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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易     空明传烽录txt下载     空明传烽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零四回

    这卷开始之前我想解释几个问题。第一就是关于章节划分目前三千字左右一回的标准其实不是完全按照情节来的也照顾到我一定时间能码出的字数。全本以后所有的章节我都会重新调整一遍所以暂且先这么看着。第二是关于故事的走向。我动笔之前并没列过什么全文大纲而是随看书随写。只是在读明实录和其他很多资料的过程中我才能找到写下去的灵感。所以未来究竟会怎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满洲绝不会入关清代二百年的黑暗奴隶制不会在我UU小说重演。第三就是最近更新慢的问题。我也有很多其他事情每天一回我实在做不到。不是为了攒稿子这本书我已经决定不上架了纯粹是由于我写不出那么多而已。可能有人已经注意到了虽然不固定在某天可是现在基本一周都有三次更新。近期内我会努力保持这个度的。写历史小说的投入产出比太低每写一回我需要花几倍的时间读书。所以请尽量耐心等待我不愿意敷衍了事相信你们也不想看敷衍了事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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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大弼脱去了头盔狠狠地朝兄长祖大寿脚跟前一摔。祖大寿后退半步避了开来怒道:“你做甚么?”祖大弼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叫道:“不干了不干了老子们不干了!”伸手指着北京城头声嘶力竭地道:“督帅给皇帝老儿下了大牢我们还在这里做甚?”祖大寿摇头道:“不可口出不敬之语。”他虽然叫大弼不得对皇帝不敬其实自己心中何尝不是一般的念头。前日清晨督帅给一道圣旨急召入宫之时还说是与陛下商议军饷那时自己心中还暗暗高兴三军终于不必再饿着肚皮抵抗鞑子了;可是随后传来的一道消息却叫他心惊胆落:督帅通敌谋逆给打下了镇抚司狱!这个噩耗犹如一个泼天炸雷一般炸得他两耳嗡嗡作响连传旨太监下面所说一番话一个字也不曾听得进去。

    事后方才知道陛下已经传旨辽东各部仍由本部将官统领各路援军的总指挥却成了满桂满总兵。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袁军门下狱京畿驻在的守军之中就以满总兵资历威望最高再说陛下既然捉了袁军门怎么又能放心再让辽东出身之人负责整个京城的防务还是山西来的满桂比较靠得住些。

    可是那满桂早年却曾与袁军门有过龃龉闹得甚不愉快也就是因此还一度给调离了辽东前线。虽然现下两人说是已经前嫌冰释可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留着疙瘩对咱们这帮辽东兄弟心存歧视。方才面见之时满总兵倒是十分亲热的可是他部下有些游击将官便老实不客气起来见着辽东来的官兵那眼睛便如同生在了额顶一般趾高气昂起来。祖大寿着实担心这样下去不久便会愈演愈烈闹成两个派系之间的冲突。

    这还不是最叫他头痛的。满大人虽然性子暴烈却是个识得大体之人断不会为一己恩怨误了国家大事。真正叫祖大寿心寒的还是北京城的态度。自从昨日开始城头上向他们抛掷的石头粪便骤然增加了数倍辽东军士给逼得没法又不能开炮还击只得一面躲避一面破口大骂。城上三大营的兵痞也不甘示弱竟将大炮架了起来扬言要将汉奸军轰个粉碎。几日来祖大寿忙于弹压官兵一刻没锝休息。好容易挨到城上叫骂抛粪的累了两下这才停战。刚回到自己帐中想喘口气弟弟祖大弼又跑了来大闹一番。

    祖大寿耳中听着祖大弼的大嗓门吼叫不已心中想的却是袁崇焕。不知他现下在牢中过得可好?有没有受狱卒的凌虐?他的心中是不是也在想着这班老部下、老兄弟?

    正自呆呆出神忽然听得祖大弼大叫道:“反了反了!”他微微一惊这才现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亲兵垂手站在面前。祖大弼怒道:“他满桂是甚么玩意竟敢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祖大寿摆手止住他的大嗓门问那亲兵道:“何事你再说一遍。”祖大弼抢口道:“那姓满的……”给哥哥瞪了一眼后面的话尽数吞回了肚中。

    只听那亲兵道:“求总镇大人作主!方才满大人的几个亲卫忽然闯到咱们营中绑了几个兄弟去说是鞑子派来的探子、卧底。”祖大寿耳中轰然一响只觉血气上涌眼前一阵晕眩那亲兵仍是絮絮叨叨地说将下去他却心思散乱不知听进了几分。

    祖大弼涨红了脸伸足在帐中乱踢踢翻了一张矮几不住大声咆哮。祖大寿愈来愈是心烦意乱只觉仿佛一日之间全天下的人都跑来要与辽东官兵作对一般忍不住抽出自己腰刀刷刷刷虚劈了三刀大声叫道:“来啊!”旋即一怔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对那亲兵道:“你且下去。此事本镇自会去与满大人分说。”那亲兵诺诺而退祖大弼滔滔不绝只是大牢骚。

    祖大寿想了一想便去寻赵率教。哪知道一问之下却知原来赵部之中也给抓了几个“奸细”赵率教正在那里同何可纲生着闷气商议如何去向满桂求情。

    何可纲冷笑道:“求情?如何求?他满总兵摆明了便是拿咱们开刀你去求情不是朝人家的刀口上送么?”赵率教道:“他上任伊始总不能无缘无故抓人咱们去问他可有凭据。”话刚出口立时觉得荒谬之极:皇帝抓袁军门之时又何来甚么凭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祖大寿听着两人争来吵去愈来愈觉窒闷无比。回想当年在辽东自从袁崇焕来后一班将领如鱼得水眼看着收复了广义形势一片大好若不是鞑子犯边督帅紧急赶来救援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心中想着不觉脱口而出:“不如走罢!”

    赵率教、何可纲给他吓了一跳齐声反问何可纲问的是“那北京城如何是好?”赵率教问的却是“走去何处?”祖大寿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咱们回辽东去!”何可纲听他此话略有动容张了张口瞧着赵率教没说出话来。赵率教阅历比两人多之甚多略微一想当下道:“不妥。且不说咱们走了之后京城守备空虚靠三大营同山西那些草包兵不过半月就要给虏兵破城;就是咱们回归辽东之后如何自立也是个天大难处。我曾听得桓总兵说咱们辽东造枪炮用的石膏是从山东运来煤铁是从通蓟运来。倘若私自带兵回辽朝廷必然目为叛乱到时派兵征剿咱们辽兵都是精锐倒不怕同朝廷的兵打硬仗可是石膏煤铁必然断了来路。到时虏兵再来夹击如何自处?难道去投降了皇太极么?”

    何可纲恍然大悟道:“确是不可。祖大人这话咱们几个私下说说无妨可别让旁人听了去酿成大祸。”祖大寿默然低头再不说话心中却已是默默打定了主意。现下守城的辽军之中除袁崇焕亲部之外大部是自己与桓震的部队。何可纲所部多在二程援兵之中赵率教的山海关兵历经血战已经所剩无几。而桓震前些天给督帅遣往山海关去调兵他的部队也归自己暂管。倘若他祖大寿要走那等于是将整个辽军抽空了十之**。可是赵率教所言也并非全然无理辽东离了煤铁便无法造炮没了大炮怎么抵挡鞑子铁骑?何况辽东所用粮草也有大部是从山东、关内运来倘若此路一断整个辽东就只有饿死的份了。

    道理虽是如此可是他实在呆不下去了!当年自己犯了过错本来要削官问罪是袁崇焕一力挽救这才有他祖大寿的今日就算他不存感恩之心也不能将这些年来的同袍之义置于不顾;就算这些都是空言可现在皇帝疑忌满桂寻衅京人殴詈这北京城下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与赵、何二人多言。回到自己驻地便开始安排回辽之事。

    当夜三更正是月黑风高之时祖大寿下令三军开拔绕过虏兵驻扎的南海子径向东行。他出之时并没说明是向何处开拔走了一程辽东官兵多有猜出的可也都不说破。七千余兵偃旗息鼓在黑暗中蜿蜒东去只留下一座静得犹如死地一般的北京城。

    行出十数里地快手来报道是前面有一彪军拦在路中仿佛是何可纲何大人的部下。祖大寿心下一紧暗想自己小心翼翼终于还是给他现了。赶到队只见前面黑暗之中果然隐隐似有一支部队。对方不曾打得火把祖大寿借着黯淡星光瞧去当先一骑似乎便是何可纲。

    他咬了咬牙心想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当下催马上前叫道:“何总兵来得好快。”

一百零五回

    十二月初四日凌晨时分何可纲带着本部七八百官兵悄没声息地掩在前路挡住了祖大寿东归之途。就在同一时刻后金大兵屯驻的南海子金汗皇太极的大帐之中正在谋划着一场大役。骑士们白日骚扰了明垒一日回得营来吃饱了四里八乡抢来的粮食猪鸡纷纷倒下休息。皇太极的主帐之中火把通明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满汉将官分列两边都是静静地望着他们的大汗。

    皇太极一只手悠闲地搭在红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扣击指节与坚硬的红木相触出悦耳的声音。原本自己与部下将领一样坐的都是草墩这张红木太师椅还是部下扫荡一个田庄的时候给他搬了来的。坐在椅上舒适之余不由得心生惕惧明朝的皇帝官员就是因为日子太过舒坦才会这么给自己一路直捣京城前车之辙不可不鉴啊!可是坐上这椅子却能让他俯视群臣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就是大汗与皇帝的区别!

    摇了摇头皇太极收回思绪。他知道再继续想下去必定又会转移到几个议政贝勒的事情上去那是除却袁蛮子之外第一等叫他头痛的大事了。现在实在不宜多想这些。背着手站了起来皇太极威严的声音开始在大帐之中回荡:“咱们突入明境已经一月有余。现下虽然兵逼明京可是要攻下京城绝非甚么易事。我知道各位都是女真的赤血好汉子可是咱们就这么每日搦战明军只是坚守不出那又该当如何?”

    他虽然在问众将“该当如何”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宁完我看得明白心中早有计较偏头瞧了达海一眼见他微微颔这才躬身出列。刚要说话却给莽古尔泰的粗豪嗓门硬生生地堵了回去:“这有甚么?明猪如草芥耳大汗何须如此忧心!明日看俺带一万精兵亲自打破北京城捉住明猪的皇帝给大汗做一份小小年礼!”过年乃是女真族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往往部落同庆举家欢乐。此时已入腊月眼看再有二三十天便要过年女真人虽然剽勇好战却也想与家人团聚。军中不论官兵都盼着早日攻破了明京班师回归。是以一听莽古尔泰这等豪言壮语众将大都随声附和一时间大帐中一片慷慨激昂的请战之声。

    群情激越之中只有三个人不动声色。一个是达海一个是宁完我剩下一个却是黄杰。皇太极一一瞧在眼里挥挥手叫各人安静瞧着宁完我道:“宁完我你要说甚么这便说罢。”宁完我打了个千俯道:“臣的拙见少后再说不迟。现下臣想请大汗听另一人的说话。”皇太极哈哈一笑问道:“谁?”宁完我是范文程亲自推荐之人所谓爱屋及乌大汗对待这个汉人奴隶总也有几分客气。

    宁完我又打了一千指着黄杰道:“便是此人。”黄杰闻听连忙过来行礼。他自从投了后金一直便跟随在宁完我身边做一个无职无品的小小书吏此次皇太极大会众将原没他的份宁完我不知为何却带了他来。

    皇太极毫不意外重又坐了下来淡淡的道:“哦?我记得你不是前日来投奔的那个汉人么?你有何话说?”黄杰强压心跳叩头道:“小人蒙大汗不弃收留宁大人待若父母总思补报万一……”皇太极不耐烦起来摆手道:“你们明人讲话总是这么罗里八嗦。”黄杰又是连连叩头道:“是是。”定了定神说道:“小人得宁大人教诲对于眼前局势却也略有所想。”瞧了宁完我一眼续道:“小人以为京城易守难攻不如弃之南下。”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一片议论。莽古尔泰大叫道:“你这怯懦的汉猪!咱们女真的勇士有甚么坚城是攻打不下的?”说着拔出腰刀要来斩击黄杰。

    皇太极怒喝道:“放肆!”莽古尔泰一怔举刀之手悬在半空脸色胀得通红。他没料到大汗竟然为了区区一个汉人书吏如此呵责自己这叫他莽古尔泰的面子朝哪里摆?愣了片刻大叫一声手臂用力一挥将腰刀插入了地下大步离去。

    皇太极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自问黄杰道:“何以见得?你起来细细分说。”黄杰拜了一拜这才起身道:“前些日大汗以反间之计瞒骗皇帝此刻料已成功。只是皇帝虽然中计心中对于袁崇焕未必毫无留恋之情。再者朝堂之上人才济济可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识破了大汗的计谋。”他说到这里偷眼瞧瞧皇太极神色见他并无不悦这才续道:“小人以为此时大汗不妨烧上一把火替袁崇焕坐实了罪名叫皇帝不敢再行起用。”

    皇太极脸上笑意愈胜点头道:“不错。只是这一把火要如何烧得起来众将可有良策?”他这一句话是对着所有人问可是却并没一人回答。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任是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个汉人必是早已得了大汗的授意特地当着众人之面演一出双簧的。哪个不识好歹的再去为难黄杰那不如同为难大汗一样么?皇太极见众人都不说话笑道:“你们不说我自己来说。”

    回身指着背后悬挂的京畿大图道:“这一把火不在京城之下烧却要到这里去烧。”说着手指在北京以南大兴、宛平、良乡一带划了一个半圆。

    众将面面相觑都是十分不解。达海鼓掌道:“大汗此计妙极!离京南奔一则可以避援兵之锋二则京畿周围草谷早已打尽也须别寻粮秣;三则更可以叫明皇以为我军失了袁崇焕这个内应因此不敢攻城。明皇疑心病犯必然将蛮子重重治罪不复起用。那时我军再还京师还有谁能撄锋?一石三鸟妙啊妙!”

    皇太极笑道:“正是如此。来呀传令三军即刻造饭起营先向东南袭高丽庄再向西绕奔大兴!”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宁完我与黄杰两人留了下来。宁完我指着黄杰道:“大汗臣观此人实在是可用之才此番咱们的布局他虽然不曾参与却是一点便通撤兵离京之计也是他提出来的。以此人之才居一书吏未免可惜臣愿以本身官职想让求大汗成全。”皇太极哈哈一笑道:“那又何必?你这个榜式得来不易且是范先生辛苦替你求来的你若这么白白扔了以后拿甚么脸去见他?”宁完我道:“选贤与能是臣子本分何敢在乎一己得失而误了国家大事。”皇太极大悦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既入直文馆便是我家智囊此身此职已非自有岂可轻易说让便让?”想了一想道:“既是你一力荐举便着他在鲍承先部下做个备御罢。”(女真八旗实行三级管理二百丁为一牛录置一牛录额真五牛录为一甲喇置一甲喇额真五甲喇为一旗置一固山额真和二员梅勒额真。天命五年序列五爵牛录额真称为备御是比三等游击还低一等的武官。)鲍承先也是汉人更是宁完我入朝时候亲自荐举的现下大汗叫黄杰在鲍承先部下任职那分明是对自己莫大的优宠更显得心胸宽广不怕汉人结党。宁完我心中激动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黄杰连忙跪下谢恩。忽然莽古尔泰大吼大叫闯了进来说甚么也不肯随大军撤走。皇太极微微皱眉冷冷的道:“那么你要如何?”莽古尔泰挺直了腰大声道:“我有本旗万名勇士足以扫平北京活捉明皇。到时候瞧是谁的脸上无光!”皇太极哼地一声道“是你自己要来的呢还是给人煽动来的?”

    莽古尔泰脸上一红皇太极的这句话确实说到了他的要害。方才听说大军向东南开拔莽古尔泰虽然不情不愿可是也并没起过孤兵留下的念头。真正促使他向皇太极叫板的是十四弟多尔衮的一番话。说起来多尔衮也并没怂恿他分兵攻打京城只是大谈明京守兵如何脓包北京城如何不堪一击袁蛮子去后皇帝必定沉不住气贸然出战等等之类听得莽古尔泰怦然心动:现下围城一月而不能下全是因为袁蛮子的坚壁固守之策。倘若真如多尔衮所言袁蛮子给大汗的反间计害死皇帝挥兵出城两军战于平原那还不是刀切豆腐一般地轻而易举?

