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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易     空明传烽录txt下载     空明传烽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一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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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的书:明尊(新版)p?b1_id=393o5此书正在三江榜上**

    袁崇焕下狱至今已经半月有余了。这半月之间他所受的屈辱苦楚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忍受的。虽然明代大臣坐牢自有章法饮食床铺都要照规矩来可是袁崇焕并非一般罪臣却是累得北京城险些被破的汉奸头子加上狱卒平日里掯诈钱财不果一个个都恨透了他。于是袁崇焕的饭碗里便时常出现一些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瓦砾监中的马桶十数天也没人倒一次桶子里的污水流在地上凝结成黄澄澄的冰;鞑子攻城正急的时候送进来的饮水之中竟然隐约有一股尿骚气。

    这一切袁崇焕都咬着牙忍下来了。忘记自己督师的身份像条狗一样地挣扎求存。皇帝派来的使者每天都来瞧他偶尔也对他说些外面的战况。皇太极攻破良乡了鞑子兵又进逼北京了满桂阵亡了祖大寿停兵蓟州拒不回援……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时局已经万分危急。虽然桓震曾信誓旦旦地说皇太极最终并没攻破京师可是那是因为他并不真的想要挥军攻城倘若他的念头忽然转了一转呢?以现时的北京至多只是鞑子铁蹄之下的一粒沙罢了。

    袁崇焕在期待着期待忽然有一道圣旨来到叫他官复原职再去带兵就像当年陛下起用自己一样……当真有那一天他要带着一同出生入死的辽东健儿将鞑子兵逐出中原他要亲手斩下皇太极的头颅叫他与当年那个胆敢冒犯天朝的父汗一样赔上一条性命!

    几乎每个夜晚袁崇焕都梦见铁马金戈刁斗传声自己率领大军同皇太极对峙不下正在敌人惧怕后退之际忽然头顶天空欃枪白芒划然掠过于是整个天地都模糊起来旋转起来他自己的身子也在这混混沌沌的天地间渐渐地沉没下去。

    于是袁崇焕霍然而醒铁马金戈消失无踪刁斗寒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照旧阴黑冰冷的牢房以及一群面目可憎的狱卒。他所期待的圣旨终究是不曾来。

    圣旨的源头崇祯皇帝此刻却正在罢工。几日来京畿周围各路兵马的败报不断传来令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皇帝又气又恨更多的却是无奈与恐惧。这天清早聚集在宫门前等候上朝的大臣们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陛下停朝一概人等尽皆不见。

    前些天袁崇焕初下狱时崇祯也曾停朝两日可那是为了躲避替袁崇焕求情开脱的纷纷奏折如今兵事孔急皇帝竟不上朝处理军机要务却是为了甚么?几个老臣相顾叹息都是默然无语。

    韩爌【注有人问我这个爌字怎么读其实是读做kuang和huang都可以的】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袖子中去那里放着一本辞呈。前者钱龙锡递本请辞原是与韩爌一同商议好了的在大殿之上几个阁臣同时递上折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叫陛下不得不慎重考虑。直到最后一刻韩爌的手已经触到了奏折的边沿可是始终没有拿得出来。瞧着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韩爌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宿命之中无法自拔他不能辞职他不愿辞职。

    钱龙锡是冒着兵火给勒令离京的。城头的士兵用大筐将堂堂的前辅缒落下去又一个个地缒下他的妻子儿女。韩爌不忍心瞧这种屈辱的场面他更不愿想象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到那步田地。或许在那之前应该一死了之罢?这个念头有时候会在他的脑中浮现如同漫漫黑夜之中的一朵火花。

    或者真是人老了罢。韩爌自嘲地笑笑做起事情来竟也会畏畏尾了。

    韩大人……韩大人!仿佛来自很遥远地方的叫喊将韩爌苍老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站在面前唤他的是顺天府尹刘宗周。

    刘宗周比韩爌小着二十岁上下素以清正敢言著称是个讲求慎独工夫的理学先生。今年九月初任顺天府便上疏指斥崇祯皇帝说他“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酝酿而为功利功利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不已积为壅蔽”。韩爌素日十分赞赏他的学问两人也算忘年之交。只听刘宗周道:“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方此国家危难之际陛下竟然停朝不啻沮士民之气。韩大人可有良策?”

    韩爌给他问得一愣良久摇头道:“唯有苦谏而已。”刘宗周接口道:“学生也是做如是想。既如此便有劳大人同学生一起面驾如何?老大人是三朝栋梁说起话来总也比宗周重得几分。”韩爌慨然应允旋道:“可是陛下不见臣子起东有甚么良策不妨说出来听听。”

    刘宗周道:“不敢。国事至此臣子当以死报。”说着昂走到宫门前正中一撩袍子直挺挺跪了下来一面叩头一面大呼道:“乞陛下出御皇极门延见百僚!”

    韩爌不想他竟是用这个法子御门喧哗罪过不轻时局本来已经够混乱的了哪里还禁得住他搅和一通?正要上前劝阻竟有几个愣头青官员也跟着跪了下来同声高呼。

    过得片刻只听宫门伊哑而启一个小内侍走了出来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口谕:朕心甚烦尔等且散再议。”众臣面面相觑方才宣布停朝之时已经走了不少人此刻口谕一出离去的便更加多了起来。刘一爂今日染病不曾来得韩爌与成基命等人过得片刻也都走了。到得最后宫门前只剩下刘宗周一个人跪在初升的朝阳之中。

    刘宗周竟不起身叫书童回去取了纸笔来就跪在宫门前面奋笔疾书草就奏疏一封求执事太监递了进去。不久传出话来仍是留中不报。刘宗周性子倒也倔强声称陛下一日不见大臣他便一日不起直到跪死为止。却也说到做到这一日不论太监怎么劝说驱赶刘宗周硬是不肯起身待到傍晚时分宫中已经掌上灯来他仍是饥肠辘辘地跪在寒风中瑟瑟抖。

    崇祯皇帝此刻却没闲心管刘宗周冷了饿了这个时候的他正在皇宫之中四处游走查看着自己的财物。这些东西要全部带走得多少个布囊?不管多少叫太监们赶着做去就是了。可是马匹却不好办皇宫之中哪来这许多马骡可以驮得动自己积攒了两年多的家当?还是明日下一道圣旨叫大臣们进献马匹好了。现在的崇祯皇帝已经一门心思打起了弃城逃走的主意了。【——注北京围城的时候崇祯曾想过逃走这是真事。不过后来被人谏止了。】至于大臣们会不会猜疑朝廷会不会动荡甚至于北京城究竟会不会从此在大明的版图之中消失无踪这一切在此刻的崇祯皇帝脑海之中都找不到半点影子。他的心中已经被方才无意间偷偷听来的那句歌谣占满了:“明太祖久亲师。传建文方四祀。迁北京永乐嗣。迨崇祯煤山逝。”

    乱世将起必有谣谶。崇祯皇帝又惊又怕叫人将背地里传说这歌谣的太监一一逮起来拷问一番却始终找不出源头何在。煤山那是他检验内操的地方怎么会反而死在那里?这些妖言惑众的太监真是个个可杀!崇祯拔出剑来一连砍杀了数人剩下的虽然吓得遍体觳悚可是仍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谣言仿佛是凭空产生一夜之间便在整个皇宫蔓延开来的。

    这一夜朱由检辗转无眠。tobeornottobe要性命还是要尊严妻子儿女黄金白银龙袍蟒带国家社稷列祖列宗在他的脑子里打成一个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次日传旨办布囊八百又令百官献马。诏下满朝大哗。胆大些的起牢骚来胆小些的便躲在家中向隅而泣。一时间人人自危都以为北京城破无日平日醉生梦死的富贵生活眼看就要变做泡影说甚么也得在临死之前挥霍个痛快。那几日北京城中的妓寨青楼之中竟然布满了衣冠楚楚的肉食之辈。

一百二十回

    声明:对于某刀或曰某鸡此人我保留鄙视态度。此人或其马甲或其“挚友”在我的书评区一再刷广告经过我更新正文警告一次书评警告两次置顶书评警告一次之后仍旧置之不理我被迫采取极端手段到他的书评区表达我的愤怒。如果有兴趣考证可以查看查看我在这边警告的时间与我去他那里骂的时间相隔多远。我从来没有跟攻击我个人的读者吵过架这一点相信没人能提出反证。可是此人正在污染我的书评区我实在无法忍受我的读者一进来看到的满天满地全是广告。是我也替别人广告而且还长期置顶。不过那都是无任何条件的互相欣赏是作者之间的良好交流。对某刀或某鸡这种无耻的刷广告行为我继续保持我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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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却说孙承宗接到了满桂战殁、麻登云等被俘的战报也是大大吃了一惊只道京师破城无日危在旦夕。斟酌形势从山海关兵救援无论如何也赶不及现下桓震大部屯驻蓟州按兵不动倘若能由该处出一劲旅飞马往救就如袁崇焕那时一般或者尚有可为。可是眼下辽东将领一个个伤透了心对皇帝的死活已经迹近不闻不问听说圣旨连下三次都给桓震丢了回去连昔日督师袁崇焕的手书他也置之不理自己又凭甚么说得他出兵?虽然明知十分艰难孙承宗仍是不能坐视不理。当即安排好了山海防务只带石柱国一个随从两人昼夜赶路不过一日夜便到了蓟州。

    说起来孙承宗也曾做过祖大寿的上司桓震却还从没谋面。祖大寿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决不会做出反叛的勾当。此次所以闹到了这步田地除却袁崇焕下狱令他悲愤恐惧而外恐怕就是这个桓震在旁推波助澜了。是以孙承宗向来没对桓震抱着甚么好印象此次来到蓟州也并不先去军营而是寻到了蓟州知州戚延龄。

    是时刘策坐守备不力已经革职拿问蓟州事务便由知州戚延龄代署。这戚延龄是个昏聩老儿万历间宫中生梃击大案那犯人张差恰是蓟州人氏朝中主审的官员移文戚延龄详查此人是否究是疯癫这位戚同知不知为何竟然回文说道张差确属疯颠之人于是此案终于以疯癫定了案。

    这一番由来孙承宗是知道的他向来对此人颇为不齿与他也没甚过往。此次为了桓震之事不得不打起交道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得心烦意乱起来。戚延龄这些时日以来给桓震欺负得够戗见得孙承宗来竟拿他当作了救命稻草絮絮聒聒不住向他告状说辽兵威压地方民愤鼎沸桓震骄横放肆飞扬跋扈丝毫不将他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

    他会告起这等状来却不是没来由的桓震初到蓟州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仗着兵多势大迫令他出了告示向蓟州城官员富商“募捐”更亲自领了火枪队一户户地去“劝捐”。捐得的银子粮食自然都是充做军饷的了。戚延龄自己也给盘剥一番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所得一下子去了十之七八他肉痛之余怎能不将桓震恨之入骨?是以见孙承宗来到只以为天赐良机痛痛地说了桓震一番坏话。

    孙承宗愈听眉头拧的愈紧虽说他心中明白这个戚延龄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可是瞧桓震这等行径与土匪头目又有甚么两样?辽兵在他的手里岂不是要变做打家劫舍的匪贼了?

    他便是抱着这样的成见去到辽兵屯驻的军营之中见祖大寿的。可是眼前营中的景象却叫他有些儿疑惑起来:只见面前营伍整齐一队队兵士穿梭巡行井井有条校场上杀声震天却是正在操练。面前这些兵分明便是丝毫不逊于当年自己部下的一群虎狼之士。那个目无官长的桓震竟能带得出这种兵来?

    祖大寿闻报连忙赶出营来相见。他自知此刻行径无异叛逆虽然先前对孙承宗的信函一概不理可是当面见了老上司仍是禁不住赧颜难对。孙承宗知道他的难处更不多加责备单刀直入的道:“复宇京城危急你救也不救?”祖大寿给他问得一窒讷讷道:“那……那个自然。”孙承宗冷笑道:“然则尔等便龟缩在蓟州城里谋救京师么?”祖大寿面色忽青忽红低下了头去无言以对。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孙督可是要我等步袁督师的后尘?”孙承宗一惊抬起头来瞧去只见一人戎装立在面前蓄着一部又浓又密的胡子想必就是那个桓震了。

    桓震见他瞧向自己当即躬身为礼道“下官右佥都御史、锦州总兵官桓震参见。军中不依常礼孙大人无怪。”孙承宗淡淡应了一声微微一点头便算是还过了礼。

    仍是对着祖大寿道:“本督此来只想听你一句话你要做忠臣还是要做叛匪?”祖大寿嘴唇微微抖正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只听桓震抚掌大笑一面笑一面向着祖大寿合身长揖道:“恭喜恭喜!”孙承宗摸不着头脑但见此人疯疯癫癫更加反感皱眉问道:“喜从何来?”

    桓震冷笑道:“祖总兵要做忠臣自然是即刻率兵回京师救援。京城被难以来督帅罢于妄疑满大人死于促战不知道祖总兵将来要有个甚么死法!”拔剑高举喝道:“丈夫从军不惧死地。然死当死于沙场却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孙承宗默然无语他心中何尝不知桓震说的乃是大大的实话袁崇焕下狱满桂战死他心中都是十分不以为然的。皇帝毕竟是皇帝要他自己说出这等目无君长之言来那是决不可能;然而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不知怎地竟有三分戚戚。

    闷哼一声道:“本督今者匹马赶来并非听尔等大言推托。为将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我只问尔等一句话究竟兵不?”

    祖大寿左右为难若要遵孙承宗之命回兵京师难免自己也会落得一个袁崇焕的下场;死他却不怕这些年来日日战场博杀哪日不能死?可是要他这么屈辱这么窝囊地死祖大寿是一百个不愿意。在祖大寿的心目之中辽东才是他的天下袁崇焕才是他敬重爱戴之人。对他而言崇祯的意义只不过是“皇上”而已。格于臣纲他不可能反叛朝廷;可是要他为那个不过见过几次面的青年皇帝抛头洒血他却也十分不甘。从前血战不惧是因为有袁崇焕在如今却又为了甚么?况且桓震早说得明白皇上对袁崇焕关而不杀分明是以他要挟整个辽东。鞑子兵退督帅就要砍头;可是鞑子不退呢?整个大明会不会就此完蛋了?倘若真有那日皮已不存毛将焉附?

    数日来纠缠在祖大寿脑海中的死结此刻给孙承宗一加逼迫愈缠愈紧直要将他的头颅绞裂。

    桓震心知他正在犹豫关头此刻不推上一把说不定他便要从了孙承宗。当下冷冷道:“陛下毫不知兵辽东经营多年都是袁军门心血凝聚。桓震便死也不肯拱手给人糟蹋了。”

    祖大寿面上变色心中怦怦直跳蓦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对孙承宗道:“正是!”

