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灾
大明天启六年六月丙子。
山西大同府蔚州灵丘县。
时候已是三更县城空廓的道路两旁家家房门紧闭街道上隐隐扬着一层薄薄的黄尘夜静得怕人只是风刮着树叶不时地刷刷作响是这个无星无月的夏夜里唯一让人们听得见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沉睡过去了昨天夜里还像一场暴风雨一般的蝉声一日之间似乎凭空消失了人们满意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享受着夏夜的宁静享受着一日农活之后的酣梦。
靠近北城门大约十几丈的地方有一间土坯小茅屋那是佃户王牛儿和他新婚妻子的住所。给东家下了十来年的苦力气终于攒起了几钱银子加上从东家那里借来的十几斗谷子便从外路客人那里换来了一个说美不美说丑却也不丑的妻子不过半年便又怀了孩子若不是身上还背着那利滚利滚起的一百多斗谷王牛儿真是做梦都要笑得醒来。不过日里再愁庄户人也绝不会愁得睡不着觉。明天还要下地干活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他们没有时间拿来愁。
因此现在的王牛儿正皱着眉头呼呼大睡时不时的咕哝两声不知道做的是一个甚么梦。他的妻子卢氏略略挺着肚子仰面而睡脸上却是微孕笑意想是梦见孩子出世一家人其乐融融忍不住微笑。
门外走过一个更夫用力敲着梆子叫道:“三更三点!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啦!”梆子声堂堂的直响了过去。王牛儿和卢氏并没给吵醒仍然做着各自的梦。只是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他们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一次做梦了。
就在三更三点的梆子响过不久整个灵丘县就像是一艘被抛入滔天骇浪的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从西北到东南地震突然袭击了灵丘一座座房屋在如雷的轰鸣中倒塌就连那曾经抵御了俺答铁骑的城墙也在震波之下裂开一个个的缺口。人们还没睁开他们的睡眼就被突然塌下的房梁掩埋在底下甚至来不及出一声临死的悲鸣。西边天地交接之处变成红彤彤的一片仿佛着了火一般又像是天地神灵为灵丘死难的五千多民众打醮度。
在第一轮震波中幸免于死的人们纷纷奔出屋外寻找地势宽阔可以避难的处所相互践踏推挤之间却也踩死挤死了许多人。那王牛儿在初震之际被房梁砸正了天灵登时便一命呜呼。卢氏却只断了一臂咬紧牙关挣扎着爬出废墟挺着肚子随众人向城外涌去。她怀着身孕行动甚是不便走不出几丈便被挤得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跟着又不知给谁踏了两脚险些踩在肚子上。她心中竟不觉恐惧拼命护紧了肚子居然挣扎着爬起身来刚刚立定只觉东方骤然一亮一道紫电破空闪过人们纷纷惊呼依稀间却见一样甚么物事自天外划然而过直向南面桃花山方向落去了。
众人身在生死之间见此异像也不过是片刻惊诧跟着便又寻路逃命去也卢氏这番运气却没方才那般好还没走到城门便又给人挤倒这一次却没爬得起来只叫人活活踩死了。
第一回 越空
公元2oo5年5月12日星期四。
今年5月13日恰逢星期五这一天耶稣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这在西方人眼里绝对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可是对于巴蜀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大四学生桓震来说今天绝对是自己的幸运日。说起来还要托黑客们的福也不知道13号星期五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许多病毒的作日都被设置成了13日星期五大学周边多的是网吧这病毒一来网络维护人员可就成了各个网吧的抢手货色特别是像桓震这样技术过硬平时多有业务往来的更是提前四五天便接到许多预约要他前去检查系统到星期五当日还要在各个网吧坐镇。
桓震是个川西的农家子弟家里供他上学已经是竭尽全力何况桓震又被保送读了研究生九月便要入学他想在开学之前好歹攒下点钱给老爸买一副花镜给老妈买一个按摩仪……因此现在他是一面给网吧打工赚钱一面“借用”网吧的电脑给外面的公司做商务网页。老板们信任他的技术也都愿意请他。好在他穷得一文不名也没有姑娘肯打他的主意不必为女朋友花钱倒是节省了大笔开支。
星期四这一天桓震起了个大早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天的行程除了给各网吧系统维护之外还要去一个公司签一份制作网站的合约。如果全部都能顺利完成一共可以赚到七千块钱。这对于桓震来说已经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目了。所以今天桓震的精神状态格外地好还特意翻出他那件百年难得一穿的棕色夹克套上弄得临出门时同屋的几个兄弟直冲他吹口哨硬要说他春心萌动了。
一天的任务完成得十分顺利太阳快要爬到头顶的时候桓震的笔记本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家网吧了。是先吃饭还是先干活?犹豫了一下桓震还是朝着网吧的方向走去——说不定正好碰上老板吃中饭还能跟着蹭一顿呢。
这间网吧似乎是新开张的桓震记得那里的铺面原本是一间化妆品店。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服务据说老板也是通过朋友介绍才找到他的。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幻空网吧”的招牌心里暗自嘟哝一句“怪名字”桓震迈步走进了这家将要改变他一生甚至改变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网吧。
网吧里有二十几台电脑桓震用自己带来的程序光盘一一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很快便做完了活。老板又要他替自己的手提电脑也检查一下桓震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了接过老板的手提不由得心里惊叹了一声:“这小子真有钱啊!”手提的配置不是一般的高操作起来十分的顺畅。桓震麻利地安装好杀光盘顺手按了光驱的弹出键不料竟然没有半点反应。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按错了地方又试了一遍仍是不见动静。糟了他有点慌这种值钱的东西一旦坏了个什么零件就算不是自己弄坏万一老板硬要栽到自己头上无凭无据的也只好吃这个哑巴亏他桓震哪里赔得起?
桓震定了定神尝试重启电脑。就在他的三根手指按在ctr1+a1t+de1键上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电流从手提的键盘一直侵入他的身体他分明感觉到电流通过他筋肉和血管的烧灼甚至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跟着是变慢然后逐渐停了下来。他的四肢、躯干仿佛随着那一道电流的袭击全都不属于他自己了他的身体在虚空中往下坠融于虚空之中。突然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欣喜一种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充满了他的胸膛他快乐得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桓震渐渐恢复了意识。或者不如说他是痛醒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个细胞都在痛痛得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忽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喜道:“这可好了总算是醒了!”他剧痛之中神智仍然清醒心想难道我在网吧触了电现在是在医院?想要睁开眼来瞧瞧眼皮却被甚么粘住了似的全然挣不开来。桓震心中大急又要用力却觉一样温热湿软的物事触上了脸颊他大吃一惊旋即觉得那物在他眼角拂拭了一会眼皮便不粘当下慢慢睁开了眼只觉眼前一片白亮过得片刻双目才能视物。
桓震睁开眼来面前却是一老一少两人老者颏下蓄着花白胡须小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穿一件淡绿衫子下身一条白裙梳了两条小辫垂在胸前。桓震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怔怔的瞪着两人瞧了半晌这才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那老者一开口竟是山西口音道:“汝是哪里来的捣失鬼可知道那山腰上乃是雷神洞穴么?倘非今么老夫偶然遇见将你搬回家中怕不叫狼子虎子咥了你去!”桓震生在四川长在四川二十四年来从未离川哪里听得懂他的山西梆子?睁大了两眼一片茫然。那老者似也瞧出他不解晋语又道:“老夫瞧你穿着古怪不似常人快说你是何人?因何在此?”此番说的却是北京话虽然颇有生硬桓震却能听懂了迟疑片刻答道:“我是巴蜀大学的学生。大爷请你给我的老师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那老者皱起了眉头道:“甚么点化?你是丹方术士?”
桓震一怔心想自己怎么和术士扯上了关系这老爷子想必有些耳背不如跟那小姑娘说罢当下腰一挺便欲起身只觉肩背一阵剧痛浑身无力只得又躺了下来。那老者道:“你肩骨碎裂不可乱动!”桓震心中奇怪怎么自己触电竟然触得骨折了?但他不暇多想对那小姑娘道:“小妹妹你们……”一句话说得一半突然卡了回去脸色惨白原来他这一动视线转了方向便看到自己所在之处并不是什么医院的病房却是一间又低又矮又阴又湿的小木屋。这种屋子桓震并不陌生因为他在巴西大山里的家人就住着这样的房子。可是自己现在明明应该身在城市为什么会这样?一瞬间他的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一会想难道自己被这老少二人绑架一会又想莫非自己给电得昏了到现在还在做梦?
那老少二人似乎也很是奇怪那小姑娘更是上一眼下一眼不住地打量他。桓震被她看得毛索性反瞧回去这一瞧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大汗:那老者身上穿了一件对襟青袍头上戴一顶四方巾那小姑娘穿的竟也是古人服饰。桓震心中突突直跳战战兢兢的问道:“这……这是哪里?”那老者道:“此地乃是大同府灵丘县。”
桓震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触电之前分明还在成都巴蜀大学门外的网吧何以一电之下便到了大同?他脑中一片混沌只知一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一时间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过得半晌方道:“请问最近的派出所在哪里?”他原本打算只要找到派出所便可说明自己的情况再不济也能被遣送回籍哪知那老者却道:“甚么牌锄锁?小哥你要寻铁匠么?”桓震不祥之感愈来愈强装起胆子问道:“今年是什么年头?”那老者皱眉道:“你怎地连这也不知?今年乃是天启六年今日是六月戊寅。”桓震只觉耳中轰的一声眼前一阵黑:我竟到了明朝!
他从山上摔下伤势本就不轻这一心情激荡登时胸中血气翻腾几乎又再昏去。那老者见他神色不妥忙两步跨上前来伸手按住他人中、志堂几处穴位揉捏了半天这才令他安静下来。那少女端了药汤在旁看着神色颇为焦急。
桓震定一定心神仍是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这个事实。难道自己真的来到了明朝?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永远离开那个属于自己的21世纪?桓震使劲晃着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这个古怪而可怕的梦境回到真实的世界去。可是这样作除了让他的肩头更加痛得利害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效果。于是他也慢慢的平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了。
很明显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不知道怎样受了伤于是被这位老者救了回来。据他说这里是灵丘距离成都正是千里迢迢。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没有汽车要怎么回去?想到这里桓震不由得叹了口气:就算真能设法回到成都那成都也不是他那个年代的成都了又有什么用处?他生硬地转动脖子看了看这间茅屋。四面土墙上搭着一个茅草屋顶已经有几处在漏雨了地下放了几只瓦缸滴滴答答的响个不住。看来这祖孙二人的日子并不富裕多半也养活不起自己这个闲人。等伤好以后还是要寻些谋生之途的。不过凭自己一个21世纪的机电系学生又能做些什么?教这些明朝人如何装配动机么?桓震苦笑起来。
那小姑娘见他神色甚是骇人不由得害怕起来低声道:“爷爷爷爷你瞧他脸色好不怕人!”那老者道:“不打紧他刚受了伤脸色自然不好。雪心乖乖地去把咱们方才捡的山鸡烧一锅汤来。这小哥折了骨头须得喝些汤水才好。”桓震只顾得出神全没听见他二人说些甚么更谈不上道谢了。那老者也不来与他说话自顾自的拖过背篓整理其中草药。
他呆的这会工夫雪心已经把鸡汤烧好了替他盛了一碗。桓震不好意思让女孩子喂自己喝汤连忙挣扎着欠起身来不料这一动弹竟又扯破了伤口禁不住痛得闷哼一声。雪心杏眼一瞪嗔道:“找死么?乖乖躺好!”顺手放下汤碗扶他靠在床头打开伤处裹着的布条重行上过了药又另取干净布条裹了。桓震手足无措地瞧着她突然没来由地心中有些乱跳。雪心似有觉察脸颊微微一红转身端起碗来一勺勺的喂他喝汤。桓震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老者聊天。
原来此地乃是灵丘县城南的一座小山山名唤做桃花。这老者姓周名士昌万历年间曾在朝中做那工部营缮所的所正到也是个正七品的官儿。天启皇帝即位之后信用权阉朝纲不堪但凡有些骨气的正直士人如万燝、杨涟、左光斗之属纷纷拼死进谏不能死谏的也大都避朝隐居不屑与群小为伍。这周士昌官小力薄自分撼魏忠贤不动遂携妻带子回了灵丘原籍隐居。不料两年前灵丘瘟疫横行老妻和儿子先后染病就此不起。周士昌白人送黑人伤心之余更加将一个独生孙女十四岁的雪心视若珍宝祖孙二人就在这桃花山中相依为命。前日灵丘大震周氏祖孙因是在山中空旷地带结庐而居周士昌年纪老迈睡觉又甚警醒略有震动时急忙奔出逃命倒侥幸躲过了一劫。两人露宿了一日震动渐渐止息周士昌见山中不少动物被倒塌的树木压死便带了孙女进山去捡拾不料却见桓震遍身血污的躺在杂草之中便请几个相熟的农夫将他搬了回来放在茅屋之中调养。桓震除肩骨碎裂之外并无别伤周士昌颇知医理自行采了些草药给他内服外敷居然止了伤口流血。
周士昌问起他身份来历桓震自不能大摇大摆的说自己乃是几百年后的人只得胡编乱造一番说是祖籍四川幼时便随父亲在西方行商去年父亲病逝自己这才回归中土不想地震时受了伤便连父亲的骨灰也都丢了。说到这里还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来不料想到自己孑身流落异时空不知何时方能回归家乡、重见父母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便放声大哭。
第二回 余震
桓震喝过了汤只觉十分疲累便又睡了过去。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听得似乎有人叫他名字睁开眼来赫然竟是自己的级任老师谷朝阳。他见到熟悉之人一颗心喜得几乎炸开来叫道:“谷老师!你可来了!”一面竟落下泪来。谷老师笑眯眯的走到他身前将手搭在他肩头道:“哭什么?老师这不是来接你了吗?我已经买好了回成都的车票你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就走。”桓震大喜也顾不得想甚么明朝不明朝天启不天启脱口道:“我什么也没有谷老师这就走吧!”
谷朝阳突然把脸一沉怒道:“谁是你的老师?”转身便往外走。桓震大急连忙一把扯住哀求道:“别丢下我一个!”谷朝阳竟不答话回手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脆响。桓震脸皮大痛猛然醒来竟是南柯一梦。
睁开眼来只见雪心一脸焦急地站在床边一手揪着他的领口一手举在空中尚未落下方才那两个耳光大约便是这么来的了。桓震大惑不解正要问她干么无故殴打自己却听她道:“快走快走又震了!”桓震一惊果然觉得地面隐隐晃动想是前些日子的地震刚过此刻余震又来。他也知地震起来不是好耍连忙坐起身反手抓住雪心手臂用力想站起来。不料他冒冒失失的这么一抓一扶竟恰好碰到雪心的胸部。雪心身子一缩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将过来。桓震不防她有此一举左手先抓了一个空加之伤后体弱这一耳光却打了个结结实实与方才为了叫醒他打的那两下大大不同。
桓震身子一侧跌在床上抚着脸道:“姑娘你做甚么?”周雪心怒道:“我爷爷好心救你你却来动手动脚!”桓震大叫冤枉欲待解释却又无法开口正在那里窘地面却又晃了几晃。周士昌冲进来急道:“甚么时候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快走快走!”一把拉起桓震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扯了雪心急急的出门去。
三人刚奔出小屋地面便剧烈摇晃起来桓震立足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周士昌毕竟年纪大了被他这么一扯也差点一起跌个跟头。周雪心歉意一笑回身摸起柴刀左右一瞧找了一株寸余粗细小树几刀砍断削去枝叶递给桓震。
桓震接在手中刚要出口道谢突然地面剧震只听得一阵轰隆巨响他只觉脚下一空身子疾坠而下跟着全身一震却又停住了。原来他们三人延挨片时那地动之势呼吸之间便有变化不知怎地竟在桓震脚下裂开了一条地缝。桓震脚下空虚身子自然下落但他手中横拿着那枝树杖却恰好卡在裂缝之上悬住了身子。幸好那木质还算结实桓震身子也不甚重不然万一树杖一断非得掉入缝底不可。
周士昌与雪心伏在地下直待震动稍缓方敢抬头两人一起用力将桓震拉了上来周士昌道:“老夫晓得一个去处甚是空阔可以避灾!”当下向西北而行走不多远只觉山势霍然开阔竟是一片小*平原。不一会地面震动稍歇三人寻块地方坐了桓震伤后运动过于剧烈觉得脑袋阵阵晕忍了又忍只是不说出口。撑得一会实在忍耐不住了这才就着地面躺了下来仰面而望只见天穹阴沉沉地直压下来似欲将他三人整个儿罩在其中一般。他暗自心惊不敢再看转过身去对雪心道:“方才真多谢姑娘的树杖否则桓某此时哪还留得命在!”雪心脸上一红摇头道:“那也没甚么。”周士昌接口道:“哼还说没甚么?爷爷瞧你方才劈树的力气可大得很哪!”雪心脖子一缩伸出了舌头不敢作声。周士昌叹道:“女孩子家终日跟着猎户刘那班人舞枪弄棒有甚好处?”雪心反口道:“若不是平日舞枪弄棒便削不得那树杖;若不是有那树杖在手此刻桓公子已然喂了地缝去啦!”周士昌斥道:“小孩子家乱说甚么!”
