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索洛托
“嗒……嗒……”
宽查市公路局,一阵规律而又凝重的脚步声在半掩的玻璃门前,戛然而止。
不甚明亮的镜面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五吋高的白色皮鞋向前滑了一小步,凝白纤细的腕子轻轻一抬,玻璃上的灰尘便如冬日枝头的浮雪似的,扑簌簌地落将下来。
长安静静地端详着自己。
设计感十足的白色衬衫束在质料挺括的黑色裙裤里,一丝不苟的中性背头,浓黑的眉毛以及精致而有变化的眼妆,使她看起来时尚干练而又英气卓然。
只是,涂着丝绒亚光唇彩的嘴唇却轻抿着,如同她紧锁不开的眉头一样,显得心事重重。
“安!”
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黑人小伙儿追了上来。
“安,林贝镇附近很不安全,我联系警察,让他们送……”
长安轻轻摇头,“不用了,桑切斯,你应该清楚,我现在迫切需要的,可不是什么警察!”
比起人身安全,她更需要当地劳工能够尽快回来工作。这也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林贝赶到宽查市的理由。可最近爆发的反政府武装骚乱致使市府各部门的工作陷入瘫痪,公路局也未能幸免,这幢老旧的办公楼里只剩下局长尤马利和他的秘书桑切斯。
桑切斯尴尬地挠了挠头皮,“很抱歉,安,我的国家……它的确不够安定……可你知道……它才独立了五年。”
长安沉默。
是啊,这里不是盛夏葱茏,歌舞升平的沪上江南,而是距离中国一万多公里的非洲索洛托共和国。
三年前,同样流火的六月,她带着七十名龙建集团的员工踏上了这片贫瘠战乱的土地。
AS63公路。
不仅是索洛托共和国连通南北的交通要道,更是中索友谊的里程碑。
而她,就是AS63项目的乙方代表。
精通中文的桑切斯是业主方代表,作为公路项目的协调和管理者,他要主动解决乙方在施工中遇到的难题。
可这次“停工事件”有着特殊的背景,就连无所不能的桑切斯也束手无策。
“sorry。”长安伸手按住额头,慢慢阖上双眼。
是她太强人所难,如今索洛托安全局势恶化,别说是当地劳工,就连市政部门,也见不到几个人。
桑切斯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好吗,安?”
长安睁开眼,勉强笑了笑。
桑切斯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不忍,他低声安慰说,“会过去的,安,你不是常说,任何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无法可想的事是没有的,要是……”
“要是果真弄到了无法可想的地步,那也只能怨自己是笨蛋……是……”长安扬起浓黑的眉毛。
桑切斯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朗声接道:“是懒汉!”
说完,觉得不对,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大声抗议说:“我不是懒汉!”
“你不是懒汉,可我却是笨蛋。”想到目前遇到的困难局面,长安不禁隐去嘴角的微笑。
“你怎么会是笨蛋呢?安,你不知道你有多优秀!作为土建行业的女性项目经理,你能把海外工程完成得这么好,能把员工管理得这么好,你做了男人们不敢做的事,是个了不起的人!安,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中国的,中国的,女汉子!”桑切斯竖起大拇指,由衷夸赞道。
长安被他的比喻逗笑,“女汉子?你跟谁学来的这个词!你懂什么是女汉子吗?”
桑切斯振振有词,“我当然知道了,女汉子就是中国的花木兰,花木兰,很厉害!”
说完,他左腿前伸,双手一摊,竟摆出一个黄飞鸿的经典动作,虚步亮掌。
长安忍不住笑起来,她拱手作了个揖:“你赢了。”
桑切斯得意大笑。
两人走出玻璃门,热浪席卷而来。
长安指着城市的南方,“我得回去了。”
AS63项目营地在林贝镇,除了工程履约,她的肩上还担负着七十名中国员工的安全。
“安,我看还是让警察送……”桑切斯的建议被长安摆手打断,“别,我怕麻烦。”
的确是很麻烦。
上次她来市里办事,回程时桑切斯找到他的警察朋友送她。原以为友人介绍,不说相见两欢,也该是相安无事。可不曾想一小时的车程却足足拖延了四个小时,好不容易回到林贝,长安竟还被这个所谓的“朋友”以车辆轮胎磨损严重的奇葩理由罚了五千索纳。
如果不是碍于桑切斯的面子,她当时就向警察局投诉这个警察了。
桑切斯尴尬地笑,“我保证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
“真的不需要。”长安伸手想去推门,却被桑切斯抢先一步。
桑切斯陪着长安走向路边一辆半旧的银灰色越野车,看着她上车,并为她关上车门。
“安,劳工的事交给我,等局势稳定后,我立刻找他们回来。还有,你也要注意安全,切记,切记不要中途下车!”桑切斯弯下腰,切切叮嘱正在低头系安全带的长安。
桑切斯关心她的安危,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工作合作关系,而是因为三年多来,他们在这片饱受战乱袭扰的土地上共同经历过的磨难和艰辛,早就使他们成为真挚可靠的朋友。
长安拍拍他的胳膊,“我记住了。”
她的脚尖轻踩离合,右手拧着钥匙一转,顿时,车子像只发怒的雄狮一样震颤着滑了出去。
“安!千万不要中途下车!”
“到了林贝给我打电话!”桑切斯追着车跑。
长安摆摆手,一踩油门,驶离公路局。
桑切斯担忧地望着远去的汽车,双手交握祈祷,“愿主与你同在!”
银色越野车穿过狭窄肮脏的街区,长安降下车窗,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
宽查虽然是索洛托共和国的第三大城市,可由于连年战乱,市区的规模仅有国内县城大小,市内建筑老旧,街道狭窄,交通混乱,时不时的还能看到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
武装骚乱的恐怖气氛已经蔓延到市区,街上行人稀少,店铺歇业,在各个主路口,甚至能见到政府军警的身影。
长安开车转了几圈,才找到一家营业中的餐厅。
一个很普通的汉堡,一瓶可乐,一千五百四十索纳,折合人民币三十几块。
面包很硬,内容物也不新鲜,可急需补充能量的长安却就着可乐吃了个精光。
发动汽车时脊背上有层层叠叠的汗冒出来,衬衫黏在上面,犹如浸了油的破布,怎么拽也拽不下来。
她隐忍地吸了口气,将车快速驶离。
出了市区,倒是另一番景象。
宽阔平缓的沥青公路像一条美丽的黑丝带,从市区一直延伸到贫瘠的南方。
索洛托刚刚走过炎热的雨季,进入干燥的旱季。远处蓝天白云辉映,路两边是疯狂生长的灌木丛林,偶尔在草木葱茏之间,会看到一两个或是成片的尖顶茅屋,只是沿途的市集如今却空无一人,再也看不到那些头顶水果杂物的非洲妇女,就连赤脚奔跑的黑人儿童,也在一夕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心情不禁变得沉重,长安探身,打开车载音响。
“烽烟掩盖天空与未来,无助与冰冻的眼睛;
流泪看天际带悲愤,是控诉战争到最后;
伤痛是儿童,我向世界呼叫;
AMANINAKUPENDANAKUPENDAWEWE,tunatakawewe;
AMANINAKUPENDANAKUPENDAWEWE……”
长安愣了愣,音响里流淌的竟是Beyond乐队激昂无比的反战歌曲《Amani》。
她把胳膊撑在车窗边缘,纤细的指尖陷进一丝不苟的发丝,望着前方,轻声重复着歌曲中的斯瓦希里语。
“AMANINAKUPENDANAKUPENDAWEWE,tunatakawewe。”
和平,我们爱你,我们需要你。
曾经有一个人,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教会她,这句话的含义……
心口处传来一阵钝钝的疼痛。
这种痛,不是那么尖锐,但却像针尖儿戳着心脏,一下一下的,细微却又持久地折磨着她。
长安深邃的眼睛渐渐变得空茫。
“吱——”
刺耳的刹车声惊起道路两旁的飞鸟。
长安面朝下,发颤的身体紧紧贴在方向盘上。她的双手也在发抖,腰眼儿处升起一股凉意,迅速弥漫至后脑。
过了几秒,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入目却又惊呆。
挡风玻璃上,贴着一个尖尖的脑袋,看到她的动作,竟鄙夷地喷了个响鼻,趾高气昂地走了。
长颈鹿!
而且不止一头。
待那些大家伙们旁若无人地穿过公路,长安才苦笑着跌向座位。
差点。
差点就要车毁鹿亡。
“铃铃——”
车载手机架上的手机嗡嗡叫了起来。
长安扫了一眼屏幕,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抓起仪表盘上的蓝牙耳机挂在耳朵上。
刚接通,耳膜就快要被震裂。
“长安!你混蛋!”
第二章 武装劫持
在电话里又吼又叫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的男人叫雷河南。
AS63项目部技术总工,因为脸黑嗓门大,人送雅号“雷公”。
长安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间,重新戴上耳机。
“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容忍你了。长安,你想过没有,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我和项目部如何向集团交待,还有,你的家人呢,你想过他们没有!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雷河南的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隔着电波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长安蹙着眉头升上车窗,看着即将走到尽头的沥青公路,声音低哑地说:“够了,雷河南。”
自此开始,就是五十多公里扬尘弥漫的土路。
在这种崎岖险恶的道路上行驶,比驾驶技术更重要的,是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
对方一下子沉默下来。
过了几秒,他重又开口,不过,音调低沉了不少,“你到31公里处了?”
“嗯。”长安转动方向盘,熟练快速地避开路面上的坑洞,继续向前行驶。
AS63项目1-30公里已于去年分段交付业主方使用,刚才的沥青公路就是其中的一段。
“那我长话短说,你听好了,长安。营地的通讯信号从上午起就时断时续,员工都待在宿舍,情绪相对稳定。午饭时集团发来邮件,要求我们原地待命,局势如有恶化,会在第一时间安排我们回国。还有!”雷河南喘了口气,继续说:“镇子周边有反政府武装在活动,我联系上中国维和步兵营,他们……滋滋……”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雷河南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安回拨过去,却无任何信号回应。
她蹙起眉头,思考着雷河南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联合国驻索洛托营地就在林贝镇的北侧,距离AS63项目营地只有五公里。中国维和步兵营去年进驻联合国维和营地,担负着保护平民、人道主义救援,以及巡逻警戒、防卫护卫等任务。作为项目部的负责人,她曾数次前去军营慰问。
不过最近,因为工作繁重,她没再去过。听项目部人说,第二批维和官兵已经来到林贝,接替第一批维和步兵营执行维和任务。
雷河南联系步兵营,是为营地寻求保护吗?
那样也好,至少,有中国军人在,他们的安全系数会大大增加。
银色越野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摇晃前行,不一会儿,长安胃里的食物就开始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搁以往,她会让项目部雇的黑人司机拉卡停车,容她缓一缓再走,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车技娴熟的拉卡保驾护航,更没那闲工夫顾及自身的感受。
实在难受得紧,长安就会偏头看一眼远处那条已经成型的路基,看到它,体内就会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她坚持下去。
远远的,一个破旧的路牌映入眼帘。
路两旁的植物渐渐发生了变化,棕榈树被灌木林、茅草和荆条所代替。
这是长安熟悉的地貌,她知道,再有一刻钟的车程,就要到林贝了。
林贝位于宽查市南部,是个贫穷而又美丽的小镇。这里民风淳朴,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传统,这里的人民十分勤劳,虽然生活穷困潦倒,可因为劳动而快乐,他们擅长手鼓和舞蹈,一个熟透的果实,也能让他们载歌载舞的庆祝半天。
拉卡,她的司机,就曾教过她打手鼓。
非洲手鼓,一个神奇的乐器。它在几秒钟内就能通过变换节奏把鼓声和现场气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同时搭配上黑人夸张却又富有韵味儿的舞蹈,即便是世界上最冷血的动物,也会被其独特的魅力和热情所感染,变得自由而疯狂。
长安的思绪有些抛锚,便没注意路上的一个大坑。等她意识到危险,却已经晚了。
车身剧烈摆动,长安大惊,用力握着方向盘试图让车子回到正轨,可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几声闷响。
“咚——咚——”
枪声!
长安的心猛地收紧,可她还来不及护住头部,越野车就像是失去平衡的巨兽,翻滚着冲向路旁的灌木丛……
漫天的尘雾渐渐散去。
等长安恢复意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顶着她的额头,那种金属物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感到彻骨的绝望。
恐惧是本能,可又觉得这一幕是那样的荒唐和不真实。
她就这样,就这样轻易地被一伙反政府武装分子挟持了?