    孙承宗心如死灰长叹道:“国家将亡将士离心!也罢本督这便单身归京捐躯赴难罢。”说着拉过马缰扳鞍正要上镫却听桓震道:“倘若大人能应允辽东官兵几桩事下官等当即刻亲率大军奔赴京师不敢有丝毫迟误。”

    孙承宗疑惑道:“你说甚么?”桓震不慌不忙的道:“其一辽兵归京要得陛下允准入城屯扎。”孙承宗闻言不假思索的道:“那是理所应当。其二呢?”桓震微微一笑道:“其二京师防务要由辽将主理或祖总兵或赵总兵或下官皆可。六部京营都要听从调度。”

    孙承宗一怔暗道他这是何意不但入屯京城还要把持防务?若是袁崇焕向他提出这等要求孙承宗自然毫不疑心可是眼下说这话的却是桓震谁知道他手握大权之后会不会索性挥军攻入皇宫来一个里应外合反投了鞑子?更何况要六部官员听从武将调度那是大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荒唐事就是自己点了头陛下也必然大怒驳回。

    桓震似乎瞧穿了他心思笑道:“既不能应允下官也不便强求。大人请。”孙承宗犹豫片刻咬牙道:“本督答应替你上奏陛下。至于圣裁如何本督不能担保。”桓震长揖道:“多谢大人!”孙承宗更不愿与他多说废话上马加鞭而去。

    他离开军营便写了奏折叫石柱国飞马送至京师自己却回山海关去了。山海关尚有赵率教部下数千人到得无法可想之时只好由自己带着这几千人去硬碰鞑子的十万大军。

    是时京城之围方解皇太极的和书刚刚递上。奏折送到京师传入了皇宫之中崇祯皇帝瞧了大怒当即御批斥责孙承宗并将桓震、祖大寿等人一概革职。臣子胆敢要挟皇帝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可是不久之后皇太极连下京城周边地区北京变做了一座孤城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围困。陕西、山西的援军打了几个败仗之后纷纷溃散京营只懂得吃喝玩乐放炮也会打到自己人简直不堪一击。眼看着一旦皇太极起狠来大兵迫城不要一日就会攻破了。

    这时候崇祯才又想起桓震所提的那两个条件来。是不是索性答应了他叫他快些回来防守京师?有了辽兵在想必京城同自己的龙椅都要安稳许多。可是如此一来一国之君的尊严面子又要朝哪里摆?堂堂皇帝当众向自己的臣子低头求援这种事情他朱由检以往从不曾做此后也不会再做!他宁可弃城逃走抛弃他的子民也不愿意抛弃身为皇帝的尊严。

一百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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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夜过去东方初曙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色。皇太极伫立辕门翘向西张望心中按捺不住的急切欣喜。范文程从遵化启程赶来与自己会合已经数日不久前探马来报说范先生一行十余人已经来到一里路外不过片刻便可拜见大汗。皇太极大喜若狂匆匆奔出来迎候。大汗亲自出迎各旗的旗主贝勒自然也要陪同。果然过不片刻只听远方马蹄得得一行人策马徐徐行来居中一人褐袍方帽一副汉人文士装扮正是他入作心膂出为爪牙的范文程。

    皇太极疾步上前搀着范文程下了马握住他手道:“先生肩伤可愈?”范文程惶恐拜道:“多承汗王谬顾臣区区小恙早已痊愈。这些日来不能亲在汗王马前效命臣之罪也。”皇太极摇手道:“我只愿有生之年早晚得聆先生教诲即为三生之幸还望先生为我保重身子。”范文程感激涕零一时说不出话。旁边众满将看了都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未免太过客气敬重心中尽皆有些醋酸之意。

    莽古尔泰早就瞧范文程不顺眼在后压低声音冷笑道:“大金的土地是咱们八旗的勇士一刀一枪拿血肉换回来的范先生何不……”一句话方说半句便给皇太极一声截然怒吼硬生生的堵了回去。范文程连忙拜了下去道:“臣天资驽钝幸蒙汗王不弃收为马前之卒愿尽节用命,视死如归以报大恩往后更要诸位贝勒爷多多提携照应。”众人纷纷说些客气言语莽古尔泰也就坡下驴敷衍一番。皇太极早知他这个人脾气暴躁说话不加思虑却不见得是故意同自己为难。当下也不深加追究仍是笑嘻嘻的挽了范文程手臂一同走入军营中去。

    范文程与同僚打过了招呼便给皇太极召到大帐之中商议军务听宁完我将这些时日来的战事情形一一详叙。许多事情是他在遵化已经得了消息的却仍是细细倾听一个字也不放过。

    待得宁完我说罢方立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个***眉间微微耸起一个川字似乎若有所思。皇太极不肯出声打扰由得他低头沉思许久。

    过得半个多时辰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来问宁完我道:“要汗王不攻京师转掠四乡可是公甫的主意么?”宁完我指着侍立身后的黄杰笑道:“完我虽然也有此意不过却给此人抢了先。黄杰快来拜见范大人。”说着将黄杰来投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说了一番。他以为黄杰是个人才是以一直带他在身旁调教此刻又要介绍给自己的知遇恩人范文程了。黄杰方才在范文程进来之时已经行过参见之礼此刻依言上前重行参拜。

    范文程双目炯炯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厉声喝道:“你是何人遣来的坐探快快从实供招或能免你一死!”黄杰大骇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大叫道:“大汗明鉴!”皇太极也是吃了一惊讶道:“先生何以说他是坐探?”瞧一瞧帐门守卫挥手叫一干人等尽皆退了下去。范文程冷笑道:“京师防务薄弱倘若挥军猛攻一日夜间当可一鼓而下。大汗连败四方援军正在士气锋锐之时此人却游说大汗撤围而去不是坐探又是甚么?”

    宁完我疑道:“完我却也觉得黄杰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且不说北京城池是否真能一攻即破就算当真如范大人所言可是我大金兵不过十万粮秣全靠劫掠决然守不住大明国土。兼且八旗全仗弓骑制胜倘若攻下京师明军反扑岂不是困守孤城一无所长?”范文程嗤道:“破城之后又何必定要守城?”

    皇太极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怒道:“你这厮果然是奸细来人给我拿下!”黄杰抗声大叫道:“冤枉冤枉!”皇太极冷笑道:“范先生已然瞧破你的跳梁伎俩你还有何话说?”黄杰把心一横大声道:“臣无辜获罪死于季常之妇伯玉之妻死不瞑目!”伯玉姓刘乃是晋人其妻段氏善妒别人的美貌。忽一日刘伯玉当其面前称赞洛神之美。段氏听后愤而詈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欲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说完便投水而死。季常却是宋代的陈季常了也是娶了一个多疑善妒的妻子留下一段河东狮吼的笑谈。黄杰这等说话却是将范文程比作女人争宠了此言一出皇太极固然不明白这些汉人典故宁完我却是面色大变。

    范文程不怒反笑道:“哓哓不已又何益哉?”转对皇太极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唯汗王圣裁。”皇太极瞧瞧范文程瞧瞧宁完我又瞧瞧黄杰一时间却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范文程向来是他信任之人他说黄杰是奸细那便有九分是真;可是倘若偏偏是那余下的一分自己错杀无辜岂不教人寒了心肠往后哪还有人敢来归降?他向来致力于招徕汉人为己所用千金马骨的故事也曾听范文程说过倘若此刻杀一黄杰难保不会阻了几十几百个黄杰投效之路。一时间却有些许犹豫。

    忽然只觉手掌给范文程捏了一捏抬头瞧时却见范文程望着他微微摇头。便好言教他暂且下去黄杰口唇一动似要继续辩解却又闭上了口再拜而去。皇太极瞧着他去远了这才唤过一个戈什哈来叫带几个精干之人将黄杰密密监视但有异动格杀无论。这才回头瞧着范文程似乎在等着他详加解说。

    宁完我皱眉道:“范大人怕是有些谨慎过分了。”范文程微微一笑道:“公甫还不知范某居心何在么?”宁完我与皇太极一齐摇了摇头。皇太极耐不住性子问道:“先生有何思虑何不直言?”

    范文程反问道:“汗王可知孟达?”皇太极熟读三国自然知道蜀将孟达。然而却不明范文程此时提出此人来究是何意茫然道:“可是那降而复叛的孟达?”宁完我听得“降而复叛”四字哈地一声击掌道:“辉岳果然大才完我自愧弗如!”范文程笑道:“岂敢岂敢。公甫以为此计可行得否?”宁完我皱眉沉思摇头道:“完我以为尚有不妥。”范文程挑眉道:“哦?”旋即嗯了一声点头道:“是做戏须做实。”

    皇太极却犹豫道:“桓震也非毫无心计之辈叛降反复不定之人怎能信用?”范文程笑道:“不必他信。”说着要两人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只听得皇太极、宁完我连连点头不置。

    次日一早布告三军说黄杰乃是明军安插下的坐探奸细。令人前去捉拿的时候黄杰竟然已经逃走了。布告之中还再三严令各旗不得无故妄疑部下汉人皇太极更将鲍承先等汉将叫来亲自慰抚一番。之后无非便是调军换防等等保密的措施一场风波眼看就要化为无形。

    莽古尔泰向来瞧不起汉人此番听说汉将出了奸细更是整日将一些不干不净的言语挂在口边对待范文程、宁完我等汉人谋士也愈加不客气起来。范、宁等人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都是一笑置之。莽古尔泰只道两人心虚气短怕了他更闹得凶狠起来罔顾皇太极“不得妄疑”的命令开始逐个搜查起自己部下的汉将来。

    过不两日皇太极便听得风声叫了他去好一顿训斥责骂他撼动军心搞得将士离德莽古尔泰不服几乎争吵起来慑于皇太极大汗之威以及他旗下的重兵终于还是没敢当面冲撞。皇太极过一阵脾气之后便令莽古尔泰戴罪立功率领本部正蓝旗军马会同贝勒阿巴泰东略通州。

    莽古尔泰悻悻然领命上路一路之上对阿巴泰抱怨个不了。阿巴泰是皇太极的七哥皇太极即汗位之后却只能入小贝勒之列。当年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皇太极赐宴欢饮阿巴泰独不肯出说道:“我与诸小贝勒同列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乃位我上我耻之!”代善责备他说德格类、济尔哈朗、杜度、岳讬、硕讬早从五大臣议政;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先汗时使领全旗哪一个你也比不上如今有此地位已经是分外的了难不成还想做和硕贝勒么?是时阿巴泰虽然引罪自罚可是心中时常耿耿。从那以后便韬光自晦不敢再有狂妄举动。此番随驾攻明在北京城下与袁崇焕初次交锋便给明军冲了一个阵脚大乱。虽然当时皇太极为了拉拢自己并未苛责可是这一根小辫子却已经给牢牢攥住了。

    这一回他与莽古尔泰同行不由得大叫其苦: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不和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太极刻意叫自己与他一起难不成是至今仍不信任自己么?恐怕自己军中已经有了大汗安插下的细作也未可知。所以尽管莽古尔泰不住埋怨他也只当过耳秋风口里唯唯答应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来。莽古尔泰吃了几回软钉子知道阿巴泰胆小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瞧他的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不屑。

一百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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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者后金大军越长城入寇中原之时本曾攻下过通州后来大兵离境明将便即复叛于是通州又属明有。莽古尔泰此来固然憋了一口恶气可是却也没将一干败军之将放在眼里只道是正蓝旗大军到处明猪望风投降莽古尔泰兵不血刃复略通州这话回去说了非要叫那姓范的汉人脸上挂不住。他向来瞧范文程便不顺眼一直以为女真人的江山当由女真人来掌管皇太极总是唯一个汉人之命是从真是丢尽了祖辈女真好汉子的脸。此次给遣出来攻打通州又是因为得罪了范文程更叫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路上不断催促三军趱路行经黄村、弘仁桥不过第三日黄昏大军来到漷河河畔。

    这漷河又名新河是从卢沟河流出东入于白河的一条东西水道。河南有县名漷县万历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便是出身于此。漷县守官闻听大军到此吓得屁滚尿流当即献了簿籍开城投降。莽古尔泰不屑一顾令一个参将前去草草交割了自己却马不停蹄率着大部来到县北马头店暂歇。

    马头店是漷河畔的一个小小村落正与河北张家湾隔河对望。河上并无桥梁莽古尔泰一面叫人去寻渡船一面令各牛录额真率领本部四处打草谷觅食。一时间巴掌大的一个马头店鸡飞狗跳东西叫嚣知得好歹的便任由粮食鸡鸭给鞑子夺去乖乖闷在一旁不敢则声;有几个不识趣的扑将上去抢夺当时便给鞑子的马刀劈开了天灵盖。后金兵抢得吃食便聚拢来大吃大嚼却将马匹放在田里啃过冬的麦苗。

    莽古尔泰手中握着一根半生不熟的羊腿一面撕咬一面对阿巴泰不住口地吹嘘无非是说甚么三贝勒威名远播明将望风归降等等自夸之余仍是忘不了将范文程贬低一番。阿巴泰由得他滔滔不绝只低头吃自己的干粮。

    忽然一个额真来报说是搜遍了方圆三里地竟连一块船板的踪影也不曾见着。阿巴泰心下暗暗吃惊正要叫莽古尔泰不可造次却听莽古尔泰已经咆哮起来大骂那额真无用叫他往更远处去寻。那额真红着脸领命去了此番好半晌方才回转说道仍是找不见船却押了两个乡农来。莽古尔泰一脚将那两个乡农踹倒厉声问道:“船呢?”那两个乡农不懂他说话面面相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缩在一团瑟瑟抖。阿巴泰瞧不下去一两个明猪的死活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莽古尔泰这般暴躁不免误了大事。当下拦住了他对其中一个瞧起来老成些的乡农笑了一笑伸手比划一个操舟渡河的模样。

    那乡农恍然大悟连连摇头不住地说些甚么。阿巴泰却也不懂莽古尔泰更怒又提起一足要踢。那乡农大骇双手乱舞一阵比划总算比划得阿巴泰明白了些许当下对莽古尔泰道:“听此人所言似乎前些天此地尚有许多船只不知怎的一夜间统统不见了。乡人谣传说是出了鬼怪。”

    莽古尔泰目露疑光似乎疑心阿巴泰也在欺蒙自己一般许久方道:“汉人狡诈以为毁了船只我便无法渡河。女真的勇士便没了船只涉也能涉过河去!”阿巴泰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那河好歹有丈来深水流又是湍急怎样涉得过去?”莽古尔泰给他一语问住反躬自身似乎也不见得便能过得去当下就坡下驴并不喝令三军渡河。

    阿巴泰想了一想道:“不如勒令此地县官搭建浮桥。”莽古尔泰欣然允可当下便叫人将漷县县令唤了来。漷县令姓胡单名一个璐字诨号人称葫芦是个名副其实的葫芦官平日里除却挟妓饮酒借案冤钱那是甚么也不会做的。此番鞑子兵至他吓破了胆子早早地便献了城池。听说鞑子元帅相召忙不迭带着牛酒赶来讨好。

    莽古尔泰瞧着这个汉人的猥琐形象心下不由得便是一阵厌恶。勉强对他笑了一笑便板起脸来叫他一夜间务须搭起一座浮桥否则尽屠漷县一口不留。胡璐好容易明白鞑子酋长说的甚么禁不住唬得两腿软裤裆湿了一片滴滴答答地顺着大腿流将下来。莽古尔泰愈加厌烦一脚将他踢了开去。胡璐如闻大赦连滚带爬逃回衙去当即四遣快手拉夫、派工、敛料有钱人家固然惹不得那些无钱无势的就连草房的房顶也给他拆了去。

    说便如此说连一只船也没有要搭浮桥谈何容易?直折腾到天明便连草垛也不曾扎得完全。莽古尔泰大怒一刀将胡璐砍做了两个半截葫芦。是日又延误了一日不料夜间河面却上起冻来莽古尔泰闻报大喜便令三军明日一早踏冰渡河。

    谁知那冰瞧起来厚人马走上去却毫不吃劲一踏之下冰层断裂哗啦啦陷下去几十个兵丁。莽古尔泰再不敢贸然行事喝令三军向东而行顺白河寻找渡口。只走得半日便见河汊中芦苇丛间藏着许多独木小舟莽古尔泰大怒叫过昨日那寻船的额真来好一顿痛笞。那额真冤枉之至却又不敢替自己辩解说昨日寻过此处并没有甚么船只。

    当下叫人回马头店去抓了几个船夫来载三军顺序渡河。看看渡过十之二三莽古尔泰便要阿巴泰一同上船。阿巴泰却说岸上人众须要管顾叫莽古尔泰先行自己最后才渡。莽古尔泰也不多说自顾自的上了小船一声令下船夫撑起桨来船儿缓缓向河心行去。

    莽古尔泰站在船头左顾右盼甚是得意。蓦然只觉脚底一晃跟着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栽入了水中。还没醒过神来只觉大腿上冷飕飕的一阵刺痛伸手一摸却有一股热流。跟着脚踝便给扯住了只往下拽。饶是他水性甚好奋力踢开下面拉扯那人挣扎着露出了头来只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跟着浮出水面旋即又没了下去。

    此人水性比莽古尔泰好十倍不止身上又穿了皮水靠手中钢刺不住乱刺莽古尔泰穿的是铠甲本就沉重何况天寒地冻水冷如冰与他缠斗片刻渐渐不敌腿上、臂上都被了伤。

    阿巴泰在岸上瞧得真切连忙令人下水去救。说话间十几个后金兵跳下水来游近莽古尔泰身边。那水鬼眼见不敌虚晃一招潜入水下不知去向了。莽古尔泰顾不得管他连忙叫士兵将自己负着游回了岸上。

    一面裹伤一面破口大骂明猪无耻下流竟用这等阴谋诡计。正怒骂间耳中却听对岸锣鼓堂堂一阵惊天喊杀之声直冲云霄不知哪里来的一彪军蓦地杀出。后金兵刚刚渡河落脚未稳加之方才人人亲眼瞧见主帅落水险些丧命一个个毫无战心给明军一冲之下大乱有些便跳入了河中往回游去。一群没了马的骑兵就如同没了壳子的乌龟一般哪里抵得住早有准备的明军伏兵?

