国培。
国培是中小学教师国家级培训计划。
培训期间,吃住全免。
两人国培回来后就牵手了。
雨桐见到林校长时,红着脸一笑,他一笑而过。
好多话既然没说破,那么都随风去吧。
雨桐结婚时,学校随了一个大红包---五千元。
他在大会上说:只要扎根咱校的年轻人,互结连理时,学校就给大红包。
雨桐擅长文艺,被委以重任领学生排练节目,她殚精竭虑,她自己也准备节目。
她丈夫经常在放学后抱着孩子陪她。
为了学校在汇演那天,起码不那么糟糕,她很卖力。
江东老师们对学校的集体荣誉,都很重视,爱校如爱家。
凝聚力很强。
9月30号清晨,江东中学师生坐在雇来的大巴上出发,向县城而去。
他作为领队坐在最前面,回头看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孩子们,觉得这样的活动很有意义。
他们出发最早,路途最远,到达场地---全城最大的剧院门前时,只得远远停下车。
各种颜色的大巴已经停满,其他乡镇来的更早。
会场入座更早,气氛喜气洋洋。
金秋盛世,国泰民安!
他领着五十人的队伍找到江东学校的位置。
安顿大家就坐。
他第一次来到剧场这种地方,感觉很炫目。
主舞台延伸出十来米长的通道,通到剧场中心一个大圆---圆形舞台。
只要表演者不拘于主舞台,那么,四面八方都是好角度。
会场座无虚席,观众都是表演者,所以五颜六色,有学生的地方肯定是学校,都是成年人的地方是社会各部门单位。
他们显得没有学校活泼,青春永远是最美的风景。
他手里拿张节目单,江东的节目穿插其中,各个学校及单位都是这样。
除了关心江东,还有个地方令他瞩目---沙塘子三中。
沙塘子送上来的节目不少,沙塘子一说到娱乐,人才济济,这个他知道。
他注意到沙塘子有个舞蹈在后半程《鸿雁》,没注明表演者,都是以单位注明。
他最喜欢《鸿雁》这首歌,悠扬中带着忧伤。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如果说他最期待的节目,就是这曲《鸿雁》!
汇演开幕了。
节目一个个往下进行,不亮相不知道,各行各业人才还是不少的。
民间不缺人才,只是没机会!
大家没准备多久,更不是专业人员,但挺有味道。
看这种演出比看专业的更有趣,大家都不吝惜掌声,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
他坐在圆形舞台下,看江东表演时,很自豪,手都拍红了。
歌舞升平中汇演接近尾声。
在他短暂溜号中,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旋律,他心头一热,“鸿雁”!
“鸿雁”开始!
他坐直了往主舞台看去。
主舞台比较远,只见一个人身穿洁白蒙古袍,窈窕腰身束着水蓝色袍带。
她轻盈地走到舞台中央,在旋律中转过身,背对着观众,一条粗亮的大辫子在身后一甩。
大辫子中等长度,辫梢垂下一段红丝绦。
好美的一只鸿雁!
音乐舒缓,雁儿离开草地,翩翩舞动翅膀,向往着天空。
她的手腕和腰身好柔软,蓦然一转身面向观众。
鸿雁飞上蓝天。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不解渴的是她在总舞台不出来,掌声一遍遍鼓励召唤。
她终于旋转着往会场中央来,像一只洁白的鸿雁飞过来。
他翘首中如醉如痴,舞台上那轻盈的洁白变成一朵云,在他模糊泪光中向他飘来。
是你!
你纵然变成鸿雁,我也认得你那孤飞的身影。
跳舞者是章红梅,“鸿雁”是她的最爱,也最熟练。
每次跳的时候,想象着自己振翅高飞,飞向一个叫家乡的地方。
她都会热泪盈眶!
她从图书室飞到这里,同样的旋律在这种场合响起,心中心愿不知有谁与她共鸣?
她眼睛红了!
他笔直地坐着,满脸泪水。
我要回家!
回到我的家乡!
回到你的身旁!
回到我们的日子!
他只想快点结束,拥抱她再不松开,带我回去吧!
在他泪眼迷蒙中,舞台空了!
鸿雁飞走了!
掌声雷动!
他用手掌擦去泪水。
使劲鼓掌,你听见了吗?掌声里有我!
你跳得好极了。
我懂了你的舞!
看来,你很快乐,我为你高兴!
后面演了什么,江东演得好不好,他眼睁睁看着,都毫无印象。
直到所有人都往外走,耳畔忽然喧闹起来,他也站起身。
汇演结束了。
剧场四个门豁然一开,外面的白昼与刚才两重天,人潮涌向四个方向。
他回头组织着江东队,学生们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别挤丢了。
他站在一个门的旁边看着往外出行的江东队。
只感觉眼前一亮,从他身边飘过去一朵白云。
她依然那身蒙古袍,轻灵灵走过他的身旁。
他扔下江东队,眼睛盯着她跟上去,她在前面飘,他在后头跟,近了,只要伸手就能够到她。
他已经看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要触到她的白袍。
他那只手怎么那么黑?
那么不干净!
他蓦然缩着不再前伸!
我配吗?
配摸到她吗?
配和她说话吗?
和她说什么?
说自己穿着她买的衣服拥抱别的女人?亲吻别的女人?还答应和那个女人过一辈子?
当他那么说那么做的时候,他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干干净净地忘了!
不恶心吗?
他不令人恶心吗?
他都觉得自己恶心!