桓震忙道:“确要多谢姑娘才是。”迟疑片刻又道:“小子蒙老丈与姑娘几番相救这份大恩实在无以报答……”周士昌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桓公子不必挂怀。”桓震打蛇随棍上道:“不敢若蒙老丈不弃尽可直呼小子姓名。”周士昌微微一笑道:“桓公子你可有何打算?”桓震听他不改称呼怔了一怔心想自己不过是想表示一下亲近套个近乎难道竟惹恼了他不成?可是瞧他神色又不像生气的模样想了想只得答道:“不知地震何时方止……不论如何该当先去寻回家父骨殖才是而后震当负骸还乡不令家父为异乡之鬼。”他哪里又有甚么父亲骨殖要去寻了?不过是想看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能不能找到些线索回到他的二十一世纪去罢了。
周士昌脸色转和道:“自当如此。震儿你且安心在我这里养伤其余一切慢慢再说。”桓震这下才真的傻了原来刚才这老头子别扭了半天就是为了这点事情!看来自己这现代人跟明朝人的思想还真是统一不到一块去啊。他心中暗忖要想永远瞒紧自己的来历就必定得学着用明朝人的脑子去思考。可是如果哪天真的做到了这一点自己会不会也就在思想上退化了呢?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理这个问题了。
这一夜三人便在野外露宿。桓震重伤之余非但不能好好休息反倒一番奔波夜间更吃饱了露水着够了凉睡到半夜便起烧来抖抖嗦嗦的直打寒战。他不愿吵醒周氏祖孙只是自己咬牙强自忍耐然而寅丑相交天色未明之时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分虽然时值六月盛夏但日间刚刚下过暴雨天气仍是颇冷。几人匆忙逃难竟不曾带得火种桓震躺在草地之上只觉得寒冷透骨转头瞧周士昌与雪心祖孙也都是缩作一团不住打颤。他冷得难以忍受索性忍着肩头疼痛坐起身来随手摸了一下裤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此刻他身上所穿的仍是那一身夹克长裤他是机电专业平时摆弄电线常要用火因此虽不吸烟口袋里却也时常装着一个打火机。此刻有火便是有命无奈自己全身无力连坐着都颇为不易别说起来寻柴生火了。没奈何只得叫醒雪心。慢慢挪到雪心睡着的所在轻轻叫了几声却无回应。桓震心中奇怪伸出手去推了她一把只觉触手竟是冰凉不由得吓得几乎失魂。急忙伸手探她呼吸时气息却仍均匀看来只是寒冷并无他故。
他这才放下心来又再用力推了几下雪心醒了过来见他手中有火也甚高兴连忙叫了周士昌起身周士昌也正在冻得抖闻言大喜便教雪心去寻柴禾。那砍柴拖柴本是雪心平日里常做之事虽在黑夜也是轻车熟路用不多久便带了一抱粗细不等的柴枝回来。桓震从中挑出几根较干燥的擦燃了火机慢慢点燃继而又引燃了一个火堆。几人有火可烤登时都欢喜起来。周士昌伸手要过桓震的火机就着篝火翻来覆去地瞧了许久方才叹道:“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老夫在工部十几年却也不曾见过这等精致之物!”桓震笑道:“此等物事在小侄生活之处却是随处可见。周老伯若不嫌弃便收下了罢。”周士昌看着那火机又赞叹了一番。桓震以为他必要欣然收下了岂知周士昌赞叹一番之后却又将火机递还了他道:“君子不掠美况老夫于此等玩物并无嗜好倒要多谢你了。”
桓震也不再强要他收下伸手接过正要装入口袋却见雪心就在旁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那火机似乎十分向往。他心中一动笑道:“你也要玩一玩看么?”说着手指一动啪地一声擦燃了火雪心甚是高兴拍手道:“好神奇!桓哥哥让我也试一下好么?”桓震欣然道:“那有甚么!”便将火机放在她手中。雪心接过来摆弄了半晌却搞不明白那火苗是从哪里出。桓震哈哈大笑接过来指点明白了雪心依样葫芦果然擦起火来。她两手小心翼翼的握着火机似乎怕一放手火苗便要不见了一般抬起头来笑嘻嘻地望着桓震。
桓震赞道:“了不起!只是这里面火油已经不多还是快些熄了罢。”雪心点了点头合上钢盖将火机还了给他。桓震顺手接过朝口袋里一放正要开口却觉得地面又是一阵晃动心道不好余震又来了!雪心也已感到震动吓得身子一缩躲入了爷爷怀中。周士昌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这里四面皆平不会有危险。”向小屋方向瞧了一眼又道:“那屋子不知可曾给震塌了?前几日大震的时候城中家家的房子都给震的倒了死人没有五千也要四千。老夫这破屋不知得了甚么神灵庇佑竟不曾塌。看来此劫终究还是难逃啊。”桓震却觉得这余震似乎有些怪异似乎有甚么巨大的物体正从远处向这里移动一般与寻常地震的纵波、横波并不相同。他抬起头来环视周围只见他们所在之处原来是一个两面夹山的小小谷地说是三面环“山”其实只不过是连二十度也不到的小山坡。桓震本是四川人这四川从古至今都是中国的地震多带虽然自己并没亲身经历过大规模的地震但是从小到大学校都很重视防灾教育因此对于地震他的知识还是比较多的。记得初中的时候上防震课老师曾经说过地震可能引起的灾害有山崩、滑坡和泥石流山崩滑坡需要一定的倾斜度这种2o度的小山坡恐怕滑也滑不到哪里去;据周士昌说地震几日来一直暴雨不断到今天早上才停。难道是泥石流?桓震努力转动脑袋回想当年听来的一点知识。
忽然他大叫一声不好:从这里的地势看岂不是一条旧河谷么?再侧耳倾听果然远处传来阵阵闷雷似的声音嗅一嗅空气中也夹杂了浓重的泥土气味。桓震抬头望了一望两边问周士昌道:“周老伯这里可是一条河谷?”周士昌一怔答道:“不错正是。不过这河已经断流几年了。”桓震脑中混乱:几曾听过泥石流是生在旱河里的?可是事已至此宁可信有不可信无还是快些离开这里的好。
他心中计较已定便要周士昌和雪心起身离开谷地。周士昌不知所以只是问他为何要走磨磨蹭蹭之际那闷雷似的声音已是愈来愈近。桓震心中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一手拖了周士昌一手拖了雪心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大气力直将两人向谷口拉去。在他本意只要离开这山谷便不在泥石流行进的路线之上岂知他初中时代的几节防震讲座非但老师并未用心连学生也都不过尔尔十几年过去早已经百分百地原物奉还他虽知泥石流将至躲避的法子却是错了。人的两条腿再快又焉能快得过瞬间爆的泥石洪流?因此但凡预感泥石流将至便不能顺着流向避难桓震要想出谷该当爬上山坡才是。他径行由谷口通过确是十分危险。
但他的运气实在不是一般的好便在三人刚刚离开山谷之际一股水流便裹挟着细小泥沙潺潺而至水流愈来愈大水中夹带的泥沙也愈来愈多逐渐由水流变成了粘稠的半固体汹涌咆哮而下。桓震等人已经离开了危险区站在远处瞧着泥沙俱下、树木倾折的惨状不由得个个暗自心惊。
周士昌突然向他一揖道:“老夫与孙女的两条性命是桓公子所救的。”桓震大吃一惊连忙逊谢道:“小子之命却也是拜老丈所赐所谓受人滴水当报涌泉何况小子也只是略尽绵薄并未做过甚么老丈如此说可要折杀小子了。”周士昌摇头道:“老夫生平恩怨分明。你救我祖孙一命必不能忘。雪心年已及笄待字闺中老夫欲以许配与你你可愿意?”
第三回 逼婚
桓震脑中轰然一声一时间张大了口无话可答。周士昌还道他是不愿勃然作色道:“方才我三人出谷之时雪心拉也给你拉过了扶也给你扶过了我周士昌三代诗礼人家从没有过失节败行之妇眼下尔甩手不认莫非要雪心自尽了事么?”桓震知道明代礼教甚为严格女子决不能随意跟男人肌肤相亲却猜不到倘若自己拒婚这周老儿是否真的会逼死雪心。而要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乖乖结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却也如同痴人说梦一般。只是他却没想到若说失节那自己重伤之时雪心前后照顾所失之节还不够多么?平日里他脑筋甚是敏捷这会儿给周士昌一吓却一时间汗出如浆没了主意。
呆了半晌一抬头间突然看见雪心一双眼睛瞧着自己满眼的迷茫之色似乎还不知生了甚么事情。他心中一颤猛然间热血直涌上脑门顶来昂起了头大声道:“我娶便是!”周士昌呵呵大笑道:“好!好贤婿!”桓震冷静下来略感后悔可是此刻话已出口如同刻木成舟已经无法收回。想了一想道:“然则小子有个条件。老丈倘若应允这桩婚事自然听凭吩咐;倘若老丈竟然不允那么小子人虽落魄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周士昌不料他有这番说话呆了一呆道:“贤婿咱们已是一家人了有甚么不能明言。”桓震笑道:“好!”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他与周士昌两日相处下来已然现他面色常常青紫喘气时有哮鸣之音与自己几年前去世的爷爷一样都是肺气肿的典型症状。在这个年代得了此病一般便会慢慢衰竭死去。瞧周士昌的气色与爷爷临终前几月颇为相似大约是活不过今年的了。老头儿着急给雪心寻婆家大约也是为了在自己撒手西去之前替孙女安排好一个归宿。一念及此他便不忍拒绝。他虽对雪心颇有好感但要他这么娶一个认识不过两日年纪小了自己足足十岁的姑娘做老婆心理上着实无法接受。为今之计唯有暂且答应而后设法拖延待得周士昌百年之后雪心心中有了中意之人自己以兄长的身份替她操办婚事便是。他既存了这等打算与周士昌谈起条件来言语之中便处处留下余地只说父母虽亡家乡仍有叔叔在世。婚姻大事不敢自专须待回归家乡之后请示叔叔方能正式迎娶。周士昌也觉他说得乃是正理自不好反对。况且他自认相人之术甚佳那日一见桓震便对他青眼有加带回家中细心照料。想他既答允婚姻也必不致翻悔。想到自己一命呜呼之后孙女终于不致孤苦伶仃不由得仰天长笑笑得紧了竟又气喘起来雪心连忙给他抚摸背脊倒像平日已做惯了的一般。
桓震心中大大不忍突然想起当初爷爷患病之时百药无效当地村医开的一个偏方来:三子猪肺汤。却是将鲜猪肺1个五味子、葶苈子、诃子同煮。虽然偏方最后并没有甚么回天之力爷爷还是在窒息中去世了但临终前却说那猪肺汤很是管用。至于究竟是真的管用还是老人家为了安慰儿女随口说说那就没人知道了。不论有效无效好在也不是甚么难办的物事且喝上一喝或者有效也未可知。他暗暗将此事放在心中待得雪心走开之时便过去与周士昌悄悄说了。周士昌何等阅历一眼便看出桓震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旋即想到他何以如此爽快地应承雪心这头婚事心中十分感激当下答应让他试上一试。
三人直等到日头偏西时分泥石流方才过去。桓震搀了周士昌雪心跟在后面一行三人慢慢走回小屋还离得数丈桓震一眼看去不由得大声叫苦原来那小屋泡了几天的雨水早已经朽坏不堪又历经数次震动竟然就此倒塌。这一下三个人都没了栖身之所露宿一夜两夜则可若要每日如此周士昌老病之躯桓震重伤之余哪里承受得住?一时间没了法子只是在那里呆。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突然听得一人远远叫道:“丕明兄丕明兄!”周士昌一怔突然面露喜色也扬声应道:“衷白么?愚兄在这里!”那人说话之间便已奔至近前握住周士昌双手颤声道:“老哥哥可担心死小弟了!”桓震定睛瞧时只见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光景一身青布短打腰间系了一根皮绦足下一双软底皮靴脸上胡子拉碴一眼望去却似个武行教头模样。周士昌回头对桓震道:“贤婿快来厮见这是老夫的至交好友蒋秉采蒋衷白。”
蒋秉采愕然道:“丕明兄何时得了佳婿?小弟怎么全然不知?丕明兄这可不太够交情了!”周士昌呵呵笑道:“衷白莫怪我与小婿却也是前日方才相识。”说着将桓震的来历说了一遍。蒋秉采一面赞叹一面将桓震上下打量了一番突地笑道:“恭喜丕明兄了!”两人相视一笑。桓震这才上前拜见又将自己那套海外归民的身世说了一遍。蒋秉采想得一想道:“照丕明兄所言世兄是要负骨还乡的了。世兄高节秉采实在佩服不已。然而世兄久居化外或者不知我大明的制度流民还乡须要印票方能入籍依我看来世兄不如先在我灵丘县著籍尔后慢慢设法。”
桓震听得有点楞没想到明朝的户籍制度如此严格对流民的管理如此苛刻!他不由得联想起后世的“暂住证”、“遣返”嘴角微撇苦笑道:“那也只好如此了。但不知如何方能在灵丘著籍?”周士昌笑道:“此事交与衷白罢!”蒋秉采应道:“正是。秉采不才忝任这灵丘县令倒教老弟见笑了。”桓震又是一惊想不到这个灵丘县令居然穿得跟个山里猎户似的四处乱跑。蒋秉采瞧出了他的讶异之色解释道:“日来本县地震甚剧本县须得四处照拂穿这一身短打到也方便。”说着一指南方道:“原本还有徐师爷等人一同前来我知丕明兄不喜人多嘈杂是以教他们在那边等候独自一人来见。”桓震这才明白缘由对这蒋秉采不由生出三分敬佩之情。
蒋秉采见周士昌的屋子倒塌当下便邀他二人到自己衙中居住。周士昌也不推辞一口应承。桓震身上有伤蒋秉采一见之下当即唤了两个衙役要他们回去取一顶抬椅来将桓震抬了回去不提。
那蒋秉采果然说话算话不过两三日已经给桓震办好了著籍的一应手续桓震随意捏造了三代、籍贯又给自己取了个字叫做“百里”。他在县衙的后衙养伤每日闲来无事便请周士昌教他识字只说父亲目不识丁现下自己回归中土想要学习中华文字。周士昌甚是高兴将胸中学问倾囊相授也不管桓震听得懂听不懂。好在桓震本就十分聪明在来这个世界之前对古文也十分喜欢周士昌教他甚么一学便会把老头子喜得张开了嘴合不拢来。
如此这般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之间已是一月之后灵丘县的震后重建工作有蒋秉采主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桓震伤势也已经大好可以下地了只是一条右臂仍旧用不得力。他也不愿吃人家闲饭每日里拎着一柄斧头与周雪心一同上山两人轮流砍斫柴枝拖下山去贩卖日逐用度倒也不缺。这一日天气阴雨气候潮湿周士昌难免旧患复桓震便要雪心留在家中好生照顾自行披了蓑衣上山砍了些湿柴心想这柴不知可有人愿要一面冒了牛毛细雨拖到城中走了几户平日主顾谁知各家都说湿柴费事不肯收买。桓震无法可想雨却愈加下得大了起来心想说不得只好等雨停了再作计较。当下慌不择路奔至一座酒楼叫做醉翁亭的檐下躲避。眼看雨势愈来愈大不知雪心在家是否正担心自己一时间只想赶紧回去。
正在胡思乱想猛听得身后一个粗哑的声音喝道:“兀那店家这菜做得少油没盐几乎淡出鸟来教人何以下咽?”回头望时却是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在那里拍着桌子大骂。那店主人是灵丘有名的一个富豪姓张名守成听得那汉叫喊连忙左一个揖右一个拱的赔起不是来道:“大爷不知咱们蔚州地方吃盐皆靠官卖近日不知何故运盐的商人迟迟不至因此整个蔚州都买不到盐。小店如今用的还是去年的存货也没剩下多少了。”那大汉却仍是不依不饶的喊个不住硬是要店家放足了盐给他重新做过。张守成却如何能应?重做一分菜本是小事然而要为他浪费不少食盐却是十分舍不得。当下两造扯起皮来嗂嗂不已。桓震本待不理无奈两人愈吵声音愈大又没丝毫息事宁人的迹象渐渐听得他烦躁起来。
有道是人急智生桓震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主意来当下走过去一拍张守成的肩头笑道:“店主人你厨下可有辣椒?”张守成疑惑不已点了点头。桓震打个哈哈道:“我能做出一道菜保管这位大爷吃得心满意足又不多费你半点儿盐。”张守成喜出望外道:“当真?”桓震笑道:“果然。只是我替你们做菜便不得闲卖我这两捆柴禾……”一句话没说完张守成截口道:“只消你能办到莫说这两捆柴日后你有多少柴禾我醉翁亭一律包下了。”明末食盐是由国家专卖并不是十分廉价的大众消费品然而不放盐菜又不甚好吃。若能学得一道不需许多食盐又能做得美味的菜肴于酒楼来说自然求之不得。至于柴禾左右日日要用买谁家的又有什么区别?
桓震自然明白这一层笑了一笑要张守成带他进了厨房。过得大半个时辰那大汉早已等的焦躁不堪正在那里大吵大叫却见桓震笑嘻嘻的端了一盆菜出来人尚未至香气已经满溢座中客人嗅到香味不由得都馋虫作动起来。只见这道菜看上去一盆红油闻上去麻香四溢吃上去满口生辛正是后世十分流行的四川水煮鱼此时却还不为北方人所知。桓震本是四川人又曾经为钱所迫在好几个饭馆打工所谓没吃过猪也看过猪走此刻依样葫芦虽然远到不了五星级厨师的水准但这些北人不曾吃过居然一炮而中。那大汉拈起筷子犹犹疑疑的吃了一块鱼肉不由得当即拍桌叫好起来。他这一叫好座中食客纷纷也要点一道同样之菜张守成大喜过望当即赔了笑脸无论如何要桓震留在他店中掌厨。桓震心想终不成一辈子留在周老家中砍柴过日索性一口答应了。当日在醉翁亭中忙碌一日回到县衙之时天色已经擦黑。他对周老与雪心说了事情始末并说自己要去醉翁亭做厨子两人倒也替他高兴。
那醉翁亭自从有了桓震推出辣味特色菜系不久一炮而红成了灵丘县士绅名流竞相麇集之所搞得张守成整日笑眯眯的合不拢口待桓震也是犹如上宾工钱付得十分丰厚。桓震除自己吃用之外将剩下的钱尽数付与周老聊报他救命之恩。手头一旦宽余周士昌也不愿总是住在蒋秉采的县衙之中惹人闲言闲语当下央人觅了一处前后进的房子租了下来。那房东看县太爷之面房价要得甚是公道。于是三人择个动迁吉日便将不多的行李搬了过去。房屋共是一间正房两间偏房桓震要周士昌住了正房自己与雪心各住一间偏房每日天黑之后绝足不到院中走动。周士昌虽觉他行止古怪倒也不以为意凑着桓震闲暇之时仍是教他些四书五经。
这么一来桓震总算是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安身立命了。他每日天不亮便要到醉翁亭去收拾一日所需的生料晚上又要待酒客散尽方能离去忙固然是忙但怀里揣着银子回家的滋味却着实不错特别是每当家里的粮食吃完他扛着一袋小麦或者一袋谷子回家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已经可以独立养活一个家庭的感觉虽然他从心里压根就没有把雪心当作未婚妻子。三个人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安稳到桓震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原本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自己原本就应该在明代的灵丘做个小小的厨子自己和周士昌周雪心的命运原本就是联结在一起的。
可是不久之后他的这个错觉就被彻底的打破了。
第四回 蝗虫
这个夏天河北(黄河以北)的收成十分不好。所以不好的原因是因为蝗虫。这些吃人的虫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袭击了整个蔚州。灵丘的人们一早起来现他们的县城已经变成了一座“蝗虫城”数不尽的蝗虫布满了灵丘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城墙房子道路上都爬满了个头盈寸的蝗虫远远看去仿佛整个灵丘都被染上了一层黄绿色。一大早桓震与往日一样去醉翁亭上工从城南到城西不足二里路身上就附满了蝗虫脸皮也被飞舞的虫子撞得生疼。城外的景象更加凄惨蝗虫像黑云一般贴着田地掠过黑云过后地里的谷子、小麦就都只剩下了光杆菜叶被啃噬得如同渔网一般乡农们每人手中拿了大扫帚四处扑打可是人哪里赶得上会飞的虫?也只是从这块地赶到那块地去罢了。绝望的农人瘫坐在地下冲着黑压压的天空嘶声号哭。
桓震好不容易突破了蝗虫的重重封锁逃难一般地冲进了醉翁亭。张守成却已经在那里了一见桓震进来愁眉苦脸地道:“阿桓咱们这买卖算是作不下去了!”桓震吃了一惊道:“怎地?”张守成长叹一声道:“还不全是那该死的蝗虫!”桓震只道他是指蝗灾过后人民购买力下降会影响酒楼的生意当下附和了几句。张守成却连连摇头道:“阿桓你会错了意。”一拍桌子道:“咱们大同府的马大老爷道是蝗神怒要全府的富户捐献银两祭祀蝗神呢。”桓震愕然忍不住笑了出来道:“蝗神?”张守成不悦道:“有甚么好笑!你且瞧着罢不出三日府谕便要到了!前两年大同蝗灾马大老爷便是教通府的富户捐派请几个清微道士召了甚么雷部神将、驱蝗使者混闹了一场。”桓震这才明白何以乡农们只是驱赶蝗虫却不敢捕杀原来还有这等内情。他只觉十分好笑强行忍住了道:“哪里有甚么蝗神!”张守成鼻中“哼”的一声不屑道:“那马老爷只知道斗蟋蟀罢了蝗虫与蟋蟀长相相似他哪里舍得杀上一个半个?”桓震奇道:“倒有这等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问道:“那马大老爷的官讳是甚么?”张守成瞧了他一眼道:“怎地你却不知么?马大老爷名唤士英乃是贵阳人三年前来大同做知府的。”
桓震一愣哈哈大笑想不到这个拜祭蝗虫的马大老爷居然便是后世鼎鼎有名的蟋蟀相公马士英。这马士英玩蟋蟀确是出了名的时人记载他为人声色货利日日应接不暇。羽书仓皇犹以斗蟋蟀为戏一时目为“蟋蟀相公”与他那清兵临江,还命人捕虾蟆配**的蛤蟆天子弘光皇帝倒是凑作了一对儿。随口道:“玩蟋蟀有三个境界:一称‘留意于物’如贾似道之流玩虫误国;二称‘以娱为赌’以斗蟋为博利手段这是‘贾之流毒’;三称‘寓意于物’此为最高境界多文人雅士所为。所谓‘听其鸣可以忘倦;观其斗可以怡情。’看来咱们这位马大老爷玩蟋蟀的段数还差得很呢!”张守成连道“高见”脸上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桓震也不去理他瞧瞧门外蝗虫仍是满天飞舞看来今日是不可能有客人上门的了。其他的伙计有的赶了来看看无生意可作就在店中打起盹来有的干脆并不曾来。
桓震闲得闷看着飞来飞去的蝗虫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家乡闹蝗灾时小弟兄几个经常生火烧蝗来吃心中不由得痒痒起来回身到厨下取了一只柳筐丢在门外不一会儿筐内便落满了蝗虫。桓震用火钩将柳筐拖了回来向里一望笑道:“不错不错又肥又大!”张守成不知他要做甚好奇地伸过头来。桓震神神秘秘地一笑转身走进厨房捣鼓了半晌才出来。
张守成只闻得一阵香气扑鼻讶道:“这是甚么?”向桓震手中碗里一瞧惊叫道:“这……这是蝗虫?”原来当时北方农民十分迷信捕杀蝗虫固然是虫口夺食的不得已之举若说到吃却是万万不可的因此张守成虽然开着本地最大的酒楼却也从来没想过蝗虫竟然也可变成菜肴。桓震笑嘻嘻的道:“张老板好聪明!我这蝗虫乃是先以酒浸后用油炸的味道十分之好!”说着拈了一只丢进口中舔嘴嗒舌作出一副天下第一美食的样子来。
张守成终于也抵抗不住香气的诱惑伸手取了一只迟迟疑疑的咬了一小口嚼了一嚼突地眼神一亮脱口赞了一个“好”字。众伙计见状也都围拢来你一个我一个的尝了个个都说十分美味。桓震待众人吃毕不慌不忙的道:“东家咱们倘若搞一个蝗虫席你瞧可有卖场么?”张守成一怔没料到桓震竟是此等用意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也不知。好在蝗虫满天都是取之无需偿价尽管一试好了。”忽然又摇头道:“不成不成!那马大老爷怎么可能准咱们捕蝗虫来吃?”桓震心想这倒也真是个问题暗自琢磨片刻道:“此事先不忙待我去寻蒋县主谈谈再说。”他说去便去向张守成借了一领蓑衣一顶斗笠径自出了门向县衙而去。
他在县衙曾经居住过不短的时间门房的差役也都知道他是县主好友周士昌的女婿因此见他前来也不阻拦任由他进了后衙。桓震问明蒋秉采正在后衙的思补斋当下也不要人通传自行走了过去。人尚未到鼻中便闻到一股焦糊气味。桓震紧走几步却见蒋秉采正蹲在思补斋前的一个小小花圃之中花圃里烟焰炎炎烧得十分壮观。他离着老远便叫道:“老父母小侄桓震求见!”连叫了几声蒋秉采方才抬起头来见是桓震展颜道:“这几日正在思念世兄不想世兄便屈尊降临。”桓震连称不敢留神瞧他正在烧的物事似乎便是一堆蝗虫当下指着那火道:“不敢请问老父母这是在做甚么?”蒋秉采手拈胡须若有所思的道:“据东门外几个耆老说这一场蝗灾竟是百年一遇的!”桓震一惊道:“那……”蒋秉采瞧着桓震苦笑道:“可惜马大人定然不会理他是百年一遇还是千年一遇只管祭祀蝗神就是了。”桓震奇道:“难道大同府处已有下帖了么?”蒋秉采摇了摇头道:“那倒还不曾。只是以那马大人的为人便是了下帖定然又是叫各县摊派去请道士召将了。”言语之间尽是无奈。桓震问道:“马大人何故禁止捕蝗?倘若因此年成有歉民不聊生难道他便不怕干碍自己前程么?”蒋秉采犹疑道:“这本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真有蝗神保佑马大人不成?”