    皇太极不敢攻城转兵南下北京城却给自己打破了倘若这种事情真的生到时他皇太极的汗位可就不那么稳当了。只是多尔衮说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北京城当真能够打破么?莽古尔泰的心里也不是全然有底。这个排行十四的弟弟虽然也是一旗之主平日对皇太极却总是八哥八哥地十分恭顺。去年他出征察哈尔立下了大功还得了墨尔根戴青的封号。有时候莽古尔泰甚至觉得在十几个弟兄当中最有能耐的不是现下的大汗皇太极也不是自己莽古尔泰更加不是老好人一般的大哥代善却是这个年方十八便博得了聪明王之号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

一百零六回

    莽古尔泰虽然给皇太极说中了心事可是他自诩义气为先决不肯在老八面前说十四弟半句坏话。当下摇摇大脑袋瓮声瓮气的道:“我莽古尔泰做事并不用旁人来教。”有意无意之间还横了宁完我与黄杰一眼心中对于皇太极每逢大事必问汉人谋臣的这个习惯十分不以为然。

    皇太极瞧着这个桀骜不逊、张扬跋扈的三贝勒一时间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只想拔出刀来一刀斩落他的头颅。可是皇太极毕竟是皇太极虽然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淡淡的说道:“军令已下你想抗令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压将下来莽古尔泰脸色就是微微一变。他们四大贝勒本来平起平坐可是皇太极登位以来却在一步步地削减代善、阿敏同莽古尔泰的权力现下更搬出军令如山来对付他了!这怎能不叫他恼火?然而他跟从先汗努尔哈赤征战多年深知军令一出不得违抗的道理。前者广渠门大败皇太极不知是要袒护儿子豪格还是安了别的甚么心思竟没拿自己怎样。若是再有半句怨望之言可不又给了他一个借题挥的借口么?

    闷闷哼了一声便要退下。宁完我恭恭敬敬地道:“贝勒爷慢行。”瞧着莽古尔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对皇太极道:“倘若我全军骤然撤围北京守将必然疑心其中有诈。”皇太极点了点头反问道:“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他因了范文程之故对待宁完我也十分客气现下范文程不在身边宁完我的意见是不可不听的。宁完我道:“大汗不如效阿敏故事。”

    皇太极一怔继而大笑道:“知我者惟范先生耳!”宁完我只道他想念范文程一时口误也不在意。当下皇太极下令叫莽古尔泰本部正蓝旗不必随着大军起行而是留下继续围城。传令之时格外强调四个字:“困而不攻。”

    黄杰随着宁完我走出主帐一个转身挡在宁完我面前跪了下来大声道:“大人再造之德某必不敢忘。”宁完我连忙伸手拉他起身笑道:“自古君臣相需大汗虽然天纵英才总要臣子辅佐方才克定大事。选贤与能是完我的本分何谢之有?”黄杰连连称是说了些漂亮话儿话头一转道:“三贝勒未必能如二贝勒一般。”宁完我微微一惊偏过了头去眯着眼睛瞧了黄杰片刻笑道:“何以见得?”黄杰连忙谢罪道:“杰自归降以来也曾听人议论纷纷说莽古尔泰、阿敏等人常有不臣之心?”宁完我面不改色目光飞快向左右一扫道:“为人臣子不得妄论主上家事。”黄杰截口道:“贩夫走卒家事为家事天下之主家事为国事。”宁完我再不说话只是默默与他并肩而行忽然脱口问道:“我请大汗留下莽古尔泰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黄杰摇了摇头道:“杰愚钝不明请宁大人指教。”宁完我笑道:“你如何愚钝不明在我面前不必装腔作势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大汗效命还分甚么彼此。”黄杰俯道:“是。”瞧了宁完我一眼道:“二贝勒生性谨慎当初虽然与袁崇焕两军对峙却始终不肯轻出。三贝勒莽撞暴躁倘若离了大汗辖制说不定咱们大军今日南下他明日便要挥兵攻城。”宁完我捋须微笑心想此人聪明有余只是阅历心机不足。他却也不加解释只叫黄杰去鲍承先处报到自己倒背双手扬长而去。黄杰瞧着他渐行渐远终于在视线之中消失这才离去。

    宁完我与皇太极都已料准了莽古尔泰的性格只要皇太极率领主力离开京城他必定按捺不住挥军攻打。那时倘若给他侥幸攻破了北京也是不遵将令的抗命之举功过相抵不说还耗损了正蓝旗的实力;倘若明军坚壁固守莽古尔泰攻打不下更可以借机治他的罪。长久以来皇太极便将战功彪炳的三贝勒视为自己汗位的第一大威胁有了这等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怎会白白放过?然而同时他们也都在担心着北京城里的动静虽说范文程的计策瞧起来天衣无缝可是谁知道崇祯皇帝究竟会不会上当?

    十二月初四日五更未到就在鞑子大军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北京皇宫门外已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为的自然是几个朝臣韩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光御史刘一燝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等等后面的四五十个却有些出奇当先是一个戎装将军瞧服色只是个游击模样。身后跪着的却是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一大群人年龄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大约是天气太冷给清晨的冷风吹着了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那游击给孩子哭得不胜其烦一个大巴掌摔将过去孩子吃了打哭得更加厉害。那妇人一面努力拍哄一面责怪丈夫不知轻重。

    那游击冷笑道:“甚么轻重?现下督帅给奸人诬陷下狱咱们却在外头逍遥自在甚么是轻甚么是重?我说将督帅好好保了出来才是第一要紧小儿无知哭闹你也不明白么?”他妻子不再答话低下头去哄孩子。韩爌扶着成基命的肩头站起身来走到那游击身旁俯身问道:“你是袁崇焕的部属?你叫甚么名字?”那游击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末将是袁大人麾下游击姓何名之璧。”韩爌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罢。天气太冷莫叫女人孩子受了寒气。”何之璧红着眼睛道:“末将不愿回去。今日此来便是要恳求陛下用我全家四十六口来换袁大人出狱。”说着一把抱住了韩爌的双腿语带哭音叫道:“韩大人末将知道你与督帅有师生之谊求你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哪怕是要了我阖家四十六人性命只要放督帅回去重行带兵何某并无半句怨言!辽东将士离不得督帅啊!”

    韩爌默然轻轻挣脱他手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回成基命身边艰难地跪了下来。成基命望着他道:“韩大人天气阴寒你素有腿疾何必与我等一同捱冻?”韩爌苦笑道:“韩某年事已高正如风中之烛区区残命早不足惜。”他心中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出自己的这个门生袁崇焕正在年富力强有功于国的岁数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丢命?可是说实话他确乎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腊月的风肆无忌惮地从他官服的领口、袖口钻进来他的膝盖跪在地下似乎已经没了知觉。跪宫门这种事情仿佛当年自己是干过一次的那还是万历爷的时候……

    “韩大人韩大人?”一阵叫声将他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定睛瞧去却是周延儒。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人左手中拎着一个木桶外面裹着棉胎右手提着一柄木杓;另一个却捧着一摞细花瓷碗。周延儒对两名小童一挥手那拎桶的小童当即将桶打开伸杓搅了几搅舀出一碗姜汤来。

    周延儒接过姜汤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碗给韩爌又捧了一碗给成基命。两人都接了端在手中并不便饮。周延儒又去给刘一燝端汤刘一燝却不伸手去接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周延儒一番猛地手臂一挥将碗打得飞了起来一碗热汤尽数溅在周延儒身上。刘一燝犹不解气跳起身来劈手从小童手中夺下木桶举将起来照定了周延儒头顶泼将下去。姜汤是周延儒特地带来热气犹盛这一从头倒脚淋将下来把个周侍郎烫的呲牙咧嘴幸好一路上已凉了不少不曾皮开肉绽。

    周延儒给他泼得一时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韩爌、成基命等人也没料到刘一燝竟然如此暴烈也都愣了片刻还是成基命先回过了神想要伸袖子替周延儒去揩忽然想到身上穿的乃是朝服一只手停在空中不知是该当抬起还是放下。

    刘一燝怒视周延儒正要继续作忽然隆隆几声宫门开启一个太监走了出来大声宣旨道:“今日免朝!”韩爌、成基命面面相觑他们约好了一齐提前在宫门跪候便是要在早朝之前请求皇帝明察袁崇焕之事没想到陛下竟然下旨免朝这在他登基以来可是绝无仅有之事一时间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没了主意。

    周延儒这时也清醒过来一名小童脱下自己外衣给他擦拭干净了。他却不动怒笑嘻嘻地对刘一燝道:“怒气伤肝刘大人保重身体要紧。”瞧了瞧复又紧闭的宫门道:“陛下今日既然不朝那么下官就此告辞了礼部衙署事多延儒还要回去办公。”说着向几人团团一揖洋洋自去。韩爌明知他是前来示威却唯有心中苦笑而已。对刘一燝道:“季晦今日实在是你太过冒失!此人奸猾多诈却又甚得陛下信任你一再触怒于他难道不怕他在背后……”

    刘一燝冷笑道:“人生七十古来希一燝早已活得够了。他姓周的再怎么利害可也管不着我转生投胎!”韩爌早年与他共事多时晓得他是这等疾恶如仇的脾性心想那周延儒必不甘心仅参袁崇焕一人自己是他座师想必也难逃一劫。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劝旁人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左右刘一燝倘若遭劾总是要极力伸救的。

一百零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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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迟了一天还是要祝各位中秋快乐:)

    前几天处理了一些个人的事情一则不方便上网另一方面我也有些后续情节上的问题要考虑清楚所以就没更新。今天这回算是补送的中秋月饼罢呵呵。

    另外特此声明环佩相将并非指桓震同颜佩柔完全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偶然音同而已——

    当下一干朝臣三三两两一面互相议论一面渐渐散去。只有何之璧一家四十多口老小仍是跪在瑟瑟寒风之中任凭韩爌百般劝说禁卫如何踢打怎么也不肯挪动半步。韩爌眼见他如此固执也只有摇头叹气而已。他一个堂堂次辅原无须为这区区一个游击的家口性命担忧可是袁崇焕乃是他的门生何之璧只是个下属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论私自己为人之师论公自己是国家的次辅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袁崇焕壮志难伸鞑子趁虚而入这又算作甚么?百感交集之下只想与何之璧一同跪了下来用自己这顶乌纱同这颗白头换袁崇焕一个平安无事。

    可是他却不能那么做。大明朝没了一个游击还有百个千个倘若没了一个韩爌朝廷之中就更加是周温之流的天下了。那等专会调唆陛下的小人一旦当了政死的又何止一两个袁崇焕?

    桓震远远站着瞧着韩爌上了轿子这才转头对傅山道:“青竹(注:有人问傅山是否就是傅青主答曰正是。傅山原名鼎臣字青竹后来改名山字青主。所以给他改了名而不改字的原因一是因为我懒得多写一个字——同理可证桓震的名字也是单名——二是我比较喜欢青竹而不喜欢青主。七剑我并没看过所以不知道里面的傅青主是何等形象。)你瞧见了罢?倘若你我落难至斯可有部下至交肯为我们陪上家口性命么?”傅山面露疑惑之色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摇头道:“不能。”桓震指着远处伏地痛哭的何之璧徐徐道:“袁崇焕便能。”感慨万千的道:“我从军辽东两年以来便有一年多时日是在他的部下。督帅此人虽然偶尔性子急躁可是每逢大事总能冷静盘算料敌先机待部下又是推心置腹更加难得的是戍边报国的一腔热诚之心。说难听些咱们朝廷中这些大小官吏能如袁崇焕那般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当真是半个也无。”

    傅山默然不答桓震俯身在地下拔起一束枯草道:“青竹你瞧这草咱们京城四围的老百姓烧火做饭都是这等的柴草。可是你说一把枯草放在炉膛之中能自己燃起来么?”傅山不明他所指只是摇了摇头。桓震寻两根枯枝夹了草把从怀中掏出火折晃亮了火凑了上去。冬日天干物燥草把遇火即燃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在黎明晨曦之中将两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桓震瞧着那草把渐渐燃尽忽然道:“倘若方才我将火种抛在地下那么此刻恐怕已经烧将起来了。”傅山点头道:“那自然是。”桓震又道:“但若没有这第一把火这片枯草便永远是枯草哪怕日久腐烂埋在泥土之中也都只是一堆枯草而已。”瞧着远方城头悠然道:“袁崇焕虽不是甚么救世菩萨却是我大明朝的第一把火。”

    傅山摇头道:“兄长的意思弟明白了。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都在传言袁崇焕通敌卖国难道当真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桓震正色道:“若有通敌那便是整个辽东一起通敌;倘若卖国也是整个辽东一起卖国!”傅山一惊虽然明知此话不可能是真却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桓震舒了口气道:“我这两年来在辽东见过了许多人都是给鞑子虏劫得家破人亡愤懑之下从军杀敌的。战阵之中刀光血影却没一个怕死退后的。他们可以抱着通天炮冲入敌阵中去你我扪心自问可能做的到么?这样的士兵早年便有可是为什么直到近两年来咱们战事才有转机?像杜松那般的人他不是去点燃辽东的遍地火种却是要将原本燃着的尽数吹熄!”

    傅山略略动容心想怀抱通天炮与鞑子同归于尽那该要何等的大勇无畏换了自己确乎是办不到的。尽管如此也不能便说袁崇焕丝毫没有嫌疑。京中的传言说得生龙活虎合情合理实在叫人不得不信三分。对桓震这个兄长他向来尊敬坚信他决不会与国贼同流合污可是难道他便不会同样给袁崇焕骗了么?

    桓震心中明白自己再是说得慷慨激昂傅山也不会全信。京中官员距离辽东本来就是悬隔万里再则平日关心辽事的又是少而又少出事之前上至万乘之尊下至市井挑夫大家一个个都以为有了袁崇焕便是天下太平待得周延儒奏本一上听说袁崇焕也靠不住了立刻天下太平转而变成天下大乱数日间京城之中人人都失去了理智。这等情形之下要想凭几句话便挽回时势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他也不再废话瞧了内城门一眼道:“咱们走罢。”一路之上两人都是默默无语傅山是极力琢磨兄长方才的一番说话桓震却是低了头在想自己的心事。自从初一日袁崇焕下狱至今已经过了三天。崇祯皇帝虽然有旨叫他仍然统领辽东本部兵马可是却始终不准他出城也不许辽兵入外城屯扎。事情做到这等地步任是白痴也知道皇帝已经不放心将兵权交在他手中了。现在自己的亲部军马应当是祖大寿代管。那天袁崇焕召见祖大寿并没一同前来或者只是偶然间崇祯皇帝忘记了也可能是别的甚么无法猜想的原因总之现下整个辽东的精锐有十之**掌握在祖大寿手中了。

    祖大寿会不会如同自己所知的那样带着援兵撤回关外?照崇祯的性子他既然将一味避战的袁崇焕打进了镇抚司大牢那么催促守军出战也是迟早的事情。满桂可不就要给他的莽撞行径害死了么?若是祖大寿不走恐怕难免奉旨与鞑子兵硬干那时候**千人可决不够拼的。屈指算算再撑个不到十日二程援军便可以赶来那时有人有枪有炮鞑子便不是那么难以对付。可是皇帝能放任辽系将领继续坚壁不战么?

    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无语自己一个给皇帝架空了的将军想这些还有甚么意思!可是倘若他不去想恐怕整个大明朝便没有人能想了。袁崇焕早已下了狱这副担子他便不想挑也得一肩挑起。既然不能出城不能带兵那便在城里想法子。要他再如以前那般坐看历史展那是万万不能。

    韩爌钱龙锡成基命他将朝廷中数得上的大臣一一过了一遍现此时此刻愿意出来替袁崇焕开脱的人固然不少可真正能够动摇崇祯皇帝心思的却是半个也无。崇祯的脑中既已灌入了周延儒的一套说辞若能再听得进别人的说话那他也不是崇祯了。

    想到周延儒忽然一凛禁不住冷汗潺潺而下。在他的记忆之中借着太监密报之东风两次上本参袁崇焕的不是周延儒而是温体仁!连忙一把扯住傅山急急问道:“青竹这次陛下查办袁督师可是因为两个从敌营逃回的太监告密?”傅山茫然不知所对疑惑道:“甚么太监?”