    莽古尔泰在这边跳脚不已可是船只都已翻沉除非生出翅膀飞过河去。他急得扯破了喉咙大喊却哪里有半点效用?只眼睁睁地瞧着两千多人折却了大半。昔日女真人凭借马快刀利欺凌明军今朝尽数报应了回来。

    明军冲杀一阵主将一声呼哨马队犹如来时一般如风而去。莽古尔泰欲哭无泪指天叫地骂个不休。收拾起残部来清点伤亡这一次遇伏总共折了六百二十一人还有五百多人身上带伤二十多人不知去向多半是给敌人抓了活口。

    莽古尔泰又羞又气他向以骁勇善战自诩不料今日却中了如此卑鄙的一个诡计可怎么有脸回去?给那范文程知道了自己这一张脸皮更是没处可搁。莽古尔泰暗暗誓非要拿下通州一雪前耻不可。

    当下令士兵打捞船只架设浮桥一通忙碌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他吃过一次亏这一回便十分小心谨慎先叫二百人过河查探一番确认并无伏兵这才令大军渡河。两日之间九千余兵尽数渡了过去。他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过河之后却不敢冒进只派了一枝千余人的先锋兼程加鞭赶奔通州大部队却在后面慢慢行来。张家湾距离通州仅有几十里地先头部队轻装突进不过晌午时分便到了通州城下。

    通州城城门紧闭城头上半个人影也无只是一片死寂。先锋参将不敢擅作主张令麾下一千余人且在城外五里安营一面留意通州城动向一面快马回报主帅莽古尔泰。莽古尔泰听了恍然大悟叫道:“原来明猪在漷河拖住我等大军却偷偷弃通州城逃走了!”阿巴泰疑惑道:“何以见得?”莽古尔泰嗤道:“明猪向来畏葸避战上次通州略战即克你忘了么?内地守兵不比辽东都是些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听说咱们万余大军迫境还不吓得破了胆子!此刻定是逃之夭夭了。”阿巴泰将信将疑但此行莽古尔泰乃是主帅他又是第三贝勒高过自己不止一头只得任由他喝令三军快行。

一百二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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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大寿呵呵大笑道:“百里果然奇计咱们真刀真枪同鞑子作战可还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他说这话倒也并非虚言以往明军与后金交战往往凭借火枪利炮以阵地战取胜野战是能避则避更不必说主动出击打这种突袭战了。虽则这一战是占了后金战马尚未过河的便宜可是能有此大胜究竟十分鼓舞军心。自从突袭部队回到通州三军之中便传得沸沸扬扬没能有幸参与偷袭的士兵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叫嚷着要上阵杀敌。

    桓震微微一笑道:“此计能够成功都要亏得两位总兵御下有方否则咱们怎能从蓟州赶来通州却毫不走露消息?”何可纲摇手道:“那是为将者本分也不必多说了。方才探马来报鞑子前部约有千人已然来到城下驻扎城头守军照百里吩咐躲在城头之下不露行迹鞑子想是不曾瞧见才对。”

    祖大寿道:“咱们何不趁此刻鞑子大军未至先杀出城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桓震沉吟道:“鞑子前锋必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何况彼经漷河一役之后屈辱无处泄所谓哀兵必胜我军此刻出战就算胜了伤亡也必惨重。”祖大寿点头道:“也有道理。那么百里的意思是?”桓震笑道:“何不听听何总兵的高见?”

    何可纲略逊几句当下道:“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只需死守城池彼迁延日久主帅之心必躁到时可以寻隙而破。城中粮食尚足支持半月有余且守数日再作打算。”桓震截口道:“如此固然好可是坐守城中未免不是长久之计况且皇太极不知何时又会再攻京师我等困于通州岂不耽误了救援之机?”

    祖大寿冷哼一声道:“不救也罢!”何可纲却道:“复宇不可说这等话。你我虽然一时见疑毕竟还是大明臣子。家国有难理当捐躯以赴岂有坐视之理?”祖大寿涨红了脸怒道:“你没瞧见督帅的下场么?老子不管甚鸟的君臣督帅呕心沥血经营辽东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具重枷我又何必……”神色一转忽然望着桓震气势汹汹的道:“百里自从督帅蒙难以来我一直信你重你只是因为你说有法子救得督帅出来。可是这些时日以来我等只是屯兵不进外不能拒虏兵内不能遵君命时至今日大家早已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是好是歹你总该告诉我二人一个由来!”桓震却不意外望了一眼何可纲但见他也是瞧着自己似乎亦有此意。

    低头沉思片刻道:“我并非有意隐瞒二位总兵只是兹事体大现下连我也无几分把握是以不愿轻言。”何可纲点头道:“好那么何时可说?”桓震想了一想道:“莽古尔泰兵退之后不论事态如何都当和盘托出。”祖大寿叫道:“何必大绕***?这些天来我瞧你举动多也猜出了三五分祖大寿原就不是甚么忠臣这一条性命也只肯卖给督帅而已。”忽然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羽箭来嚓地一声折做两截指天誓道:“今日之话入于大寿左耳出于大寿右耳听过一遍便即忘记决不会从第二张口中说出。若违此誓教我万箭穿心而死。”说着拿眼望着何可纲似乎在催他立誓一般。

    何可纲摇头道:“我不起誓。百里行事向来出人意表却不是出卖同袍之人。我既信任于他便无须立甚么誓。”桓震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一个游击在外叫道:“几位总兵大人莽古尔泰大军来到似要开始攻城了。”桓震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照先前安排好的办去罢。”那游击应一声是匆匆传令去了。桓震对祖、何二人道:“二位大人何不同去城上观战?”

    于是三人一起上得城来只见莽古尔泰指挥大军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通州城头仍是瞧不见半个人影守兵纷纷伏低了身子静静地似乎在等待甚么。通州护城河约有丈宽鞑子仍是祭出惯用的小车填土之法一队队前锋推了土车冲将上来。

    莽古尔泰在中军大声吆喝瞧着土车队奔至距离护城河尚有两三丈远的地方忽然一阵尘土飞扬转瞬间竟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大吃一惊。耳中只听城头鼓声隆隆刹那间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头来上百个火团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城头飞将下来落在方才土车队消失的所在立时变做了一片熊熊大火。

    阿巴泰打马上前大叫道:“不好!敌人在陷壕之中灌了火油快叫前锋退后!”莽古尔泰虽然百般不甘可是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鸣金。那火壕并不很深后金兵身上着火有些胡抓乱挠爬了出来没头没脑地狂奔乱舞火油沾在旁人身上登时引燃了一片。一些战马毛皮也给点着主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为坐骑扑救?只有一面狂奔一面悲鸣不已。骑术稍差些的便给惊马摔了下来人马来去践踏也分不清是死在谁的脚下了。

    收兵回阵清点伤亡好在退得及时只折损了土车队的二百来人此外略被火伤的不计其数。伤折人马却是小事战马见了这等情形纷纷惧怕后退再也不肯向前冲杀。骑兵没了战马那就如同没了双腿一般莽古尔泰尽管恼怒却也无法可想只有下令暂且后退。

    通州守军又胜了一阵士气大振都在纷纷议论如何杀将出去将鞑子一网打尽。只是主帅偏偏迟迟不下将令叫他们等得好生焦躁。

    到得三更时分莽古尔泰趁着夜色深沉提兵来攻想要打守军一个猝不及防。岂料城上竟然早有准备热油大石一起伺候下来几门大炮一齐射。女真人虽然彪悍一时半会却也攻不上去。莽古尔泰正在那里焦躁蓦然听得背后炮声震天明军的火炮不知甚么时候竟然在大营后面列阵攻了过来。

    后金兵这些日来连吃败仗早没甚士气可言此刻腹背受敌更加无心作战。莽古尔泰身先士卒大呼酣战却是愈打愈显败象渐渐给挤到了护城河边。总算阿巴泰尚有几分清醒知道再要恋战不休恐怕讨不了甚么好去当下极力劝莽古尔泰绕过通州向西突围。

    莽古尔泰大怒指着阿巴泰的鼻子骂道:“女真的勇士岂有将后背朝向敌人之理?不退不退莽古尔泰死也不退!”阿巴泰也急了起来作色道:“你一人执拗使性莫要整旗的人陪你送了性命!雄鹰只要留住翅膀终究还会高飞若连羽毛也给拔光了无非是一只草鸡而已!”莽古尔泰仍是执意不肯阿巴泰眼见劝说无用狠一狠心掉转刀口抡起马刀来刀背狠狠砸在莽古尔泰后颈。莽古尔泰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上不动了。阿巴泰连忙替他拢住马头大声下令三军向西撤退。

    其实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倘若西边也有火炮结阵拦阻就算冲了过去损失也不会小。岂知一路行去竟然并无半个明军就连后面的追兵追了一阵似乎眼见追赶不上也就没了动静。阿巴泰又是欢喜又是疑惑一路战战兢兢好容易挨到天明又行一程瞧见村落叫人抓个乡农来问明了所在却是到了通州西北方向的郑村坝。

    莽古尔泰苏醒过来只觉颈骨酸痛欲裂拔出刀来便要与阿巴泰决斗。阿巴泰一缩头躲过他劈来的一刀大叫道:“女真勇士的刀锋从来不向着自己人挥舞!”莽古尔泰大声冷笑怒道:“你算哪门子的自己人?”仍是一刀接着一刀地劈下。阿巴泰勒马连连闪避莽古尔泰咄咄紧逼忽听得锵然一声自己劈出去的一刀给人架住了不能落下。定睛瞧去却是阿巴泰的长子尚建。

    莽古尔泰怪叫一声尚建是自己侄儿辈的向来在面前连个屁也不敢大声放如今却有胆量架他的刀难道都跟着范文程那汉人学得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么?怒火冲昏头脑便要与阿巴泰父子决一死活。

    尚建眼见父亲危急不加思索之下架住莽古尔泰劈来的一刀直震得手臂麻险些握不住刀柄。莽古尔泰的武勇在整个女真族人之中都是家喻户晓说是小儿闻之不敢夜啼也不为过。方才自己救父心切加上莽古尔泰方醒不久竟然侥幸拦得他一刀。可是拦下这一刀之后再也不敢正面与之相抗一伸手攥住父亲的马缰将阿巴泰的马头带得偏了开去。恰好莽古尔泰又是一刀砍来这一刀擦着阿巴泰耳缘掠过在他耳廓上削出一道血痕。

    阿巴泰伸手一摸只见鲜血和着头粘了满手都是不由得也怒将起来自己好歹是先汗后裔骨子里是努尔哈赤的血脉虽然不比莽古尔泰身为三贝勒地位尊崇可也不能这么给人折辱。一气之下大声吆喝拔出刀来策马向着莽古尔泰冲了过去眼看一场恶斗就要爆。

一百二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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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建眼看伯父同父亲打将起来不由得大为惊惶莽古尔泰的武勇尽人皆知虽然这么说话有些不敬可是凭父亲阿巴泰的身手那是无论如何也抵敌不过的。然而要他上去助拳却又慑于莽古尔泰的身份地位不敢妄动。一时间身子犹如钉在了马鞍之上动弹不得。

    两人马头相错双刀互砍阿巴泰给震得虎口麻握不住刀莽古尔泰仗势进逼又是一刀兜头斩来。阿巴泰大惧心道这疯子竟当真同自己搏起命来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在马鞍上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一刀旋即大叫道:“三贝勒你杀了我不怕回去受大汗责罚么?”

    莽古尔泰一怔闷哼一声这一刀便悬在空中砍不下去。虽说自打北京城下败与袁崇焕阿巴泰便变做了皇太极的一条狗可是说到头来他究竟也不曾与自己当面作对。方才羞怒攻心之下动起手来此刻稍稍冷静便知倘若当真砍杀了他于自己也是多有不便。那皇太极自从登位以来便将自己视作眼中之钉时时不忘抓自己的小辫子。阿巴泰虽是自己同父兄弟却向来给莽古尔泰瞧不起他的死活固然无足轻重倘若因此给皇太极整治自己的借口那可大大划不来了。

    皇太极的性子手段与父亲努尔哈赤真是一般无二想当年叔叔舒尔哈齐自少年时便从先汗东征西讨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立下赫赫功劳。可是后来却给先汗削夺兵权幽禁至死。莽古尔泰虽是努尔哈赤亲生儿子可是自幼便对能征惯战的叔叔十分崇拜就是舒尔哈齐给幽禁了之后也曾偷偷探过他几回。见着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骁将变做了形容枯槁的垂死朽木年未满五十已经是白苍苍忍不住替他悲伤感叹。现如今皇太极继了汗位自己也正一步一步地向着舒尔哈齐当年的下场行去教他怎么能不恐惧?放着元凶罪魁不能动一根寒毛却在这里与阿巴泰拼死斗活莽古尔泰自己也觉得十分无味。

    尚建却是十分乖觉眼见伯父悬刀不落连忙上前挡在父亲马前代父亲赔起不是来。莽古尔泰本就不欲继续闹将下去见对方先低了头虽是儿子代为赔礼那与阿巴泰亲自求饶也没甚分别。当下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阿巴泰也知不论皇太极还是莽古尔泰都不是自己开罪得起的心中一面暗骂一面道:“通州眼下不能再去三贝勒可有甚么打算?”

    这一问倒真将莽古尔泰给问住了来时大汗的将令乃是教他攻打通州可是照眼下的情形明军在通州已然早有防备瞧那日的火炮大约是蓟州的辽兵不知何时偷偷赶了来驻守。凭自己手中这不足一万人马就算攻打下了通州也必伤亡惨重。正蓝旗元气大伤正遂了皇太极的心愿。他莽古尔泰不是傻子决然不作这等蠢事。

    可是要他就此回兵良乡去受那范文程的奚落莽古尔泰更是宁死不愿。此时此刻他只想有甚么法子能立下一个大大军功哪怕没能打下通州回去之后也有本钱见皇太极更不必给汉人耻笑。通州既有辽兵屯驻东向之路便给封死。南边早已给打了下来此刻若要建功只有转而向西攻打京师。

    前者大汗听了那姓黄的汉人谗言蒙惑分明北京已经将破竟然撤围而去弄得如此大功亏于一篑他莽古尔泰想要第一个登上北京城头的心愿也没能实现。现下黄杰已经给现了是内奸早先那自然也就是缓兵之计了。可是大汗仍旧不知醒悟反听了宁完我的胡说八道一再向明帝卑躬求和真是丢尽了女真人的脸他莽古尔泰可不是这种窝囊废。辽兵既然以为自己攻打通州必然全力在通州守城不敢轻出。此时倘若轻骑奔袭京师满桂已经死了北京城里哪还有一员大将能抵挡得住女真第一勇士莽古尔泰?倘若拿下了明京岂但风头盖过了皇太极那范文程在自己面前也必无地自容。

    莽古尔泰愈想愈是得意不由得嘴角露出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已经将崇祯缚于马前耀武扬威地跑马皇城了。阿巴泰不知他想些甚么在旁唤了两声莽古尔泰这才回神扬鞭指着东南方向大声道:“三军听者咱们这就攻破明京活捉明皇把京城的男子变成奴隶女子变成妾侍!”

