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走马上任
江东中学的校长室装修很华丽,新铺的地板,崭新的长沙发,紫檀色写字台,黑皮转椅,身后顶到棚的书柜里,书籍崭新整齐。
这与开门就是灰突突的走廊极不相称;
这在班级还生炉子的学校简直就像皇宫。
原校长即将到县里职业高中赴任,到那里等于养老去,他的“交流”属于升迁,而布莱克属于贬谪。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在这里工作,“组织”一箭双雕。
原校长介绍说:“咱们学校教学班12个,教职工66人,学生五百多,还是不错的,沙塘子那么大的学校,老师快比学生多了”。
事实如此,他脸有点发烧,就像有个不争气的娘家,而就那么个情况,还勾心斗角,还扩建!
原校长继续,“咱们江东老师们老龄化比较严重,都是守家带地的老师,社办转正占一半,老中师生们是主力,大学生不来呀!
这几年星蹦回来几个,家在镇上,咱们敲锣打鼓迎接回来的,有一个现在提拔当主任了,来,小旗”。
走上前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戴着眼镜,略显拘谨地笑着。
布莱克很喜欢,这就是今后的助手,他主动伸出手握了握。
原校长抬腕看看时间,问小旗,“现在去行了吧?”
“一大早我就安排好了”。
“好啦,林校长,民以食为天,大老远来了,给你接风,薄酒素菜,走”。
这饭局他不能不参加,而且真饿了。
他们前头走,小旗在后头跟,他的后头又跟着五六个。
这都是各种“小头儿”,他们习惯了,有客跟着陪,有酒跟着喝,而今天更要跟着,给新校长接风洗尘嘛!
在他们浩浩荡荡鱼贯而出时,办公室窗户后挤满了脑袋,一睹新校长风采。
“看,就是那个”
“哦!挺年轻啊”!
“结婚了吧”?
“没结婚你还有啥想法咋滴?”
哈哈哈……!
一行人来到一家牌匾很阔气的饭店,类似沙塘子的香格里拉,只一层,分出很多包间。
原校长一边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一边和老板打趣,“今天我们有贵客,你的私房菜尽管往出端”!
他们在最里边的雅间落座后,菜就开上,一大盘,一大盘,带着地方特色的佳肴摆满了好大一桌。
“嘭嘭嘭”启酒瓶,“今天破例,喝点酒,不多喝,助助兴”,原校说,好像他平时不喝似的。
而喝了林森得买人情似的,这套路布莱克不喜欢,他哪是官场中人?
他当领导干部也是实干型的,不是交际性的。
原校开怀畅饮,忘了只助兴这茬,布莱克不胜酒力,基本不喝,他也不可能多喝,啥场合啊多喝?
回去时老师们再趴窗户,“看,新来的校长喝多了,晃悠回来了”!
那太不堪了!
原校安排小旗,“林校没带家属来,你安排住处”。
布莱克马上说:“我看咱校宿舍挺多空房间,我住宿舍”。
“小旗,你收拾宿舍,该买的,该添的,走学校账,不能让林校掏腰包”。
布莱克看明白了,这原校明天就走了,顺水人情送得聪明,其实从现在开始,他花的钱就是布莱克将来经管的学校的。
他心里有个预感,这种校头,学校不亏空才怪,比如沙塘子。
但他什么也不说,不打听,明天就到教育局交接去,那时什么都清楚了。
当两个校头吃好了时,其他人才紧着吃喝,属于填饱肚子速度,原来蹭吃蹭喝不容易啊!
要的就是个面子,和领导靠近的面子。
当一行人回校时,小旗领着几个小年轻开始拾掇宿舍。
宿舍在后院西厢房,窗户向东,采光很好。
一条长走廊分出很多间宿舍,新建成没几年,上面拨款为留守学生建宿舍。
食堂也配备了,上下铺的床也安好了,但学生都在本地,并没人住宿,一直空着。
有一家老师搬进来住,他家房子失火了,没房了,还有一家觉得着住这里挺好,也搬进来。
宿舍北头被这两家占据着,小旗经请示,拾掇最南头一间。
掸尘,擦窗户,拖地,安窗帘,把上铺床一拔,变成一张单人床,清雅的被品一铺,洗漱用品一摆,最后抬进来一个铁皮炉子。
再一看这间曾蛛网盘结的废屋,经过布置,焕然一新,能住人了。
炉子生起了火,如果校长进来睡觉,冰凉的,还冒烟,那多不周到?
当天晚上他就睡在这里,睡在异乡。
第二天,两校长带着会计出发,去局里交接,他借光坐的轿车。
原校长贴心地把司机介绍给他,“老吴随叫随到,开车稳当,我们多少年合作了,以后出门你就找他”。
又对开车的老吴说:“这位是林校长,以后你们继续合作”。
他给司机接洽新东家,给布莱克联系好司机,他又卖了两个人情。
老吴谦恭地说:“好好”!
这和沙塘子一样,司机年终拿票子到总务处报销。
布莱克心想:老吴到我这算是失业了,我呀坐木筏子,坐破客车,那样心安理得,睡觉踏实。
在局里,局长热情地接待他们,对他自己的安排相当满意。
特殊关怀布莱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呆长了还舍不得走呢”!
原校马上说:“那是我的家乡,我就舍不得走”。
这两个老奸巨猾的政客真会配合。
哈哈完谈正事。
江东中学的会计把账本子一摊,说来说去,一个中心:江东欠外债二十多万!
果然欠债。
不欠债才怪!
原校无辜地说:“我接手时就不少外债,那玩意儿也不是我整出来的赤字啊”!
可是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还呢?
可不可以这样说,你欠的二十多万,我也不还?
当家可以那样吗?
国家经常说每年投入教育多少亿,这么大的雨淋到乡镇学校,雨点不少,尤其有时偏向农村教育。
说白了,每年经费拨款不少,每个老师和学生都按人头拨款。
而这些钱师生看不见,可校长和会计接手了,他们像当家的,支配着这些钱的去向。
除了财政拨款,学校还有进项:
学校出租校田地;每年获得各种捐赠。
教师们开工资也不从这里出,财政另拨,那么学校怎么又欠债呢?
欠债还不清呢?
这一切明摆着的问题,布莱克有想法,原校心知肚明,而局长不知道吗?怎能不知道?
但局长什么也没说!
财务交接就算完了。
他们的意思不言而喻。
原校:饥荒告诉你了,日子你过去吧!
局长:饥荒你也知道了,你看着办吧!
而他也领会了:二十多万债务不是我的责任!
他像穷婆家的当家媳妇,接手的首先是外债。
第242章 望眼欲穿
他不在家那一夜,她几乎无眠。
白天睡睡醒醒,晚上不困,尤其他不在身边。
回味他这几天的呵护,热泪淌进两鬓里,洇湿枕畔,睫毛挂着泪珠,她笑了!
他陪伴她这几天,是他们这辈子最安静,最长久的相守,他小心翼翼,她冷若冰霜。
明知不该这样,却拧不过来这股劲儿,身体在恢复,心伤难愈,她受伤了。
夜的漫长是对她的教训,她喃喃地说:你再回来时,我就不会那样了,回来呀!我怎么能没有你呢?
凌晨的时候,她迷糊着了,好像浅浅地打了个盹,卧室门轻轻开道缝儿。
她睁眼看见云飞穿好校服,背好书包轻手轻脚走进来。
到她床边俯身说:“妈妈,我吃完饭了,给你煮了粥和鸡蛋,你趁热吃吧”!
“你到上学时间了”?她一阵惭愧。
云飞轻轻关上门,上学去了。
她没起来给孩子做饭,孩子给她做了饭。
我被这两个男人宠坏了,不能这么不争气,从今天开始,振作起来!
她给自己打气,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裤,披件鼠灰色绒毛家居上衣,捏着上衣的两个衣角,她走出卧室。
客厅,厨房,井井有条,是他拾掇得好,云飞保持了原样。
这种整洁显得屋里好空!
客厅窗上蒙层雾气,秋阳上来了,迷蒙雾气往下退,退去的地方散进来凉嗖嗖的光。
她默立窗前。
窗台上的君子兰硕大苍绿,谁能想到是当年那个两片叶子的幼苗变的?
房东王姨看到的话,肯定会惊讶,这对于王姨像变戏法,而她是一天天看它长大的。
君子兰和他一起走进这里的,五年多,它默默地陪伴他们,他们也在成长。
凉亭下早都没人坐了,经过那里的人行色匆匆,它附近的草枯黄一片,又高又密,没人修理它们,压上大雪后,一部分匍匐,一部分挺立,那画面挺有诗意的。
此刻,在她的注视中,依稀看见他经过那里的身影,匆匆地,他走了,匆匆地,他回来了。
向她挥手,向她笑!
多少年来,他们都保持这个仪式。
目送你远去时总是难过的,迎接你回来时总是令我欣喜。
站在窗前等你,目送你,成了习惯!
今晚就让我看到回来的身影,好吗?
眼前模糊不清,不是窗上的雾,是她眼里的雾。
眼里的雾浓了,流下来,无声地淌着。
她踱步到房门口的穿衣镜前,吓了一跳,那里是谁?
那人脸无血色,头发散乱,像是很冷,瑟缩着。
这个样子怎么迎接他回来?
她好像找到了事做,行动敏捷起来,她进了卫生间,试试水温,他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她要照着做。
撤去衣服,她痛痛快快地洗头洗澡。
水气蒸腾中,她复活了似的,心情好起来。
再出来时变样了,头发垂在后背让它们自然干,脸庞通透中飞上了红晕,把那件鼠灰色的家居上衣穿在身上。
太阳转到正中间,屋里神奇地不那么凄凉了,她跳过去拿起手机。
靠在沙发上查看,查看未接来电,查看小信封。
感觉洗澡这期间他会来消息,看了又看,她默默地合上机盖。
她突然感觉到了他的冷漠,从他离开家起,他一个电话没来,只有几个短信,而今天短信也没有。
只说他忙,这几天很忙,然后就不必再告诉她似的,就好像她应该知道他在忙似的。
忙得一个字都没时间写吗?
我要听到那声“滴”,不管说什么,让我知道你在想着我!
你为什么这样?
你怎么了?
为什么把我从你手心里的宝突然变成了草?
不是我太娇气,是你宠我无能为力?
让我离不开你!
她看着太阳一寸寸西行,阳光的热度一点点冷却,她手里的电话鸦雀无声。
那份煎熬在心头是一下一下凌迟的。
她冲动地想要打过去电话,喂,布莱克!你干嘛呢?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但她的手指把手机要攥碎了,忍着!
你不给我来电话,我也不给你!
这股胎带来的拧巴,总是在她无察觉的时候出现,从小到大。
放下手机,她又伫立窗前,盯着凉亭出神,心里忐忑不安,今晚,你还不回来吗?
心越来越沉是因为害怕自己的预感,预感告诉她,今晚他不会回来!
突然一阵“歌声”划破宁静,她的电话终于响了。
这是她一直期盼的声音,她却故意慢半拍转过身,恨恨地不理,可是脚步不听她的,她跑了过去。
从沙发上捡起手机,看都不看,她兴奋地说:“喂”!
一个喂,既高兴又嗔怨,一切烦恼烟消云散。
“喂,章红梅”!那头传来女巫的声音,不是他。
女巫得意洋洋地说:“章红梅,我们举家搬迁啦!林森这不是调走了吗?到新地方当一把手啦!
我们家老老少少跟着搬走啦,都不在沙塘子啦!哈哈哈……!
你再来上班时,就见不到我们了,我还挺想你的呦,哈哈哈”!
说完,咔,挂断。
那几句话一气呵成,像几串炸雷,炸完就没声了。
她呆若木鸡!
扑通,手机掉在地板上,她木然站着。
电话里那个得意忘形的声音是唐凤枝的,她听出来了,她只记得几个字:他走了!
这几个字的意思难懂!
那女巫故意刺激她,她知道,放在平时,她一笑置之,这次,她的心在抖。
那个女人见不得我好,不能中她圈套,他不会走的!走了还不告诉我?
第一个该告诉的人就是我!
她蹲下身捡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一个电话。
她好长时间不说话了,觉得舌头都不灵活了,艰难地说:“郭姐,大林调走了吗”?
那头的蝈蝈没立即回答,她十分有把握,会听到蝈蝈说:瞎说,造谣,他没走!
言外之意是,他走没走你问我?
“哦,是的,调走了,昨天就去报道了,今天全家搬去了,上午我和老佟帮忙装车……喂,喂……”。
她跌坐在地板上,蝈蝈在那边连喊几声,咔,挂断了,她耳边死一般沉寂。
他走了!
真的走了!
那一刻,她觉得死就是那种感觉,无痛无悲无感。
第243章 都来了
在局长面前,财务交接完毕,原校长撒手江东,布莱克正式上任。
令书后补,那就像官印,证明他可以对一个学校说了算。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权利不管大小,都是人类追逐的东西。
和动物们占领地盘一样。
但他一点都不兴奋,如果说他视这如粪土,会有人说他矫情,但和他留在沙塘子,与她在一起比,这就是粪土。
他们又到进修开了个会,下午才返回,依然坐老吴的车。
他在校长室留下来,小旗要帮忙,他笑着说:“我来吧”!
他要自己拾掇。
他环顾着原校留下的豪华办公室,如果东西折变卖了,没人购买,而再买简朴的又需要一笔钱,反倒是浪费。
看来原校也没想到突然离开,装修一新后留下这个安乐窝,他就先这么用着吧。
这个暂且不是重点,接下来的事迫在眉睫。
他就像个新手班主任,班主任管一个班级,他管理整个学校,他初次全面抓,没人告诉他怎么做。
怎么管理?
从哪里下手?
人员情况怎样?
那二十多万债怎么办?
在其位谋其职,他被贬而来,在这里干不好若被轰下台,那太丢人,不为谋官,而是争口气。
他决定放手一搏,反正这里是天边,触底了,还能把他贬哪里去?大不了当老师教课去呗。
太阳偏西,深秋的下午徒增寂寥,他的手慢下来,没见她快两天,她好些了吗?
这周又是单休,好歹明天是周日,终于可以回市里,明天一早就出发,去县里,从县里坐快车回省会,能省很多时间。
虽然晚上就得回来,但是,不管路途多远,不管呆的时间如何短暂,能见到她,就行。
想到今后可能就是这种模式,他很无奈,又很甜蜜。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们都懂这种相思,这种相思是他们的期盼,是他们岁月里的动力。
突然,他的手机“唱歌”了,他一翻盖,笑了,这个倔丫头,终于给我来电话了,对不起,我一直没给你打。
是怕情绪惊到你!