桓震自然不信他这鬼神之说试探着问道:“难道这满天蝗虫便一只也捕不得么?”蒋秉采叹道:“难啊!便是马大人不下禁令要捕杀这许多蝗虫也是如登青天。”桓震追问道:“何故如此?”蒋秉采也不嫌他烦慢慢的道:“蝗虫有翅我在此处驱赶捕杀它自会飞往别处。本县乃是灵丘的县令若到了广灵、广昌地界便不能率领乡民越界捕杀。两年前那次蝗灾马大人下令不准捕杀我等只得将蝗虫赶走了事。哪知赶出了灵丘县境便飞入了广灵、广昌。本县也就给两县的县令合起来参了说是本县‘御蝗不善以邻为壑’哈哈哈!”桓震哑口无言记得以前读郭子章《谐语》时曾经看过其中有这么个笑话:
钱穆甫为如皋县县令。有一年天旱蝗虫为害而与如皋相邻的泰兴县县令却欺骗上司说:“本县境内无蝗虫。”不久蝗灾大起上司责怪下来泰兴县令无话辩解只好说:“我们县本来没有蝗虫都是从如皋县飞来的。”并文书让如皋县加紧捕捉蝗虫勿使邻县受害。钱穆甫接到文书后在下面写了几句话又将文书回泰兴。那几句话是:“蝗虫本是天灾并非县令无才。既从敝处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桓震一直以为这是个纯粹的冷笑话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有这种官吏。一时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想自己那蝗虫宴的伟大计划多半也就是泡汤了连带想到白白丢了一次加薪水的良机心中不由得把那马士英恨了千回万回。蒋秉采道:“本县在此烧火生烟却是要试试看能否用烟将蝗虫熏走。否则单靠人力驱赶恐怕今年要颗粒无收了。”桓震点了点头道:“小侄倒有一个法子既不杀死蝗虫又能叫其飞走。只是如此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益?”蒋秉采喜道:“世兄有甚么良策快快说来哪怕力有未逮总有大伙儿一起参详即使治标不治本总也好过打醮禳解。”桓震冷笑道:“大人可召集全县富户勒令限期筹款在县衙之旁建一所蝗神庙供奉刘猛将军庙成之日令百姓齐集叩拜有祝词曰‘蝗虫爷爷行行好莫把谷子都吃了众生苦劳了大半年衣未暖身食未饱光头赤足背太阳汗下如珠爷应晓青黄不接禾伤尽大秋无收如何好蝗虫爷行行好莫把谷子都吃了。蝗虫爷行行善莫把庄稼太看贱’如此则蝗虫自然飞走只是一旦人心不诚难免又再飞回故云治标不治本也。”
蒋秉采闻言怔得一怔登时面色铁青团团兜了两个***突然伸足猛踢火堆踢得火星四溅怒道:“世兄何必如此言语相嘲?本县拼得这一顶乌纱、全副身家性命不要向皇上上书便了!”桓震见他如此激动心里却也有些暗暗后悔连忙一躬到地连称“恕罪”道:“小侄并非存心冒犯只是眼见蝗虫肆虐民不聊生一时急切冒犯了大人。”蒋秉采叹道:“本县心中焉得不急?只是官小力薄实在无能为力啊!也罢有道是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本县虽也是两榜出身可没把自己的前程看得比百姓的性命还重。今日本县便起草奏折。”
桓震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关于熹宗唯好木工、不理朝政的事情来道:“当今万岁只是好作木工大人的奏折即便送到了京中也是落在魏忠贤那帮人手中。他们哪里会管百姓的死活!只是计较大人能给他们送多少好处罢了。大人自量可有多少身家去打通关节?”蒋秉采大惊失色左右看了一看见周围并无一人这才定下神来道:“世兄你好大的胆子!九千岁耳目遍布天下你这般说话敢是不想活了么!”桓震也是一惊没想到魏忠贤的恐怖统治竟然如此严密这还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次听说政治的残酷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该说甚么了。蒋秉采看了他一眼道:“本县与丕明相交廿载深信他识人之能。丕明既然招你为婿料必有过人之处。以本县看来世兄才气纵横日后不可限量但目前还须善自珍重切莫自寻烦恼啊。”桓震诺诺答应。
蒋秉采道:“也罢事已至此也只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了。本县这便召集百姓赶蝗至多不过又像上次那般被人参一个‘御蝗不善以邻为壑’。”桓震道:“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大人。”蒋秉采不知他要问甚么顺口道:“请说。”桓震问道:“不知从大同府到灵丘的下帖要从哪一条驿道来?”蒋秉采一愣反问道:“世兄问这做甚么?难道想半途截留公文不成?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一连说了四五个“不可”只是摇头。桓震笑道:“大人放心小侄并无截留公文之意只是想教那公文耽搁些时日罢了。”蒋秉采更加摸不着头脑只是追根刨底的问个不了。桓震无法只得将自己所想细细对他说了蒋秉采一听之下鼓掌称绝当下将西北枪峰岭驿站的位置指点与他。当下桓震便嘱咐蒋秉采在这几日之间该当如何如何又托他照看周氏祖孙。两人计议已毕桓震便回醉翁亭去告了个假张守成眼见店中没有生意准得甚是爽快。
那枪峰岭位在灵丘西北距离灵丘约莫有三四百里与恒山却是一脉相延。岭下有枪峰驿是从大同府到灵丘中间的必经之路。桓震向蒋秉采借了两匹快马一路上不断换马狂奔到天色傍黑时分两匹马都是累得口吐白沫桓震也几乎坐不稳马鞍了。临行蒋秉采曾嘱咐他说大同境内盗贼多要他千万莫走夜路看来日落之前左右是不可能赶到的了只有寻个宿头暂且住下再说。又向前走了一程路上渐有行人桓震拦住一个问了路径这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的竟然走差了路原本是要往灵丘西北偏西的枪峰岭去不知怎地竟走到了西北偏北、广灵县西南的林关口来。他心中大大恼火只想打自己两个耳光。可是路已走错急也无用只得暂且去林关口过了今夜明日加倍赶路便了。
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是广灵县南二十里的洗马庄。是时天色已黑城门关闭桓震不能入城只好赶到洗马庄暂歇。这村庄甚小拢共不过十几户人家最大的店铺便是村头的一个茶汤摊子更不用想甚么客栈了。桓震入村之时家家都已闭户睡觉敲开了几户的家门主人家见他一人双马满面风尘都是不敢收留。他从村南到村北逐家敲将过来吃了十几遍闭门羹之后心中渐渐烦躁不已。眼看已是最后一户人家心中抱了万一的希望走上前去啪啪扣门。扣了半晌才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跟着房门吱呀一响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蓬头妇人探出头来好不耐烦的道:“这是甚人三更半夜敲打寡妇之门?”桓震暗叫不好单身男子敲寡妇门这可是大大的忌讳连忙没口子的道歉正要退下猛然听得房内“咕咚”一声似乎甚么沉重的东西倒在了地下。桓震心中生疑脚下便停了步子。那寡妇见他不走把脚一跺挤出两点泪来撒泼道:“好个男子汉!欺负俺寡居人家要来行那不轨之事么?”桓震见此人无可理喻也懒得管她的闲事一转身牵马便走。不料一步尚未迈出却听得屋中大叫一声“救命”!
第五回 孀门
桓震听得这一声叫大大吃了一惊也不顾甚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伸手便要推门。那寡妇眼见不好连忙抢先关上了门喀嚓一声自门内闩上了。桓震哪能给她难倒一抬脚咣咣两声连闩带门一起踹得塌了抢步进去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中堂之内一个男人爬在地下面目血污难辨身上披着一块麻袋片子上面还缀满了洞洞。那寡妇站在旁边似乎被桓震吓得愣了神不知如何是好了。桓震蹲下身去伸手探那男子的鼻息只觉似乎仍有微气连忙将他翻过身来放平了做起人工呼吸来。虽然十分恶心不过性命当前却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折腾了半晌那男子终于缓过气来。桓震将他扶起也不理那寡妇径自走出门去用力一推将那男子扶上了马背自己牵马而行。那寡妇好半晌才醒过了神来号啕大哭也不知哭的甚么。
他本拟不入广灵县城但眼下多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须得给他请大夫疗治才行。好在身上还有些银钱给守门的军士塞了两块钱重的碎银便顺顺当当的进了城门顺便又打听了县城中最靠得住的一家医馆延龄堂。
那延龄堂的坐堂大夫名字叫做傅之谟乃是当地的一个名医。他为人医德甚好穷人看病往往不收诊金有时连药费也都自己垫付哪怕三更半夜只要有病患求诊便在被窝里也都爬起来应门因此在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知傅之谟的大名。延龄堂的所在甚是易寻桓震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傅之谟一见桓震背着的病人便知道情况十分危急一叠连声的叫道“青竹青竹!”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应声而出应道:“爹爹!”傅之谟道:“你去预备热水手巾白酒金针。”那青年应了声是自到后面去了。傅之谟一面道:“那是小儿鼎臣。”一面手下不停已给那男子把过了脉。这时傅山已取了一坛酒、一个银盒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中捧了一个面盆。傅之谟取过酒坛拍开封泥登时一股酒香弥漫整个屋子。他用白酒洗了双手取出金针放在酒中浸泡过后又在烛火上灼烧片刻看准那男子百会、风府、神庭、头维、肝阳上亢、开四关、足三里、三阴交连刺下去一面拈针一面问桓震道:“请问这位客人此人因何成病?”桓震给他这么一问倒着实问住了。想了一想只得将方才自己寻宿误入孀门正要离开却现了此人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傅之谟也是十分惊讶道:“那家姓过据说家主过四郎几年前出外经商一去不回后来有同路客人带回死讯。四郎的妻子吴氏立志守节县主还亲自为他上表请旌呢怎地家中却突然有了一个男人?”一面说一面大摇其头。桓震却不觉得寡妇家中有个男人是甚么奇怪的事情毕竟食色性也寡妇耐不住寂寞自然要找野男人陪伴。只是这男人何以却披着一块麻袋奄奄一息地躺在中堂?莫非……他们在玩s*m?桓震使劲晃晃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赶将出去问傅之谟道:“先生你瞧这人可有救么?”傅之谟摇头道:“此人乃是中风。中风一证动关生死安危病之大而且重莫有过于此者。尤其此人病已是半年有余若在当时给我诊治或者能够行动如常;但不知给何人耽误了延挨至今便是药王再生也只能救得他一条性命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走路、说话了。”桓震“啊”的一声只觉他十分可怜。
傅之谟行针已毕开了两个药方叫傅鼎臣煎煮听说桓震无处投宿当下便留他在医馆住下了。这一夜桓震与傅鼎臣同床而眠两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十分合得来。傅鼎臣告诉桓震他傅家三代岐黄傅之谟是山西有名的大方脉。傅鼎臣自小从父亲学医但却对女科情有独钟。傅之谟对儿子喜爱女科甚是不满屡次加以训斥。傅鼎臣因为这事与父亲吵了不止一次也曾动过离开家自谋前程的念头不过每次都是慑于严威不了了之。桓震旅途劳顿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直到天亮才醒。走出前堂傅之谟已经在那里了。一见桓震出来当下迎上来道:“桓公子你道你昨夜负来那人是谁?”桓震好奇道:“是谁?”傅之谟神色凝重一字一顿的道:“便是过四郎!”
桓震大吃一惊脱口道:“过四郎?”傅之谟点了点头:“正是。他尚未醒来是我医馆中一个伙计认得他。”桓震奇道:“这却怪了。那过四郎不是几年前便不知下落了么?怎地突然又出现了?”傅之谟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过四郎既然未死当年那过娘子请旌便十分可疑。此事不能等闲视之请桓公子随我一同往县衙报官也好脱了我两人身上的干系。”桓震心中大声叫苦他已经走错了路再多耽搁得一刻便有可能误事哪里还有那种美国时间去陪他搞甚么翻案?正要出言拒绝傅之谟已经不由分说令下人给广灵县令递了拜帖说自己少后上门拜访。桓震身不由己只得匆匆用了几块点心也没吃出甚么滋味来便跟着傅之谟来到了县衙。
那广灵令名字叫做曾芳前些年三姨太难产蒙傅之谟圣手回春得了一个大胖儿子曾芳五十岁上初次得子对傅之谟自然感激涕零以后两人私交一直甚好。两人见面寒暄一番说了许多没营养的话倒把个桓震在旁边急得心如猫抓。
闲扯了半天傅之谟终于转到了正题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与曾芳听了。曾芳听罢半晌无言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石化了一般。傅、桓两个人四只眼直盯盯的瞧了他许久方见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不紧不慢的道:“这茶乃是前些时候一个江南朋友送与本县的六安瓜片北地并不多见。檀孟可要带些回去尝尝?”傅之谟性子急躁见他这般说话料定是借故推诿了当下起怒来跳将起来作色道:“树蕙你这是何意?”曾芳连忙双手虚压笑道:“檀孟兄且不必火请听小弟一言。”傅之谟勉强坐回椅子不耐烦道:“有请见教!”
曾芳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回身望着桓震道:“本县倒要问问这位桓公子昨夜二更时分你到那寡妇家中做甚么去了?”桓震一怔随口道:“哪有甚么?只是赶路天晚以致城门关闭无法入城只得在洗马庄中四处求宿。”曾芳点了点头道:“好。”又问傅之谟道:“檀孟兄这位桓公子是昨夜何时带那人到你医馆求医的?”傅之谟想了一想道:“总有子时了。”曾芳击掌笑道:“桓公子你说城门关闭无法入城这才往洗马庄求宿那么后来却又是如何进了城的?”桓震据实以答将如何贿赂守城门军士的经过说了一遍。曾芳皱眉道:“不好不好大大不好!我广灵县竟出了这等得钱卖放城关之人此次幸好是桓公子若是万一歹人半夜混入那可怎么是好?”说着对桓震道:“有劳桓公子随本县去指认昨夜那守门军士本县必定重重惩处。”说到“重重惩处”四字语气突然加重。话音方落身后一个长随便蹑手蹑足地出去了。
桓震心中一动细细捉摸他一举一动猛然间恍然大悟:这曾芳分明是想要抹消这桩事情!试想他既然说出“重惩”的言语还有哪个门丁胆敢承认昨夜私放了桓震进城?那么桓震昨夜在洗马庄投宿的事情便是查无实据不能作准了。更有甚者若是傅之谟再咄咄逼人硬要他彻查此事他便有可能一股脑儿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来保不齐还会诬陷自己与那吴氏私通谋害了过四郎。他愈想愈是心惊抬起头来瞧了曾芳一眼只见他正端着茶碗喝茶两道目光却从碗沿上飞了出来有意无意地瞟着桓震。
桓震心中又是失望又是奇怪左右猜不透这曾芳何以定要替吴氏掩饰。但事已至此再行追问下去只有愈弄愈糟当下冲傅之谟使了个眼色。傅之谟会意又说了几句闲话两人便告辞出去。
出得县衙傅之谟道:“此事十分奇怪!”桓震点头道:“正是。傅先生大约也瞧出来了罢那曾太爷是存心要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傅之谟沉吟道:“其中必然有鬼。那该如何是好?”桓震心想这人空有一腔热血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思忖片刻道:“为今之计只有那过四郎清醒过来才能知道事情真相。这上面在下却无能为力唯有仰仗傅先生的妙手了。”傅之谟欣然道:“着落在老夫身上便是。”两人回了延龄堂过四郎仍是昏迷未醒。桓震不能再等便向傅之谟告辞预备启程。傅之谟知道他昨日迷路当下便吩咐儿子鼎臣送他直到枪峰岭。桓震拜谢一番便与傅鼎臣一同上路了。
傅鼎臣平日在医馆帮忙少有机会出来游玩。此刻虽说是与桓震一同赶路倒也是兴致勃勃将马打得飞快桓震不得不几次三番地提醒他爱惜马力。枪峰岭是在林关口的西方偏南中间并没有官道。两人行了一程渐渐都是山路只得牵着马匹步行。
山道渐行渐狭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个山谷之中。傅鼎臣牵着马儿一面左右张望一面与桓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桓震跟他谈得投机便将自己此去的目的也告诉了他。傅鼎臣一听之下大声叫好定要掺上一脚。桓震没奈何只得允了。正在兴致勃勃之时突听耳边咻地一声只觉耳朵一阵火辣辣地伸手一摸竟沾了满手的鲜血不由得吓得叫了起来。只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声如裂帛十分难听。桓震也吃了一惊一颗心怦怦直跳转头瞧去只见身后十数丈之处站了一个黑瘦汉子手中提了一具机弩大约方才那“咻”的一声便是他放的响箭了。
第六回 驿卒
桓震强自镇定远远问道:“那边的是何方好汉?拦住在下二人究竟意欲何为?”那黑瘦汉子哈哈一笑嗤道:“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罗唣这些!”桓震后背冷汗直冒面上仍是装得不动声色强颜笑道:“原来却是劫道的强人。”冲傅鼎臣使了个眼色猛然大叫道:“走!”一跃上马在马臀上猛抽一鞭径直向那黑瘦汉子冲撞过去。在他本意之中是要撞那汉子一个猝不及防他二人便可以趁机逃走。岂知那汉子眼见马匹急奔而至竟然不闪不避待到桓震的马从他身边掠过之际两手扳住了桓震的鞍鞒脚尖在地下用力一蹬双臂用力整个身子凌空翻起竟稳稳地落在桓震身后。
那汉子跳上马来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柄牛耳尖刀顶在桓震腰间厉声道:“老子只取钱财不伤性命。快些乖乖地将细软留下衣服剥了!”桓震受制无可奈何地一勒缰绳停了下来。傅鼎臣反应奇慢无比此刻还没爬上马来倒省却了许多手脚。那汉子跳下马背顺手将桓震也扯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朝地上一摔直摔得他眼冒金星。桓震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爬起身来磨磨蹭蹭地从怀中掏出装散碎银两的荷包来。那汉呵斥道:“手脚麻利些儿!莫惹恼了老子又要吃那皮肉之苦。”一把夺过银包喝问道:“还有么?”