看样子,是她太过乐观,错估了索洛托的安全形势。在几分钟以前,她还固执地认为这次武装骚乱同过去几年频繁发生的内战冲突一样,只是反政府武装分子证明其存在感的小打小闹,不会动摇政府的统治地位,更不会波及到无辜的民众。
可现在看来,是她大意了。
这次骚乱应该是近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因为面前这四五个杀气腾腾的武装分子似乎是预谋已久,特意在她返程的必经之路上伏击她。
而她作为一名外国公民被武装分子挟持,影响力要比挟持一个当地农民要大得多。
可又是谁呢?
是谁泄露了她的行踪?
那些本地劳工?
还是……
不等凉意从脊梁骨窜出来,“Aliamka!Aliamka!(她醒了)”用枪管顶着长安的一个黑人用当地语言大声呼叫同伙。
一个像是头目的男人走过来,卸下肩上的突击步枪,用枪管捅了捅长安的肩膀。
长安习惯性蹙起眉头,她盯着前方倒扣在草丛里的越野车以及几米开外白色皮鞋,语声低哑地说:“I'maChinesewhobuiltroadsforyourcountry!Pleaseletmego!(我是为你们国家修路的中国人!请放了我!)”
等了几秒,长安不禁苦笑。
这些人根本听不懂英语,可斯语她只懂得皮毛。
幸好,有句话她还记得。
“MiminiKichina!(我是中国人)”
那男人不为所动,冲着一旁的手下甩了下头,“Mchukuembali!(带她走)”
长安被人粗暴地拽起来,双手被缚的她差点摔倒。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放在她腰线下面的黑手以及越来越靠近她的那一股湿热肮脏的呼吸。
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用唯一穿着鞋的左脚尖狠狠踹向一旁的男人。
“啊——”
那人尖叫,手里的步枪掉下来,恰好落在长安的脚下。
她愣了一秒,极短的一瞬,而后本能下蹲,用捆在一起的双手抓起枪身。
心跳得剧烈,冷汗浸透了手指,可还没等她摸索到枪械的扳机,步枪就被人夺走了。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表情狰狞的黑人再次将枪口对准她的额头。
长安绝望地闭上眼睛。
高大的灌木在她粘着灰土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有蚊虫聚集的嗡嗡声。
这一刻,除了深深的恐惧和愤怒,长安竟还感到一丝后悔。
后悔。
是的。
这念头在她自己看来都是可笑的,因为在她三十几年的人生里,不止一个人指着她的鼻子骂过,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的倔丫头。
即使明知是错,也会梗着脖子一条道儿走到黑,走到无路可走,走到头破血流的人,居然会在万里异乡的丛林里尝到后悔的滋味!
无尽的懊悔如同破土而出的野草般疯狂滋长,却又奇怪的和眼前的生死大事无关,比起死亡,她更加惧怕她的离去会给她短暂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个人带去难以弥补的伤害,他还那么小,总是喜欢用小奶音囡声囡气地叫她姑姑,姑姑……还有……还有一个人,如果此生不能相见,不能当面向他说明一切,也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她还有机会吗?
还有机会看到凝聚她全部心血的AS63项目竣工通车吗?
答案只有一个,不可能。
沦为人质,死亡才是最大的解脱。
冰冷的枪口顶上额头,长安打了个寒噤,绝望地闭上眼睛。
第三章 女魔头
长安闭眼等了几秒,额头上的压力却骤然一轻,她睁眼一看,却是心如鼓擂。
刚还凶神恶煞的武装分子正被几名头戴蓝盔,身穿迷彩作战服的维和军人给制服。
之前被她踢中要害的男人刚要举枪射击,却被一道黑影闪电般地撂倒在地,步枪也夺了过去。
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直到她看到军人臂章上明晃晃的五星红旗,心中骤然涌起一阵热潮。
眼眶何时濡湿都不知道,直到她被一名中国军人扶了起来。
他们对视了几秒。
年轻军人掏出匕首,割开她腕子上的绳索。
“你是龙建集团的职工?”
职工?
长安愣了愣,抚着红肿的手腕,“是的,刚才的事,谢谢……”
“应该做的。”年轻人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嘴唇厚厚的,笑起来,右脸颊有一个酒窝。
长安心中还有一丝疑惑,“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被绑架了?”
“哦,是你们工程部的雷工程师向步兵营求救,我们的车正好在附近巡逻,听到枪声就赶过来了……”年轻人挠挠后颈,解释说。
雷河南?原来是雷河南。
原来他电话中说的联系维和步兵营是为了救她,而不是为了保护营地。
幸好,幸好这些中国军人及时赶到,不然的话,她就要魂断非洲了。
不过雷河南故意篡改她的身份,算是公报私仇吗?
长安摇头笑了笑,拍了拍年轻军人的胳膊,“谢谢你们救了我。”
军人的脸被非洲的阳光晒得黢黑发亮,笑容里还透着一丝羞赧的红色,可长安却觉得无比顺眼。
她拢了拢凌乱不堪的头发,指着那些绑架她的人,问:“这些人怎么办?要带回营区吗?”
“分队联系当地军警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为了避免冲突,这些维和军人不能使用武器并且也没有处置武装分子的权力。
长安静了几秒,突然走到那个挟持她的黑人面前,揪着他的衣领,用尽全力踹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看着长安。
“啊——啊——”黑人倒地呻吟。
长安踮起脚尖,晃了晃发麻的脚踝,“这是我个人行为,与你们无关。”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走向草丛里的越野车。
刚才救她的军人跑过来,眼睛亮亮地盯着长安,提醒说:“你……你的车不能开了。”
长安嗯了一声,还是走向轱辘朝天的汽车,她先是弯腰看了看车况,之后,便毫不犹豫的跪在地上,上半身探进驾驶室,将固定在电话底座上的手机取了下来。
从车里钻出来,她用力按着黑屏的手机,不由地蹙起眉头。
她想给雷河南打个电话。
“我帮你看看。”一旁的年轻军人说。
长安把手机递给他,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外观,然后又撬开后盖,用力压了压里面的电路板,之后按着启动按键,很快,之前黑乎乎的屏幕上就出现了手机的logo。
他迅速合上后盖,将手机还给长安。
“好了。”
长安按了几个键,又打开几个应用试了试,果然好了。
她扬起眉毛,夸赞说:“你可真行,连手机也会修。”
“这算啥啊,若论起真本事,我们连长,那才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哦?是吗?”长安笑了笑。
“你别不信,我们连长啊,那可是我们军区响当当的人物!他不仅军事素质突出,而且啊,还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我听战友说,当年连长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有大把的高薪工作等着他,他却毅然选择了携笔从戎,保家卫国。就冲这一点,我就服他!我当兵四年,在我的印象里,就没有我们连长做不了的事情!克服不了的困难!像修手机这种小事,连长闭着眼也能做!”他一脸骄傲却又不无夸张地说。
清华大学?
长安的心咚地漏跳一拍。
她盯着年轻人头顶的蓝盔,嗓子忽然间变得有些干涩,“你们连长……”
年轻人看着她。
她抬起手,拂了一下面颊上黏着的碎头发,自嘲地笑了笑:“哦,没什么。”
她打消脑子里不切实际的念头,指着前面人声熙攘的地方说:“他们叫你。”
年轻人跑了几步,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白色皮鞋,折回来放在长安面前,“你的鞋。”
长安扶着额头,穿上鞋子,“谢谢。”
“我叫石虎,石头的石,老虎的虎!”他临走前说。
长安报以微笑。
接下来她试图拨通雷河南的电话,可是信号太差,她换了几个方向都打不出去。
怎么办,徒步走回营地吗?
搁以往,这点路程她大气不喘一口就可以轻易完成,可现在……
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白色高跟鞋,不禁拧起眉头。
“我们可以走了!”石虎小跑过来。
走?怎么走?
看到她眼底的疑惑,石虎挠挠后脖子,解释说:“支援车辆马上就到,班长命令我护送你回去。”
长安刚想说话,就听到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惊愕回眸,却看到远处的公路上腾起一片尘雾。
“到了!”石虎提醒她。
乳白色的步战车,黑色UN标志格外醒目。
石虎打开载员舱门,冲长安伸出手:“上车吧。”
长安没有矫情,她扶着石虎的手臂,借力登上步战车。
迎面而来的气味让她的脚步缓了缓,但也只是一瞬,她弯下腰走进这个闷罐似的地方。
摸索到一个空位,她坐了上去。
载员舱光线昏暗,空间紧凑,她的对面只坐了一个人,因为逆光,她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出于礼貌,她主动招呼对方:“你好。”
那人不动,也没回话。
长安心里纳闷,不免有些生气,于是也不再说话。
舱里格外安静,静到石虎关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这时,长安的视线渐渐适应车内的环境,她朝对面那人望了过去。
“连长!这就是此次任务营救的人质,她是AS63公路项目的领导,名字叫……叫……”石虎神色腼腆地朝身侧的长安看过去。
长安此刻的反应却很奇怪,她既不回应石虎的问询,也不理会车辆忽然发出的轰鸣声,她脊背微弓,纤瘦的身体随着车身摆荡的幅度轻轻晃动,目光却像是黏住似的,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头戴蓝盔的维和军人。
一切不可能都变成可能。
她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想与心底那团模糊的影子重叠,可是细细看来,她却发现,就连那团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知何时,他的眼尾竟生出细细的纹路,同紧蹙的剑眉一样,早没了记忆中意气飞扬的弧度,他有着旁人羡慕的挺直的鼻梁,可下沉的嘴角两旁那深深的法令纹却像是镌刻在古树上的年轮纹,深刻到无法抹去,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同过去一样,出奇的晶亮凌厉,像是夜空中的寒星,明亮,干净,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长安。”他忽然张开嘴唇,说道。
长安的瞳孔一暗,黑色的裙裤布料在她的指尖迅速变形收缩。
“连长,你说啥?啥长安?”石虎不明所以,四处看了看,诧异问道。
“我说,她叫长安。”连长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落在石虎的耳朵里,却是山崩海啸般的震撼。
石虎瞪着一双牛眼,直勾勾地盯着身侧闷声不响的长安,舌头打弯,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你就是龙……龙建集团的……女魔……魔……”
那个字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不敢说。
借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说。
反而是长安偏了头,主动微笑着问他:“怎么不说了,石虎?”
石虎冒了一脊背的冷汗,他哈哈讪笑着向连长求救,可发送出去的电波根本无人理会,人家根本没看他,“我……我是说……说你是女……女魔……魔……啊,对了!女模特!”
这一刻的石虎真想赏自己一颗甜枣,没想到战友口中缺根筋的石虎也有脑子灵光的一天。
“你看你这身高,这气质,不做模特就亏了!”石虎欢快地笑着。
看到长安也在微笑,他笑得更欢实了。
可撑得久了却觉脸上僵硬,而对方的笑容像是夏日里的阳光,炽烈烈的,明晃晃的,照得人无处遁形。
石虎的眼睛忽然疼得要命,可心更虚,他不安地搓了搓手,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说你是女魔……魔……”
“女魔头。”长安语气淡淡地接道。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前阵子你们项目部的人到营区慰问,我偶然听到他们说起过你,他们说,说你是个残忍冷血,冷酷无情的女魔头,说你为了赶工期不顾非洲雇工的死活……可今天见到你,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不知为什么,石虎觉得面前的长安和别人口中所说的毒辣阴险的职场女魔头是两个人,反而,因为长安刚才在丛林里所表现出来的干脆利索的行事风格,令他和战友们刮目相看。
反正,得知长安就是龙建集团的女魔头后,石虎是不大相信的,他不信长安会那么坏。
“她这人就是这样!冷酷,自私,无情,残忍。虎子你要把眼睛擦亮一点,这样才能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半晌无声的连长忽然接过话去。
“严臻!”长安忍不住叫道。
石虎张大嘴,看着长安,想问她怎么知道连长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又自动缩了回去。
再笨的人也能看出面前的一对男女可不是什么戏文里唱的桃花林里初相遇!而载员舱里滋滋啦啦爆开的火花,明明演绎的就是一出高山流水今相逢的戏码。
短短一瞬,石虎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汹涌而来的好奇心几乎就要操控他的言行,可最终,他明智地选择沉默,并且扯下头顶蓝盔,重重地扣在自己脸上。
此刻面无表情的严臻,深邃的瞳仁里暗藏着令人惧怕的力量,他盯着长安,嘴角一沉,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你还记得我?”