手机放在耳边的瞬间,他喉咙里堵住了什么,克制着,“喂”!
那头传来她凉水拔过的声音,“布莱克,你调走了?带上全家跑了?”
他一惊,心咯噔一下,张口结舌地说:“没有啊!全家没搬啊……我是调走了,太紧急,想当面告诉你,老婆,你别上火,我怕你上火,我来的地方叫江东……”
“你到江东当正校了?”她突然打断他。
“……嗯”!
“恭喜!怪不得马不停蹄就去了,你不但跑了,还撒谎!”
“老婆,明天我就能回家,你知道真相后就不会冤枉我了,我们再生误会,我就活不下去了”。
咔嚓,那头挂断了,没有再说什么,埋怨,哭泣,叫喊,都没有,而他希望有。
他赶紧回拨,贴在耳朵上等,好像这样才不会错过。
耳边响足了提示音后,自己断了。
他刚要再拨时,停下,她不会接的,怎么办?
对了,写短信。
千言万语在心里翻涌,却在指尖不成句。
说了好多,好多,解释,牵挂,嘱咐,但为什么调离的真相,讳莫如深,这个需要面谈,唐凤枝举报一事只字没提,不能让她受伤害。
发出去后,大脑缺氧似的紧闭双眼。
手机摆在桌上等回信,预感她不可能回复的,坚持等。
谁告诉她的?
这个忘了问。
想到这个他愤愤地站起来,有所猜测,但她没说是谁又不能妄下断论。
不管是谁,见到了非扇耳光不可,巴巴地告诉她就是不安好心。
他在办公室徘徊,放学铃响了,师生们涌出校门,人们都回家过日子去了。
他孤零零坐着,站起来踱到窗前,在他出神地呆望中,校门走进来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女人。
她迈着外八字步,两条细腿踏着宽宽的平行线,像只丑陋的鸭子进了前排门洞,往后院去。
他眨眨眼睛,以为看错了,但怎么能看错?
认准一个人,要么是喜欢的,要么是讨厌的。
讨厌的唐凤枝怎么来了?
他一步跨出门追过去,那个人已经进宿舍了,他急匆匆也进了宿舍。
厢房宿舍走廊中间开门,北头两家在做饭,他往南头急走。
最里面是他的屋子,快要到那时,那屋隔壁开着门,他往门口一站,被眼前一切弄晕了。
这个宿舍已经布置一新,铁皮炉子火焰正旺,母亲板直地躺在铺好的床上,林洋坐在她身边,唐凤枝回身惊讶地看着他,二黑卧在角落里。
“你们来干啥?啊?”
他不管不顾地大吼。
母亲很疲倦,声音弱弱的,“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我给你做饭来”。
这好像是母亲的理由,那么那两个东西呢?
他又是一吼,冲着唐凤枝,“滚!哪来滚哪去!滚回去”!
他想起章红梅的话,原来她知道她们来了,自己才知道。
她们是怎么来的呢?
昨天他一早来江东报道,老唐像平时那样上班,晃悠到学校时,遇到大校长。
大校长笑眯眯地说:“林森调江东去了,当一把手去了,咋滴?你不跟他去啊?
那你可得小心跟住,他要带别人去吧”?
大校长从来不乱开玩笑,她震惊之余如梦初醒。
撒丫子溜家去了。
母亲知道了,半天不说话,这么大的事,他没告诉她,可见他心里怨气多重,这个臭小子,记仇啊?
到那里住哪?谁给他做饭?眼看天寒地冻,他一个人在那里怎么生活?
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母亲坐不住了。
不顾最近腰间盘犯病,硬撑着拾掇包袱,包他的冬衣,包她自己的冬衣。
老唐愣愣地问:“你这是干啥”?
母亲怼她:“你在家好好带孩子,我去照顾我的孩子”。
艾玛,老太太要跟去啊!
老唐开始合计。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不走的话,在沙塘子三中谁会搭理她?
趁着章红梅没去,她又有机会了,不是有六个月机会吗?
他身边没女人了万一改变主意了,又要她呢?
换个地方从新开始,把贱女人趁机甩了,自己当做渡劫吧,生活又回到原位,多好?
尤其是,他哪天衣锦还乡,她也算跟着颠沛流离一回,攒了功劳。
这么一想,她也拾掇开了。
母亲没好脸子,“你凑什么热闹?走哪跟哪”?
她又去忽悠林洋,林洋执拗地说:“我不去,你们爱谁走谁走,我自己在家上学”。
嘿,小崽子能耐了?
有能耐你就倔,她继续装包。
两女人互不交流忙活到吃晚饭,再看客厅地上,大包小裹一堆。
家具无法带走,再说也不是搬家,潜意识里就是对付到放寒假,放假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晨,老大雇了个皮卡,履行支持家属搬家的任务。
老唐和麻友们一一告别,大有远走高飞之样。
老佟和蝈蝈帮着把东西拿上了车,不看老唐面,还看大林面,母亲搬家能看着不上手吗?
最后,二黑也上车了,林洋拗不过,才上车,他没那勇气自己在家,背着书包,噘着嘴坐在奶奶身旁。
车开了,两个女人都不见伤感,寒假就回来了,都这么想。
一路观光似的到了江东,此时,布莱克正在局里财务交接。
小旗接待了她们,尽心尽力地又拾掇了一间宿舍。
看见布莱克回来时,想说:一家人来了。
但想到一家人来了他能不知道吗?
好像自己邀功似的,就没说。
到江东这几个小时,老唐以正牌夫人身份,一顿咋咋呼呼,被小旗和几个年轻人嫂子长嫂子短,叫晕了,觉得自己真的是大嫂了。
她出去采购时,给章红梅打了电话,故意刺激她。
她拎着东西刚进屋,他就跟进来。
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她吓醒了,原来这一天自我感觉良好,飘大了。
他揪着她的膀子来到走廊,又拎进他那个屋,又是不管不顾,大吼:“是不是你给她打电话了?你吣什么了”?
“我……”!
在她磕磕巴巴时,他明白了,就是她。
啪,他扬手甩她一个耳光,啪,回抽时又一个。
带着愤怒的巴掌没手下留情,她紧紧捂住脸,与疼比更是蒙圈,这么多年,她上窜下跳,一直认为他不会对她动武,这回他破戒了。
他是破戒了,对这个女人破戒,把他害得背井离乡,爱人误会,还有脸跟来?
对她的不要脸耳光最有力,善念没用!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明天你滚回去,不管在哪,你再惹她,别说我没警告你”!
打出手就顺手,他想抬脚把她踹出去,她屁滚尿流地逃出去了。
北头两邻居没出屋,隐约听见南边吵,心里嘀咕:新来的校长脾气好暴躁啊!
第244章 一剂猛药
明天就是周日,终于可以回市里。
他等待见到她那一刻已心急火燎,当面说清楚,抱着她,安抚她,也让她听听他的委屈。
所有误会都指望见面那一刻。
正在他这么计划着,手机响了。
小旗:“校长,乡里把电话打我这来了,他们还不认识你,联系到我,咱们学校摊上点事,扯来扯去好几个月了,乡里定在明天和咱校法人谈话”。
谁是法人?
他是!
乡里耳朵够快的,知道换校长了,马上谈事,这是摆谱让他拜见衙门。
不去?
周日有不去的借口吗?
TMD!
这就是身不由己!
我该怎么办?
与解释误会比,他更牵挂她的身体,没人给她做吃的,她自己怎么弄的?
急人的是她根本不接他电话,短信不知看不看,发出去石沉大海。
他知道她拗劲儿上来了,那是狠人啊!
坐立不安中,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求助,他想起一个人,红梅妹妹,黄梅。
在她的三个姐妹中,只有黄梅理解他们,他只有黄梅可以托付。
他拨通了黄梅电话,只得实话实说,“你三姐身体正在恢复中,我实在回不去,拜托你看看她,和她聊聊天,我一有空,就回去”。
黄梅听懂了,答应了。
他暂时放下心,接着通过电话向小旗了解学校摊上的官司。
那边黄梅答应下来,因为那是自己姐姐,但她抽不出身,她的女儿太小,抱着孩子从沙塘子去市里太不方便。
黄梅又想起一人,二姐,二姐在市里方便。
而且,二姐口才好,能说会道,可以好好和三姐聊聊,开导她。
黄梅也很满意,觉得安排好了,也安心做事去了。
二姐听到消息就从单位赶来,还等明天?
她一口气跑上五楼,迫不及待地敲门。
里面没回应,再敲,大声地敲,听听,等等,门突然一开,二姐吓一跳。
因为门开的无声无息,她光脚来开门的,见到二姐没任何表情,转身往回走,回到卧室上了床,躺下来。
二姐一路跟进卧室,见她穿着单薄的睡衣侧身躺着,眼睛失神地注视着一处,半天不动,两个脚掌又黑又脏,她一直下地不穿拖鞋吗?
平时洁癖的她怎么这样?
二姐又气又心疼。
扯过毛毯给她盖好。
轻声问:“几天了?现在怎么样”?
这是来自于亲人的第一声问候,两串泪珠从她眼里扑簌簌落下来,横过鼻梁,吧嗒吧嗒落在枕上。
二姐鼻子一酸,“你傻不傻?怎么不告诉家里人啊?就在这里熬着?
在哪家医院手术的?术后护理得好吗”?
说到这里看看她的两个黑脚后跟,还用问?
不好!
二姐出去了,回来时拿块湿毛巾,抓过她一只脚使劲地擦。
擦完一只,换另一只。
“看看这个黑,你咋不穿鞋?在地上光脚溜溜”?
二姐进厨房了,翻看了一遍,有白米粥和煮鸡蛋,像是早饭。
有半锅汤,搅合一下有鸡肉块,这是鸡汤,剩了几天的样子。
打开冰箱,里面倒是满满当当,可是没做熟,她吃不到啊!
她挽起袖子给她煮面,热汤面,打个荷包蛋,放点蔬菜叶。
“面来喽”!
二姐端着热腾腾一碗面走进来。
“起来!吃饭,不吃饭哪能好”?
本以为她会甜嘴巴舌地吃,就厨房啥啥没有的样子,热汤面不好吗?
可是,她摇摇头,再摇摇头。
二姐端着面瞪了她一会儿,端厨房去了。
回到卧室门口停下来,她在想办法,想办法让她振作,这样不行啊!还有孩子呐!
这个怂样!
披头散发,面如白纸中带着蜡黄,像被什么压垮了似的。
什么压垮了她?
不就是男人吗?
没出息的样,看着来气。
二姐在她面前的床帮坐下来。
把她腿上的被子往上盖盖。
开始了聊天,也是做她思想工作。
“他去哪里了”?
“他告诉你他走了吗”?
“他走多久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会回来吗”?
“他扔下你跑了,他回来你们还继续吗”?
一连串问题像是法官提审,她回答的时候要在心里过一遍堂。
她要么摇头要么沉默。
二姐像是过了一道程序,进行下一步。
“当初我就不看好你们,我说了吧?你不听,怎么样?出现这个结局都在意料之中。
他开始就没做长久打算,长久打算不离婚吗?有孩子不要吗?走了不告诉你吗?
我承认,你们年少情怀美好,他也就是补偿没得到的美好,得到了怎样?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带着老婆孩子举家高升去了!
你还在这里悲伤,憔悴,他知道吗?挂念吗?你就是死了他也不知道啊!”
二姐越说越动怒,怒其不争,不给她下猛药她温吞吞的没完。
“他就是玩弄你的感情,他把你当调剂,你却把他当爱情,你不可悲吗?醒醒吧”!
“不是的!不是的”!
她微弱地反驳,只有这时脸红了。
“他明天就回来了”!
二姐鼻子气歪了,他明天回来我能来吗?
怎么就是不开窍!
二姐怒了。
“他打电话了,告诉黄梅,他明天不回来了。
回来干啥?孩子没了?看你病秧子?还不振作!急死人了,一会儿云飞放学了,给孩子做饭。
多大了?还为爱情要死要活?孩子知道愿因你不害臊吗?给不给孩子做个榜样?
就这么不抗打击吗?就算被打倒了,怎么?还总不爬起来了?你打算这样多久?一辈子?
亲者痛仇者快,她老婆乐坏了。
你以为他心疼?心疼不回来”?
“不是的!不是的”!
她尖叫着说,用手捂住了耳朵,二姐这些话太难以接受。
不说透她不醒悟,为了说透,二姐费尽口舌。
换做语重心长,她给傻妹妹开窍。
“行,你相信他会回来,一周回来一次,一个月回来四回,然后又走了,回老婆孩子那里去。
红梅啊,你想没想过,他把你当成啥了?还用我说出难听的吗?你凭啥让他这么耍?
他算TMD老几?一个穷光蛋霸占着你,三妻四妾的?他佩吗?
即使要当不光彩的角色也不找他呀,找他图意啥呀”?
二姐掘开了思想教育之河,涛涛滚滚将她淹没,逼她承认真相,而真相把她推到奔溃边缘。
她又是一声尖叫,凄厉的尖叫,用尖叫抵抗那汹涌波涛,她在汹涌中挣扎着。
“不是的,不是的”!
反复念叨,底气虚弱,体力虚弱。
面对这执迷不悟的傻瓜,二姐也要崩溃,她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该说的我都说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明天云飞在家,有事给我打电话”!
二姐起身走到门口,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厨房还有热面,也够母子俩晚饭,二姐拿起背包走了。
布莱克委托姐妹陪她聊聊天,不是这么聊啊!
屋里终于静了,她被闹腾得身心疲倦,昏沉沉睡着了。
她的睡只是换一种消沉,梦成碎片。
云飞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睡觉的?不知道。
云飞叫没叫她吃饭?不知道。
睡到半夜,她忽悠一下醒了。
夜好静啊!
静得心里发慌,她蹬掉了棉被,直挺挺地躺着,一点不冷,浑身燥热。
哗哗哗,耳边是什么声音?
由远而近,由细而强,最后像水龙头猛冲,哗哗哗……!
她恐惧地堵住了耳朵。
不安地翻身,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要摆脱心魔。
可是不行,那声音无孔不入,钻进她的体内,抓挠着她的心。
她不敢闭眼睛,闭眼睛又看见了那个玻璃罐子,带着泡沫的血水从玻璃壁上流淌下来。
“啊……啊”!