    桓震一颗心狂跳不止大叫糟糕自己因为预知历史反而陷入了历史的***之中不能自拔却不曾想到历史本是活的略有些微变化便可能导致整个面目不同一味执着于所知道的历史反而令他不能好好看清局势了。

    他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量。既然不曾有太监告密一说那么可知皇太极必定是用了旁的法子行这一条反间计。他用的是甚么法子?周延儒何以会充当了这个难的角色?可是黄杰怎么全然不曾回报?要么是他去到虏营之前此计已行黄杰只知道袁崇焕给反间计陷害却不知详细情形自己送他出去之前已经对他说明皇太极将要以反间计加害袁崇焕他必是以为自己既然知道那便无须冒着危险传递消息;另一种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黄杰弄假成真当真反了过去。从前自己脑中有了思维定势只觉皇太极行反间必要靠太监因此对黄杰不加回报这件事情并没格外留意。现下回想起来不由得直骂自己该死。

    傅山见他脸色苍白虽在寒天仍是冷汗直冒不由得关切道:“兄长还好么?”连问了几声桓震回过了神这才觉得手掌大痛原来方才心惊之下不由自主地十指紧握指甲陷入了肉中。他也不管这许多伸手用力拍拍脸颊大声道:“无事!”那一瞬间他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以往所知的历史是如何以后的事情又会如何进展再也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将来的每一步路都要自己去走前途是明是暗是风是雨已经不是几本历史书一部《袁崇焕评传》所能决定的了。

一百零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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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路上桓震便要与傅山分手傅山明知他是有事不欲给自己知道也不多问只叮嘱他京中耳目众多万事须得小心随即自回衙门去了。桓震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歉疚暗暗下了决定现在虽然仍须瞒着义弟但当自己临死之前务必将整个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他别了傅山第一个想见的人却是温体仁。原本照道理来讲该当去访与袁崇焕关系较好的韩爌、钱龙锡等人才是但他昨日已然见过余大成照他所说这几日朝廷之中上疏弹劾韩钱等人的官员愈来愈多大有船破偏遇顶头风之势。落井下石本来是中国官宦场中的拿手好戏袁崇焕一旦倒霉他的座师韩爌一直庇护他的钱龙锡都要牵连进去这倒没甚么奇怪。可是那些攻击韩钱内阁之人却往往又是当年定逆案之时侥幸未在案中又或是未受重处的阉党成员。这就难免叫人生疑了。想来想去恐怕是背后有一个主脑人物在那里就中谋划支使须得先将这个主脑揪了出来才好对症下药。

    官场之事他虽不如何精通却也知道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政敌相互攻击罕有一开始便自己跳将出来的想来那周延儒也不过只是旁人手中的一粒棋子罢了。但他背后那人究竟是谁?现下朝廷之中分成两派一是内阁辅钱龙锡、次辅韩爌、大学士刘一燝、成基命这一派是倾向保袁的;另一派表面上便是以周延儒为弹劾袁崇焕的那温体仁虽然不曾出面想也不可能全脱了干系。只是难道就这么贸然撞上门去劈头质问于他么?到时候怕不又落一个袁党的罪名将自己牵连进去。

    一头走一头沉思忽然身子给人撞了一下脚下不稳打了一个趔趄。回头看时却有许多人向着城门涌动而去不知是做甚么的。桓震心中奇怪随手扯住一个货郎问他出了何事。那货郎一面伸头张望一面不耐烦道:“你没听说么?今日要在城门楼烧杀袁崇焕咱们都是去瞧热闹的。”

    桓震大大吃了一惊顾不上同他多说飞步顺着人流奔去只见城门下聚集着许多屠沽之辈大家围做一个******中央摆了一张高台台上安了一具木架架上缚着一个草人就如真人一般大小。木架旁边站了一个黑面黑须的粗汉手中擎了火把大声对着人群叫道:“投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所谓投者逮也。当时北京确有这一句民谣见于《烈皇小识》]”围观众人轰然而应齐声大叫道:“投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一个锦衫少年嬉笑道:“那么今日烧杀袁崇焕岂不是明日鞑子便全军退去?”那黑面汉子不假思索随口答道:“那个自……”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连忙闭紧嘴巴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

    那锦衫少年又笑道:“好啊好啊大兵压城一群豪杰壮士不懂得从军杀敌却在这里烧稻草玩儿大明朝果真有出息!”那黑面汉子气得一张脸黑里透红忍不住跳下台来要寻那少年厮斗。围观众人兴致勃勃地叫起好来桓震暗暗替他担心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头援手却见那少年背后清一色四个短打汉子挺身上前挡在那少年身前似乎是家丁护院一流人物。那黑面汉子估摸一下对手得个头自忖决难取胜悻悻然唾了一口一头骂一头跳上台去。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所谓孱头太岁打死老虎自家没胆子出头露面只在背后屑屑嗦嗦贼特兮兮真真毫无趣味!不如系系特算哉哈哈哈哈![大意是骂那黑面汉子自己没本事只晓得打袁崇焕这死老虎在背后偷偷摸摸不如去死好了]”桓震听他说话古怪不由得便留上了意不住偷眼瞧他。只见他二十上下的年纪衣着很是华丽说起话来一口吴苏侬语偏又是尖酸刻薄句句带刺倒着实像个富贵公子的模样。

    那黑面汉子自知口舌之利远不能及又不能出手殴打只得强忍怒火佯作不闻对着围观众人道:“咱们今日便在此处咒杀了那姓袁的贼子这草人上头写了袁贼的生辰八字草人点燃袁贼呕血;草人烧尽袁贼一命呜呼!”桓震又气又笑懒得再看下去便要离去。就在转身之际视线与那锦衣少年的一个护院相触蓦然间心里一动:此人好生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那护院见有人瞧着自己自然也打醒了精神留心。忽然间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单膝跪了下来道:“原来是桓大人驾临小的们不知多多得罪!”桓震见他果然认得自己却仍是想不起他姓名来只得胡乱寒暄几句拉他起身。那护院见桓震一头雾水的模样笑道:“桓大人莫非不认得小人了么?”桓震尴尬一笑还没出口相询只听他道:“小人便是当年春华楼的金文彪大人那时不是常来光顾么?”

    桓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怪道我瞧着眼熟得紧。怎么你现今不在春华楼做事了?”金文彪道:“多蒙大人挂念。一年半前春华楼的老板家里出了事故收了铺子回乡小人也就另谋生路现下在翁老爷家里做个护院。”指着那锦衣少年道:“这是我家少爷。”那少年微揖为礼自报姓名叫做翁乾字骥才。桓震也道了身份来历请教他家世原来他是广东潮州人父亲名铣是天启乙丑科的进士。翁家虽然有的是钱翁铣脾气却怪无论如何不肯贿赂权要谋求晋身之路是以只做了数日小官便挂印回家一直在京闲住。

    客套几句问道:“方才听翁公子嬉笑怒骂莫非也对袁崇焕之下狱不以为然么?”翁乾翻他一眼轻笑道:“在下一介白衣何敢品评朝政?”桓震明知他虽然如此说话心中却定是有了成见。当此满城风雨人人要生吃活剥袁崇焕之际他却偏逆流而上跳出来讲上几句牢骚怪话这种愤青他在当代见过数不胜数。想是碍着自己锦州总兵的身份不便对自己多谈罢了。

    翁乾淡淡的道:“家严有命午时过后不得入门。时候将近请恕在下无礼了。”又是微微一恭掉头便走。金文彪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追在后面。

    城门下仍是一片喧闹那黑面汉子大叫点一把火五个铜钱围观之人居然多有响应叮叮当当地掷了不少铜板在台上。桓震不愿再看这等闹剧排开人群抽身离去。半路上绕道走了一趟李经纬的丽冬院向老鸨借几百两银子。那老鸨一脸不情不愿割肉一般地叫乌龟负着沉甸甸的一包五百两[确实是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换算成今制大约有四十斤上下]现银去左近山西票号兑了银票。桓震亲笔留了借条将银票揣了往温体仁家去。

    温宅的门房正在那里打盹听说右佥都御史、锦州总兵官桓大人亲自来拜爱理不理地踱将出来张大了口打个呵欠傲然问道:“何事?”温体仁时官礼部尚书是正二品官比桓震的四品右佥都御史足足高了四个品级就连区区一个门房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桓震堆起笑脸低声下气地在他手中塞了一锭银子。那门房见钱眼开立时眉花眼笑起来脚不沾地的跑进去通传了。

    不多时出来回报说温尚书在偏厅传见。行过了上下之礼桓震笑嘻嘻地开口道:“大人主理礼部之时下官已然出京未及道贺实在罪过!”温体仁笑道:“哪里哪里桓总兵有功于国此次又是率兵驰援行将重用该当是咱们在京的文官给桓总兵道贺才是。”桓震忙道:“大人言重了下官食国家俸禄当为国家分忧何敢居功。”两人你来我去互相吹捧一番温体仁便叫端茶[按明代礼仪客来端茶送客点茶点茶就是添开水与下文三点三不点不是一个意思]。桓震趁势掏出皮纸裹好的银票笑道:“前日有一个浙东下属返乡回来时给下官带了些明前龙井可是西湖畔的正牌货下官不敢自专特地送些与大人聊为薄意望大人勿弃。”

    温体仁接在手中两指捻了一捻揣入袖中道:“张涞诗云:‘南高云雾密龙井入喉香。’莫非真是云雾愈浓愈能产出好茶么?”桓震想了一想答道:“大抵如此若庐山五老峰与汉阳峰终年云雾不散所出云雾茶便是上上之品。”温体仁哈哈一笑道:“本官恰好也有些武夷茶叶要请桓总兵品一品看。”说着对仆人低声吩咐几句不消片刻几个家童捧着茶盘鱼贯而上将茶碗放在两人面前。

    温体仁举起茶碗掀了一掀道:“桓总兵可知道茶有三点三不点?”桓震摇头道:“下官愚鲁请大人赐教。”温体仁自得一笑道:“三点者茶新泉甘器洁为一天气好为一坐中客佳为一;反之是为‘三不点’。正所谓‘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佳’今日幸与桓总兵相识安得不点乎?”

    桓震给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心想此人收了银票当知我为何而来大谈茶经又是甚么意思?只听温体仁道:“本官素知桓总兵赤心为国不遗余力。今日与桓总兵一见如故果然不虚平生。”说着叫家童点茶。桓震明白这是送客之意若再不走不免显得无赖虽然心中尚有偌大一个疑团也只得告辞出去。

    出得温宅走不几步拐过巷子忽然面前闪出一人手摇纸扇口角挂着一缕谑笑阴阳怪气的道:“桓大人银子送得好啊!”

一百零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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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吃了一惊定睛瞧去却是不久前刚刚认识的翁乾。一时间不由得心里满是疑惑这人难道打从分手之后便一直尾随自己又在温宅外面候到这个时分?他这么做却又为了甚么?自己身为带兵之人私底下去拜访朝廷官员虽然并不触犯律条究竟是瓜田李下的勾当。现下已经给他瞧见了是要硬着头皮一口否认还是索性直承其事?

    他脑中一片雾水脚下便不由得顿了一顿。就在这么略一犹豫的工夫翁乾已经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作了个揖叫了一声桓大人。桓震眼见躲已躲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同他寒暄几句抽身便走。

    翁乾笑道:“桓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左右不能出城回营便去喝一杯酒听听园子里新来的苏州评弹也是好的。”桓震无心与他应酬刚要随口推诿蓦然心中一凛:他怎么知道我现下出不得城?不由得望定了翁乾目光中满是疑虑之色。翁乾手中折扇摇了一摇道:“桓大人不必多心在下只是偶然经过此地……”瞧了瞧桓震脸色倒也明白他决不会相信这等胡言乱语哈哈一笑道:“索性实话说了罢。在下乃是受了一位长辈的托付要请桓大人往一个去处见上一见。”

    他这么一说桓震心中的疑惑更甚。究竟是甚么人要见他?当此形势微妙之际去见一个身份不明之人那可不是聪明人所为。差一点“不见”二字便要脱口而出却给翁乾腰间的一样物事堵了回来。那是一柄长剑然而却不是普通的剑。桓震瞧得清清楚楚再没半点疑问那是袁崇焕的佩剑。

    一时之间不由得有点呆在他的意识之中实在无法将袁崇焕同眼前这个富家贵少联系在一起可是袁崇焕的佩剑分明就悬在他的腰间难道说……

    他再不犹疑点头道:“好我随你去见那人便是。只是我时间不多须得快些才好。”翁乾笑道:“桓大人果然干脆利落。”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桓震也不多问左右自己在这京城之中无兵无权有人想杀掉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他早将性命置之度外倒要看看他玩的是甚么花样。

    两人七拐八拐一阵便有两个家丁牵马在道旁候着显是一早预备好了的。翁乾先上了马在前领路桓震提缰紧紧跟上愈走愈觉道路熟悉猛抬头瞧时竟是来到了当年初入京城时候投宿的许家老店。想起当初颜佩柔短少盘缠给少店东驱赶出门后来又是在此处与朱由检初次相逢一时间只觉如在梦中险些竟忘了下马。

    翁乾倒像熟门熟路引着他直入后进向着偏院之中一间独立的小屋走去。桓震紧跟在后只见他在门上敲了三下又是两下继而又是五下吱呀一声房门开处出来那人却是程本直。翁乾拱手道:“程世伯小侄幸不辱命已将桓大人请到了。”

    程本直微微点头伸手要过袁崇焕的剑便叫他出去。翁乾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神情乖乖地走了出去。程本直闩好房门转过身来定定的望着桓震直瞧得他头皮麻。过了好半晌桓震按捺不住正要出言问他忽然眼前一花程本直拔剑出鞘双膝一屈冲着桓震跪了下来。

    桓震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程本直横剑当喉大声道:“本直对不住督帅这就死在督帅的剑下!”桓震生怕触动剑锋不敢贸然碰他缩回了手急道:“程先生何必如此有话快起来慢慢说!督帅有难咱们做部下的都当分担一二才是怎么能叫先生一个人揽在身上?”程本直摇头道:“督帅信我重我将大任交托与我我却一桩也没能办得成。”抬起头来瞧着桓震道:“总兵大人我知你于国有功本直今日之举非出本心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了甚么。盼你在九泉之下莫要怪罪!”

    一句话未曾落音手中剑已经自下而上地刺了上来。桓震方才只怕他自杀心心念念只顾着如何挽住他手臂全然不曾想到他会骤然刺杀自己何况剑是从下向上刺来要躲殊为不易。眼看这一剑避无可避就要刺入腹中。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得头顶哗啦一响灰尘漫天桓震只觉肩上给人重重一击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程本直这一剑贴着他的肚皮刺过。

    他站稳了脚跟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不许乱动!”跟着呛啷一声长剑跌落在地。翁乾在外听得动静用力推门可是房门给程本直闩住了只急得他大声喊叫。

    桓震却是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只放在面前那个从天而降之人身上。那人一袭红衫手中短刀架着程本直的脖子目光向他这边瞧来正是颜佩柔无疑。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当初要杀自己的是她如今救了自己的还是她。前者杀是无缘无故的杀此刻救又是莫名其妙地救眼下的桓震已经不知如何应对方好了。

    颜佩柔冷笑道:“莽莽撞撞地跑了来给人抹脖子么?”桓震哭笑不得心道你还不是一样要杀了我?讪笑两声回头想想程本直却又为何要取自己性命?愣了片刻轻叹一声道:“颜姑娘烦你将程先生放开。”颜佩柔一愕不情不愿地撤了短刀却不收回鞘中一双眼睛仍是盯着程本直慢慢俯身下去拾起了长剑。

    桓震伸手搀起程本直一字一句地道:“程先生你我同事多时无怨无仇你为甚么要杀我?”程本直摇了摇头闭目道:“本直不能办到督帅托付之事活着也没甚么意味。这位女侠求你一刀了断了我罢。”桓震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可是骤然听到“督帅托付之事”六个字耳中仍是如同炸响了一个闷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好半晌用力摇了摇头冷笑道:“督帅要你杀我?他无缘无故杀我何干?”程本直目光与他直直对视脸上神色变了数变过了片刻废然叹道:“我不知道。”瞥一眼颜佩柔见她一手持刀一手持剑仍是时刻防备自己不由得苦笑道:“本直手中已无凶器姑娘可以不必担心了。”颜佩柔脸上微微一红收刀入鞘那长剑却不知该当如何犹豫片刻交给了桓震。

    程本直俯身拾起剑鞘拨弄一番打开一个夹层来。桓震一惊只听他叹道:“那日督帅将随身佩剑交托于我我便觉得事有蹊跷。只恨当时不曾在意后来督帅忽然被逮我才想到莫非是督帅一早已经料到了自己有此下场要借着这柄剑交代甚么重要的言语不成?”顿了一顿又道:“我翻来覆去地瞧了一日一夜终于给我从这剑鞘的夹层之中找到了一张纸条。”

    桓震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只听他继续说将下去:“那纸条上乃是督帅的亲笔。叫我在他下狱之后办两桩事情:第一叫辽兵全军撤出山海关连同后程援兵以十万之军奔袭沈阳;第二便是……”瞧了桓震一眼续道:“第二便是在军营之中有一个帐篷把守十分严密里面关押着一个人督帅吩咐我将那人杀掉。”

    桓震瞧他吞吞吐吐的神色想必袁崇焕在字条上写明了那人便是自己。这一下许多事情便连成了一串当日他将身世告知袁崇焕之后便给袁崇焕捉起来关押。大约后来袁崇焕左思右想仍是对桓震的说话半信半疑以他的立场身处如此嫌疑之境决不能弃京城于不顾自己忽然带兵回辽。可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逮之后辽兵土崩瓦解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那是死也不能瞑目的。再则桓震自言能预知未来看起来又对他十分敬重现下自己在世尚能驾驭于他倘若自己死了桓震造起反来那时自己一手练就的关宁铁骑成了反叛朝廷的乱军原本造来打鞑子的枪炮尽数打在汉人身上那也是他绝不愿见到的。

    可是桓震所说之话也太过匪夷所思袁崇焕始终不能全信。虽然他督师蓟辽之前早知自己下场不佳可是难道当真会在此时此地……信他用他的崇祯皇帝真能这么狠心么?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将桓震暂且关押起来又在佩剑之中暗藏纸条交付给了程本直。万一真给桓震料中程本直现了字条自会替他将这个隐患除掉;倘若程本直始终不能看到纸条那也是天命如此自己就算死了也没话可说。

    岂料皇帝还没难桓震竟然给人劫了出去袁崇焕没法子直言告诉程本直只得任由他去不久面圣下狱也就将这桩事付之于天了。

    可是袁崇焕却不会想到程本直现了他的遗言并没按照他的嘱咐叫祖大寿赵率教退兵。在程本直的心目之中他敬重仰慕的袁督师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是一个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大人物。可是就是这个他崇拜跟随了多年的至交如今却要叫部下做出抛弃京师这样的事情这叫他怎么能接受怎么能照做?

