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回
明军营中。
中军大帐袁崇焕居中而坐下面跪着桓震捉来的俘虏恩格德尔。这时候的恩格德尔早已经不是几日前那个牙关紧闭的硬汉子了给桓震一番折磨之下将后金军中诸般情形都一一说了出来。至于桓震用的法子说起来倒也简单至极他叫人做了站笼将恩格德尔放在里面行军旁边有十来个亲兵守卫一则看住他不使自杀二则不时用长矛捅他不让他睡觉。现代警察逼供的法子倒也十分管用恩格德尔数日不睡求死不得终于认输投降。
袁崇焕这还是头一次审问恩格德尔这种级别的俘虏深知他是建虏要人审起来十分仔细将皇太极身边的将领谋臣各大贝勒之间的关系问得一清二楚。审罢叫人将他押了下去好生看守目光一一扫过众将忽然问道:“诸位且说说看咱们下一步该当如何才好?”
桓震是知道皇太极将会留下一支疑兵同袁崇焕周旋自己绕道奔袭北京的只是自己的参与似乎已经让历史生了改变赵率教并不曾死又抓住了一个额驸皇太极是不是还会照原来的模式行动一时倒难以确定。就在他心中暗自盘算的工夫祖大寿已经出列躬身道:“督帅敌人远来粮草必然不继。咱们只消扼守蓟州城将虏兵大军拖在城下时日一久士气必沮。到时我四方援军毕至就算围而歼之亦非难事。”袁崇焕点了点头道:“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侯世禄以及黑云龙、麻登云、孙祖寿等部都已经奉诏东移大约不几日就可以抵达北京、通州。”桓震随口道:“这些队伍之中有许多是督帅亲手调教整顿过的不比别处的痨兵定能将鞑子大军阻在京城之外。”
袁崇焕轻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的道:“百里你方才说的是将鞑子大军阻在京城之外?”他将京城二字咬得格外重桓震听了不由得便是一怔自己这么说法岂不是暗示鞑子将会挥军直抵京师城下而明军只有在京城之外才能防守么?一时间愣住了不及答话。却见袁崇焕也是呆呆沉思忽然眼睛一亮双手猛地一拍道:“就是如此!我料皇太极此刻已经不在营中留下一支疑兵同咱们周旋大军却已经直奔北京去也。”说着便大声吩咐副将传令下去准备拔营。
桓震暗想袁崇焕果然也料到了这一点但不知他凭什么说得这样肯定?只听袁崇焕道:“咱们在马升桥和蓟州连截了虏兵两次皇太极定以为咱们拼死也不会让他们靠近京师一步。”右手一挥大声道:“可是本督偏要在京城之下同他们打一场攻防战!”众将闻言都是大吃一惊祖大寿抗声道:“畿辅要地岂容敌人深入督帅怎能拿京师和皇帝来孤注一掷?”何可纲面露疑色低头不语赵率教偏头瞧着桓震桓震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自己所知的历史同现实纠结在一起已经让他分不清孰先孰后孰真孰假了。
袁崇焕微微一笑道:“本督入关赴援以来在沿途重镇都留下精兵把守你们可知道为了甚么?”略略一顿不等众将应声续道:“鞑子所以跳梁难制缘由乃是马队飘忽剽悍然而彼空国远出必要携带大批草料大军困处关内很快补给便成问题。倘若不能战决攻克京师就只有立刻远飏一途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本督处处分兵防御便是要鞑子东撤之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就算闯过一关前头还有一关务要将鞑子大部歼灭在山海关以内!”
众将这还是次听到他的全盘布局个个都是面色十分激动祖大寿左拳击在右掌之中大声道:“督帅果然妙计!倘若真能如此数月之内灭虏朝食也都不是难事!”
赵率教也道:“不错建夷犯都抑或有碍观瞻可是倘若真能借此谋划得竟十年之功也未始不是辽事最好的结局。”何可纲点头附和桓震却道:“督帅何以这般拿得准山海关守军必定能阻截得住虏兵?倘若给他破关而出这一着可就用不上了。”
程本直向来稳重想了一想道:“给鞑子破关还是小事若是任其蹂躏关內外冀东辽西这一大片地那可麻烦了。十年来惨淡经营立时化为乌有要有目前规制恐怕穷天下之力再花个十年也办不到。”
袁崇焕点头道:“正是如此。本督入关之时曾在广宁留下三万军时刻待命。到时东可以赴援山海西可以奔袭辽沈。此事暂且慢议咱们眼下须得将这支鞑子大军拖在关内才成。时间不多诸位有甚么高见快快说来。”
赵率教道:“方才督帅言道皇太极自率大军绕道奔袭北京他既然故布疑兵来拖住咱们咱们偏偏不能给他拖住。率教以为此刻当先向南行转而向西避开虏兵哨探直赴京师城下设防。咱们须得到得比虏兵更早才是。”袁崇焕向帐外望了一眼点头道:“自是如此。”
桓震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问道:“督帅真有如此把握可以在京师城下决战只赢不输?”他这句话一出口众将尽皆变色纷纷怒目而视。桓震也不理他们自顾自的道:“城下决战万一失败又或者全军覆没北京立刻失陷难道督帅要重演徽钦故事么?”袁崇焕笑道:“只需凭城固守待得步军大队一到咱们有火炮大阵还怕他甚么?”桓震默然心想皇帝哪里会给你凭城固守的机会?一句话在嘴边转了一转终于还是不曾说出。
袁崇焕见他再没话说恰好副将上来禀报准备齐全随时都可出当即一声令下三军兜了一个***从南而西向京城急行。
桓震觑得他在中军单骑独行赵率教等大将全都不在身边暗想这倒是一个说话的机会当下策马赶了上去在马上躬身叫道:“督帅。”袁崇焕正在那里出神给桓震一叫笑道:“百里怎么?”桓震再不犹豫直截了当地道:“末将有一句话定要说给督帅知道。就算督帅怪罪那也无法可想。”袁崇焕见他神色凝重当下不加思索的道:“且说。”
桓震吁了口长气道:“方才督帅说可以凭城固守等待援军。可是督帅难道不曾想过万一陛下不许入城督帅又当如何自处?”袁崇焕奇道:“不许入城?陛下为甚么不许援军入城?前些时日咱们在玉田接到圣旨不是还慰勉有加令本部院尽统诸道援军么?”桓震望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这八个字两句话正是袁崇焕当年平台召对时候对崇祯说的。袁崇焕自然是言犹在耳当日自己说这两句话乃是担心自己在辽期间皇帝对自己失却了信任那时候崇祯回答他说:“朕自有主持”天子金口玉言他袁崇焕就算半信却也不敢半疑。想想自己赴辽以来除却数次请饷给皇帝驳回此外并没甚么嫌隙桓震这话却从何说起?
其实桓震心中也拿不准眼下崇祯究竟会怎么对待袁崇焕。毛文龙并不曾死或者现在的崇祯仍然是倚重袁崇焕的?但是这件事情他是宁可信其有的。当下道:“督帅所谓比之自内不自失也夫图敌之急敌亦必从而间之皇上素来独断倘若朝中再有一二官员推波助澜能不疑忌乎?”袁崇焕摇头道:“为边臣难本部院早已知之。然而势之在此却不敢因其难而不为也。”桓震暗暗着急袁崇焕说这话不过是针对一种潜在危险而他桓震却是清楚知道崇祯将要做甚么的。
袁崇焕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仍有成见叹道:“百里你我也算出生入死过来的究竟有甚么话不妨直说了罢。”桓震混混沌沌地应了一声心中翻来覆去想的只是一件事情:怎么能让袁崇焕相信皇帝要杀他?