一声女人的尖叫像锐利的刀片割破如丝的静夜。
云飞惊醒了,以为是幻觉,尖叫又传来,从妈妈卧室。
他扑通跳下地,光着脚推开妈妈屋门,摸到壁灯,屋里骤然亮了,他的妈妈抱着膝盖坐着,头发快把她整个罩住了。
他爬到她身边,推推她,“妈妈你做噩梦了”?
妈妈不回答。
他拨开她散乱的头发,害怕了,她两眼直勾勾的。
他跪着将她抱在怀里,她很温顺,依偎着他。
他温柔地给她理头发,安慰着,“不怕的,妈妈,我也做噩梦,打开灯就不怕啦”!
他安抚她躺好,盖好被子。
看她安然地闭上眼睛,灯一关,蹑手蹑脚回去了。
她也觉得自己是做了个噩梦,说服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闭上眼睛专心睡觉。
只一会儿,她扑棱下又坐起来,那声音那玻璃罐子又要来,她挥手驱赶,却更清晰。
不能再惊动孩子了,她心里很清醒,就是控制不住。
她要逃到一个听不见看不着的地方去。
她抓起那件鼠灰色毛绒上衣随便一披,着急忙慌的抢在恐惧来临前来到房门口,随便趿拉上一双鞋,打开房门。
走廊里漆黑,平时这样吓得要死,这时却不害怕,因为心里的魔怔更可怕。
她走了出去,一层层下了楼。
刚出楼门,冷风吹透了她单薄的裤腿,睡裤腿飘着,她一步步茫然地往前走。
小区里昏暗不明,一个人没有,深秋的夜风寒凉彻骨,她的头发被吹得飘起来。
寒凉带走了她心头的燥热,感觉好多了。
空阔的天地稀释了她的苦闷,比在小屋里闷着强。
她没有目的,不知不觉走进了凉亭。
在长凳上坐了下去,捏紧上衣下摆,凉亭外有棵杏花树,在昏暗中静默地勾勒出树身的轮廓。
春天花开一树,灿烂如霞,花落时满地粉白。
她呆呆地凝视着光秃秃的树枝,好像又看见了满树花。
第245章 心病了
云飞睡得不踏实,感觉房门有响动,他太困了,毕竟是孩子,又睡了。
心里那根弦在梦中提醒了他一下,他醒了,感觉是后半夜,正是万籁俱寂之时。
他觉得不安心,又跳下地,悄悄打亮妈妈卧室的壁灯,惊得睡意全无,床上空空的,棉被扔在一边。
妈妈呢?
他慌张地看看厨房,卫生间,不见她的身影,想起那声门响,他穿好外衣,拿着钥匙打开房门。
楼道里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他往楼下跑,他无法想象妈妈怎么敢走这黑路。
跑出楼门,跑到楼前,每栋楼都漆黑一片,又高又大的矗立着。
妈妈在哪里呀?
他飞跑出小区,路灯昏昏欲睡,偶有出租车滑过,然后是空荡荡的寂寥。
依然不见妈妈!
他一个孩子吓坏了,带着哭音,妈妈!妈妈!
妈妈不见了,丢了!
他又往回跑,他想回家看看,万一妈妈在等他呢?
他无意间看了眼凉亭,来不及多想向那里奔去。
凉亭里的人正是妈妈,她像在床上那样坐着,抱着膝头,把脸放在膝上,侧脸呆呆地凝视着那棵树。
披在身上的衣裳滑落一半,她穿着那么单薄的一层睡衣。
“妈”!
惊喜的少年声音划破夜空。
他脱下外套裹住了她,她浑身冰凉。
还好时间不长,否则不得冻坏了?
“我们回家,妈”!
少年一用力,抱起了她,一口气往家跑。
一米七十多的云飞能抱动妈妈了,那个妈妈半夜背着跨越铁路去看病的孩子,长大了。
往楼上走的时候比较吃力,她依赖地环紧孩子的脖子,依赖地靠着孩子。
云飞终于把她弄回屋,屋里好暖。
把她放在床上,她精疲力尽的样子,神色倦怠,闭上眼睛。
云飞不放心,怕她再跑。
在她身旁躺下来。
扯着她被子的一角盖在自己身上。
身边的妈妈声息轻微,她生命的火苗像要熄灭似的,他又伤心又害怕。
这个他一直依赖的妈妈,此时那么柔弱,需要他保护。
亲爸蒸发了,对他不闻不问,Daddy不辞而别,不再管她们,妈妈身边只有他!
都走吧,妈妈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他也睡着了,在妈妈身边,睡着了。
早饭又是他起来做的,他第一次做饭是小学二年级时,站在灶台前需要踮起脚尖,炒出了此生第一碗蛋炒饭。
现在他比妈妈高出好多,站在灶台前像个大人。
他把煮好的鸡蛋剥好皮放进粥里,盖好锅盖。
吃完他那份,他去课外班了。
妈妈醒来就能吃到他做的饭。
可怕的昨夜过去了,妈妈的噩梦也过去了。
无人可依靠的孩子早独立,然而他也才刚上初一。
他的那个妈妈实在不争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要怎样?
她睡到自然醒,不知几点,窗帘拉得很严密,透进来的光证明是大白天,她就让窗帘那么遮掩着,屋里又静又暗。
和她醒过来的还有意识,她的意识也醒过来了。
你答应我回来的,她记得这个,可是你食言了。
她靠在床头,被子盖在腿上,一点点梳理着二姐的话,这对自己很残忍,但她执拗地在伤口上挑拨求证,痛的不能呼吸,却不放手。
对面墙上是他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录音机里萦回着他们共同喜欢的歌,心一声声碎了。
当爱不在时,做过的说过的,都成了匕首,回忆就是对心的千刀万剐!
她的内心反复两种声音。
一个声音说:二姐不了解情况,不是那样的。
另一个声音说:可是他走了,带着唐凤枝走了呀!
她要推翻自己,却找不到理由。
多么不堪的女人他也没丢下,就因为那丑八怪生了他的孩子,而口口声声爱的她,却扔下了,就因为他们之间没孩子。
她把那张B超单子拿近眼前,那片混沌的海里,那时孩子还在。
而那个无辜的孩子也只在这片海里,永远是个箭头。
我拼命要生的啊!是你们逼我放弃,而现在没了孩子,手术几天就把我抛弃。
她伤心欲绝,她以泪洗面!
到唇边的泪水,她抿进了嘴里,泪水真是咸的。
其实曾经的她不是如此脆弱不堪的。
她和闻立那八年,过得一点都不好,但她很少流泪,酒鬼伤不到她的心。
她出奇的坚强!
布莱克来了,来到她身边这几年,把她宠到云端里,她也付出了全部,她曾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与彩云共舞,突然跌落回凡尘。
摔得她无力站起来,顷刻间一无所有!
让她流泪最多的,反倒是对她最好的人。
二姐讽刺她老大不小还这么没出息,她承认,她羞愧着急,为什么不够坚强?
她也在找出路,可是出路在哪里?
她穿好外衣又出去了,又坐在了凉亭里。
秋阳有气无力地照拂它曾热情相拥的世界,此时,谁也留不住它南行的脚步,它在把夏天送给地球另一边。
留在这里的光与热只是敷衍。
她长久地仰望深空,倦了闭上眼睛,依然仰望的姿势,睁开眼睛时继续看。
经过她身边的人奇怪地看她一眼,匆匆走过。
随便了,什么目光她懒得理。
她没有时间概念,不知坐了多久,有个声音温柔地说:“跟我回家吧,我是你对门的,咱们是邻居啊”!
是吗?
她收回目光看了眼说话的女人,她的笑容暖暖的,像个好人。
她顺从地跟着走了。
她进家门前,女邻居又温柔地说:“外面冷,别出去了,啊?等孩子回来”!
她不置可否,关上了门。
云飞放学时,女邻居在门口叫住了他,和他嘀咕了几句,云飞进屋悄悄拿过她的手机。
溜到厨房,给她二姨打了通电话,回来时,他哭过。
但她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一早,二姐又来了,轻盈地微笑着,不再数落她,愉快地说:“我最近头疼,想去医院,自己不愿意去,你陪我去呗”?
不等她决定补充说:“从医院回来,咱俩逛街买衣服,吃好吃的,然后去大姐那里看看,走吧”。
二姐给她换衣服,梳头,擦脸,她像个孩子似的让二姐摆弄。
“看看我妹妹多俊啊”!二姐笑着说,眼睛一红,赶紧低头。
她稀里糊涂跟着二姐出去了。
她陪着二姐走进诊室,特意抬头看看科室名称:心理科。
她之所以特意观察,是因为这个科室她没来过,像幼儿园似的,墙上涂绘着淡绿,浅黄,轻粉,像柔和的彩虹。
当她坐在医生面前时,奇怪地看了二姐一眼,不是你看头疼吗?
“我妹妹有时头也不舒服,疼起来叫声很大,老师您问问她怎么回事”?
二姐学医出身,习惯叫医生老师。
医生温和地对她说:“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大声叫呀”?
她也想有人能帮她,帮她解决烦恼,她回忆着说:“我怕深夜太静,静下来耳朵就能听见声音,还能看见玻璃罐子,叫起来是因为忍不住,叫起来能吓跑它们”。
“哦,你在哪里看见过玻璃罐子”?
她忽然心热心慌,猛地站起来,
“就是你们医院的玻璃罐子”,她怒吼。
对啊,来到医院找到那个玻璃罐子,砸碎它以解恨。
她一眼看见桌角有个碗饭那么大的鱼缸,两手端起来,高高举起,在他们的惊叫声中,铆足劲儿向地面摔去。
嘭,玻璃碴飞溅,水花溅起来纷纷落下。
医生拿下眼镜摸索着擦镜片,眼睛眯成一道缝挑起眼皮看她,那样子滑稽极了。
哈哈哈……
她开心极了,痛快地笑着,弯腰笑,笑出眼泪,好久没这么开怀。
突然灵机一动,撒腿就跑。
让我赔偿那玩意儿咋办?
她撒丫子跑出走廊,见到楼梯就下,一直下,一直下,突然眼前一黑,发现自己来到黑咕隆咚的空旷场地,一个人没有,像地狱。
一回头找不到来时路,她乱跑一通,尖叫声在黑暗里回荡。
她惊恐极了,自己会不会永远出不去了?
一只手抓住了她,很暖,是解救她的手,她跟着往上跑。
见到亮光时,见到更多的人时,她知道回到了正常世界。
攥她手的是二姐,她浑身抖得不行,突然腿一软,失去了意识。
她太虚弱了,高强度地狂奔后,又惊吓一回,晕了过去。
苏醒过来时,她正躺在诊室的床上,二姐镜片后的眼睛像是哭过,正忧伤地看着她。
见她睁开眼睛,又是那轻快的笑容,“你啥问题没有,我也啥问题没有,我请你吃大餐”。
她的眼皮黏涩难睁,她只想睡觉。
“上来,我背你”。
和她一般高,体重差不多的二姐背起了她。
从诊室出来,她感觉两条腿要拖拉地上了,二姐弓成九十度,背着她一步步挪。
拖拖拉拉到了医院门外,坐进了出租车。
二姐往座椅上一靠,喘粗气。
又拖拖拉拉相互搀扶着上到五楼,她到家了。
她自动自觉地上了床。
二姐手心托粒白色小药片,哄小孩似的说:“吃完就能好好睡觉啦”。
二姐一直不骂她,让她很意外,她接过药片吃了,往枕上一躺,睡去。
第246章 兴利除弊
距离阻断了见面,消息不通使得他只知道她生气了,不接电话,不回信息,闹情绪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一切都等见面澄清吧,他们的感情坚如磐石,这么多年风浪少吗?
从乡政府往回走时,已经中午,他走进了宿舍。
那两家在食堂锅灶上各自做午饭,爆炒香味比赛似的飘着。
他昨晚也在这里煮的面,一排锅灶,他用了一个。
昨晚母亲她们住下了,老唐借光也没走。
小旗他们拾掇宿舍时,顺理成章地以为,他们夫妻住一屋,老太太领孙子住一屋。
但怎么可能?
他问林洋:“你住哪”?
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破冰交流。
林洋咕噜一声:“和我奶奶”!
于是,他把门一关,自己住一屋,母亲,林洋,老唐住隔壁。
那屋缺床,老唐从旁边空房间哼哧哼哧挪过来一张床。
她就睡临时抬过来的那张。
一夜就这样对付过去,早晨,他就和小旗去乡政府了,中午这就回来了。
回来后他走进那屋看望母亲。
母亲近日劳心劳神,忽视了自己的病根,为了搬家拾掇东西,往这里又颠簸一路,下车就动不了,腰间盘严重了。
他心里抱怨:你来干啥?添乱嘛!
可是,母亲这个样子再把她颠簸回去?
回家谁在她跟前服侍?
他会更惦记,留身边吧。
他问林洋:“你回去还是在这里”?
“我和我奶奶在一块”,祖孙情深。
老唐见他进来溜出了,溜食堂做饭,他吃的话自己做,和她撇清一切。
母亲歉疚地说:“我原以为给你做做饭,帮帮你,没想到啥也干不动,林洋你也没精力管,就让唐凤枝也留下吧,给林洋做做饭”。
林洋自从绝食后很消沉,背对着他坐着,把他和唐凤枝一起撵走,林洋还不走。
如果林洋留下来,他顾着母亲,顾着孩子,怎么开展工作?
老唐经管林洋倒成了暂时出路,而且,把这女人扣眼皮子底下,免得她回去刺激章红梅,这也是暂时出路。
不管怎样的安排只要眼下别打扰到他,让他安心考虑工作就行。
“叫你妈回来”。
林洋出去了。
老唐垂着眼皮蹭进屋。
他劈头就说:“不回去就出去找房子,别在这混,今晚就搬走,搬不走明天就滚回去”。
说完他去厨房把剩面条热了热,扒拉一口就又出去,和会计算账去了。
午饭后,老唐屁滚尿流地出去找房子。
领教了他的态度,她彻底死心了,后悔跟来,尤其这里和沙塘子差太远。
可是她既已出来,像是射出去的箭,回不去了。
咋回?
被撵回来了?
不得被笑掉大牙?