    阿巴泰大惊失色料不到他居然这般莽莽撞撞地便去攻打京师当下出言相劝力陈利害。莽古尔泰只是听不进去阿巴泰言之再三他竟暴躁起来劈头就是一鞭怒道:“你若害怕大可以现下便滚了回去向皇太极曳尾求饶!”阿巴泰给他言语一激长久以来给皇太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懑不平之气也涌上胸口不因不由地涨红了脸大声道:“阿巴泰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凭三贝勒吩咐罢了!”尚建只觉不妥可是父亲与伯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也不敢再谏。于是大军急行直奔京师而去。

    这些时日以来北京城经历了几番慌乱终于渐渐的回复正常。先前以为鞑子不日便要打破城池将他们生吃活剥的人们见到虏兵撤围而去都以为此难已过于是上起诸部大员下至市井屠沽又都扬扬自得起来只说天朝威仪震赫鞑子兵临城下不战而退皇帝陛下洪福齐天一时间上贺表歌功颂德者络绎不绝。

    崇祯皇帝原本战战兢兢只恐皇太极卷土重来可是一等两等虏兵始终不曾再次围城倒是达海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送来和书言辞一次比一次谦恭有礼昨天刚刚送到的第三封书信之中甚至说甚么小国起兵只为官吏欺压恳请皇帝陛下派一“好人”前往督察一干野人得以打猎放鹰便是快乐之处。崇祯瞧了这等胸无大志的和表不由得放声大笑。前些天郁积在他胸中的惶惑恐惧也都随着一扫而空。大明朝还是大明朝他朱由检也依然是一个中兴的英主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虏兵围城正急时候那个惶急欲逃的崇祯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当中消失不见了。

    心中这一根弦一旦松了下来立时便想到前些天那几个捋虎须的逆臣来。挟虏悖逆的袁崇焕自不必言还有他那几个部下:桓震、祖大寿、何可纲竟也学着袁崇焕的样儿与自己叫起板来当真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该是到了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镇抚司大牢之中袁崇焕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拖着镣铐挪动身子让自己的视线朝向一壁之隔的另一间牢房虽然实际上瞧不见甚么人心中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隔壁那人似乎也正想寻他说话只听得铁铐叩叩叩响了三声那人低低唤道:“袁军门可醒着么?”袁崇焕答道:“并不曾睡。傅主事你在想些甚么?”

    隔壁的囚犯便是礼部主事傅山。前者桓震、祖大寿等人给崇祯罢职傅山立时上表劝谏替桓震辩护。崇祯大怒连带将他也下了狱与袁崇焕、桓震同罪。傅山官微职低虽然平时朝中人脉尚好可是当此关头并无一个胆敢拿自己前途性命作赌替他说话的。傅山入狱之后仍是每日作表上书狱卒哪里肯替他传递?只敷衍一番拿出去丢在茅厕了事。

    傅山苦笑道:“还有甚么好想只盼鞑子退去国家太平也就是了。”袁崇焕叹道:“鞑子兵退之日就是你我断头之时。”傅山惊道:“甚么?”袁崇焕微觉不对奇道:“你与桓总兵是八拜之交难不成他没对你说?”傅山不明所以顺口反问道:“说甚么?”

    袁崇焕一怔旋即想到桓震显然不曾将一切来龙去脉告诉给傅山知道。他们既有兄弟之义何以却要苦苦隐瞒?想了又想只觉其中必有道理在一时虽想不出却打从心里愿意相信桓震当下摇头道:“没甚么只是当日曾得桓总兵劝告说陛下不容于我早晚必加屠戮可是战事未息还要仗辽兵退虏所以一时未必会取我性命。”

    傅山惊道:“陛下他……”他自入狱以来这些时日同袁崇焕相处下来早知他并非通敌叛主之人。但崇祯在他心目之中也是一代英主所以忠奸不分只是听了小人唆摆只要有几个忠心臣子死谏必定会回心转意再度重用袁崇焕。现下听袁崇焕言道桓震竟曾对他说过这等话瞧这字里行间意思分明是将陛下当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看待不由得叫他大吃一惊。

    袁崇焕虽瞧不见傅山神色从语声之中却也感觉到他是十分惊讶困惑。其实当日自己初闻此事又何尝不是与傅山一般的反应?时至今日随着事态展桓震预言之事一一应验也叫他不得不相信一向以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愿意性命相报的崇祯皇帝竟然只不过是一个文过饰非的好面子之辈。

一百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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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山怔了半晌终于问道:“袁军门既然你早知不免一死何以不学兄长同祖总兵的样儿索性反了?”袁崇焕截口喝道:“谁说他们反了?他们只是……只是……”他嘴上说祖大寿等人绝不会反可是话到口边却不知现下他们的行径不是造反又算甚么?一时间只是张口难言。良久长叹一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袁某早已看得透了大明如无桓百里则亡国无日大家都要做鞑子的奴隶;袁崇焕若学了桓百里那就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了。”

    傅山暗自心惊料不到袁崇焕对桓震竟是如此信任谁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还有甚么千丝万缕的羁绊?却又有三分不甘自己与他结义金兰名分上亲如兄弟可是说到头来却还不如袁崇焕了解他深了几分。想及此忍不住长叹一声。

    袁崇焕也猜出几分他的心思正要想句话儿劝解忽然听得铁栅声响靴音橐橐一个狱卒拖着步子走了进来嘶哑着喉咙道:“奉陛下口谕押袁崇焕钦审!”袁崇焕心中忐忑不安自他入狱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见到皇帝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皇帝终于肯面见自己虽然只不过是提审却有机会当面陈情;忧的是不知眼下外面战事如何陛下突然召见莫不成是战局恶劣要自己出去重行带兵挽回大局么?倘若真是如此他倒宁可仍旧呆在牢里。

    傅山静静地瞧着袁崇焕给狱卒推推搡搡地带了出去良久良久目光仍是望着黑沉沉的牢门身子石像一般纹丝不动不知在想些甚么。

    袁崇焕给装在囚车之中来到刑部朝房朝房之前早已搭好了御座却是空荡荡地并没人坐在上面。他在寒风之中跪候良久仍是不见皇帝驾到忍不住记起当年平台诏对陛下亲手解锦袍为他披上那些时日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现在想起来似乎都变做了一个天大笑话。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御驾来到。袁崇焕开始疑惑起来说是钦审总也该有几个大臣陪同就算陛下事忙不来大臣们总不能不早早前来恭候圣驾可是瞧这架势简直就像是特意提了自己来刑部门口跪着吹风一般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跪一阵等来的却是一道押还待审的谕旨两个羽林侍卫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架住他两条臂膀就要押他回监。袁崇焕再也忍耐不住挣扎大叫道:“陛下在哪里?陛下怎的不来?陛下罪臣有话要说求你见罪臣一面!陛下!”那几个侍卫充耳不闻将他生拉硬拽地塞回了囚车中去又再吱吱呀呀地拉回了镇抚司。

    囚车在街上行走照例都须蒙着黑布以防犯人走露消息招来麻烦。袁崇焕来时并没觉察甚么异样可是回去途中耳中却听得街巷之间一片人仰马翻女人孩子大呼小叫似乎是出了甚么极大的变故。他心中担忧欲死一再哀求询问众侍卫只当不曾听见。

    悬着一颗心回到镇抚司傅山正靠在壁脚假寐听得镣铐动静立时睁开眼来叫道:“袁军门你回来了?陛下可曾听你分辩?”袁崇焕摇头不语任由狱卒推进了囚室之中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是厉害。

    他却不知这个时候的崇祯皇帝已经没有闲心来管他这个待罪臣子了。

    莽古尔泰挥师急攻北京不过半日兵锋直迫北京城下正当广渠门。从前袁崇焕率兵回援屯驻之地正在广渠门后来袁氏被逮辽兵大部东奔只剩下赵率教一人带着千余兵马死守不动。崇祯皇帝并不许辽兵入内城屯驻前者满桂战死永定门大约是崇祯不再信任辽系将领竟没叫赵率教出战。这一千多人未与其役就在广渠门外死守营垒一则是赵率教指挥有方二则广渠门原就不是正当鞑子兵锋一战下来竟然只折了十中三四。

    虽然如此这些山海关兵屡经恶斗已经损伤惨重不堪再战。莽古尔泰以新败之师挟羞愤之气横冲直撞而来赵率教猝不及防一面敦促士兵加固据马鹿砦一面火叫人报上城去。

    现时的各路援军武经略是马世龙文经略却是梁廷栋。崇祯皇帝分设文武两经略原就是为了制衡武经略的事权是以一应城防大事都要文经略作主。马世龙得了回报大吃一惊一头急报梁廷栋知道自己急急忙忙赶上城去督察防务。

    梁廷栋正在温柔乡中听得鞑子再度来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顾不得穿妥朝服连滚带爬地奔进宫去。崇祯皇帝接了和书本以为只要叫个能言官员善加敷衍从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正在琢磨如何秋后算帐惩治袁崇焕一党哪知忽然间鞑子又再打来当时将袁崇焕抛在了脑后将梁廷栋好生呵斥一番一面急宣各部堂官、内阁学士入宫商议对策。

    众臣得知这个消息都是又惊又怕匆匆赶进宫来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崇祯皇帝高坐文华殿目光扫视一圈忽然道:“韩爌何在?”众臣都是一怔前两日韩次辅刚刚因为不堪弹劾上了表称病在家赋闲当时分明是陛下御口允可怎么今日自己反问起来?

    温体仁小心翼翼的出班奏道:“启陛下韩大人偶染小疾正在府中养病。”崇祯一呆这才想起来是自己亲口批准了的闷哼一声问道:“虏兵攻城又急诸卿可有退兵之策?”

    一班大臣终于给问到了这个天大难题一个个抓耳挠腮张口结舌。性子忠直些的如刘一燝、刘宗周等人只说须得迎战可是如何打法怎样退敌却没一个能拿出实在法子;奸猾些的象周延儒之辈索性钳口不言左右观望。

    崇祯皇帝见没人作声指着前不久刚刚擢拔入阁的周延儒道:“周卿你有何高见?”周延儒俯道:“唯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而已。”崇祯心下很是不满暗道我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难道是为了听你这些不咸不淡的套话来的?周延儒见皇帝神色不悦话头一转续道:“臣以为退虏必先治军治军当正军心。”抬头瞥一眼崇祯的面色似乎并没甚么反感这才续道:“袁崇焕挟虏要宠通敌叛国乃是鞑子内应。不杀袁崇焕则无以震慑三军。”

    这套杀袁的调子早在上一次大兵压城满桂战死的时候他便已经唱过那时因为一班御史跳出来攻击钱龙锡崇祯给搞得心烦意乱加之还对桓震等人抱着几分指望也就不曾拿他当一回事。钱龙锡被逐之后周延儒继之入阁虽然平步青云平日在朝廷之中却给韩党处处看扁。特别是那个刘一燝更是在人前对他百般侮辱扫尽了他的颜面。此刻又将袁崇焕之事提将出来正是要坐实了袁蛮子的罪名顺带重重打击一下韩钱余党。

    韩爌今日未朝钱龙锡早已去职朝廷之中东林势力大减何况袁崇焕乃是皇帝钦定的逆案周延儒振振有辞一时之间倒没人能跳出来驳他。崇祯心中原有此意正要开言忽然一人出班跪下大呼“不可”定睛瞧时却是翰林编修黄道周。

    黄道周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为人尚气节贱流俗性存忠孝不媚权势立朝守正清直敢言。袁崇焕入狱以来他便时常忿忿不平屡次要上疏辩解只是未得其门而入。钱龙锡罢职之后便连夜草就一封奏疏递了上去疏上崇祯非但不听反而斥为“诋毁曲庇”著令回疏。道周遵令写就尚未递得上去眼下见得城防正急周延儒却斤斤计较于杀袁忍不住一腔怒火迸将出来。

    伏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陛下御极以来辅臣获重谴者九人矣一代之间有几宰辅乎?”崇祯脸色大变霍然立起身来黄道周把心一横左右今日已捋了虎须索性将周延儒温体仁一干人指斥一番哪怕博个罢官归里也就认了。

    昂起了头朗声道:“今日朝廷之弊不在袁氏通敌而在佞臣媚上。陛下有大君之实而小人怀干命之心。陛下欲整顿纪纲斥攘外患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缙绅;陛下欲剔弊防奸惩一警百诸臣用之以借题修隙敛怨市权。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创顽而威滋殚。长此以往乱视荧听浸淫相欺驯至极坏不可复挽臣窃危之!”[按此段话摘自黄道周本人奏折。]

    崇祯皇帝面色忽青忽白他今日召对臣工说到底压根不是要求甚么战守之策;在他心中只是盼望着有那么一个大臣能代他说出“迁都”二字。鞑子兵去而复返崇祯皇帝已经对固守北京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的他只是想着迁都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逃到南京去东山再起。可是身为一国之君这种话是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婊子要做牌坊更加要立。正像当年自己即位那样要大臣们一请二请三请最后为社稷江山计勉为其难忍辱负重这才是他的帝王架子。可没想到廷议之下非但一向善于揣摩自己心思的周延儒失了灵还跳出个难缠的黄道周说话句句都是暗指周温二人几乎已经挑明了说自己受了周延儒巧言蒙蔽叫他怎么能不恼火?

一百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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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皇帝恼羞成怒大声喝令将黄道周廷杖五十轰出殿去。掌刑太监揣摩圣意使足了力气板子噼噼啪啪打将下去血花四溅。黄道周一面咬牙挨打一面高声大呼:“臣今日不尽言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他毕竟是文弱士人五十板打过已经是气息奄奄仍是伏在地上支起上身含糊不清地道:“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这是周易师卦中的句子“师”者率师征战也。这句话是说出征得胜归来国君下达命令论功行赏封官晋爵小人可赏却不能允其参政。一面说头颅往地上一垂昏了过去。

    一众朝臣瞧着同僚在面前给杖得血肉模糊都是心惊肉跳不已。崇祯连声喝令拖出去一面威严赫赫的道:“还有人敢替袁崇焕求情开脱便是一般的下场!”

    这一来吓得众臣个个钳口更无一人敢提迁都之议。崇祯暗自心焦难道真要自己御口说出来不成?那样一来他的面子却又朝哪里摆?可恨那周延儒平时似乎十分乖巧现下当真用到了他怎么却变成了没口的葫芦!君臣相视半晌终于无话可说。崇祯皇帝铁青了一张面孔悻悻然退朝而去。

    回到自己寝宫忽然想见一见自己的一双宝贝儿女。连日来忧愁国事就连父子天伦也都顾不上了。崇祯的父亲光宗贞皇帝早已驾崩母亲刘选侍则是给父皇活活打死的。十七年间朱由检从来也不敢公开去祭祀自己的母亲只是悄悄向太监打听母亲下葬的方位偷着拿些钱让侍从去为母亲祭扫而已。直到哥哥天启帝朱由校无子早逝将皇位传给了他朱由检才真正能够光明正大地追悼自己的母亲。他封早死的母亲为孝纯太后将她从简陋的坟墓中迁出与父亲光宗合葬庆陵。可怜的刘氏又要去受那个无情郎的折磨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不幸的经历崇祯的嫔妃很少而且很重视家庭与子女妻妾的关系也很好。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崇祯已无父母可呼能够寻求安慰的也就是几位皇后、嫔妃以及一子一女了。

    想着两个孩子在膝头爬上爬下的可爱模样崇祯皇帝多日紧绷的面孔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当下叫小太监去请周皇后同皇子慈烺、公主媺娖来一同用午膳。[按《明纪》载长平公主闺名媺娖。媺美也。娖《说文》谨也。《明史云长平为周后所出谬也。长平生于元年时周后正怀有身孕并于次年产太子慈烺。所以有学者推测长平可能是宫人所生而过继给周后的因为周后第一个女儿坤仪早夭很可能是为了冲喜。本文取这种说法。]过不多久周皇后自己怀中抱着慈烺身后跟着一个乳娘抱着媺娖一同走了进来却见崇祯皇帝斜倚在龙椅之上竟然睡了过去。

    周后不敢作声打扰唤小太监取锦被覆之崇祯皇帝霍然睁开眼来虎视眈眈地望着那小监只唬得他两股战战。良久方才松弛下来挥挥手叫他退下对着周后笑道:“几日不见皇后可想念朕?”周后眼圈一红垂下了头去。她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略懂得国家大事。方此危急存亡之时陛下坐着都会打盹还能想起她来已经是感恩不尽了哪还有半分怨望之辞?怨天怨地也只怨自己嫁了个一国之君的丈夫。其实在她心中丈夫是不是国君压根不是那么要紧。想当年在信王府的日子虽然过得战战兢兢可是夫妻两个总是同心协力互相支撑着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时至今日周皇后仍然忘不了当年陛下初入宫时自己为他做的那一包捣糕。

    她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只不过伤感片刻旋即抬起头来笑道:“慈烺同媺娖整日叫着要父皇抱呢。”说着将怀中的慈烺递将过去。崇祯皇帝呵呵大笑接过儿子来用力举高。慈烺高兴得手舞足蹈媺娖在奶娘怀里瞧见弟弟与父皇戏耍忍不住艳羡将身子扭来扭去。

    崇祯一手抱住慈烺笑道:“莫急莫急媺娖乖乖也有份的!”伸另一臂将媺娖也揽在怀中顺势在椅上坐了下来将两个孩儿一边一个的放在大腿之上笑嘻嘻的道:“媺娖给父皇唱歌儿罢?”