    于是程本直甚么也没有对几个总兵官说。至于督帅吩咐要杀的那个桓震去所指之处寻找的时候方知已经逃走了。袁崇焕交托的两件事情他一件也没办到正在捶胸顿足之际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叫桓震仍统本部兵马可是候了几日却总不见他回军营办事。想来想去多半是在城里。

    当下乔装裹在难民之中混了进来在同乡翁铣家中住下。翁铣虽不在朝做官在京中的人脉却是甚广不费甚么气力便给他打听到了桓震的消息。这日翁乾回去说起遇到桓震程本直只觉天赐良机只说设法申救督帅有要紧事要跟桓总兵商议骗得翁乾去引了他来。翁乾年少热血听程本直讲多了袁军门的丰功伟业早已经心向往之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

一百一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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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听了程本直这一番话默然良久。忽然间仰长叹一声将手中剑提了起来剑柄向着程本直道:“程先生桓震对你向来敬佩有加只以为你是个轻生重义的铁骨汉子。方今外敌入寇之际督帅不明不白地给逮了下狱祖总兵何总兵一齐带兵回辽桓某人头一旦落地谁来营救督帅?倘若就是这样你仍要杀我那便给姓桓的一刀痛快罢。”说罢闭目不语。

    程本直惊得呆了怔怔地望着那剑好半晌不曾动弹。颜佩柔却已经按捺不住气道:“你这人好生没理!本姑娘好容易将你的一条小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怎么又要白白丢掉?”桓震睁开眼来瞧着她正色道:“多谢。”颜佩柔顿足道:“谁要你谢!我只要你……”她本想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可是不知为甚么后半句卡在喉间竟没说得出来。

    颜佩柔脸上一红再不去理桓震只握紧了手中短刀只要程本直胆敢伸手去接那剑她便一刀刺去。程本直面色忽青忽白过得好一阵子终于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甚么决心一般道:“此乱命也本直不奉!”他横下了一条心左右自己已经隐瞒了袁崇焕叫祖大寿撤兵的遗命那么瞒一次同瞒两次又有甚么分别?况且桓震的本事他早已知道有此人在或者督帅万死之中尚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顺手将剑鞘也给了桓震道:“本直无颜再持此剑。”

    桓震微微一笑郑而重之地接了过来还剑入鞘插在腰带之中。这才想起问颜佩柔如何突然之间从天而降?方才若不是得她在肩上踹了一脚此刻自己早已经尸横当场了。颜佩柔摇头不答只道:“我赶着去见一个人你自己小心。”瞧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翁乾早在外等得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见得房门开处连忙抢上前来眼前一晃竟是不知何来的一个女子不由得吓了一跳。桓震不由分说追将出来却给翁乾缠住问这问那。好容易甩脱了他已是连颜佩柔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这客栈早在一年多前已经给翁家盘了下来虽则房顶塌了只要少东家一句话便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桓震也不多问更不想同程本直多说匆匆告了辞回去。程本直在那里不住叹气只道方才刺杀桓震惹他怒是以不愿与自己来往了岂知此时此刻桓震的心里正在打着另一个主意。

    桓震当初出京家中的仆佣便尽数辞了回家。此番回京总要有人打扫做饭是以傅山作主帮他觅了一个厨娘。回到家里离得好远便听见那厨娘大声叫骂。加紧几步上前瞧时自家门口竟给人泼了一地的大粪臭气熏天那厨娘插了腰站在街中骂骂咧咧围了半条街的人伸着脖子瞧戏。桓震瞧见这副情景心中早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扯那厨娘回去好言抚慰一番叫她打扫干净作罢。那厨娘却不肯受气当下便要辞工。桓震也不阻拦由得她去了。

    可是任由门前龌龊总不是法子桓震叹了口气自己提了水桶扫帚冲刷起来。正俯身屏着呼吸用力刷洗间忽然听得头顶有人轻轻唤道:“桓哥哥!”跟着一双小手伸将过来夺过了水桶扫帚。桓震吃了一惊抬头看时眼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副农家打扮眉目间依稀有几分周雪心的模样(特注因为情节需要雪心的初次出场年龄降低至十四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来寻他们祖孙百寻不得自己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却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相见忍不住啊哈一声跳了起来要去握雪心的小手。忽然想到自己满手粪水讪讪然缩了回来又想去挠后脑勺想想也是不妥一只手悬在空中不知该怎么落下。

    雪心噗哧一笑扯着他的衣袖道:“咱们别站在这里。”桓震点头道:“是是。你先进去等我。”取过水桶将地下打扫干净了这才回去洗澡换衫。

    听雪心说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原来周士昌回到灵丘不久便即病逝临终之前仍是对桓震耿耿于怀始终以为他是个两面三刀墙头草式的人物遗命再三叫雪心不得嫁他这门亲事就此作废。可是自己既死雪心一个女流总得有人依靠没法子在凤翔府雪心母亲的亲族之中拣了个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将雪心婚配过去。不久周士昌一命呜呼雪心只说要替祖父守罢了孝方肯出嫁那夫家在当地也是豪门大户听说此事自然一口答应却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要雪心迁去凤翔守孝。雪心无法可想之下也只得答应了。

    好在夫家尚守礼数安顿她住在一所尼庵之中按月送来用度并不曾强逼着成亲。岂知过了不久忽然有一日山贼乱匪洗劫县城将那夫家满门七八十口尽数杀了。雪心举目无亲只靠替人做些针黹浆洗衣服度日。后来偶然结识一个辽东戍卒的妻子替她读丈夫寄来的家书这才知道原来桓震已经在辽东做了官。想起爷爷死前对桓哥哥仍是恨之入骨总觉得有三分对不住他。况且凤翔一带屡遭贼患也已经快要过不下去左思右想不如索性去辽东投桓哥哥罢。

    主意打定便求当地的一个行商带她前去。那行商是个劭德长者一路照应她直到遵化这才分手南下。雪心在遵化做了月余活计攒了些许盘费正要再度启程忽然却传来鞑子入关的消息。她不敢西行又不敢滞留遵化只得一路逃难回到北京。凭着记忆来过桓震家数次总是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偏偏傅山又搬了家公铭乙也已经去世她无处投奔流落到一家豆腐坊里帮佣。好在那家并没男主人只是老板娘与她两个相依为命。这日左近一家大户做席她奉命送豆腐前来回来的时候不因不由地便顺脚走到了桓家附近。说着说着不由得哭了起来也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想起了往昔的艰难时光。

    桓震这才明白何以自己在灵丘周围百般打听也找不到他祖孙的半点消息原来早已经迁到了凤翔。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雪心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磨难不觉心里酸温言道:“好了别哭别哭。这不是见到桓哥哥了么?豆腐坊那边同老板娘说一声不必再去了。等今晚把你山哥哥也叫来往后有咱们两个照应着你甚么也不用怕。”这么说着不觉苦笑现下城里这般光景过了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自己凭甚么恁大口气说要照顾于她?

    雪心毕竟年纪尚轻见到桓震欣喜之下似乎早忘了昨日多苦只是缠着他说辽东故事。桓震却没这份心绪谈起天来心不在焉问他十句他只答得一句。雪心何等聪明一阵欢喜过后也就瞧出桓哥哥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桓哥哥我在城里不住听人说你们辽东的大将军袁崇焕投了鞑子你可是因为这个烦恼么?”桓震苦笑不答心想这种事情要对她解释清楚恐怕得花上个一年半载的工夫。却听她道:“叫我看要分辨那袁大将军是不是真的投降却简单得很。”桓震奇道:“你说有甚么法子?”雪心一本正经的道:“现下鞑子不是围城么?他若能打退了鞑子便是好人倘若由得鞑子打破了北京……”说到这里见桓震脸色骤变不由吐了吐舌头再不说下去了。

    桓震只觉胸中郁闷之极雪心不通军伍之事这么随口说说尚还有情可愿可恨的是崇祯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也抱着这样的念头这又算作甚么?手臂一动恰好按在腰间袁崇焕的佩剑之上顺手拔剑出鞘瞧着那明光闪闪的剑身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论成败总要干它一场。

    当晚他将雪心送到傅山家安置傅山见了雪心也是十分高兴一口答应加以照顾。桓震更不多说趁着夜色去走访了韩爌、成基命、钱龙锡、刘一燝、刘鸿训等等几个朝中要员。他早有准备会吃闭门羹却没想到除了刘一燝之外的其他人连同韩爌在内竟然都避而不见。韩爌是袁崇焕的座师袁崇焕此番下狱倘若罪名坐实他决然脱不了干系。当此紧要关头他居然也不肯见面与他平日为人迥然相异当真叫人百思不解。

    刘一燝却是慷慨激昂地对着他拍了胸膛道是次日早朝便要苦谏皇帝务要替袁崇焕洗脱罪名。桓震对此压根不曾抱甚么希望倘若崇祯听得进大臣劝谏早已听了何必等到现在?看看刘一燝的怒气泄得差不多便要起身告辞。

    刘一燝起身送客两人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家丁传话说是兵部余郎中求见。刘一燝愣了一愣瞧了桓震一眼顺口叫请。桓震自觉不应再待下去却又想听余大成说些甚么。正在犹豫之际刘一燝却替他解了围道:“桓总兵既然来了不妨大家一起谈谈可好?”桓震求之不得一口应承下来。

    余大成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乍见桓震在座先是微微一惊继而面露喜色。匆匆行过了参见之礼劈头便道:“刘大人桓大人大事不妙!”

一百一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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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一燝连忙让他入座余大成喘息稍定咬牙切齿的道:“下官听宫里的公公们传说陛下当真要用那申甫领军出战了!”桓震对申甫这个名字只是略有印象知道他是崇祯临阵任命的一个总兵之流一战之下全军覆没自己也给大炮炸死此外便不清楚了。刘一燝却是熟知来龙去脉听余大成这般说话登时脸色铁青手掌在几上重重一击长长叹了口气。

    余大成料想桓震初回京师多半不知申甫其人当下解释道:“那申甫原本是个火头僧人异想天开的造了许多单轮火车、偏厢车、兽车刳木为西洋大小炮自吹效力宏大。陛下不知听了甚人唆摆竟然信以为真不但拜为副总兵还叫他在京招募车营。那和尚倒也有几分本事十数日之间竟蛊惑了三千多名无赖之众日日在五军营校场操习。说是操习其实只是些市井流氓聚起众来吃吃喝喝每每夜半犹在大呼小叫搅得四邻不安。”

    刘一燝皱眉道:“老夫早有所闻也曾上表劝谏那时陛下不是令成阁老前去阅军么?靖之(注成基命字靖之。因为避宣宗的讳所以他是以字行世的。我这里统一称呼他成基命在需要称字的时候才用靖之。以前忘了说明特此补充。)回来对老夫言道那申甫的车营混乱不堪决不可用。当时陛下留中不报老夫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怎么时至如今陛下还是执意要任用于他么?”

    余大成恼火道:“正是大约不久便有诏命迎战。一介无知僧人如此倒也罢了可恨那庶吉士刘之纶、金声竟也沆瀣一气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以至于斯!金声更缘此任为御史竟参申甫之军。总之都是一丘之貉不可尽数也!”刘一燝道:“此刻并无旁人老夫说一句大不敬之语京营久不能战四方援军虽然毕集究竟须要一人善加统率。现下满督总理戎务却又有梁尚书左右掣肘……唉朝廷之势当真不可说啊!”余大成急道:“老大人何出此语?大成今晚为这事跑遍了诸位大人的府邸一连吃了十数个闭门羹好容易蒙老大人肯于接见怎么却对学生说起这等丧气话来!”

    他急切之下说话失了礼数连忙谢罪不迭。刘一燝摇头叹道:“打甚么紧。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心切并无罪愆可言。”想了一想道:“然则此事非了断不可否则申僧一旦当真出战我军大溃之下士气必沮。”余大成点头道:“正是。下官向梁大人再三陈说他总是置之不理叫下官莫再过问。”刘一燝沉吟道:“梁廷栋么?此人贪残狡猾毫不知兵与关辽一系的将领又向来不合此番由他出任文经略恐怕尚未对敌自己人已经先要乱了起来。”

    桓震一直在旁听着二人议论始终不插一言。待得刘一燝说完了这才道:“如此下官愿意自告奋勇去与那申甫谈上一谈瞧瞧他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刘一燝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偏劳桓总兵。”桓震逊道:“老大人客气。”话头一转问道:“然而下官以为兹事体大还是让揆钱大人同诸位阁臣们知道的好。”刘一燝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必了。你只管去办事后与我回报商议便可。”桓震心里一沉不再问又扯了几句便告退出去。

    据余大成说那申甫的募兵是在五军营校场训练可是次日清早桓震寻到校场的时候却是人人声称并不认得甚么申甫。他无法可想只得去问兵部。好在自己早前也曾在兵部挂过号的至今仍有熟人不费力气便查了出来原来申甫在五军营校场练兵不过两日部下与五军营士兵冲突已有十数起之多。五军营都督告到兵部兵部无法只得将申甫调了开去放在原先的武学驻扎而武学的学生教授也早已遣散回家。

    说到武学桓震却是熟门熟路谢过了当值郎中匆匆赶到皇城西隅去。虽然明知自己当年任职武学时候的学生早已不在可是故地重游总有一番不胜感慨。回想当年时光一班武生青春年少意气风现下除却吴三凤随父从军王天相在觉华岛余人都不知今日下落如何真叫人感叹时光易逝。一面走着神已经信马由缰步进了武学之中。忽然耳畔有人大声呵斥命他下马。桓震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人手执狼筅气势汹汹地指着自己身上却穿了一件短打棉袄头上戴着毡帽丝毫不像个兵士模样。四周几个相同打扮的人听到他呼喝也都聚集过来。

    桓震料想这便是那申甫所募的部下了当下在马上高声道:“我非歹人乃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领锦州总兵官桓震。请代为通传。”那兵士却丝毫不以为动仍是固执道:“军营之内不得跑马请大人下马。”桓震一怔跳下马来笑道:“本官忘记了。快请通报你们申大人。”

    那人又瞪了桓震两眼这才回身向明伦堂走去。过不多久只见一人匆匆奔来约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武官服色身形却是十分瘦弱一望不似武人。

    申甫是武职副总兵官桓震却是以文职领总兵官算起来足足比他高了好几个品级。照明代官场习俗下跪磕头是不可少的。然而申甫却只长揖不拜道:“军营之中不遵常礼大人勿怪勿怪!”桓震也不是拘泥礼数之人随便回了一揖注目瞧他果见他帽子底下露出短短的梢想是蓄未久还不能束得起来。

    只听他道:“久闻大人之名今日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桓震一怔不知该当如何回答难道直接说我来劝你解散了募兵乖乖回家么?尚未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士兵一面大叫一面奔来。申甫微微皱眉待那士兵跑到跟前这才叱道:“要本官教尔等多少遍才能记住军营之中不得大声喧哗否则惊起营来岂是你们能吃得起的?”