她这辈子就好面子,宁可在这里打牙往肚里咽,也不回去被耻笑。
两个地方的处境都半斤八两,她不回去,家乡父老起码以为她在这享福呢。
她在暴土扬长的街上窜,到哪里找房子呀?
她人生地不熟,忽然想到了小旗。
在天黑前小旗真帮她联系到一家,离学校挺远,房屋条件还不错,设施齐全,那家到县城住楼去了。
她乐颠颠地回到宿舍,小旗又帮她搬家了,母亲让林洋跟他妈去,当晚他们就住了过去。
出租房里是母子,宿舍里是母子和一条老狗,小旗很纳闷儿,但没问。
好奇怪啊!
第二天是周一,他正式抓工作了。
第五节课刚上,所有教职工积极地就坐会议室,鸦雀无声中终于正面看见了新校长,看面相,是个正直的人。
谁知道办事怎么样?
他不啰嗦,主抓这几条。
第一:公布外债。
这个大家一点不奇怪。
他的重点是对财务的态度,他承诺:“每年年末向全校公布本年度财政收支,透明公开。
会计这几日很辛苦,和我详细地计算了一下,我们争取三年内还清债务。
还完了饥荒怎么办?
我们搞福利,让我们学校实现小康。
我还没想到具体有哪些福利待遇,这三年先还债”。
老师们没任何反应,这种套路历届前任都这么做。
公布债务,完了年年还债,最后一屁股债留给下茬,下茬老生常谈。
开场都承诺还完债搞福利,就像在毛驴眼前挂个胡萝卜,听上去很美好,关键是债永远还不完。
第二条:杜绝吃空饷
有六位老师离职没手续。
听到这个大家竖起了耳朵。
那六个人常年离职,有的在家搞副业,成了养殖大户,有的在市里当老板挣大钱。
局里给的土政策是“自谋”,可以自谋,但不能领工资,工资用于局里和学校统一分配。
说白了就是五五开之类。
可是呢,离职的人脑袋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拿出一半钱“明白”校长,校长从中抽出若干“明白”局里,最后都获益,自谋人员到手一半工资。
都挺高兴。
这笔账没人查。
但老师们都门清。
这是明目张胆的吃空饷。
大家暗地里愤愤不平,每天辛苦战斗在一线,拿着微薄的工资,那些不上班的却挣双份钱。
大家心里极度不平衡。
可是有啥办法?
谁有能耐谁自谋。
留下牢骚满腹的,都是没能耐的,没能耐找出路,没能耐搞定校长。
听听新来的林校长怎么说?
他说:“这个月就停发他们工资,回来上班正常开,不回来一分没有。
缴上来的工资按照土政策做好账目,标明去处”。
下面有窃窃私语声,这个就在眼前,拭目以待,你说完了怎么做?
最后一条:减少大吃不喝
上面来客人专口对接,啥意思呢?
“就是来查主任口的,主任陪吃,来查卫生口的,卫生口陪吃。
招待标准四菜一汤。
再不能来个人就大帮哄,我看了一下,每年欠饭店的钱就好几万。
为了还债,必须开源节流”。
会议时间不长,半节课散会。
私下里,大家议论纷纷。
这个校长句句不离钱,很实在,比那几届上来就高谈阔论的人招人稀罕。
越是满嘴崇高奉献的人越不干事实,不谈钱都揣自己腰包了。
年老的笑了:年轻人有冲劲儿!
言外之意,三分钟热度后就拐上届车辙里去了。
这是多么无奈啊!
他们当然希望不会这样,但见到太多,不敢让自己天真。
年轻的期待着:三年后,会怎样?从不知福利为何物,都有啥呢?
那些小头头们,各自滋味。
把蹭吃蹭喝饭碗端掉,有人暗喜有人不满,有的口上边来人,有的口上面从不来人,不来人的口蹭吃蹭喝的机会一点没有。
这无疑得罪一部分班子成员,他心里清楚,但兴利除弊,总会动一些人的利益,他不手软。
当天下班后,他在食堂做晚饭,他和母亲的晚饭。
门口晃悠过来一个人,一直等他端着饭菜往宿舍走,才跟上去。
“校长,我是咱们学年的,这两年有病在家没上班,今天开会了,我来看看你”。
说着抢到面前,把一个鼓溜溜的信封塞进他的衣兜,他赶紧找窗台放饭菜。
那人直白地说:“我今年的都交完了,你刚来,我再交一份”。
他从衣兜里拿出信封,在来人眼前晃晃,说:“你收回去,否则明天开大会时,让你来领”。
来人脸白了,明显是:你胃口太大了!
他把信封往来人怀里一丢,端起饭菜进了母亲房间,关上门。
来人把信封揣起来,往出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骂:住的跟狗窝似的,跟钱过不去?
周三那天到了考验他的时候,下午工资来了。
会计如数扣下那几个人的工资,入账。
第二天早晨,他从宿舍里出来,关门时,手碰到个东西,回头看,倒吸一口凉气。
门上插一把匕首,崭新的刀锋寒光凛凛,刀尖处扎着一张字条:得饶人处且饶人!
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左手写的。
他盯着那把匕首出神半晌,拔了下来。
穷山恶水出刁民,欺负他光杆一人,动黑的!
当天的第八节刚上课,老师们又纷纷进会议室开会。
大家面面相觑,又要公布啥章程?
他手里举着那把匕首,放在了桌上。
他说:“这是我今天早晨收到的,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为了学校的发展,为了人间道义,我说出去的话就不收回。
我在这里的亲人有七十来岁的老母亲,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和唐凤枝正在离婚阶段,她不算我家人。
有谁报复我,随便,我有一条命奉陪到底,我亲人的命丢了,算我对他们的亏欠。”
然后散会!
这个会虽短但信息量太大了。
那匕首肯定是六个人中某一个扎的。
那六个人不在现场,他的话肯定风似的传过去。
这就是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是真烧。
新来的校长看着书卷气,说话不过火,但骨子里有正气,有硬气。
大家对他的信心大了起来,谁不希望赖以生存的单位好呢?
女老师们关注点向来不同,她们的话题是,新来的校长这是唱哪一出?
你和老婆要离婚的话,带她来这干啥?
既然来了,来这里才几天就离婚?
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们真不住一起。
在会议上像公布一样,真是铁了心离婚了。
这太不可思议!
这新闻比三年后搞福利有看头。
在各种眼神中,老唐恨不得钻地缝,她伪装的大嫂面具被撕稀碎,我来干啥呀?
她觉得自己在接受一场惩罚,慢无期限。
第247章 我回来了
踏着凌晨的夜色,他出门了,到河边等筏子船,他要渡到对岸,乘坐去县城的大巴。
弯月挂在天边,清冷的照着苍茫的芦苇丛,白霜在风的摇曳中碎落,刷刷,亦是风声亦是霜落。
芦苇沿着河岸一望无际,春暖花开时,这里肯定绿野茫茫,那时带她来这看看,他们手拉手沿着河边漫步,身旁跟着二黑。
带她坐筏子船,她肯定吓得紧紧依偎着他,好玩极了。
那时,他们就能领证结婚了,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同事们会羡慕地说:哦,这才是真正校长夫人!
听到大家说这些,他会虚荣一把的。
这些遥遥期盼的幸福指日可待,想到这里,他觉得这高天旷野一点也不凄凉。
等车的人陆续多起来,他第一波过到对岸。
大巴还在等客,车后部有盏小灯,像蜡烛的光那么微弱,照得玻璃窗上的霜惨白,先上车的人不靠窗坐。
但他习惯靠窗,一窗白霜寒气逼人。
依然是臭烘烘的座椅,他谨慎地坐直,不能把这种气味带到家,带到她面前。
他们的香巢温馨雅静,怎能容忍这乡野大巴的臭味?
大巴终于颠簸起来,窗上的白霜振落到他的肩头,像雪花。
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目光依然对着窗外,想象着在苍茫的晨曦下,一辆大巴在无垠的田野间,沿着带子似的公路行驶,一步步向着他的目的地。
他的心一点点激动起来。
在分开十天后,他终于返程,一次平常离家上班,这么久终于下班。
早晨七点钟他在县城下了大巴,脚刚一落地时都不会走路了,冻僵了,坐麻了。他活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他直奔火车站,在列车时刻表下仔细地查看最早的火车,八点半有一趟,他赶紧排队买票。
买到一张无座票,只要能上车就行,座位无所谓。
等火车期间他到外面早餐铺喝了杯豆浆。
回来时穿过车站小广场,他闻到一股焦糊的香味,很诱人,很熟悉,他追着味道寻去,在广场边缘有一个小炉子正冒着缕缕青烟,青烟里飘着的就是那焦糊味。
炉子边坐个中年女人在烤毛蛋。
她最爱吃这种美食,但市里很少,即便有,都是用电炉烙的,那味道岂能与放在炉篦子上用碳火熏燎媲美?
他选了十个她最爱吃的全毛,蹲在炉子边,一边烤火一边帮着翻弄。
“这几个蛋是我今天烤的最好的一锅”,中年妇女把毛蛋装进了纸包。
他亲自包,又要了一个纸袋,一个塑料袋,层层包裹,拿在手里热乎乎的。
这个东西趁热吃最好,哪怕温热也行,就怕回锅,那就不正宗了。
怎么能保温呢?
有办法了,他把那包毛蛋塞进外套里,贴在胸口,只隔了层毛衣,胸口热乎乎的,毛蛋就不会凉。
就是有一样,毛蛋味道太浓郁,一缕缕往出钻香味,他一手按着外套下摆,像怀揣一个婴儿般小心。
当他终于上了火车,好像终于回到了文明世界,在干净的车厢里,虽然无座站着,但这感觉与乡村大巴天壤之别。
一种久违的舒适感令人欣喜。
这列火车是快车,在他凝视中,卧龙过去了,沙塘子就在前面,果然一闪,沙塘子也过去了。
一个是家乡,一个是故地,单看那几个字就倍感亲切。
沙塘子的前方就是市里,一座城市因为有个特殊的人,而有不同的意义。
当他出了火车站,都市的繁华扑面而来,他望着熟悉的高楼大厦,仿佛从原始世界一步跨进了文明社会。
回家的脚步生风,到了,到了小区门前,他一眼看见小小花店,推门而入。
以前他经常在这里买花,打折的,蔫的,便宜啊!
每次他举着过劲鲜花进屋时,她的快乐并不打折,她是那么喜欢花啊!
等咱们日子好过了,我天天给你买鲜花,刚剪下来的鲜花。
这是他的心愿。
“我要新开的”,这次,他豪迈地说。
“百合,玫瑰,满天星,都包几枝,有人都喜欢”,他笑着对店主说。
店主在花束上罩个塑料袋,他跑出店门。
跑进小区,怕花受风,怕她久等,她已等待太久,快点!
到凉亭时,他把花抱在捂毛蛋那侧,举起手臂朝五楼窗口挥舞,不管她看没看见,他心里欢呼:“我回来啦”!
一口气跑上五楼,强迫自己喘均匀气息,近乡情更怯,到家门前有几分忐忑。
他知道她在生气,不回电话,不回信息,好了,我回来了,让我慢慢告诉你。
咚咚咚,他的手指扣在门上,有脚步声走来,他的心提到嗓子眼。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云飞,他诧异得脸突然红了,“Daddy,你从哪里来”?
是啊,我从哪里来?
他一时语塞,眼睛模糊不清。
从怀里掏出那包烤毛蛋,还温手,一股特有的味道从他衣服里散出来,衣服熏上味儿了。
云飞接过花和毛蛋,把这两个不搭调的东西放在茶几上,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家里安静得反常。
他刚要推卧室门,云飞在后面说:“我妈妈在睡觉”!
语气很强硬,意思是你别打扰。
云飞并没再多说什么,进了他的房间。
孩子很冷淡。
他蹑手蹑脚地把卧室门打开一道缝,就像离家那个早晨那样,往里看。
她背对着门躺着,看不见她的脸,他马上发现了她的变化,放在被子外面的头发短了,剪短了一半,剪得很粗糙,那一头飘飘长发说剪就剪了?
她不心疼吗?
他心疼!
她睡得很沉,他悄悄走进来,绕到窗前,看见了她的脸,又是一惊,她瘦了,苍白无血色,眼圈青紫。
老婆,你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十天啊,我才回来,十天,你本该可以恢复好了的,十天,你怎么过的?
最怕你落下病根,但你过的不好!
对不起!
他慢慢蹲下来,在她床边单腿跪地,从被子里轻轻拿出她的手,她的手好凉啊!
米白色睡衣袖口不那么干净,穿了好久的样子,他把脸伏在她的手上。
你醒来我就给你换睡衣,给你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们不穿这么脏。
云飞在他房间听到Daddy没动静了,想出去嘱咐他,别引起妈妈激动。
大夫说了,她怕刺激。
正在他犹豫间,只听一声尖叫,比任何时候都尖利,这是他熟悉的,却是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坏了,妈妈又发作了。
他嘭地跳下地,冲进妈妈卧室。
他也惊呆了,妈妈这个样子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妈妈蹲在窗户和床的夹空,双手捂紧耳朵,惊恐地睁大眼睛,像是蕴足力气,又发出一声更高更长的尖叫。
他的耳朵就随着那声音像抛物线降落似的,叫声在气息殆尽中消失。
在抛物线运行时,是妈妈无助的悲鸣。
她好像看见了极其恐怖的东西,瑟瑟发抖。
Daddy站在床的这边,向她伸着双手,无措地惊呆了,难过地看着她。
云飞一转头跑客厅去。
布莱克听见他在打120!
“红梅啊,你这是怎么了?
看见我吓成这个样子?我是布莱克啊!你的布莱克,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啊!是我”!
他试图靠近,她那么害怕,抱着她就好了,打雷时害怕,到我怀里就好了。
他稍一靠前,突然止步,她又一声尖叫。
云飞打完电话,把他拖了出去。
“让我妈安静,别刺激她”,他好像很有经验。
他只得站在门外,不让她看见自己。
他把脸贴在墙上,热泪夺眶而出。
卧室里没声音了,她依然蹲在那个夹缝,眼神呆滞地停摆,这一刻她的大脑是空白的,好像专门等待刺激,再惊叫。
突然,房门有人大敲,云飞跳过去,门刚打开就冲进几个人。
120来了。
云飞指指卧室,那几个人冲了进去,布莱克大声制止,“别吓到她”。
但是那几个人是抢时间完成任务来的,把人弄走是责任。
“啊……”!