桓震低声下气的道:“是是。”慢慢将手伸进怀中。那汉子双眼盯在他手上要瞧他掏出甚么。桓震缓缓抽出手来猛然间急如星火地向那汉子脸上杵去。那汉子只觉得双眼有如火灼“啊”地一声惨叫捂住了脸蹲在地下。桓震一跃上马叫道:“青竹快跑!”傅鼎臣这回倒十分警醒听得桓震呼喝立刻认镫上马跟在桓震马后加鞭狂奔。两人一口气跑出了五里多地山路崎岖马匹已然不堪只能停了下来。桓震向身后看看那汉子却并没追赶上来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对傅鼎臣道:“这条路是走不得了。青竹你可知道另外有路能通枪峰驿么?”傅鼎臣寻思片刻道:“我们可从山北绕道而行。不过那条路要远了八十余里且是山路并不好走。”桓震很是郁闷想了一想道:“那也只好如此了。”
傅鼎臣好奇道:“百里兄方才你用以伤那贼人的是甚么利器?”桓震呵呵一笑撇嘴道:“哪里是甚么利器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他那个打火机来打着了火。傅鼎臣看得两眼直不住啧啧赞叹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桓震看着好笑在马上将火机抛了过去道:“喜欢便留着罢。不过此物是用火油点火的一旦火油用完可就没法再用了。”傅鼎臣连声道谢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
两人因是绕道而行原本半日便能走完的路直花了整整一天这才来到枪峰驿。说是驿站其实便是几间破烂马厩。厩中养了五匹瘦马又有几个半死不活的驿卒就算是一个驿站了。桓震从没想到堂堂大明朝借以传递军情、运送粮草的驿站竟然会是这等模样一时间不由得有点呆。傅鼎臣却好像来过此处一下马便熟门熟路地跟一个老驿卒打起了招呼。
那老卒名叫范大今年已是五十多岁了。因为儿子年幼不得不自己来承担驿役。一见傅鼎臣便十分热络地交谈起来。桓震在旁听了一会便知那老卒也是傅之谟的病人之一前年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多亏傅之谟免他诊金还送了他几服药这才没给阎罗王收了去。范大见到恩人之子很是兴奋奔回驿卒住的偏厢取了一只小小竹篮出来却是一篮子野药定要傅鼎臣收下。傅鼎臣道:“这且慢谈。”一指桓震道:“这位是桓公子。范老咱们二人此来是有件事情要做。你可知道大同府往灵丘的公文到了不曾?”
范大想了一想道:“那还不曾有。两位问这要做甚么?”桓震自然不能对他明说只用些不关痛痒的闲话遮饰过去。傅鼎臣道:“既是公文未到咱们便在这里等上几天如何?”范大十分爽快应道:“十日之内该当无妨。十日之后梁大人便要回来那时便不能再待了。”他口中的梁大人姓梁名仲乃是这个枪峰驿的驿丞平日常自诩怀才不遇甚少上驿来办事。遇有来往官员须要迎送的都是驿卒到他家中去叫了才来。范大乃是这里资格最老的驿卒驿丞不在便以他为最大要留宿一两个人倒也不是甚么难事。桓震甚是识趣连忙取了一小块银子约莫七八钱重塞在范大怀中道:“多多有劳!”那范大得了一注横财十分欢喜乐滋滋地去了。傅鼎臣引着桓震拴好了马来到偏厢坐下范大送上两壶凉茶来两人赶了一天的路都是又燥又渴端起壶来喝了个饱。
歇息片刻傅鼎臣便与范大说起途中遇匪的事情来。他说故事的本事甚好将桓震如何神勇无敌夸张得无以复加只听得桓震在一旁哈哈大笑。正说到入彀之处范大忽道:“傅公子说那匪汉的模样倒颇似咱们这里新来的一个驿卒。”傅鼎臣一怔反问道:“你说甚么?”范大走出门去高声问道:“黑虎哪里去了?”几个驿卒纷纷答应都说不知。范大回转来道:“九成是他了。此人姓刘只因虽然生得黑瘦却是天生神力人送个绰号叫做黑虎本来的名字倒没人记得了。照方才傅公子所言此人马术极精我们这个枪峰驿之中没一个敢跟黑虎比马背上功夫的。”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范大哥高看小弟了!”跟着一人大踏步地走进门来正是方才拦路的那个黑汉双眉之间还有被火灼伤的痕迹。傅、桓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桓震更是大叹世界之小。
那刘黑虎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傅桓两人面青唇白的模样哈哈笑道:“不必怕你二人既是范大哥的朋友便也是老子的朋友。老子抢贪官抢富豪就是不抢朋友。”桓震这才放下心来忙招呼刘黑虎入座。刘黑虎也不谦让随手拖了把椅子坐下大咧咧的道:“你两位来此有何贵干哪?”桓震冲傅鼎臣使个眼色抢口道:“也没甚事。只是小弟新近搬来此处颇想观赏观赏这枪峰岭的景致故而央傅兄相陪来此叨扰几日。”刘黑虎哼的一声怒道:“老子拿你们当好朋友你们却拿老子当甚么了?要看风景北面便是恒山你们干么不去?小小的枪峰岭又有甚么好看了?”桓震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虽觉心中有愧然而自己要干的这件大事却决不能多给一人知道。刘黑虎静了片刻见桓震仍是没有丝毫打算吐实的意思登时勃然大怒跳起身来伸腿一踢将身后的椅子踢得飞出老远面色铁青的道:“刘黑虎没有你们这等的朋友!也罢你们自去干你们的大事老子不管便了!”说着又是大踏步的走了出去连头也不回一下。桓、傅相视苦笑心中均道此人固然极有义气然而脾气未免太也暴躁了。
当晚范大安排他二人住在驿站供来往官员住宿的客房之中。桓震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将自己的计划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自觉已经毫无破绽、十全十美了可是心底总觉得还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叫他不能安心睡觉。辗转半宿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点亮了油灯。却听傅鼎臣道:“原来百里兄也不曾睡?”看另一张床时傅鼎臣也是醒着的。桓震苦笑道:“在想那件事情。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傅鼎臣两掌互击道:“正是!我也是这般想因此一直不曾睡着总在捉摸这件事情。”桓震心中大起知己之感道:“既然如此咱们再来从头谋划一遍罢。省得到时出了甚么纰漏不免连累了范老与傅老先生。”
原来明代公文的传递是一站一站进行的。上一个驿站的驿卒将公文送到下一个驿站便可以休息;下一个驿站的驿卒接手公文送到再下一个驿站然后站站相递一直传到目的地。桓震的计谋便是在这一交一接的过程中做手脚只要阻得那接班的驿卒一刻半刻便可以将公文偷换。他事先向蒋秉采打听清楚遇有蝗灾这等大事一般是要以加急公文传递的。明清的加急公文很是儿戏只用一个皮纸信封角上穿一个窟窿插上一根鸡毛也不封口用以表示事情紧急来不及封缄的意思。想这等公文要抽出信瓤另换一张岂不是容易至极的事情么?只是那换上的假公文不易制造罢了。但桓震却并没打算伪造一封文书只消放进去一张空白信笺行文至灵丘县蒋秉采拆看之后自然便会退回大同府。大同府中书吏定然以为是自己文书错误再去追查底档才能知道公文是甚么内容重新送。这一来一回耽搁的工夫灵丘县的蝗虫便已经灭光了。万一事后马士英追究起责任来蒋秉采也尽可推诿不曾收到公文。桓震自觉这个计划实在是完美无缺愈想愈是得意。
两人苦苦思索许久总是想不出还有哪里不对。桌上油灯燃得时候久了噼啪几声爆了个灯花傅鼎臣突然叫道:“是了是了!”桓震一惊问道:“甚么?”傅鼎臣面颊涨红道:“桓兄大同府离此多远?”桓震心中默算一算答道:“总有**百里地罢?”傅鼎臣道:“那就是了。这场蝗灾是从北而来咱们这里是前日起灾那么算来大同府应当五六日前便有蝗虫了是不是?”桓震想了一想也不知蝗虫的移动度究竟是多快只得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傅鼎臣又道:“那马大人若真的要祭蝗神该当在初起灾之时便下公文了。急报昼夜须行三百里算来早该过了枪峰驿何以那范大却说未到?”桓震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正是!那么青竹你说这是何故?”傅鼎臣低头寻思半晌忽道:“或者根本没有公文?”桓震愕然他的全盘计划都是建立在马士英将会下一道募集钱财祭祀蝗神的命令上的倘若这道命令实际并不存在那他在这里却又是为了甚么?可是张守成和蒋秉采都一口咬定马士英今年还会下这种命令张守成不过是个商人那也罢了;蒋秉采却是一县的县令他口中说出来的总该有个准头罢?一时间倒真是没了主意。
傅鼎臣又道:“不对不对不是没有公文而是公文根本没能送到枪峰驿。”桓震一惊这两种情况看起来结果相似都是蒋秉采可以名正言顺的在灵丘组织灭蝗;可是细细琢磨却十分的不同。倘若并没有一封禁止捕蝗的公文蒋秉采灭蝗便是有功值得表彰;但若实际上有这么一封公文而在途中消失不见了那么大同府绝不会认为是公文丢失却会疑心蒋秉采故意损毁而要追究他不奉府命的责任了。一旦想通了这一层桓震立刻便明白自己方才那种担心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只是假若那下帖当真未曾到得枪峰驿便中途消失了那它却又去了哪里?这一点他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的了。傅鼎臣也是毫无主意两人无心睡觉呆呆地坐到了天明。
次日一早傅鼎臣又去向驿卒们细细打听得知这几日来果然不曾有大同的公文送来。便是没有蝗灾大事一连五七日没有公文经过也是不寻常之事桓震知道这一点之后更加确信那封要命的公文确是在路上丢失了。可是公文不见了送公文的人难道也不见了?那上一站递送的驿卒却又去了哪里?桓震直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半点端倪。
正在那里闷却听见刘黑虎大呼小叫地从外奔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快去唤梁大人来!”范大一把扯住不满道:“你乱叫甚么?甚事不好了?”刘黑虎喘息方定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一干驿卒连同桓傅二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明日分解。
第七回 囹圄
刘黑虎带来的这个消息确乎颇为惊人。大同府的知府马士英竟然要巡行全府各县打前站的马弁已经离此只有二十多里了。众驿卒一片混乱有的骑马去唤梁仲前来迎接有的忙着收拾房间一时间把个枪峰驿闹得好似菜市场一般。桓震这才明白为何并没有那封所谓的公文。并不是驿卒出了事也不是公文丢失而是马士英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到各县去巡查因此根本没有出什么公文。只是那个“羽书仓皇犹以斗蟋蟀为戏”的蟋蟀相公马士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亲自巡行的事情?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然而目前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研究马士英为何会突然跑来“视察”而是要设法在他“视察”到灵丘之前让蒋秉采得以完成捕杀蝗虫的工作。桓震脑中飞转动:马士英的前站既然离此不远那么他本人想来也快要到了。从枪峰岭驿站出可以去的地方只是蔚州三县:灵丘、广灵和广昌。广昌在灵丘西南打不得主意;现下只能希望马士英先去广灵自己便可以从中捣乱阻滞他的行程给蒋秉采多争取些时间了。为今之计先要探听出马士英的下站目标究竟是哪里。
桓震是那种一旦打定了主意便马上付诸实践的人所以他立刻吩咐傅鼎臣去寻范大托他跟马士英的前站旗牌打听一下他们的行程。毕竟同是吃皇粮的该当比较容易说得上话才是。直到下午旗牌官方才来到。焦急等待了四五个时辰的桓震等来了他最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马士英根本没打算去广灵和广昌蔚州三县之中他只选了一个灵丘县去巡查。从这里到灵丘就算他辎车繁重至多三天也就到了。连同已经过去的两天总共是五天。五天的时间要完成灭蝗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广灵、广昌的蝗虫还在源源不断地飞入灵丘县境。一时间桓震只觉得有些绝望了。蒋秉采啊蒋秉采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啊!他在心中默念道。
傅鼎臣突然道:“我有法子。”桓震又惊又喜急道:“甚么法子快说快说!”傅鼎臣迟疑片刻又道:“还是作罢的好。”桓震大不耐烦催促道:“有话便说吞吞吐吐的教人好不焦躁!”傅鼎臣咬了咬牙道:“也罢。只是如此一来我二人都免不了干犯国法轻则挨上一顿板子赶出门去重则杖一百徒三年也是意料中事。”桓震不料竟有如此严重张大了口答不上话。傅鼎臣续道:“不知百里兄以为灵丘一县的百姓可能值得这一顿板子、三年徒刑?”桓震原本还稍有犹疑被他这么一激之下顿时胸中起了一股英雄之气昂然道:“大丈夫自当如此!青竹你有甚么良策自管说出来罢。桓某必定尽力而为不敢有所推诿。”傅鼎臣呵呵一笑道:“佩服佩服。”说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与桓震咬了一番耳朵只听得桓震连连点头不已。末了桓震问道:“咱们如此行事难道不怕给傅老先生招惹麻烦么?”傅鼎臣笑道:“若是此等麻烦家父正乐得招惹。”桓震便不再说甚么了。
那马士英直到次日晌午方才来到。桓震照着昨日与傅鼎臣商议好了的觑准知府仪仗的空挡猛然间窜了出去直挺挺的跪在轿子前面大声喊叫“冤枉!”说起来这还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下跪没成想竟是跪马士英这个标准版的奸臣实在叫他心中十足郁闷万分不爽。心情不好脸色自然十分难看乍一瞧上去那气色倒还当真颇像个拦轿喊冤的。
马士英正在下轿听到了他这一声“冤枉”便吩咐旗牌前来问他因何扰乱府驾。那旗牌却是昨日预先打点好了的全照着桓震编好的一通说辞上复了马士英只道是广灵县过四郎死而复生其情可疑知县非但不加过问反欲诬陷平人等等。傅鼎臣所料半点不差那马士英性子贪婪听了果然心中大喜暗暗庆幸抓住了一个掯诈属官大把捞钱的良机当即便吩咐下去教不去灵丘了改向广灵而去。
马士英的行程甚为缓慢傅桓二人跟在马士英轿后直走到次日过午方才来到了洗马庄。在傅鼎臣本意并不想让马士英真的去调查这桩无头公案。他也知道这位马大老爷是个头大无脑除却斗蟋蟀再无所长的庸官假如当真给他升堂问起案来比那曾芳的一个“不理”还要牵连更多无辜之人。他也是料定了马士英必定借此机会勒索曾芳一笔故此前去喊冤告状就是要将马士英在广灵稽留个把半月说不定这一来便不去灵丘了也未可知。岂知马士英一到洗马庄便雷厉风行的吩咐手下马快往广灵县衙中调二十名差役、三副刑具听用。桓震心中微觉不妙欲待觅机与傅鼎臣商议却总是碍着马士英的手下全无机会开口。洗马庄距离县城只有二十里的路程派去的马快转眼便回又多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手中各持锁链听得马士英一声吆喝不由分说一齐动手便给桓傅二人套上了刑具。桓震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傅鼎臣叫道:“大人何故锁拿我等?”马士英也不理睬只吩咐广灵差役将二人押下中好生看守。
这一下刑具加身两人全都没了主意只得乖乖地由着一班差役推推搡搡地进了广灵。桓震原以为是要将自己二人押到监狱中去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通知雪心给自己送些应用衣物不想走了一程竟然在一座仓库模样的建筑物前面停了下来。傅鼎臣低声道:“这是广灵的常平仓。”原来明代末叶地方官时常在仓羁押一些轻罪人犯干证久而久之仓便被看作是一种正式牢狱。在仓中系押的人犯虽然不必受那深牢黑狱之苦但明代徭役之中库仓乃是最重的役明人记载“均徭莫大乎仓库。又惟粮多是任重其大也”。是“役之苦莫若斗级过有主守之苦有监临之苦有查盘之苦”就是说在仓中服役的库子受上官层层盘剥监临查盘桩桩都需上下打点。以此之故应役者往往破家。万一粮食损耗赔补责任也都压在库子身上。正因为如此得此役者往往想方设法避趋实在避无可避的便百端敛财。他们的生财之道有两个一个是交粮的农民一个便是暂押仓中的人犯。有时人犯无钱应付需索竟然便死在仓中。至于究竟是怎么死的向来便无人知道。
这两人便是被押进了这样的一个地方。一进仓门一股**粮食的气味迎面而来中人欲呕。傅鼎臣还好桓震却须用力闭住呼吸才能控制自己不吐出来。押送的差役之中一个领模样的人叫道:“老秃子快些出来给你送肥羊来啦。”过了许久一个秃头库子才磨磨蹭蹭地踱了出来上下扫了桓傅二人几眼轻描淡写的道:“暂且锁在后边罢。”两人身不由己被推到了后进一间独门小室之中。桓震进得房门只觉四下里一片黑暗血腥气味扑鼻而来。过得片刻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凝神看时只见一张条凳上捆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他心念一动猛然间想到:“这是一个人!”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两人在黑房之中待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竟不见有人前来。这一个多时辰之中那条凳上捆着的人也不曾动得一动。桓震左等右等渐渐焦躁起来深为后悔。
正在自怨自艾之际突然眼前一亮房门霍然打开一道光自外射了进来照得桓震眼前一花。只听一人道:“二位犯了甚么事情啊?”却是方才那秃头库子。傅鼎臣甚是乖觉忙道:“也没甚么只是一桩案子要我二人做个干证倒劳烦老哥了。”说着伸肘在桓震腰间一捅压低声音道:“要钱!”桓震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大约便是一间刑讯房这库子将自己二人押在这里不闻不问多半是要给自己吃一个下马威尔后便好掯诈钱财。他虽然本心并不愿意吃这种无名之亏但在人屋檐下哪得不低头自己二人的身家性命都还握在对方手中又能如何?当下一面心中暗自恶心一面做出一副谄献嘴脸来道:“正是。咱们这里有些微孝敬不成甚意只是略表咱哥儿两个之心。还请老哥开了锁链好叫小的自取。”那库子笑道:“乖孩儿!”走过来三两下便将两人的枷锁开了去。桓震活动一下手脚伸手到怀中去摸荷包不想却摸了一个空这才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银钱早在刘黑虎拦路的时候已经被抢去了不由得心中大声叫苦。傅鼎臣见他迟迟不抽出手来早料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当下笑道:“这位大哥咱们兄弟手头有些儿不便。这样罢请你大哥取我头上这根簪子到延龄堂傅之谟那里定有重酬。”那库子满脸不情愿伸手拔了簪子骂骂咧咧地去了。傅鼎臣笑道:“这样一来家父便知道我二人告过了状了。”桓震恍然大悟不由得十分佩服。
其实傅鼎臣这一着也是险棋。倘若傅之谟并不在家又或者马士英到了县衙见过曾芳之后即刻命人去提傅之谟那么他的计划便要落空。但他的运气实在很好马士英见了曾芳竟然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叫了几个歌伎花天酒地起来。傅之谟正在坐堂应诊见那秃头库子持簪而来只说桓傅二人押在仓中略略寻思便明白儿子定是拦府驾告状了。但此事本来与儿子无干他干么要去告这无名之状?左右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当下取些银钱付过库子便打点要去拜曾芳。在傅鼎臣本意是要父亲得知讯息之后远远避开。岂知傅之谟这书呆子非但不避居然还自投罗网。傅鼎臣甚么都算了进去只是忘记了自己父亲的秉性难移。
回头再说那库子得了好处回转来果然对傅桓二人客气起来将两人从那黑屋中请了出来茶水款待。桓震一面喝茶一面对了傅鼎臣大叹制度黑暗。
这个时候马士英与曾芳的联谊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马士英一手揽着一个歌伎另一手擎着酒杯不住向那歌伎口中灌酒。那歌伎饮了酒却不咽下噙在口中又嘴对嘴地喂给马士英喝了。曾芳在一旁呵呵大笑道:“府尊真是风流表率!”马士英也是一番大笑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道:“哪里比得过曾兄!”曾芳一惊细细端详马士英脸色觉他并无他意这才笑着应了一句“不敢”。马士英突然将酒杯向桌上一顿作色道:“曾兄连寡妇也不放过那可比敝府风流多了!”曾芳突然之间被他说出心中最隐秘之事不由吓得两腿软双手颤抖端不稳酒杯啪地一声跌在桌上酒水横流沾得他袍子上到处都是。他也顾不得收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了!还求恩府宽宏大量放下官一马下官感激不尽!”马士英心中暗笑心想你既破胆我要诈索钱财便更加容易了。板起了一张脸孔冷冷的道:“贵县犯的乃是国家之法并非我马氏之法。士英虽然想保贵县无奈国法无情实在保不得!”曾芳吓得目瞪口呆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嗦嗦抖裤裆间竟已湿了。
原来这位曾大老爷与那过四郎的娘子吴氏早有私情。那过四郎原是商帮时时要出门的吴氏生得美貌床第之间的功夫又是极佳不费甚么力气便将一个曾县令弄得神魂颠倒欲仙欲死。两人每日尽享鱼水之欢只苦得一个过四郎碍眼。终于有一日两个人正在欢好过四郎突然回家正撞了个着。曾芳连忙离去四郎碍着县主威势却不敢声张待过娘子也不敢稍慢。按曾芳之意便要长久如此下去。左右那过四郎一个孱头也作不起反来。奈何吴氏却是蛇蝎心肠嫌四郎碍事定要设法除了。曾芳却不愿为她背这杀人的罪名何况人死之后必要检验定讞到时万一败露自己的前程性命都要搭上。只得想了个折中办法过家原有一个地窖两人便将四郎手脚筋俱挑断了下在地窖之中日逐饮食供应也只是保其不死而已。后来吴氏便去四处放风道是四郎已经死在外路曾芳更替她请了个节妇的旌表从此二人往来甚欢再无挂碍。哪知那日桓震求宿敲门甚急吴氏正在地窖给四郎送水闻声匆匆出来叫骂竟忘记了关上窖口。那过四郎脚筋本已挑断不知怎么竟然爬了出来大声求救被桓震听见这才有了后文。傅之谟前来报冤之时曾芳委实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强自镇定连哄带吓送走了两人之后愈想愈是心有余悸从此再没去寻吴氏快活。哪成想今日知府突然驾到竟如亲眼见的一般一下击中要害叫他怎么不怕?其实马士英也只不过是听了桓震讲述约略猜到曾芳与那吴氏之间定有隐情却没想到有这许多不料一诈之下曾芳竟然竹筒倒豆般的尽数供招。