    媺娖时年不到两岁学会说话也没多久哪里懂得甚么歌儿?只是寻常听乳娘宫女哼的小调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在心。听得父皇逗自己唱歌也想在父亲面前显露一番当下睁着圆圆大眼想了一想奶生奶气的唱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里十三、外十八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这是南京流传的一童谣南京城初建之时原是十三座城门后来太祖朱元璋现东郊皇宫距离钟山太近对军事防守不利遂又下令利用应天府城外围的黄土丘岭用砖砌一部分外城墙先后开了十八座城门是为里十三、外十八。

    崇祯听得这童谣面上神色便是一变。这一天来他心中一直想着迁都南京的事情只是左右为难下不得主意。此时此刻从孩子口中唱出这歌谣来莫非是上天借媺娖之口告诉他当真该迁回南京龙兴之地去了么?

    周后见皇帝脸色不豫连忙扯了媺娖一把。媺娖不明所以睁着大眼瞧瞧父皇又瞧瞧母后疑惑道:“媺娖的歌儿唱得不好么?”说着眼泪便在眶中溜来溜去几乎便要掉了下来。崇祯强颜笑道:“好好得紧。”恰好小太监奉上四色点心崇祯顺手取了一块糕放在媺娖口中道:“父皇请你吃糕。”媺娖咬了一口嚼一嚼咽了下去却道:“这糕儿不如鹅油酥好吃。”

    崇祯一怔只听她又道:“胡妈妈做的鹅油酥、软香糕是这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父皇怎么不尝一尝?”胡妈妈便是她的乳娘祖籍南京又与周后相处极好时常会做些南京糕点给媺娖吃。那甚么鹅油酥、软香糕都是南京的风土小吃了。

    斜了周后一眼冷冷的道:“公主饮膳自有膳房打理为甚么叫乳娘下厨?”周后给他问得一怔一时张口难答只觉皇上似乎忽然之间心情恶劣起来了一般小心翼翼的道:“是臣妾知道错了以后再不如此。”那胡妈妈见皇帝怒早吓得跪地求饶不止。崇祯瞪她一眼心中只觉这个教会女儿唱南京小调又做南京糕点给女儿吃的奶妈十分可恶厌烦不已的道:“赶出宫去。”媺娖虽然年幼倒也明白了父皇要将奶妈轰走立时大哭起来。慈烺压根不知怎么回事见姐姐如此悲伤却跟着凑起趣来大声号啕。一时间殿上便如打翻了开水锅一般人仰马翻。

    崇祯再也忍耐不住一叠连声地叫周后退下。周皇后如履薄冰一般抱着皇子公主去了只剩的朱由检一人跌坐在椅中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仍是枯坐在那里呆。

    此间城防急报来了数次马世龙紧急调用人手出城列阵阻挡莽古尔泰数战之下鞑子固然暂时退却可是北京守军折损更大五军营几乎损伤及半监军太监邓希诏更是逃去无踪。崇祯皇帝听了败报只觉得心若死灰。文臣武将不可信用他才复用太监;可是现下连太监也背叛了自己那又要去用甚么人来守护自己的江山?一时间仿佛整个天下都来与他作对一般。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他忧心如捣之际旁边忽然有一个细柔的嗓音低声道:“皇爷可是在烦心满鞑子?”崇祯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人生得膀阔腰圆虽是不全之人眉目间却隐有威武之色原来是司礼监的太监高起潜。这高起潜在内侍之中素以知兵著称天启时候也曾经代皇兄总监辽东兵马。虽然只懂得割头冒功可是哄得皇帝开心也就愈来愈得信用。后来崇祯即位裁撤监军宦官便将他召了回京留在司礼监听用。

    高起潜引起了崇祯的兴趣他是先帝信用之人自己即位之后一直不敢委以重任可是阉党已经倒了两年多早已经成不了甚么气候。眼下兵事正急倘若此人能有法子解北京倒悬之危那也说不得了。当下问道:“你可知道眼下局势?”高起潜小心翼翼地俯道:“奴婢略有所闻东虏兵势甚锐……”

    崇祯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这些废话不必多说了。你告诉朕现下该当如何是好?”高起潜闭口不言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战栗道:“奴才不敢说!”崇祯摆手道:“你说朕不怪罪就是。”高起潜又犹豫许久这才道:“金陵龙蟠虎踞天堑险固下临全楚之地包举中原之势此太祖龙兴之地帝王之宅也。”

    崇祯怦然心动想不到这句话竟是从一个太监口中说了出来!南京南京难道这真的是命吗?

一百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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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乡后金大军驻地。

    皇太极与范文程已经接二连三地收了数起战报先前说是莽古尔泰轻军冒进在途中伏损折了数百士卒听罢心中竟有几分高兴。其实说句实话他之所以教莽古尔泰率军攻打通州并不是真的要取通州。试想那通州位于京城同蓟州之间往北去便是昌平、顺义正与宣府三卫接壤前者虽然暂时攻下二地可是不久又为山西援军复夺;蓟州又有桓震、祖大寿等人大兵屯驻倘若当真取了通州只有三面受敌取之无益。

    范文程一世聪明却如何会想出这等鸡肋也似的计策来?原来当日他听宁完我说了黄杰的来历心中便有一个想法要用这敌人的降将做一枚弃子替后金大军东归打开一条通路。当时战局后金铁骑虽然横扫京畿大地可是自从袁崇焕下狱、祖大寿东奔之后昌黎、永平、迁安、蓟州一线已经由辽兵把守得严严实实辽兵不比腹里的明军早在先汗在位时候就教人十分头疼何况自从桓震、袁崇焕任职辽东更是不但枪炮犀利纪律也日渐严明俨然一支常胜之师。前者复掠广义虽说当中有范文程故意诱敌的成分在可是明军居然打下了女真人的城池这也显而易见辽兵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棋看三步正当八旗子弟在中原肆无忌惮之时范文程已经在琢磨大军的退路了。原路退出长城恐怕是不成的了要东向打开山海关也没那么容易。良乡大军一动蓟州辽兵必然很快收到消息闻风堵截追击倘若己方不能战决歼灭昌黎一带的少数守军任其与蓟州援军汇合那要突破这条防线就殊为不易。良乡到昌黎的路程几乎是蓟州到昌黎的三倍就算明军反应再慢恐怕也能赶上。如何抢夺这个时间成了范文程心中的一条难题。

    黄杰的出现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当日他借口捉住了奸细却故意放黄杰逃走在黄杰离去之前密密嘱咐他道女真大军将要北袭通州叫他设法将桓震的兵力尽量东调以利行事。范文程心中清楚那黄杰本是汉人前者因为无法自处才来投降此刻给自己如此对待多半也冷了心肠回去之后必会将所知后金的“计划”和盘托出。以他这等降而复叛的将领哪里还能受桓震信任?桓震听黄杰声称将取通州必会想到这是诱敌之计目地便是教他以为永平危险调兵去援却要趁虚攻取通蓟。如此一来明军主力必然西移守备通州叫他与莽古尔泰在通州打得不可开交自己这边就好出一轻旅袭取永平、昌黎了。

    莽古尔泰攻不下通州原在范文程逆料之中可没成想这蛮汉几番受挫之后竟然昏了脑袋跑去攻打京师这一来他的整个战略布局可就全数打乱了。京师守军虽然脓包可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攻得下来。莽古尔泰若是在通州与明军相持自己这里尚可装作不见;现下他在京师城下打得热火朝天大军倘若不援兵不论对正蓝旗的大小贝勒额真还是对自己这里数万将士都十分说不过去。范文程心里清楚自己身为汉臣虽然深得大汗的信任却也因此招来了不少嫉妒女真族人之中如莽古尔泰一般将他恨入骨髓时刻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并不在少数。若是任由正蓝旗在京师溃灭不论对谁都没法子交代。

    然而要援又不知从何援起。除却莽古尔泰所领正蓝旗外余下各旗之中挑选出的万余精锐已经给自己遣去急攻昌黎今早接了回报说是昨日已经同守军交上了火敌人似乎是有大炮一时没能打得下来未知目下战况如何。倘若不能一攻而下给援军赶了去形成久战局面那就颇费手脚。好在明京危急通蓟守军决不能置若罔闻怎么也要兵救上一救好歹也算个牵制。想了许久范文程便向皇太极进言大军直迫京师一则救援正蓝旗二则先前数番求和书信明皇均未理会此刻正好迫他签一个城下之盟。

    皇太极自然言听计从一声令下五六万大军拔营起行浩浩荡荡地杀奔京城去讫。

    当晚桓震收到京师告急马世龙写来辞意极其谦卑的一封书信内中大赞桓震、祖大寿等人赤心为国转弯抹角地要他们不计前嫌念在同为大明臣子回救京师。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给足了辽东将领面子倘若再不答应不免就要与这位新任的经略结下冤仇。这且不说京师被兵而为人臣者置若不顾遍天下也没这样的道理。祖大寿与何可纲对视一眼均觉此番是非回去不可了。只是以崇祯皇帝的行径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如对待督帅一般对待自己?两个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桓震提起信纸抖了一抖笑道:“两位总兵以为该当如何应对?”祖大寿睁圆了眼睛并不作声何可纲却道:“救亦不是不救亦不是。”桓震接口问道:“何以见得?”何可纲叹道:“百里心中尽知何必却来问我?”顿了一顿还是解释道:“马大人以经略之尊位而对我等如此低声下气想必京师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此刻再使意气不但京师有破城之虞更将上起陛下下至百官的整个朝廷得罪尽了。辽东许多物资都要腹里供给现下咱们虽然为了督帅的性命暂时违逆朝廷可是倘若当真决裂往后又该如何立足?此其一也。倘若任由虏兵占据京师我通蓟辽便给包裹在中间成了无局之局以后再不可守此其二也。”说着叹了口气黯然道:“若是督帅知道我们为他一人而致京师惨被兵祸哪怕死了也都不能安乐。他一心要做忠臣我们又岂能令他无颜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此其三也。有这三条可纲以为京师非救不可。”

    祖大寿听得连连点头桓震大笑道:“何总兵高义亮节所持皆是正理桓某焉敢异议?此事就此决定了。”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共有两个炮营一个已经调去守卫永平、昌黎方才战报后金大军约一万人已经在攻打昌黎。正如前者推断范文程明里声称攻打通州那是故意叫我识破他的浅显计谋诱使我等错以为他要将我军主力牵制在永平一线实际却是去取通州;我若当真作这般想将大军调去守卫通州那就是中了他的诡计。好在他却不知黄杰乃是我们的内线此次可谓千钧一。只可惜好容易埋下的一个内间也就此作废了。”回身在地图上指着永平一带道:“此二地不但是虏兵东归之途更是咱们辽东部队在中原期间运送枪药给养的咽喉要地决不可失。倘若敌人再行增兵我们的守军不见得能够坚守。以我之见还是再分些兵过去的妥当。”

    祖大寿点头称是沉吟道:“炮营到得京师恐别有用处不宜再分。何况炮车行军不快还是遣一支火枪队去的妥当。”桓震拍手道:“震也是此意。但不知何人为将方妥?”何可纲一怔旋道:“此地军士多是百里部下百里自然是去不得的。”瞧着祖大寿道:“至于我与复宇……”祖大寿不知他是何意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桓震道:“震心中却有一个人选不知可去得否。”说着冲门外唤道:“进来罢!”房门应声而开外面站着一人长身赪面虽只做寻常士卒打扮眉宇间却自然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祖、何两人定睛瞧时却是当年宁远闹饷之时坐御下不严给袁崇焕削职回卫的左良玉。

    桓震笑道:“昆山可听见方才我二人说些甚么?”左良玉摇头道:“小人不敢偷听。”桓震哈哈大笑道:“昆山何必骗我?我素知你虽然身在行伍却始终胸怀谋略岂能不处处留意?”左良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桓震已经扯着他进来关好房门道:“我知以你才能担当此任正是大材小用。但你须知当年袁军门将你罢黜倘没些许战功终不好为你复职。此番昌黎战事虽然要紧却并不难守。你只坚壁不出日子长了虏兵自退。哪怕昌黎有甚闪失只要保得永平安稳也算你大功一件。”

    左良玉听了桓震一番说话原本僵硬的神色渐渐化开一拍胸膛大声道:“良玉虽说大字不识得一个可要说起打仗杀贼却不甘心落在人后。这两年来可憋坏了俺正好去寻满鞑子泄一番。”桓震又说几句慰勉话儿见祖、何两人也无异议便叫他点五千兵火开拔不提。

    [历史真是令人感慨桓震现左良玉的才能而提拔他但倘若他知道后来左良玉的兵军纪败坏以至于“淫污之状不可言”他现在还会给左良玉这个机会吗?又或者在不同的历史之中压根就不会出现那支类同“群盗”的左氏部队?另左良玉史载是个文盲我努力寻找替他取昆山这个字的人但未找到。有待知者赐教。]

一百二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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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左良玉出门离去三人又商讨一番起兵援京诸般事宜最后定议由何可纲率领本部人马留守通州以防虏兵转移攻势;桓震与祖大寿趁夜拔营起行分兵两路赶赴京师。这两路军一路由桓震带领取道运河北岸直向西行;一路由祖大寿带领从北绕行经西山抢占卢沟桥切断鞑子兵西面的退路。两人约定除夕之夜务必要在京城之下共度这才握手而别。临去之时祖大寿更将两个外甥三凤三桂一并交托给了桓震。吴三凤原就是炮营之中的一个游击吴三桂却是新中武举受了父亲吴襄之命随在舅父身边历练的。

    那吴襄虽与祖氏有袍带之亲无奈自家家世并不显赫父子都是由武举出身的眼下也只是做到了一个杂号总兵官。正因如此才要几个儿子都去结交豪门多历战阵好将他吴家的根扎得深些。祖大寿心想将来鞑子退去之后若是自己上表为甥儿请功不免招人物议不如现下便让他随在桓震帐下听命到叙论功绩之时与桓震求一个人情还怕他不肯应承么?是以话儿说得也甚恳切。

    桓震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没口子地答应下来一面斜眼瞥着吴三桂不住笑。吴三桂只道桓总兵欣赏自己人品也就更加挺起胸膛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儿来。待得祖大寿点兵离去已是过了两三个时辰桓震这一头也就预备起行。他心中却另有一番打算并不想傻乎乎地迎上去硬碰鞑子兵锋只令枪阵据马在前炮营随后三军缓缓行去黑夜中走不到十几里地便喝令扎营待敌情探明再行。

    这一停下来旁人尚犹自可吴三桂却面露不愉之色一个人牵马走了开去似乎若有所思。桓震一一瞧在眼里交代副总兵左辅统金国奇整理三军却独个儿走过去一拍三桂肩膊笑道:“贤弟可是心有所思?”吴三桂见上司来同自己讲话连忙躬身行礼道:“世叔大人安好。”桓震心中暗自冷笑他比吴三桂只大得十岁吴三桂如此自降身份那自然是存心拍他马屁了。面上却不能露出蔑视之意连忙谦让道:“岂敢岂敢桓某向以尊长事令舅父吴兄不弃但与桓某兄弟相称可也。”吴三桂哈哈一笑道:“如此小弟僭越了。”

    桓震也不多话只问他方才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甚么。吴三桂先是推诿不肯明言后来桓震摆出脸子他才一脸神秘兮兮地道:“京师危在旦夕桓兄行军却如此谨慎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颇有大将风度小弟十分佩服。”

    桓震心下一紧莫非自己的心思竟给他瞧了出来不成?连带想到祖大寿何以巴巴地竟将两个外甥塞在自己麾下难不成是终究对自己信任不过派来监视的么?