耳边是她惊恐的尖叫,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随即也冲了进去。
那几个大男人围着她,往出捉小鸡般提她。
她要逃出来,好几个人堵着,她惊恐地挥着手,以尖叫抗议。
“老婆,我在这,别怕”,他跳上床要靠近她。
但被一个急救者一把推开,“别影响我们”。
在他进退两难间,她求助地看着她,向他伸出双手,她的口型分明在说:布莱克救我!
那几个男人终于拎出了她,一个人手脚麻利地把配好药,粗鲁地剥开她的肩膀睡衣,那么粗的针头往她肩膀一扎。
拔下针头拎起她就往客厅走,扔在担架上抬起就下楼去。
速度绝对快,但真粗暴啊!
他发疯似的跑下楼。
第248章 只要你好
急诊室门外的长椅上,分散地坐着这几个人:二姐,云飞和布莱克。
再没别人,这种地方患者不多。
布莱克跟进来时,分明看见这是一家心理医院,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精神病医院。
他的心痛极了。
他的红梅怎么可以来这种地方?
他的头向地面垂着,沉沉的抬不起。
你从来没生这么大的气,我不知道你气病了!
是我害了你!
那一针扎在你身上,我的心疼碎了!
你快点醒过来啊!
醒过来骂我打我。
我们和好的方式都是这样的啊,你在我怀里一顿作,我只要耐心地哄着,让着,解开误会,你把气撒光,我紧紧抱着你不松手,你往我怀里一扎,那就是好了!
你再给我这个机会吧,求你!
求你了,红梅,我们熬出头了,我们很快能结婚了。
他心里无声地呐喊,里面的她听不见。
长椅上这三个人都是最爱她的人,各怀心事。
二姐的手机响了,她说了几句挂断,继续默然不语。
她一直没和布莱克交流,对他视而不见。
云飞突然间长大的样子,亲爸给他的心里阴影让他又领会了聚散无常。
走廊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微胖女人气喘吁吁走过来。
布莱克站起身,小心地叫了声:大姐!
来的是大姐,她瞥了他一眼,问二姐:“医生咋说?这回能不能就过不来了”?
二姐忧心忡忡地说:“看吧,看醒来啥样,过来就万事大吉,过不来那就是个疯子了”。
大姐眼睛红红的,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怎么可以疯疯癫癫的?
我好好的妹妹凭什么这样啊?
她一步跨到布莱克面前,二话不说,抡起胳膊朝他脸上扇来,他本能的躲,躲到一半停下了,让自己的脸实实在在挨上那一记响亮耳光。
他不再动,又挨了几下,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二姐把大姐推开。
大姐控制不住地大声说:“你那老婆呢?她那老B我给她撕碎了,太欺负人了,我妹妹太老实,换做我,早把你们不要脸的两口子打老实了。
从现在开始,你在我妹妹面前消失,你不是跑了吗?拖家带口跑了?咋又死回来?
她刚消停你又来招惹?你安什么心?存心让她不好啊?”
大姐又要上前,二姐一句话制止了:“别让红梅听见”。
大姐愤愤地坐在长椅那头,双手按着背包生气,继而以手掩面啜泣。
诊室的门依然静悄悄,她肩头挨的那针镇定药还在麻痹着她,麻痹着她的恐惧,她的痛,她的悲。
醒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好害怕突然传出尖叫,那就真的毁灭了。
下午两点多,大姐回去了,摊床离不开人。
又是他们三个守候。
坐在长椅上默不作声。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急诊室的门开了,三个人站起来,无声地期待着。
“她醒了,但谁也别进”!
护士看看三个人严厉地制止着,往护士站去了。
二姐小心翼翼地趴着门缝往里看,露出微笑,对云飞小声说:“看天棚发呆呢”。
二姐不知是感觉轻松一点还是安慰孩子,她才露出笑容。
他在身后多么想看一眼!
但煎熬着,怕再惹起意外。
一直对他视而不见的二姐突然说:“你过来一下”。
他们远离云飞,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
“你们断了吧!干干净净地断,不再见面,不再联系”!
二姐简洁地说,礼貌威严。
这几天他经历了太多晴天霹雳,这个最难以接受。
面对二姐,他觉得比大姐好沟通,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二姐,她平静下来时,我能哄好她!让我哄她,她会好的,她就是太生气了,看不见我她会更难过!她这样我怎能离开她?”
他急切地表达。
“她不是孤儿,有我们,这个你放心”,这句话好霸气。
二姐继续说:“自从你离开后,她的状态一直很坏,半夜惊叫,邻居总能听见,半夜一个人穿着薄睡衣跑外面坐着,
在医院砸坏医生的鱼缸,她一直在吃药控制,这几天平静多了,可是你又回来刺激她”!
她果然过的不好,没想到这么不好!
二姐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跟我来”!
她在前头走,他木然跟着。
他们来到医生办公室。
二姐客气地询问:“章红梅这种情况有多重”?
医生耐心地答:“不能再受刺激,反复刺激会越来越重,初级阶段尤其不被重视,到后来不可挽回。
离开引起受刺激的人和环境。
家人多关心,只能这样,不能依赖药物,她那么年轻,吃久了就废了,傻呵呵的怎么教学?
你不是说你妹妹是老师吗?
但现阶段必须依赖药物,家人正确对待吧,我们以为的小事对她们就是过不去的坎儿,要不怎么说叫病态呢”?
“好,谢谢老师”!
走出医生办公室,二姐看着他不再说话。
你没听见吗?
是我不让你们见面吗?
医生的话你当耳旁风吗?
你拿我妹妹的命当儿戏吗?
他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男人泪腺不像女人发达,热泪滚滚是动了心,动了情。
他独自往刚才那个窗前走去,撑着窗台默默地看着外面。
沉默的背影承载着无尽的悲伤。
二姐无奈地叹口气。
妹妹不能做出任何决定,她作为姐姐岂能袖手旁观?
断了,不再见,是最理智的抉择。
否则,妹妹就真的毁了!
二姐和云飞被允许进去,她们在里面陪她。
布莱克趴门缝看,视线被挡住了,直到二姐出来时,他请求:“让我再看看她”!
二姐点点头。
把她病床前的帘子拉开,让云飞闪开,逗她把脸转过来。
他偷偷地看见了。
看见她平静的沉默着,眼神愣愣的,但恐惧消失了。
似乎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很疲倦,她呆呆地盯着门。
在期盼谁出现吗?
他泪眼朦胧地凝视她,亲爱的,你是在等我吗?
别怪我,我就在门外,但我不能进去看你!
就让我这样看着你吧!
因为爱你,我不能再见你,只有不再见你,才是爱你!
我永远等着你,当你想起我的时候,想见我的时候,只要轻轻呼唤,我就回来了。
亲爱的人啊!
我走了,你要……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你要快乐!
他啜泣出声,二姐回头望了眼门,把帘子慢慢拉合上,只见一片薄帘轻摇,再也看不见她了。
二姐出来了,往外走了几步,对他轻声说:“把你的东西拾掇好,都带走吧,留下来惹她难过。
你们那个房子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你出了很多财力,这个我知道。如果你对这个有异议,随时找我,我和你处理”!
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沿着走廊一步步走了。
第249章 我走了
从医院出来,他办了件特殊的事,到那几个学生家收上学费。
今后不可能回来上课,这笔钱不多,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些钱。
他在江东要赡养母亲,抚养儿子,今后,他的钱不能给她花了!
他们什么都分开了。
没有共同的孩子就是这样好哈,说分就分!分得彻底!
又是云飞给他开的门,曾经儿子,Daddy叫的亲热,此刻互相看了看,不知该说什么,他开始拾掇东西。
他们的衣柜分两个空间,他一个大男人的衣服一点不比她的少。
都是她淘来的,哪家品牌店打折时,商场过季甩卖时,她像寻宝似的挑选,兴冲冲拿回家就让他试穿。
“看,满柜子都是名牌,牛吧”!
她为此满足骄傲。
他也因此穿上了名牌。
“这么好的衣服能穿好几年,即使正流行时买,转年不也旧了?咱们等它过劲儿了再买,多划算”!
把贫穷说成节俭,她傻得令人心疼!
一个男人只能让自己的女人买打折品,他很惭愧。
柜子那侧,她的衣物也是这种方式淘来的。
他们逛商场时,扎眼的模特身上穿的衣服又漂亮又时尚。
她忍不住转圈看,好奇地看一眼价签,赶紧挽着他的胳膊走开。
然后扎到打折区一件件扒拉,而打折的有时也价格不菲,起码对他们来说依然昂贵。
她就说:“打折还这么贵?不划算”!
最后淘到手的都是便宜到家的。
他这辈子还没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以后有钱也没机会买了。
而他何时能有钱?
一介穷儒何谈有钱?
放手吧!
她值得拥有更好的,像她二姐那样,买衣服要模特身上的同款,而不是从一堆货摊上捡,或从处理货架上扒拉。
他把自己的衣服叠好,一层层码起来,装了两个大包袱,够他穿下半辈子了。
有十来双鞋子,把鞋盒摞起来捆紧,只需一拎就好。
云飞默默地帮他把东西放在房门口,那里就堆起了行李,有人出远门的样子。
他看见了那束鲜花,她没看一眼,也不知道他买了。
他把它们插进一个小鱼缸里,一个碗口大的鼓肚子鱼缸一直当做花瓶。
他端着花瓶来到他们的卧室,放在床头柜上,百合又舒展了两朵,幽香脉脉,
这个花瓶头一回插满鲜润的花朵,花朵没有挑拣中的蹂躏,没有时间的痕迹。
它们正是最美的时刻!
他在花前伫立许久,从衣兜里掏出那些钱,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亲爱的,找个爱你的人吧,别再为钱奔波!
只要你愿意,就能!
只这样一想,他的心像利刃在剜割。
他把凌乱的棉被叠起,叠成四四方方,端正地摆在床头。
“这是我们的私人领地,叠那么好干嘛?”
她叠被子时总是敷衍,说她几句就这样强词夺理。
他俯身摸着床,一寸寸摸着,摸着他们躺过的地方,今后他再也不会过那么有情有趣的生活,不会再遇到那么有情有趣的人!
他的情和趣也都给了她,没了,不能再生!
回身时,蓦然见墙上他的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亲爱的,才情浪漫的你一定知道后两句: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后两句就是我今后的写照!
他要带走点什么,在想她的时候,有个寄托。
他看见床头柜上的相框,拿在手里,擦拭玻璃面上的轻尘。
只有笔记本大的相片中,他们穿着中式礼服,红彤彤的很喜庆。
她眉目含羞,就是洞房里的新娘,他的侧脸就是急切的新郎,正俯身给她揭红盖头。
细看相片制作很粗糙,那是收到街边发的免费照婚纱照的广告,他们好奇地去了,结果是免费拍一张,正儿八经的婚纱照需要正常花费,很贵。
“咱们也没好好准备,就拍免费的吧,以后准备好了再拍”,她说。
店主不搭理他们,也没给他们“化妆”,随便一指:免费只能在那排架子上选衣服。
他们就选了这套。
造型是他们自创,当他的手触碰到红盖头时,心情很激动,他看见她也是!
他终于给她揭红盖头了!
拿回相片时,都爱不释手,虽然被敷衍,但挡不住他们幸福的光芒。
“以后有钱了,拍全套的,衣服可劲儿选”,他承诺。
可是,一拖再拖,总有更需要花钱的地方。
这幅相片她也喜欢,但他要拿走。
他把相框贴在心口,后退着关上卧室的门,她回来的时候就只能见到花了!
愿花别凋零太早,替我多陪她几天!
他把相框小心的塞进包袱里,走到茶几旁,在地板上坐下来,打开毛蛋的层层包装,香味没因为降温而变淡。
他用牙签叉了一块,递给云飞,“这是毛蛋,很好吃,吃吧,留不住了”!
云飞接过去,“嗯,是很好吃,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
“在我和你妈妈小时候常去的县城有”,他想说很多过去的故事,但年轻的孩子不会感兴趣的。
夕阳在客厅里挪走最后一缕光,他看看手表,站起来。
云飞也站起来,他眼里这时露出的留恋令布莱克心头一热。
他们几乎同时张开双臂,像朋友那样拥抱在一起。
他在云飞耳边叮咛:“Daddy不在你们身边,你就是妈妈的依靠,别惹妈妈生气,好好学习”。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笔和一块纸,就着手心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把这张字条放在云飞手里,握着他那只手,叮嘱:“这是Daddy的电话号码,我的电话号码永不改变,有事给我打电话,别把我当陌生人,
我知道你记得我的电话号,但纸条收好,别忘了”!
他哽咽了,搬过云飞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妈妈有什么不好的时候,千万告诉我”!
云飞攥着字条,眼圈红红的,点点头。
他的Daddy正式和他们告别了,他没问原因,但想走留不住,都走吧,妈妈有我!
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终有一别,他松开手,走到门口,把胳膊插进包袱系头里,两个包袱背在两个肩膀上,拎起一米多高的鞋盒子,这是他在这个家的全部财产,带走了。
带走的还有这里的一切回忆!
他站在门口,慢悠悠看了一遍能看见的地方。
打开房门。
这一走,回来无期!
外面暮色渐浓,楼上次第亮起灯光,在倦鸟归巢时刻,他走了。
走到凉亭旁,他停下来,最后一次回头望月,在那高高的五楼上是他的家,曾经的家。
他好像看见她突然推开窗,探出头,风把她的长发高高吹起。
他向窗口高高地挥挥手。
再见,我的爱人!
只要你余生快乐,我愿,海角天涯独沉默!
第250章 留在异乡的二黑
他在县城下火车时,已经半夜时分,他背着包袱来到候车室,里面一个旅客没有。
拐角的小卖部里,两个售货员趴在柜台上也睡着了。
他把包袱和鞋盒子放在长椅上,往椅子上一躺,头枕着包袱。
这样挺好,对付到黎明,坐最早班的大巴回江东。
当他上了早班大巴时,也变成了包袱侵占过道的旅客。
在那条寒波粼粼的河上,筏子船悠悠荡荡,船上站着个背两个大包袱的男人。
他的背影在天水茫茫间飘向对岸。
周日的学校肃静空旷,他背着包袱进了宿舍,路过母亲房门口,没停留,他把母亲委托给那头同事照顾,他放心。
他把包袱和鞋盒往他房间一丢,转身往外走。
脚步噔噔,目视前方,一路疾行。
沿着一条沙石路来到一座院落前,对开的铁大门打开一扇,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一座砖瓦房,房门虚掩,他推门而入。
进的是厨房,灶台前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转过身。
这是老唐,她手里端盆水,惊讶地看着进来的他。
她突然转身要逃,脚踩着苞米杆打滑,趔趄着。
就在这时,他抬起脚狠踹过去,老唐往前一扑,水盆哐啷落地,水花泼溅。
她扑倒在苞米杆上,蠕动着往起爬,相当狼狈。
他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老唐听见他离开了,慢慢坐起来。
一盆水把柴禾弄湿了,她的衣服湿了,而被踹的后腰火烧火燎地疼,八成青皮了。
TMD又抽邪风了!