他曾经拥抱着她发毒誓:今后如果与别的女人有关系,天打雷劈。
忘了!忘了!他忘了!真的忘了!
看见她那一刻他想起了誓言!
他一直没被雷劈死,可是心被劈到。
不见白云,鸿雁飞走了。
她在他眼前消失,消失在喧闹的人潮里。
她一直没停下脚步往前走,忘了寻找沙塘子大巴。
当她从他身边飘过的时候,她已认出他。
怎么能不认得?
不认得他这个人还认得自己买的衣服!
但她没停留,也没回头。
怕那一站一切坚持都不听她的。
她走出人群很远,喧闹声已远,她才停下来。
回过头,大巴车一辆辆开走,不知他在哪辆车上,但肯定也走了。
天空白云朵朵,不见鸿雁何往!
恨他吗?
她发现不恨了!
只是不再爱!
十年,十年了!有什么不能改变的?
太久了,就这样吧!
第281章 中年男女
汇演回来,十一小长假开始。
老师们或者有地,或者帮父母秋收,他没安排任何人值班。
这几天都由他值班!
十一那天清早,他在校园溜达一遍,教学楼施工进行时,很吵闹。
他回到宿舍。
挪开那个箱子上的闹钟啦,几本书啦,还有几样杂物,后面静悄悄地出现那个相框。
他默默地与它凝视,几年了?没这么看过你!
他拿过来,玻璃面上的灰尘很厚,相片里他们的眼神都看不清了。
笑容也模糊!
原来,无论什么情都会淡的,无论什么人都会忘的。
他用手指肚擦拭着灰尘,玻璃面更花了。
这时电话响。
“哥,你过来呗!
我杀了一只鸡,不白给你吃,你得给我干活,帮我收拾菜园,来吧,我等你”!
王护士乐颠颠地说。
她的口气已经是一家人。
说完咔嚓挂断,听上去很忙。
他踱出门,站在工地旁看了一会儿,轰隆隆的声音在他耳边极远。
校外的白桦林往院里飘黄叶,纷纷,像下黄叶雨。
他踱进白桦林,树根的草依然青青,黄叶落上去特别漂亮,虽然是叶子离别,但没有悲情。
他撑着树干,想摇一摇,树干纹丝不动。
透过枝叶仰望,蓝盈盈的天空像能滴下水来,三三两两的黄叶飘落,摩擦过他的脸,飘下去。
这样的天空他看过,和她。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大坝上迎风行。
他生平第一次带着姑娘,一个闯进他心里的姑娘。
后来啊,经过波折,他们度过了五年半肌肤相亲的恩爱日子,那种相亲深入骨髓,溶入血液。
他们的血脉共同缔造了一个结晶,只是变成天使飞走了。
一个人到死可能也不会爱过,没有那么一个人刻骨铭心。
三生有幸,他有!
爱过,有过!
他以为会记住她一辈子,但是啊,他还是把她忘了!
如果没有那十一汇演,没有那曲“鸿雁”,他就要娶别的女人。
他亵渎了她的感情!
好恶心自己!
而也就是看见了她,他发现这辈子他不管娶谁,只要看见她,一切又回来了。
她是生命里的女人!
别人,只是需要吧!
他离开白桦林,信步往镇外走去,走进田野,路过忙碌的人们,他走出很远,累了坐在田埂上。
大自然的粗犷令人心胸开阔,他深深地吐纳自由的空气。
日暮时分,斜阳与地平线齐平,田野镀层金辉。
江东镇从远处看,只是一片密集的大村落,炊烟袅袅,又是一天黄昏时。
不知是否沿着来时路,他走回校门。
施工队也休息了,校园沉浸在暮色里,寂静无声。
他刚要进宿舍门洞,发现他的房间亮着灯,窗帘合着,一窗静谧的光。
等着他这个疲惫的旅人。
他不禁停下脚步。
他想起了母亲!
世间那个最爱自己的人!
总是等着他回家。
现在谁在他房间?
还是他忘了关灯?
对了,他忘了锁门。
以为只是出去转转,没想到走出那么远,那么久。
当他推开他宿舍房门时,看见这样一幕:
王护士坐在他的床上,在铺床,铺他的床。
也许觉得外裤比较累赘,她没穿外裤,只穿一条线裤。
听见他进来的声音,她并没停下,继续仔细地铺平每一处。
就像一个等待丈夫就寝的女主人。
铺完了,在床中心坐下来,捋捋凌乱下来的头发,这才看着他,深情脉脉地看。
今夜她不想走了。
自从中秋节那晚,他匆匆离开后,他总说他忙,忙十一汇演。
现在回来了,备好酒菜等他,他不但没去,还不说一声。
她觉出了他的冷淡。
可是,那晚的缠绵已经把女人的心搅乱,你不来,我找你。
她来了。
等他到夜幕降临。
她特意穿了件鲜艳轻薄的针织衫,床上一切气氛就绪,一个熟透的漂亮女人做好准备。
如果说他没感觉,那等于说他不是男人!
这种氛围是对他一个十年独守的中年男人,不是挑战,是残酷。
王护士也就是来揭他皮的,只要那层皮揭掉,一切都瓦解了。
他的下半身驱使他走过去,他的心制止他,不能去。
只要他往前走一步,他就走上了不归路。
有一天,她来找他的时候,他又不是自由人!
他站在门口没动,不看!
王护士抬起绯红的脸,嗔怪说:“把鸡肉给你带来了,现在吃还是一会儿吃”?