    那士兵俯道:“是小人知罪。”申甫“嗯”了一声道:“何事惊惶?”那士兵面现恐惧之色道:“前日咱们捕拿的满大人部下……”申甫皱眉道:“怎地?那两人强索民间犯了军纪原该捕拿问罪满大人一味回护不肯处罚本官既然遇见了岂能装作无事?”那士兵道:“大人英明。可是……”犹豫片刻偷眼瞧瞧申甫的脸色并不十分严厉这才道:“可是满大人的亲兵带了一队骁卒正往咱们这边来小人猜想莫不是……”

    申甫大怒冷哼一声道:“呵呵好啊!包庇部下一至于斯申甫倒还真想见识见识满大人的英雄本色!”对桓震道:“对不住桓大人得紧请看一场好戏再走不迟。”桓震心中已有三分数问那报讯的兵士道:“满大人部下何人前来?”那兵士茫然无以对桓震也不再问。只过得片刻只听辕门外马蹄声擂鼓般响一队二十余人飞驰而至为一个当真是满桂的身边近卫名字叫做阳炳桓震曾见过他数次似乎也是蒙人。

    阳炳策马直驰入校场中来勒住马头乍见桓震与申甫并肩而立便是一怔。他应变倒快当即滚鞍下马单膝跪下道:“末将见过桓大人!”桓震点了点头单刀直入地问道:“可是满大人叫你来的?”阳炳犹豫片刻掩饰道:“非是甚么要紧之事只不过满大人叫末将给申副总兵传个口讯罢了。”

    桓震冷笑道:“哦?满大人乃是新任的诸路援军武经略这个三军皆知。但是本官听说这位申总兵却是隶属京营的不知道满大人有甚么口讯要特地传达?”阳炳陪笑道:“桓大人统率锦州军马此刻可不是也在这里同申大人谈天么?”桓震吃了一颗软钉子料想他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目下不得出城的处境哼了一声更不多说。

    申甫道:“满大人有何教谕?”阳炳道:“前日咱们大同的两个弟兄似乎跟申大人的部下有些误会给申大人请来做客了。只是大同兵少缺了两个人一下子便能瞧得出来。请申大人将这两人还本部。”申甫不假思索摇头道:“不成!前次也是这般满大人的部下纵兵行抢申某替他捉拿了请他落他却轻轻将那几人放却。如此军纪败坏何堪大用?此事申某不遇上便罢既然遇上了便无不管之理。满大人若是想索这两人回去严加惩治申某无有不遵;否则请恕不敢从命了。”

    阳炳气得脸色青咬牙道:“然则申大人是决意不肯放人了?”他身后的二十人一直留神两造说话这时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个都将腰刀抽了出来。申甫这边的士兵也不肯示弱纷纷举起手中狼筅对准了大同兵。眼看一场冲突一触即申甫部下虽然装备恶劣毕竟占了地利人和倘若一拥而上便踩也将二十名大同兵踩死了;可是这些大同兵毕竟是满规的亲系部下前者捉拿了几个骚扰乡里的士兵倒还可说是整肃军纪此刻若是当场冲突起来申甫可就算是将满桂得罪尽了。

    阳炳冷笑道:“哼哼好啊莫非申大人同祖大寿一样都要造反了么?”桓震听说“祖大寿”三字不由得啊的一声脱口叫了出来。阳炳一愕满面狐疑地瞧了过来。桓震避开他目光心中默算确乎也就在这个时候祖大寿带着部下东归回辽去了。该来的终于来了甚至就他心里来说是盼着这件事情生的;可是却不知为甚么又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充斥了他整个心胸似要炸将出来一般。袁崇焕本不会命令祖大寿退兵却因了自己的一番话留了退兵的手谕;程本直没有传达袁崇焕的遗命祖大寿仍然走了。

    历史的展有时固执到令人难以想象甚至一些细小之处仍是一一照着原本的面目生似乎自己每一个试图扭转事实的行动都抗不过历史的脚步;有时候却又与自己所知全然大相径庭本应声援袁崇焕的韩爌、钱龙锡在这等关键时候纷纷托词不见温体仁原本是弹劾袁崇焕的主力周延儒则应当上书替袁辩解;此刻两人扮演的角色似乎却全然颠倒过来了。后世人UU小说记载的申甫是一个志大才疏治军无方工于机巧却无用处的败军之将可是自己面前这个申甫分明又不能与史书中那个形象重叠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得知反间计与自己料想不同的那一刻开始桓震便觉得自己原本赖以为一技之长的历史知识渐渐开始靠不住了;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深刻地认识到那所谓的预知后事的能力已经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了。

    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早前听程本直说不曾令祖大寿等人回兵便以为此事已经不会生了;现下祖大寿既然当真弃北京而去崇祯皇帝为甚么还能放任他这个同为辽东一系的将领在京城里逍遥自在?余大成和刘一燝为甚么还当着他的面谈论军机大事?何以还要自己与申甫见面?继而联想到韩爌等人杜门不见莫非也是这个缘故?一时间脑中如同打翻了一坛浆糊一般怎么也理不清思绪。

    [——注:申甫同满桂的冲突是真有其事。金声等也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以后都会一一出现。]

一百一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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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炳同申甫两不相让一个仗势横行一个据理力争在武学校场之上相持不下手持狼筅的募兵越聚越多眼看已经将二十名大同兵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些募兵从军之前大多是些好勇斗狠的市井游侠平日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入伍以后虽然给申甫严加管束可是骨子里那一份桀骜之气却始终挥之不去。此刻眼见给别人骑到了头上来岂有不怒之理?一个个咬牙切齿虎视眈眈只要有人一声喊带头向前便要一拥而上将这二十名前来挑衅的大同兵打做肉泥。

    桓震也是带兵之人深知这种局面最难控制自己既不是这些募兵的主帅说出话自然不会有人听从只得在一旁默默瞧着申甫看他如何收拾局面。只见申甫阴沉着脸眯起眼睛瞪了阳炳半晌忽然道:“你若真要从本官这里带人回去便请拿满经略的亲笔将令来否则申甫不敢听信你一面之辞。”桓震心中暗笑这事原本便是满桂部下先犯了军纪满桂身为节制诸路援军武经略岂能亲笔写这等隳坏纪律的将令?然则倘若没有满桂亲笔申甫便可借口推脱这一招卸力打力使得着实不错。

    阳炳眼看申甫软硬不吃自己二十来人又决无法与这许多募兵相斗何况一旁还有个局外的桓震瞧着倘若日后闹了出去此人倒是个麻烦的干证。两相权衡还是暂退为上。悻悻然哼了一声撇下两句狠话就要离去。募兵们虽然多有不甘可是申甫下令不得阻拦也只好放大同兵扬长而去。

    申甫目送阳炳一行消失在辕门之外这才转头对桓震道:“失礼失礼下官鲁莽竟叫桓大人受惊了。”桓震哈哈一笑道:“为将者自当如此何惊之有。”他原本听了余大成的说话是抱着成见前来见申甫的。可是方才见他力抗满桂的虎威隐隐然竟有几分铁骨不由得对他生出些许好感说起话来也随便了许多。申甫大约是同朝廷官僚打交道怕了遇见桓震这等随和的上司倒也十分谈得来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四处巡行待到将申甫所造那些战车、木炮都瞧过一遍桓震对他的身份来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申甫本是陕西人从小父母双亡出家当了和尚。后来连年大灾俗世人尚且过不下去哪里有人肯布施斋饭?无奈只得托钵流浪四处挂单终于来到京师。后来偶然识得了时任庶吉士的金声两个人一见如故申甫便做了金家的门客。申甫出家时的师父深通兵学他也颇有所得金声听了他的高论每每赞叹不已。再后来鞑子围城朝廷之中一片惶惶金声以为乱世乃丈夫报国之机也可趁机为申甫谋一出路便向崇祯皇帝大力举荐说他善制战车火器通战守之策求皇帝予以重用。崇祯那时方在疑心袁崇焕眼看天降如此人才自然喜之不尽立刻下旨授申甫京营副总兵资其金十七万招募士兵更以金声为监军御史。与金声过往甚密的另一个庶吉士刘之纶举荐申甫的时候与有力焉也擢为兵部右侍郎。申甫挟十七万资金在城内外招募义勇不久竟得三千七百余众编为一营号靖虏营。

    十七万听上去甚多可是要供应许多人日日吃用还要置办武器铠甲早已经左支右绌每一文钱都得掰开两半花。是以方才一路走来瞧见士兵手中所持的兵器大多都是自制狼筅之类那些所谓火炮也都是杨木削制而成。桓震摸着还有些潮湿的炮身重重叹了一声直视申甫问道:“申副总兵本官但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照实回答。”申甫愣了一愣点头道:“下官遵命。”

    桓震指着那木炮道:“你当真以为这木头大炮便能上阵迎敌么?”申甫给他问得一愕张开了口半晌无言脸上却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来。桓震轻叹一声心里已是了然。他在辽东多时于火炮制造已经甚有心得瞧那木炮的结构设计准星炮尺一概不缺比例也十分合恰倘若用以制造铸范竟是绝好的模子自己运用现代几何知识也只不过能做到比这稍好难为他凭着手工经验竟能办到如此地步。可是木炮毕竟不能当真用来作战炮膛受压受热射不几便要爆炸何况因为时间仓促用以削制炮身的木料还是现砍现刨的湿木一旦干透炮身必定出现裂缝怎么还能使用?

    虽然觉得有些刻薄还是一条条地将这些木炮的弊病挑了出来。申甫自己也知道木炮之法只是聊为人事可是没有银子再怎么说也是白搭陛下又是不断催促出战现下能赶制出这许多木炮已是殊为不易了。他虽曾听过桓震之名却不摸他的底细加上他又是逆臣袁崇焕的旧部总得存三分提防桓震以上级身份要瞧瞧他的营垒他是无法反对;可是要将军中详情一概相告还是得打个商量的。

    桓震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跟着便请申甫为他演示所造的偏厢战车。申甫犹豫片刻答应下来叫部下去准备。不久预备停当两人便往校场去看操演。方才桓震已瞧过偏厢车的大致结构看起来很像是当时明军车营之中装备的寻常偏厢战车可是又略有不同:现下的制式战车只有向外一面装置火器而且车身沉重约有六百斤上下每车须用卒二十五至三十人不等。这是戚继光时候便传下来的制法后来魏学曾守广宁又加以改进每二辆中设拒马枪一架填塞间隙每架拒马上树长枪十二柄用卒仍是二十五人。虽然魏学曾所造的战车比戚氏战车加多了防护装置可是动转仍嫌过于笨重路途略有崎岖往往便不能行因此大多用来防守。桓震在辽东时也曾力图改进可是现不管怎么改良车型道路不便始终没法克服总不能待到平了路再推着战车去攻打敌人罢?于是至今偏厢车仍是用于防守的车型。【偏厢车有图是戚继光的车型请加群7891236在共享里面查看。】

    而申甫所造之车比起军中的战车来在前面却多出了一块木板板上插有铁刺刺约三寸长十分尖利。据申甫说敌人马匹一旦突近便可凭借利刺抵御。桓震瞧着那车想了片刻忽然向申甫借一百兵。申甫不明所以仍是借了给他。桓震从靖虏营中挑选了一百个身手灵活的带到一旁教演许久这才叫申甫将车营排好了阵。申甫霍然大悟这位上司是要亲自试试他的车营了。当下打醒精神吩咐部下认真演练莫要让上司瞧不起靖虏营。

    两军交锋桓部士兵并不用身体去碰那战车却是一律抱了长矛就地打滚直到贴近战车方才直起身来将长矛搠进车轮去。战车的枪眼都在常人胸口高低敌人一旦伏在地下便再也射不到了;偏厢车动转又极不便远不如单兵灵活车轮给搠进了长矛更加动弹不得。桓震指挥士兵从两翼绕而攻之转瞬间每辆战车上都给画上了白灰标记。算一算本部伤亡只有少数几个在贴近战车时候给拒马划伤了的。申甫脸色惨白原先引以为豪的铁刺竟全然没能派上用场倘若方才桓震用的不是白灰而是铜锤甚至火油现在自己的车营已经全军覆没了。

    桓震微微一笑道:“如何?”他并不想折辱申甫但是车营的弊病给自己人瞧出来总比给鞑子瞧出来要好了几百倍何况战车机动性差也不是申甫之过那是当时整个明朝军队之中的统一问题。他从到辽东起便一直想要解决至今仍然毫无成果先前是以为没有四轮技术之故可是问过茅元仪方知那时并非不会造四轮车而是造了也无法可用。辽东缺马马匹用以供应骑兵尚且不足以至于要数人合用一匹战马何况用来拉车?六七百斤的战车不用马匹单靠人推那可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再说人力推车一日能行多远?兵贵神似此磨磨蹭蹭恐怕未出国门已经给敌人得了讯息。再者东北黑土松软战车沉重车轮往往陷入泥中轮子多了反倒不稳。桓震曾想设法更换轻便的材料但却总是不够牢固是以一直延宕至今。连他这个现代人都没法解决的问题申甫就算办不到也不是甚么过错。

    然而申甫毕竟在上司面前丢了一个大人满面涨红地低下头去一语不。桓震也觉自己稍有过分轻轻拍拍他肩头刚要安慰一番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圣旨到了叫申副总兵接旨。申甫不敢怠慢连忙整了仪容匆匆带领部下副将奔出去跪迎天使。桓震自然也要陪跪等了片刻只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是一个无品太监至多不过二十上下瞧起来却有几分面熟。那太监跳下马来托着圣旨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统带靖虏营副总兵申甫公忠体国可堪大任着赐白银百两三军牛酒不等三日内出京陈兵柳林以备鞑虏勿失朕望!”申甫眉头紧皱三呼万岁接了圣旨扯住那太监的衣袖道:“6公公你可知陛下为何忽然要末将出征?”

    桓震听得他称呼那太监“6公公”蓦然想起这个太监竟是6义。两年多没见当年的小太监已经身长大难怪自己认不出了。6义却还记得桓震应付了申甫几句笑嘻嘻地过来招呼。桓震同他寒暄几句才知他现在已经在司礼监做个最底层的无品太监。说是无品可是能进司礼监那是一般太监想也想不到的好事虽然掌印、秉笔轮不到他可是替天子传檄也甚威风。6义每每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全赖当初桓震救拔他离开魏忠贤身边否则必定给当作魏党打杀了因此对桓震很是感激久别重逢之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了。

    桓震却没心思同他闲话家常单刀直入地问道:“陛下近日可曾说过甚么奇怪言语?”6义摇头道:“小人虽然在司礼监可是只不过是一个传旨黄门连陛下的面也是见不到的哪能得闻天音?”沉吟道:“只是……只是前些日听年长的公公们传说陛下近来每日都要怒或是鞭打奴才或是摔砸什物每日用膳不过数筷容色十分憔悴。”桓震点点头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想知道的也并不是这些。又追问道:“那么可曾听说甚么人入宫召见么?”

    6义疑惑摇头道:“除了前几日袁大人进宫旋即被逮后来满大人又进宫参见过一次再也没有大臣被召了。”桓震想起昨日傅山所说崇祯已经连续两日停朝钱龙锡等人入宫求见也吃了闭门羹。当此时局混乱之际皇帝居然停朝不见大臣他究竟在想些甚么?此刻却又叫申甫的仓卒之军出守既然申甫收到了促战令想必城外的满桂也难免于此难道鞑子兵已经从南面回军了么?桓震不敢过于轻信自己凭借历史知识作出的判断虽然明知皇太极回军攻打京师是必然之事倘不如此他大兵进犯便没甚么意思;可是时势变换总是难以揣测更何况是皇太极那种用兵诡谲之人!