她诅咒着。
上次挨耳光后,她也看清了他的倒霉是她造成。
内疚在这个女人心里是不存在的,她合计得失时,觉得那个状告得不明智,她亏大了。
林洋在房间里看见他爸恨恨离去,他也听见了厨房响声,但他无动于衷,在这个孩子心里,恨恨地想:你们随便!
他也终于看清事实,父母的事他管不了!
布莱克往回走时,依然怒气冲冲。
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红梅的样子,她肩膀睡衣被粗鲁一剥,针头粗鲁地扎进去。
他憋着劲儿要报复,踹唐凤枝一脚算轻的,他恨不得踹死她!
撒完气,他更恨自己,他更想疯!
只是他疯的资格都没有,前方宿舍有个老母亲,离开的出租屋有个儿子。
他疯不起!
他在大街上放慢了脚步,抬头看着深蓝的天空,天大地大,从不告诉人怎么去做,他该怎么做?
脚步回到宿舍,他推开母亲房门。
脸浮上平静,问:“早饭吃了吗”?
母亲也尽量轻松的样子,“一大早就吃了,比你在家吃的好!你吃了吗”?
母亲知道他去哪里了,估摸他天黑回来算早的,可是怎么一大早就回来了?
心里有不好的猜测,但没问。
他没说吃没吃,看见窗下的二黑,它懒洋洋地躺着,他走过去蹲下来。
刚把手插进它脖颈的毛里就不动了,神色陡变。
“二黑,二黑”,他大声地呼喊,往起抱它,它的脖颈不再是软的,已经僵硬。
他把脸贴在二黑的鼻子上,发出悲声,“二黑,二黑”!
母亲惊愕中意识到了什么,不问,直挺挺地躺着,眼泪汩汩而出。
二黑从一个肉乎乎的小奶狗到今天,走完了十六年零两个月的时光。
没等到与他告别,平静地停止了呼吸,如果昨晚赶回来,就能见它最后一面,二黑,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他又流泪了,为陪伴他从青年到中年的朋友!
十六年里,它早已是家中一员,是个不会说话的家人。
他后悔忽视了二黑。
从沙塘子来这里后,它总是躺着,它不能诉说自己的感受,他以为它老了,懒了。
它的身后是它的食盆,他看到盆里有食物,盆里有水,就没管,他忙碌各种事,但二黑,饭吃了吗?水喝了吗?
他忽略了!
他坐在地上,像抱它小时候那样抱着,它身下的毛压得扁平,他一点点给它捋蓬松。
它最爱抖落脑袋,毛发甩得蓬松漂亮,现在它一动不动。
在它几岁时被唐凤枝狠心地卖给狗贩子,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他从死神手里抢救回了它,它又平静地活了很多年。
生命遭遇一次劫难,也算狗狗中的长寿,今天,他再也无回天之力救它,它寿终正寝了!
最后一次抱着你,二黑,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养狗狗了,诀别的滋味太难过!
“让它入土为安吧”,母亲抽泣着说。
他抱着二黑慢慢站起来,走出去。
就那样抱着它向同事借来一把锹,同事好心问:“我和你去吧”!
他摇摇头,他要自己送二黑。
把二黑留在哪里呢?
他想到了河边。
他一手抱着二黑,一手拎着铁锹,沿着河边走。
他怀里的二黑又沉又懒,放下来让它自己走,它肯定喜欢这里,它跑不动了,会慢悠悠地走。
来到这后,还没领它出来玩,今天终于出来,却是这样。
他最后在一处平坦的高岗停下来。
芦苇丛低低伏伏,像无数竹笛轻吟,河水滔滔,低沉应和。
他放下二黑,开始挖掘,土层还没冻结,但挖到下面,寒气渗透,二黑即将长眠在这冰冷之地,他眼睛模糊了,使劲擦一把,再挖。
坑很深,别让尘世打扰到它,让它安眠。
他抡起铁锹砍倒一片芦苇,把芦苇铺在坑底,很厚很软。
他再看二黑的时候,意识到诀别时刻来了。
他最后一次抱起了它,看它最后一眼,它安然地闭着眼睛,它睡着了。
它的两个耳朵尖上的白毛像落了几片雪花。
脖颈下的白毛像它骄傲的白衬衫。
我永远记住你的样子,你就不会离开我!
我们找个安静地方睡,二黑!
他们一同跳进坑里,他轻轻放下二黑,把它压着的毛捋顺,头放好,手脚放好,尾巴别压到,它像睡懒觉那样很舒展。
他站起来从坑沿抱下芦苇,一缕缕铺在二黑身上,它像盖了层棉被,这样就不会冷。
他又蹲下来,把手伸进“棉被”下,最后摸摸二黑,站了起来。
跳出坑外。
捡起铁锹,收起第一下土,却迟迟扔不下去。
“再见,二黑,找妈妈去吧,妈妈在老家菜园,你身在异乡,但你和妈妈会在天堂团聚的”!
土扔下去了,接着一锹锹往下填。
到一半的时候,跳下去踩一踩,如果不睬,将来会陷进去一个坑。
只是他感觉踩疼二黑了。
所有土填回去了,他仔细地修理小丘边缘。
他不想留下痕迹,依然是为了让二黑安眠。
只要他记得这个地方就行。
在一片高岗上,在芦苇最密集的河边,二黑长眠在这里,遥望家乡的方向。
他坐下来,再陪陪二黑,耳边除了芦苇飒飒声不绝,就是风声低回,他又失去了一位故交!
第251章 忘情汤
终于来暖气了,屋里暖意融融,终于下雪了,窗外雪花纷扬。
她穿着薄睡衣也不冷,站在窗前,一层玻璃之隔,里外两重天。
凉亭周围的草丛,枯黄之间白雪皑皑,又是一幅诗意。
她收回目光,踱回卧室,冬阳亮亮地洒满床,洒满粉白墙壁。
床头对面的墙光光的,那里曾经有东西,是幅字,哪去了?
谁拿去了?
总之不见了!
她却想不到寻找。
床头柜上放着她的新手机,玫瑰色。
二姐放在她手里时,笑着说:“这个功能特别多,能发彩信,能拍照,能选择彩铃,号码也变了,要记住哦”,手把手教她鼓捣会了。
但她对新手机很淡漠,彩信是什么东西?
即使知道,发给谁呢?
而那两个旧手机哪去了?
一个摩托罗拉,一个诺基亚?
那里有很多短信记录的,哪去了?
她想不到寻找。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玻璃鱼缸里插的花干枯了,她眼看着它们一瓣瓣飘落的,落在柜面上,地板上,枯萎,脱色,最后变成褐色标本。
花枝上还有一些花瓣舍不得分开,直接枯萎成一朵,脱水,脱色,褐色一朵朵。
养在花瓶里的花,命运都是这种结局,看花人喜于它们的惊艳,更要坦然于它们的凋亡。
没有这种度量,索性别买回来。
她把鱼缸擦干净,拿过一把剪刀,把枯萎的花朵剪下来,装进鱼缸里,柜面上,地板上的花瓣一片不丢,都装了进去。
正好一瓶子。
当初那一束娇艳的鲜花就这样继续永生,换了另一种模样。
而这束花怎么来到这里的?
谁放这里的?
她想不到询问。
只为惜花而惜!
她无所事事,本该上班的日子,她却提前放假似的,她对此没疑问,不想这是为什么。
她的主要活动有两样,其一:每周两次去“上课”。
二姐约的课,每节300元,贵得很,一个小时。
她第一次去的时候,走进一个温馨的房间,老师是位言语温柔的中年女人,让她画幅画。
“你随便发挥,想怎么画都可以”。
她想了想,认真地伏案画了这么一幅图:
一座漂亮的房子,窗外坐着一个女子,她在织毛衣。
她给织毛衣的女子画上漂亮的大波浪卷发,漂亮的花裙子。
像交卷似的推给老师。
老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赞美说:“你的美术天赋真好,画的真棒!
我猜猜你心里的想法吧,你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你希望有个幸福的家庭,你很爱你的家庭,画中人坐那里说明你心很累,家里只有她自己,你很孤独,你需要陪伴”。
老师刚说到这里,“哇”一声,她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
老师见怪不怪,内心强大地坐着。
不劝,不说,不动。
那节课,老师没说什么,像个垃圾桶,她一直在伤心欲绝地哭嚎。
第二节老师见她不哭了,老师说的多了:“男人心情不好时,找哥们儿喝顿酒,吹吹牛皮,事儿就过去了。
女人心情不好了,找闺蜜聊聊,实在排遣不出来,就找专业人员,这没什么丢人的”。
老师句句说到她心坎,她不再为自己的软弱自责,把心里话,包括不能和姐妹们说的一点点说了出来。
她没被嘲笑,没被敷衍,哭哭说说,一个小时那么短暂。
于是,上课就上瘾了。
但苦了二姐,陪她上课,坐在外面等,每节300块还得她付账。
二姐苦笑着对大姐说:“花钱买乐,咱们说啥听不进去,花钱听的话就入心”。
二姐说归说,做的一点不含糊。
完蛋玩意儿妹妹,能看着不管吗?
而且,二姐也暗暗自责,忘了她是完蛋玩意儿,没有耐心对待,才出现这么个后果。
姐妹们再也不敢大意,服了她了!
老师和二姐透露:“来十次八次就行了,剩下的要她自己梳理,内心的改变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
她很聪慧的,啥都明白,会慢慢解开心结的”。
除了上课,她的第二个活动是每天喝汤药。
汤药是著名老中医开方的。
见那位老中医依然是二姐带她去的。
老中医是退休回聘的老太太,慈眉善目。
给她耐心号脉,还教她自己按脉搏,她的脉搏在自己的指腹下搏动时,很神奇。
“你自己听听,你的心跳节奏是不是乱的?心乱了人怎么能好”?
老中医出神入化地讲解她体内的秘密:“你是邪气压正,神不入心,心不归位,心神分家,心下一把旺火,你能不心焦吗?
放心,吃了我的汤药,你就神入心,心气清,你就睡得好,吃的香,快快乐乐无忧愁”!
祖国医学博大精深,听上去画面感特别强。
“多久能见效”?她终于开口问。
“今晚就见效,保你睡好觉”,好神奇啊!
没有草木汤剂治不了的病。
当天就煎熬出二十袋汤药。
“老师,我妹妹需要吃多久”?
“先吃半年再说吧”!
想要把神拉回来,看来短时间不行!
当她把药袋里的黑汁倒进饭碗里,满满一小碗,闻着就苦莘莘的。
附带各种功能的草木经过炮制后,煎熬出的汤汁,怎么那么苦?
她端起晃悠悠的这碗药,喝了它就能忘了痛,忘了伤,这是一碗忘情药,一碗忘忧汤!
舌尖沾到苦味开始,一口气灌进去。
苦水落进胃里受到排斥,一阵翻腾,她总要捂着胃蹲下来,冷汗涔涔,随时准备喷射而出。
还好,胃里渐渐消停,苦水被接纳。
早晚各一次,喝完两次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她期待忘情汤帮她,帮她忘记,帮她重生。
在家里晃来晃去中,有时她会出神地石化,有关过去的回忆浮上来,但不再锐利地扎心。
那些伤啊痛啊像被一层软软的布包裹起来,闷闷地砸她的心一下,她的心钝钝地振一下,而已。
第252章 一次归途
四个月约120天,每天两碗汤药,共240碗。
240碗同时摆在一起会多大面积,很壮观吧?
240碗苦涩汤汁,她一口口喝光,一碗碗消灭,一点点忘记。
苦水涤荡过她的脏腑,带走了她心上的苦!
那个喝药的小碗内壁已经变成黑褐色,它不是烈火考验后升华成瓷的吗?
怎么也被汤汁浸透?
所以啊,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
她将劳苦功高的小碗束之高阁,她决定不喝药了,觉得自己可以了。
比老中医预计的半年提前两个月结束“苦”日子。
不喝药的当天,晚上睡觉时,她有点担心。
当睁开眼睛时,第二天的朝阳火红如初,没有药物依赖,这不也睡着了吗?
睡得很香,一夜无梦!
看看!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三月一号开学日,她上班了。
继续教初三,课程进入第一轮复习阶段。
她教的三四班一共不到五十人,这个班二十多个,那个班二十多个。
“合拼多好,能省出一半精力,找找题,批批卷,多好”。
大家都这么嘀咕。
但是学校偏不。
原因是怕得罪班主任,因为班主任已经没人愿意干了。
周末,初三老师加班,学生上课。
她下火车时,只有她自己往学校去。
因为是补课,每班连上两节,她放下背包就上课,一共连上四节。
上完三班已精疲力竭,但还得到四班把所有环节重复一遍。
有人听也好啊!
三四班是普通班,及格都费劲,她说的再多都是鸭听雷。
但她凭着良心,或者说是习惯,站在讲桌后,不会少说一句。
加班的好处是上完课可以早下班。
她到国道旁等车。
大巴是最安全的,但必须等。
回程出租车有时会停在她面前,司机要价不高,顺带嘛。
当她看见车里烟雾腾腾,露出几张男人脸时,她摆摆手,转过头,这样的出租车不坐。
当车里有女乘客时,讨价还价:“五块?”
“上来吧”!