说到一会儿吃,脸突然更红。
他看见放洗漱用品的课桌上果然有个饭盒,还是那个饭盒。
他音量不高,却决然地说:“你下地,我送你回家”!
这声音像炸弹破坏掉了暧昧空气。
她不解,探寻地看着他。
猜测着:你要和我回家去?不在这里?
她不禁露出灿烂笑容,很快笑容僵在嘴边,他的表情到底什么意思?
又不是大姑娘小伙子了。
来痛快的吧!
她作为医务工作者,有啥扭捏的?
她坐直了,开朗地笑着说:“今晚我不走了,我们和房吧,我们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我心里认准你了,你有啥不满意我,你说,我改”。
她毫不羞口。
他清楚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至于,至于我冒犯了你,向你道歉,对不起,你要赔偿也行”!
王护士没惊讶,爬几步到床头那调转过身,倚靠着床头,没有走的意思,她歪头问:“啥原因呐”?
“你不必非得知道”,他说。
她撅起屁股在箱子上一顿翻,坐回来时,手里举着那个相框。
“因为她吗”?
他注视着,“是”!
她把相框端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好像第一次见到似的。
“这个相框我早就发现了,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个女人。看来你们的缘分尽了,你何必为了那么一个过去的人,放弃我?”,她随手把相框丢回去,正面看着他。
继续说:“你到我那里吃,住,不比在这宿舍强?
我们这个年龄还讲什么爱啊情啊,就是互相有个伴,搭伙过日子。
除了吃喝,你一个大男人也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啊!怎么能没有女人?
我真纳闷这么多年你咋熬过来的”?
她把相框放了回去。
她淡定,豁达,说的实在现实,可也把男女之间剖析地索然无味。
她也变得索然无味!
中年人不说爱,不谈情,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
他听完觉得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实际上是对自己的侮辱!
“你下地吧,我送你回去!以后我们不要联系了”!
他变成了命令。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与以前截然不同。
脸色铁青,眼神冰冷!
绝情的样子不容商量!
她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没男人活不起?但脸子挂不住,第一次沉得那么难看。
她套上裤子,抓过外套,趿拉上鞋往外走,到门口时,他往外一撤,她到走廊提上鞋。
她自顾往前走。
外面很黑了,他送她。
中秋节过去半个月了,正是月黑之夜,她在旁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知不觉靠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任她掳着。
掳着吧,送到家,以后就不再有联系。
黑咕隆咚他不记得路,她先站住了,他看见那扇大门,知道她到家了。
她面对着他,热烘烘的气浪又袭来,这时他反感极了这种迷惑过他的体温。
索然无味!
他摘下她箍着自己胳膊根的手,转身走了。
她看着他大步流星消失在黑暗里,心里的气才开始升腾。
屈辱,愤恨,不甘!
这不是耍弄人吗?
我做错啥了?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
我送上门你都不要?
以那个该死的女人当借口,抱我时咋不想她?
哐啷,她插上大门。
第282章 女人心
二号上午,他坐在办公室里,在电脑上浏览新闻。
门开着,施工噪音很重,他听不见别的声音。
当他感觉到面前站着人时,抬起头。
王护士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不等他说什么,她把一件外套轻轻放在桌上,说:“中秋节那晚落我家的”。
这一句又勾起了那晚的故事,他有点窘。
她又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大方得体。
想到发生过的事,他感觉很抱歉,站起来,笑着说:“谢谢”!
“我也来取我的东西,我的饭盒在你宿舍呢”!
她笑着说。
“哦,是的是的,我给你取去”。
他说着走了出去。
王护士看着他匆匆离去,脸沉了下来,刚才的克制已经到了她的极限。
他的电脑开着,旁边一个白瓷茶壶正在袅袅生烟,一个白瓷茶杯刚倒好茶,一条细长的叶片随着热气沉浮。
她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他迎面赶来。
她又笑了,接过饭盒,他们都点点头,礼貌地各自走开。
王护士并没走远,在白桦林里徘徊,抬腕看看手表,二十分钟到了。
她冷笑一声,往回走。
施工声暂且停歇,嘎达嘎达的高跟鞋声在走廊里特别响亮。
她第二次站在他面前。
他趴在桌上不动,手边是那个茶杯,空了。
她随便地推搡了一下他,他没反应,他睡着了。
她又一冷笑。
小样儿,我一个护士,搞定你睡一大觉还不小菜一碟?
她把手心攥着的包药粉的纸往垃圾桶一丢。
走过来在他的腰间乱摸,摸到了一串钥匙,往下缓,但是很费劲。
气恼地又是推搡他一下,好歹撸了下来。
她把钥匙在手中一攥,哼,你睡吧!
她出去了。
高跟鞋嘎达嘎达急促地消失在门外。
她到哪里去了?
她来到他的宿舍,不慌不忙地试了几把钥匙,打开宿舍门。
进屋时把饭盒往门口的课桌上一放。
哼,她又是一哼。
她径直朝那个箱子走去。
胡乱地把箱子盖上的东西扔在床上,拎起那个相框,看着相片里他们深情对视,她嫉妒得发狂。
他看那个女人的眼神她从来没得到过。
这辈子没人那么看她。
呸,她往玻璃面上啐了一口,把相框一丢。
这时她的眼里只有那个箱子摇晃着小锁头。
那么个小锁头一根筷子就能撬开,害得老娘费劲吧啦地偷钥匙,好吧,陪你玩玩。
嘎巴,小锁头开了。
箱子是大揭盖,她把整个箱子面一掀,靠在墙上。
箱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唐凤枝忽略了一辈子的箱子,被初来乍到的王护士打开,只能说这个女人心机道高一丈。
女人心,海底针,不要得罪女人,女人报复起男人来,有你想不到的魄力。
她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一种不甘心!