马士英摆足了威风想想也是时候用些软功了。当即将瘫软在地的曾芳搀了起来正色道:“照大明律官府与平人妻子通奸共谋杀害亲夫这是个甚么罪名贵县想必清楚罢?”曾芳结结巴巴地道:“杖……杖一百流……流三千里。”马士英笑道:“贵县不光***场上本事甚好律例也是十分精通。”曾芳更加无地自容却听马士英又道:“现下这事既然已经败露贵县想必也有法子堵住那傅桓二人的嘴了?不然即便二人不再上告于贵县的官声也是有碍到明年考评之时本府可不知道要怎么写了。”曾芳福至心灵连忙身子一缩又跪了下来一把抱住马士英的大腿泣道:“恩府救我恩府救我!”涕泪交流沾得马士英前襟上斑斑点点。
马士英心中虽觉厌恶却并不推开他。故意沉吟片刻这才道:“本府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得贵县之厄。只是……”曾芳甚是知趣连忙道:“恩府若能设法敉平此事便是下官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下官毕生不忘。”马士英哈哈大笑道:“好好!本府现下是愈来愈喜欢你啦这可也不能不把你留下了。”曾芳大喜连忙站了起来请教马士英的良策。
想这马士英乃是后来南明一个大大有名的奸臣他出的点子还能有甚么好点子了?傅鼎臣只道他秉性贪婪之外并无其他是以出此计策但桓震却是知道后来马士英与阮大铖朋比为奸排挤史可法的种种行径居然也一时糊涂赞同了傅鼎臣的计划以至于后来惹出一场大事桓傅二人也从此卷入乱世做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第八回 劫狱
桓傅两人在那常平仓中左等右等直到傍晚也是没有半点消息。桓震倒还好傅鼎臣又是担心父亲又是担心马士英那边如何展愈想愈觉得自己此举愚蠢无比竟是转来转去一刻不得安静。
过得一夜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带来的却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噩耗:傅之谟与吴氏通奸谋害本夫过四郎事败自行投案眼下过四郎已死傅之谟下入狱中叫傅鼎臣出去打点一切。傅鼎臣闻言直如给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一般一时间作声不得呆在那里。那狱卒不断催促两人离开他竟也是充耳不闻。桓震连忙扯着他出了仓库两人站在刺目的阳光下面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天地之大无所适从的感觉。愣了许久还是桓震先镇定下来拽住傅鼎臣找到一家切面铺囫囵吞了两大碗切面也没吃出甚么滋味来只是好歹填饱了饥肠。解决了最基本的生活问题之后便要开始考虑如何救出傅之谟的大事了。延龄堂医馆已给封了两人只得寻到客栈暂且住下。傅鼎臣只道是自己莽莽撞撞地害了父亲心中自责自怨脑筋早已无法运转只是坐在那里怔。桓震在房中转来转去只是转圈再多又有甚用照样想不出一个像样的办法来。按说那马士英无非只是图财若能大大地送上一笔或者能买通了他但傅之谟平日常常施诊施药弄得家无余财一时之间要筹措一笔银子去填马士英那个无底大洞当真是难如上青天。
傅鼎臣突然跳起身来往外便走。桓震连忙追上去一把扯住问道:“青竹你做甚么?”傅鼎臣嘶声道:“我去劫狱!”桓震哭笑不得心想凭他们这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莫说劫狱救人大约还没冲进狱门便要给人打倒了帐。看来他受打击过重竟有点神智不清了。傅鼎臣前襟给桓震揪住仍是不断挣扎要往门外冲。桓震焦躁起来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厉声道:“冷静!”傅鼎臣这才安静下来怔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桓震心中抑郁也丝毫不亚于傅鼎臣。他心中明白这一桩事情可说全是因自己而起:若不是自己夜半求宿便不会撞破吴氏的隐秘;若不是自己带过四郎去延龄堂求医傅之谟便不会知道内情;若不是傅鼎臣陪自己前往枪峰驿便不会拦马士英府轿告状;若没有以上种种傅之谟如今又怎么会身陷大狱?他桓震一向自认敢作敢当眼下要他眼睁睁看着旁人为自己受苦受难怎么能忍受得住?只是以他之力又确实无法可想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实在毫无用处白白活了二十五年。有生以来桓震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在一个封闭**的社会中权力实在是一个好东西真是有权之人不用忙无权之人跑断肠。现在哪怕要他用自己的自由乃至性命去换取傅之谟的平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只是就连这样的机会也是他可想而不可求的。
胡思乱想了一番猛然醒悟过来:现在想这些岂不是徒耗宝贵时间?傅之谟尚在狱中眼下最最紧要的是要上下打点一番不让傅之谟吃苦才是正经。明代主管一县狱政的乃是典史直接与犯人打交道的却是狱卒。这两方面哪一边也漏不得。桓震心中有了谱便细细询问傅鼎臣其父在狱中可有相识之人傅鼎臣绞尽脑汁的想了一回终于记起有个姓胡的狱卒前几年在狱中染上了疫病是傅之谟给他治好了的。桓震喜道:“那就好了。既然这般料想傅老先生不会受甚么大苦。咱们不可耽搁这就设法混进监去先见上傅老先生一面再作打算。”
傅鼎臣此刻已经镇静下来也觉桓震所说有理点了点头自去寻那胡狱卒去了。他出去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回来一进门不由分说抄起桌上茶壶咕嘟嘟灌了一气这才将他与胡狱卒会面的经过详细说与桓震听了。原来曾芳倒还顾念往日情谊没将傅之谟关入羁押大罪重犯的里监而是监在了靠近狱神堂的软监之中。那软监本是关押重案内从轻问拟者应追赃未完及拟徒候遣者的所在傅之谟既然监在了那里加上曾芳心中有愧嘱咐下面好生照看因此倒也没有吃甚么苦。他使了些银子便进去见了傅之谟一面。傅之谟见他悲愤不已倒反过来安慰他说甚么天地有正气公道在人心。眼下还没过堂但照此看来料想到那时傅之谟定然不肯承认通奸杀人那时曾芳恼羞成怒为求自保可就不见得还能顾及故旧之情了。桓震将自己所想一一说与傅鼎臣听了傅鼎臣也觉甚是有理。话虽如此但要如何方能替之谟脱罪两个人却都是一筹莫展。
桓震突然想起后世的一桩冤案来一个男子被诬陷杀害了自己的老婆判处了无期徒刑。没成想数年之后真正的杀人犯因为另外的案子被抓供出了这桩陈年旧案这男子才得以平反。不由得叹道:“现下除非那吴氏肯去认罪方能有所转机了!”傅鼎臣心中一动忽道:“何必定要吴氏?”桓震一惊望定了他但见他满脸坚毅之色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即便真要如此这事乃是因我而起也应当由我去了结才对。总而言之不许你去。”傅鼎臣反望着桓震道:“以子救父理所应当。百里兄不必跟我抢了。”桓震听他语气诚恳竟无丝毫埋怨自己的意思心中更加不安叹道:“我连累傅老先生已是大大不该。倘若现在又连累了青竹那么我这一生是永远莫再想有一天安稳日子的了。”傅鼎臣默然不答。
两人正在相对无言忽听门外有人冷哼一声耻笑道:“两个男人大丈夫遇事毫无决断只是婆婆妈妈着实令人可恼!”桓震心中火起喝道:“阁下是谁?”抢步拉开了门不由得就是一怔。原来站在门外的却是刘黑虎。他心中对刘黑虎还是存有两分惧意一见他面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刘黑虎“哼”地一声道:“若不是看范大哥之面老子才懒得管你这两个鸟人!”听他口气竟似受了范大之托专程前来帮忙的一般。原来那日在枪峰驿中范大便已经觉得桓傅二人行径古怪待到后来见桓震拦轿告状虽然不明其中缘故但却知道他此举乃是惹火上身此后必有麻烦。当下待马士英离去之后便嘱咐刘黑虎暗自尾随在后探听消息伺机助他二人一臂之力。刘黑虎单人独骑赶路甚快他到广灵之时马士英距离洗马庄尚有一段路程。刘黑虎闲来无事便去城中喝酒不想竟喝了一个大醉。次日醒来便听得城中纷纷传说傅之谟与人通奸谋害本夫已经下了大牢心想范大哥所料果然不差。他不费甚么力气就寻到了桓傅二人暂居的所在还未进门便听得二人谈论该当由谁去替傅之谟顶罪不由得甚是不耐烦忍不住出口讥嘲。
桓震心中十分不服反问道:“然则刘大哥又有甚么良策了?”刘黑虎嗤道:“甚么鸟策!若依得俺只消一条铁棍径直打入狱中去取了傅老便走又是甚么难事了!”桓、傅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桓震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然则如此一来我二人还能在这大同府安身么?”刘黑虎怒道:“男人家如此不爽快!天下之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大同府待不得难道别处也待不得?”桓震心想此人无家无口说这番话自然容易自己还有周老和雪心要照顾怎能说逃便逃?但若再要说不免不了又得被他瞧不起只好闭上了口一言不。傅鼎臣却道:“正是。小弟虽然不谙武艺但若能得刘兄臂助成事不难。只是桓兄尚有家累不可与我等一同冒险。”桓震脸上一红如同衣服被人剥光了一般甚是难过面露惭色道:“青竹不必如此。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必须由我来了结。今夜咱们便强行劫夺傅老先生出来到时候还要仰仗刘大哥。”刘黑虎呵呵大笑道:“这才是好汉子好朋友呢!包在老子身上。”桓震又道:“只是小弟在灵丘家中尚有一老一小不知这事过后如何护得他们周全?”刘黑虎想了一想道:“老子朋友遍布天下在灵丘给你托个把人将他们接了出来也非甚么难事。”问了周氏祖孙的居所转身便走一面道:“你二人好生休息三更时分老子再来。”说是如此说这两人哪里却能睡得着?直是呆呆地等到了天黑。
更鼓敲过三点刘黑虎果然应约而至一进门便对桓震道:“我已托了个可靠朋友往灵丘去接你家人约定在枪峰驿等候。我们少后往狱中劫人得手之后立刻出城也去枪峰驿大家见了面再行商议何去何从。”桓震只觉他虽然粗鲁做起事来倒是粗中有细不由得多了三分敬意。
刘黑虎自怀中取出三块黑布来三人一同将脸蒙了。桓震下午曾听他说是用棍的却不知他的棍在哪里正要问时却见他伸手在背后一摸抽出一根长约三尺的短棍来随手一拔一按便成了一条齐眉铁棍。刘黑虎检查一遍铁棍又将其还原成三尺长短插在背后道:“走罢!”
三人一行很快便到了广灵县衙门外。监狱是在县衙背后的刘黑虎白日里显然曾来踩点探路指点着桓傅二人绕过了县衙高墙低声道:“你二人躲在墙角之后接应不论里面有甚么动静都不可出来。倘若我失风被擒不可逗留立即逃走。可明白么?”桓震心中一热重重点了点头。刘黑虎一笑伏下身子就地几滚便到了大牢的墙边。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系着绳索的铁抓用力一甩便抓住了墙头援绳而上身影在墙头一晃便不见了。两人在外等的甚是心焦又不敢上去查看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桓震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却是墙内丢了一颗石子出来。连忙弯着腰跑到墙边只见刘黑虎从墙头上探出头来低声道:“先接着傅老!”说着将一个身子用绳索顺了下来。傅鼎臣连忙接住只觉触手绵软毫无气力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叫喊出声。幸好刘黑虎这时业已下来低声道:“莫惊我用了迷药连老爷子一齐迷倒了。”傅鼎臣这才放心将父亲背在背上跟着刘黑虎到了城下。刘黑虎早已安排好人手在此等候一见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当即搭好了软梯送他们上城。桓傅二人一前一后的翻了出去傅之谟却是刘黑虎给背出去的。
好容易出了广灵三人不敢停留只是轮换背负着傅之谟徒步急行往枪峰岭方向而去。走到天明后面也并没有人追上来。桓震略松了一口气便觉傅之谟在自己背上着实沉重当下招呼了鼎臣一声说要跟他换肩。傅鼎臣欣然答应两人停了下来鼎臣将父亲扶下地来忽然神色大变眼睛直颤颤的伸出手来摸了一摸之谟的脉息骤然大叫一声双眼翻白向后便倒。
第九回 伤逝
桓震心中一沉连忙用力扶住将两人慢慢放在地上顾不得探看傅鼎臣的状况先去试之谟的呼吸只觉触手冰凉毫无感觉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刘黑虎本来走在前面听得鼎臣一声叫便回转身来惊疑道:“我只下了迷药何得如此?”桓震顾不上回答伏在之谟胸膛上也听不到半下心跳更渐觉他身体冰冷僵硬起来竟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桓震脑中一片混乱茫茫然地放了手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傅鼎臣苏醒过来呆呆看着父亲尸身突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刘黑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用的这是甚么迷药!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刘黑虎也是一脸迷茫不知所以竟由得他踢打一言不。桓震定定神拉开了傅鼎臣抓住他手腕和声道:“青竹你且莫急。咱们把事情搞清楚了好不好?”傅鼎臣慢慢平静下来恨恨的指着刘黑虎道:“还有甚么不清楚的?分明便是他用药不慎害死了我爹!”桓震却不作如是观想了一想问黑虎道:“刘大哥你带傅老先生出来之时可曾留心他在作甚么?”刘黑虎抓抓后脑困惑道:“做甚么?我先吹了迷烟自己才进牢中进去之时便只见他趴在地下至于原先他在做甚么那我也不知啊。”桓震“啊”地一声对傅鼎臣道:“青竹你别激动慢慢听我说。这件事情似乎并不简单你暂且不可迁怒刘大哥咱们慢慢查明真相。”傅鼎臣一脸怒色瞪了刘黑虎一眼似乎又要说些甚么口唇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刘黑虎性子何等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等冤枉?一顿足大声道:“桓兄弟傅兄弟姓刘的要是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便用老子这颗黑头送与你们祭傅老先生!”说着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转向广灵方向去了。桓震只觉事情十分不对似乎眼中所见都不是实情然而空口无凭说甚么都没有证据却也不好开口叫黑虎回来只得任由他去了。傅鼎臣跌坐在地不哭不叫失了魂一般只是瞧着父亲尸身。
桓震深怕他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又不知该当如何出言劝慰犹豫了一会心想还是找些事情给他做做的好当下按着他肩头道:“青竹逝者以矣该当入土为安才是。”傅鼎臣呆呆望着地面喃喃地道:“入土为安?我爹明明没死为甚么要入土?”桓震大惊喝道:“你说甚么疯话!傅老先生的身子早已冷了!”傅鼎臣大叫一声暴跳起来双手左右开弓连掴自己耳光直掴的口角流血气竭力尽这才停下手来呼呼喘气。桓震叹道:“眼下广灵是回不去的了我们正在逃命带着……带着傅老先生的身子十分不便不如……”傅鼎臣淡淡的道:“不如火化了罢。”桓震心中一惊不料他竟能抢口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倒无话可答了。
傅鼎臣仰天长叹道:“请百里兄为我准备柴草。小弟想多陪家父片刻。”桓震默默点头自去准备不提。
他将一切都预备好了这才转来叫傅鼎臣两人一起将之谟的尸身抬上柴堆点起了火。桓震一面看火一面心中不断祈祷傅之谟英灵保佑广灵的差役没那么快追到。也不知是两人运气太好还是真的有傅之谟在天之灵庇佑火葬安安稳稳地进行完了。由头至尾傅鼎臣始终一滴眼泪也不曾流。桓震虽然替他担心但却不好明说只得默默的帮他拾捡骨殖。在他心中始终认为傅家所有变故都是从自己身上而起因此对傅鼎臣总是存了三分歉疚之意深怕他再出了甚么事情那么自己就算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傅之谟了。
两人将该做的做完天色已经不早算算周士昌和雪心也该到了枪峰驿。刘黑虎虽然不在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傅鼎臣将父亲骨殖背了一路上默默赶路也不来跟桓震搭话。直到定更时分方才赶到驿站。
大出桓震意料周士昌和雪心竟然未到。这件事情除范大外旁人并不知道偏偏范大有差使出去了他又不能向其他的驿卒询问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甚是闷闷。一夜过去刘黑虎并未赶上来桓震欲待回广灵县去探看一番却又不知县城中情形如何劫狱之事有无作曾芳是否下了海捕文书通缉自己两人这般莽莽撞撞的跑回去实在与自杀无异。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回灵丘一趟好歹还有蒋秉采在至不济也可从他那里探听些消息打探一下周士昌祖孙的去向。他向来说做便做好在日前自己骑来那两匹马还放在驿中驿卒看范大的面子都好生喂养照看当下牵了马匹嘱咐傅鼎臣几句也不管他愣愣怔怔的听进去了没有向着灵丘方向打马便行。
这一回却没迷路未时没过便赶到了县城。他自入灵丘县境一路上见到的蝗虫已经不多想来蒋秉采这几日灭蝗甚有成效不由得心下略感宽慰。他再不耽搁直奔县衙离得远远的便听人声鼎沸只见一群乡民聚集在县衙门口衙门紧闭门外却是人人翘而望不知道做些甚么。桓震心中奇怪跳下马来扯住一个乡农问道:“这是出了甚么事情么?”那乡农重重叹了口气道:“咳!蒋大人给参了要卸官呢!”桓震吃了一惊马也顾不得拴上去啪啪打门一面叫道:“我是桓震!”门子听出他的声音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放他进来又将门紧紧闭上了。
桓震顾不得多说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在哪里?”那门子指了指大堂。桓震再不理他径直奔到大堂去只见蒋秉采一人负手而立望着漆柱上那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的对联怔。桓震不敢惊动他悄悄走到身后站定。蒋秉采似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瞧了一眼见是桓震微露惊讶之色旋即恢复平静淡淡的道:“世兄以为这副对联如何?”桓震知道那是文天祥在扬州任职时的对子想了一想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蒋秉采目中神光一闪而逝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哈哈哈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他一连说了三遍神色愈来愈是愤激。
桓震心知自己离开的这两天定然出了甚么变故只不敢开口询问。倒是蒋秉采自己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桓震走后蒋秉采便照着事前约定好了的立刻组织农民捕杀蝗虫。开初头两日甚有成效灵丘的蝗虫要么被火堆引诱烧死要么被农民大扫帚扑打而死要么便被赶出了县境可是到了第三天头上忽然起了一阵谣言说是这次蝗灾乃是因为县主蒋秉采不敬信蝗神蝗神怒降下的灾祸更有两个道士闯来县衙要求开坛作法。蒋秉采自然不吃这套将两个妖道一顿毒棒打了出去。不料其中一个道士回去之后竟然当夜便死了。另一个道士次日便来呼冤蒋秉采自然也不理他。那道士临去之时恨恨地威胁定要蒋秉采纱帽落地。不知他用了甚么邪术竟给他在一日之间设法通知了大同府的同伙。(作者注——有训练的信鸽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同伙也是个道士本是马士英亲信之人传说还与马士英有些不干不净听得同道身死受辱当即吹了些枕边风定要催着马士英立刻启程亲自往灵丘去整治那胆大包天的蒋县令。马士英居然也就答应先一道文告将蒋秉采暂行停职俟后详办跟着便大举出行以后的事情桓震都知道了。衙门口的那些乡民都是受过蒋县令恩惠的听得这个消息一起前来挽留。蒋秉采知道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小心又要被扣上一顶煽动无知愚民的大帽子索性令人紧闭衙门一个人也不教放入。
桓震听他述说事情经过愈来愈觉自己一时莽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蒋秉采却似看出了他心思一般拍拍他肩头道:“百里我那日与你一见之下便觉得你将来定有一番成就。后来你入醉翁亭掌厨我虽觉不善却并没阻拦你知道为什么?”桓震迷惑不解摇头道:“请大人赐教。”蒋秉采叹道:“假如当时我要你来我这县衙中任职你可愿意来么?”桓震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蒋秉采道:“不错。在县衙供职外人看来确是肥差但若非亲临其境谁又能知道其中辛酸啊。百里老夫本是江南扬州人这一次若是给摘了纱帽便要回乡养老了。以后再无相见之日老夫送你一言请你莫要抛在脑后了。”桓震心情激荡好半天方道:“大人请说。震当铭记在心不敢或忘。”蒋秉采目光望着远方缓缓道:“老夫要送你的便是这两句话。”说着伸手一指那漆柱上刻着的“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道:“一身荣辱实不足道。百里日后你若牧民一方老夫只盼你能记住这两句话心中放明白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则百姓幸甚啊。”桓震再拜道:“震谨受教。”迟疑片刻心想还是要问一下周士昌和雪心的下落刚吞吞吐吐地开口蒋秉采便哈哈大笑道:“丕明兄听说老夫有事说是要找几个京中故旧替老夫设法。日前已带着雪心往京中去了。”桓震这才放下心来与蒋秉采互道珍重一握而别。
他既知周老和雪心无恙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也不管天色早晚连夜赶路赶到枪峰驿已经是二更时分。还没下马一个驿卒便迎上前来告诉他傅鼎臣一早便离开驿站不知往何处去了。桓震闻言大惊心想莫不是他又回了广灵?那与送死又有甚么区别了?说不得只好再往广灵去走一趟。他既已走过一次这一回便熟门熟路一面赶路心中一面琢磨傅鼎臣究竟会去哪里?