想来想去除却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来历之外再无别法。可是这种离奇事情比“皇帝要杀他”还要来得匪夷所思又凭什么叫他相信?想想自己一年多来明明知道许多事情的生却全然不知从何下手加以扭转难道老天将他抛到这个时代就是来见证一遍那些过去?在外人看来他桓震既得天子信任仕途又是一帆风顺接连立下大功官职品级也是接二连三地长确是十分风光。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在暗地里是碰了多少壁?
就拿陕西的事情来说倘若崇祯肯听他的办法一面大搞以工代赈、以兵代赈一面从海上寻找财源借以带动国内手工业市场就算不能一举解决天灾饥荒少说也不会引这么激烈的叛乱。可是崇祯这个固执而小气的皇帝接连数次都将他的奏折驳回对于那些瞒灾瞒匪的巡抚倒是不闻不问搞得陕西乱事愈来愈大。
有了这前车之鉴桓震对于崇祯能否听他的话识破皇太极的反间计也是十分没有信心。况且崇祯要杀袁崇焕积恨已久所谓反间也不过只是导火线而已。可是要他坐视袁崇焕给碎剐在北京街头那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
两人谁也不言不语在黑暗之中策马急行。一时间只听得九千骑兵的三万六千只马蹄一起扣击地面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如同擂鼓一般打在桓震心头。
九十回
皇太极挥军下平谷过三河直奔顺义。探马报说前面百里之处有明军驻扎似乎便是大同总兵满桂的勤王之师。兵多又能怎样明军再多只要不是袁蛮子的兵在八旗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皇太极没怎么多想下令留岳讬一旗奇袭满桂不消恋战只不让他在自己侧翼碍手碍脚便可。
他自己则是亲率主力七八万大军南下沿途之上遇到些许抵抗都给轻易击溃。皇太极一面行军一面默默盘算父汗生前往明京朝见三次每一次都是津津乐道于明朝的物阜人丰。虽然先汗终于不曾越过宁远半步可是如今他的儿子却带着他未完成的雄心壮志来到他生前向往的明朝近畿怎能不叫人欣喜若狂呢!他沉浸在对自己万世功业的梦想之中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死对头袁崇焕想来那蛮子此刻正给阿敏缠在蓟州罢?
可没想到袁崇焕竟然赶到了大军前头早两天前已经在北京城下严阵以待了。收到快马急报皇太极不由得大吃一惊约略估计脚程竟是与自己一同从蓟州出两日两夜急行了三百里。他身经百战虽然吃惊却不慌乱深知此刻打个胜仗安定军心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况且大军远来粮草都要补给不占个地方暂且歇息不行。想了一想吩咐避开城北驻守的三大营绕道西边南下直奔京师南二十里的南海子。这南海子是明朝皇帝的猎场据说养有不少的好马养马之地必定蓄有大批草料这一来给养就不在话下了。
大军刚刚进占南海子扎营正扎到一半竟然中了明军伏击倒像一早已经预备好在这里等待自己一般。先前皇太极还不当一回事探马明明报说袁蛮子驻兵广渠门外至多万把人前来伏击自己的明军定不会是袁崇焕的部队多半是哪支不知死活的京营。那种豆腐兵才不会放在皇太极的眼里当即喝令反击。
可是这支明军的战斗力似乎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差一阵混战过后明军撤退而去皇太极查点损伤居然给杀伤了千余精兵。那可都是自己引以为豪的八旗子弟啊!
然而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千余兵马之于数万大军不过九牛一毛伤不了甚么元气。叫人害怕的是方才的明军多用火器结阵也与关内军队不同难道这是袁崇焕的部队?可是袁蛮子何以竟能料到自己驻兵南海子预先埋下这一支伏兵?再仔细回想仿佛大兵进占的时候根本连半点抵抗也不曾遇到当初还以为是南朝的脓包驻军望风而逃此刻联系起来看竟象是袁崇焕特意撤空了南海子准备伏击自己的。
想及此处不由得毛骨悚然袁崇焕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强劲对手!他不敢迟疑连忙叫人传令下去且慢扎营先将南海子整个搜寻一遍务要确认再无潜伏的明军方可。直折腾扰乱到东方明这才安顿下来。刚在帐中坐定便收到急报说是在顺义吃了点小亏延误了些许行程的大同总兵满桂现下也已经抵达京师就驻屯在德胜门外。此外风闻陕西山西的勤王兵马也都快要到达袁蛮子的关宁步兵、炮营也都是过得一天便距离京城近得一分。本以为突破长城之后便可以长驱南下直捣明京不料在遵化蓟州给袁蛮子缠扰了几日如意算盘竟然全数打空。
现下的局势自己的行动已经全在蛮子料中多待一日便多了一分风险。为今之计只有趁南朝军队尚未齐集打蛇打七寸或者还能挽回。苦思一番下令分兵两路北路由代善等人负责缠住满桂将他与袁崇焕死死隔开;自己则亲率主力向东要同袁蛮子决一死战。
屯兵广渠门外的袁督师此时此刻也正独坐帐中苦心筹划。数日之前自己侥幸识破了皇太极的疑兵之计甩开阿敏一军绕道连日连夜的赶路终于给他二日夜奔驰三百里抢先虏兵两天赶到了北京城下。原以为既然赶在了头里圣上定会叫自己负责城池防御凭着自己在宁远多次的固守经验北京城要支持到关宁援军赶来并非甚么难事。
然而想起两日前的那次面圣心中却好生不是滋味。圣上虽然仍是温语慰勉有加可是神色之间却平白多了几分生疏客套浑非当初平台召对时候的君臣坦诚相对了。觐见的两个多时辰之中自己竟没能与圣上好好说几句话更别提将战守方略一一禀明了。倒是一同蒙召的总兵满桂圣上十句话之中倒有六七句是对着他讲的到后来满桂脱下衣服露出以往百战留下的累累伤痕更是叫天子感叹不已百般赞叹。
自己自然不会去吃满桂的醋何况他确乎也是一个能战的骁将大明朝的干城方今国家危难之际正宜同心戮力共抗外敌自己又不是识不得大局怎会在这等要紧关头去与他争宠。只是此时此刻灭虏大计孔急圣上对一介武夫身上的伤痕似乎要比全盘的战守之计更加关心不能不叫他有些许失望。
待到后来自己以关宁骑兵连日赶路人马劳顿要求进城歇息助守圣上竟然一口回绝了。再请驻屯外城竟然也是不许于是九千兵马只得挤在广渠门外幸得路上赶得快抢在鞑子头里两日这才让疲劳的士兵得以休息不然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面圣出来见到自己的恩师韩爌韩阁老这才明白天子何以忽然对自己转了脸色。原来自从宁远闹饷的那时候起自己先后数次请拨内帑应急陛下便已经开始不悦了加上朝中又有一些兴风作浪的周延儒之流在旁边说三道四自己的功也都变成了过清理卒伍成了避战裁兵恢复广义成了专擅攻伐甚至于还有人屡屡参他私下贸易勾结南洋。更要命的是年中为了安抚皇太极而行的缓兵之计暂且将虏酋请和的表文上奏朝廷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状弹劾的奏折摞起来足有几尺高小则指责他将领在外擅权大则索性给他栽上了一个里通外藩的罪名。所谓积毁销骨一本本的弹劾折子读下来任他天子再怎么信任自己也免不了“一出国门便成万里”了。
督师叹了口气那天夜半行军之时锦州总兵桓震同自己说的一番话终于还是应验了。想起这个新进总兵来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自己手下可用之将除却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就是这个绰号桓胡子的桓震了。人叫他桓胡子也不光因为他那一把大胡子主要还是这个人做事不以常理有些土匪的胡子习气。当初他在觉华岛主持铸炮一反工部官员敷衍推诿的故事亲自混在工匠中间后来开办定辽书院又是他一力主张只招收工匠子弟害得自己对部下将领好生难以交待。而最叫他吃惊的是这个桓胡子一些吓人的主意往往都能收到奇效比如与郑芝龙的军火贸易虽然给自己招来了许多弹劾可是一两年来辽东兵饷因此丰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次回防京师也多得他之力且不说爱将赵率教是给他从鞑子围困之中救出来的就是他一连数次料敌先机估中了虏兵将会占南海子扎营自己这才能预先安排了伏兵将皇太极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来可又争得了一两日时间眼下这局势时间就是性命多一个时辰也是好的。虽然他弓马并不如何娴熟射火枪也总是脱靶不过自己可不也是文人从军么?像这些事情都可以慢慢学起这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再在军中多历练个几年怕不是如自己一般的一方大将。
摇摇头袁崇焕轻叹一声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满桂眼下正屯扎德胜门他孤军远来一连经历数战士卒疲乏需要补给。他的大同兵又不像自己带来的辽兵火器利害倘若与鞑子正面遭遇多半讨不了多大便宜去。他十分明白为今之计只有坚守不战熬过了这十天半月等待虏兵气竭自己援军大至才是上策。可是天子偏偏不让自己入城……唉在这一马平川的广渠门外叫他如何坚壁防御?