非得破坏他一些什么,而且她对这个箱子特别好奇。
也许这里就有她被嫌弃的秘密?
箱子里是一些旧得不能再旧的衣裳,她劈里啪啦一顿乱翻。
手触到箱子底,摸出一个鞋盒子大小的木质匣子。
也上着锁,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锁。
她暂且没理会,丢回去,又往里翻。
顺着箱子底放着一个细长布套,她抠了出来。
粗鲁地解散线绳,把布套一褪,拿出一个画轴。
刷拉一展,一副红梅图拎在她手中。
她摸了摸,是画上去的梅花,难道他画的?
都说他书法漂亮,没听说会画画。
她觉得没什么看头,随便地卷了起来,吧嗒,丢进布套。
这时有些失望了,掐腰站在箱子前往里探看。
不死心地伸手在里面翻,摸出一个柔软的东西,是个毛织品。
是个黑色的围脖,一看就是他的,女人谁戴黑色的?
这是手工的!
她的毛线活特别拿手,不禁挑剔地打量着这个围脖。
用她眼光判断,编织水平一般。
在她抻展中,目光落在围脖一端,就在她的手捏着的地方,绣着一朵花,一朵梅花。
是红绒线反复穿插而成,很用心,那需要心思与心意,一瓣瓣编织。
虽然围脖时间久远,但深藏箱子底,那朵梅花鲜艳依旧。
重新面世的梅花见到的就是这个女人,梅花不语,沉静地看着她。
她盯着梅花,抓围脖的手紧紧地捏着。
她瞥了眼那个画轴,点点头。
明白了,红梅图,红梅围脖。
明白了,这两个东西是一个故事,她看了眼相框。
就是那里那个女人!
以女人的敏感,她串联起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她活到快五十岁都不曾有过,在她白开水似的感情经历中,只能有限地猜测故事情节。
而那种猜测,那种情节,像一把刀剐割她的心头肉。
那种碎心之痛提醒她:你这辈子白活了!
她戳在那里,心胸剧烈起伏。
自己真可怜!
可怜没有故事!
这时她回想起那晚他的温柔,他有力的拥抱,那是她这辈子最浪漫的夜。
一个月短暂的相处中,她满心的幸福感,让她平生才有恋爱的感觉。
这就是她的故事!
唯一的故事!
而这一切在他眼里,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是孤身男人的释放,她是释放工具。
他用完了,她要侵犯他根本的时候,他把她一脚踢开。
滚!
他心里的那个女人才是他动情的人。
他收回溜号的心,又坚守情圣修行去了!
而她只能甘拜下风,走不进他的心,复制不了他们的故事,何谈打败?
想到这里,她要歇斯底里了。
她恨不得撕碎了那画,撕碎了这个围脖。
转而一想,哼,有了。
她把东西尽量恢复原样,锁上小锁头。
把书,相框,杂物放回去。
一切都没有任何痕迹。
围脖留在她手中。
她掂了掂,团了几下,往裤腰间一塞,拿起钥匙,走了出去。
她又一次回到办公室,该死的男人还在睡。
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好久。
姓林的,你咋就那么死心眼子?
我不要你分文,让你住到我家来,我像侍候主子待你,你咋就不开窍?
我可以说漂亮,你也说了,我还年轻,在江东这破地方,我遇到你不容易,你遇到我不容易。
缘分让我们走到一起,你端什么架子?
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贱骨头。
她愤愤然,把他一推搡,他睡得死死的,任由她推搡,她只有推搡才泄恨。
她把钥匙串挂了回去。
后退到门口时回转身,嘎达嘎达,高跟鞋远去了。
施工队午休后又开始了叮当响,他醒了过来。
一个姿势太久,脖颈酸痛,胳膊麻胀。
电脑黑屏了,他点开,发现已经下午。
他惊讶极了,以为看错了,他清楚记得吃过早饭来到这里的,那之后就睡了?
睡了这么久?
他努力地回忆着,想起王护士来过,他也看见了她送回来的衣服。
对了,她还把饭盒取了回去,也好,免得我送了。
就此打住,不再来往。
他觉得很饿,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才好些,他往宿舍去,要煮点东西吃。
腰间钥匙串掉了下来,他又挂好。
直接进了食堂,把剩饭菜混在一起热了热,端着一个铝盆往宿舍走。
开门,关门,这时发现门口课桌上有个饭盒。
那不是王护士的饭盒吗?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从宿舍取走,在办公室门外走廊亲自交到王护士手里的。
怎么还在这里?
她又回来了?
她来干啥?
怎么进来的?
他想起刚才掉下来的钥匙串,那个搭扣从来不松扣,怎么就开了?
联想到自己反常的奢睡,他不寒而栗。
他只是喝了桌上的那杯茶水,突然很困,想趴一会儿,却昏睡了好几个小时!
她给我下药?
不能吧?
她那么贤惠善良的女人,生气也不至于下药!
那是下三滥的手段!
偷钥匙入室?
这是卑鄙的手段!
这屋里,一没钱,二没值钱之物,她……!