    桓震所猜的并没有错误皇太极此刻已到黄村确乎已经准备从良乡经卢沟再犯北京了。这几日来鞑子兵采取的是抢了就跑的战略一路大掠高丽庄、弘仁桥片刻也不停留顺着卢沟河一路烧杀这日来到黄村便听说袁崇焕下狱祖大寿回辽的消息。皇太极计谋得逞自然大喜过望一面便挥师直迫良乡。

一百一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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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明京之中祖大寿离京次日崇祯皇帝才接到了满桂奏报这一下可吓破了这位青年皇帝的胆子他虽然刚愎自用却也知道京城要靠精兵来守的道理祖大寿这一走不单带走了守城的主力更可能就此谋反与鞑子里应外合破了山海关。山海关一失京师便**裸地暴露在敌锋之下自己这个皇帝的脑袋也长不稳当了。

    他自然不能任由祖大寿回辽去一面下诏指斥袁崇焕的滔天罪状一面极力褒扬祖大寿等人说是两者有别绝不株连一面调集援军兵马以满桂主守京城四门申甫守柳林原先袁崇焕分派开去驻守昌平的尤世威部、守三河的侯世禄部守大兴的麻登云部也给他尽数调集回北京团团拱卫京师。一面却又急令尚在通州的孙承宗移驻山海关更切旨说辽东军马是朕集天下财力培养训练而成又是孙承宗的旧日部曲要他设法将祖大寿追回。

    孙承宗尽管对他处置袁崇焕多有怨怼却也不能抗拒圣旨当即动身赶赴山海关便叫自己当年在辽东的老部下石柱国飞马追赶祖大寿。祖大寿令后军陈火枪弩箭以待石柱国不敢靠近只得返京复命。一来一回已经又耽搁了一日。

    自从袁崇焕下狱以来崇祯的案头便堆起了一座奏折的小山弹劾辅钱龙锡、次辅韩爌的有之替袁崇焕鸣冤叫屈说情开脱甚至愿以自己官职换他性命的有之说朝廷之中出现了一个袁党应该深挖大办的也有之。韩爌、钱龙锡又连连上疏自辩崇祯皇帝给这些奏折弄得头昏脑胀一气之下真想将这些人尽数削官去职赶回家去免得招自己烦心。然而他分明又不能那么做鞑子大兵打来将一个袁崇焕抓了起来震动已经够大的了再要罢免几个阁臣朝廷之中必定一片混乱。可是朝臣纷纷嚷嚷实在让崇祯皇帝忍无可忍所以他索性将那些叫骂互殴的奏折丢在一旁暂不理会反正总有秋后算帐的一天。在他看来就算没有这帮无能的臣子自己也能将国家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就算鞑子大兵压境凭着自己的雄才大略靠着大明历代祖宗庇佑也必定能化险为夷。

    看着看着忽然一本奏折跳入他的眼帘:那是成基命的上疏却不是替自己开脱而是帮他出主意的。疏中说道袁崇焕在辽东部曲之中广有积威不如叫狱中的袁崇焕给祖大寿修书一封借着袁祖之间的私交来阻止祖大寿谋反。

    这真是不可忍受!刚刚将袁崇焕逮入了镇抚司大牢现下又要叫他写信劝说祖大寿那不是意味着自己这个皇帝始终都还是要靠着袁崇焕才能做得稳当么?这么一来皇帝的威严何存他朱由检的颜面何存?身为大明天子的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做出这种有辱君威的事情来甚至于胆敢提出这种建议的成基命也是其心可诛罪无可恕!祖大寿刚刚走了两天朝廷里便一片混乱似乎没了辽东的那帮武夫大明朝便要完了一样。他朱由检却偏偏不信这个邪!

    崇祯皇帝在心里这么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愈说愈是大声也愈来愈没有底气。他心中分明清楚现下的大明倘若没有了祖大寿这一支精兵以及辽东即将赶来的七万援军那是决不可能战胜鞑子的。而现在能够劝得祖大寿回头的也只有袁崇焕了。可是要他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无异于叫他向自己的敌人低头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那样做。

    再说就算自己肯向袁崇焕低头袁崇焕又能乐意给他写这一封信么?他可是给自己亲手打上了叛国的罪名的!左思右想之下崇祯皇帝咬牙决定下一道口谕叫袁崇焕戴罪立功写信招祖大寿回来驻守北京。

    这些羞辱早晚都要你加倍偿还!崇祯的手握着朱笔略略颤抖地写下“袁崇焕”三个字。

    口谕传到狱中袁崇焕果然不奉。前去传旨的太监回来说道袁崇焕推说自己既被夺职下狱就不是甚么督师只是一介草民。一介草民的命令他祖大寿为甚么非听从不可?写了也不会有甚么用处所以索性不写也罢。崇祯心里明白这蛮子分明是在同自己赌气。一个大臣一个朱姓家奴竟然敢同他堂堂天子赌气!

    朱由检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霍然站了起来猛地伸手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案上奏折稀里哗啦掉了满地。他伸足猛踢踢得纸片纷飞如蝴蝶一般飘飘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之上。

    泄过一阵之后也就慢慢冷静下来。头脑一旦清醒便意识到每耽搁一日祖大寿便离京城愈远自己也就愈是危险。喝令太监扶起御案崇祯皇帝又拟了一道圣旨叫内阁全体

    大学士与九卿一同去狱中劝说袁崇焕务要叫他应允写信。拟完了拿起来读一遍想想不妥又团成一团丢在地下大声叫太监传诸阁臣及九卿觐见。皇帝的圣旨是要存入档案的倘若给后世子孙知道他为了区区一个祖大寿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叛国之将甚至连内阁九卿都给用上了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注九卿是六部尚书及通政使司的通政使都察院左都御使大理寺卿九人。】

    钱龙锡等人奉诏入宫听了皇帝说明都是暗暗叹息。唯有兵部正堂梁廷栋心下暗自得意以袁崇焕的倔强性格怀恨皇帝无故将他下狱必定不会轻易奉旨写信。到时候他身上可就又多了一条抗旨不遵的大不敬罪名袁崇焕啊袁崇焕不是我梁廷栋执意不肯放过你谁叫你一个人孤守辽东显得我们这些高坐兵部的尚书侍郎一个个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呢?出头的椽子先烂连这等道理也不懂还想在朝里做官么?

    这一次劝说自然也是无效袁崇焕一口咬定倘若陛下有诏书要他写信他自然奉旨阁臣们回来禀报崇祯仍是不肯低头只是再三催促大臣们再去劝说务要劝得他应承为止。众大臣明知这是皇帝顾全自己面子的荒唐之举可是也毫无办法。退了下来一众人等约定明早再去。

    梁廷栋回到兵部余大成已经在那里候着他多时了。一见此人梁尚书的头不由得便痛了起来。自从袁崇焕被逮这个余大成几乎日日缠着自己辩驳说来说去无非是替袁崇焕开脱这等话他早听得腻了。当下不耐烦道:“余郎中可有公务?若没有本官还有要紧事做请恕不能奉陪。”说着拂袖便走。

    余大成一把拦住恭恭敬敬的问道:“方此大战之际大人不在兵部办事却要到哪里去?主官不在倘若衙门有事该寻何人作主?还请大人明示。”梁廷栋无限恼火哼了一声不理不睬地仍是要走。蓦然想起此人如此竭力为袁崇焕说话想必与他私交匪浅不如便叫他充当说客。这种人甚是好骗只要挟以君国大义便没甚么事情办不到的了。

    果然余大成听说如此这般当即领命一面请得了圣旨一面便携了兵部盖印公文前往镇抚司去见袁崇焕。袁崇焕见了他似乎很是高兴不住打听京城防务听说皇帝将诸路援军尽皆集聚京师不由得以拳击壁大呼糟糕不已。他原本分兵把守三河等地就是要互为犄角免得给鞑子大军一举击破。一支兵派出去骚扰敌人后方所得的效果远比正面迎敌大上数倍何况是尤世威、侯世禄那等战力不佳的部队倘若给鞑子铁骑直接对上那还不如刀切豆腐一般任凭宰割?当下一再叮嘱余大成定要上奏皇帝陈明此节。余大成见他沦落至斯仍是念着军国大事不由得一阵心酸明知纵然苦谏崇祯也不会听得进去也只得权且应承下来始终不忍再让袁崇焕失望。

    袁崇焕何尝不知余大成的心思苦笑几声更不再提此事。余大成说起给祖大寿写信袁崇焕仍是一口拒绝更大有赶他走的意思。余大成无法只得暂且告辞。临出门前袁崇焕忽然扯住他衣袖低声问道:“桓震现今何在?叫他来见我不可给旁人知道。”余大成一怔不知他有甚么要紧事情定要面见桓震况且镇抚司狱也不是寻常人说进便能进来的一时犹豫并未便答。袁崇焕见他神色似乎不愿又道:“容我见他方肯考虑写信之事。”余大成默然良久点头道:“我去设法。”

    他回去见了梁廷栋并不提起袁崇焕主动要见桓震只说现下袁氏旧部只有桓震一个在城里令他前去劝说或能收效也未可知。梁廷栋狐疑半晌似乎觉得并没甚么危险又或是有恃无恐竟应了下来。袁崇焕既是钦犯要去见他也必得皇帝批准方可只是余大成既已请过了圣旨便带一个桓震进去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余大成欣喜不已当即去寻桓震。到得他家中却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昨日曾听他说过要去面见申甫现下想必仍在那和尚营中。当下一路追到武学来恰好赶上桓震正要离去将他堵在了半路之上。

    桓震听说袁崇焕指名要见自己心中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般不知是甚么滋味。仰天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若说不愿去呢?”余大成愕然道:“何出此言?”桓震摇头道:“没甚么。我随你去便是。”余大成满腹狐疑也不好出口相询一路闷闷地带着他进了镇抚司狱。

    进得大牢只觉一股霉烂气味扑鼻而来数九寒天狱中并无火炉只冷得沁入骨髓。想到袁崇焕就在这等地方受苦受难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袁崇焕关在最里面一间一丝阳光也照不进去油灯的火苗灼灼跳动在牢房一角投射下一片昏黄的光。他原本盘膝而坐倚着墙壁闭目打盹听到门上锁链声响睁开眼来见到桓震进来脸色就是一变叹了口气对余大成道:“余大人烦你在外稍候片刻我们有几句话说。说完之后崇焕当奉命作书不令余大人空手而回。”余大成依言走了出去顺便塞给那狱卒一些银子拉着他出去喝酒谈天了。

    袁崇焕直等到四下无人这才望着桓震道:“百里今日之事崇焕无颜见你。”

一百一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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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两人反目以来十数日桓震这还是次同袁崇焕对面讲话。不知甚么缘故十日来对他所作所为的怀疑、怨恨、失望、不解就因为这一句话尽数崩解消失得无影无踪。瞧着袁崇焕数日间骤然班白了许多的两鬓桓震慢慢地跪了下来冲着他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挺起腰来长舒一口气道:“这三个头是代中华汉族的子孙万代敬一个忠臣烈士。”袁崇焕并不惊讶坦然而受待他叩罢起身方压低声音道:“崇焕所知鄙陋于你所言不敢尽信。这几日来在牢中多有思量你若真有知过去未来之能何不索性去投了皇太极?”

    桓震脑中轰然一响全想不到袁崇焕的口中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倒退了半步戟指厉声道:“你……你……”袁崇焕微微一笑淡然道:“那皇太极虽是蛮夷却也是个择人而用的英主。投了他的汉人多得重用何况你……”顿了一顿续道:“虽然你说几十年后将有衣冠沦丧之辱可是到那时候岂不是仍有许多汉人投了鞑子替鞑子办事?我以性命报陛下陛下以敝屣待我。咱们现下浴血奋战难道便是为了换这一个人人奴颜卑膝摇尾乞怜的荒唐世界?袁崇焕一生已尽再无可言。前者既然杀你不得想必亦是天意。天意亡我大明袁崇焕无话可说。”

    桓震连连摇头绝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袁崇焕之口。那个他所熟知的大明国中第一亡命徒去了哪里?那个象火一样能够将周围的人尽数点燃的袁崇焕去了哪里?眼前的只不过是个汲汲于身家性命的垂朽老儿罢了。那一刹那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下沉长久以来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的精神支柱轰然而塌碎片一片片地刺在他的胸口刺痛几乎叫他昏晕过去。久之渐渐冷静下来只觉心冷如冰咬牙道:“如此桓某来错了。”再不瞧袁崇焕一眼拂袖便走。

    袁崇焕叫道:“且慢!”桓震冷冷回头道:“尚有何说?”袁崇焕双目炯炯地瞧着他熟视良久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双泪长流。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拖着镣铐翻身爬起反向桓震拜了三拜。桓震大惑不解只听他道:“百里你道我是忠臣烈士可是你知不知道象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忠臣烈士!”

    桓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唯唯应了几声。袁崇焕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席地坐下感慨道:“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握着桓震之手语声恳切说道:“杀你不成此是天意。你所言后世之事崇焕多所不解。这几日来在牢中枯坐却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方才刻意试你一试你很好很好。”

    桓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只听他又道:“前者你劝我回兵辽东自立门户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袁崇焕一旦给朝廷目为叛国之臣到那时虽然辽东精锐绝不会怕腹里的脓包军队可是整个大明朝上上下下要怎么想?辽东的兵将们又要怎么想?他们会说我袁某人是为了一己之私才反叛朝廷他们会以为自己跟着袁某这样一个主帅是天下一等一耻辱的事情!带着这样一支兵能打得过皇太极么?再者崇焕受陛下知遇之恩此生当以性命相报。君子读圣贤书当操守纯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崇焕的性命早已属陛下所有哪怕……”

    桓震不待他说完一句话厉声道:“为将者死当马革裹尸如你这般弃辽东于不顾视十万虏兵如不见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伸手指着东方怒气勃勃的道:“十七万辽东健儿在那里等你一众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在那里等你皇太极同他的十万大军在那里等你!你就要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给人活吃掉吗?”

    袁崇焕见他面色通红显是异常激愤伸手示意道:“你且听我说完。你非我大明臣子这话原不该对你说的。陛下本是天资聪明的英主只可惜求治过切反失于察而有奸人乘间而进。崇焕心里明白此番被难说是死于皇太极的反间之计不如说是死于朝廷里一众蝇营狗苟之徒。倘我死后陛下能从此醒悟亲贤臣远小人则大明朝有望了啊。”

    桓震听他这一番话不由得怒气勃冷笑道:“若真如此除非他不是朱由检!”袁崇焕听得他直呼圣上名讳先是一怔继而叹了口气。桓震道:“上次匆促之间不曾对你说得详细。鞑子未退之前朱由检绝不会杀你。你知道这是为何?他要用你胁迫祖大寿回军援救京师!你在狱中关押八月有余倘若真是一时糊涂早该醒悟过来他为甚么仍是要将你凌迟?他不是为了这个国家杀掉一个叛将他只是杀了一个会碍着自己的面子会叫士兵们只知有将不知有君之人!他是为他自己杀你杀你这个毫不相干之人!”

    袁崇焕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桓震这一番振聋聩的激怒之言他心中早已经想到过了。虽然如此他还是一遍遍地用君臣大义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打从当上蓟辽总督的那天起姓袁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卸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乖乖地自己送进宫来给皇帝抓了又乖乖地坐在这里等着给皇帝砍头。可是难道自己这么做是错了么?

    桓震见他迟疑不语索性更进一步俯身抓住他的衣领袁崇焕体格本就不算健壮桓震的力气也不能说小猛一力竟是整个身体都给他扯了起来。桓震注目而视一字一顿的道:“桓震今日方知过去之非。从今往后当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大汉国土哪怕我孤身一人战至最后一息也要誓死守卫请你放心。”说罢手一松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袁崇焕扶壁而立怔怔地目送他离去余大成见得桓震铁青着一张脸不顾而去当即进来。袁崇焕也不理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油灯中本就不长的灯心燃烧殆尽火苗跳跃几下骤而熄灭狱中没了亮光刹那间陷入了一片黑暗袁崇焕忽然道:“请取笔纸来待我致书复宇。”

    桓震激愤之下一怒而走出了镇抚司狱便即后悔。虽然袁崇焕如此做法叫他接受不了可是毕竟总不能放着他在牢里不闻不问。但现在他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白白放过了两年多的光阴不能再继续隳废下去了。他回家取了袁崇焕的佩剑带在身边也不去见傅山与周雪心道别静悄悄独个儿离去。

    眼下京城之中没一人可以信任韩爌钱龙锡纷纷明哲保身与他保持距离余大成口上极力保救袁崇焕做起事来却叫人不能不生疑心。傅山至今仍不肯全然相信袁崇焕本是无辜与他商议非但无益并且十分危险。他心中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设法出城离去统兵之人没有了兵那便如同无水之鱼任人宰割。祖大寿带着三军度绝不可能比自己单人独骑要快。何况一路之上碰到鞑子游兵难免作战只消迟误一日半日自己便可追赶上去了。

    话虽如此说眼下要想出城可没那么容易。城外有莽古尔泰的万余大军虎视眈眈城门一开难免会给敌人乘隙一拥而入。是以多日来城里的使臣出城城外的兵将进来大都是从城头用箩筐缒上缒下不得已非开城门不可的时候也要主帅的亲笔将令才可。

    桓震自然不会有那种东西若要从城头爬出恐怕还没爬到一半便会给上面守军的长矛搠死了。沿着城墙信步走了一程始终想不到法子蒙混出去。蓦然只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不由得握紧了剑柄急转头瞧去竟是颜佩柔。

    颜佩柔见他有些呆低声道:“快随我来城上有人在瞧你了。”桓震向城头瞟去果见有两个士兵探头向下瞧来似乎颇有疑心。连忙低下头去随着颜佩柔匆匆走开到了距离城墙十数丈处料想守军再瞧不见了这才站定。

    此时此刻桓震却不愿与颜佩柔搅在一起一则自己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不愿连累于她;二则颜佩柔为何要杀自己至今仍是一个谜团虽然死在她手中倒也无妨可是大事未了眼下却死不得。

    好在此处是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不怕她突施杀手。当下略一躬身道了声谢回头便走。颜佩柔在身后叫道:“我知道从哪里出城!”桓震一怔步子顿了一顿旋即又向前走去。颜佩柔着起急来几步抢上拦在他面前质问道:“你干么总躲着我?”