除此而外北京城还有一处大大隐患一直在他的心头盘桓不去。那就是驻屯城北安定门与德胜门之间的三大营了。这三大营名义上是天下的精锐可是世人皆知营伍积弊深重是没法子打仗的。更要命的是圣上旨意只说叫自己统领各路援军三大营并非“援军”却是京城驻防的部队按说是自己管不着的。因此三大营的防地面上看去十分稳固实际却是北京城最大的一个破绽。
掀开帐子瞧瞧天色袁崇焕大声叫过亲兵来要他去传各营各协的将领。皇太极给自己袭扰一阵必定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大约不久就会大举进攻。他不知三大营的底细不见得便会轻易进犯何况自己向来便是他的眼中钉不拔出自己这一支驻军他是不能放心攻打北京城的。先前已经遣人报知满桂令他无论如何不得出战只是坚守营垒以弓弩射退鞑子便可。自己这边士卒也都睡够吃饱随时都可以迎敌。
九十一回
桓震在自己营中一面等待袁崇焕的将令一面坐立不安满腹心事。按理说照他的品级崇祯不召见他是正常的他也不能擅自离开防地跑进城去求见皇帝。万一出点甚么事情那可吃不了兜着走。数日前袁崇焕与满桂蒙旨召对虽然没同他们几个总兵细述一切情形可是从他阴郁的脸色上一眼便能看出历史并没生变化。崇祯仍是对他起了疑心仍是不准关宁援军入城。或者以后也还是要将他下狱要将他剐死在街头。
自从两年半之前他跟随满桂出关救援宁远第一次见到了袁崇焕心中就暗暗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旧事重演。可是两年半过去了自己参与进去的历史似乎并没生甚么大变化崇祯与袁崇焕之间的裂隙仍是日复一日地扩大。有许多事情明明知道就是导致袁崇焕被杀的原因可是身处其境却又非做不可今时今日的桓震终于明白袁崇焕那句话“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究竟是甚么意思。明知将来难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敌人的离间之计却还是要去担任艰危在旁人看来固是愚蠢不置可是若不如此他也就不配称袁崇焕了。
然而他却不能这么眼看着袁崇焕死后留名。数天来一直苦苦思索究竟怎样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功名想来想去只觉若有崇祯在即便袁崇焕逃过了这一次大劫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终究没个了局。这一次自己预知历史或者有希望挽回可是以后呢?
因为他的参与许多事情已经生了变化。南海子给他提前撤空那么皇太极便没有可能捉到那养马的两个太监了。虽然如此他若想使反间计仍会寻旁的法子。这一来就须得时时小心提防自己一番好心居然将事情弄得更加复杂真是始料未及。
一时之间忽然不知如何是好起来。难道就这么坐视事态一步步恶化么?独个儿在帐中转来转去只觉得自己一人之力实在没法子与整个朝廷、整个北京抗衡全京师的人都要杀袁崇焕他拿什么挽回?
一个亲兵掀开帐子进来躬身道:“桓大人督帅有请。”桓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道:“我就去。”他走到袁崇焕帐外刚要进去就听里面祖大弼大声咆哮道:“这算甚么?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浴血奋战许多日怎地连城也入不得了么?”
桓震疾步进去冲着袁崇焕行了个礼。袁崇焕见他来到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招呼仍是瞧着祖大弼道:“大弼陛下不许咱们入城自然有他的道理。”祖大弼怒道:“甚么鸟道理!还不是听了几个小人的谗言说督帅如何将在外不受君命了普天之下像督帅这般赤心为国的哪里寻第二个去!”袁崇焕脸色铁青喝道:“不可口出这等不敬之言!”桓震却知道尽管他口上如此说心中却未始不是一般的想法。
袁崇焕扫视众将一眼见赵率教、祖大寿大弼兄弟、何可纲、桓震、程本直等主要的武将谋士都已经聚齐道:“好都来齐了。”未曾开口先轻叹一声桓震心里一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只见他神色凝重慢慢说道:“今日本部院叫各位来却是有一桩事情要各位协力去办。”
众将连称不敢赵率教躬身道:“军门将令属下等自当一体遵奉。”袁崇焕道:“陛下不许大军进城驻扎想必都知道了。”众人有的点了点头有的默不做声都是面露愤懑之色。袁崇焕叹道:“我知此事大家心中都是不平。然而咱们既然吃这一碗饭便当为国出力死而后已。陛下如何对待咱们固然没话可说下面的士兵还须得好生安抚当此紧要关头决不能出甚么乱子。”
祖大弼怒目圆睁正要再辩却给哥哥大寿一把拉住。赵率教是四总兵之中资历品级最高的一个在关宁一系部队中可说是地位仅次于袁崇焕的大将。这种时候还是要等他先表态。他自然是唯袁崇焕马是瞻不加思索的道:“理当如此。”桓震却道:“论理确当如此。”两个人说的两句话听起来十分相似可是立场却全然不同。赵率教说的是不论皇帝如何对待自己给天子卖命那是理所当然之事;桓震的意思却是道理上这是应该的可是皇帝既然不照道理办事自己也就无须遵奉甚么道理。
袁崇焕自然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瞧他一眼并不说破仍是照旧分派各人驻防任务一一安排已毕众将纷纷离去这才将桓震一个人留了下来。桓震不知他有甚么话单独同自己说等了半晌只不见他开口正在按捺不住将要出口询问之际却听袁崇焕长叹一声转过身来望定了他一字一句的道:“百里今晚你我不分甚么军门总兵两个人坦诚相对。”桓震心中一颤不因不由地点了点头只听他又道:“自从入关赴援以来我瞧你总是心事重重言语之间似乎总象有甚么话要说可又总不愿说出。咱们既是同袍有甚么事情该当一起分担才是。莫非觉得袁崇焕不足商以大事么?”