他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做。
第283章 为了找到你(上)
他把饭盆往桌上一蹾,打量着房间。
并没有明显变化,屋里陈设不多,唯一叫做家具的就是床边那个箱子。
那个旧的看不出本色的箱子,是他带出来的唯一物件。
他一无所有,只剩箱子里的旧物,有母亲给他手工缝制的褂子,裤子,母亲补过的衣裳。
还有,与她相爱的凭证,这些都是他的无价宝。
它们绝不能有闪失。
他走到箱子前,发现箱子盖上的物品被动过。
他脑袋嗡一声,捅开锁头,把箱子盖一掀,东西被翻过。
他也急切地翻弄起来,没缺什么。
捧出小木匣,放在床上,打开锁,信笺,日记本,手绢,完好无损。
这算躲过一劫!
他在箱子底一模,摸出画轴,一看就被动过。
他小心地展开,眼前一晕,他的红梅又出现在他眼前。
平整如新的画卷,因为被粗鲁对待,出现很多新折痕。
他心疼地抚摸着,可是无法复原,折痕处红梅被摧残了!
红梅,对不起,让你受此劫难,都是我混蛋,谢天谢地,你还在!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怎么一直不见围脖!
它本来在木匣里,是他有一次拿出来的,就放在木匣上。
不可以,不可以丢!
她的东西一样都不可以丢!
他发疯般从上翻到下,一件件抖落,一件件拿出来,围脖不见了。
他完整的守护还是残缺了!
他盯着桌上的饭盒,不用再怀疑了,就是王护士干的。
不相信是她所为是高看她!
这个女人,下药,偷钥匙,入室,偷东西,以为她不会这么下三滥,她就是下三滥,以为她不会卑鄙,她就这么卑鄙!
这个恶心的女人!
她到底要干什么?
至此,他后悔不跌,都怨自己鬼迷心窍,是自己惹祸上身。
如果洁身自好,怎么会有这事?
他抓起电话拨了出去。
提示音响足自行断了,他再拨,几次都没人接听。
他猛地站起来,你不接电话?好,我去!
他去哪里?
他去王护士家。
这段路再一次走,他心里充满了愤怒。
王护士从他那里回到家好几个小时了。
她刚进家门就把围脖从裤腰里扯出来。
见物如见人!
你想不到吧,你一针一线编织的东西落在我手里,我要给它一个悲惨下场。
她看见了灶坑。
她在灶坑前弯下腰,灶坑里没有火,她懒得找火柴,又站直了,这么一把火烧了它,那太便宜它了。
她要折磨它,让它卑贱地留着,那更泄妒恨。
她的脚边有一筐一篮,里面装着撸下来的豆角夹,豆角夹皮干炸裂,筐底是一些饱满的紫皮芸豆。
她看看围脖,嘴角抻出一缕笑容,她知道怎么做了。
她再次进屋时,掸掸身上的灰,终于顺心了!
回想这段短暂甜蜜,哎,就当一场梦吧,今后各过个的日子。
老娘又不是玩不起的人!
你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个破教学的而已!
看上你是抬举你,死心眼子!
下午两点多,她的手机突然响声不绝。
一看一惊!
是他!他醒了!
是该醒了,时间都在她掌控之内。
又一喜,他找我!
又一想:他发现了?
怎么会?
突然心里一突突,饭盒呢?
坏了,又放宿舍去了。
这明摆着留下证据她去过,他翻找起来很快就会发现丢东西了。
她盯着手机直到铃声消失,很快又响起来,她心慌不已。
看来,想要和他结束还不能了,那更好,看来这都是缘分。
她拒不接电话,转动着大眼珠,轱辘轱辘,直到她又露出从容之笑,她主意已定。
接下来哼着小曲儿收拾菜园,把豆角秧搂下来,晒干烧火用。
女人家过日子就是男女活通干。
“王护士”!
她听出了是他的声音,就在园门口,她装作听不见,继续挥镰,咔咔咔,有观众更卖力。
突然,她的镰刀被抢去了,他胳膊肘一搡,她倒退着站到一边。
只见他手起刀落,灰尘腾腾,把两垄豆角秧都砍了下来,娴熟地用镰刀搂着,靠墙堆好。
她一惊后甜蜜蜜地看呆了,突然见他转过身,他一脸怒容,刚才的挥镰好似泄愤一般。
她的美好感觉一翻腾。
“到屋里说”!他说了这句往外走,她跟着,倒像不是回自己家。
他进门一转身,把从窗台拿起来的饭盒往她眼前一伸。
那眼神不言而喻:我都知道了!
他很着急,“你还我东西”!
她看了他一眼,用兰花指接过饭盒,经过他身边往屋里走去,把饭盒往炕上一扔,慢条斯理地坐下来。
“咋那么大的火气?你丢啥了?”她皮笑肉不笑。
他跟进屋,站在门口,“你别装糊涂,你这是偷盗,我报警就不好了,你自己拿出来吧”。
“哈哈哈哈”,她爆发一阵狂笑,开心开怀,像听见多么幼稚的话。
“报警?报吧!派出所都是镇上熟头马面的,谁不认识我?谁不知道你?
我原原本本讲讲我们的故事,我一不小心告你强奸,你说咋办”?
她和颜悦色地说,轻飘飘像聊天。
他气噎了,喉咙里像堵住了核桃,硌得嗓子生疼。
“王护士,那个东西对你没用,你说吧,要多少钱?我买回来”!
他转为请求。
“对我咋没用?有了它你才来呀”!