第十回 国蠹
桓震究竟还是比较聪明的待到他赶到洗马庄外的时候已经得出一个结论:傅鼎臣要么在洗马庄吴氏那里要么就进了城寻曾芳。这两种情况傅鼎臣的目的无非都是查明父亲的死因。连桓震都已经疑心傅之谟在被刘黑虎背出来之前已经是个濒死之人了傅鼎臣不可能猜想不到这一层。要解开这个谜只有着落在一对奸夫淫妇身上。那曾芳现下多半与马士英一起找他麻烦十分不易吴氏却是孤家寡人所谓柿子须捡软的捏傅鼎臣十有九成倒在过家。
既想通了这一层桓震便不肯大鸣大放地进庄。他在庄外树林寻个隐蔽的所在拴好了马倒提了在驿站向一个驿卒借来的一柄锈刀悄悄地摸到过家门外去只见里面并无***一团漆黑险些要疑心自己先前估计错了。正要离去忽然听得里面似有砍斫之声心中一动伸手轻轻一推大门竟然应手而开原来那门根本未闩。
他强压心跳握紧了那柄锈刀一步一步地挨将入去一面侧耳倾听只是再没半分动静。他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强壮着胆子推开了正房的门只见房中一片漆黑似乎竟是没有人在。他脚下试探迈出一步只觉落足之处又腻又滑好像有人将菜油泼在了地上。蹲下身去鼻中便冲上一股腥气来。桓震心中生疑自语道:“这里怎么了?”
忽然墙角有人开声道:“百里兄?是你么?”几乎将桓震吓了个半死却是傅鼎臣的声音。定了定心神问道:“你在此作甚?那吴氏何在?可有火种快些点了灯来。”过得半晌方见傅鼎臣面前火苗一亮是他用自己送的那个打火机点燃了油灯。桓震借着油灯的微光往自己脚下一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方才脚底踩着的“菜油”哪里是什么菜油竟是一大滩粘稠的污血!
污血之中尚且倒着一个身躯人头已然不知去向看那身子上穿的乃是百褶裙仿佛竟是吴氏。桓震前生后世几曾见过死人?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喉咙口来张大了口只是不出声音仿佛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好容易镇摄心神念头一转便想难道是傅鼎臣所杀?这才道:“青竹这人本是祸害源头倒也杀得。”傅鼎臣摇摇头涩声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桓震只道他杀人之后过于激动不愿承认现实只是自顾自的道:“须得灭迹才是。左近哪里是埋尸的去处?”傅鼎臣跳了起来叫道:“当真不是我!”喘了几口大气又道:“我本意之中是要来质问于他拿一份笔供好歹也要替我父亲洗刷了身后之名;岂知来到之时大门竟然未关我摸了进来也是如百里兄方才一般踩了一脚鲜血还滑跌了一跤。”桓震奇道:“然则这吴氏是何人所杀?”想了一想道:“是了定然是刘大哥所为。咱们在此滞留很不安全快些走罢!”
傅鼎臣点头称是两人正要离去忽然听得院子里啪嗒一声好像一块石子落地的模样。桓震心中一动想起以前听说的窃贼入屋之前必先投石问路连忙噗地吹熄了油灯扯了傅鼎臣悄悄掩在里屋门后握紧了手中刀。果然不久便有一人从外跳了进来正与桓震方才一般踅进了屋来晃亮火折看到屋中情况似乎也颇为吃惊不自觉地喉间响了一声。桓震心想这个贼也是够倒霉的了只盼他搜罗些钱财赶紧离去好让自己二人得机会逃走。
岂知那贼竟然蹲下身来翻动起尸体来桓震从门缝之中看去隐然竟是刘黑虎。
他心中大喜一开门跳将出来叫道:“刘大哥!”刘黑虎乍见他二人便是一怔旋即压低嗓音哈哈一笑道:“好!好汉子正当如此。”桓震听他这一句话便知道这吴氏也不是死在他手上的了。当下将自己二人来此的经过说了一遍刘黑虎也是摸不着头脑道:“淫妇死了便好管他甚人所杀。老子正要杀了淫妇再去杀那奸夫现下倒省了一番手脚。”桓震苦笑心想这人倒真是看得开但这事不明不白的总是一个极大隐患。
多想无用眼下还是离开为妙。三人向外走去一推门眼前便是一花只见一片火光明亮竟是广灵县的一班差役也不知是何时将过家围住了的人人手中擎着一个火把直照得一片通明犹如白昼。桓震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便是:中了圈套!刘黑虎还要冲出被他一把扯了回来顺手闩上大门。可是这么一扇破门哪里能顶得住这般虎狼差役的猛攻用不了半盏茶工夫桓震和傅鼎臣两个便已束手就缚刘黑虎独立抵抗无奈好汉难架人多被众差役甩挠钩抓住了大腿一勾而倒随即绑了起来口中仍然大骂不止。
火光之中只见曾芳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喝道:“桓、傅、刘三贼夜半入户劫财杀害户主与我带回牢中好生看守!”桓震大怒破口骂道:“你这赃官!通奸杀人尚要诬陷平人你良心何在!”曾芳故作惊讶之色道:“怎地你们不知?那与吴氏通奸杀害本夫过四郎的正犯傅之谟昨夜已经暴毙狱中想是有甚么陈年宿疾罢。”桓震霍然大悟原来害死傅之谟的真正凶手便是这个曾芳。他佯装善待傅之谟其实在饮食之中下了毒药原本傅之谟应该死在牢中的只是没成想刘黑虎前来劫狱将一个一丝两气的傅之谟救了出去。曾芳明知傅之谟绝无生理也不派人追赶料想桓震等人现傅之谟死得蹊跷定要回来要么寻他要么寻吴氏查明真相是以在过家对门早伏下了眼线当傅鼎臣进门之时便已飞回报。曾芳一面令再探一面调动人手悄悄围了过家。果然如同瓮中捉鳖一般一举成擒。只是他并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刘黑虎倒多费了一番手脚。
桓震想通了这一层心中暗暗大骂自己愚蠢竟然巴巴地赶了来自投罗网。倒不是他贪生怕死只是留得有用之身方能做事现下三个人一齐被捉却又仰仗何人救去?事已至此悔也无用只得任由差役带去了。刘黑虎犹自大骂不已却哪里又有人睬他了?
这一回三人可就没有傅之谟的“优厚”待遇了径直被押入了最里进关押死囚的黑牢。黑牢之中都是各自独立的牢房桓震与傅鼎臣关在隔临刘黑虎却被押在较远的一间。
桓震在乱草堆中坐了下来只觉得腐臭气味中人欲呕暗叹这监狱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他在后世读书的时候曾经去参观过附近的监狱当时倒不觉得什么还戏言囚犯的住宿规格比自己这些住宿舍的学生还要高现下亲眼见到了古代的监狱这才从心底感叹社会主义无限好。想起日前在常平仓中见到的那团血肉又不知他们会拿什么样的酷刑来折磨自己一时浮想联翩不由得愈想愈是心惊。傅鼎臣自从入狱便在那里呆刘黑虎则是骂得喉咙都沙哑了仍不肯住声从曾芳开始一直上溯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一个个地问候了一遍。桓震听着他大声叫骂不觉竟然有些好笑:原来中国的国骂从古到今都是那么几句啊!后来刘黑虎愈骂愈是大声桓震渐渐焦躁起来正要劝他省些气力却听旁边一间牢房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冷冰冰地道:“哪里来的雏儿竟然吵扰老爷睡觉!”桓震心里一沉知道这就是后世所谓狱霸了循声望去只见一堆乱草之中伏着一团麻袋状的物体似乎还在蠕蠕而动。那人竟似察觉了他的目光一般突然抬起头来只见一张脸上刀痕斑斑都未愈合已经腐烂流出了绿色脓水。桓震只觉一阵恶心不由得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那人冷笑道:“娃儿觉得老爷的面目可憎么?”桓震一怔不知该当如何应答脑中飞盘算片刻这才答道:“可憎却谈不上只是有些儿意外罢了。”那人哈哈大笑似乎甚是满意道:“这牢中来来去去许多人你这娃儿倒是第一次说这种话的。”桓震也是哈哈一笑道:“无缘无故只是嫌别人长得丑陋便要憎恶人家岂不是活得太累了些么?”那人似乎点了点头尖声道:“不错不错。老爷我当年若能看透这一层也不至于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一困便是二十三年了。”桓震听他说已经在牢中待了二十三年心中惊讶问道:“请问前辈今年春秋几何?”那人摇头道:“早忘记啦。”桓震却知他并非忘记乃是不想说否则一个人怎会记得在牢中关了二十三年却不记得自己年龄?既然对方不想说自己也就不便再问。
静了片刻那人却先开了口问道:“你这娃儿是何事进来的?”桓震身处困顿得他这一问大有知己之感当下将自己如何现曾芳奸情如何向马士英告状傅之谟如何被害自己又如何给抓了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那人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桓震说完仍是意犹未尽追问道:“以后怎样?”桓震哭笑不得心道我都与你一同关押在此了还有什么以后怎样?这人倒像极了老顽童周伯通听别人说故事的时候定要百般追问。当下没好气的道:“以后便在这死牢中待上二十三年老死在此了!”那人声音一窒良久长叹一声黯然道:“娃儿你莫看老夫眼下落魄之极当年却也是纵横捭阖的一方将官啊。”说着讲出自己的一段过往历史来。
原来这人姓惠名叫道昌本是延安府青涧人氏世代军户到他这一代便承袭父职在延安卫下的一个百户所中做了一个小小总旗十数年之间累积军功居然给他做到了副千户之职几经调防驻守在大同后卫。万历三十一年广灵矿工哗变围困县城道昌奉命从游击将军救援被委为前锋率五百军一日一夜急行赶到城下。道昌见矿工声势甚大将广灵围得密不透风自忖五百人难与之抗只得远远扎营一面防备矿工袭击一面等待大军。好在矿工只是围城也并没来与他为难。当时广灵的县令姓张是个贪婪好利惜生怕死之徒眼见县城被困非但不激励将士守城反倒变本加厉地在城内征收“守城税”终于激变了城里民众一天夜半悄悄开了城门放围城矿工入城将张县令从被窝中拖起来一刀砍了。几日之后大军赶到矿乱旋即平息。事后论起功过那张县令的一干手下为求脱责竟然将一个“迟疑不进纵贼破城”的大罪名扣在了道昌头上。道昌一个小小的副千户哪里挡得住他们官官相卫当即被拟斩监候下了狱。明朝律法死刑须得朝廷批准才能执行于是新任县令便将此案上报。无奈当时的皇帝乃是万历著名的不理朝政刑部尚书空缺多年竟然无人递补。后来万历驾崩继位的熹宗镇日只是拿着刨子锯子做木工下面的官员也怠于理政倒像忘了这宗案子一般。道昌在狱中苦苦等了二十三年竟然连一纸“斩”的批文也等不回来。
道昌娶妻白氏夫妻甚是相得。当日道昌下狱军中只说他死了。白氏已经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伤痛之下竟尔得了失心疯终日四乡游荡以后便不知下落了。
十一回 穷途
两人谈得起劲竟然浑忘却了身在囹圄之中。那惠道昌谈起当年军伍中事仍是唏嘘感慨不已。他自从入狱直到如今二十三年满腹心事从没遇到一个可以这般倾诉之人与桓震一见之下不知为何竟然格外亲切只想与他畅谈或者便是所谓的缘分也未可知。傅鼎臣和刘黑虎也都凝神倾听听到道昌被诬忍不住替他不平刘黑虎更是破口大骂道:“老子把那些贼厮鸟们!说什么蝗虫食人这帮官老爷们可比蝗虫还要利害百倍。”傅鼎臣叹道:“自古苛政猛于虎若不是官逼民反哪里有人肯拿自己身家性命儿戏?”桓震默然不答。
过了一会便听得脚步声响惠道昌道:“那是狱卒散囚粮来了。”只见那狱卒手中提了一只麻袋巡行牢中每到一间牢房门前便伸手在麻袋中一掏抓出一大把黑乎乎的东西丢了进去。桓震还没瞧出那是什么那狱卒便已走过自己门前却停也不停地直接过去了。再看傅鼎臣和刘黑虎那边情形也是一样。
他心中甚是奇怪一则不知他散的是什么东西二则也不知何以独独不给自己三人。想起惠道昌久在狱中必然知之甚详正要开口相询却见惠道昌正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眼光瞧着他不由得突然间心惊肉跳起来。
他的这种预感立刻便成了现实。那狱卒散完了麻袋中的物事便踢踢塌塌地走到刘黑虎牢房门前打开了门上铁索将他牵了出来。刘黑虎用力挣扎但他方才被擒之时两腿都给钩的鲜血淋漓哪里挣扎得动?只得任由他牵着走了出来。那狱卒拉着黑虎走到一具木架前面将他捆在上面左右望了一望似乎颇为满意点点头转身便去。片刻一个牢头模样的人手中拎了一个酒壶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瞟了一眼对那狱卒怒道:“谁教你这般锁他?给我上匣!”那狱卒连声答应当下去取了两块长形木板来将刘黑虎放倒在地夹在两版之间又以铁链从外捆了刘黑虎不断破口大骂那狱卒只作不闻手下不停片刻便将他捆得如一只木匣一般动弹不得。
那牢头笑道:“这样才好!”目光朝桓震这边一飞淡淡的道:“那两个也给我照办罢。”桓震大惊架不住两个虎狼也似的狱卒一起动手只得乖乖地被匣了起来模样甚是怪异。想要转头去看傅鼎臣却觉颈项被铁链卡住了丝毫动弹不得甚是难过。傅鼎臣叫道:“你们如此滥用非刑莫非视大明律如草芥了么!”那牢头冷笑道:“大明律?在这牢里从没听过什么大明律有的只是我柳家之律!”说着把手一挥对一个狱卒道:“给这小崽子上盼佳期!”那狱卒答应一声回身取了一只铁箍箍上两端拴了麻绳他将铁箍套在傅鼎臣头上唤另一个狱卒来两人各执麻绳一端一同用力铁箍顿时收紧当下便箍得傅鼎臣双目突出厉声大叫。
傅鼎臣究竟是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这等酷刑只消麻绳收得两收便即晕了过去。那牢头嗤道:“好没用处!”指了桓震一指笑道:“小子你想玩哪一种花样?”桓震心中恐惧答不出话。牢头狞笑道:“怕了么?哈哈!你愈是怕老子愈是高兴你怕啊怕啊!”对狱卒道:“给我上凤凰晒翅!”桓震昏昏沉沉只觉捆扎在身上的木板骤然松了继而身子被架了起来缚在那大木架之上跟着只听一阵轧轧之声两肩一阵剧痛随即毫无知觉但神智却还清醒只像是两只手臂突然之间不见了一般。刘黑虎骂道:“你这贼娘养的有种便冲你爷爷来!”那牢头也不生气笑道:“莫急莫急待老子炮制完这两口自然便去招呼你。”说着弯下腰来拍拍傅鼎臣脑门见他仍是昏迷不醒笑道:“好俊的孩儿!只不知道两脚生得怎样?”对一名狱卒努了努嘴那狱卒心领神会脱去了傅鼎臣双脚鞋袜又取了一只火钳去旁边的炭炉中钳起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鞋子来在水缸中略浸一浸抬起傅鼎臣一足将铁鞋套了上去登时皮焦肉烂。傅鼎臣本已昏迷被这一烫立刻痛醒叫也来不及叫一声旋即又昏了过去。
那牢头笑嘻嘻地瞧着桓震道:“如何?老子给你来几桩更风雅的名目杏花雨燕儿飞一封书弥猴钻火童子参禅任你挑拣。”桓震又惊又怒又怕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心中只道今日定然毙命于此了一时间前世今生的种种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
忽听得惠道昌冷冷地道:“疤瘌柳不为已甚这四个字你可听说过么?”那牢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干笑着道:“姓惠的大家各图一口饭吃何必来管我的闲事?”惠道昌哼的一声道:“各图一口饭吃?哼老子吃的是牢饭你吃的可是血泡饭!”那疤瘌柳面露不愉之色但却不敢明目张胆的作只恨恨地道:“今日看惠大的面子先饶了你这三个雏儿。”说着令狱卒给三人换上长枷扬长而去。
桓震这才觉得手臂疼痛想是脱臼了。那长枷足有二十五斤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脖子却不能挺直只得垂头弓背地靠在墙角。喘息片刻转头去瞧傅鼎臣只见他伏在草堆中动也不动叫了几声也不见答应不知是死是活。三人之中唯有刘黑虎不曾受刑倒算他运气不错了。惠道昌似乎对于挨打受刑经验颇丰指点着桓震自己装上了肩头关节又叫一个狱卒给傅鼎臣拿了些热水来。说也奇怪那狱卒居然乖乖地听他吩咐倒像他才是牢头一般。惠道昌见桓震满脸惊讶神色微微一笑道:“老子在这里的时日比他们还长无论如何总该有些儿派头才是。”语气之中满是辛酸。
惠道昌见桓震疼痛少定便伸手在自己的草铺中探了几探摸出一把黑乎乎的物事来隔着栅栏丢给桓震。看时却是些了霉的地瓜干。原来方才那狱卒放的便是这种东西了。惠道昌见他皱起了眉头似有不愿下咽之状劝道:“狱中三日一给囚粮这还是我平日剩下的你若现下不吃可得等到三日之后了。三日之后仍是这般的地瓜干子。”桓震本意扛着不吃但肚饿急了也就顾不了那许多咬了一块只觉入口酸腐忍不住便要呕吐瞟了惠道昌一眼终于强自忍住了。
囚粮甚是难吃他好歹吞了一点便不再吃。傅鼎臣伤势似乎甚重一直伏在那里没动弹过。狱中黑暗全无***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桓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刚刚醒来那牢头又来提他与刘黑虎去用刑傅鼎臣尚未醒来惠道昌一力阻拦之下倒脱了一劫。这一回却是什么杏花雨燕儿飞弥猴钻火童子参禅百般皆施那杏花雨是用铜斗底下装上铁钉斗中盛炭烧红了烫烙犯人胸背皮肉燕儿飞是在犯人背上缚了木板用力向上折拗双臂;猕猴钻火是将犯人手臂伸入烧红的铁管之中童子参禅却是将双足盘上头顶如同后世的瑜珈一般。桓震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死而复苏者数只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回到了明朝却是在文革期间挨批挨斗的走资派了。刘黑虎起初还骂不绝口后来也昏厥过去再没声音了。桓震经此一劫方知道这个世界也不是好混的有权有势便可纵横天下草民百姓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也不是奇事。
刑毕又有狱卒将他抬回牢房之中。惠道昌候得他喘息少定问道:“如何现下可是觉得人生在世莫苦于此了么?”桓震无力说话微微点了点头。惠道昌道:“你猜一猜我第一次被拷打刑讯之时心中想的是什么?”桓震摇摇头示意不知。惠道昌苦笑道:“我一心只想他朝出人头地将那打我之人打还十倍百倍千倍万倍!”桓震心中一惊方才他被打到难以忍耐之时也是这么想着才能熬了过来。惠道昌长叹一声又道:“然而二十几年下来甚么报仇雪恨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这一生不求能活着出去只望刑部快些批复了我的斩监候莫要年复一年没个了局的候下去了。”
桓震默然想到曾芳不知将要如何对付自己三人是就这么反复用刑活活拷死还是要捏造一个罪名出来光明正大地斩示众?自己在这世界本无一个亲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哭泣雪心年龄尚小与自己又是仅有口头上订婚之约并不曾合八字换帖要想再寻一个如意郎君想来亦非难事。想到自己一死之后便要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中禁不住一阵难过。听见傅鼎臣昏迷中呻吟呼痛又觉自己来到明朝的短短几十日中着实连累了不少人与自己一同倒霉受罪忍不住对自己十分痛恨牙齿不自觉地咬住下唇两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时之间只觉得天地之大再无自己能容身的所在不如死了罢!说不定自己这一死曾芳便放过了傅鼎臣和刘黑虎也未可知。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知这是痴人说梦只是一旦萌了死志便想着自己一死之后万事都能解决竟是钻了牛角尖了。
惠道昌忽道:“你若想自行了断我倒有许多法子。”桓震大奇自己刚起自杀之心他便知道了难道是自己肚中的蛔虫不成?惠道昌苦笑道:“你定然十分奇怪我怎会知道你要求死是也不是?”不等桓震回答续道:“我在此二十三年不知见过多少受刑之后不堪拷打的犯人自寻死路的不然怎么知道这许多寻死的法儿。”
“只是我却要劝你留着这条性命。人死万事皆空说什么都没用处了。有一句老话老则老耳说的却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可好生记住了。”桓震叹了口气并不回答却想起了后世那许多自杀的男男女女特别是自己身边的一些学生也都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当真觉得生无可恋不如死去吗?惠道昌虽然劝自己别死但他自己还不是一样盼着刑部快些批复了好上刑场挨那痛快一刀?愈想愈觉得人事无常难以捉摸。
想着想着不觉便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有人用力推他勉强睁开眼来竟是惠道昌伏在面前道:“外面囚犯暴乱我们快快趁机逃走!”桓震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想要起身却是两臂着不得力颈上又戴了一顶大枷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惠道昌焦躁道:“快些快些!我双脚脚筋俱断还要靠你才能出去。”桓震用尽全身力气以枷头顶着墙壁终于站起身来。惠道昌抱住他腰间也站了起来。看刘黑虎和傅鼎臣时也已经相互扶持爬了出来。当下四人跌跌撞撞地向外摸去。
这一场囚犯暴乱却是从外监而起的。原来这狱中监了一个江洋大盗绰号叫做过天星的他有许多手下商议着犯些鼠窃狗偷吵嘴扯皮的小事给关进了外监轻牢个个鞋底暗藏利刃入监的时候又多使用银钱因此狱卒并没搜查。众党羽觑个空子一起亮出利刃杀了狱卒反起狱来顺手将里面两进的监房也都打开了任由囚犯自行逃走。
桓震正在绝望之际竟然遇了这等百年难得一见之事无论如何也要挣扎着逃出去。只是他挨了数顿毒打早已经支持不住还没走到狱神堂左脚一绊右脚扑通一声连惠道昌一齐摔倒了。惠道昌怒道:“我把你这蠢蛋!你想死也就罢了姓惠的可不陪你同死!”