一百一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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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头也不回冷冷的道:“你要杀我我却还不想死怎么能不躲着你?”颜佩柔听了这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桓震硬起心肠漠然道:“走开。”颜佩柔仍是伫立不语桓震心中焦急伸手扳过她肩头试图将她推开。是时天色已晚日方薄暮冬日惨白的夕阳照在颜佩柔一般苍白的脸颊之上显得全无血色。桓震心中一痛只觉再瞧她两眼自己好容易立定的决心便要崩溃转过头去望着天边叹道:“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杀我还是要帮我?那日京郊山中你虽然刺我一刀我却知那绝非你本意。究竟是甚么人逼迫你做这事?有何等难处干么不对我讲明让我帮你料理?”

    颜佩柔牙齿咬住下唇垂头道:“我不能对你说。”桓震心底叹息点了点头回身向来路走去。颜佩柔抢步上前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襟颤声道:“你……你就不能暂且信我么?”桓震摇头道:“若是往常我定然毫不犹豫的相信哪怕你骗了我取了我的性命也无所谓。反正桓震这条命早已是捡回来的了就送在你手里也没甚不可;但是眼下桓某有要紧事情做一时半会却死不得。”伸手轻轻扳开她手指两人肌肤相触只觉她手心又湿又冷当即摘下自己的护手棉窝替她套上轻声道:“善自珍重。”说罢便走再不敢回头瞧上一眼。走没几步只听背后颜佩柔唤道:“你回来!我……我甚么都对你说!”

    两个人寻一间酒肆找个僻静座位坐了颜佩柔只是低头不语。桓震也不催促只要了一壶烧酒一盅跟着一盅地喝个不住。他酒量本差今日心绪又是不佳一壶酒才喝十之四五已经有了十分醉意。人一醉话便多了起来也不管颜佩柔是不是在听拉着她说个不住。颜佩柔听他屡屡提到袁崇焕姓名深怕隔墙有耳匆匆付罢酒帐叫店家雇一辆驴车扶着桓震钻了进去对那车夫吩咐几句扬鞭而去。

    桓震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很是颠簸坐起来瞧时却是身在车中不由得吃了一惊。颜佩柔一直坐在他身旁见他起来微微一笑道:“你可醉得厉害我雇车换车将你搬上搬下竟然全没知觉。”桓震赧然一笑忽然叫道:“我在车里?这是要去何处?”

    颜佩柔掩口胡卢道:“醉鬼就是醉鬼。你来瞧瞧这是哪里?”说着掀开了车帘。桓震伸头看去只见朦胧夜色之中似有山峦起伏一弯新月初上柳梢隐隐照得一片荒郊野地竟是已经出了北京城。

    他又惊又喜话也说不连贯一屁股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好神通广大!”颜佩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神通广大?我又不是孙猴子再说将你带出城来的并不是我。”桓震疑道:“那是谁?眼下城防如此之严谁有那个本事?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颜佩柔道:“你想见他么?”桓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颜佩柔道:“但若他便是主使我杀你之人呢?”

    桓震一怔好容易想明白眼下的状况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厉声道:“停车停车!”车夫听了他大声呼喝非但不停反倒加上两鞭驴车跑得更快了。桓震顾不得那许多伸手一撩车帘就要强行跳下。颜佩柔忽道:“老胡你将车子停了。”那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桓震望着她道:“你……”颜佩柔低头道:“你仍是不肯相信我是么?此刻已经出了北京城向南已行二十余里。你要去何处便自行去罢。”说着叫那车夫卸下拉车驴子交给桓震。桓震心中百般犹豫迟疑半晌问道:“倘若方才我一直不醒你打算将我送往何处?”颜佩柔不料他有此一问怔了一怔答道:“我不知道。”桓震点了点头道:“好。我不下车。你叫车夫一直向东。”颜佩柔依言对那车夫吩咐了几句驴车转了个向往东行去。

    桓震重行坐了下来手掌仍不离开剑柄细细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忽然拉过颜佩柔手来握在左手掌中。颜佩柔脸上一红正要抽回却觉他伸指在自己掌中写道“车夫可是监视”愣得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出了一口长气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伸指在口唇前示意“禁声”慢慢抽出剑来贴近车子前帐放缓声音道:“老哥辛苦了要不要喝口烧酒暖暖身子?”那车夫不疑有诈顺口答了声好。桓震听准声音所在隔着帐子一剑刺去只听闷哼一声再无动静了。

    颜佩柔惊得脸色苍白动弹不得。桓震抽回剑划破帐子钻了出去见那车夫斜挂在车辕一旁后背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当下将他尸身推到一旁挽住缰绳加了两鞭。默默行得一程忽听得颜佩柔在身后道:“两年多了你当真不是当年那个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乱世难免如此。我这一双手早已砍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这颗头颅也不知有多少次险些给人砍了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来害我。这等日子我真过得厌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泄心中多日来的郁积仰头望天忽然道:“在我家乡已经很久没有战争了。”他这还是次主动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之不住对颜佩柔讲起小时候一众堂兄弟们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爬上邻家的桑树去打桑葚种种时光犹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讲着讲着偶然间回头一瞧颜佩柔只见她身子歪靠在车厢上已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脱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缰绳驴儿蹄声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诸般烦恼但觉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错。

    时近清晨赶到宿头两人弃车换马继续向东追赶。一路上一面赶路颜佩柔一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桓震细细说了。桓震听了惊讶之极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离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来当年颜佩柔受他托付护送杨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苏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长颜佩韦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岳春风。那姓岳的是当年颜佩韦在生意场中的朋友祖上几代做官身家甚丰。他也是一个慷慨仗义之辈多喜结交屠沽豪客与颜佩韦虽然年龄差着二十来岁却是十分投契。当颜佩韦被逮之时岳春风恰巧出外贸易不在苏州当地。待到回来之后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募集起许多志愿之人往各地去寻找受阉党迫害的忠臣之后接到杭州乡下岳春风的一所大宅居住。杨涟下狱屈死之后岳春风便往北京去寻杨家后人到了之后却听说杨氏一家几口已经回湖北老家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颜佩柔。

    彼时颜佩柔已经是孤身一人哥哥佩韦死后父亲气怒交集不顾一切的上京去要告御状。没想到初到京城便感染了风寒老年人身体衰弱加上痛惜儿子不久一命呜呼母亲也随之而去。那时她去北京便是要将父母的骨殖迎回故里。岳春风问起她这些时日来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便邀她往杭州去。颜佩柔感他盛情当下应邀先将父母送回苏州安葬了。

    到得杭州方知原来这岳春风召集忠臣遗族是要组成一个会社宗旨是杀尽阉人名字便叫做灭阉盟。那时候受阉党迫害之人数不胜数许多子弟愤懑之下也就从了岳春风共举他为会。

    颜佩柔正在伤心痛恨之际听说此事自是欣然从命。起初灭阉盟还只是派出成员前往各地扶助为阉党所害之人后来一连几次露了行迹给官府悬赏捉拿索性不再这么做而是直接刺杀阉党一系的官员。

    那次颜佩柔刺杀魏忠贤便是岳春风设法探听得阮大铖的动向买通了妓院的老鸨将颜佩柔装成婊子送入阮府中去再由阮大铖转送给魏忠贤。颜佩柔动手行刺却不想半路上竟杀出一个桓震来以至于功亏一篑。她得桓震救拔终于脱身逃出岳春风以为桓震也是阉党骨干当下将他也列入了刺杀的名单之中。颜佩柔没法子阻止只好自己讨了令来却一直迟迟不肯动手。

    待得后来魏忠贤大势已去桓震青云直上颜佩柔便劝岳春风说此事已然弄清当初桓震屈身事阉只是为了大计着想;岳春风却始终不听更说若非瞧在佩韦的面上早已盟规处置了颜佩柔;倘若她不愿接此任务自然有旁人去做。颜佩柔无法可想只得继续跟着桓震他去辽东任职她也随着到了辽东;后来桓震率兵回援她也一路跟回北京。桓震给袁崇焕捉将起来她便百般设法买通了一个兵士叫他助自己混入了军营中去觑隙药倒看守士兵将桓震弄了出来。她原想待桓震醒来之后便告知他事情原委让他离去可没想到在山中竟然见到了岳春风尾随偷看。

    她明白岳春风既不现身相见必是要瞧她是否当真动手无奈只得虚刺一刀却故意放水让桓震躲了过去。后来岳春风出言警示她便知定是给他瞧破了戏法只怕他会再派旁人来对桓震不利是以见到桓震进城便也从南城门混入城来。南门守卫之中有他们灭阉盟的门徒偷偷放进个把人也不算难事。昨夜她送桓震出城便是走了那人的路子将桓震放在麻袋之中扛出去的难为他喝得如此之醉竟然始终不曾醒来。那日程本直动手行刺桓震看不清楚她在房上居高临下却是瞧得明明白白。千钧一之际从房顶穿了下来助桓震躲过了那一剑。

一百一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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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明:此书不适合15岁以下、对穿梭古代寄托无限向往之青少年阅读。执意要看者请自备吐血用脸盆及自行拨打12o急救电话。另外请某些不知是马甲还是拥趸的人不要再二再三地在同一天内反复做同一本书的广告。我并不排斥互相宣传不过前提是我喜欢的书。再做出这种令我厌烦的事情必禁无疑。**

    桓震听了这么复杂的一个故事许久方才转过弯来明朝竟然还有这种黑社会一样的东西真是叫人惊讶不已。说起来倒也有几分类似中国近代的锄奸团专门做暗杀一类事情的。想了一想问道:“你们那个甚么盟这些年来杀掉了多少阉党官员?”颜佩柔思索片刻对他说了几个名字全是当初钦定逆案之时未受重处或贬官降职或削籍闲住的。桓震自逆案定谳之后便没怎么关注过这些人物此刻听她一一数将出来隐约似乎记得曾经接到过一两次讣闻。当时自己不想再与阉党中人扯上关系是以始终不曾理会。

    可是既然这个黑社会团伙连在京的官员都能暗杀得莫非他们的势力已经深入到朝廷内部了不成?颜佩柔听他这般问犹疑片刻摇头道:“确切情形我并不知晓可是在杭州时候常见有北京口音的人捎信来岳大哥……会每次都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读信从不让我们瞧见。”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叫道:“对了会曾经说过京城里有一个姓金的翰林是我们的人叫我在京有事可以找他。”

    桓震奇道:“金声?他也是你们会里的?现下他已经升了做御史啦。”颜佩柔“啊”了一声再不说话。两人默默并辔加鞭而骑只有蹄声得得如雨点一般落在身后。

    他们为了避开鞑子游哨特意先向南绕了一个***再向北行。如此一来便耽搁了些许时日追上祖大寿的时候他已经同关宁二程援军会合正在向山海关行军了。祖大寿原本一直以为桓震早已给袁崇焕遣往山海关去此刻见他忽然从背后追上不由得大大吃惊。桓震也不将事情说明只推说自己听说袁崇焕下狱便独骑赶回北京去意图援救听说祖大寿率兵东归当即又追了过来。两人来去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以错过了。

    祖大寿听了疑惑方释狠狠一拳打在马鞍上怒道:“咱们这次回辽去再不入关了罢!”桓震暗暗叹息道:“此事暂且慢议。我出京之时新任的兵部尚书、辽东经略孙恺阳(恺阳是孙的号。桓震比他年轻许多是以称号以示尊重)已经从通州赶往山海可曾遇上了你?”祖大寿摇头道:“孙大人便不曾却是见过了石柱国。祖某不曾与他接谈叫士兵用弩箭将他逼退了。”桓震屈指算算道:“今日是初十日想来也早该到了。”祖大寿不明所指问道:“甚么该到了?”

    桓震问道:“可曾有督帅的信来?”祖大寿一头雾水摇了摇头反问道:“甚么信?督帅如何还能致信与我?”桓震但觉事情不对自己往见袁崇焕那天是初六日想来他不是在自己走后当场作书至多次日也该写好;崇祯皇帝如此急切多半要当场派人飞马送来。从京城到此地倘若单骑飞奔一路上有马可换至多二日二夜就可以赶到。如此紧急军情相信是没有哪个敢耽搁的。

    正在盘算忽然听得后军中一个校尉一面呼喊一面策马赶了上来就在马上对祖大寿道:“禀总镇北京信使从后赶来!”祖大寿一怔举目望了桓震一眼。那校尉见主帅迟疑不答插口道:“要不要叫弟兄们如前日那般将他射了回去?”祖大寿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桓震急忙喝止那校尉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莫急待我去会会来人何如?”

    祖大寿面现怒色他从离京以来已经将整个朝廷视作了敌人朝廷来使不一剑砍杀已是大大的恩德哪还有甚么心思听他鬼扯?可是桓震一力要去却也不好违拗。正在迟疑之际却有一个兵士奔上前来单膝跪下道:“总镇爷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祖大寿神色十分尴尬对桓震道:“大寿出征家母向来随在军中。此次仓卒赴援携行不便是以在后军之中跟了来。”

    桓震是知道这一层的并且这位祖老太太还是劝说祖大寿回师京城的要紧人物当下笑道:“老夫人高节壮义可钦可佩!不知可容兄弟拜见?”祖大寿不假思索的应承了。当下引着桓震往中军去颜佩柔也紧紧随在身后。

    那祖老太太却是坐在一辆马车之中祖大寿驰马近前翻身落鞍跪在车前道:“儿子给娘叩头。”桓颜二人见状也跪下行了个见长辈的大礼。只见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撩开了车帷先下来的却是一个丫鬟跟着搀下了一位年逾八旬鸡皮鹤的老妪来顺手带下一个坐墩扶那老妪坐了。

    那老妪年纪虽大瞧上去精神却十分矍铄。颤巍巍的瞧了祖大寿一眼道:“儿啊当年你父亲教你弓马刀枪所为何来?”祖家世代都是武官大寿从军乃是家学渊源。这话似乎祖老太太已经问过不下一次大寿回答起来十分流利。

    祖老太太一顿拐杖大声道:“照啊!你父亲无非是要你做一个国之栋梁社稷干城可是如今你连天子使臣都要射杀怎对得起你替自己取的‘复宇’二字?”祖大寿字复宇是他自己所改桓震这还是初次听说。

    祖大寿抗声道:“娘不知道个中原委那昏……那皇帝将袁军门害死我怎么还能替他卖命?”祖老太太叹息道:“袁将军于你有知遇之恩他如今被难我也知你心中不快。可是你守卫社稷并非单只为了陛下一人现今没了袁大将军辽东千万百姓可不就靠你们这些人了么?”说着对桓震道:“这位桓总兵老身听小儿多有提起也是一位忠诚之士请多劝劝小儿老身这里拜上了。”说着便要叫丫鬟搀扶起身行礼。

    桓震连称不敢扶着她重行坐下这才道:“袁将军是我辽东之魂失袁将军者辽东将为一盘散沙。桓某拼尽心力也要设法营救督帅重振辽兵。老太太只管放心。”祖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如此全赖桓总兵了。老身有些疲累这先失礼了。”祖大寿叩了个头亲自扶着老太太上了马车对着桓震苦笑道:“道理总是人人说得。”桓震也不与他争辩只道要去与那使者说几句话。祖大寿料想无妨当下答应了。颜佩柔一直做男装打扮假充是桓震的亲卫随从此刻自然也跟了去。

    桓震驰马直至后军果见一众士兵团团围在一起人人手持火枪对准了中心一人。连忙喝散了众军问那人所为何来。

    那使者自报家门是兵部的一个新进小吏名字叫做萧慎。说是有要紧书信却只肯见了祖大寿方可交出。桓震微微一笑道:“可是余大成叫你送来的?”萧慎一怔摇头道:“不是是梁大人。”桓震一惊喃喃道:“梁廷栋?”