桓震一怔这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举止失常已经到了何等地步连袁崇焕也都瞧了出来。他心中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能告诉他多少一时间便不回答。袁崇焕摇摇头正待再问忽然营中号角四起一名亲兵张皇失措的撞了进来大声叫道:“虏兵踏营!”
袁崇焕却似胸有成竹截口道:“传令诸将各守本部照事先议定只将虏兵堵截在营外便算大胜!”
这一来刚刚开始的谈话就不能继续下去桓震匆匆赶回去率领自己部下防守他面对的是虏兵左翼大将乃是莽古尔泰。敌人来势十分凶猛他不敢掉以轻心先是排了火枪阵防御几十次轮射下来打退了虏兵数次冲锋自己这边弹药消耗也十分厉害。看看时间过午虏兵退后里余暂歇他的火药也快要用尽了。
桓震正在前面亲自督战副将马融急匆匆的奔过来大声道:“总戎大人现下的铅弹只能支持再射四轮四轮过后该当如何请大人示下!”桓震咬牙道:“铅弹射尽便用弓弩弩箭射尽便用长刀总之今日就算大家拼了性命也不能让虏兵过广渠门一步!”马融两眼血红用力答应一面大声吆喝着跑去了。
明军火药很快告罄虏兵没了火枪阻挡当即满山遍野的直冲过来。桓震指挥部下用强弓硬弩防御可是弓弩毕竟不如火枪利害一阵混战过后虏兵又往前推进了不少。
桓震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瞪大眼睛瞧着前方战况。忽然间心中一动:怎么虏兵的左路仿佛不愿作战一样总是落在后面?有道是情急智生当此危急关头他的脑筋转得也格外快当即大声唤过马融来吩咐一番。马融得了令一面召集部队一面着人报知袁崇焕。
过了不久虏兵又再起冲锋。中路的阿巴泰部冲在最前冒着飞矢奋勇突近很快便与桓震所部短兵相接。近距离骑战明军本来不占便宜阿巴泰眼见两军前锋交战也是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次必胜无疑了。可没想到杀到半途自己中军竟然大乱袁蛮子的人马不要命似的满山遍野冲来竟是硬生生地将自己一军冲为两截。
自己的两个儿子尚建和博洛都在后阵给冲散了不知死活前头的明军仿佛配合一般也没命地杀来阿巴泰再也无心应战索性丢下大部不管带着随身亲兵掉头便向后跑。后面军士眼见主帅的大纛后退以为本军败了也都一哄而溃右路的豪格本来已经冲至城下见此情状也跟在中路溃军后面向东北撤走。左路阿济格部原就行进缓慢见到其余两路败走自然也掉头后退。几支败兵相互拥挤践踏给自己人马蹄踩死的倒要赶上死在明军火枪下的了。
兵败如山倒虏兵这一退就直退了十余里袁崇焕趁势挥军追击直追到运河边上看看虏军已经站稳脚跟生怕敌将情急反扑这才撤回本营。
然而满桂那边却打了一个败仗。倒不是满桂太差劲又或代善格外善战而是城头上驻守的三大营见敌人杀来满桂坚守不出以为他心中怕了当下炮给他助威可是一帮脓包炮手连瞄准也不会几次三番的将炮弹打到了满桂营中这一场败仗可说是败在成事不足的三大营手中了。倒是苦了满桂一面抵抗虏兵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一面还要指挥士卒躲避城头误射的炮弹两面夹攻之下到战斗结束五千骑估计剩不下一半了。
虏兵退去袁崇焕顾不得裹扎自己身上所受的两处箭伤匆匆召集诸将在自己帐中谋划。面对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喜上眉梢的手下大将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侥幸得胜比打败仗还要不好。”
在座诸将默然不语督帅的话谁都听得明白单靠运气固然能打胜仗可是当然也能因为运气不好便打输了。今天这一仗就是靠运气打胜的。袁崇焕十分清楚若不是鞑子沉不住气率尔进击让桓震看出了破绽自己全力攻击一点而奏功又若是当阿巴泰部败退之时另两路能不临阵慌乱凭自己这点少得可怜的人马就算士气再高运气再好终究也要三鼓而竭的。
鞑子所占的优势就是人多自己手底下这些兵马虽然都是关宁的精锐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打得一仗便要损耗一些兵力。预计步兵大队要十二月初三前后才能赶到那时候自己兵权统一才有决胜的希望。此刻的迎敌之策唯有一字曰拖。拖得愈久于自己愈是有利。
然而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自己这是在京师重地作战万一虏兵破城而入必定举国为之撼动。况且圣意孔急一天不将鞑子逐出国门自己就得面对皇帝的责难这些都是愈拖愈难对付的。
虽然如此此刻决战时机不到他是决不会轻易动手的。再过半个来月自己全盘部署完成就可以叫皇太极来得去不得。到时再从关宁兵奇袭沈阳就算不能一举攻下至少也叫建虏元气大伤十几年不敢来犯。当此关键时候最要紧的是万不能自乱阵脚。可是朝廷里那些跳梁弄臣又有几个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呢?
九十二回
北京城经历了白日的一场大战鞑子兵一直冲到城下险些便攻了进来城里居民都是人心惶惶原先热闹的市集未等得太阳落山便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路旁店铺也大多下了门板只有少数几家胆子大的继续做着生意然而也是门可罗雀。往日街间叫卖的小贩一日之间统统消声匿迹了。
皇宫之中也是一般的景象。自从傍晚工部尚书张凤翔张大人紧急觐见皇帝在文华殿召对与他交谈了一个多时辰随后便脸色铁青一叠连声地叫传辅钱大人阁老韩大人、成大人兵部申大人户部毕大人一起来见。几位大臣刚刚上罢午朝有的直接回了自己府邸有的仍在衙署办公一听皇帝召见都是匆匆忙忙地赶进宫来。
几个人居所远近不同赶到的时间也不一样。钱龙锡来得最早到了文华殿外悄悄扯过一个值守太监问道:“可知道陛下何事忽然传召?”那值守太监跪下叩了个头道:“小人不知不过今日陛下见过了工部张大人之后仿佛很是生气大人进去的时候还须多加小心。”钱龙锡心里一沉点了点头便叫他带自己进殿去。
又过片刻其余人等也都赶来就有太监去偏殿请了崇祯进来。崇祯快步走到御案后坐了下来未语先怒目光冷冷地扫过群臣终于停留在辅钱龙锡的脸上。
钱龙锡为官多年早善于察言观色看今日皇帝的神情便知道他定是为了甚么事情正在怒。当前的大事莫过于鞑子攻城可是今日四方援军刚刚与虏兵大战虽然满桂部有些伤亡袁崇焕却是打了一个胜仗功过相抵按理说并不会招惹皇帝这般生气。
崇祯瞧了他几眼问道:“钱龙锡你是辅朕问你眼下虏兵压城城防工事可都预备妥当了?”钱龙锡想了一想犹犹豫豫地答道:“天子圣恩浩荡臣等敢不用命士卒将领同心戮力……”他一句话说到一半便听啪地一声巨响石粉四溅有几粒险些迸到他脸上竟是崇祯将一个玉石镇纸摔在了他的面前。
钱龙锡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韩爌成基命等人见状也都一同跪下。崇祯喘了一口长气怒道:“今日张凤翔给朕上本说是前些日巡查城头见三大营的许多士兵连炮也识不得放可是真的?”新任的兵部本官申用懋见皇帝说到城防头上来那是自己该当负责的事情心想与其等着给皇帝质问不如自己先来叩头认错当下俯道:“臣忝任兵部疏于监察罪该万死!”