长安的表情明显怔愣了一下,仿佛严臻问了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她还记得吗?记得她的生命里曾停驻过一个叫严臻的军人。
她看着严臻,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思绪如故乡五月雄厚浑浊的烈风,裹挟着记忆的痕迹漫卷而来……
第四章 朔阳
2001年5月7日。
豫西小城朔阳市迎来了五月的第二个工作周。
老城西的福寿街,是一片占地颇广的老旧街区。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段,不用费力,就能望见矗立在黄河岸边的唐代砖塔。
朔阳因黄河大坝而闻名,而福寿街上的居民,大多是工程局的退休职工。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国家的水电事业,他们在这方热土尽情挥洒着青春和汗水,如今,这些为朔阳城市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耄耋老人偏居城市一隅,享受着悠闲的晚年时光。
工程局六区家属院,位于福寿街的街南,一共五幢楼房。六区家属院住的是六分局的职工,所以又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六局院。
清晨六点多,天刚亮,六局院三栋一单元东户的厨房里已经传出铿铿锵锵的响声。
“老长,你能不能快点!班车就快来了!”面容清秀的蒋春秀卸下围裙,指着墙上的钟表,催促饭桌前正弯腰给儿子卷饼的爱人长道廉。
她和爱人是六分局的职工,长道廉是技术工人,而蒋春秀是仓库保管员,六分局目前正在朔阳的一个贫困县施工,由于当地道路状况恶劣,他们只能两天回一次家,照顾正在上高中的儿女。
长道廉瞅了一眼表针,“时间还来得及,我给安安再卷个饼!她啊,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营养一定要跟上!春秀,你给安安盛碗粥,用勺子搅着,凉得快!”长道廉手忙脚乱地卷了个鸡蛋饼,手指不小心黏上菜汁,干脆塞嘴里吮了几下。
“嗤!”旁边传出不和谐的声音。
长道廉剑眉一扬,在一脸嫌弃的长宁脑袋上轻轻胡了一巴掌,笑道:“咋,宁宁,吃你姐醋啦!”
十八岁的长宁梗着脖子,朝一边躲,“谁吃她醋了!我是嫌弃你用蘸过唾沫的手给我们卷饼!”
看到长道廉竖起眉毛,长宁歪着头,继续小声嘟哝,“一点都不讲卫生,还是当大人的呢!”
长道廉气笑了,谁规定大人就不能吮手指了。
他一边卸下围裙,一边用力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头发,“你这臭小子!小时候你在饭桌上拉屎,还是我给你收拾的呢!”
长宁哼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辩解说:“你是我的法定监护人,你不收拾谁收拾!”
“嘿!你这小子……”长道廉作势要理论,却被一位美丽的少女挽住胳膊,“爸,您和中部六省中学生辩论赛的新晋冠军理论对错,不是自找没趣吗?”
长道廉张了张嘴,却无力辩驳。
是啊,是他老糊涂了,居然忘了家里出了个能说会道的冠军。
“安安,你站哪边?”长道廉的手搭在长安的肩膀上,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宝贝闺女。
在长家,站队的戏码几乎每天都要上演。
长安忍俊不禁地转动眼珠,“咳……咳咳……这个问题嘛……”
她忽然丢开长道廉,抱住一旁看好戏的蒋春秀,“我站我妈这队!”
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大笑起来。
蒋春秀将女儿鬓边的碎发别向脑后,细细打量着如同晨露般清新美丽的女儿,慈爱的目光里渐渐溢满骄傲,“安安,你长大了。”
“嗯!我十八岁了!刚过的生日。哦,对了!那个冠军也和我一天生日,他也长大了!”长安指了指比她还要高的孪生弟弟长宁,笑嘻嘻地说。
蒋春秀满足地捏捏女儿的脸蛋。
“照顾好弟弟,多让让他。”
“我哪天不让他了!只有他没大没小的,总是叫我长安,不叫姐!”长安撅起红嘟嘟的嘴唇。
“宁宁只比你晚出生十几分钟,自然是不服气。”蒋春秀说。
“那我不管!早出生一秒,我也是老大!”长安挥舞了一下拳头,故意向长宁示威。
蒋春秀捏了捏女儿的手臂,嗔怪道:“安安,又顽皮。”
她这两个孩子,性格完全长颠倒了。
长安外向活泼,长宁内敛稳重。
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他们在同龄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人,长安今年七月要参加高考,她的目标早就瞄准清华。而长宁因为腿摔骨折耽搁了一年,不然的话,今年长家,说不定要送走两个大学生。
长安吐了下舌尖,主动偎向蒋春秀的肩头,说:“妈,您最近怎么了?怎么总是让我照顾弟弟,要我让着他呀。”
蒋春秀微微一怔,她偏过头,蹭着女儿毛茸茸的刘海,说:“妈可能老了吧,变得爱啰嗦了。”
“您怎么会老呢?”长安腾一下直起腰,上下打量着蒋春秀,夸赞说:“您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妈妈,是不是啊,爸!”
还在和儿子较真的长道廉扭过头,一脸迷糊地问:“啥?”
“我说,我妈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妈妈,你同意不同意!”长安把手卷成筒状,冲着长道廉大声喊道。
长道廉剑眉一扬,顿时笑得灿烂,他用力点头,附和道:“绝对同意!举双手,哦,不,举双手双脚严重同意!”
长安眯起眼睛,竖起大拇指,晃了晃。
蒋春秀再也忍不了了,她拿起丈夫的外衣,上前揪着他的衣领朝门口走,“安安,宁宁,你们吃完饭赶紧上学去!今天晚上我和你爸在工地值班,你们放学后就去徐爷爷那儿吃拉面。”
“要大碗的,牛肉多放两块钱,吃饱——”长道廉回头还想叮咛几句,却被妻子蒋春秀瞪了回去。
“爸妈再见!”长安挥手。
“再见!”不知为什么,蒋春秀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的一双儿女。
昏黄的光线里,那两位身高相仿的少年,笑起来的样子是那样的好看……
朔阳市一高。
今天注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爆炸新闻!爆炸新闻!长宁,有人向你姐表白了!就在高三的通知布告栏里,写了五个字,长安,我喜欢你!”高二一班,一个留着F4飘逸发型的少年扑到长宁面前,兴奋地报告。
长宁的笔尖顿了顿,之后,继续埋头做他的习题。
“你知道吗,现在整个高三楼都乱套了!我亲眼看见年级主任‘孙大圣’气急败坏的冲进高三一班,大圣估计气糊涂了,我看他走路都在飘!喂!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有人……向你姐表白了!长宁,那可是你姐嗳,你不会一点也不关心那个男生是谁吧!”少年看看四周,勾下头,用手掌遮着一边嘴巴,低声却又刻意地说:“我知道是谁。”
长宁咬了一下腮帮子,霍然抬头,瞪着面前的少年,“宋大江!”
宋大江朝后缩了缩,立刻又凑上前,颇为义气地拍了拍长宁的肩膀,“算了,谁让我们是好哥们呢。我知道你急,告诉你还不成嘛。我跟你说啊,那人就是……就是……啊!”
“咣!”随着一声巨响,宋大江连人带课桌一起倒在地上。
他狼狈地支起上身,一边用手拨拉着被书本砸乱的发型,一边冲着教室后门迅速消逝的背影扯嗓大叫,“温子墨!高三一班的理科学霸温子墨!”
第五章 晴天霹雳
为了给高三生营造一个良好的备考环境,朔阳一高特别辟出一片封闭的楼房区域给高三使用。
因为地广人少,厕所和水房等生活设施利用率不高,所以课间时候一些低年级的学生就会跑到高三楼来。宋大江就是过来上厕所的时候听说了这个爆炸性的新闻,然后火速回去通知他的好哥们长宁。
其实,高三生正值花季年龄,对异性产生好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因为学业紧张,大多数的同学都不会选在高考前夕向对方表白。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像宋大江这样的“纨绔子弟”,偶尔还是会冲动那么一下,但他们顶多私下里递张纸条,或者在班级楼层的失物认领栏里悄悄写下心仪对象的名字,小打小闹一番。像今天这样,大张旗鼓的利用高三年级的通知布告栏向对方公开表白的行为,不亚于一场威力巨大的8级地震。
更何况,事件的主人公还是高三一班的长安。
如果是长安,那地震的震级一下子就要飙到极值!甚至是破表!
高三北楼男卫生间。
平常课间人头涌动的地方此刻却静悄悄的。
温子墨从里面出来,径自走到洗漱池洗手。走廊外面依稀传来阵阵起哄声,温子墨扬起浓眉,嘴角逸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甩了甩手,大步走出卫生间。
刚一掀开帘子就觉眼前一暗,紧接着手腕一麻,他还来不及惊呼,身体就被一股强力拽了个趔趄。
定晴一看,他不禁低叫:“长安,你疯了!”
长安默不作声,只是使蛮力把他带向卫生间对面一处隐蔽的平台。
到了地方,长安用力一丢手,豁然回身,怒道:“你才疯了!温子墨!”
温子墨蹙着眉头,盯着面前比他低不了多少的美丽女生。
扇形平台很隐蔽,有一处藤蔓缠绕在石柱上,上面缀满浓绿的叶子。
有风掠过,刮起女生薄薄的刘海,可能嫌它碍事,她懊恼地用手压了压,然后继续对他怒目而视。
“你说清楚,我怎么疯了?”温子墨永远是温子墨,即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长安抿着嘴唇,有一小簇火花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跳跃。
这是她生气的先兆。
温子墨知道,接下来,她还会用手捋一下脑后黑亮的发辫,然后以一种饱满的战斗者的姿态与他争出个高低胜负。
像以往数不清的模拟考一样,他们中间总会有一个胜利者。
长安抬起手,却忽然转了方向,从校服兜里掏出了一张纸。
她唰一下,把边缘不甚完整的纸张冲着温子墨。
“你看清楚,这是我从你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老马说,你要是困了就会用左手写字,而这页作业和你平常笔迹不同,肯定是用左手写的。你再看上面这几个圈!”长安侧过头,用指尖点着作业上被她用红笔圈住的几个字。
“长,安,我,喜,欢,你!”念完,忽觉异样,长安呸了一口,红着脸把作业纸扔向温子墨,“明明和布告栏上的字迹一模一样,这次,你别想赖!”
女生清脆悦耳的声音宛如这清晨最美妙的音符灌入温子墨的耳廓。
他抬手,将纸张托在手里,低下头,看了看上面血里呼啦的几个圈,不禁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长安气急败坏地问。
温子墨的笑容扩大,他抬起头,看着面红耳赤的长安,说:“我笑你太聪明,居然想到用这种方法找到我。”
长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是眼里却浮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
温子墨将作业纸折了三折,特别正式地放进校服口袋。之后,他神色坦然地说:“是我做的。”
长安拧着眉头,看着他问:“你想看我笑话?”
温子墨摇头,“不,我是真的喜欢你。”
长安愣住,她盯着和以往那个温子墨完全不同的男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温子墨喜欢她?
他说他喜欢她。
温子墨喜欢长安。
三年同学时光,他们一直是学习上的竞争对手,这种隐性的竞争模式从入学第一天就开始了。
她从来没想过,温文尔雅,眼高于顶,被全校女生视为宝贝的温子墨会喜欢她。
在她看来,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生,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可能就是学习还可以。
可现在,温子墨竟然说喜欢她。
不仅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她表白,还,还亲口承认……
长安避开温子墨灼热的视线,退了一步,说:“我不打算早恋。”
“没有让你早恋,只是提前向你打个招呼,请在高考后等着我。你会等着我吗?”温子墨盯着眼前黑黑发顶,紧张地攥住手指。
长安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温子墨的角度看来,只能看到她那一排黑浓卷翘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不安地颤动着。
过了大约二十几秒,或是更长的时间,长安抬起头,问温子墨,“你也要考清华吗?”
“对。”那是他的理想,恰好,也是她的必争目标。
长安想了一会儿,冲他轻轻一笑,“那好,我们就高考后再见。”
温子墨怔然一瞬,一阵狂喜从胸臆间汹涌而出。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长安!”
长安敏捷地从他侧面穿过,朝走廊的方向跑,“上课了,温子墨!”
温子墨追了两步,看追不上,就高声叫道:“清华见!”
走廊上,长安闷头狂奔。
“长安!”
“呀!”
长安和刚刚跑上楼梯的长宁撞在一起。
“你怎么来了,不上课?”长宁揉着肩膀,质问比她高不了多少的长宁。
长宁黑着脸,拉着她走到一边,低声问:“是不是温子墨?布告栏的字是不是他写的?”