旁边一人听得他这句话脱口惊呼一声奔过来俯身问道:“你方才说是姓惠?你叫做惠甚么?”
惠道昌怒气未消撇嘴道:“老子自姓惠百年不改至于叫做什么却不干你小兔崽子之事。”
那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灼灼盯在惠道昌脸上蓦地没头没脑地道:“你是我爹?”惠道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恼怒笑的是天下竟有这等昏人见人便要认爹;怒的是现下自己两个人跌倒了爬不起来这人身上丝毫伤痕也无竟不伸一援手着实可恨。
那人又瞧了惠道昌一番又道:“你是我爹!”这一回口气却肯定了许多。惠道昌心中一动细细打量那人面庞果然与自己年轻之时有三分相似随口答道:“是我是你爹乖孩儿快些救我出去!”他本意之中只是随口承认要骗得那人助自己脱险。哪知那人竟一面流泪一面大笑叫道:“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一声呼哨便有几条汉子奔了过来不由分说一人一个将四人负在背上行走如飞片刻便离开了监牢。前面自有人拿着刀枪棍棒开路接应桓震在一名大汉背上瞧着曾芳没头苍蝇一般四处叫喊不由得隐隐有种快意。
十二回 落草
桓震伏在那大汉的背上只觉十分安稳竟然睡了过去。当他醒来之时已经躺在一间小室之中身上的伤口也都包扎得妥妥当当。两臂脱臼之处上了夹板用白巾吊着。他望着天花板愣了足足十几分钟(还是现代人的时间概念好啊!)连屋角的蜘蛛网也瞧了一遍这才十足十地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的黑牢。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是自由的空气……滋味着实不错啊!
对了似乎是……是谁将自己救了出来的?桓震转动目光这才瞧见身旁竟然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伏在床头打盹。叫了几声那老头儿竟然充耳不闻。他着起急来双臂又都包扎了无法动弹只得不断扭动身体好容易才将那老头儿弄醒睁开眼来一见桓震冲着他微笑当即嚎啕大哭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去倒把个桓震弄得莫名其妙起来。
过得片刻只见刘黑虎坐在一张软床之上由两名仆役抬了进来一见桓震裂开大嘴笑道:“桓兄弟你可醒了!”桓震一肚子的疑惑不解话到口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愣了半晌只道:“青竹何在?”刘黑虎脸色一黯道:“傅兄弟还未醒来。”桓震“啊”地一声心中便是一沉。他知道傅鼎臣所受的刑伤主要是在头部万一就此长睡不醒也不是意料之外只是这么一来他又如何对得起傅之谟傅老爷子!只是事已至此徒然担忧也是无益。
刘黑虎道:“你道救了咱们的是甚人?原来便是鼎鼎有名的过天星!”他说到“过天星”三字神色甚是崇敬向往桓震却不觉如何加之心中挂着傅鼎臣只是淡淡地附和了一句。刘黑虎着起急来道:“你没听说过他的大名么?”桓震摇了摇头。刘黑虎口沫横飞地道:“这过天星乃是本是延安府的一个大豪平日里多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在延安府原本是家家皆知。三年前不知为甚么却离开延安来了本地不费甚么力气便收服了大同府的群豪成了咱们共奉的领袖人物。前些日子听说过天星失风被逮没成想就关在广灵狱中。”说着竟然略有失望之色似乎若是早给他知道了这场救出过天星的大功劳便要十拿九稳地给他得去一般。
桓震对什么过天星略有印象只知道他是明末陕西农民军中的一个领后来投降了官军再无建树至于其他倒是从没见过史书记载。
正在出神只听得门外有人朗声大笑跟着房门豁然开处一人大步走了进来生得身材高挑面目黑瘦蓄了微须宛然便是那日追着惠道昌叫爹爹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难道他便是过天星?他所料果然没错那人走上前来抱拳一礼道:“在下惠登相请问这位桓兄高姓大名?”桓震忍俊不禁他既然称呼自己“桓兄”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名字了多半是惠道昌或是刘黑虎告诉他的。那倒没甚么打紧只是他这句“桓兄高姓大名”实在问得不伦不类着实叫人好笑。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是可笑也不能笑了出来让人家下不来台。当下一本正经地道:“在下免贵姓桓单名一个震字草字百里。惠兄但呼我百里便可。”惠登相似乎也回过了味自己仰头哈哈笑了起来。桓震只觉这人性子甚是爽朗可爱不由得便起了结交之心。
惠登相笑道:“桓兄定然十分奇怪我与爹爹如何竟会在狱中重逢。”桓震被他一语问到痒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惠登相随手拖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叹道:“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父亲之面然而那日一遇之下便知道那定是我爹爹当真是父子天性啊。”桓震听他讲述过往旧事原来惠登相的母亲白氏自惠道昌死讯传来之后便一直疯疯癫癫挺着大肚子四处寻找丈夫。不料那日走到一处山涧竟然失足跌落就此一命呜呼。乡老可怜她寡妇身后凄凉凑了一口薄材将她厝在乱葬岗上预备次日下葬。哪知第二天一早前去看时却听得棺内隐隐有婴儿哭声打开来看时竟是白氏死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幸好当地风俗棺盖要到下葬之前方才钉死这才留了婴儿一条小性命。棺材子十分不祥当地并无一人敢收养的。还是左近山里一个道观的道士听说这事了善心特地赶来将他抱了去抚养长大。
那道士也是一代武术名家惠登相从他学得一身武艺便在当地行侠仗义很闯出了一番名头。数年前听人传说父亲当年并不曾死当即赶赴大同惠道昌原先驻守之处想要查明真相。他随到之处自然照行旧事但大同府究竟不比延安当地终于被一个小贼出卖失风下狱。再后来便是一伙朋友相约混入牢中营救倒误打误撞地教自己遇上了父亲还捎带着救了桓傅二人出来。
桓震听了赞叹不已直道人间事竟有如此之巧真是天意不可测。问起惠道昌情形原来他在牢中日久屡受夹棍双腿筋络已经断了除非华佗在世无人能够医好。惠登相得与父亲重会已是心满意足更不再作他想。反正自己已经能够奉养老父其他也就不必在乎了。至于傅鼎臣自从离开广灵五日来从没醒过惠登相将周围县镇所有的大夫全捉了来给他一一看过每个都说是气血淤塞须要慢慢调养。他们现在却是身处蔚州东北的小五台山上惠登相的老巢之中。桓震听说自己已昏迷了五天也是十分后怕。惠登相笑道:“方才那老大夫一见你苏醒过来如同捡了一条性命一般诊金也不要直滚下山去了。难道我还能当真取了他脑袋不成么!”刘黑虎在旁插言道:“惠大哥捉了许多大夫来还说倘若你同傅兄弟哪位有个万一便将他们剥皮抽筋再砍脑袋。”桓震心中一热只说得“多谢”二字但觉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惠登相拍拍他肩头笑道:“人在江湖飘原该互相扶持何必如此介怀。你且好生安歇我还有事情要办。”说着冲两人一拱手扬长而去。刘黑虎闲谈几句也觉得累了当下也告辞回去。
桓震独个儿躺在床上心中波浪翻腾一忽儿是蒋秉采的先天下而忧一忽儿是曾芳的无行背义一忽儿是马士英的贪婪嘴脸一忽儿是广灵大牢中的惨毒刑罚一忽儿又是惠登相的好勇任侠。自己来到这个乱世本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顺民不去管他甚么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只是奉养周老百年之后或将雪心别嫁或索性与她相守一生也就罢了没成想竟然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搞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逃。思前想后只觉得在这乱世之中与自己一般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正不知还有多少。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门外笃笃两声惠登相在外叫道:“百里兄可曾睡?”桓震应了一声“请进”惠登相推门进来在床边坐了双目瞧着桓震似乎有话难以启齿。
桓震瞧了出来当下道:“桓某这条性命也是拜惠兄所赐倘有吩咐敢不从命。”惠登相犹豫片刻这才道:“倒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官兵不日便要打山请桓兄暂且离开此地。在下已安排了人手立刻便送三位与家父一同下山。”
桓震一怔不假思索的道:“桓某不走!”惠登相似乎颇为头痛苦笑道:“怎地桓兄说话也与刘兄和家父一般无二。”桓震哈哈一笑道:“正当如此。”惠登相道:“那么请桓兄与山中老弱一起到地道躲避可好?”桓震摇头道:“敢问令尊是如何说的?”惠登相摇了摇头两人相对一望同声而笑。
桓震细问惠登相原来官军是从小五台东北八十余里的美峪所而来眼下已经到了二十里外桃花堡扎营。据那报信的弟兄说大约足有千人上下。而眼下小五台山中总共不过百人还有些是兄弟们的家口以及日前劫狱时候受了伤的屈指算来可以调用的人手也不过只有三十多人而已情况确是十分危急难怪惠登相急着要他躲避了。那带兵的千户名叫杜大威却是个不大不威的酒色之徒。十日之前从美峪所出逢三扎营扎营必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走上三十里就扎营一扎就是三天才拔营)至今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桃花堡。若不是碍着军纪多半便要公然在军中挟妓饮酒了。若非如此自美峪所急行至此不过半日余路程外面的兄弟也来不及传消息回来。突袭之下己方必然全体覆没。
惠登相原是打算先将非战斗力送走然后再率领众弟兄撤退的。没成想一说之下竟然没一个愿意离去都说要死便死这一群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义气二字看得甚重生死就不值得挂怀了。其中也有几个想要从惠登相之议先行离去的给那几个亡命之徒用话堵住了再也不敢开口。
桓震要惠登相画了小五台周围的地图细细观看。据惠登相说小五台山最高处足有千丈他自己却也没有上去过。现下他们所在的位置乃是北台峰下并没有什么山寨据马只是一片小小草房。看了片刻指着一处道:“此处是什么地形?”惠登相想了一想道:“这是北台峰旁的一处窄峡只有丈余宽距此只有十里上下路程。”桓震凝神思索拍掌道:“有了!”他想到的却是一个用老了的计策从诸葛烧上方到戚继光破倭寇屡用不爽的:火攻。好在草屋所在尽有当即要惠登相安排人手将屋顶茅草拆了下来扎成一个个草垛运到那窄峡两旁的山上备用。
现下敌兵距此只有二十里好在对方已经扎下了营寨倒不像一时之间便会打山的模样。自己这一方据守险山已经占了一层优势如果逃窜而去官军在后追击这一群乌合之众打家劫舍则可若将以两军对阵多半便要伤亡殆尽。桓震心中虽作如此想却未敢贸然在惠登相面前说出。
他不敢耽搁当下要惠登相扶着他爬了起来召集起所有人手只见这一班弟兄一个个卷袖抹额谈笑风生浑不觉大战将至真不知该赞他们悍不畏死还是贬他们没心没肺。桓震皱皱眉头大声喊道:“弟兄们听我一言!”群豪自顾自的谈笑全没人理睬他半分。惠登相面上很有些挂不住厉声喝道:“都给老子住口!”他这一吼场中登时一片寂静。惠登相喘了口气正色道:“咱们这一场打的不是什么地主老财乃是正点子的官军大家须得提起精神来!”指了一指桓震道:“一应人等俱听从桓兄弟号令如我亲临!”群豪哄然答应。桓震这才见识了过天星在黑道中的威信不由得暗自咋舌。
桓震从群豪中挑拣了八名马术精湛身手灵活的要他们骑了快马前去桃花堡官军营地踏营搦战须得一触即退只许败不许胜。敌方既有五百人之众对这八骑未必便肯全力追赶。是以又用十骑待部分敌军追赶前八骑离去之后再行骚扰敌营。如此一来敌方不知我有多少人马多半便会倾营而出。这一十八骑将官军引诱到北台窄峡之中便须从另一端急离开。在山峡两侧的岭上安排了数名有力大汉一待官军入峡便在峡谷两端推下大石塞住峡口。老弱病残不能出力的则每人手持草把点燃了投入峡中。各家各户所有食油灯油也都给桓震一并搜罗了来浇在草把之上。惠登相自告奋勇要去带领诱敌的十八骑。桓震知道他是担心部下不顾自己告诫贪功恋战坏了大事心中十分感激。
当下分派已定惠登相一挥手众人四散而去。桓震亲自安排傅鼎臣等不能动弹的伤号躲在一个山洞之中又留下两名武艺高强的兄弟守护这才与放火的众人一起上了岭。他在那里焦急等待不提却说惠登相照着桓震所言第一番踏营官军只有百余人追赶第二番再去骚扰杜大威果然心中无底令一名镇抚带了三百兵追将上去却留了一百在营中保护自己。惠登相见状当下命余人先行自己悄悄潜行入营放起火来。那杜大威惊吓之下登时屁股向后拔脚便溜倒将一百军士扔在了身后。惠登相单人匹马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只放了几把火便溜之乎也任由官军自相扰乱践踏去了。
十三回 破军
回头再说桓震这边一面疑心自己的诱敌之计能否奏效一面担忧惠登相等人能不能全身而退一面又在绞尽脑汁地想万一计策失败该当如何如何当真是刹那如弹指罗预如须臾须臾如一日夜了。正在等得焦急欲死之际忽见峡谷那头数骑飞至心中不由大喜连忙招呼滚石手预备待官军一入峡谷便要推下大石。先前两拨诱敌的人马按照桓震吩咐离开敌营之后已经渐渐合成一支官军都是步兵只有将官骑马忙于追赶之下也没在意人多人少。
桓震从岭上望下去登时大叫不好原来群豪虽然武艺高强对于作战之道却不甚了了十八骑与官军距离拉得过开全没有若即若离的感觉。这样一来要等着自己人过了峡谷才封闭两端保不齐便要放过后面的一部分官军。他脑中飞转当即想出了对策回头招呼一人要他赶下山去截在这边谷口要十八骑等待官军进入圈套才能离开。倘若来不及便要他们飞骑绕道赶到峡谷另外一端冲杀尚未进谷的小部分官军。那人领命去了。桓震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下方终于马蹄声近了近了更近了终于官军如蚂蚁般地涌入了峡谷终于十八骑都离开了埋伏地段他心中砰砰直跳颤着手用力一挥滚石手当即一起用力将几块大石头用杆棒撬了下去正好塞在窄峡中间更压死了数名官军。
这窄峡只有丈宽官军必须以长蛇阵通过。最前面的官军士兵乍见石头从天而降一时都吓得呆了后面的官军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仍是源源不绝地涌入谷中。桓震暗自后悔倘若早在峡谷另一头设下埋伏此刻从后驱赶必然能够一网打尽但此时只有寄希望于十八骑能够快些行动了。
他见情形已经差不多了又是一挥手跟着几块大石落下那边的谷口也塞了起来。众人高声鼓噪将浇上油料、熊熊燃烧的草垛推了下去燃着的油溅在官军身上登时便烧起来若要就地打滚灭火那窄峡之中挤了这许多人哪里有地方给你躺下来?一时间只听得谷中一片哀号之声有人便给活活烧死了。更有些大叫“投降投降!”可是哪里有人肯下到火场之中去受降?只是不加理睬罢了。桓震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条计谋竟然害死了这许多的人当下不敢再看背过身去。
过不多时十八骑都已回来言说并无官军漏在谷外的。桓震只是随口答应。众人见他神色不豫虽不知他不悦些什么却都不敢胡乱跟他说话似乎心中已将桓震奉为仅次于过天星的人物了。
过得半晌峡谷里火焰渐渐熄灭遍地都是烧死的士兵更有些竟是互相践踏而死的。桓震微微叹息心想这些士兵也都有家人父母妻子儿女为什么他们便要死在这里做那异乡之鬼?但若不加抵抗自己与这山中的百人势必也无生理。此时他心中犹如摆了一个天平一边是他人的性命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两边轮流添加砝码终于还是自己性命这一头重重沉了下去。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毫无人性直想重重掴自己两个耳光。
惠登相突然在他身后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这般。”桓震一惊回头看时不知他何时已经上了岭来站在自己身后方才自己呆呆出神竟没留意得到。
惠登相又道:“我杀的第一个人乃是青涧本地的一个恶霸。那恶霸为了谋夺我师傅的道观勾结官府假造地契将他活活气死了。我半夜里摸到那恶霸家中一人一刀将他全家二十几口的脑袋尽数割了去。做事的时候我并不觉怕只是鲜血溅在脸上有些儿热热的。”桓震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杀人的情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惠登相笑道:“只是杀完了回到道观却是手脚酸软连刀也提不起来。倘使当时差役前来捕拿定然登时便将我捉住了。”桓震也附和着干笑了两声心中却仍是郁郁不已。
又谈了一阵两人便即下岭去只留下一部分人手打扫战场。那杜大威既然逃走官军大部必然不日便到须得早做打算才是。此次他以三十破五百纯是运气下一回未必便有这般幸运了。下得岭去便听说傅鼎臣竟然已经苏醒桓震喜出望外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匆匆跟惠登相告了个罪便飞奔去瞧他。
傅鼎臣身体虽然虚弱尚喜气色还好大夫说只要好生静养调理便可痊愈了。桓震大喜摸遍全身竟没一文钱可以打赏他的只得尴尬一笑叫他去跟惠登相领赏。那大夫连称“岂敢”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傅鼎臣叹道:“此番当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桓震心情激动说不出话许久方道:“阎罗王可曾托你带话给我?”傅鼎臣一怔微笑道:“阎罗王说你于灵丘一县的百姓有功要给你颁功授奖因此叫我回来问问你想要些什么。”桓震心情大好哈哈笑道:“那么我要牛头之角马面之牙他可舍得?”傅鼎臣也笑了起来道:“阎王说:那有何难!”桓震神色一黯废然道:“可惜傅世伯……”傅鼎臣摇头叹道:“小弟在生死场上打了一个转甚么都看透了。人生纵有百年终也不过一死。家父死得心安理得想也不会不安于地下。”桓震道:“话虽如此然而世伯之事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但教桓某尚有一口气在这回事绝不会忘在脑后。”
忽听得门外笑声朗朗却是惠登相闯了进来笑道:“我瞧咱们三人当真有缘何不索性结拜为异姓兄弟以后也好相互扶持。”是时拜把换帖之风甚盛上至官场文人下至贩夫走卒一概未能免俗。桓震对惠登相印象本来甚佳当下一口答应了。傅鼎臣不能起床三人便在他病床前设了香案。叙起年齿却是桓震二十五岁最长惠登相二十三岁居次傅鼎臣今年只有二十便是小弟了。三人对着关公像上罢了香六手互握一齐大笑。桓震突然之间在这世上多了两个兄弟心中自是十分欢喜。
再说那头打扫战场的诸人直忙到日落时分。还有五十多名没烧得死的官军尽数给群豪一刀一个取了性命。众人剥下官军的衣甲取了他们的刀兵笑嘻嘻地回到没了房顶的屋子当中。桓震看着这班人土匪也似的行径心中不禁暗暗叹息以后的农民“起义”主力就是这种人难怪李自成最终败亡了局。试问就算他靠土匪打得了天下难道还能靠这些土匪去坐天下不成?