崇祯冷笑一声道:“万死?万死可赎么?今日德胜门外不是那些无能的兵冲着满桂炮他又怎么会输?倘若我大明的火炮都如今日一般单打自己人那还得了?”话头一转道:“罢了你方才上任诸事不知那也难怪。”申用懋大大松了口气没想到皇帝居然还会安慰自己心想下去之后定要好好整顿一番三大营做出个样子来以报圣恩。
韩爌虽然位在钱龙锡之下却是所有阁臣之中最老成持重的一个。见崇祯为了三大营不会打*炮怒呵责堂堂辅钱龙锡心中虽然不敢有所不满却也暗自叹息。候着皇帝又过一阵脾气脸色稍稍晴朗了半分这才上前奏道:“臣启陛下三大营积弊犹如冰冻三尺非一朝一夕可成。”崇祯听他这句话不由得点了点头。他是一个敢于整顿开拓的皇帝连把持朝政、权势薰天的大阉魏忠贤尚且不在话下何况小小的营伍积弊?当下问道:“韩卿依你之见应当如何清理营伍革除积弊?”
韩爌说这话的目的却并非催着皇帝整顿京营。他也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鞑子入侵绝不会有那种时间从容不迫地搞甚么整肃军纪。当下回奏道:“陛下京营积弊由来已久就如黄河沉沙积若干年而成亦必要若干年方能清浚干净。眼下敌氛方炽贸然着手势必引致军心动荡。事有轻重缓急整顿一事请陛下等待退敌之后再作打算。”
崇祯眉头一皱斥道:“一个个都是说得好听当真办事起来全都成了空言邀宠之辈!”韩爌却不在意他如何叱骂自己又待再辩只听钱龙锡上前跪奏:“陛下明鉴万里。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无虎狼之师如何能当得虎狼之敌?”这几句话却是顺着皇帝意思句句投他所好崇祯听了脸色少和却听钱龙锡又道:“只是三大营之中裙带关系盘根错节必须有一得力大臣奉天子诏持尚方剑方有镇压之效。不知陛下心目中可有得当的人选?”
这一下却当真把崇祯给问住了。低头沉思将满朝大臣一一想了个遍只觉得文臣只懂拍马吹牛武将单会吃饷要钱稍稍有些本事的自己却又信不过这许多拿着国家俸禄的侍郎总兵们竟没一个能为自己所用不由得长声叹了口气。
恰好这时候一个小太监捧上茶来放在御案一角。崇祯一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右手轻轻一拍桌子道:“乾清宫太监邓希诏、王之心公忠体国甚得朕意可堪大用。”
底下群臣听他一语都是大惊失色韩爌叩头触地大呼不可成基命、申用懋、毕自严目瞪口呆钱龙锡却是脸色惨白一言不。在他本意原是想借着人选为难崇祯将三大营之事拖延过去至少也等鞑子退去再作理会哪知反而诱使崇祯重新信用起太监来他也明白太监督军的害处天启年间殷鉴不远一时间只觉非得阻止皇帝不可只是如何阻止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忽然灵机一动道:“陛下着意整顿何必定用中官?袁崇焕现帅大军入援就驻在城外。陛下何不再一道诏令就让他统率京军三大营助理北京防务?”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正是碰到了马蜂窝上。崇祯正在对袁崇焕百般疑心以至于援军不许入城三大营是京中唯一保护自己的军队哪里还能交给袁蛮子?钱龙锡情急之下话一出口旋即觉不对然而要再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崇祯心中大怒暗道你们这些大臣一个个地都向着那蛮子莫非哪天蛮子造起反来你们也要帮着他砍朕的脑袋不成?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嗯”了一声道:“朕意已决不必多议。就着邓希诏监京营防务王之心监蓟镇东协即刻赴任。至于其余各地嗣后慢议。”
几个大臣知道多说无益以皇帝的性格一旦决断了的事情那是谁也扳不转头的听他口气似乎太监监军并不止于京师一地还要遍行边塞腹里各镇只有暗自叹息而已。崇祯又问了一些城防的事宜无非怒骂人将几个国家重臣一一骂过一遍终于叫他们退下。
韩爌出了宫门不坐轿子径行向自己家中去。钱龙锡从后赶上拦住了他迎面一躬到地连道:“龙锡有罪!”韩爌连忙挡住道:“钱大人不必如此。圣意难揣钱大人也只是为人臣子应为之事罢了。”钱龙锡叹道:“话虽如此然而龙锡却不能若无其事圣上即位之初裁撤监军中官那时边腹武将一片叫好如袁崇焕之类的将才更是得以大显身手。今日复设却是因为龙锡的一句无心之言将来边事再坏龙锡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韩爌叹道:“钱大人无须自责。冰封三尺原非一日。陛下既然不信大臣中官再出只是早晚之事岂有因钱大人一言而行之理。”钱龙锡道:“唉龙锡何尝不知是如此只是目下边情正急倘若陛下令中官监军三大营之余再派中官出辽东、蓟镇那可……”韩爌默然袁崇焕是他的门生去到辽东以来两人多有通信他也知道中官去后袁崇焕才得以全力整顿辽事一展胸中抱负接连收复了广义二地。倘若此时中官再出必定又要缚手缚脚辽东得来不易的好形势说不定就要全盘逆转。
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相信自己门生的周旋本事了。只是他却没想到或者也并不敢想真正对边关武将缚手缚脚百般掣肘的并不是甚么监军却正是皇帝本人。
两人正在那里相对叹息毕自严赶上前来叫道:“钱大人留步!”钱龙锡停住步子却见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愁眉苦脸地道:“钱大人方才陛下有旨叫下官调派军饷……”钱龙锡一听之下立时明白他是甚么意思。方今四方援军毕集京师士兵将官每人每天都要吃饭马料火药都须补给。援军赶路紧急必定不能多携粮秣全要指望京师供应。毕自严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是责无旁贷的了。
可是崇祯催钱容易毕自严筹款却难。那时候国库已经十分空虚莫说应付大军所需就是供应三大营也都犯难若要请内帑袁崇焕当日请内帑的时候皇帝如何震怒众臣都是看在眼里的还有哪个敢去捋虎须?一个个都做了钳口葫芦闷声大财便是。只苦了那些长途赴援的外地军队饭都吃不饱还要整日翻来掉去地换防。
钱龙锡叹道:“那有甚么办法?只能尽力筹集便是。国帑不足便向京中商民筹借再不足便叫官员国戚认捐。若是如此仍旧不足那就只好大家抱在一起死了。”毕自严愣在那里瞧着辅大人佝偻着背愈行愈远忽然觉得上任以来钱辅似乎是苍老了许多。
九十三回
恩格德尔自从被俘以来先前咬紧了牙关一语不后来给桓震折磨得无可忍受终于将自己军中的情形一一倒了出来。虽然那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心里却总是觉得十分对不住大汗对不住将公主嫁了给自己的先汗努尔哈赤。每每思之愧恨已极堂堂蒙古男儿成吉思汗的子孙竟然几日不睡觉便熬不住了说将出去还不给人指着鼻子嘲骂?