长安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瞅着长宁,说:“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我问你,到底是不是他!”
长安别开脸,“你别问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就是温子墨了!
长宁嘴角一沉,鼻孔里几乎喷出火来,他不理会长安,扭头就朝高三一班走去。
长安紧紧拽着他,“你干嘛!找人打架啊!”
长宁想要挣脱,却被长安拖住。
两人正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时候,走廊里忽然传来一声杂乱的脚步声。
“长安!”
“长宁!”
两姐弟同时收手,惊讶地朝前方望去。
几分钟后,长安和长宁被高三年级主任带到了他的办公室。
一推门,黑压压的一群人。
除了年级主任孙兴,长安和长宁的班主任也在,咦,爸妈单位的领导徐建国怎么来了,他的身旁站着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一个个神色古怪的看着姐弟俩,谁也没有主动说话。
长安和长宁对了个眼色,长安心想,她闹出来的动静也太大了吧,学校居然把父母单位的领导都找来了。
“徐叔叔。”长安硬着头皮问候道。
徐建国看到并排站着的姐弟俩,眼睛蓦地泛起红潮,他用力睁大眼睛,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长安面前,停下,用双手压在长安和长宁肩膀上。
时间静默了几秒,“安安,宁宁,你们……你们父母乘坐的班车发生车祸,人送到市医院已经……”
长安灵动的瞳仁突地僵住,她的眼睑撑到最大,目光却毫无焦距的盯着面前晃动的人影。
“你……你说什么?”
第六章 人活着不容易
深夜。
六局院。
三栋一单元长家白烛长明,香雾缭绕。
仅有七八平米的客厅家什搬空,只余靠墙的一张黑色长桌。桌上摆着长道廉夫妇的遗像,两人笑容灿烂,深情地凝望着他们的小家。
“噼!”烛油溅在灯芯上,爆出响声。
蜷缩在墙角,双手抱膝的长安猛地一惊,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望了望空荡荡的四周,她张开干裂的嘴唇,想叫长宁,可喉咙完全哑掉了。
她朝里收了收膝盖,把自己的下巴放在膝头,默默地凝望着与她数尺之隔的父母……
徐建昆老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走进长家,入眼就看到这让人揪心的一幕。
长安正蜷缩在地上无声地痛哭,那样单薄的一个小人儿,整天在他的灶台前围着他徐爷爷徐爷爷叫个不停的娃娃儿,咋……咋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唉……
心脏抽抽地疼,眼窝子一下就湿了。
徐建昆轻轻咳嗽,“咳咳,安安,快来吃面。”
地上的人影儿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是破了的风箱,“徐爷爷。”
这一声凄惶无助的徐爷爷把徐建昆叫得是心酸难抑。
早晨遛弯还碰见有说有笑的长家小夫妻,没想到一转眼就是阴阳两隔。
出事之后,他的胸口总像是堵了块石头,连喘气都觉得困难。可他不能在孩子面前失态,这俩苦命的孩子还指着他给拿劲儿呢。
他抻了抻发涩的眼皮,走上前,把面碗放在方凳上,“吃饭!孩子!有徐爷爷在,你俩就饿不着!嗳,宁宁呢?宁宁——”
徐建昆前后看了看,发现没人。
“他可能出去透气了,之前一直说他头疼。”长安说。
徐建昆揪起眉毛,“肯定是被那个坏蛋给气的。你那个叔叔,瞅着你们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居然打起了抚恤金的歪主意,今天更是过分,他竟然跟你徐叔叔要赔偿金,我儿子质问他,说你养两个孩子吗?你猜他怎么回答,切,他竟说钱多就养,你说他是不是欠揍!”
“他不是我叔叔!他是个混蛋!”长安嘶吼道。
长知恩不是她叔叔,他只是爷爷收养的弃婴。
可他不仅不懂得感恩,还整日里偷鸡摸狗,不务正业,生生把爷爷和奶奶气死。这还不算完,没了靠山的他又黏上了善良的大哥。这些年来,长道廉夫妇没少倒贴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长安和长宁极其厌恶有着一副丑恶嘴脸的“叔叔”,下午长知恩当着姐弟俩的面撒泼打滚演的那一出闹剧,现在回想起来还令人作呕。
“混蛋!那家伙是混蛋!徐爷爷知道了,知道了啊。安安,好孩子,不说话了,快让嗓子歇歇,赶紧把面吃了。”徐建昆端起碗,用筷子挑了面,一边吹风散热一边把碗塞进长安手里。
“快吃,爷爷特意加了好些卤牛肉,你和宁宁最喜欢吃的。”
硕大的陶瓷钵碗几乎要把她的脸整个罩住,奶白色的汤底,青翠碧绿的小油菜,一根根晶莹透亮的细拉面上是一块块卤得酱汪汪的牛腱肉。
她盯着拉面看了好久,抽了抽鼻子,说:“您这样可赔大发了。”
徐建昆愣了愣,随即摸着鼻子笑,“只要你俩愿意吃,赔死我也愿意!”
“徐爷爷。”长安抬起头。
“别介!别介!爷爷最怕你使大招了!”见长安还没动筷,他佯装发怒,拧着眉头,呵斥道:“快吃!别让徐爷爷生气!”
长安拼命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猛地吸了下鼻子,挑起一筷子面条,大口吃将起来。
徐建昆看她一口气吃了半碗面,才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灵桌。
他从灵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七寸的黑白相框,佝偻着腰缓缓走到一边坐下。
那不是爷爷的遗像吗?长安好奇地看着徐建昆。
“老长啊,廉子和他媳妇的事……唉……老哥,对不住你啊,没能完成你的遗愿,如今还让两个涉世未深的娃娃遭罪,是我,是我没能尽到长辈的责任。你呢,就看在咱老哥俩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欠你的,你先记着账,等我过些日子去找你的时候,一并给你还上。”
徐建昆抹了把脸,又望着长道廉夫妇的遗像说:“道廉,春秀,我知道你们魂魄未散托梦给我就是怕你的一双儿女遭罪。你们放心,安安那个混蛋叔叔,绝不可能霸占你们的抚恤金。我和我儿子建国说过,我徐建昆活着一天,就会护着这两个可怜的娃娃,绝不会让他们遭罪!可是……道廉,春秀啊,你们走得亏啊,走得太亏啊。那条路……那条路……若是没那么破,弯道处再能多个围挡,那你们……你们……”
徐建昆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想到这个家的未来,他就觉得老迈的肩膀赫然又沉下去半截。
难啊……
人活着,实属不易。
长安放下钵碗,肿的不能看的眼睛里逸出些许复杂的情绪,她静默了一会儿,低声恳求说:“徐爷爷,明天安葬了父母,我想带着宁宁去他们离世的地方上柱香。”
徐建昆想了想,点头,“行,爷爷陪你们去。”
长安看看墙上的黑白挂钟,站起身来,说:“我去找找宁宁。”
“去吧,这儿有我呢。”徐建昆摆摆手。
五月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微寒,一阵冷风吹来,头顶的树叶扑簌作响,树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长安抱着双臂,低头,缓慢地走在路上。
这条路,伴随了她十八年的时光,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可一瞬间的变故,却把一个完整的家庭摧毁殆尽。
“安安,照顾好弟弟,多让让他。”忽然,远方传来妈妈慈爱的叮咛。
树影婆娑,浮现出妈妈秀美的容颜。
长安狂喜到颤抖,脚步踉跄地跑向那片影子,“妈——”
指缝间掠过的是夜晚的凉风,熟悉的影像一闪而逝,她惶急寻找,一偏头,又看到笑嘻嘻的长道廉。
他走过来搭着她的肩膀,眼神祈求地看着她,“安安,你站哪队?”
长安的嘴唇急速地抖动,她想说,我站你这队,站你这队!爸爸,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和妈妈能回来!回到我和弟弟身边!
爸爸,爸爸!
可任凭她如何夸张地用力,喉咙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也喊不出来。
耳畔却传来阵阵熟悉的笑声。
一家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长安突然大叫一声,发疯般向前跑去。
可没跑几步,她就和前方一簇黑乎乎的人影撞在一起。
视线完全被泪水糊住,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手肘处一阵被挤压的痛感令她感到不适和紧张,她下意识想躲,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惊痛压抑的呼唤,“长安——”
第七章 你变了
温子墨。
憧憧树影下蓝衫黑裤,眼眸黑亮的少年,正是温子墨。
“你还好吗?”来前,温子墨打了许久的腹稿,就想着见到长安时该怎么开口。可真正见到了,却问了一个再傻不过的问题。
她,怎么可能好。
两人目光相遇,他尴尬地抿住嘴唇。
长安垂下眼帘,轻轻挣脱他的手,后退一小步。
“嗯。”
温子墨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弹回的手掌一起坠落到谷底,他蜷了下手指,低声说:“我在附近遇见长宁,看时间太晚,就送他回来。”
长安这时才发现温子墨身后的长宁。
她的弟弟,和她一样穿着白色的孝服,手臂上戴着刺眼的黑纱。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隐去。
“谢谢你,温子墨。”长安礼貌道谢后,上前拉起长宁的手腕,说:“回家了,宁宁,爸妈还在等我们。”
耷拉着脑袋的长宁被长安扯着走了几步,想起什么,猛地转头,冲着站在原地的温子墨喊道:“你快回去吧,温子墨,挺晚了。”
温子墨朝他挥挥手,目送两姐弟走远,才步履缓慢地离开。
三栋路口,已经能够看到单元门前那一排排用绳子绑着的吊唁花圈。
花圈上的金银线在夜色中闪闪发光,风一吹,长长的挽带竟像是活过来似的,看起来很是魔性。
长安越走越慢,最后,她放开长宁的手腕,停下脚步。
“你刚才去哪儿了?”
长宁嘴唇微张,眼神里有一丝愕然,“啊?”
“我问你刚才去哪儿了?”长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缓慢而又严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说过的话。
长宁愣了愣,稚嫩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面前的长安,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与他熟悉的长安大相径庭。
明明是之前那副憔悴沉默的样子,声音也哑到耳不忍闻,可就是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眼神多盯了他几秒,说出的话里就似带了令人无法轻视的铿锵权威。
长宁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心跳也快了许多。他垂下眼睑,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就是走……随便走了走。”
“在附近?”
“嗯。”
“一个人?”
“嗯。”
“你认识温子墨?”
“……”长宁觉得舌头发干,后脑勺发麻。
当他的视线撞上长安那洞悉一切的漆黑眼眸之后,心底的慌乱和无措迅速被愧疚所替代。
对长安,他是心服口服,“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那点把戏,完全糊弄不了这个世界上最最聪明的长安。
就连温子墨,也不行。
月朗星稀,姐弟俩坐在路口的道牙边上,长宁向长安讲述了他刚才的经历。
原来,年轻气盛的长宁去找长知恩算账,两人起了冲突,长知恩报警要把长宁抓进派出所,这一幕恰好被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温子墨看到,他主动上前解围,向警察说明长宁家里遭遇的变故,长宁又解释了为什么会打长知恩的原因,警察了解情况以后,很快就把长宁放了。
温子墨不放心长宁一人回家,就把他送回来了。
没想到会在院子里撞见长安。
“温子墨他……”长宁偷偷瞄了一眼长安,低声说:“他好像真的喜欢你。今年过年,你和同学聚会回家晚了,我和……和爸在大院门口接你,却无意中看到温子墨。他站在远处的路灯下,悄悄护送你回家。还有一次,宋大江看到温子墨给你送伞,大江说,温子墨看你的眼神,绝对能融化一座北极冰山。还有……”
“不要说了。”长安目光轻闪,开口打断他。
她上下梭视长宁,蹙眉问:“长知恩打你了?有没有受伤?”
长宁挺起胸脯,“没有。那混蛋一米六几的小个儿,能打得过我?倒是他,估计今晚要在床上躺着了。”
“真没事?”