看着她那松懈的白脖子,一圈圈堆下腐肉,他真想上前掐死她。
他定在门口,拳头紧紧地捏着。
他对那个玩意儿那么在乎!
这把她的嫉恨又挑起来。
她走到衣柜前,嘭嘭打开柜门,里面都是女人衣物,上面横杆挂着好几个文胸,随开门带进来的风摇晃着。
她抿嘴笑着,“看吧,随便看,动手翻也行,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宝贝”。
他为了能找到他的宝贝,豁出去了,真的上前一步往里看着,目光快速地在里面搜寻。
嘭,嘭,两扇门一关,她转身靠在柜门上,看着他。
他的目光被突然截断,遇上她挑逗的眼神,他气恼地一转身,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
身后这铺小炕,他曾与她对坐对饮,此刻他觉得自己真TMD混。
她不可能随便放明处,可是他又不能搜,但他还是不死心,将目光寻觅一遍房间各处。
面对软硬不吃的女人,他真没办法。
他站起来,冷森森地说:“那个东西你如果给我毁了,我和你同归于尽”。
说完往外就走。
王护士在身后一哆嗦,哎妈呀,多亏没烧了,他真急眼了。
假期还在继续。
五号那天,他又去赴约了,去王护士家。
王护士打来电话说:“哥你有空吗?
我园里还有点活,我这两天胳膊疼,你帮我弄一下呗”!
他放下电话,杵着不动,最后决定去。
他一进院门,王护士已站在房门口侯着,笑容灿烂。
这张曾令他感觉到善良的脸,在他眼里狰狞可憎!
他之所以来,是要找到围脖,不来的话,没有任何机会。
他拿过镰刀直接走到后园,所有秧蔓早已没有果实,他见站着的砍就是。
她赶回厨房,在里面引火造饭,从开着的窗户往外时不时看一眼。
园里有男人给她干活,厨房里她给男人做饭,这日子继续下来多好!
本来偷出那个围脖是泄愤,没想到变成了她手里的缰绳,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她要复合的心思又活跃了。
他砍完了,一脸灰尘,把镰刀往篱笆上一挂。
她颠颠地端出一盆清水,往院里一放,从自己脖颈上拿下毛巾。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蹲下来就洗,水花四溅,站起来时,毛巾递到了手上。
他把脸和脖子擦完,把毛巾往水盆里一丢,往屋里走去。
小炕上已经摆好饭桌,几样家常菜,色香味俱全,啤酒两瓶摆上,酒杯放好。
她两腿一缩上了炕,两腿斜跪着,嘭嘭起啤酒。
这一幕已经失去了那夜的温情脉脉,两个人的心思根本不同了。
他捡起筷子,没急着吃。
她愣怔一下,自我解嘲,“我吃你看看,没毒药”。
她果真把筷子插进菜里,卷起一筷子填进嘴里。
他果真去夹那个菜。
他没碰酒,风卷残云吃完,头朝里往炕上一躺,穿鞋大脚在炕沿儿外一耷拉。
两手枕在脑后,他看着天棚。
她抱过来一个枕头垫在他头下,他就把手垫在枕头上放在后脑勺。
她麻利地拾掇下去饭桌,在他对面坐下来。
手里上下翻飞织毛线活。
技术确实炉火纯青。
这是她的显摆,她说:“我织过的毛线无数,单位里的同事都穿过我织的毛衣,帽子,别人织一副手套,吭哧瘪肚十来天,我一天搞定”。
“你说吧,你要织啥?只要你说出名,我就能给你织出来”。
他心里说:你TMD织出五彩云我也不稀罕。
他耐着性子说:“我不劳烦你织,活儿我也给你干了,你把东西还给我吧”。
她的手停下来,很快又穿梭。
东西她不可能拿出来的,她要牢牢掌握在手心,也就掌握了他!
她得寸进尺地说:“我们和房那天,我就给你”。
他猛地坐起来,走了,一刻不留,再不走,真忍不住掐死她。
第284章 为了找到你(下)
快立冬了,已经飘了好几场小雪,中年女人们的各种围巾---薄棉的,羊绒的,厚纱的,五颜六色,开始缠上各种脖子。
日见萧瑟的季节,因之多了一抹色彩。
王护士站在自家院门外,来回跺着脚,她一身冬衣打扮,脖子上也扎着围巾,艳丽的红色。
她原来在屋里等,很无聊就站在院外等。
等他!
当她昨天打电给他说:“我要去村里参加我舅家孩子婚礼,路挺远的,你给我打辆车吧,我一个女人家打车有点不安全,你陪我去呗?
不用你随礼呀,就当我带去的朋友”。
当她说这些的时候,已经不是邀请,不是商量,而是吩咐。
他思忖片刻,痛快地答应了。
这令她很得意。
一个人从某种伎俩中获利一次,就像偷油得逞的老鼠,它就会熟门熟路走那条路线,当成习以为常。
她屡屡得逞后飘飘然了。
一辆轿车戛然停下,副驾驶车窗半摇,他示意后车门。
她兴高采烈地打开,钻了进去。
在她的指挥下,轿车出了镇,沿着灰色的乡村公路行驶,狭窄的公路蜿蜒在枯黄的田野中。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一言不发。
不知拐了多少弯他们进了一个村。
一个农家院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与他并肩出现,她故意靠紧着,娘家人走上前,没接到新娘子,先接到这对,她红光满面地把他介绍给众人。
“他是中学校长”!她喊地响亮。
他不说话,敷衍着把头点一点。
他的眼神四处飘着,不瞅对方脸,专门检查对方脖子。
她安顿他坐上雅座,他没坐,而是很勤快地走到人前,哪里人多去哪里。
依然是盯着对方脖子一眼。
他推测,她如果把围脖送给村里亲戚,那么今天寒流这么冷,是不是就会被戴出来?