桓震自从打他嘴里掏到了想要的情报之后也就不为已甚待他十分优厚不单让他单独在一个小帐篷中居住每日干粮饮水也都照顾得十分周到只是看守却丝毫也不曾松懈恩格德尔数番想逃之夭夭都找不到机会。
这天晚间看守的士卒送来食水恩格德尔照例爱理不理地等他离去这才起身取用。他手上脚上都戴了铁镣虽然为了避免磨破皮肤给包上了布条但沉重却是一样的加上不能直腰走路慢慢挪过去端起水罐一个彪形大汉竟然累得略有些喘。
他一面苦笑顺势在地上坐了下来瞥一眼门口值守的卫兵一面琢磨怎么逃走一面喝了一大口水。这中原的水哪里能比得上呼玛而窝集河的河水清冽啊。
正在那里怀思故乡不料忽然之间耳中竟然钻入了一句蒙古话来说的却是“你这反贼不得好死!”恩格德尔在这异国他乡的北京城下乍闻乡音亲切之余心中更是十分奇怪。不由得侧耳细听幸好那说话之人并没刻意压抑语音在这静夜之中虽然隔着一层帐篷却也听得甚是清楚。
先前骂别人是反贼的那人语声很是苍老似乎是有年纪了的。被他骂做反贼的那人岁数听起来略微年轻却也差不到哪里去。他给人斥为反贼居然不怒仍是笑道:“锡拉特大人何必如此?大汗对你有甚么天大的好处值得你为他这般卖命?”恩格德尔心中一震他说“大汗”那难道是指自己的大汗皇太极么?
却听那人续道:“我跟随大汗十几年来头十年是随着他东征西讨四处攻打草原上别的部族近几年却是给女真蛮子打得东奔西逐好不狼狈他林丹自称大汗打了胜仗的时候自己要分最好的女人牲畜可是打了败仗的时候却丝毫不顾惜那些死了的战士他凭甚么做咱们的大汗?”
恩格德尔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都是蒙古林丹汗的部下可是林丹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明京脚下明军营中?难道袁蛮子竟然与林丹勾结起来南北夹击?他出了一身冷汗脑中轰轰作响满心只是“糟糕”二字待到醒觉已有几句说话给他漏听了。
只听那老人道:“我锡拉特自幼便是大汉的部属倘若不跟从大汗我可不知道天下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况且大汗这次叫咱们来联络明军南北夹攻皇太极那可是对蒙古大大有利的好事倘若成了十年之耻一朝得雪乌力吉巴雅尔你怎么能为了一个人的恩怨将这件事情给搅黄了?”
乌力吉巴雅尔冷笑道:“一朝得雪?我只怕是一朝过后整个部族的男人都变做了死尸女人都成了女真蛮子的奴隶!”锡拉特闻言大怒暴喝道:“你说甚么鬼话!”乌力吉巴雅尔十分郑重地道:“请锡拉特大人仔细思量。明军不能战这是咱们都晓得的事情就算大汗当真同他们联合起来能有多大作用?至多是在蛮子的铁骑之下再添些南方的亡魂罢了。咱们又能从当中得到甚么好处?”
锡拉特道:“不然不然。你只知道从前的明军不知道现在的明军。辽东锦州有个桓胡子你听过他么?”乌力吉巴雅尔不以为然的道:“无非又是一个草包将军罢了。如袁崇焕那般的英雄豪杰天下能有几人!”言语之间似乎对袁崇焕十分敬重崇拜只恨这等英雄人物不曾生在蒙古一般。
锡拉特哈哈一笑道:“这个桓胡子是近年来新崛起的一个将领咱们部中的探子多有他的情报怎么你从来不曾留意过么?枉你还是自称精通南事呢。”恩格德尔听他说着不由得记起杀子之仇被俘之辱一时间钢牙咬碎满心恨意直欲爆裂开来一心只想咬下桓震两块肉嚼上一嚼。
乌力吉巴雅尔似乎恍然大悟大声道:“啊我只是一时忘记了不就是桓震么?有传言说他便是十年之后的袁崇焕呢。只是我瞧他也不过如此而已否则何以今日会面之时竟会这般容易便答允同大汗结盟?连我也不信大汗当真能打下辽阳沈阳他……”
锡拉特笑道:“这便是他聪明之处了。你想皇太极经过蒙古之时是不是曾经叫各部兵助他攻明?”乌力吉巴雅尔不明所以随口答应了一声。锡拉特道:“各部方附他为什么就胆敢动用?难道他不怕有些心存不满的半途造反起来么?”乌力吉巴雅尔呃的一声道:“他国内已经没有兵了?!”锡拉特抚掌大笑恩格德尔却是惊得面无人色。照这两人的说话分明便是两个林丹派来的使者意在联络明军夹攻女真后方的只是两人起了争执大约是料想明军之中不会有懂得蒙古话的人这才放心大胆地争辩没想到给自己听了个一干二净。
方才那锡拉特的说话恩格德尔却知道全是实情。八旗兵本来不足十万这次大汗亲征便带走了八万有奇还要加上许多蒙古兵这才勉强凑起十万之数。留守辽沈两地的都不是甚么精锐倘若当真给他们联手起来从广宁、锦州奔袭留在关内的大部不及回援后方非失不可。辽沈乃是攻略辽东的据点沈阳更是大金的都城一旦失了就算夺得明京又有甚么意思?
只听乌力吉巴雅尔又道:“虽然如此我总觉得此事大大不妥。倘若事情不成必要招来蛮子报复去年夏天的惨状锡拉特难道忘记了么?”锡拉特语声略略颤抖大声道:“正是不曾忘记才要搏上一搏!否则难道便永远做金人的不二奴隶么?”