“真没事。你要不信,我做几个俯卧撑给你看看。”长宁作势欲起,却被长安猛地搂住颈项,紧紧地抱住。
长宁愣了愣,挥舞的双手在半空中一顿,慢慢落下来,拥住怀里的长安。
“安安,你别怕。爸妈不在了,以后我护着你。”
长安重重地吸了吸鼻子,“你不许再离开我。这一辈子,都不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嗯,我保证。”
“不许再去闯祸,有什么事,我会处理,宁宁,你永远记得,我是你的姐姐,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们不能失去彼此。”
刚刚见到长宁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害怕。
同时,她也实打实地感受到了肩头担子的重量。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高中生长安,她是长家的家长,长宁的姐姐,未来的路,她要为弟弟遮风挡雨,她要撑起长家的一片天。
长宁拥着她,小声嘟哝道:“明明我才是男人。”
长安拧了他一下,他笑了一声,又赶紧打住,埋怨长安说:“你瞧你,又开始疯了。”
长安直起身,望了一眼那明晃晃的花圈,慢慢转开视线。
长宁瞅瞅她,犹豫了一下说:“安安,我觉得你变了。”
长安默默不语。
“我也说不好。总之,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就是个爱笑爱闹又无比聪明的大孩子,可是现在,现在你像我姐。”长宁揉了揉鼻子。
是真的,像他的姐姐,长辈。
“废话!本来就是你姐!”长安敲了长宁脑袋一下,按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又把手递给他,“回家,徐爷爷还等着你吃面呢。”
长宁看看面前这只纤细得不像话的手,又与长安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里渐渐泛起耀眼的光芒,只见他大手一伸,紧紧握住长安,一跃而起……
第八章 爆炸新闻
长道廉夫妇火化后合葬于郊区公墓。
公墓环境清幽,绿树环绕,立在墓前,能看到金灿灿的九曲黄河和那褐黄色的古塔。
安葬仪式结束后,徐建国陪着长安姐弟去长道廉夫妇出事的地方祭奠逝者。
此路段有多处坑洼,加上弯度极大的山道,车辆自此经过时,即使放慢车速,行驶起来也非常危险。
“道路建成以来,这个路段先后发生交通事故,当地老百姓把这条路叫做‘死亡之路’。”六分局的局长徐建国心情沉重地说。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长安不解地问。
深谙道路施工门道的徐建国说:“主要是道路设计缺陷,加大山道弯度,增大了行车风险。另外,这路段按要求修建的混凝土护栏,不是间隔太远,就是没有,完全起不到防护的作用。”
“那怎么能通过验收呢?这不是害人吗?”长安问。
徐建国摇摇头,叹息说:“这里是国家级贫困县,能有这样一条路已经很不错了。安安,很多住在深山区的乡亲们,因为自然环境恶劣,没钱修路,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是啊。
她再恨,再不甘,再悲伤有什么用呢。
崎岖的山路不可能变坦途,慈爱的父母亦无法重生,她和长宁更不可能变回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幸福少年。
可她心中存有一个执念,她固执的想为疼爱她的父母做些什么,即使他们再也看不到,听不到,可她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和纪念她和长宁最最亲爱的父母。
长安在父母罹难的弯道边点上香烛,望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道默然片刻,之后她弯下腰,捡起地上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块,用力扔向寂静的山谷。
“啊——啊——”
长宁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泪水,他上前一把抱住情绪失控的长安,姐弟两人抱头痛哭……
六月。
六分局将四十万元抚恤金交予长道廉的子女,令长知恩如意算盘落了空。
七月。
一年一度的高考顺利结束,录取工作正式开始。高三一班的温子墨成为01年度的市理科状元,而长安紧随其后,以两分之差摘得榜眼。就在一高的师生们打赌两个未来的清华高才生谁更优秀时,一则爆炸性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校园。
长安被安吉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录取,无缘清华。
六局院。
正值伏里天,知了入了夜还在吵嚷个不停,小区里的老人们舍不得开空调,于是像以前在工地大干时一样,每到傍晚时分,吃罢晚饭就拎着小板凳摇着蒲扇到路口树下乘凉。
说的大多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
“老徐头,你说安安咋想的,那么高的分数不去上清华大学,反而挑了个修桥筑路的学校。你说她一个女孩家家的,以后毕了业去工地上和一群糙老爷们干活,这说出去,不像样子啊。老徐头,安安最听你的话,你别光顾着闷头抽烟,去劝劝她啊。”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用蒲扇扇了对面的徐建昆一下。
“是啊,老徐头,要是宁宁考这学校,我们也不会说啥,毕竟他是个男娃,可安安不一样,她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又可怜没了父母,如果再让她去干老爷们的活儿,那不是让道廉夫妻在那边也合不上眼。”一旁的老太太也跟着插言。
徐建昆眯着眼睛吹掉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烟灰,摇了摇手里的蒲扇,加重语气说:“你们咋知道我没劝过?为了这事,我家建国还跑去省教委求他们把安安的志愿改过来,可人家说遵从考生意愿,不能更改。”
徐建昆长叹口气,说:“这犟丫头,不知道咋想的,居然只报了这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安安呢,打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丫头,她决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我看,也只能这样了。”
“唉,这娃娃啊,到底咋想的呢。难道她父母的事对她还没个警醒……”
“嘘!别说了,安安出来了。”老太太扬起扇子,朝附近经过的长安挥了挥,“安安,出去啊。”
长安露出微笑,“嗯,胡奶奶。”
说完,她又分别问候了几个老人,最后对徐建昆说:“徐爷爷,有同学找我,我出去一下。”
“去吧,去吧。出去玩玩,别总闷在家里。”徐建昆鼓励地摆摆手。
长安走到六局院附近的冷饮店,一推门,就看到温子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黑色短裤,头发修剪的很短,愈发衬得他眉目清隽,气质出众。附近的两个女生偷偷看他,他却浑然未觉,指着对面的空位招呼长安:“这里。”
长安走过去,坐下。
“你想喝果汁还是奶茶?”温子墨指着桌上的饮品单。
长安指着橘子汽水,“这个。”
温子墨起身去买饮料,长安拿起桌上的塑料单,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然后抬起头,望向吧台前的温子墨。
他的背影看起来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尽管不够健壮,可身高以及匀称的体型弥补了这一不足。
况且他还长得那么好看。
高中三年,女生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男生就是他。
没想到他会以一种幼稚却又张扬的方式向她表白。虽早有所觉,可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还是感到慌乱和无措。大概是有些喜欢他的,不然,她也不会默许他的提议,与他清华相见。
清华。
提起这两个字,长安已没刚报完志愿后那般失落到流泪的感觉。收到安吉大学的通知书后,她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她彷徨多日,终于找到了通往未来之路的大门。
有过失落,却从不曾后悔。
温子墨上身微倾,手臂优雅地撑着木质台缘,神情专注地和店员低声交谈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端着两杯饮料,走了回来。
“橘子汁。”
他把颜色金黄的果汁递过来,长安接住,攥在手里,低声说:“谢谢。”
各自低头喝了一口饮料。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温子墨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长安。
长安睫毛轻颤,抬起头,看着眼中布满血丝的少年。
“忘了我吧,温子墨。”她说。
第九章 自告奋勇
温子墨的心咯噔一沉,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冷饮杯。杯子外面结了一层水雾,指尖处又滑又凉,似乎再用点力气,玻璃杯就要脱手而出。
可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让自己失态。因为他知道,长安不喜欢没有风度的男孩子。
前阵子,当他得知她被安吉大学录取后发疯般地跑去质问她,逼迫她的那一次,他就领教了长安真正的脾气。
她一旦发火,不会像其他女孩一样声嘶力竭,跺脚耍泼,她真正生起气来,不会和对方多说一个字。她的黑眸仿佛能够洞悉人心,身上有着一股旁人没有的强大而又沉默的力量,令对手在不知不觉间丢盔弃甲,完败出局。
上次,他就输得很惨。以至于回家后失魂落魄了半月,才鼓起勇气再约她见面。
来之前,他做足了困难的准备。所以即便长安开口就是如此决绝的表态,他仍旧保持着好风度,目光深深地看着长安,“我哪里差,你跟我说,我都可以改。只是让我忘了你,你觉得合适吗?”
长安看看他,又低头转了转手里的杯子,声音不大却坚决地说:“合适。”
“长安。”温子墨隐忍地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我们分隔两地,日久疏离,终成陌路。可是长安,你又何以笃定,我温子墨不值得你托付终身。”
“虽然我不理解你报考安吉大学的动机,可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接受你在上海求学的现实,我期盼着与你一起努力,克服异地恋的困难。我相信,只要我们坚持,只要我们互相信任,一定会有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长安,你若还不信我,那我干脆复读一年,考到上海去。”
长安惊讶抬眸,“你疯了!”
温子墨苦笑,“的确是疯了。可你不理我,我会更疯。”
长安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温子墨也在回望着她。
窗户上的装饰彩灯扑簌簌闪着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有种怪诞的美感。
店门口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响声。
长安收回视线,把玻璃杯朝前推了推,“对不起,温子墨。”
温子墨蹙着眉头,看着她,眼神失落而又痛楚。
“我要是复读呢?”
长安摇头,“不会的,你没有那个勇气。”
温子墨的嘴唇动了动,却无力为自己辩驳。
正如长安所说,他确实没有那个勇气。刚才说要复读重考只是一时头脑发热,逞口舌之快。冷静下来,他却连想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都觉得困难。
“就……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在一起吗?我有信心等你,等你毕业了,我们就一起出国深造。”温子墨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物理学家,他打算大学毕业后去国外读博。
“那是你父母对你的期望,不是我的理想。”长安端起桌上还剩大半的果汁,一口气喝干净,她放下杯子,眼神清亮却又疏离地对温子墨说:“温子墨,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你的错,而是我们真的不合适,对不起,请忘了我吧。”
她说了声先走,起身离开,白色的裙摆在蓝色的木门边划出一道半圆的弧形,像是误闯入天空的一朵白云,倏忽一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于温子墨漫长的人生,长安就像是这片轻薄透明的云彩,虽然看似遥不可及,却始终定格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散……
2008年春。
中国龙建集团第一分公司,上海。
技术部正在开会。
“谁愿意和我去朔阳工地。”技术部经理易键璋放下手里的资料,抬头看着同部门的下属。
2007年末,公司承接到朔阳市山区公路改造项目。该工程是集团开拓西北市场的重点项目,重要性可想而知。可由于朔阳工地环境恶劣,加之路途遥远,技术部的员工多有顾虑,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易键璋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没人报名吗?那我就指定人选了。”
下面的员工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表情紧张地看着易键璋。
易键璋指了指会议室右首坐着的技术部骨干,“吴绍辉。”
“易经理,我家里老父亲病了,我得去医院照顾。”被点到名字的中年男人面露难色,起身向易键璋解释。
易键璋点点头,又指了一个人。
“修杰,你呢?”
“我……我也去不了,孩子上幼儿园要报名,错过了,就得晚一年才能入学。”
修杰话刚说完,旁边就有人小声议论上了。
“幼儿园不是秋季报名吗,他怎么说是春天。”
“找借口呢,不想去大西北。”
“嘘!小声点……”
易键璋目含深意地看了看被他点名的修杰,“嗯,坐下吧。”修杰的脸涨得通红,躲着他的视线,低头落座。
易键璋又点到部门几个年富力强的男员工,可一个个都在找理由推脱。
“啪!”
易键璋把手里的眼镜和铅笔重重丢在桌上。
四下里一片寂静。
“我最后再问一次,谁,跟我去朔阳!”易键璋动了真火。
就在底下的人心虚低头的时候,“我跟您去。”一道音量不高却清脆利索的声音在寂静的会场里响了起来。
唰!
所有的视线,包括易键璋,都把目光投向会议桌最末尾的一个年轻女孩。
竟然是她?
集团刚签约录用的校园人才。
她月初刚被到一公司技术部工作,因为是名校毕业的硕士,人又长得漂亮,所以一进来就遭到老员工的排挤,总是被分配做一些没人干的苦活累活。
“你叫……”易键璋猛一下想不起这姑娘的名字。
“长安。盛世长安的长安。”年轻女孩儿站起回答。
“哦。”易键璋打量着这个眉目英气的姑娘,暗赞了一声好名字。
“我知道你。安吉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硕士研究生,特等奖学金获得者,曾参与洛新高速公路及上海欢乐园工程的施工技术工作,是集团紧需的技术型人才。”易键璋说。
“您过奖了。”长安平静地说。
“你想去朔阳工地?”