    存了这一层提防言语之间便不敢有分毫大意。何况这吴三桂还是后世知名的大汉奸、卖国贼虽然此刻年方十八可是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桓震心中早有了成见瞧他之时自然蒙了一层颜色。思忖片刻这才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敢不敢。只是我辽东家底尽在于此炮营虽然犀利却须仰赖步军守护。倘有半分闪失桓某怎对得起诸位将军多年的心血。”

    吴三桂连道:“是是是。桓兄虑事周详小弟自愧不及。”桓震冷眼瞧他神情竟是半分也不曾将自己说话放在心上左右也明白这等谎言骗不得人索性不再与他多缠撇开话题道:“我意欲遣三百军士往西打探敌情不知贤弟可敢去否?”吴三桂一怔旋即满口应承拍起胸脯来。桓震双掌一击笑道:“果然英雄出在少年待到叙功之日必为贤弟大书一笔。”说罢点五十马军二百五十步军令吴三桂带着去了。

    颜佩柔一直扮作亲兵随在桓震身边瞧着吴三桂远去的背影忽然问道:“我瞧这人少年英豪又是祖总兵的亲外甥将来必有成就。怎么你对他却是这等不阴不阳似乎有意不愿给他机会出头一般?”桓震苦笑摇头心道这叫我如何对你说?难道告诉你若干年后此人将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抬头望望东方天际自言自语道:“天快亮了。”回头大声唤道:“黄杰!”黄杰应声奔来躬身行了一礼。桓震略一点头算是还过了礼和颜悦色的道:“这几日来可好?有没有军士不知好歹说你是反复小人?”黄杰脑袋一低轻声道:“并不曾有。”桓震心中微微叹息拍着他肩头道:“那又何必瞒我?我知道你受了些委屈此刻暂且隐忍早晚要给你平复名声。”黄杰语声颤抖应了声“是”良久方道:“小人的哥哥惨死在虏兵手上只消能给哥哥报仇哪怕叫小人身败名裂尸骨无存也都在所不惜。”

    桓震叹了口气一时间下面这句话几乎说不出口。顿得一顿还是咬牙说道:“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情托你去办。”黄杰连忙躬身道:“大人不必多说但请吩咐小人赴汤蹈火无有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我与你五十藤牌刀军不许携带火枪要在通州以南马头店荒野之中潜伏下来等待一个人。此人不来你们决不能撤走;也不得走漏半点消息泄露半分形迹。你可办得到?”

    黄杰十分疑惑想了一想问道:“等甚么人?”桓震在怀中摸出一张纸里面似乎裹着甚么东西对黄杰道:“这里有一张图纸。你看过记下立刻毁掉。”黄杰依言接过打开来瞧时内里裹着的却是一块生铁不知做何用途。桓震晃亮了火折举着要他记牢了地图随即烧掉道:“此处有一株空心大松树一根树枝上拴着红绳。你去到马头店时树上若有一个铜钱记号那就是要等之人已经到了你便可在树洞之中留言约他见面务必护送他平安来到京城与我会合。”

    黄杰一一记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小人自知不该多问只是……”桓震笑道:“那没甚么我叫你冒险原该告诉你的。此人是我一个至交好友这一回是往河南去代我办事的。咱们能不能打败鞑子挽救大明国运却有六七成要着落在此人身上呢。”黄杰听说如此更不再问领命去了。

    颜佩柔疑道:“当日在遵化铁场大败恩格德尔我悄悄盯着你见你与那姓李的老客私语半晌莫非就是他?”桓震一怔哈哈大笑道:“是耶?非耶?”

    直挨到日上三竿三军造饭喂马人马都吃饱歇足时候已经过午了。吴三桂带着探马回营说道前方五十里内只有小股虏兵游骑他们未敢轻战远远哨探一番便退了回来。桓震沉吟片刻下令三军起行这一日又是只走了二十多里。他就这么停停走走通州到北京百多里地竟足足走了七天方到。

    却说祖大寿那边连日连夜的急赶终于在二十四日清晨抵达了卢沟桥。卢沟桥虽然已为虏兵所夺可是守卫军力并不雄厚祖大寿没费多大力气便取了下来。他留下二千军驻扎余部又兼程赶奔京师而去不过一日工夫来到南门永安门外。

    他唯恐再赴袁崇焕后尘是以并不轻易同围城虏兵接战而是下令距离敌阵二十里地扎下乌龟营各部无有将令决不能擅自出战。虏兵似乎也知身后来了援军先是观望不动后来瞧见援军迟疑不进于是攻城势头更加猛烈竟是要一鼓破城再回头吃掉来援之敌。

    城中守军见到祖字大旗原本一片欢喜都说辽兵铁骑来援这下子京城可有了指望谁知祖大寿竟然远远扎下营来却叫他们火热的心中如同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冰冷起来。这一来士气更加低落纷纷传说祖大寿也投了鞑子陈兵敌后不是为了打皇太极却是要帮着敌人攻打京师。

    崇祯皇帝听了马世龙奏报心知祖大寿是有意要挟自己下一道保命诏书这才肯奋力作战;事已至此哪还顾得上甚么面子不面子当下一挥而就用了皇帝宝玺。

    然而诏书有了却没有人能够送到祖大寿的手中。皇太极将四面城门团团围困用力攻打虽说京城方圆广阔并不能围得滴水不漏可是不论哪个方向都有虏兵出城送信之人稍有迟缓便可能给大军踩死。他在朝堂之上一再询问诸臣不论文官武将只没一个敢自告奋勇的。

    崇祯皇帝心如死灰他豢养这些臣子难道不是为自己排忧解难的么?怎么平日里一个个高倨庙堂不可一世到了要紧关头却都成了脓包草袋!怒气攻心他一脚蹬翻了御案甩袖退朝而去只留下一干文武官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怒归怒信还是非送不可的。谁去送呢?正在崇祯皇帝忧心如捣之际忽然太监通传说是宫门外有人求见。这一来成就了一段突围传旨的千古佳话也造就了一个不惧死难铁骨铮铮的大明好男儿。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说。

一百二十九回

    崇祯正在忧心彷徨之际忽然来了这么一根救命稻草照理说该当十分高兴传进来大加慰勉褒嘉才对。可是他听了这人名字非但全没露出半分喜色两条眉毛却反皱了起来在印堂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外面求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休宁人金声官拜庶吉士的是也。此人对于崇祯皇帝来说丝毫也不陌生甚至就在前不久的一度还给他当作天降救星十分信任重用的。可是如今早已大大不同他举荐申甫申甫在卢沟一战给皇太极打了一个全军溃灭;他举荐刘之纶刘之纶却又是一个只知夸夸口谈一到动真格的便只晓得向朝廷要兵要粮的家伙。崇祯禁不住痛恨自己早瞎了眼竟会将这样的两个家伙委以重任。但若是骤然将金刘两人撤职查办一来十分有损他做皇帝的识人之明二来当此危急之际也实在不好再得罪朝廷大臣。虽说他们都市一帮吃国家俸禄的米虫可是倘若臣子们忽然都不见了他一个光杆皇帝又要如何是好?所以金声与刘之纶便给皇帝客客气气地冷藏了起来。

    本打算就此不予追究没想到这两人还是不住惹他烦心一个罗里罗嗦地给申甫请恤典一个又是请京营兵又是请关外川兵自己都没加理睬他居然上表要求自行招募。招募了又怎样?还不是如同申甫一般尸骨无存的下场!连京营都难以对抗鞑子的猛烈攻势临时招募起来的市井游勇又能算得甚么。关外川兵遥不可及他刘之纶凭甚么说这种大话?崇祯皇帝心中对于战局已经大半绝望了。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的唯一一点亮光便是正屯驻城南观望的辽兵。

    现下崇祯尚不知道来的是祖大寿一部还是三个总兵都赶来了。城门已经给鞑子兵完全隔断守将寻到围城的缺口从城头缒下几个探子去都没能活着回来是以只是远远瞧着乃是明军服色却看不清打着谁的旗号。

    若是只有祖大寿一人那还好办倘若桓震这个无君无父的逆臣也在那就糟了。一想到桓震崇祯便忍不住要抽自己两个耳光。袁崇焕是如此桓震又是如此自己总是养虎遗患纵容得边将尾大不掉就拿现在来说几个辽将竟然借着虏势迫他妥协长此下去他这个皇帝哪里还有半点人君的尊严!以后非得好好整顿不可。

    想到以后崇祯不禁苦笑不已。能不能过得今天还不好说怎么就想到以后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觉得金声此来似乎也并非不好犹豫片刻对小太监微微点点下巴示意他传金声进来旋即仰起了头望着文华殿的殿顶不知在想些甚么。

    那小太监一直战战兢兢地捕捉皇帝脸上的每个表情方才崇祯眉头深锁满脸怒色把他吓得一颗心扑扑直跳皇帝这么微一示意他竟没能反应过来。崇祯了一忽儿呆低下头来见他仍是直挺挺站在那里不由得大怒咆哮起来。那小太监这才明白皇帝叫传金声入见吓得屁滚尿流一股脑地叩头。崇祯懒得同他废话唤侍卫进来拖下去重打另叫人去传金声了。

    不多时金声给引了进来拜呼已毕便道:“臣闻传诏乏人愿替陛下分忧。”崇祯没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得一怔。金声拜了三拜道:“臣书生素矢忠义遭遇圣明日夜为陛下忧念天下事向以食禄无功自耻。今兵逼京畿有用臣之处愿以死报陛下。”崇祯微一摆手道:“那也罢了。朕问你你有甚么法子能冲破鞑子围困将这一份诏书送到祖大寿营里?”

    金声叩头道:“臣请效张巡藁人之法以惑敌军。”崇祯问道:“何谓藁人之法?”金声道:“唐时安禄山作乱叛将令狐潮以贼众四万薄雍丘城人心大恐。守城的乃是张巡对众将说道:贼知城中虚实有轻我心。今出不意可惊而溃也乘之势必折。后来城中矢尽巡乃缚藁为人千余被黑衣夜缒城下潮兵争射之久而知是藁人;其后复夜缒人贼笑不设备遂以死士五百斫潮营焚其垒幕追奔十余里而止。此虚实之道也。臣请效此法以乱敌。”崇祯不耐烦道:“这故事朕自然知道。只是你究竟要如何做法?”金声道:“请陛下准臣上城察看到时自有主张。”崇祯冷笑道:“好一个自有主张!”想了一想用力撕下龙袍一块袖子丢在地下道:“你且持此物往见祖大寿若真有命见到甚么也不必说只问他还是不是大明臣子!”说着拍案而去。

    金声神情坦然膝行上前拾起龙袍对着空荡荡的御座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这夜一入二更右安、永安、左安三门内一齐擂鼓虏营中听了以为明军将要出城野战慌忙操戈上马可是鼓声止息又复一片黑暗并不见半个明军的踪影。后金兵刚下马歇息鼓声又复震天响起如是者再三哪怕女真战士都是枕戈待旦也有些不堪扰累了。围困南门的是贝勒多尔衮、台吉德格类德格类与莽古尔泰乃是一母同胞都是努尔哈赤的继妃福察氏所出。虽是兄弟德格类平日对莽古尔泰的作为却甚瞧不过眼去起初还时常劝诫后来说得多了。莽古尔泰便暴躁起来。德格类生怕伤了兄弟情分又想明哲保身只好渐渐与他疏远起来却同代善、多尔衮等几个皇太极一系的贝勒愈来愈是亲近。莽古尔泰看在眼里两人时常吵闹有一回德格类指责他狂悖竟给他一怒之下掴了一个耳光。

    德格类为人谨慎小心此次从多尔衮困守南城门自知虽是多尔衮的长辈地位才能却都不及侄儿是以逢事必要同多尔衮商议而后定。今夜见城里明军反复击鼓却又不肯出战心中讶异不已忙去问多尔衮。

    多尔衮虽然年青脑袋却十分好使令兵士打起火把向着城门方向眺望一番低头思索片刻击掌笑道:“是了是了!”德格类忙问他想到了甚么多尔衮道:“前番咱们不是捉住了许多明军的探子么?定是敌人瞧咱们防备得谨严探子一个个有去无回城里守军与背后祖大寿的援兵没法联络因此击鼓不战叫我等不加提防久之防备松懈了他好趁机得手。”

    德格类惊道:“那可不得不防!现下祖大寿不敢轻动便是因为内外隔绝倘若给他们夹击起来我军可要大大不妙!”多尔衮笑道:“叔父说得在理。”说着便调配人手轮班巡逻反比前更加严密。金声次夜又施故伎多尔衮只令士兵半数歇息半数守在营前待命如此人人都可睡上半夜全不受金声的扰乱。

    金声眼看骗不过多尔衮去崇祯又叫人来催问他几时出城迫得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闯出去再说。至于到时候的死活也就顾不上了。就算赔进一条性命也算是为国尽忠死得重于泰山。临行之前却又上了一本说道:“前新军副总兵申甫战殁卢沟桥甫受事日浅直前冲锋遗骸矢刃殆遍非喋血力战不至此。请陛下加以恤典以勉臣子忠义之心。”崇祯一听他老调重弹不由得怒火直升起来哼了一声道:“无能之辈还敢来同朕要甚么恤典!”

    金声叩头道:“臣子死王事乃是本份。方今大兵薄境天下草泽之雄欲效用国家者不少生不得慰奖死不予抚恤不免冷了众人的心肠。”

    此话不提还好一入崇祯之耳立时触动了他耿耿于怀之事怒到极点反笑了起来指着金声道:“倘若你此去当真死了朕便连你同申甫一同下旨追谥号优赠!”当君主的对臣子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有失风度之极可是崇祯毕竟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登基以来的满怀抱负已经给皇太极入寇的一盆冷水冲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便全是焦躁不安了。

    此情此景金声也再难开口。只得再拜道:“臣去了愿仗圣天子威灵一举成功。”他离开宫中便寻了申甫所遗残部二百余人勉以申甫旧恩邀他们是夜一同突围。这些人从军之前多是些市井无赖平日常将义气二字挂在嘴边真正事到临头却又个个退缩任凭金声说干了嘴皮连孔夫子关老爷也都搬出亦只说得八十三人愿从。

一百三十回

    话表两端却说桓震一路上慢慢行军只因他防备十分扎实后金大军虽然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却也不敢贸然分兵来截如此这般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京城已经是二十六日了。他早派前锋游骑与祖大寿互通消息知道他屯兵敌后已经两日未动多尔衮摸不清他的用意也没轻易前来踏营。祖大寿叫人带信来说现如今的形势只要城里支持得住内外夹攻起来后金大军无路可退必然元气大伤。怕就怕外面打将起来北京城防却如软豆腐一般在紧要关头泄了气鞑子倘若进城生灵涂炭那且不说一干辽将可就当真成了纵虏叛国的千古罪人如何要得?是以祖大寿催促桓震设法与城内马世龙取得联络莫要像如今这般内外隔绝。眼下皇太极攻城愈来愈是着紧看样子是见辽兵赶来想打进城去再做打算了。祖大寿想了数次法子都没法送信进城去。但辽兵向来不善野战内外夹攻尚有胜算若是不顾守军单由外面动攻势城内毫无呼应那又失了先机。

    桓震心中却早有数对来人道:“你且上复祖总兵叫他千万莫要着急切不可轻举妄动不出数日就要有好事生了。”来人疑疑惑惑地回去说了祖大寿也猜测不透桓震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左右自己这一支部队并不能成事非得城里京营配合不可只好听从桓震所言等了下来。这一等直等得祖大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虽说只是区区十来个时辰却犹如过了几十几百年那般长远。

    这两日晚间一过二更城门里便要一起擂鼓可是今夜却是毫无动静。等到三更过后城头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几十个人形先是聚在一处不久又分散开来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那便是金声与他的八十三名死士。

    这八十四人分作了四队分别从金声白天挑选好的四个地方由城上守军缒下城去。马世龙亲自前来相送说了许多敬重赞扬之辞金声全当过耳秋风听过便即忘记了。但马世龙嘱咐他务必约定祖大寿正月初五夜以三更三炮为号一起夹击他却牢牢记在心中。过不多久便听女真人大声喊叫说是捉住了奸细一时间人马扰攘火把点得通明喊杀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多尔衮一声令下八旗兵如同毯子一般铺了开来四处搜索。