两人来回驳诘直吵了小半个时辰乌力吉巴雅尔仍是不肯附和锡拉特的意见。锡拉特咬牙道:“我奉大汗命令非要将此事办成不可。你既然不愿依从我也不想逼迫。明日你便先行回去罢对大汗说老臣我使命完毕自当回去见他。”
乌力吉巴雅尔叹了口气道:“也好。请自珍重。”话音方落只听他一声惨叫嘶哑着嗓子厉声道:“锡拉特你……你……”锡拉特喟然道:“我本不忍杀你可是兹事体大万一给你跑去金营告密老夫和大汗的人头连同咱们林丹部族的基业都要坏在你的手里了。何况你既然在明军营中遇害我便有法子要挟他们同大汗合作否则便可以此当作借口威胁要同大金合兵攻打大明。你这一死实在功德无量愿长生天收去你的灵魂罢。”跟着橐橐两声似乎是在尸体上踢了几脚确定他已经死了这才放声大叫继而人声嘈杂许多明军士卒闻声奔了过来。
恩格德尔也不再听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一个念头林丹要攻辽沈如何能够逃得出去将这件大事禀报给大汗知道?可是自己手脚都锁着重重铁镣莫说逃走就连在这帐篷中散步也都费力愈想愈是痛恨将自己捉来的桓震不知已经在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了多少遍。
这一夜直不曾合眼好容易熬到次日却来了几个士卒比比画画地对他说要押他进宫去见皇帝。恩格德尔好容易听明白了心想见过皇帝之后必是要杀头了左右逃走无望见到皇帝的时候不如一鼓作气加以刺杀说不定临死还能立下一番大功叫大汗记得自己。当下不说不动闭目养神暗暗蓄力。
哪知道半路上囚车竟然陷进了沟里押送的士兵纷纷抛下刀枪长矛一起推车。恩格德尔身体沉重压得车子甚是难推为的明军哨官便叫将他押下车来。本来他给关在囚车中的时候便松去了铁铐让他得以喘息。偏偏那明军昏头昏脑地竟没给他戴好镣铐便打开了囚车。
恩格德尔心中大喜觑准机会抄起堆放在木笼中的铁镣当作兵器一般抡圆开来。他手足一旦自由那是何等勇猛加上平日从不曾被克扣饮食体力并没多少减损不费多大力气便砸倒了押送的明卒回身窜入山林中去不见踪影了。
同一时候明军帐中桓震上手坐着的正是大同总兵蒙古人满桂。先前被杀的那个“蒙古使节”正满面笑容得意洋洋地侍立在他身后。两人正在谈论军务忽然一个马快匆匆奔入在桓震耳边说了几句桓震面上喜色一闪而逝起身拱手道:“要满大人来给下官做这一场戏可真是屈杀大人了。”
满桂也是哈哈一笑道:“那有甚么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尽忠何在乎这些小节。只是百里真有把握皇太极会信以为真就此退兵么?”桓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满桂奇道:“然则百里要我做这场戏又有何用?”桓震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然而此时却说不得请大人多多原谅则个。”两眼漫无边际地望着帐篷顶喃喃自语道:“我并不要他信却是要他不信……”
九十四回
皇太极给袁蛮子杀得大败亏输狼狈退回营中心里又是气恨又是恼怒。袁崇焕只有区区九千骑兵就将他的数万大军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无算倘若等到大部队来了那还得了?虽然对付满桂的代善打了一个胜仗但是那可不是自己打胜的也不是满桂没有本事却是城上胡乱放炮帮了倒忙否则战局如何倒还难讲得很。两边总起来自己以将近十倍之众打的还是向来擅长的野战居然如此大败怎么不叫人恼火!
他心里明白临阵退却的阿巴泰应该负上绝大部分的责任。非但如此就是左翼主帅莽古尔泰约勒部下不善阿济格、豪格等将领军前慌乱也难辞其咎。然而这些人却都是烫手的山芋不好轻易处置的。尤其豪格还是他的长子倘若处罚其他几人而单单宽贷豪格必定引起他们不服自己这大汗之位可就有些坐不稳当。想想自从自己登位以来代善一直是极力拥戴这回他也打了胜仗想必不论自己怎么处理他都不会说甚么闲话。可是莽古尔泰却不一样这个…………连同尚在蓟州的阿敏两人自始至终就不曾对自己完全服气。这次远征。代善虽然也不赞同曾经当面反复强谏可是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莽古尔泰与阿敏却是一直消极避战毫没有八旗铁军的气概。
想到这里皇太极觉得也许真的应该杀鸡儆猴处罚个把莽古尔泰的亲系叫他知道老八不是好惹的。反正不管莽古尔泰还是阿敏手中都是只有一旗自己却是除了正黄镶黄两旗之外还控制着代善的正红旗阿济格的镶红旗、多尔衮的正白旗、多铎的镶白旗这三个小贝勒年轻识浅平日唯八哥的马是瞻根本不怕他们给莽古尔泰拉过去。
可是倘若此刻难一举搬倒莽古尔泰恐怕是办不到的军马倥偬之间要清理干净那么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皇太极连想也不敢想。万一下手不慎反倒将他激反了那怎么办?汗位他是夺不去的可是自己的征明大业也就要毁于一旦了。
大汗在帐中踱来踱去手下众将谁也不敢大声出气几个贝勒之间的明争暗斗差不多的固山额真都十分清楚。这一次对头犯了军纪按说正是大好机会只不知道大汗要如何裁断。几个当事人也都眼睁睁地瞧着他阿巴泰垂不语莽古尔泰两眼望天阿济格一会瞧瞧莽古尔泰一会瞧瞧八哥豪格脸色苍白惴惴不安只怕父亲拿自己来整肃军纪。
好一阵子过去皇太极终于走回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出了一口长气语气舒缓道:“人谁没有兄弟子女?若是我的哥哥、儿子在军中失散恐怕我也要回头去寻、骨肉连心这可怪不得你。”他这句话是对着阿巴泰说的他在几个贝勒当中排行第七是皇太极同父异母的哥哥。特意将“兄弟”与“子女”连在一起却是告诉阿巴泰:尽管放心你是我的亲哥哥到甚么时候我也不会抛下你不理。
阿巴泰自然听明白了瞧了皇太极一眼心中虽然感激却也十分清楚他这无非是要将自己拉拢过去。从他看出皇太极与阿敏、莽古尔泰两个派系的争斗无法敉平的那天开始阿巴泰便秉承了墙头草的方针两不相帮。可是现下自己犯了军纪小辫子撰在人家手里哪能不低头?当下跪了下来大声道:“谢谢大汗阿巴泰一生不忘。”
皇太极满意地点了点头帐中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大气。要的阿巴泰既然没事莽古尔泰等人自然也就不能处罚了。心情刚刚一松却听大汗又道:“但这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莽古尔泰一愕抬起头来两眼盯住了皇太极双拳渐渐捏紧心想难道你这是存心同我作对么?你不留情面莽古尔泰也不是好惹的!
皇太极明明瞧见了他的表情却装作不曾看到一般若无其事的道:“今日败给袁蛮子真是奇耻大辱必要雪恨!”众将才知道他说“不能算了”却是指的袁蛮子纷纷放了心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皇太极瞟了莽古尔泰一眼嘴角微孕笑意有心叫他瞧在眼里仿佛是说“不论你耍甚么花招心中所想我全数知道”一般。
众将议论一阵也就渐渐安静下来要听大汗有甚么对付袁蛮子的良方。皇太极微微一笑还没开口忽然帐帘一掀一个额真匆匆奔了进来跪在地下大声道:“启禀大汗恩格德尔额驸回来了!”皇太极一怔面色微变旋即大笑道:“在哪里?快传快传!”
恩格德尔应声而入魁梧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恩格德尔丧师辱国罪该砍头!只是恩格德尔却不愿死在异国他乡求大汗将我押回蒙古再斩恩格德尔就是死了也要求长生天保佑大汗万世功业!”