“是的。”
“这是去工作可不是去旅游啊,朔阳自然条件恶劣,距离上海又远,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艰苦的地方能受得了吗?”易键璋语重心长地劝说。
“我没问题!”长安不假思索地举手,“我的家乡就在朔阳。”
第十章 重回朔阳
美丽的朔阳郊县——东华。
艳阳高照,山间群岭起伏,层层叠叠,蜿蜒曲折的黄河水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悠然延伸至远方。山区公路改造工程正在紧张施工……
“易工,你带来的小姑娘也太爱找事了,像路堑开挖标准和深度这种小事有必要每天强调吗?我们在工地上干了一辈子活,修了多少条路,难道还会弄错!还有安全帽,你说我们路面施工的,又不是高空作业,偶尔一两个人没戴帽子对工程没有多大影响吧,可她一个技术员却管起了安全员的闲事,竟当众教训我们,逼着我们戴上帽子才肯罢休。唉,我这张老脸啊,都快没地儿搁了。说真的,要不是看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是易工你带来的,就今天这事,哪儿能让她逞了威风……”路基施工班组长找到易键璋发泄不满。
易键璋和公司的老工人都很熟,他笑着拍拍组长的肩膀,刚想劝上几句,却被身后忽然插进来的声音抢了先。
“施工现场有小事吗?路堑开挖不彻底,各种土质未按设计要求开挖至规定高程,一旦赶上暴雨,路基吸水后承载力急剧下降立马就会造成路面沉陷开裂。高组长,我想请你回去仔细检查一下你们班组挖过的路堑,看看高液限粘土夹杂了什么!还有安全帽,我不会对你们这些干了一辈子的活儿的老工人有什么半天、2天的宽限,关乎生命安全,你们必须,立刻,马上整改!”
纤细高挑的年轻姑娘语落铿锵,宽大的安全帽下,眼神清亮,英气卓然。
高组长的脸上很有些不好看,可小姑娘讲话句句在理,他也找不到辩驳的理由。可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他更是难堪。
于是他把视线转向易键璋:“易工,你看她……”
易键璋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高组长这是找他借坡下台来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老高,先别说这个了,赶紧回去看看小长给你指出来的毛病,有问题赶紧改,我等下要去验收!”
高组长嗯了一声,临走前盯了盯面无表情的长安。
高组长走后,长安挽起袖子要去下一处施工点,却被易键璋叫住。
“小长,等一下。”
长安回头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
“歇会吧。”易键璋指了指他的“办公室”。
易键璋的办公地点是一处流动帐篷,里面有一张折叠桌和折叠椅,桌上摊着一大堆工程图纸,图纸上压着一盒打开口的红梅香烟和一个很旧的搪瓷水缸。
“你坐,我给你倒水。”
易键璋走到角落,有些艰难地蹲下身子,他拿起保温壶,用壶盖当水杯,倒了一小杯热水,递给长安。
“山里冷,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长安接过水杯,打量着易键璋的膝盖,“经理,你的腿有风湿?”
易键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你咋看出来的?”
“我家邻居爷爷一犯病就和你一样,下蹲走路都很困难。”长安想起已经去世的徐爷爷,眼睛不由得有些发烫。
她低下头,急忙喝了口水。却不小心被烫到舌尖,“嘶”,她吸了口气。
“你这孩子,急个啥。”易键璋笑了笑,习惯性去桌上拿烟,可手伸到半空,又收回来。
“经理你想抽就抽吧,我没关系。”长安说。
易键璋摆摆手,“不了,最近也想戒了,抽太凶,医生不乐意。”
“那你怎么得的风湿骨病,这个病年纪大了很受罪。”长安问。
“八十年代去川藏工地施工时受了风寒,当时同去的一大半工友都得了这个病,哦,刚才的高组长,他的骨痛病比我还要严重。”易键璋指了指工地的方向。
高组长。
刚才那个不戴安全帽的老工人?
长安没有说话。
“小长,其实高组长他们没你想象中那么懒散。他们这一辈的工人,对工作极其负责,不会把工程质量当做儿戏。这点,你可以放心。”
长安放下杯盖,“可他们不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当回事,上周青岛工地的事故就是工人不戴安全帽被高空坠物砸死,可今天,他们又……”
“这些老工人偶尔也会倚老卖老犯一些低级错误,我看见了也会管,不过,倒是没你今天处理问题的效果好。”易键璋说。
“那是经理你太好说话了,他们根本不怕你,又怎么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长安说。
易键璋呵呵笑了,“所以,我适合做技术工作,不适合搞管理,可小长你这泼辣硬气的作风,倒是块做项目经理的料。”
项目经理?
长安怔了怔。
项目经理是工程的领导者,是统领全局,在预算范围内按时优质地领导项目小组完成全部工程内容的重要角色和核心。
她,一个搞技术的新员工,能做项目经理?
可易键璋的这句玩笑话,却像是落在干草的火种,一下子燃烧起来。
易键璋看到长安眼底的光芒,不禁心中一动,他给长安的杯盖里添了些热水,看着她说:“怎么,我说的你感兴趣?”
长安抱起杯盖,急忙摇头,“没有,我才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
“多跑几个工地,多经受一些磨砺,工程的门道自然就懂了。小长,你若真有兴趣,我建议你报考一级建造师,这样对你今后的发展很有帮助。”易键璋说道。
“我……可以吗?”长安犹豫地问。
“可以!当然可以!你呢,有技术,有魄力,这两点比一般的项目经理有优势,你现在欠缺的就是经验和阅历,这个呢,不能着急,只能在以后的工作中学习和提高。”
“经理……”
“以后别叫我经理了,就跟高组长他们一样叫我易工。我这人当不了官,别人一叫我经理我就浑身难受。”易键璋晃了晃脖子。
“易……工。”
“对了,这样叫就对了。”易键璋笑道。
“那你也叫我长安,我一听见别人叫我小长就想起卤肉店的肠子。哦,对了,也不许叫我长工。”
易键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行,长安,以后就叫你长安。”
“易工,我能拜您为师吗?这次跟着您来工地,我才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筑路架桥看似没有修水电站,盖大楼那般工程庞大,耗时费力,可一旦接触到实质,长安才体会到这项工作远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和精密。
路堑开挖,路基回填,底基层、基层施工,沥青摊铺,面层碾压养护等等,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心施工,严把质量关。而修筑一些特殊路段,更是需要技术人员用超强的智慧和丰富的经验才能完成。
而易键璋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易键璋,五十六岁,龙建集团的功臣,国家著名道桥高级工程师。
能拜他为师,是每一个土建学生的梦想。
易键璋敛起笑容,看着目光真诚的长安,心里痒痒的,竟有些跃跃欲试。
好像临老了临老了有这样一个能当项目经理的女徒弟也不错。
“你真想学?”
“真的。”
易键璋盯着长安看了半天,忽然大笑道:“好,我就收下你这个关门弟子。”
第十一章 女汉子
朔阳山区道路改建工程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
作为一公司乃至整个集团最有话语权的技术专家,易键璋经常被其他兄弟公司请到全国各地的施工现场处理疑难杂症。在他离开期间,长安就成为朔阳工地的技术负责人。
初初接手这么大的摊子,长安一连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千头万绪,状况百出,搞得她像陀螺一样,绕着工地不停地转圈。还有那些棘手的技术难题,像是山上的野草一样一茬一茬地冒出来,怎么割也割不完。那些日子,她几乎泡在路基坑里,每天吃饭就是啃面包,水根本顾不上喝,睡觉就在旁边的流动帐篷眯一小会,醒来就继续拿着图纸在问题路段忙碌。
一次雨后,长安正蹲在泥泞的坑道里观察路基的含水量,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声响,长安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想今年的雨水也太多了些。
她低下头用手指挖了一块泥土,放在指尖揉捻,然后又凑到鼻子下面嗅闻。
这是易键璋,也就是她的师父教给她的“独门秘技”。
易键璋说,一个好的土建工程师,尤其是路基工程师,得有医生“望闻问切”的本事,不过医生医的是病人,他们医的是蜿蜒曲折的公路。
好的医生只消看一眼患者的面色或是号一号脉就能找到病因,而好的路基工程师,则像她这样捻一捻土层,闻一闻其特殊的气味,就能准确无误的判断路基是否合格。
俗语说得好,打铁的要自己把钳,种地的要自己下田。
达到这种境界靠的是日积月累的匠人精神,这种精神亦是易键璋职业人生的真实写照。
长安自知差距甚远,所以丝毫不敢懈怠,只要有机会历练,她就会浑然忘我的投入进去。
混杂着泥浆和石块的洪流奔泻而下,她还蹲在深达一米的坑道里,没有意识到危险。
“快跑!泥石流!”
附近作业队的工人惊恐奔逃。
长安脑子一空,还没来得及弹起身子,铺天盖地的泥石流就把她淹没了。
“救命——救——”她拼命扒住坑道外面的树枝,试图把身子拔出来。可根本没用,粘稠的泥浆越聚越多,眼看就要没过脖子。
忽然,一根拇指粗细的绳索从天而降。
“拉住绳子!拉住!”
长安顾不得其他,将绳子一端紧紧抓在手里。
“别急,我喊一二,咱们同时用力!”距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中年男人大声喊道。
嘴里灌满了泥浆,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一……二,起!”
“一……二,起!”
随着一声声的号子,长安配合那人将深陷在泥水里的身体一点点拔了出来,当她的双腿接触到实地的那一刹那,她就像只精疲力竭的咸鱼,趴在泥地里动弹不得。
救她的男人也坐在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这下不能了吧!我再晚来几分钟,你这条小命就交待在这荒山野岭了。”
熟悉的声音和讲话的调调刺激得长安睁开眼睛。
“高组长。”
一向看她不顺眼,几乎不跟她说话的高组长,竟然救了她。
高组长也是狼狈的可以,不过他的表情却不像平常那样不耐烦,而是盯着长安瞅了一阵儿,忽然说:“这次可是你没戴安全帽。”
浑身灌满泥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长安闻声一愣,随即咧开嘴笑了,她说:“嗯,我认罚,您说了算。”
听她这么说,高组长的表情更舒坦了。
“你这丫头,叫我咋说你好呢。以前,你不给我面子,让我一个堂堂的班组长在工人面前抬不起头,说实话,我是挺恨你的。听说易工收你当徒弟,我还劝他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说你不是个善茬,小心以后给他穿小鞋。易工说我是,是什么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度君子什么,嗳,反正就是说我不好。我气得不行,连他也不愿意搭理了。可是后来,我看你真心实意跟着易工学技术,而且不怕吃苦,不怕脏,跟着工人们一起下坑道,睡帐篷,虽说你脾气臭了点,平常除了教训人就没给过我们一个笑脸,可相处久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和工友们心里都清楚。今天的事,是我高祖光心甘情愿救你,过去的恩恩怨怨,咱们一笔勾销。”
长安仔细听完高组长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抹了一把脸上的黄泥汤,慢慢坐了起来。
“您救我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可是高师傅,我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就对你有所优待,您在工作中出了岔子,之前我怎么做,以后还会怎么做。这样的我,您能接受吗?”长安语气认真地说。
高组长听后先是讶然,而后才晃着脑袋,手指着长安,神色复杂地说道:“我就知道……就知道你这丫头,是头喂不熟的狼。你说,你说你这心,是铁打的麽!咋这么生冷呢!罢了,罢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你再想逮住我的错处,没那么容易!”
高组长嗤了一声,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长安看着高组长蹒跚的背影,嘴角勾起,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自那以后,长安对施工的要求就变得更加苛刻。
严要求换来的是验收百分百合格,工程施工完成向监理单位报验的时候,根本不用突击整改,不用费尽心思讨好监理方,这次的工程项目验收轻松通过,底下的施工作业队伍对这位高冷寡言的技术员是心服口服。
2009年5月7日。
朔阳山区道路改造工程顺利竣工并交付使用。
东华公路。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驶过宽阔平坦的路面,车内,易键璋转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长安,说:“你要是觉得疲累,我们可以明天再回上海。”
长安摇头,“我不累。”
易键璋瞥了她一眼,“怎么,工程交工了你不满意?”