这里可以说是她亲戚大本营,是他最好的机会。
所以他痛快地来了!
如果哪个挨千刀的脖颈上戴着他的围脖,他上前就撸下来。
不把那人脖颈子扭断算他命大。
他看遍了各种脖子,黑的脏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看到后来要呕吐!
没有!
有人陆续往院里进,他就守在院门口,像不经意间看一眼来人脖子。
失望了!
没有!
宾客都落座了,开始大嚼大咽,不再有往里进的人。
吃喝完了就该出去了,那还等什么劲儿?
他怎么能吃得下那样的饭?
他早早回车里,通知她:你不回去我先走了。
她赶紧跑出来。
在后面亲戚刚站稳时,轿车扬长而去。
车先到学校门口,他付了车钱,先下车了。
一来一回,再等候,他付给司机200块。
而她敲竹杠省下200块。
参加婚礼后不久,立冬了。
他又接到了她的来电,邀请他包饺子。
立冬这天包饺子是他最忌讳的事,母亲就是在这天吃完饺子,后半夜与他永别。
虽然她在这件事上是无心,但这是她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的其中一次。
他厌恶这个女人胜于唐凤枝。
想起与她曾经的细节,他更厌恶自己,自己身心都脏了。
还有啥逼脸面对红梅!
因为自己裤裆里的蠢蠢欲动,把她织的围脖弄丢了。
被一个女人像提线木偶似的摆弄。
这是他付出的代价。
他有一千次,一万次要掐死她。
他去了,应邀和她包饺子。
他刚洗完手,她就从前到后给他扎了个围裙。
在看似融洽的气氛里,他擀饺子皮,她包饺子。
她把筷子递过来,“我看看你包饺子啥样”?
他头不抬地继续擀。
饺子皮一片片从他手里扔出来,摞了一堆。
他站直了,杵着擀面杖等着。
她看看帘子上包好的饺子,说:“包完这些皮儿就够了,你去仓房取头蒜,蒜辫子挂墙上了”。
他放下擀面杖,摘下围裙出去了。
她家房东头搭个稍矮于房檐的仓子,其实就是一间大屋子。
钥匙插在门锁上,他一扭就开了。
里面阴森森,冷嗖嗖,他把门大开,适应一会儿才看清内部。
里面高高低低很多东西,墙上挂着,棚上吊着,空间都利用上了。
他仰头寻觅蒜辫子,头越抬越高,看见了棚顶,在他看见一个吊起来的筐时,只觉得所有血液冲上脑海。
大脑没捋清时,他已经爬上一堆木板,木板上堆着麻袋,他踩上麻袋。
他站在麻袋上,抬手去解挂在房梁上的东西,那是一条黑色的围脖,他苦苦寻觅的,他的围脖。
只要看一眼就认得。
围脖下吊着一筐东西,围脖的弹性抻到极限,很细很长,这么久以来就这样辛苦地承重。
在这黑屋子里,在他身边,他就是没想到。
我来了,我救你!
他在筐梁上解那个扣,有筐吊着,结扣很紧,他气恼地把筐一翻,里面的豆子倾落下来,劈里啪啦流了满地。
筐轻了,他终于解开了结扣,把筐恨恨一摔,从粗糙的房梁上一点点撤下围脖,终于完全攥在手里。
突然热泪盈眶。
他要从麻袋上跳下来,麻袋下是板材,他身子一扭,慌乱中把麻袋踢歪,他落在板材上,板材被突然一砸,哗啦啦散了。
他顺着板材摔到地上。
感觉腰折了似的。
王护士见他久不回来,忽听稀里哗啦一阵响,她趿拉着鞋跑出来。
她站在仓房门口往里一看,他正从地上往起爬,手里拿着什么?
她抬头看棚,筐不见了,豆子散满地。
她心一凉,都怪自己大意,只顾着取蒜,忘了棚顶秘密。
他站了起来,走出仓房,头发上脸上都是灰。
他的双眼瞪得滚圆,充血的白眼仁像喷火,他一字一句地说:“再找不到我就报警,随便你怎么诬陷我,你这个贼。
再不想看见你”!
他把围脖一抖,腾起一股灰尘,她赶紧闭眼,还是迷了,她揉着眼睛瞎子似的摸着往前走。
看不见他的人,只听大门哐啷一声后,耳边死般寂静。
她的眼睛不争气地依然睁不开,她揉着揉着,还是睁不开,她气急败坏地扇自己耳光。
她摸回屋,面板上是几排包好的饺子,帘子上的饺子摆成整整齐齐行列。
她抓过一个饺子,手指一用力,黏糊糊油腻腻的挤了满手。
挤完一个随便一丢,再挤。所有饺子都是这下场。
炕上,面板上,都是脑浆炸裂,体无完肤的饺子。
所有心机付流水,她彻底歇斯底里了!
一个人疯狂后她呆坐着,不知多久。
木然地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拨通他的号码,通了,突然又不通,再拨,彻底不通了。
她被拉黑。
她被清除了,从他的世界,找到他的东西,他终于把她一脚踢开,像踢开一条癞皮狗。
完了,没筹码了!