    金声所穿的服色与其他人并无二致都是一身黑衣。他下城之后并不立刻离去却贴着城墙根伏了下来。那八十三人着地之后有些先前一时口快逞能答应下来此刻临阵却又后悔了的一遇到虏兵巡骑便即跪地求饶鞑子兵哪里理他许多胡乱捆绑起来便押回营去给多尔衮审问了。

    鞑子兵生怕城头放箭不敢靠近城墙远远瞧了瞧便掉头回营去了。金声直等到人马暂歇八十三人十有**也已经落网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一番猫着腰慢慢向南挪动。只要绕过女真大营再狂奔不足五里便是祖大寿的营垒金声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眼看便要穿过鞑子的防线了。可是便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喊声跟着火把亮起几队后金兵涌了出来有的持马刀有的持长矛纷纷对准了他。

    金声眼见事败暗叹一声直起身来任由后金兵上前绑了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多尔衮面前。

    多尔衮指着金声转头问地下一名俘虏道:“此人可是你们的脑了么?”他说的却是汉话那俘虏面露惧色望了金声一眼点了点头。

    多尔衮冷哼一声笑道:“这可不是佯装的了罢?方才你那冒认做领的同伴可已经给我砍做两截了!”说着上前拍拍给了金声两个耳光厉声喝问道:“你是他们的领是不是?”金声明知无幸索性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多尔衮打量他一番点头道:“嗯听说汉军之中做官的全是读书人出身此人才像个读过书的样子。”德格类在旁问道:“好侄儿读过书的汉人却是甚么样子?”多尔衮笑道:“便像这人一般一脸酸气的就是了。”德格类半信半疑瞧了金声半天也没瞧出酸气究竟何在。

    多尔衮问道:“你既是领可该知道你们究竟所为何来罢?是来刺探我大营还是向外求援的?”金声怒目而视闭口不言。多尔衮恍若不觉一般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一人应声上前躬身道:“贝勒爷。”多尔衮对德格类道:“叔父可愿看戏?”下巴朝那人一点道:“此人是咱们攻下固安时候开城纳降的那个……”那人谄笑道:“小人是固安县丞李浑。”多尔衮鼻子中哼了一声算作回答问道:“我听说你们汉人自有一番叫犯人开口说话的法子是不是?”李浑不知多尔衮何意怔了一怔点了点头。多尔衮指着金声道:“这个人便交给你一个时辰之后拿口供来见我。”又叫过一名戈什哈来道:“你瞧仔细了他是怎么对付那人倘若取不到供便照样施用在他的身上。”

    李浑吓得浑身抖当初固山县令犹豫不决战不敢战降不敢降是他先下手为强开了城门固山县无路可退只好与他一起投降事后愈想愈觉有辱斯文一根麻绳吊死了。李浑却不知怎的巴结上了多尔衮给他收在身边入了奴籍就如未迹时候的宁完我一般。

    德格类听多尔衮说得有趣忍不住也要观看。李浑一则害怕一则全力讨好主子把做县丞时候跟狱头阴捕们学来的种种逼供手段一一使将出来。金声死而复苏仍是骂声不绝看看一个时辰过去除却从他怀中搜出的一块龙袍多尔衮是一无所获。

    单从这龙袍一角并不能推测出甚么来金声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李浑用尽了刑罚也无计可施。眼看再拷打下去金声便要断气多尔衮喝叫停手心中不由得有几分佩服这个硬骨头的书生。究竟为甚么他要那么忠于那个皇帝?北京城里那个同自己年纪差不许多的青年人究竟有甚么好处叫他这么忠心不2?多尔衮摇摇头虽然跟范文程学会了汉话可是汉人的心思他还是不明白的。难怪哥哥皇太极要这么信用汉人对于粗朴豪爽率性而为的女真好汉而言他们实在太复杂太难懂了。

    金声缓过劲来呸地一口血向多尔衮吐了过去但他重伤无力这口血吐在多尔衮身前一尺的地下洇成鲜红的一片。多尔衮却不生气叫过从军医生来给他裹伤这个有趣的汉人他不愿让他死。

    那从军医生名叫狄五味也是一个汉人是大军经过遵化的时候从城里捉来的。多尔衮觉得汉医药理远较萨满巫医高明许多一路上捉了不少名医有些送给兄长这个便自己充做奴隶。

    多尔衮不愿多留叫将金声关押妥当明日再行审问便即转身离去瞧也不瞧李浑一眼。李浑只以为主子已经抛弃自己一时吓破了胆子两腿嗦嗦抖一条水线顺着裤脚直淌下来。

    狄五味一面给金声裹伤忽然从药箱中捡起一枚药草举在手中仔细端详大声自言自语道:“我叫狄五味你尊姓大名?”金声一惊偷眼望了望帐篷门口的守卫狄五味仍是保持那个似乎研究药草的姿势道:“别担心他们都不懂汉话。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明日我可出营采买药材你有何话我可以代转。”

    金声疑惑不已不知此人究竟是当真心在曹营身在汉或者只是那多尔衮安排下套得自己口供的一枚棋子?他身陷虏营已经绝无生理倘是前者消息传得出去自己死也瞑目;若是后者呢?除夕夜城里没有外援贸然开城出战必定给虏兵杀得大败亏输。

    狄五味见他犹豫急道:“快!”守卫似觉有异朝里望了一眼。狄五味慌忙用力撕扯包扎用的白布大声嘟哝道:“这布怎的这么脏?明天可得同贝勒爷说说去买些好白布否则兵士岂不倒了大霉?”大约“贝勒爷”三字守卫是常听汉人称呼多尔衮的知道那是指自己旗主当下放了心又拄着长矛四面警戒去了。

    金声眼见事情已经不容自己选择一咬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一赌。都是炎黄子孙眼前这人也许真是有心帮助自己。

    半个多时辰之后狄五味急匆匆奔入多尔衮的大帐报说金声已经咬舌自尽了。多尔衮虽觉可惜可人死不得复生叹一口气也就罢了。

一百三十一回

    腊月二十七这天下了一场几十年难见的鹅毛大雪。皇太极眼看年关将近天气又是如此酷寒士卒实在难以作战。遂下令停止攻城三军缩入营垒再不出来了。范文程更为他作元日贺表令人射进城去名为请贺求和实际却是一封最后通牒要崇祯皇帝下令辽兵后撤五十里地放后金大军安然离开否则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打下了北京城与崇祯一家同归于尽。崇祯接了表文自然又是大怒马世龙趁机奏上初五起攻击之事崇祯盛怒之下一口答应了。

    虏兵不再攻城北京城上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可是天气滴水成冰京城守军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直冻得手握不住枪矛。辽兵棉衣暖和女真人从小惯了爬冰卧雪却都不是多么难受。

    桓震可就抵受不住了过惯了现代暖冬的南方人哪经过这般的苦寒?前几个冬天虽说也冷可从没这么冷得离谱似乎骨髓都要结冰了一般。冷归冷他身为主将也不能缩在帐篷之中烤火仍是顶着寒风大雪巡视营垒检查士卒的饭食棉袄直冻得脸色青。颜佩柔是苏州人更禁不起冻昨晚便受了风寒病倒了。桓震很是担心却又怕露出破绽不敢让军医诊治当下一早便叫两个亲兵往附近乡镇去寻个医生来替她把一把脉。

    哪知京师周围被了兵祸乡民纷纷逃亡就连大夫也逃走了只留下一间空荡荡的药铺还有大堆大堆的药材。两人扑了个空正要回营却有一人推门进来。一个亲兵反应甚快一把将他按住仔细讯问之下却是多尔衮营中的医生此番乃是来镇子上采办药物的。这一下大喜过望虽不指望他替自己人诊治可是捉住了敌人的军医也是大功一件两人喜滋滋地押着俘虏回去了。那军医似乎自知无路逃脱并不挣扎任由他们押着到了桓震面前。

    桓震心中打鼓多尔衮为甚么要购入药材?是死伤严重?是准备动新的攻势或者只不过是恰好药物用尽了而已?一切都要从面前这人身上寻到答案。

    旁边一人笑道:“原来是买药的大夫。不如让小人同他谈谈生意经何如?”说话的是个身穿白狐皮大衣的胖子人长得既胖且白又穿了一件雪白的皮裘整个儿瞧上去就如堆起了一个雪人一般。

    桓震怔了一怔点头道:“也好。李兄无须客气。”说着嘉奖押送的亲兵几句叫两人退了下去。李经纬笑嘻嘻地一拱手道:“小人告罪。”说着站起身来绕着椅子转(滚?)了个***仍是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大夫高姓大名啊?生地多少钱一斤熟地又是多少钱一斤?大黄呢砒霜呢?”

    那军医却不慌张一字一句的答道:“小人姓狄贱名五味便是五味子的五味。生地2两3一百斤熟地两五一百斤大黄两八砒霜军中用不到并不曾买过。”李经纬显然不曾料到他答得如此爽快不由得也是一愣旋即笑道:“哈哈好好!狄大夫既然是爽快人那便不用咱们多说了。”说着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狄五味并不理他对桓震道:“敢问这位可是祖总兵祖大人?”桓震本能地刚要摇头忽然想到甚么点头道:“我正是祖大寿。你有何事?”说着飞冲李经纬抛了个眼色。狄五味哈哈大笑道:“大人何必骗我?来此路上我便偷耳听得兵士议论桓大人如何如何莫非不是你么?”

    李经纬闻言在一旁嗤嗤直笑。桓震脸上微微一红硬着头皮道:“不错我是桓震。你究竟有何事?说了出来方能押送你去见祖大人。”狄五味昂道:“我非囚犯谈甚么押字!”桓震愕然失笑道:“你已经给我部下捉住不是囚犯又是甚么?”狄五味微一撇嘴转眼瞧见帐中一张矮几顺手抄将起来大喝一声抡起来向头顶砸去矮凳应声四分五裂。[注武警的训练表演中有一项是用砖头砸脑袋的估计是硬气功之类。]

    桓震大吃一惊那矮几虽说仅是几块木板粗粗钉成只为放置文书之用的可他这么随手一砸便能硬生生用脑袋将之顶断这一身本事当真也非同小可。如此说来若非他自己愿来凭那两个亲兵确乎制不住他。

    李经纬拍手喝采大声叫道:“好好再来一个!”狄五味微微一笑道:“这位大人小人是个大夫可不是跑江湖耍把戏的叫大人见笑了。”李经纬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道:“莫管这许多你跟我回山西去如何?我家孩子最喜这些玩意儿你也不必费心悬壶了就在我家里做个护院教师不好么?”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你怎么在我这里招揽起护院来了?狄五味面无表情的道:“好与不好小人说了不算还要问这位桓大人。”

    桓震奇道:“问我作甚?”狄五味躬身道:“大人莫怪。满鞑子眼看便要打进北京去了大人倒还悠闲得很。”桓震打个哈哈一时无言以对。狄五味续道:“大人可知道我来时听兵士议论的是何事?”桓震心里一沉板着脸孔问道:“何事?”狄五味道:“他们在惦记年夜饭要在何处吃呢。”

    桓震心中感慨万千战争这东西给人带来了财富名望与土地可是又叫多少人大年夜不能与妻子团聚又会叫多少人一辈子再也吃不到年夜饭啊。但他们毕竟还有家乡有个过年时候可以想望的地方。自己在这年代可是连根都没有的一株浮萍逢年过节又去想谁才好?

    李经纬笑道:“狄先生喜欢在哪里过年也要看狄先生的一句话。”狄五味倏然抬头盯着李经纬目光中满是惊疑之色。桓震点头道:“实话说鞑子采买药材是不是将有异举?”

    狄五味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桓震奇道:“错了?”狄五味笑得眼泪也迸了出来正色道:“不是鞑子将有异举却是大明的军队将有异举。”

    桓震疑惑道:“此话怎讲?”当下狄五味便将金声所托之事说了一个大略说到马世龙之约时桓震眉头深锁李经纬却是若无其事。他一口气说罢帐中再无一个人出声沉寂良久桓震才叫人带他下去安歇仍是旁若无人地呆李经纬叫了数声他也全没听见。

    李经纬笑道:“大人担心甚么?内外夹击可不正是一个好机会么?”桓震没好气道:“甚么好机会?以眼下辽军的兵力倘若有了内应阻住鞑子兵不让攻入城去大胜只是一夕间事。”李经纬奇道:“既然大胜易如反掌大人还有甚么可不高兴的?”桓震注目瞧着他摇头道:“你是当真忘记了还是佯作糊涂?倘若一鼓而胜虏兵就此退去那么福王那边要怎么交代过去?”

    李经纬大笑道:“我瞧桓大人担心的不是对福王没法子交代却是别的事情罢?”桓震脸色青右手不觉按在了佩剑之上沉声喝道:“你说甚么?!”李经纬自觉玩笑开得似乎过火连忙打恭作揖陪起不是来道:“大人放心小人与您绝对是一条心思绝无二致。”桓震仍是直瞪瞪地瞧着他许久许久长叹一声道:“为甚么?”李经纬反问道:“甚么为甚么?”桓震摇头道:“没事。马经略约我出击你说当如何应对?”李经纬满脸堆笑的道:“大人心中自已有成竹何必反来问小人?”

    桓震摇头道:“我不知道。”李经纬也跟着摇起头来两人视线一碰不觉都笑了起来。

    李经纬躬身道:“桓大人事多小人就不在此搅扰。”桓震点头道:“是华先生一人独处甚不妥当我暂且叫黄杰陪伴只是黄杰毕竟年轻还是你去的好。”李经纬摇头道:“桓大人看人的本事真不怎么样。”说着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自顾出去了。桓震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随即召集诸将说了狄五味传来的消息马经略约定除夕夜一同攻打鞑子大营解京师之围。众将听了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天赐良机有的说须提防鞑子的诱敌之计更有一两个赌气狠声称皇帝一日不释放袁崇焕辽兵便一日不替他卖命的。

    桓震不动声色侧耳听着众人议论半晌挥手止住问道:“此事进退两难各位可有甚么高见?”张正朝先开口道:“俺不理这许多鸟事但能杀得皇太极给俺弟弟报仇雪恨的无有不遵。”桓震点了点头道:“那个自然。咱们这里许多人哪一个不想生吞活剥了皇太极的?这话就不必说了。”黄杰道:“末将以为那狄五味来历不明不可轻信。”就有几人喧叫道“你不是一样降叛不定来历不明么?亏桓大人还敢用你!”桓震连忙喝道:“眼下议的是狄五味不要乱扯旁人!”那说话的是一个游击见主将斥责悻悻然闭了口。一时间众人又议论起来仍是各持己见总难有定论。

    桓震冷眼旁观但见吴三桂始终站在末尾一言不忽然问道:“吴世兄你若有所思恍然不觉外物想必已经有了高见罢?”

    吴三桂一惊抬头道:“不敢不敢末将只是有一点十分不解。”桓震随口问道:“甚么?”吴三桂面现犹豫神色讷讷道:“这个……”桓震笑道:“不必拘束只管说。”吴三桂想了一想走上前来俯在桓震耳边细声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出口桓震神色立时大变饶是他定力甚好仍是露了些许迹象有几个眼尖的将领已瞧出蹊跷互相打起了眼色。

一百三十二回

    桓震勉力镇定心神强笑道:“世兄不可乱加猜测桓某人受袁军门恩惠甚重眼下所作所为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军门的性命。”转向诸将道:“这些日来行军缓慢一来是恐怕有失二来也是为了观看朝廷的动静究竟肯不肯放督帅出来重新带兵。”

    他这句话说出下面立时一片喧哗袁崇焕在众将中间威信素著自他下狱之后许多人都暗自生了气馁之心。此刻听桓震说似乎尚有希望让故帅重行带他们打鞑子岂有不欢喜之理?一干武夫不愿意去想那许多平生讲的是忠义血气桓震如此一说他们便信之不疑吴三桂却眨眨眼睛露出一种狡黠神色连连点头称是。

    桓震心中但觉此人十分阴险城府深沉得紧。方才他伏在自己耳边说的乃是这一句话:“抗虏者借虏救袁者杀袁。”旁人乍听或许不明白这句话究竟何意可是在桓震这个有心人听来却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般。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思竟然给他瞧出了端倪怎不叫人害怕。不由得又感庆幸幸好李经纬之事并没对他泄露半分消息对外人也只说是缴送军粮的商人否则不定还会闹出甚么乱子呢。

    吴三桂眼见煽动不了众将手中又没有甚么凭据再者说倘若惹怒了桓震于自己不见得又有甚么好处当下随口附和几句退了下去。桓震松了口气又同众将商议除夕夜究竟是否要应合马世龙。祖大寿那边他也已经遣人去送信大约晚间便能等到回复了。

    这边议定的结果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只有到时候按兵不动瞧城里是否真的起攻势再作打算。后金兵没有大型火炮是不是城上开炮老资格的炮手一听即可明白。与其冒上中了敌人计谋的风险倒还不如索性延误战机城里守军不动城外辽兵也决不动。祖大寿方面也是一般的看法。

    这天晚上颜佩柔病势更重起来白天狄五味替她把过脉才离开军营说是只不过感染风寒吃几服解表汗的方子便好。可是药煎了吃下去非但不见好反起高烧来数九寒天一张脸烧得火烫。桓震看在眼里又是心痛又是愁看看大战将至实在没法子再留她在军中虽则不放心她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离开自己身边可是一旦打将起来自己决然不能分心照顾于她。一时间左右为难没了法子。

    他怕颜佩柔病中闷处理完军中事务便来陪她聊天。他是川西人氏给颜佩柔讲起成都十八怪来听得她不住微笑。谈了一回颜佩柔渐感精神不支睡了过去。桓震却不得安睡信步在军营中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李经纬所居的营帐之外犹豫片刻向里叫道:“李先生?”李经纬应声而出一见是桓震胖脸上立时堆起笑来道:“桓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桓震也打个哈哈道:“军营里原本是桓某人的地盘何须李先生来迎我?”