    对那使者道:“给我即可。”萧慎十分固执摇头道:“梁大人再三吩咐只可当面付与祖大人。”桓震冷笑道:“此刻将你团团围住的全是我的部下只消我一声令下万箭齐瞬间将你射做一只刺猬你怕也不怕?”

    萧慎老老实实的点头道:“怕得紧。”话音一转道:“只是小人职守所在没有法子。”桓震却有几分欣赏此人原本打算硬夺过书信来却又改了主意道:“你随我来我领你去见祖大人。”萧慎十分高兴应声上前。桓震带着他直到祖大寿马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祖大寿怒目喝道:“你这厮寻我何事?”一招手身后若干士兵纷纷举起弓弩对准了萧慎。萧慎却不害怕大声道:“我奉袁督师之命送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诏书!”祖大寿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桓震一眼只见桓震微微点头示意当下定了定心神喝道:“拿来!”

    萧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献在马前。祖大寿一把夺过拆开来读罢不由得滚鞍下马捧信大哭。桓震冷眼瞧他哭罢这才问信中所写何事。祖大寿道:“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桓震这才记起自己与他见面之后为了隐瞒见过袁崇焕之事竟然连袁崇焕尚还活着这等大事都忘记告诉他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好在并不误事。

    祖大寿读罢了信交与三军传阅。祖老太太在中军听说也是欢喜无限当即使人传话来说叫祖大寿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军皇上就会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

    祖大寿深以为然便同桓震商议回军收复永平、遵化。桓震却摇头道:“不好不好!”

一百一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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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大寿愕然问道:“怎么?”桓震摇头道:“这道理很是简单前者陛下叫孙大人致书召还你用弩箭将来使生生逼了回去;现下督帅相召你却毫不迟疑即刻便回。那岂不是显得督帅的一封书信比圣旨的分量还要重上几分么?陛下若知该当如何看待督帅?从古至今哪曾有一个皇帝肯容忍臣子的威望要高过自己的?”祖大寿听他一言不由得汗流浃背提起手来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连道:“是是祖某糊涂险些反害了督帅!”他虽是大将之才于这些**主义之下皇帝的心理揣摩却是甚少。象这等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之人要他忽然相信皇帝其实是个小人也真难为了他。经桓震这一番恐吓一时间没了主意。

    桓震微微一笑道:“左右事已至此咱们不若搏上一搏。”压低声音说道:“督帅本来无罪你我都是清清楚楚。可是陛下将他囚而不杀你知道是为了甚么?”祖大寿目露疑色摇了摇头。桓震道:“现下在此地的关辽部队算上你我与何总兵的部下总共有多少人?”祖大寿不假思索顺口答道:“援军之中有你的锦州兵一万五千余加上从北京带出来的约莫两万之数;属我部下的是一万人上下何总兵所部也约有此数余下尚有关兵九千余人同两个精锐炮营总共是六万五千人上下。”

    桓震点头道:“这许多精锐之师倘若叛乱起来朝廷要如何收拾?况且眼下皇太极正谋再攻北京腹里军队不堪一击全不是对手。陛下尚要倚仗咱们这支兵抵御鞑子倘若此刻杀了督帅关辽将领一则痛心切齿一则再无顾虑军心一乱莫说回援京师八成要投了鞑子。桓某这话虽则难听可是祖总兵细细想想可是这么回事?”祖大寿脸色十分难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桓震续道:“现今陛下所以不敢杀督帅者一是安抚辽兵之心;更要紧的却是以督帅为质迫咱们回援!就是这一封信多半也是陛下再三催逼督帅所写的。”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插话道:“百里说的甚有道理!”循声望去却是何可纲。方才桓震赶来之时他亲自领了一队斥候往前方哨探是以不曾见到。

    两人寒暄几句何可纲便道:“这一层可纲也曾约略想过只是未敢擅言。”桓震接口道:“凭我大军之力倘若回击鞑子必能一鼓破之。可是鞑子军退之后督帅性命也就堪虞。祖总兵何总兵你们愿意瞧着这等事情生么?”祖、何二人一齐摇头何可纲叹道:“然而眼下除却遵旨回军哪里还有旁的法子?京师危急若是当真给虏兵破了城咱们一个个都是千古罪人督帅就是死了怕也不会安心!”

    桓震咬牙道:“我有个法子成败都是半半之数你们可敢试上一试?”祖何两人面面相觑对视良久忽然何可纲叫道:“事已至此还犹豫甚么?只要能救出督帅又不违背君国大义咱们全听百里吩咐便是。”他心计较祖大寿为多加上平日了解桓震的为人猜想他此刻要做的多半是无君无父的大逆勾当是以先将“不违背君国大义”这一条说了出来。

    桓震却也不是要拉他二人造反当下笑道:“那个自然。”想了一想扯下自己袍襟刺破指尖写了几行血字将布片叠好了唤过萧慎来道:“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替我交与梁大人。”萧慎满脸疑惑接过布片放入怀中拜了一拜飞马而去。

    何可纲问道:“百里你写的甚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是四个字:水能载舟。”

    当下扎下营来清点交接了锦州本部军马炮营素由桓震遥统此刻也归在他部下。两个营的主官参将一个就是当年宁远闹饷时候的主谋张正朝另一个叫做方继祖现年三十来岁是定辽书院之中层层选拔上来的武生。吴三凤也随在方继祖的营中已经做到了游击之职。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张正朝感激当年桓震斡旋之德吴三凤于他却有师生之谊说起来都算自己人。正朝听说弟弟思顺已经战殁痛哭一番之后更誓复仇。

    桓震回信传到北京梁廷栋不敢隐匿当即上呈。崇祯皇帝看了又怒又怕惊的是臣子竟敢对皇帝口出如此不敬之语怕的却是辽兵倘若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不肯救援京师那该如何是好?昨日接得塘报鞑子大军已经攻下良乡、固安良乡知县殉城固安县却投降了。皇太极挥军直逼卢沟桥眼看一二日内便要抵达。崇祯无计可施只得急调驻守柳林的申甫车营前去卢沟御敌又调满桂移防南城永定门。虽然如此他仍是不肯将先前集聚在京师的各路援军分散出去也许在他心中守卫自己这个皇帝才是最最要紧的。

    更叫他惊愕不置的是据派去的使者还报这封貌似挑衅的血书竟是锦州总兵桓震所写的。自己不曾下诏他竟敢私自出城!并且还同祖大寿一起叛走!此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况且还写下这等目无君上的书信这不是在公开挑战他作为皇帝的权威么?崇祯又气又恨又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早杀了他一时间只觉心头无名火腾腾烧起拔出剑来在殿中乱砍烛台香炉纷纷倒塌好好一个皇宫大殿叫他弄得一片狼藉似乎就预示着大明朝的将来也是如此这般的不可收拾。

    泄一番终于还是得冷静下来处理军国大事。瞧桓震这信的意思怕是要胁迫自己释放袁崇焕才肯解京师之围否则便要做那覆舟之水了。堂堂一国之君怎可受臣子要挟?崇祯的本能告诉他绝不能示弱。可是现如今除却辽兵之外已经没有别人能挽救他的皇位了。皇太极攻破北京难道不会连他的头也砍了下来么?还有自己深爱的周皇后与田贵妃出生不满一年的皇子与公主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崇祯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十一日清晨辽兵以马军为前部炮营居中步军殿后大兵直趣永平留八千军助守余部继续北上迁安同样留下八千军。大军随即直奔蓟州一路上扫除鞑子游兵并不费力。阿敏屯驻蓟州城外始终围而不攻十六日闻得桓部打来当即挥军迎战一战之下辽兵以乌龟阵大胜阿敏率部西奔与皇太极合兵一处桓震也不追赶只开进蓟州凭城固守。孙承宗抵达山海关再三致书祖大寿详陈厉害百般劝说祖大寿置之不理。

    同样也是十六日皇太极军至卢沟桥与申甫车营战。车营全军覆没申甫也力战而死。崇祯急令黑云龙、麻登云部移防永定门之南助满桂守一面再次令兵部檄召桓震、祖大寿回援。

    此次的檄文却是与满桂、孙祖寿战死的战报一同传到蓟州的。新任的各路援军总兵官马世龙也有书来无非仍是老生常谈。祖大寿见了满桂阵殁的噩耗也是大吃一惊。他当年与满桂有同袍之谊骤然听说故人殒命难免物伤其类感慨一番。

一百一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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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确实快要结束不过以后会有续集。因为续集跟本传内容相差太远并且不适合空明传烽这个名字想来想去还是作为续集写好了。**

    此时的皇太极正是志得意满手下将领也都一个个踌躇满志兴致勃勃的叫着要攻入明京活捉明皇。莽古尔泰前者给皇太极留下围城总算他还有两分心计并没私自挥军攻打竟然老老实实地等到与大军会合。皇太极本就是为了消磨他的正蓝旗实力才行此隔岸观火之计可没想到莽古尔泰竟不上钩。于是攻城之时他便将莽古尔泰派去啃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屯驻南城永定门的满桂部。

    是时满桂自知兵力薄弱抵挡不住鞑子兵锋原本打算凭城固守仍是指望祖大寿回心转意率辽兵赶回救援;然而崇祯皇帝严令满桂出城迎敌诏书言语之间甚至有“倘不出战你便是第二个袁崇焕”之意。满桂忧惧不已无奈之下挥泪率五千兵马出城布阵。

    十七日黎明蚂蚁一般的鞑子兵马向他的阵地涌来满桂历十余战而力竭虽是骁勇无比却也抗不住鞑子人多终于节节败退。这一役满桂战死副将孙祖寿等三十余人阵亡总兵官黑云龙、麻登云被俘五千大同兵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皇太极自知以后金实力尚不足以守住中原之大于是用宁完我之议乘胜收兵再次致书崇祯皇帝重申议和之意同时撤军解京师之围。

    十九日崇祯皇帝在文华殿上见到了皇太极的和书。后金求和的书信此前已经有过许多次崇祯皇帝自恃上国向来不予理睬连答复也懒得答复一概交与地方官回绝了。可是此次这封和书尽管仍是一如既往的言辞卑躬处处自居藩属字里行间却透出一种掩盖不住的霸气虽然自逊称汗却似乎全然不将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时至如今自己还能等闲视之么?一面是大明国运一面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崇祯皇帝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是以今日他将满朝文武尽皆召到文华殿上叫太监将皇太极的和书当着众臣之面读了。小太监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翰林、御史跪了下来涕泪俱下地说什么天朝上国万不可对虏邦低头极力主张斩杀来使严辞拒和。问他们有何战守方略却又一个个讷口无言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再问各部九卿也都不知所云。崇祯皇帝大怒喝令扒了裤子每人廷杖一百直将一群进士及第敲得血泪横流。有两个七十多岁年老体衰的当即一命呜呼了。

    崇祯杖死几个臣子仍不释意目光在众臣之中逡巡一番终于落定在周延儒的身上。周延儒本不愿在此刻出头见皇帝点了自己的名也不得不出列奏道:“臣启陛下建虏入寇本有其恃袁崇焕通敌叛国正是鞑子的内应。昔世宗皇帝斩一丁汝虁将士震悚彊敌宵遁。臣乞陛下杀袁崇焕以振臣纲以正视听。”说着俯伏在地连连叩头。当即便有几个大臣同声附和。

    韩爌、钱龙锡听了都是大吃一惊。钱龙锡出列跪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高举过头。小太监下阶来接了奉与崇祯皇帝。崇祯打开来瞥了一眼讶道:“你要辞官?”钱龙锡叩头道:“陛下明鉴。臣年迈体衰自忖才能驽钝不堪重负愿陛下大慈悲赐臣骸骨归里。”

    崇祯皇帝冷哼一声道:“赐你骸骨归里?未免太对得住你了罢?”说着拈起几本奏折来朝下一丢道:“你且读来!”钱龙锡战战兢兢地捡了起来打开来瞧时却是几个御史参他的奏本。这两个御史早先全是阉党一系定逆案之时给罢了官后来钻营门路得以起用。那时自己一力反对将两人贬得体无完肤。不想今日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他们弹劾了。再细看奏折之中的言语竟是说袁崇焕拥兵自重、市粟谋款、纵敌不战、遣散援兵等等诸般罪状都是钱龙锡在幕后指使要求严加惩办与袁崇焕同罪。

    钱龙锡瞧了这些话不由得冷汗潺潺而下。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奏对伏在那里遍身觳悚说不出话来。成基命、刘一燝、刘宗周等人自然站出来替钱龙锡辩解指斥那两个御史捕风捉影胡言乱语钱龙锡这边都是老成持重的大臣弹劾他的一方却多是旧阉党一系的渐渐说话便涉下流一时间两造在廷上吵得不可开交。

    崇祯皇帝渐渐心烦意乱起来用力一挥手怒道:“朕是叫你们来商讨御敌之策还是叫你们学泼妇骂街?”指着钱龙锡道:“你给朕滚滚!”钱龙锡抬头望着崇祯无限眷恋地三拜九叩哽咽道:“老臣此去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臣身在江湖心存庙堂愿我大明国祚绵延久长万世永存!”崇祯更不理睬喝令羽林卫士将钱龙锡赶出大殿勒令克日出京。方才替钱龙锡说话的一众老臣见了都觉崇祯皇帝对待臣子竟是如此凉薄推人及己都有些心灰意懒了。

    钱龙锡既去内阁便没了辅。崇祯皇帝想了一想便将礼部侍郎周延儒擢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周延儒受宠若惊连连叩谢不已。

    这一日廷议下来仍是不能决夺如何处断皇太极的和书。一班臣子口上说得好听其实都是推诿之辈这一点崇祯皇帝早已清清楚楚地瞧了出来。反正他也并不想答复这种蛮夷的书信既然皇太极已经解围离去过几日叫顺天府给他回个信也就是了。退朝回到寝宫忽然传来火急战报道是鞑子兵迫良乡大败山西巡抚的援军又挥师向京师打来。崇祯吓了一跳皇太极不是已经撤围了么?怎么去而复反难道他想学那澶渊故事逼迫自己签订城下之盟?前日派人去祖大寿处传旨至今尚未有消息回返难道祖大寿当真连袁蛮子的亲笔书信也都不顾铁下了心要反叛朝廷么?或者是因为桓震同他一起……桓震此人愈来愈叫他捉摸不透了崇祯皇帝追悔不已为甚么在捕拿袁崇焕的时候不连他一起拿了?

    这个时候蓟州辽兵营中却是井井有条似乎甚么事情也没生过鞑子没有入侵督师也不曾冤枉下狱。在蓟州的这几天来桓震一刻也没闲着每日除却留意战报之外便是日日泡在军中操练。颜佩柔穿了亲兵服色一直同他形影不离。将士们并没一个抱怨朝廷处事不公可是桓震愈操愈严他们也并无半句怨言。人人都憋足了一口气一旦沉默爆便是叫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桓震知道后金大军不论怎么扰乱中原最终是一定要东奔出关的。自己手中握有重兵只消截断了鞑子的归途基本上便可以稳操胜券。可是这么做并没甚么好处北京城不会破崇祯仍然是皇帝周延儒温体仁一班佞臣依旧当道。就算自己带着一众军马安稳回到了辽东祖大寿或者孙承宗或者是自己继承了袁崇焕的位子将来也总有再被崇祯疑忌变成第二个袁崇焕的那一天。崇祯不死**不已袁崇焕就要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涌现永无尽时。所以他要图一个彻底的解决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孤注一掷成则兼济天下倘若失败了大不了只是将原本就该生的历史提前了十几年再赔上自己这一条早就该还给老天的性命而已。

    这种事自然不可对祖、何两人实言以告只推说现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袁崇焕的性命好在祖大寿此刻方寸已乱不论桓震说甚么都惟命是从了。何可纲却还有三分冷静听桓震一力主张屯兵蓟州观望不由便觉得他是意图拥兵自重。

    拥兵自重本来倒没甚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在袁崇焕部下日久早学会了这个道理他所尊敬崇拜的督帅平日不也是这么做的么?可是袁崇焕从来没想到过当真反叛他所谓的“不受君命”只是敷衍了事自行其是而已。眼前这个桓震呢?

    何可纲不愿去思考这些。或者在他的心底已经隐隐然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只要桓震能成功救得袁崇焕出来哪怕他是反叛也无所谓。他作为一个臣子的纲纪操守不允许他做这种事情可是看到别人去做不知为甚么心中竟然有几分高兴欣慰。何可纲愈来愈觉得自己十分可怕他甚至开始厌恶起这样无君无父的自己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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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介绍: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沈。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 
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一个普通的现代人,不会炼铁,不会打仗,不会烧玻璃,他在明末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能做些什么呢?人定胜天,是一个崇高的目标,还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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