这样的回程很方便。
一个周六,她上完课,又在等车。
大巴久久不见,回程出租车放弃了几辆后,接下来就是正午空档。
她叫苦不迭,回家的时间要延迟了。
正在她若有所思地呆立时,一辆黑亮的私家车慢慢停下来。
车窗摇下,副驾驶上的女人很厚道的模样,搭讪:“回市里的,五块钱”。
她想都没想,打开车门就坐了进去。
车子马上继续行驶。
她很疲倦,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她很放松,因为副驾驶有个女人,这是她毫不犹豫上车的原因。
三月中旬的田野残雪消融,大地露出一块块黑黄本色,很难看。
春寒料峭,车窗蒙层薄雾,看不清外面。
车轮正在行驶的路线,她相当熟悉,闭眼睛也能估算出到哪里。
司机好像二十多岁,没看清脸,和那个女人一直在聊天,他们是熟人,她在后面昏昏欲睡。
当车进入市区零公里处时,那个女人下车了。
进入市区,她觉得更安全,按照讲好的条件,她在车站东侧下车。
快到下车地方时,司机说:“姐姐,你家在哪里住”?
“实验一小附近”!
“是吗?我家在二中附近,咱们不远啊”!
确实,不远。
“姐姐,你现在下车的话,还要走那么远,咱们既然是邻居,我就直接给你送到家得了。
不过,我先得接我媳妇儿,不远,把她接上一起回去,行吗”?
她觉得挺好耶!这便宜不错!
“你媳妇儿在哪啊”?
“哦,她在一家仓库上班,快到了”。
她想象成高大仓储。
“哦,好吧”!
这样,车子已经到了车站东侧却没停下,直接向北行驶,等于换个角度往回开。
这是接他媳妇儿,她认为。
她又闭上眼睛。
心不在焉间感觉到车里一直很静,只剩速度,感觉车子行驶很久,越来越快,还没到吗?
她睁开眼睛,把车窗玻璃擦出一个圆,惊讶地发现车又出城了。
环境陌生。
正行驶在苞米茬子之间的大道上。
偶尔略过一两所低矮的小房子,很快小房子也没有了。
她诧异地问:“你媳妇儿的仓库还有多远”?
“就到了”!
司机淡定地说。
她只觉得两边的参照物嗖嗖飞过,前面出现个加油站,很快一闪而过,再就啥也没有了,一望无际的苞米茬。
她激灵下清醒了,坐直。
哪里有仓库的影子?
什么样的仓库离市区这么远?
他媳妇儿在这么远的地方上班?
突然,她心跳加速,心要蹦出来!
脑袋嗡嗡响。
这是做梦吗?
不是!
千真万确的现实!
遇到坏人了!
要出事!
正在这时,司机拿起手机,诡秘地说:“马上就到,准备好吧”!
然后加速开车。
这哪是和媳妇儿通话,简直是坏人接头。
怎么办?
“啊……”!
她的尖叫高分贝的刺耳。
她大声喊:“停车!我要吐,我晕车”!
真的要吐!
司机下意识地减速。
她把手里攥的五块钱车费扔给他,
她嘭地打开车门,地面后退的速度令她眩晕。
“我不是坏人,这样你会摔坏的”,司机大声喊,车速又减下一些,但不停车!
来不及多想,她往外一跳。
落地时本能地一滚翻,爬起来就往回跑。
“快到了,就到了”!
司机从车里跳出来喊着追。
有这么热情的吗?
她玩命地狂奔。
只一个念头:跑!
司机追了一段后猛然想起回去驾车,再追过来时,她狂奔出很远了。
她听见了身后车轮声,依然不放弃狂奔。
突然心里一热,她看见前头有几个人影,很远,但确定是人影。
天无绝人之路!
腿上更有劲了,向着人影跑。
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车正在掉头,她又跑了一段,再回头,该死的车往前开去,放弃追她。
她一步也跑不动了,腿沉,膝盖疼,但不敢停下来,一步步朝着人影走。
那是三个农村女人,包着头巾,慢悠悠从田里出来。
这三个人就是上天派来救她的贵人。
她终于追上三个女人时,她们惊异地打量她。
“这里离市里多远?怎么能回去”?
三个女人详细地说:“你到前边等着,快过来了,去市里的大巴”。
当她终于坐上大巴时,才放下心。
大巴颠簸了半个多小时才进市区,可见出市里多远了!
“不远,就到了”!坏种司机这么说时,她麻痹地就信!
当她终于看见火车站时,心潮澎湃,有惊无险,她安全回家了。
浑身越来越疼,难道骨头折了?
她走进了一家诊所。
坐下来时,才发现裤子膝盖蹭破了,衣服前襟都是土。
手掌杵掉了皮,露出鲜嫩的肉,火烧火燎地疼。
医生是女的,让她褪去裤子。
膝盖果然破皮了。
多亏穿得厚实,否则还能有好皮肤吗?
女医生不是干骨科的,不过给她检查了一下。
肯定的说:“骨头没坏”。
给她擦了碘伏,疼得她龇牙咧嘴。
“怎么搞的”?医生纳闷地问。
她十分想倾诉。
就把过程大概说了一遍。
医生又是肯定的语气:“你差点被卖了啊!可不是去仓库?把你扔仓库呗,快到地方了,打电话接头呢!
你前世做了好事,你烧高香吧”!
噩梦,这才叫噩梦!
惊险令她心神又出窍一回,但很快自己归位。
同时清醒的还有大脑。
都是自己浑浑噩噩的大意!
带死不活的样子!
这世界谁惯你啊?
什么情伤啊,爱恨啊,在性命攸关时,苍白无力。
好歹一股勇气逃出来,否则只会哭,有用吗?
这世界不相信眼泪!
消沉够久,要活命该醒了!
她醒了,真的醒了!
第253章 最后一次同行
她清醒了,清醒地看待发生过的事,有的像梦,有的很清楚。
她清楚地记得,她和布莱克通过一次电话。
那个电话是她向他求证:你走了吗?
他答:走了!
然后,他们再无联系!
她的记忆中就是这样。
衣柜里,他的衣服不见了,鞋柜里,放他鞋子的地方空了。
他什么时候倒腾的?
她推测也是那通电话后,但具体什么时候她不清楚,也不屑于求证。
她很好奇,他做这一切时是怎么想的呢?
午夜梦回是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手机在枕边静止,它沉默了太久,只要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她就能问这几个问题。
“布莱克,你做过的说过的,是真的吗?
你真的只是为了满足当年心愿,你是不是早就要退,就是在等待一个借口?
你不辞而别,当我问起你时,你也就算答复了?所以不再给我解释!
其实,我就想说,你真的没必要这样,你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你走了,都走了,我不会死!
我们轰轰烈烈一回,曲终人散时说句再见都不敢吗?”
她只想问这几个问题。
听他怎么说?带着鄙夷的这些问题羞不死他!
但也许他已经无所谓呢?
好几次她忍不住,但好几次都忍住。
问这些有意义吗?
一旦开口问,就掉价了!
她的狠是令自己都咋舌的!
有一种爱叫善意的谎言,也可以说是打着爱的幌子武断,二姐在医院与布莱克的对话,二姐对她只字不提。
而是告诉她,在她稀里糊涂的日子里,他从没回来过。
云飞把那张他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随手一放,没给他打一个电话。
在她和云飞之间,那个人消失了,谁都不提。
每天通勤累成狗,忙是解决一切矫情的良药!
此生再不矫情!
如此,甚好!
转眼间五月到了,草木春深春又回。
花前月下,是春夜独特的美,但这样的美与她无关了。
她最惬意于每晚临睡前,仔细洗好脸,把头发梳散,换上舒服的睡衣。
皎洁春月爱在她窗前徘徊探看,她走到客厅窗前,蓦然见浩浩深蓝里那轮柔情似水,情不自禁地仰头对视,突然刷拉一下,双手一合,将帘遮掩,任凭月色撩拨山川旷野,她要睡觉了。
来到卧室,刷拉,又把两片红帘对合,闭了灯,在宽绰的大床上,挪过孤枕,伶仃地躺着,一缕青丝在指间轻捻,闭上眼睛不思不念,让自己安然入梦。
她的窗融入夜色里。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起居,日日天天,平凡平淡。
但有一夜与以往不同。
那一夜,楼下凉亭里坐着一人,他仰望高高的五楼,终于等到她出现,见她穿着他熟悉的睡衣,对天空出神,在他目不转睛中,窗帘一合,她不见了,只剩一窗模糊。
他能想象出客厅到卧室可以走几步,他的目光跟到卧室窗口时,她出现在那里,窗帘又一合,帘后一黑,只剩一窗朦胧月影。
凉亭里的人从远方颠簸而来,来到心心念念之地,坐在凉亭里很久了。
只为看她一眼,盯着窗口已目酸泪流。
他是布莱克。
他回来了,却不敢敲开家门,不敢再一次说:我回来啦!
不敢!
那次就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疯癫,她尖叫,她被一针扎在肩膀,被担架抬出去。
她被当做精神病,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突然出现。
她有多恨才那么生气!
气有多大才病得那么重!
他心里压着巨石,他要解释!要澄清!要忏悔!
他也要清白!
然后呢?
让天崩地裂重演?
他又做缩头乌龟销声匿迹?
他不能!
不能亲自到她面前,他只能求助。
他被大姐扇耳光后,他对这个摊床小业主放弃求助希望,而他发现一向善解人意的二姐冷酷起来,更绝情。
他最后的希冀是求助黄梅。
他回到沙塘子找到黄梅家,当面请求她:“你三姐误会了我,求你转告她真相,我不求她不恨我,只求她不要那么生气,这对她恢复健康有帮助”。
他觉得这个不仅仅是打动,还有实际帮助!
“哦,她有两个姐姐,还有我这个妹妹,她挺幸福的,我们怎么会照顾不好她呢?
你放心吧”!
“这是点钱,转交给她”!
“哦!不用啊!你拿回去吧,她没有钱,我们都能帮她”!
黄梅是大姐和二姐的结合体,她更高一筹。这条路又行不通了。
他像困兽!
章红梅本人他不敢见,她的三姐妹联合驱逐他!
一阵撞笼子后,他明白了:
他一个发配到山旮旯的教书匠,浑身带着乡村大巴的臭味,在省会大城市,不被需要的,没人需要他拯救。
自卑也好,自知之明也好,他沉默了。
闭上嘴是多么艰难,而不如此,还能怎样?
他要完成一桩心愿:亲眼看看她!偷偷看看她!
于是他来了!在杏花满枝时。
虽然楼高,虽然隔着窗,虽然模糊不清,但亲眼看见她心平气和,他很欣慰。
凉亭旁的杏花在月色下香气更幽,他躺在长椅上,分别后,第一次离她这近。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明月在薄云里穿行。
鸟鸣,多么熟悉的鸟鸣,多少个良辰,他在鸟鸣中醒来,她更像小鸟儿依偎着他。
那些美好的日子啊,不要再想了,他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回忆是对心的蹂躏!
他坐了起来,昨夜杏花落了一层,新的黎明已来临。
几个耄耋老者在慢吞吞踱步,他们把一生的光阴故事藏在心底,眼下只有沉默陪伴着他们。
他出神地看着。
有一天,他也会这么老,与她的故事会不会忘?
陆续有人出行,他看向五楼,窗帘拉开,她起床了。
她在洗漱,她在叫云飞起床,她准备出门了,今天她上班,这些日常他知道。
当一个窈窕女子,披着中长靓发经过凉亭时,他的目光粘在她身上。
她步履轻盈,她彻底恢复了!
她一定走过很长很久的路才好起来的。
她往车站走,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这条二十多分钟的路,他们携手走五年多!
此刻,她不知道他正在身后,这条路,他们像路人那样走。
他的背包里装个特别的东西,是一张特殊的纸。
上面写到:准许原告林森与被告唐凤枝解除婚姻关系。
他自由了!
他多么想亲口告诉她,我自由了!
但他没机会!
他明知没机会还是带来了,凉亭知道,杏花树知道,这里知道!
而他亲眼看到她很好,心愿完成。
她往候车室去了,他要去客运站乘车远行,回到他的流放地,闭塞的山旮旯江东去。
第254章 旧院
时间逝水无痕,流过每个平凡的日子,每家屋檐下都在演绎各自的故事,无论咫尺天涯。
一场初雪后,阳光一照,泥冰乱溅。
这样的天气恰逢周日正好不出门,上班的休息,上学的放松。
因为是周日,她和云飞又吃Brunch。
懒够床后早饭和午饭一起吃,这就是Brunch。
少爷点餐辣子炒鸡胗,她把食材刚倒进锅,手机在不远处嗷嗷响着,她只得关火接听。
很快脸色变了,那头是生疏了的声音,闻立哭咧咧地说:“让云飞回来一趟吧,他奶奶没了”!
没了?
她反应好一会儿,没了就是死了,那个钢铁侠斗士死了?
“他打车回来吧,到这我付打车钱”。
闻立怕云飞不去。
不是打车钱谁付,是好好的周日被搅合了。
那个老妪,死了还打扰人。
挂断电话,她继续炒菜,端到饭桌上时,站在门旁看着云飞吃,她毫无食欲。
她不想给云飞留下遗憾,毕竟是他奶奶。
但云飞拖拖拉拉一边吃饭一边玩。
他仗着周末,眼睛盯在她的手机游戏上,按常规没有半个小时吃不完。
她轻声督促:“你奶奶死了,快吃,吃完了去吊唁”!
她说的也算搞笑,凭谁还能吃下饭?
云飞惊愕地抬起头,无言地放下筷子,把脸扭到另一边,不一会儿用手掌擦眼睛,他流泪了。
其实,他刚上小学二年级就没见到他奶奶,现在初中二年级,但他还记得他奶奶,还能伤心难过,足以说明孩子重情义。
“现在就走吧”!
他说着站起来。
云飞毕竟是孩子,她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她只得同行。
她们都换上素淡的衣服,而且回来就要扔掉的衣服,穿上后立刻像奔丧的样子了。
来到小区外打车,因为有云飞壮胆,她很快讲好价格100元,出租车直奔雾海而去。
她有过不同的旅程,这种旅程的终点令人沮丧。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不免毛骨悚然。
出租车走到雾海境内时道路极其难走,冰雪融化后的沙石路黏腻难行。
付车费时,司机强烈要求加价20块,把他们扔在桥头就返回去了。
云飞挽着她的手跋涉在小路上,路两边大树环抱,正走着,她恍然大悟。
十五年前,娘家人浩浩荡荡走过这里把她送来,她新婚第三天,闻立在老太婆的唆使下把她一顿暴打,她穿着嫁衣光脚丫子夺命出逃,就是沿着这条小路跑到桥上。
那时的老太婆和闻立像君主一样威风凛凛,主宰着她的命运。
十五年后,老太婆死了。
钢铁侠的骨头再硬也难敌自然规律,这世界再也不会有她的踪迹,她的一切灰飞烟灭。
章红梅对她最有力量的报复就是对她之死无动于衷。
带着这样的情绪他们转到了车站后身,往那个大门口走去时,见满院呼啦啦的白幡漫漫,院里院外站了好些人。
在有果树那个园里,一口硕大棺椁静静摆放,旁边烧着一个纸堆,黑色纸鸢不停地往外飞。
死亡的仪式令人瘆得慌。
她突然想起老太太专门到学校给她送转运珠,那么高傲的老妪想说软话有些不好意思,留下转运珠匆匆走了。
那次一别此时再见,钢铁斗士已变成冰冷一具,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死者为大,红梅想起老太太唯一的好,牵着云飞在那堆烧纸前跪了下去。
婆媳一场,送她一程,愿她走好吧!以前的恩怨随风而逝!