    李经纬哈哈大笑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独一人之天下也!军营者全军兵士连同经纬在内之军营非独一人之军营也!”桓震同声而笑笑了几声蓦然顿住脑袋之中一片空白背脊冒出一身冷汗来。李经纬见他神色有异连忙打恭道:“怎么小人说错了么?失言失言大人原宥则个。”桓震惊疑不定反复瞧了他几眼但见他一脸无辜似乎方才那话真是无心之言何况这等时候决不能与他破脸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帐篷角落之中的榻上睡着一人听见两人说笑醒了过来坐起身来点头致意道:“桓总兵来了。”桓震连忙上前招呼道:“华先生可过得惯这营伍生涯?”那姓华的生得其貌不扬又黑又瘦却穿了一件肥肥大大的皮袍子瞧起来晃晃荡荡十分不伦不类。听得桓震问他摇头道:“但为王爷的大业那也没甚么。”话头一转道:“克勤受了王爷的重托定要将事情办好才成。他老人家在洛阳还等克勤的消息呢。”

    这姓华的名叫克勤字奋成是福王朱常洵王府中的一个幕僚。何以此人会在此处?这还要从遵化铁场李经纬与桓震一别说起。

    当日桓震受任辽东离开京师之前途径遵化办妥了铁场事宜便与李经纬分手。那时李经纬言语之间便暗暗透露出他与福王常洵颇有勾通说是福王尚未就藩之时厥父曾是幕下的一个宾客。对当年常洵不得立太子悻悻然甚有不平之感。当时桓震急着赶赴辽东全没放在心上后来宁远闹饷两人又再见面他便替福王拉拢起桓震来桓震明知朱常洵生性贪残只用言语推诿过去李经纬也不再强求。待到皇太极薄边入寇桓震从援京师在遵化铁场伏击恩格德尔李经纬便挑明了说上一次借予桓震应付兵饷的三万银子乃是福王的家财取出了当时桓震所写的借条要他立时归还。

    桓震率军在外一时间哪来这许多银钱?本想置之不理反正自己大兵在手李经纬一个行商又能如何?然而仔细一想这道理自己明白难道李经纬便不明白?所谓索债是假为福王拉拢自己才是真的。倘若一口回绝此人手中还有比借条厉害百倍的东西那便是自己私卖军火、参股出海的凭据。一时间竟起了杀心一面虚与委蛇要他去河南向福王致意一面就要对李经纬痛下杀手。

    便在剑出鞘前一瞬桓震突然改了主意。福王虽然贪残却也富可敌国当时人有“洛阳富于大内”之说。非但如此朱常洵还拥有河南、山东、湖广的大片肥沃田地倘能利用得当未始不是一个极好的助力。反正福王无非也是不甘心皇位落在哥哥的后人手里然而当皇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光是一班朝廷大臣的攸攸之口便足够他堵个半天。自己却无须管那么多暂且虚应故事能从福王那里榨得一笔就算一笔。

    想明白了这一层便任由李经纬离去。后来战事日紧京师受困福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准备起兵勤王了。桓震心中清楚勤王是假预备抢夺皇位才是真的。可是只要侄儿活着一天他朱常洵便没半点念想唯一的指望是虏兵打破北京将崇祯皇帝捉了去或是索性杀了最好连太子也都死了那时他便可找一班势利臣子上表劝进反正朱常洵有的是钱有钱使得磨推鬼哪怕韩爌这种硬骨头不肯低头周延儒这等人总有给他收买过去的。

    干这件事手里还非得有兵不可。明制藩王一旦离京就藩便不得擅离藩地自然更不可能拥有军队。虽说朱常洵的田庄之中蓄养着数以万计的庄丁叫他们披甲持枪也算兵士然而一则决不能同朝廷的正规军相提并论二则藩王私蓄军械那是极严重的罪过河南到北京千里迢迢莫说他朱常洵自己没本事带兵赴援他手下更没一个够资格干这桩事情的人。王府豢养的幕客虽然甚多却都没有名分见不得光更别说名正言顺地领兵打仗了。

    因此朱常洵便想到这个法子他信奉钱可通神人心军队舆论甚至皇位都可以拿银子买来只待战局到了最后关头哪个武将立下了头等大功便将他收买过来那时就算自己的勤王之师与他合兵一处只要成功夺位又有谁能说个不字?哪怕失败也不过一死而已反正这些年来自己已经享受够了就算立时死了也已经赚够了本总好过一生一世都活在痨病鬼常洛的阴影之中。至于为甚么选中桓震李经纬坚不肯说桓震也拿他没法只得不了了之。

    桓震虽然答应了李经纬起初可并没打算兑现诺言。他心中明白若是福王做了皇帝只会比他的父亲更加贪心敛财那时恐怕整个中国都要毁在他手里了。后来袁崇焕下狱他与崇祯皇帝也撕破了脸皮整个辽东已经再无退路。皇太极是不能不打退的否则岂不是明朝仍亡八旗仍旧入关中国社会又再倒退自己所有一切努力统统付诸流水?可是皇太极一退崇祯必然卸磨杀驴他是皇帝整个中国的官僚机构都掌握在他手里凭借辽东之力是绝然无法同他对抗的。那时候不光袁崇焕连同一干辽系将领的去留存亡都成了大问题。辽东没法子脱离内地独立抗击后金更加不能投降了后金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让崇祯去死。

    这时候洛阳方面又派人来事情展到了这一步桓震才开始重新考虑李经纬的建议。只是他却并不情愿当真叫朱常洵做了皇帝怎生用个法子借力打力他自离开蓟州以来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至今仍旧没有答案。

    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应承拥戴福王两年前的桓震只是一个生死由命、捞一把算一把的光棍汉可现下他肩上担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也不光是一个袁崇焕的性命却是整个辽东整个中国整个汉人民族的生死存亡。

一百三十三回

    日子过得飞快不觉已经腊月三十了。照惯例除夕夜皇帝须得亲享太庙朔日要御皇极殿受百官朝贺还要遣官祭祀历代皇帝的陵寝。这些仪式在太平时代本来算是皇帝宣扬威信的手段可是放在如今朱由检是没半分心思做这些事情。虏兵攻势虽然暂且停息可是皇太极的贺表仍如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众臣之中已经颇有人主张委曲求全暂且承认虏酋的汗位同他讲和。按说有了这个台阶崇祯该当放下皇帝架子才是可是兵事一旦稍稍平息他心中又抱了一线希望马世龙信誓旦旦说祖大寿已经应允初五夜夹击鞑子到时定可一举解京师之围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又何必管他甚么和书?几个大臣上表请他应许疏上一概留中不报。臣子们约莫也能猜测到皇帝的心思都知道他向来如此谏无可谏何况前有袁崇焕的样本谁再敢提和虏恐怕得先看好自己的脑袋才成。

    皇太极得多尔衮报知马世龙谋与祖大寿里外应合于初五夜出西门、南门门夹击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大骂明人无信自己勒兵停战他们却背地里捅刀子。当下调兵遣将要趁除夕年关明人毫无防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莽古尔泰连吃了几场败仗给皇太极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里又是屈辱又是不甘卯起了一股蛮力要在除夕夜的攻城战中大显身手。

    袁崇焕在狱中日子过得却是愈来愈苦虽然余大成托人设法照应可是镇抚司中全是尚书梁廷栋的亲信那梁廷栋既是主官心胸偏又十分狭窄袁崇焕曾得罪过他几回他便摆在心里无时或望起初余大成使了银子还能照着官员坐监的标准供给衣食后来银钱用光便渐渐虐待起来吃不饱窝头苦菜的事情也是常常有之。这些事情袁崇焕并不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外面的战局。没有自己在那一帮辽东的将领们能听从朝廷的约束么?北京城防能抗得住皇太极的凌厉攻势么?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提心吊胆胡思乱想袁崇焕当真快要疯了。

    幸好还有个傅山在两人谈天说地不觉间已经变做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傅山先时尚对他怀有几分戒心后来渐渐了解他的为人也就芥蒂尽去。

    牢头禁子也要过年看看时候将近入更不少人便私自溜号回家去了。余大成买通了狱设法给两人送了些酒菜进来权且度岁。

    韩爌杜门称病已经多日期间不论是周延儒假惺惺的前来探听风声还是成基命等一班老朋友上门劝他不必赌气韩爌一概都推病不见。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个朝廷里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他也不愿再管了。现在他只等待皇帝的一纸诏书赶他回老家颐养天年去就如当日的钱龙锡一般。异日鞑子倘若真的打来哪怕纠结族人决一死战赔上这条老命也就是了。年关到来他也全无心思与家人欢聚一个人躲在书房长吁短叹借酒浇愁。

    夜愈来愈深眼看敲过了三更三点韩爌已经醺醺然略有醉意。他站起身来抛下酒杯朝着神宗皇帝定陵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那里葬着驾鹤已久的万历皇帝葬着他的第一个主君。屈指算来自从万历二十年自己考中进士至今宦海浮沉已经三十八载。三十八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上要担心皇帝猜疑不信下要提防佞臣蜚言离间回想光宗皇帝临终时被衮凭几俨然顾命的情景如在目前自己却为叶向高、魏忠贤倾轧不能善尽辅之责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今上即位不久召还委以重任本想振作暮年辅助圣主俾有一番作为可没想到陛下自打剿除阉党之后愈来愈是刚愎自用不纳雅言韩爌性情温和又不能如刘一燝一般不管不顾地力谏自觉朝廷之中渐渐没了立足之地。或者此次门生袁崇焕下狱正是自己引退的时机罢在他的心里有时会这样想。可是当此危急关头倘若不顾而去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又怎么去见光宗贞皇帝?韩爌伏在地下痛哭失声。

    忽然一声炮响韩爌激灵一下抬起头来愕然望着窗外。不是停战了么?这又是哪里开炮?一个仆人匆匆奔了进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鞑子忽然攻城城上正在打*炮呢。”韩爌大吃一惊忙奔出去瞧时只见东方火光冲天喊杀声、火炮声隐隐传了过来顿足道:“糟了我军毫无防备必给打个措手不及!快快取朝服来老夫要入朝见陛下。”

    崇祯皇帝正在奉先殿一个人呆想着历代祖宗的丰功伟业太祖成祖皇帝开疆括土四夷宾服子孙后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英宗睿皇帝大败于瓦剌哥哥熹宗皇帝丢了辽东到得自己这一代竟然被满鞑子大举入寇迫得要订立城下之盟每每想起来就觉无颜面对祖宗。奉先殿上长明灯昏黄的光闪闪烁烁仿佛列祖列宗的灵魂正在那里责备他。崇祯皇帝忽然想起从前听徐光启说的天主教故事来人死之后或升天国或下地狱祖宗们自然是在天国了倘若自己当真对虏酋低头会不会触怒神灵将自己打下地狱去?那时可也无所谓看得见看不见祖宗们了。

    他用力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脑袋里一片胡思乱想。今天是除日呢明日便是新年了皇儿们又长了一岁。慈烺去年十一月已经定为皇太子之选写了金册正要行册立之仪虏兵大举入寇便给耽误了下来。不知明年甚么时候才能再举行仪式。想到慈烺崇祯忽然记起差不多已经十几天没有去看过他了。不知他现在可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亲子之心一动再也按捺不住。崇祯下令摆驾坤宁宫要去看看皇后与小皇儿慈烺。岂知走到半路便有高起潜慌慌张张来报说城下已经打了起来皇太极挥大兵尽力攻城马世龙见敌人势大不敢开城迎战只在城上指挥炮还击。辽兵仍是按兵不动不知意欲何为。

    崇祯大惊没想到所谓休战只不过是皇太极的缓兵之计待得明军毫无防备却杀一个回马枪。这下事情大大不妙马世龙能守得住么?朱由检脸色铁青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滚落。

    此时此刻他再也没心思去甚么坤宁宫一叠声吩咐传诏马世龙务必坚守城池又叫各部尚书都到城上去协防。这才回到寝宫心中一片忐忑不安一忽儿想打退鞑虏自己坐在皇极殿受百官赞颂一忽儿想皇太极终于攻将进来自己连同妻子都成为鞑子的俘虏就如宋徽宗、英宗皇帝一般吃尽苦头不由得不寒而栗。一忽儿又想哪怕当真攻破了外城凭借皇城还可抵挡一阵何不趁这个时候逃走?前些天叫太监们缝制的布囊已经装满了细软马匹也早在宫中预备好了。想走现下便可走得。只是倘若当真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成了弃国逃亡的出奔之主?

    高起潜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伏地叩头道:“皇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奴才们誓死守城无妨陛下万乘之躯系着天下安危何必自蹈险地?”崇祯似没听见良久摆手道:“让朕想想想想……”

    此时宫中已经乱成一团不知甚么人大叫鞑子打来了后来一而十十而百人人皆随着乱喊一众太监宫女哪见过这等阵仗哭爹叫娘之声响成一片就有人要开宫门逃走。纷乱之中却有人还不忘了趁火打劫闯入库房中掠去了许多金珠绸缎。

    崇祯皇帝听着一片纷纷乱乱逃走的心思愈来愈甚。明制大驾征行则大营居中五军分驻步内骑外骑外为神机神机外为长围方圆二十里可谓浩浩荡荡。可是眼下乃是逃难哪顾得上讲求排场?何况就算想讲三大营也都给拉上了城去御敌压根儿没法调得回来。可是又不能没有军士翼护只得传锦衣指挥来叫他调集锦衣卫候命。那时锦衣积弊已经甚深卫士占役、买闲比三大营更烈主官但以铠甲旌旗足以夸人自骄蒙蔽一下皇帝骗取军饷。平日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是一把好手当真御敌就变成了一摊稀泥大汉将军骑马落马红盔将军放枪炸膛都是家常便饭。

    崇祯却并不知道这些传召锦衣指挥谢在元毕便使人去接取周后与田、袁两位妃子及皇子慈烺、皇女媺娖随行。前次围城时候本已诏令各宫自行收执细软她们也都该心中有数了才是。虽说如此但女子究竟是女子听说敌人打来要预备逃难了禁不住便慌张起来袁妃当场吓得两腿软动弹不得田妃又是这个也想带着那个也放不下。倒是周后总算是当年在信邸一同风雨过来的遇事镇静许多只叫宫女每人背了随身的一个包袱。

    韩爌赶到皇城之时马世龙已经看看坚持不住守军仓惶之中胡乱放炮几乎没一炮打得中的。皇太极似乎破釜沉舟全然不顾背后可能给辽兵攻击挥军不断冲杀顶着滚油抛石冲了上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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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介绍: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沈。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 
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一个普通的现代人,不会炼铁,不会打仗,不会烧玻璃,他在明末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能做些什么呢?人定胜天,是一个崇高的目标,还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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