回想起他那眼神,那是要杀了她啊!自己一直浑然不觉。
不禁后怕,耍啥都不能耍感情。
要出人命的。
她自我安慰,把他一顿耍也算泄愤了。
从此后像老鼠一样躲着他吧,给自己留些颜面。
围脖历劫,他也历一次劫!
他往回走的时候,两手紧紧地抓着围脖,拢在胸前。
太不容易了,终于失而复得!
一路上他笑一阵,咧嘴干哭一阵,那么大个人像个疯子似的。
回到宿舍,经过母亲房门前,趴在门上往里看,眼泪滚落下来。
妈,冥冥之中,是你让我在今天找到的吗?
我不好!不好!
妈!
明天早晨是母亲祭日,他要告诉她:我找到了,妈!
进了他的宿舍,他松开紧紧攥着围脖的手,还有些不相信的看着,看着。
梅花在,是它!是它啊!
它落满了灰,刮出不少线套,有的线套断了,它伤痕累累。
他一直珍藏的东西被摧残戕害。
我要洗去你身上的耻辱。
他到食堂拎回一桶水,把围脖浸在清水里,洗吧,用洗涤剂,洗去所有尘埃。
他轻轻揉搓着,反复用清水透洗,直至水清得像没用过。
一点点捏着挤出水分,在窗台上铺好一块毛巾,把围脖摊了上去。
用手抓捏着,感觉着,它的弹性又回来了。
但是伤痕不能复原,它再也不是顺滑无暇的样子了。
他羞愧难当!
红梅,我再管不住自己,真的让雷劈死我!
他坐在床边,拿过相框,用湿润的手指一点点擦拭,玻璃面明亮通透。
他们深情对视着,她抬起头看着他笑,他俯身给她揭红盖头。
青春过去了,我们还有老年!
我等你!
等你找我!
你一辈子不来,我等一辈子!
第285章 新江东
2017年暑期,江东中学的教学楼和宿舍楼,里外彻底竣工。
只等初秋开学时,师生入住。
教学楼不大,外观很卡通,显得活泼可爱。
楼里各功能室配备齐全,每间教室都配备现代化黑板---电子黑板。
每个这样的黑板三万多。
他一屋屋走过,感慨不已。
他上学那天起就看墨汁刷的黑板。
墨汁不是刷在水泥墙面上,就是刷在木板上。
木板带两个腿,倚在墙上,男生们淘气,经常把黑板弄倒,有一次,他的同桌就被扣里面了,他和几个人往起抬黑板,费了好大劲算是靠墙上了。
那种黑板用不久就白花花的,老师写上的粉笔字特别模糊。
他就是看着那样的黑板打满分,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上师范。
工作后依然用那种黑板,刚刷完墨汁,站在前面写字时,臭烘烘的。
后来换成玻璃黑板,把师生乐够呛,觉得这是最先进的了。
没想到,告别了粉笔时代,开始了无尘时代,电子黑板走进课堂。
说起黑板演变史,他真的能做一篇报告。
校园里所有平房都铲平了,长满青苔的老旧围墙拆除,换上湛蓝色的铁栅栏透视墙。
墙外是挺拔的白桦林,树叶随风齐鸣,孩子们在操场嬉闹,和孩子们在一起,心都不会老。
宿舍楼与教学楼成直角,在东侧。
一层是食堂,分学生餐厅和老师餐厅。
老师们早就得到消息,早餐和午餐免费。
晚餐都回家了,不必准备。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江东中学有!
食堂后厨已经摆设齐备,蒸箱,洗碗机,冰柜,都是崭新的。
而他,再不用自己开火做饭,吃食堂。
真正饭来张口。
食堂大厨正在调试中。
二楼是宿舍,有学生宿舍,经过调查有不少学生入住,住在十里八村的学生,冬天太冷,家长接送费事。
“住宿去吧,校长也住宿,我们放心,下楼就吃饭,多享福,住宿生上面还给补助,多好哇”!
家长们啧啧着说。
有老师宿舍。
那两家住平房时都有滋有味,住有暖气的楼房,更不会离开了。
吵着说和他又做邻居,又不寂寞了。
他们已经选好了房间。
他给自己选了个把边的,南窗可以面向校门,东窗可以最早迎接太阳。
大家笑着说:咱们校长要坐镇全局,视野当然要开阔的。
他更相中东窗下的空地,不显山不露水,可以种菜,种菜园是他骨子里难忘的情结。
江东学校变了,牵动家长们的心。
牵动全江东人心的是,他们有桥了---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新桥。
已经开通使用。
他见证这条河走筏子船,后来是小船,如今是宽阔平坦的现代化大桥。
一桥变通途,芦苇沿河而生,站在桥上看两侧水何澹澹,抬头慨当以慷,低头忧思难忘!
因为有了桥,来往县城的大巴可以畅通无阻地到镇里。
大家不必过江折腾,很普通的坐车方式在江东已经是划时代的进步。
反过来再看以前,感觉真不方便啊!
往县城去的破大巴终于下岗,估计多年来也颠簸碎了,终于不能服役。
换了茬新大巴,路面也修补过几次,再不会坐车上被颠起老高又落下,腰椎不好能颠折了。
变了,越变越好,时间虽慢,但是,就像春天是从南方开始,一步步越过长江,跨过黄河,最后春满塞外。
锦绣山河像壮丽的画卷,得一幅幅铺展。
不急,一切美好都会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