章红梅拿过一沓纸钱填到火苗上,火苗暂时压了下去,瞬间腾起更旺盛的火焰。
她牵起云飞离开这烟熏火燎之地。
眼前的老屋衰败不堪。
她第一次看见这房时觉得很气派,可见那时的眼光多low啊!
闻立感激她的到来,周到地说:“你到那屋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曾经的住房,也是他与现妻居住的屋子。
她没去,进了东屋,和邻居们一起叠金元宝。
邻居们见她很热情,共同一句是:“你回来啦”?
正在大家各忙其事时,闻立进来说:“走,到街里吃饭去,大家都没吃午饭呢”!
邻居们放下叠了一半的金元宝就往外走,他对她说:“你和儿子坐老弟的轿车,别和她们挤大车”。
他很周到的安排着。
他打量着比他还高的云飞,百感交集的样子。
云飞对亲爸冷冷淡淡,以一个城市少年的嫌弃很不适应这乡下之所。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迎面过来闻立现妻,吕大炮。
吕大炮披戴着重孝,她把这一点表现得很骄傲,两脚大泥巴,呆愣愣地杵哒过来。
闻立呵斥:“你咋没去坐大车?小车是你坐的吗”?
吕大炮嗫嚅着:“我走着去也行”。
闻立暴怒了:“x你妈滴,你死了得了”。
他还是那个臭德行!
一辆轿车专门停在院外,闻立打开车门,用手护着她的头,她坐了进去。
开车的是闻波,回头客气地叫了声:“二嫂”!
她别扭极了,谁是你二嫂?
院里那些人又挤到饭店里,饭店里乌泱泱都是人。
这些人主要来源是闻立大姐夫单位,闻立单位,他弟弟单位的人更多,还有就是老亲少友。
在送行闻老太这一程上可谓隆重。
酒菜很是丰盛,人们已经在大快朵颐。
闻立把她和云飞插进家族桌,这桌有闻立两个姨,闻立两姐,及他的婶娘之类。
云飞在家的时候没吃几口饭,现在饿了,吃得挺香。
她毫无胃口。
一想到有一个人孤零零在那院里放着,面对满桌菜肴她想吐。
他的一个姨特别有趣,刚才还哭天抢地的嚎:“我的姐姐啊,再也看不见你了啊”!
闻之令人动容。
但吃起饭来,筷子翻飞,谈笑风生。
她只喝了半杯饮料,站在门外吹风。
闻立跟出来,他的眉梢眼角泛着酒后的红。
他搓着手说:“我一直在还外债,这几年没闲着,养过鸡,养过猪,现在养羊,没挣到几个钱,不养更没钱”。
他在为不给云飞抚养费而开脱。
她打量他一眼,六七年没见,这哪是当年的帅哥?
想当年也是叱咤风云,风流倜傥啊!
反复的宿醉令他面容浮肿,穿着邋遢,脚上的皮鞋干燥龟裂。
他说出苦力看来没说谎,他的手不但粗糙且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
吃饭的人陆续出来,坐上车原路返回。
又回到那个院,空气中回旋着纸灰味。
活人们又开始了忙碌,其实这是每个人的归宿,看明白了生死,活在世上之时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三点来钟时,云飞往地上最后一跪,给他奶奶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往外走。
她们出了大门往车站去,去乘即将开过来回市里的火车。
闻立送她们。
她心里嘀咕:你说报销车费了。
因为这笔意外破费很大,她搭时间还搭钱,极不情愿。
但闻立不说她没问,算了。
曾经的三口人站在站台上,小聚之后即将分离,又加上丧母,闻立眼泪汪汪。
“坏了,鸡蛋忘拿了”,他突然撒腿往回跑,回头一顾,“等着”!
他刚消失在车站后,北边火车露头了,呼啸着越来越近,终于,呼哧呼哧停下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和云飞上了火车。
她们面对面靠窗而坐。
站台上没旅客了,乘务员也上了车,收起踏板,准备关车门。
这时一个人端着一柳条篮子鸡蛋狂奔过来,是闻立。
他大步奔过来,两只大鞋踏溅起很高的泥水,他发现了窗里的她们,直接跑到窗下。
但他刚挨到车窗,火车开动。
他跟着那个窗口跑,把鸡蛋篮子举得高高,大声地喊:“开车窗”!
他跟不上车窗了,火车加速向前,他徒劳地跟着跑了一段,站台消失,在石子路基前,他停下脚步,缓缓放下鸡蛋篮子。
他跑过来时她看见了,只要打开车窗就能接到鸡蛋,但她不想要他的鸡蛋。
她就没看他,目光略过树梢,望着远方,随火车远去了。
云飞趁机又玩起游戏,卧龙到了,她想说:这是我的家乡!
前面就是沙塘子,出站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提醒云飞:“快看,那是我们住过的小院”。
云飞被打扰,不情愿地瞥了那里一眼,流露出心不在焉。
“你不记得那个院子吗”?
他摇摇头,看起来是真的忘了。
他又玩起游戏,她不再说话,说了也没用。
第255章 少年愁
在江东镇一座远离学校的房舍里,一个女人从肚皮上拔下针头,放下衣襟。
每天两针,一共打了多少针她懒得计算,肚皮已千疮百孔,而这种注射将缠她一生。
她是唐凤枝,刚扎完的是胰岛素。
她来江东两年多了,患糖尿病两年整。
她的胳膊腿更纤细,肥肚子缩水成米袋子底,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
她的变化不止这些。
她已胜任不了高跟鞋,但依然艰难地拖着,坚持着她的理念。
她对同事们甩开舌头套近乎,热情地奉承这个,亲近那个,把大家当三岁小孩耍,大家讨厌她这种嘴甜心苦的热络。
一纸判决书送达学校,大家都知道她是一弃妇,而且时间一长,都品味出她为啥被弃如敝履,对她不落井下石已算厚道。
她极其孤独。
在这里是不允许玩麻将的,下班也不行。
关于这点,布莱克对她盯得格外严厉,摸一把能剁掉她爪子。
活生生戒掉赌瘾,何其痛苦!
她极其辛劳。
自从结婚她基本十指不沾阳春水,但领着林洋在出租房里过,她不沾水谁沾水?
她早该承担的义务终于找上她,她对于这又是痛不欲生。
邻居经常能看见她脑袋上包块头巾,小心翼翼地拎着满满的编织袋往大门外走,到垃圾堆旁一抖落,一股灰尘腾空而起,她调头就跑。
原来她是把从锅底扒出来的柴禾灰运掉。
同样这个垃圾堆,她拎着满溜溜一桶泔水走过来,把桶底一翻,脏水倒掉。
忙完这些,又看见她匆匆出门了,拖拉着高跟鞋,连跑带颠往学校去。
她不敢迟到一分钟,学校设立的200块全勤奖,迟到一分钟一分得不到。
任何人都是,她多个屁?
黯然伤神时,她经常回忆以前,在沙塘子的岁月多牛啊!
别人的日子先苦后甜,她觉得自己的日子先甜后苦。
参禅悟道中,她感喟,人的好运是有定数的,她的定数到了。
计算得失时,她极其后悔,不如放手让林森和章红梅那两个坏蛋结婚,如今自己这处境,亏大了。
她极其变态,反复权衡时又幸灾乐祸,我没好,都没好。
凭我一顿搅,两坏蛋没好日子过。
大有同归于尽之恶毒。
她极其暴躁,怨妇附体。
她的一肚子牢骚无处发泄,苦了林洋,成了她的出气筒。
她下班,林洋放学,林洋往桌边坐下拿出作业,她的舌头也掏出来磨叨。
“你要好好学习,你要给我争气,我现在一无所有,都是为了你才沦落到这里,才这么惨。”
“你又看你奶奶去啦?啊?谁让你去的?
他们都不要你了,你还往那里凑乎?你缺心眼子吗?
我咋生你这么个缺心眼子的?我姓唐的心眼不少哇,你像谁”?
听她磨叨是林洋第一份作业,他忍耐着听完,她恨恨进厨房,他才捡起笔写字。
他对他的这个妈深恶痛绝。
在他心里永不磨灭的是两年多以前,他刚上初一不久,那个惊心动魄之夜。
他和这个女人联合对付他爸,他在她的指使下喝农药,在她的暗示下跳楼,绝食,他被她当做武器,向他爸开火的武器,他成功地捣毁了他爸的美梦。
然而,他再也看不见爸爸的笑脸,发自内心的笑不见了。
他爸爸到江东后,夜以继日地埋头工作,寒假暑假包揽学校所有值班,大家欢天喜地过大年时,他在值日值宿。
当然他就住在宿舍,吃住不离学校,但是有值班任务,他不离学校半步,拜亲访友的时间都没有。
林洋到宿舍看望奶奶时,偷偷地躲在爸爸房门后往里看,经常能看到他沉默地坐着。
那是他独处时的样子,那样子负载着不尽忧伤,那是他真实的样子,要被什么压垮了。
林洋还有三个月就参加中考,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当他发现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对爸爸的伤害时,他苦闷彷徨。
十六岁的少年无法排解内心的郁闷,他无心学习了。
当林洋班主任把一摞模拟试卷摆在布莱克面前时,他仔细地一科科翻阅。
眼神由震惊到忧虑,倍受打击。
班主任还敢隐瞒吗?
她着急地说:“其实最近几个月他的状态就不稳定,好在他基础扎实,成绩不至于太惨。
我的眼睛盯得紧,他的成绩忽高忽低还不错。
但现在啥时候了?中考冲刺啊!他不但没状态,以前都不如了,没办法了。校长,我来找你,咱们共同想办法吧”。
他点点头,“我找他谈谈”。
下班后,他没回宿舍,走出校门。
当他又走进那个院落时,老唐惊讶地不知所措。
这里像冷宫一样迎来他的光顾。
他扫了她一眼,警告她别咋呼,他脚步轻轻地走向林洋所在的里间屋。
林洋回来有一阵儿了,书包没解开,往桌上一扔,他坐在书桌前发呆。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小伙子,嘴唇上一圈绒毛龇须。
小小年纪心事重重,一脸沉郁,没有半点活泼。
曾经乖巧的儿子变成这样,他作为父亲难逃其咎。
他自责着。
来到这里以来,他忙忙碌碌,除了付出抚养费,对林洋疏于理会,不可否认,对这个孩子他心有怨气。
他发自内心的不喜欢。
作为父亲和自己孩子较劲,太不应该!
即使是班级的学生,他也没这么心胸狭窄,对自己儿子惩罚够狠。
他迈步进屋,林洋突然一扭头,看见是他,惊愕中突然扭回头,猛地趴在书包上。
他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肩胛,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和爸爸打球去”。
他在前头出去了,林洋犹豫了一阵,跟了出去。
他们回到学校球场。
爸爸拍了几下球向篮筐投入,篮球磕在筐边,儿子紧张的注视着,篮球最后落了进去。
儿子跑过去拍了几下,两只手托着篮球后退几步目测着篮筐,果断地抛了出去。
篮球顺利入筐,爸爸抢跑一步夺过球,儿子寸步不让挣回,父子俩真夺真抢。
在空旷的操场上,只听篮板被磕得乒乓响。
半个小时过后,爸爸叫停,他双手叉腰立在球架下说:“老啦,这么一会儿就得歇一下了”。
儿子依然拍打着球,轻松地弹跳着自顾玩着。
爸爸感慨地说:“小时候第一次领你打篮球时,我抱着你投篮,现在抱不动了”。
突然他的双脚离地,他被抱了起来,林洋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后将他抱起,又重重落地。
他猛回头,父子对视一眼,林洋不好意思地跑开,又去投篮。
父子天性,无需太多虚假,他们交流不多,但眉头都舒展开了。
打完球林洋要回去,回老唐那里去。
他目送儿子走远,回去给母亲做饭。
母亲到这里来就卧床,调养腰间盘。
后来腰间盘恢复得可以时,她依然卧床不起。
他这才警觉,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从系错扣子,到睡过头,到丢三落四,每况愈下,整个人懒惰了,呆傻了。
状况断崖式下降。
他雇老吴车带母亲到县城看病,检查一番后结论是:岁月不饶人,母亲老了。
操劳一辈子的母亲终于闲下来,等着他服侍,他变成母亲唯一的依赖。
开始她还惦记沙塘子的家,以为只是来这里对付一段时间,没想到来了就没再回去,她也不唠叨,忘了那里吧。
林洋打完球刚进家门,老唐察言观色一番后,打击他的好心情。
咒骂:“小狼崽子,你狗爹三言两语就把你收买了?你忘了他要和野女人生野种?”
她以为还能勾起儿子同仇敌忾。
林洋怒了:“是你不好,你没本事让我爸爱你!你配不上我爸”。
老唐目瞪口呆,继而爆发万箭穿心般的哭嚎。
她一屁股跌坐在灶坑前,握着烧火棍捶地。
她可以忍受丈夫的背叛,但她亲生儿子也背叛她,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她口水黏连不绝,涕泪横流不断,数落着嚎哭。
突然,林洋冲出来,背着书包,从她身后像躲瘟神似的,大步走了。
大门重重一响后,屋里屋外鸦雀无声。
还哭给谁看?老唐立即收住哭声,扔掉烧火棍。
接下来的沉默才是蚀骨的悲伤。
布莱克刚把面条端到母亲面前时,林洋涨红着脸走进来。
他攥着书包带,期待的说:“我不回我妈那去了,我要和我奶奶在一起”。
“快来啊,我的大孙子”。
母亲张开双手迎接她的宝贝孙子。
“好,两个屋随便你住”。
他话音刚落,林洋放下书包跳到奶奶身边,祖孙俩紧紧的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