“不是。”长安否认。
易键璋刚想细问,却看到长安扒着椅背,对正在开车的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在前面弯道处停下车。”
司机回头,诧异地看了看她,“好吧。”
“你是想……”易键璋以为长安内急。
长安摇摇头,拿起脚下的一个黑色塑料袋,轻声解释说:“我有点事要耽搁几分钟,麻烦您和司机师傅等我一下。”
易键璋的目光扫过她手里的袋子,心中虽有疑问,却还是点头说:“好。”
第十二章 不为人知的过去
宽阔平坦的公路散发着沥青独有的气味,开凿山体打通的弯道一眼就能够看到远方黑带子似的公路,路边新加装的防撞护栏像铜墙铁盾一样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长安静静地打量着这处熟悉而又陌生的路段。
半晌,她掏出塑料袋里的东西摆放在护栏上面。
“易工,小长干嘛呢?怎么随身还带着香炉。”车内,司机一脸不解地问易键璋。
“可能,可能有特别的事。”易键璋也在探头朝路边张望,当他看到长安从袋子里掏出最后一样东西时,他的眉毛猛地一蹙,忍不住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身着素衣的长安抽出三只冥香,点燃后神情端凝地向香炉的方向拜了三拜。
“爸,妈。八年前,你们在这段公路罹难,永远离开了我和宁宁,今天,女儿长安来看你们了。”
“你们一定很想我和宁宁吧,我们也想你们,很想,一直很想……”
长安低下头,几滴热烫的泪水滚落下来,融入黑色的沥青公路,迅速消失不见。
“宁宁他现在可厉害了。他是政法大学几年不遇的高才生,被保研不说,还被推荐去上海最著名的律所实习,不出意外的话,年底,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执业律师了。爸,您早有先见,竟一语成谶,宁宁真的要靠嘴吃饭了。”
长安泪光盈盈地微笑,“爸,妈。当年我没有报考清华,让你们失望了。可我没有后悔,因为我继承了你们的衣钵,成了一名光荣的建筑工人。喏,你们看,这条东华公路就是我和工友们修的,它是不是大变样!爸,妈,你们一定很为女儿骄傲,对吗?因为我懂,当初你们为了工作废寝忘食,加班流汗的动力源泉就是亲身参与并亲眼见证每一项工程竣工时的满足和自豪感,这种感觉,以前的我无法体会到,但是现在,这一刻,我懂了。今天,东华公路通车了,作为建设者,作为子女,我终于可以打开心结,坦然地面对你们了。爸,妈,我修好了这条路,今后,你们就可以安心的回家了……”
长安含泪拜了三拜,将手中的冥香插入香炉。
背后传来窸窣声响,回头,却看到神情复杂的易键璋站在那里。
她匆忙擦去眼角的泪滴,说:“师父,您怎么下来了?”
“我不下来,怎么晓得你还有如此坎坷的经历。”易键璋走上前,从长安用剩下的香里取了三根,用火柴点燃,插进香炉,然后神情肃穆的鞠了三个躬。
“长安是个好孩子,也是块干土建的好料,你们放心吧,她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易键璋说。
长安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声说:“谢谢……谢谢您。”
易键璋看着真情流露的长安,叹了口气,问:“你父母出事的时候,正是你高考前夕?”
长安点头,“还有两个月。”
那一天,真是天塌地陷,犹如末日。她一辈子不能忘,也不敢忘。
易键璋的眼睛里流露出痛惜之色。
以前,他总觉得长安性子冷清,倔强,可能是性格使然。可是今天接触到长安的另一面,他才发现,这个经历坎坷的女孩子并非外表看来那样的高傲冷漠。她只是小小年纪就背上了沉重的压力,不敢对自己有丝毫的懈怠,所以才习惯以冰冷的面目示人。抛却那些偏见,揭开那层伪装,她其实是个重情重义,内心细腻的人。
“所以,你才会舍清华选安吉,选了一个女孩子都避之不及的土建专业。为的就是像今天一样,可以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站在父母面前,告诉他们,你做到了,你修好了当年毁掉你家庭幸福的‘死亡之路’。你这个孩子啊,真是……真是让人怎么说你好呢。”易键璋还是唏嘘不已,为这样不容易的长安。
长安抬起头,看着寂静的山谷,说:“还要谢谢您,若不是您带我来朔阳,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打开心结。”
更没想到会这么巧,她上手的第一个工程就是东华公路,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父母还在护佑着她。
易键璋拍了拍长安的肩膀,随她的视线一起望向西北的大山……
长安回到上海后,紧接着就被派驻到贵州的一处道路工程部负责那里的技术工作。
按理说她刚从外派工地回来,技术部应该按照惯例放她一个大假,让她好好休息放松一下,不应该再给她安排工作。
可就是因为她在朔阳工地立了功,获得了集团表彰,同时又受到易键璋的器重,所以惹来了部门其他同事的嫉妒。
于是各种冷嘲热讽,各种设计陷害便无法避免。
不想让易键璋为了她得罪全部门的人,她主动揽下了贵州工地的差事。
在荒芜人烟的山区一待三个多月,直到建造师考试,她才急急忙忙地赶回上海,考完后又马不停蹄地回到贵州,直到次年四月,工程竣工后,她才终于返回上海。
这次,她整整休息了一周。
刚上班,就接到易键璋的电话,“长安,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长安放下手里的图纸,去找易键璋。
敲门进屋。
“师父,您找我。”长安扬起眉毛,露出久违的笑容。
“坐吧。”易键璋推了推掉到鼻梁骨的眼镜,侧过身,从右首抽屉里取出一个蓝色的小册子,递给长安。
长安欠身接过去,低头一看,不禁惊喜地叫道,“我考过了!”
中华人共和国一级建造师执业资格证书。
巴掌大的小册子,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瞧把你高兴的。”易键璋笑了。
“嗯,特别高兴。”因为一直在贵州工地,她竟把查成绩办证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幸亏还有师父在。
“谢谢您,一直替我操心。”长安由衷感谢易键璋。
易键璋摆摆手,“不说这个。如今你拿到建造师证,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别人竞争项目经理的岗位了。长安,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你的确是想朝着项目经理的职业目标努力,对吗?”
长安不假思索地点头,“是。相较于技术岗,我更喜欢具有挑战性的项目经理岗位。”
“好!”易键璋赞许地看向长安。
他没有看错人。
面前这个五官英气,沉静端庄的女子,未来的成就绝不仅仅局限于此。
易键璋打开文件夹,将一张图纸和一沓资料递给长安。
长安接过来,视线落在图纸上方的题头上。
“部队营区道路改建……”她抬起头,眨了眨黑浓的睫毛,“是要派我去这儿工作吗?”
易键璋笑了笑,“是。这次的工程你不仅是技术员,而且还是……”他顿了一下,才语速缓慢地说:“项目经理。”
第十三章 律师长宁
上海。
徐家汇淮海中路新东方大厦。
正值下班高峰,穿着时尚的都市男女从大厦里涌出,像一波波黑色的海浪,迅速占领了空旷的人行道。
“借过,抱歉,借过。”长宁一边看表,一边迅速从人缝中穿过。
“长律师——”背后有人叫他。
长宁的一只脚跨下道牙,一只脚轻轻一旋,转过身来。
一抹娇小的身影动作笨拙地挤了过来,快到他跟前的时候,却和旁边横插过来的人撞了一下,她低声惊呼,整个人失去平衡朝他扑了过去。
长宁双臂一伸,稳稳地将她接住。
怀里的短发女子长着一副圆圆的脸盘,此刻正红得像番石榴似的,感觉到手臂上的温度,她挣了挣,想自己站着,却没能如愿。
她垂下睫毛,用很小的声音提醒面前这个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人,“你放开我。”
见他不动,她的睫毛扑扇两下,皱着翘翘的鼻尖,语气无比担忧地低声说:“你干嘛呀,小心被律所的人看……”
听到这声熟悉到骨子里的干嘛呀,长宁的心猛地一热,他低下头,眼神热烈地看着那个黑黑的发顶,手指一紧,攥住她的小手。
女孩微张着嘴,眼皮猛眨了几下,表情诧然而又慌张地看着他。
长宁的眼眶有些发烫,他抬起空出的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哑了声说:“凌薇,以后我们不躲了。”
“啊?”凌薇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被长宁牵着手向马路对面走去。
街口等红灯,附近都是在大厦工作的人。他们大多认识上海维正律师事务所的长宁律师,那个英俊沉稳的男人,此刻正牵着一个女孩的手,昭告全世界,他恋爱了。
凌薇的头一直没抬起来过,耳朵里嗡嗡全是回声,心脏也噗通噗通乱跳,她的眼里全是握着她的长宁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偶尔听见声音,也全都是对他们的祝福,以及对她这个小女友的羡慕声浪。
混混沌沌跟着长宁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背街小巷,还未及开口就被他吻住。凌薇的脑子一片空白,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
长宁抵着她的额头,眼神热烈地凝视着他的“地下女友”,“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凌薇鼻子发酸,噙着眼泪拼命摇头,“是我太笨,总也转不了正。长宁,你才刚刚在律所站稳脚跟,你和我的事情……要是让律所知道了,肯定要找你的麻烦,不如,不如我主动辞职……”
“不许!”长宁擦掉凌薇脸上的泪滴,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说:“维正不许律师和实习生恋爱本身就是侵权,如果他们借此为难我们,我们有正当理由告他。而且你转正的事,我已经研究过律所的制度了,他们没有理由不为任用期超过20个月的实习员工转正。接下来,我就要为你争取正当权益。”
“可律所一直……”凌薇抱住长宁,低声说:“我怕影响你,长宁,这些年你和姐姐有多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你若是因为我失去这份工作,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长宁伸手把凌薇抱紧。
“傻瓜,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留在维正还有何意义?”
凌薇身子一震,把头更紧地埋进长宁的怀里,半晌,小巷子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井舍”,一家经营西北菜的饭店,因为院子里的一口古井得名。“井舍”距离新东方大厦四站地,从地铁西口出来就能看到饭店的红黑门面。
长宁带着凌薇走进饭店,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长安。
她今天穿了一条蓝白相间条的衬衫裙,袖子挽到肘弯,半长的头发松松的绾在脑后,夕阳余晖映红了她的眉眼,看起来竟出奇的美丽。
长安正埋头看着图纸,没发现长宁已经走到桌前。
“铛铛——”
长安猛地抬头,看到长宁,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宁宁。”
“姐。”长宁上前,俯下身,给了长安一个大大的拥抱,“好想你。”
长安拍着他的脊背,满足地微笑,“姐也好想你。”
长宁起身,把站在不远处的凌薇拉了过来,“姐,她就是凌薇,我女朋友。”
凌薇只是在手机照片上看到过长安,如今见到真人,她不禁紧张到结巴,“姐……姐姐好。”
长安的眼睛里逸出一道光芒,她瞥了瞥同样紧张的长宁,然后打量了一下凌薇。
“你好,我听长宁提起过你。坐吧,凌薇,你是叫凌薇,对吗?我没叫错吧。”长宁起身,指着空位,招呼两人坐下。
“没,没叫错。我叫凌薇,会当凌绝顶的凌,蔷薇花的薇。”凌薇的脸涨得通红,她坐下时长宁鼓励地扶了把她的腰,她却像惊到了一样,颤了颤,才缓缓坐下。
长宁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亦是慌张闪躲,把长宁身子扶正。
长安轻轻咳了两声,把菜单推过去,“凌薇,你想吃什么随便点,这家菜馆是西北风味,我和宁宁经常来。”
“啊,不,姐姐,我不会点菜。要不,长宁,还是你来。”凌薇把菜单塞进长宁手里。
长宁看她实在紧张,就拿过菜单唰唰唰勾了几道菜,之后对服务员说:“所有的菜都不放辣椒,我女朋友吃不了辣。”
服务员眨眨眼,觉得不可思议,“都不放吗?凉拌米皮也不放?”
“不放!”长宁回答的干脆利落。
“咳!”长安重重地咳了一声,桌下,她伸出白色的鞋尖,踹向那个重色轻姐的弟弟。
“嘶!”长宁掀起眉毛表情狰狞地瞪着长安。
长安却翘着二郎腿,正优哉游哉地喝水呢。
“你怎么了?”凌薇紧张地扶着他的手臂。
长宁背过脸,咬牙切齿地说:“蚊子咬了一口。”
凌薇赶紧抬头,四下里看看,纳闷地说:“这么早就有蚊子了。姐姐,你也要小心啊,小心蚊子咬。”
长安看着没心眼的凌薇,拼命忍着的那股子笑意再也憋不住,冲口而出。
“哈哈……哈哈哈……你……你们……哈哈哈……”
凌薇微张着嘴,愣了愣,也跟着长安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长宁原本不想笑,可看到他这辈子最最亲爱的两个女人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他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姐……你真是……真是……哈哈……哈哈哈……”
第十四章 团聚时刻
这一笑反而把那一丝别扭的陌生感给笑没了。
上菜之前,长安已经把凌薇的情况了解个大概。
凌薇,25岁,江苏盐城人,家境普通,是弟弟长宁的大学学姐,两人在校时互有好感,凌薇研究生毕业后去维正律师事务所实习,长宁晚一年去维正,两人在律所工作期间确定恋爱关系,碍于规定一直在谈“地下恋爱”。
“你们公开了?”长安听了长宁的讲述,不禁惊讶地问。
长宁和凌薇对视一眼,“对,公开了。我不能再让凌薇受委屈,如果维正,维正容不下我们,我们就一起辞职。”
凌薇咬着嘴唇,眼眶里溢满泪水,她歉疚地对长安说:“姐姐,是我拖累了长宁。”
“不许你这么说。凌薇,如果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了,那他也不配拥有爱情。”长宁把瞬间泪雨倾盆的凌薇揽在怀里,轻声安慰着。
长安静静地看着她英俊出色的弟弟和他善良纯真的小女友凌薇。
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起,她的长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可以保护她,保护爱人。
看着长宁宠溺痛惜的目光胶着在凌薇的身上,说实话,她竟意外地生出一丝嫉妒。但那只是昙花一现,对于长宁和凌薇的爱情,她更多的是欣慰和祝福。
她的弟弟,配得起这世上最珍贵的幸福。
所以,她轻轻咳嗽打断在她面前秀恩爱的两人,她看得出两个人眼神里的紧张,尤其是凌薇,几乎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她有那么可怕吗?