当下对惠登相道:“二弟我料官军不久必定再来攻打咱们须得早做准备才是。”惠登相点头道:“一任大哥吩咐。”大步走上一处高台高声喝道:“众人都与我出来!”群豪闻他喝声一个个地奔了出来聚集在高台之下。惠登相俯身将桓震拉了上去大声将自己与桓傅二人结拜的事情说了令众人以后称呼桓震都叫大哥。桓震连忙谦辞不敢只许人以表字称呼罢了。但那些豪客只消是惠登相的吩咐哪有不遵之理?桓震见没人理睬也只索罢了反正他也并不想做什么强盗头脑。惠登相又道:“咱们眼下势单力薄官军倘若大举来剿必定有败无胜。众兄弟说该当如何是好?”众人一片吵嚷有说该散伙远遁的有说该兵来将当的纷纷扰扰七嘴八舌地吵个不休。
桓震低声与惠登相说了几句惠登相点点头旋即对众人道:“当朝皇帝无道官兵欺压百姓教人难觅活路。我意欲就此揭竿而起尔等之中若有不愿从我的尽可离去。”众人愕然纷纷议论一番都道情愿跟随并无一人离开。惠登相甚是满意点头道:“既然如此来人!”说着一摆手身后一人捧了一个酒坛过来。他手腕一翻掌中已握了一柄小刀顺手在左手掌中一划鲜血汩汩流出。他将血滴在坛中叫道:“饮此血酒者日后永为兄弟祸福共之不离不弃如违此誓当受万箭穿心之苦。”众人也都照样滴了血每人喝了一口。轮到桓震这里他虽然觉得恶心但受那种豪壮的气氛感染也不由得咕嘟嘟喝了两大口却觉滋味似乎还不算差。傅鼎臣还在房中惠登相命人将酒给他送去了。刘黑虎虽然不能行走也命人抬着他前来喝了血酒神情很是兴奋。
当下桓震便着手整编训练手下可怜巴巴的一点“军队”用的全是从明军战死士兵那里得来的装备虽然给火烧得全是破洞但缝补一番穿在身上倒也威武再拿了单刀长矛却也似模似样。眼下有战斗力的一共是三十二人加上仅有轻伤不日即可痊愈的十七人一共是四十九人。桓震将他们编成七伍每伍七人有一个伍长带领伍长全权指挥本伍之人七个伍长直接对惠登相负责。平日训练只是山路长跑、掌上压和击刺之法虽然简单但这种高强度的训练却也累倒了不少人。他又派人在周围各县大造声势不到十日之间竟有二百多人来投可见当时民不聊生已经到了义旗一举望风影从的地步。桓震就在原有七伍的基础上直接扩编伍长升为什长什下又有七伍仍旧采层层负责的制度。他自知威望不高便推惠登相做了大将军什长伍长都是要各部分士兵自己推举再由惠登相任命。这样一来虽然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并不强但至少可以保证士兵之中没有心存不满的。军队的经费全是抢劫周围为富不仁的地主大户而来很快在大同府便有了“过天神兵”的名声。除却训练之外也在山中开辟隙地种植蔬菜不过聊补使用罢了。
十四回 盟友
转眼之间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出乎桓震等人的意料官军并没有来攻。只因那杜大威狼狈逃回之后只求掩瞒己过向顶头上司奏报称小五台贼势浩大足有七八千人。上司一听大吃一惊不敢自专只得写了折子向所属万全都司禀报万全都司再报给朝廷。朝中又是魏阉当政朝政废弛待到真正派出大军征剿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过天军(因为惠登相绰号过天星于是军队的名号就叫做了过天军也颇好听是吧!)四出骚扰周围州县桓震秉承麻雀战的方针抢一把便跑过天军被桓震的跑山训练操的体格强健甚能跑路而官军却行动迟缓往往只能撵在他们屁股后面望洋兴叹。周围县城也有少量驻军试图前来攻打都给桓震据险而守打了回去。
随着声势不断壮大周围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往往挈家来投以及一些小股盗贼甚至有少数逃跑的官军也来入伙说是过天军的待遇比官军要好得多了。因为桓震重视后勤保障平时伙食管饱将士出征之前都足了安家费反正都是抢劫而来花了出去也不心痛。比起官军中三餐不继还要被克扣粮饷确是天上地下。桓震来者不拒统统收下过天军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由打七月份起事到九月间虽没实现杜大威当时的欺瞒之言却也有了半数:总人数过了五千人直接的战斗力也有三千五百多。惠登相数番相让桓震却始终不肯自任大将军因此军中人人只以“军师”相称。
军队规模扩大刚起家时候的什伍两级显然早已经不能满足需要桓震便套用戚家军的“营、官、哨、队”四级编制去掉了“官”这一层。惠登相称大将军为左、右、前、后、中五个营的最高统率每营下辖甲乙丙丁四哨每哨下辖也是左、右、前、后、中五队每队大约有三十五人上下不等非战斗力都不在编制之内。因为马匹供应困难只编制了两个马军哨而且还是两人一匹马余下全是步兵。五个营中后营是辎重军需营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不到。营官称指挥哨官称把总队官称总旗仍是层层推举各有司命旗便于战斗时表明身份。
人口一多单靠抢劫未免不能满足供应。桓震便在小五台山下开辟荒地耕种言明谁家开荒便归谁家所有士兵家属十分乐意几百人一起上阵。虽然都是老人妇女却也不可小看士兵训练之余也都种地。
训练方面桓震自以为他那种跑山路加掌上压的体能训练还是很有成效的因此也就继续推广后来更在跑步时候加上了沙袋能够负荷最重跑完全程的由大将军当众给予银两嘉奖。银两倒是小事能够由众人心中的偶像过天星亲自颁奖才是真正有吸引力。因此人人争着增加沙袋重量甚至于有不堪重负而休克的还要桓震出来明令禁止那些不自量力的胡乱加码。
刘黑虎本来就武艺出众性子又跟惠登相甚是相投不久便做了惠登相的亲卫总旗带领一个队。类似的亲卫队惠登相原本也要给桓震配备一个但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人一点**空间都没有了拒绝了多次之后惠登相也就不再提起。傅鼎臣死过了一回似乎大彻大悟了一般竟弃了原名改叫傅山。惠道昌大约在狱中受了瘴疠之气不久便生起病来半月之后不治身故了。惠登相父子方才重逢又要经历死别大哭一场不提。
闲暇之时桓震要么与傅山(以后就叫傅山了)一起谈天要么从惠登相和刘黑虎习武。说是习武但以桓震的体质也只不过是学几套强身健体的拳术罢了谈到动手打人却是半分用处也无。傅山却给了桓震不少惊喜原来他虽然年纪尚轻却甚好谈兵对于用兵打仗的理论研究甚多叫桓震想起明史中对袁崇焕的评价:“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厄塞情形以边才自许。”傅山眼下尚还年青自然不能与名垂千古的袁督师相提并论然若有机会在战场磨练未始便不能成为一代名将。想起明朝制度以文官统兵一道八股臭文正不知埋没了多少将才的进身之路不由得唏嘘慨叹。
却说这天正是九月初八明日便到重阳。小五台山上一片热闹都在预备登高度节。好在出门即是山要想寻个登高的去处却也十分容易。山上值守原本应是一昼夜四班这日惠登相却特意排了八班好叫人人都有机会过节。桓震闲来无事便去寻傅山一起出游。两人一面天南海北的胡扯一面信步走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山口处。远远望见几名哨兵正在那里把守桓震不愿前去搅扰正要叫傅山原路退回却听前面传来一阵吵嚷之声竟是那哨兵跟两个不知何处来的人吵闹起来。
桓震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飞跑前去喝止了双方问那哨兵之中为的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部分的?”那哨兵认得桓震当即躬身道:“小将是左营甲哨中队的掌旗薛宾。”原来惠登相以军中皆是穷苦兄弟是以明令禁止下级见上级时行跪礼规定一律是下级行躬身抱拳礼上级颔还礼。桓震点了点头问道:“何故吵嚷?”薛宾道:“禀军师这两人鬼鬼祟祟在我山门外偷看小将上前盘问却是外路口音。小将起了疑心要带他二人回山去见大将军彼反利刃相向小将只得将其拿下想来定是官军探子无疑。”桓震一惊看那两人时只见都是一副农民打扮却瞧不出像是官军的探子。地下丢了两柄尖刀想是那两人所用的了。
一人叫道:“这位大王小的弟兄二人只是迷路错走在此请大王明察啊!”傅山面色微变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冲着那人说道:“你二人是从陕北而来罢?”说话口音竟然与那人十分相似。那人脸色刷白连连否认。另一人冷笑一声道:“兄弟人家既已瞧破便不必装了。”却也是陕北口音对桓震道:“我等乃是白水人氏俺叫王大柱这是俺兄弟王大梁。俺们是奉了王二爷王头领之命特来见你们领过天星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这人口中的王二爷想来便是明末农民战争的第一人陕西白水县杀官造反的那个王二了。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王二造反应当迟至明年三月才是怎么竟然提前了半年这么多?按说自己在山西占山不过只有几千人的军马影响该当不会如此之大才对啊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那王大柱见桓震沉吟不语以为他不将王二放在眼中怒道:“你这人好不尴尬难道没听说过王二爷的大名么?”薛宾叱道:“这是军师尔敢如此无礼!”王大柱一愣上下打量桓震一番鼻孔朝天轻蔑地笑道:“我道过天军的军师是何等人物原来竟是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桓震不怒反笑道:“那又如何?”对薛宾道:“好生带这两位去见大将军说我随后便到。”薛宾答应一声自怀中掏出两块黑布也不管大柱大梁拼命挣扎硬是蒙上了两人眼睛推着向山中去了。
桓震却不便走又周围巡视了一番确认再也没有旁人这才嘱咐留守的哨兵好生警戒自与傅山一同回转不提。
到得寨中便听说惠登相正请两名使者在五马堂用席当下直接赶去。一进得门便听吵闹声喧天大柱大梁两兄弟划拳吃酒不亦乐乎。桓震平时治军甚严将士若非轮休绝对不许饮酒即便轮休日小酌也绝对不准划拳。因此过天军中兵士看着这两人划拳呼喝都是大皱眉头。刘黑虎更是脸色青他生性好酒自从担任了惠登相的亲卫队长以来便给桓震禁了酒肚内时时痒眼见旁人如此痛快豪饮哪里能不窝火?
惠登相见桓震进来冲他抛了个眼色便向王氏兄弟告罪离席。那两人正吃喝得痛快哪里还管惠登相走是不走。桓震候他出门低声问道:“怎么了?”惠登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道:“大哥你瞧。”桓震接过打开却是王二那里写来的大意是与惠登相叙说乡里之情跟着便说自己现下杀了县官拉杆起事要惠登相率部前去投奔。桓震看罢冷笑道:“好轻巧话儿!那王二怎地如此不晓事我小五台距离白水何止千里迢迢如何投奔?再者说过天军能有如今三千五百人也是咱们自己弟兄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焉可一旦与人!”其实桓震不愿投奔王二心中是另有一番打算。他知道以后的历史展农民军纵然一时得势终究坐不稳天下占山为王虽然一时痛快但却并不是长远之计。惠登相犹豫道:“话虽如此但天下穷人总是一家……”桓震嗤道:“你瞧里面那两个人可足以成大事么?二弟你若只想占山为王喝酒吃肉那便去投王二可也这等些许小事不须做哥哥的给你帮忙。”
惠登相一怔没明白桓震话中之意反问道:“大哥你说什么?”桓震平了平气又道:“二弟你说咱们在此自立一方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快活么?”惠登相昂道:“那自然不是!”桓震笑道:“那么你说是为什么?”惠登相张大了口答不上来。
桓震叹道:“你不知道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瞧着远方道:“只是我却知道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好好活着这天下的每一场仗都是不应当打的。”惠登相奇道:“那怎么能?我不去杀贪官贪官便要来杀我;我不去打人人便要来打我了。”桓震长叹一声并不回答。良久方道:“也罢便由得兄弟罢。”他所以答应一则是不忍伤了弟兄情谊二则也是自己心中实在迷茫不知是非对错何去何从。惠登相挠挠后脑又说了几句闲话当下寻傅山写回信去了(所以不要桓震写者某些人的毛笔字实在见不得人也)。
虽然原则上答允两军合并但是小五台距离白水如此之远要过天军搬迁是决不可能王二也不会请他们来自己的地盘上与自己抢夺势力范围。因此两军虽然订立了名义上的联盟过天星奉王二为主但在过天军中仍旧自成体系原有编制一概不变惠登相仍做他的大将军。桓震本没有军职正好无升无降。
在桓震本意之中是以为这个所谓结盟不过只是纸上的功夫并不可能真正实现的。岂知那王氏兄弟带了傅山代笔惠登相按指印的盟书以及许多过天军赠送的金银财帛返回白水之后王二竟然很快又派了一起人来这次却是派来“接收”过天军的。来的共有三个人连上次的王大柱王大梁在内另外还有一个叫做马上飞的想是绰号却没人知道他本名是甚么。这三人之中却以马上飞为主此人甚有心计一来小五台便要惠登相带着他东看西看直到第三日晚饭后方才说出王二要他接收过天军的事来。桓震向来不喜应酬加上对这个半秃子马上飞很是讨厌因此只露了个面便逃席而去傅山推说头痛根本不曾来。与席的全是各营的指挥以及少数几个把总。当下众指挥、把总一听这话登时便炸开了锅险些连酒桌都掀翻了。惠登相见状不妙连忙宣布散席安顿好了马上飞三人立时来寻桓震将事情大略说了。
桓震一听之下便觉这王二实在太过异想天开难道派这三个人赤手空拳单凭三张嘴便能这般轻巧地接收了五千大军(这段时日内过天军已经展到五千了)么?下意识地只觉根本不须理睬。不料惠登相却一力主张忍耐退让道是同反官府何必自己人先起干戈?两人来回言语驳诘几乎便要撕破脸皮吵了起来。桓震努力压制怒气道:“然则二弟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五千将士拱手相送了?”惠登相道:“怎能谈的上拱手相送?想那王二爷在白水杀官造反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就算归了他部下也不是甚么辱没名头之事何况早前定盟之时不是早奉王二爷为主将了么?他既是主将派遣一二人前来管辖部众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啊。”桓震气极反笑道:“好啊好得很!”伸手一掌击在桌上只打得茶杯跳了起来冷然道:“咱们这支队伍原本便是二弟你的大将军是你却不是我。现下你一力主张顺从王二我本无缘置喙。只是我有个宿年毛病生性见不得秃头那马秃子若在过天军中掌权我只好归隐山林做我的逍遥翁去。”
惠登相愕然道:“哥哥此言何意?兄弟能有今日规模大半是仰仗哥哥策划岂能一旦弃兄弟而去?”桓震摇头道:“你也知过天军有今日规模是多得我策划之力。然而你想那马秃子一旦掌权他是王二手下亲信之人可与你我弟兄不可同日而语二弟你以为他还能容得哥哥我策划军中事务么?”惠登相茫然道:“那怎么会?就算小弟不是大将军了哥哥仍旧还是军师啊。”桓震只觉他性子直得恼人正要大脾气一转念间却又忍住了道:“我这一边暂且慢谈。我来问你各营的指挥各哨的把总都知道这桩事情么?”惠登相想了想道:“今日席上马上飞说明此事之时各营指挥都在把总也有四五人。”
桓震暗叹这马上飞心思狠毒他既然要接管权力本当暗地里悄悄与惠登相商议才是现下他故意出其不意地公诸大众分明便是要扰乱军心从中取利。想到“从中取利”四字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就算过天军军心大动那马上飞又能取甚么利了?如果说王二派他前来是为了接收惠登相的军权那么尽量保持军心稳定才更有利于权力过渡。马上飞这样制造混乱究竟对他有甚么好处?一时间满脑子回响着这个问题竟没听见惠登相在旁呼唤。
他愈想愈觉不对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一把抓住惠登相喝问道:“那马上飞当真是王二派来的人么?你有甚么证见?”惠登相给他问得一愣随口答道:“有王二爷的亲笔书信啊。”桓震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