长安端起水杯啜了口茶水。
她抬起头,看着他们,说:“我看,你们分……”
“咣”的一声,凌薇竟把勺子给掉了,长宁紧张地瞪着她,那眼神哀怨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流泪。
长安不理他,看着凌薇,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你们分……分不开了。”
长宁和凌薇同时一愣,随即对视一眼,激动地站了起来。
“姐,你同意了!”
看到长安脸上的微笑,长宁嗷了一嗓儿,像个孩子似的,把凌薇抱了起来。
“我姐答应了,我姐答应了!”
长安用筷子敲敲桌子,“喂!你们能不能低调点,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你们!喂!还蹦是不是,再蹦我就不同意了!”
唰!
比火箭还快,两人嗖一下就坐得端端正正的。
“哧!”一旁等着上菜的服务员也忍不住笑作一团。
不知是不是卸下心头包袱,这顿饭菜几个人吃得格外香。
凌薇中途去卫生间,席间就剩下长安姐弟俩。
“宁宁,你真打算从维正离职吗?”长安夹了一块烤的油黄发亮的孜然排骨放进长宁的盘子。
维正维正,维护正义。维正律师事务所是上海十大律所之一,在全国乃至国际上都享有很高的声誉。当年长宁硕士尚未毕业就被维正签为正式执业律师,不知遭到多少人的嫉妒,如今他为了心中所爱,竟然要舍弃为之奋斗了十数年的理想,即便是了解个中缘由的长安,也为他觉得可惜。
长宁咬掉排骨上的肉,一边嚼一边说:“这是最坏打算。我明天就去找主任谈这件事,如果他继续顽固不化,那我也只能带着凌薇离开维正。”
看到长安蹙起眉头,他按住长安的手,安慰说:“离开维正我也能找到接受我和凌薇的律所,万一不行,我还有国考这条路,你就别担心了。”
长安伸手捏住长宁的下巴,晃了晃说:“反正我说不过你,大律师。不过宁宁,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姐姐永远支持你。”
长宁侧过脸,贴住她温暖的手掌心,蹭了蹭,说:“有你这个姐姐我很幸运。”
长安笑了笑,抽回手,吃了口菜,想起重要的,她拉开背包,一边找东西,一边说:“宁宁,我给你的房东转了一万块钱。这里还有五千,你拿去,买几件应酬穿的衣服。”
因为她常年在外施工照顾不到长宁,所以工作后她给长宁租了一套一居室方便他去律所实习,她回上海就住在公司分给她的宿舍。
长安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长宁,“我今天取的现金,下次直接打你卡上。”
长宁不肯接,脸上表情抗拒得很,“我已经工作了,能自立了,以后别再给我钱了。倒是你,今年26了,也该考虑考虑给我找个姐夫了吧!”
长安瞪他一眼,“我不结婚。”
长宁嗤了一鼻子,“那是你没遇到像子墨哥那样好的……”
“宁宁!”长安皱起眉头。
“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长宁自觉失言,他偷瞄了一眼长安,小声嘟哝道:“子墨哥还没结婚呢。”
在美国读博的温子墨一直和长宁保持着联系,他知道温子墨至今单身。
“长宁!”
“到!”
“钱拿着!”
长宁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接过信封。心想,这些钱我都给你攒着,到时候加上我那份全给你做嫁妆。
长安放下筷子,“宁宁,你今年也26了。”
“废话,我只比你小了十几分钟。”
长安笑了。
是啊,她的宁宁长大了,大到该娶媳妇儿了。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她说。
“你说呗。”
“我……我想把朔阳的房子卖了。”长安看着长宁,眼底潜藏的情绪让长宁心头一悸。
朔阳老家的房子一直外租,为数不多的租金长安都用来贴补他的生活费了。今天她忽然提出卖房子,而且是她当命守护的家,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吗?竟逼着她卖房子。
“你怎么了?急等钱用?”长宁的目光凝注在长安脸上。
长安摇摇头,又点头,犹豫着说:“我想用点钱,老家的房子也租不上价,不如卖掉,还能活泛些。”
“那你到底要钱干啥?”
“你先不要问,到时我自然会告诉你。”长安显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长宁还想再问,凌薇回来了。
长安冲他使了个眼色,“算是说定了啊。凌薇,你快吃饭吧,一会儿菜凉了。”
长宁蹙眉看着姐姐,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又准备干些什么。
目光扫过桌上被长安折叠一半的图纸,他低声念道:“76部队营区道路改建……姐,你又要去工地了!”
长安瞄了一眼图纸,点头说:“嗯,明天就走。”
长宁哀嚎一声,“不是吧,我还想带你去苏州玩一圈呢,咋搞的,你不是刚从贵州回来吗?”
“一个周了。这是我最长的一次休假。噢,还有,你看看这个是什么?”长安从包里拿出一个蓝色小册子递给长宁。
凌薇好奇,也凑过去看。
“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级建造师执业资格证……呀!姐!你考过啦!”长宁激动大叫。
长安笑得特别明媚。
“不止考过了。我这次去部队施工,可不是技术员,而是……”她卖个关子。
“是什么?”长宁和凌薇瞪大眼睛。
长安的眼睛晶亮如宝石,她拿起筷子,一顿一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项—目—经—理!”
经过短暂平静之后,“井舍”的角落里猛地爆发出喧闹声……
第十五章 初入部队
76部队。
是一支有着光荣历史的英雄部队,它的营区位于SH市近郊,由于营区内道路年久失修,造成行人车辆通行不畅,所以三月份部队以邀请招标的方式最终选定龙建集团一公司成为营区道路改造项目的中标方。
风格硬朗的部队会议室。
“首长,这是龙建集团的长经理。”一位中校向匆忙赶来的部队领导韩思齐介绍工程乙方的代表。
“你好,你好,欢迎啊。”
穿着衬衫长裤打扮利落的长安上前一步,伸出手,握住韩思齐的大手,“您好,我是长安。”
韩思齐打量着长安,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你是……项目经理?”
面前姑娘也太年轻了,长得模特似的,个头这么高,还很漂亮。
长安看着浓眉大眼体格魁梧的部队首长,笑了笑,说:“怎么,不像?”
韩思齐摇头,“不像,一点也不像。我以为干工程的人,和我们这些军人一样,都是些大嗓门的壮汉呢。”
哪里想到乙方负责人,竟会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
长安微笑,“让您失望了。”
“啊?哈哈……哈哈哈。”韩思齐闻声,神情愉悦地大笑起来。
甲方乙方监理方,三方见面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才散。
韩思齐工作繁忙,致歉先走。
刚才招待长安的中校,后勤部基建营房处的处长董伟林,留下来安排后续事宜。
“长经理,实在抱歉啊,这次工期比较紧,只能委屈你们住在部队了。”
“董处长言重了,部队的条件比我们以前施工的那些荒郊野岭、戈壁沙漠好太多了。是不是,张工?”长安问一旁的技术部同事张杰。
张杰笑着点头:“可不是。我们这些做工程的,经常去偏远地段,那里荒无人烟,自然环境恶劣,我们不仅要保证日常施工,而且还要自搭营房,自凿水井,为此,工友们戏称他们是‘类人猿’,因为我们啊,过的是原始生活。”
“那岂不是和我们的战士很像!我们这支英雄部队,经常会出去武装拉练,他们在野外的状态和你们筑路工人如出一辙。”董伟林笑道。
张杰想了想,“的确很像。”
“战士和建筑工人,一个保卫家园,一个建设家园。说到底,都是为了祖国这个大家。都是值得我们钦佩的人。”长安抬头望着部队大楼前鲜红飘扬的国旗和军旗,轻声说道。
战士和建筑工人。
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两个看似毫不搭界的职业放在一起品评,却奇妙的统一融合,毫无违和感。
董伟林品咂着这几句话,不禁对这位年轻姑娘刮目相看,“说得好!说得太好了,长经理!”
“您过奖了。”长安微笑道。
部队营院内树木葱茏,鲜花繁盛,与整齐规范的营房交相辉映。办公楼上方,矗立着“听党指挥、服务人民、英勇善战”12个红色大字。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列整齐划一的军人喊着响亮的口号从长安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的出现犹如一阵夏日的凉风,令人精神一振。
董伟林看两人都有些沉默,不禁笑着问:“是不是不习惯?”
“哦,还好。就是觉得挺震撼的。”长安还在看那一列战士。
“这算什么啊,我们部队最厉害的是直属侦察连,他们获得过全军侦察兵军事比武的第一名,并荣立集体二等功。而且啊,连队一排长,是位‘特殊人物’,曾上过新闻。”
长安抬眼看着两眼冒光的董伟林。
“你们肯定猜不到,一排长竟是位清华毕业的硕士生!当年他舍弃国外的高薪工作毅然投笔从戎,不知感动了多少有志青年,自打他开了先例,我们部队已经先后接收了十几名名校毕业生。”董伟林越说越起劲,他指着营院西北角一幢蓝色拱顶刷着米白色涂料的四层楼房说:“喏,你们看,那栋楼就是侦察连的营房。一排就住在一层,哦,对了,你们的宿舍就在侦察连的旁边,那栋二层楼。”
董伟林把长安等人带到施工队的宿舍,一幢青灰色的砖结构的楼房,“长经理,实在抱歉啊,营区只有这么一栋老楼还空着,房间还好,我让战士们收拾干净了,家具床铺也是新的,可就是……”
他看着长安,语气顿了一顿,歉疚地说:“可就是没有卫生间。”
长安正在窗口探望远处即将动工改造的老旧道路,听到董伟林的话,她转过头,漆黑的眼睛瞪得有些大。
董伟林赶紧摆手,解释说:“你先别急,办法我们已经想好了,喏,看到侦察连的楼了吧,施工这段时间,你们就用那边的卫生间,我已经安排好了。”
长安嗯了一声,推开老式的钢窗,看向董伟林口中所说的侦察连。
透过大树繁茂的枝叶,长安看到那幢四层框架式结构的楼房与其他营房并无二致。推拉窗亮得宝石一样闪着光,窗台没有任何杂物,可能是出去训练的缘故,整栋楼房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她转过身,对董伟林说:“谢谢您,我们很满意。”
“客气啥,应该做的。哦,对了,吃饭你们就在部队食堂吧,宿舍这边也不适合架灶生火。”董伟伟指了指狭窄的走廊。
长安点头,“那就打扰了。”
“行,你们先这样住下,有需要随时和我联系。”
长安伸出手,“谢谢。”
董伟林握住长安的手,然后松开,“那你们安顿收拾房间吧,我回去了。”
“我送您。”长安作势欲出,却被董伟林拦住,“不用,不用,人民子弟兵不兴这一套。”
董伟林脚步如风的大步离开。
长安走出房间,冲着在院子里扎堆唠嗑的三十几名工人拍了拍手,“开会!”
工人们看看她,只有少数几个人从台阶上站起来,其余的人,不是继续插科打诨,就是闭着眼睛睡觉,对长安的话置若罔闻。
“集合开会!”长安加大音量喊了一声,这些人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不情不愿的朝长安站的位置走了过来。
长安眉头紧蹙,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接下来,长安按照名单四人一间分了宿舍,因为是工地唯一的女性,所以长安自己分了一间,位置在一楼,方便处理事情。
接下来就是安顿,打扫,长安的行李很多,她光是整理带来的工具书和资料就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等她把行李被褥都收拾妥当,张杰在外边喊,“吃饭了。”
长安应了一声,拿起书桌上的工程图纸,走了出去。
“工人们去了吗?”长安走下台阶。
“早去了。咱们也得快点,不然就要饿肚子了。”张杰摆摆手。
长安笑了笑,快走两步,跟上张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