皇太极愕然道:“谁要杀你的头?”一面说一面快步走下座位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叫人搬张椅子给他坐了瞧着他头脸上的伤痕道:“辛苦你了!且下去休息罢其他事情慢慢再说不迟。”
恩格德尔感激涕零又要下跪忽然之间想起自己所以拼死逃回来便是为了报告大汗一件大事怎地当真见面却给忘了个干净?神色凝重将自己在押时候听到的对话一一说了一遍。皇太极听了沉吟不语若说林丹当真约定了明军抄自己后路那倒不是决无可能的毕竟去年一役他的元气并没伤尽虽然不能大举进犯可是骚扰一下辽沈叫自己后方不安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明朝向来以蒙古为藩属狂妄自大惯了怎么忽然与林丹同盟起来?何况这么大的事情那许多归附了自己的蒙古部族怎地也没传出半点风声来?可是这种大事原是应当秘之又秘倘使闹得人人皆知不待抄到自己的后路他林丹的后路便要给自己抄了。
他在这里一壁沉思一时觉得仿佛是真一时又觉得多半是袁蛮子的退兵之计若要就此回军不但年余准备尽数付诸东流就连广宁义州之失也都是白失了实在大不甘心;但若坚持不回倘若辽沈有半分差池就算拿得下明朝京师杀了明朝皇帝又有甚么用处?
一时之间好生难决只得又叫恩格德尔将所听到的对话细细述了一遍反复推敲琢磨似乎并没半点破绽可是要说是明军设下的计谋那也完全讲得通。咬了咬牙挥手叫众将散去他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究竟是不是退兵?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达海与宁完我留下。”这两个人一满一汉都是大金的饱学之士达海自不必说宁完我更是范文程范先生亲自举荐的现在在文馆之中任个榜式算是达海的副手虽然还没立下甚么大功可是大汗对他却是十分看好的。现下他心中疑惑不能找范先生商议莽古尔泰之流的鲁汉更是不足与商大事有两个这样的谋臣在身边着实叫他十分安心。
候得众人散去达海瞧瞧大汗瞧瞧宁完我先开口道:“大汗莫非正在烦恼退兵之事?”皇太极叹了一声道:“如同鸡肋食而无味弃之可惜!”他喜读三国演义引的是曹操攻打……时候杨修所打的譬喻是说攻下了也没甚么意思就这么撤兵却觉得十分可惜。然而他汉学修养究竟不够这个比方殊为不伦不类北京固然不是鸡肋他要将这鸡肋一口吃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何况在他专注鸡肋之际身后还有一只黄雀正在窥伺呢。
宁完我轻咳一声开言道:“汗王难道不曾想过这可能只是明军的诡计欲要诱迫我军退兵?”皇太极道:“自然想到了。可是万一不是呢?辽沈绝不容有失宁可无功而返也不能冒这等大险。”
宁完我急道:“汗王不可。此次的机会实在前所未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经此一役南朝必定会加强遵蓟防务下次汗王想再越城入边可就不如今日这般轻易了!山海关又有关辽一系把守就算……就算袁蛮子不在也不是那么好破的。何况咱们离开遵化之前范大人曾经再三嘱咐下官此行的目的不在乎崇祯而在乎袁崇焕……”
皇太极挥手打断他话头道:“这我自然知道。但范先生可曾对你说过林丹将要犯边?”宁完我给他一句话堵住一时答不上来达海接口道:“大汗明鉴。大汗一心求稳确是用兵的正道可是为兵之道须要奇正相合达海倒以为不论这消息是否明军有意安排的圈套咱们都无须退兵。”
皇太极大惊道:“你说甚么?倘若是假自不必言倘若是真辽沈有失咱们可就没了根本还谈甚么图谋辽东!”
宁完我在达海手下做事时久已经颇有默契听他如此这般地说当下微微一笑道:“达海大人所言甚是。臣请为汗王推演一番。设若此乃明军的诡计那咱们不必撤军不消多说。倘若林丹当真背戈相向汗王试想明朝能容忍他占据辽沈之地否?”皇太极不明所以摇头道:“自然不能。”宁完我颔道:“正是如此所以两方一同出兵攻略辽沈明军必定要有把握能够抢占辽沈之地才行是不是?关宁之兵总共也就是那么些若要拿下辽沈少也得五万以上袁崇焕刚刚夺得广义也要分兵驻守这么算下来关宁部队能够赴援京师的还能剩下多少?腹里军队就如三大营一般毫不足虑只消解决掉袁崇焕北京城还不是任由摆布么?”
九十五回
皇太极低头细想半晌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倘若彼志不在夺城只想骚扰一番那又如何?”宁完我笑道:“汗王这是以己度人了。明将向来都以攻略城池为要务看那袁崇焕上任之初便汲汲于恢复广义整个明朝哪里还有一个将军能高明得过袁崇焕?”达海也连声称是极力劝说皇太极将这个消息置之不理。皇太极又想了许久道:“还是不可。方才恩格德尔在那许多人的面前说出此事想必此刻已经在军中传开。我军将士家小多在沈阳听说后方被袭军心必然大动就算强围京师怕也撑不得多久。”
宁完我默然大汗所说确实切中要害且是自己方才不曾想到的。在他心中只是直觉地认为这肯定是袁崇焕刻意安排下的就如范文程反复叮嘱自己用来除去袁崇焕的法子是一个道理。可是要他断言是或不是却也没半分把握。这可是关系京城安危的大事他不久之前还是萨哈廉家中的一个奴隶现下好容易出人头地做了个榜式怎么敢随口乱说?
一时间帐篷中三个人六目相对谁也不肯说话就那么愣在那里。皇太极心中长叹一声暗暗祝道:“现下若有人能解我此惑今生当以国士相待!”哪知他心念方动便听得一个戈什哈在帐外叫道:“大汗大汗捉住了奸细!”
皇太极大奇转头对达海、宁完我道:“来一起出去瞧瞧罢。”说着当先走出跟着那戈什哈走到寨门只见一个明将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下高高昂起了头火把照得他脸孔甚是清晰却是一个十**岁的青年人连胡须也还没蓄得起来。一个甲喇用力踢他一脚喝骂道:“你这明猪快说来咱们营地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明将望了他一眼目光似乎很是迷惑瞧起来是听不懂话。皇太极对宁完我道:“你来问他姓甚名谁是蛮子军中的甚么官职来此作甚的?”宁完我应了一声走过去和颜悦色地同那明将谈了半天这才回来回话。原来此人名叫黄杰是锦州总兵桓震手下的一个亲兵。因为哥哥黄雄前些日子在遵化战死桓震硬说他是逃兵不予抚恤黄杰前去分辩倒给他重重责打了一番他一气之下便趁夜来投皇太极了。
皇太极听宁完我说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目不转瞬地瞧着他忽然暴喝道:“给我拖下去砍了!”当即有几个人上去将他牢牢捉住黄杰杀猪也似地大叫起来不住舞手舞脚地挣扎。皇太极挥手叫暂且停住笑道:“怎么你死得冤枉么?这种周瑜打黄盖的把戏骗得别人可骗不得我!”他熟读三国于这个典故自然知道得十分清楚。
黄杰连连叩头大呼道:“小人有紧要事情禀告汗王!”皇太极心想听他说完无妨当下点头道:“有甚么遗言快快说罢。”黄杰挺了挺腰道:“小人乃是桓震身边的亲兵昨日亲耳听得他与满桂满大人商议要满大人假充蒙古使节……”
皇太极听得蒙古使节四字脸色大变目光如炬望着黄杰。黄杰给他望得后颈毛不由得偏开头去不与他四目相对。
忽然听得皇太极冷哼一声不由得一颗心直提起来却听他道:“将这人押去我帐中我要细细审问。”他瞧着戈什哈将黄杰押了过去叫闲杂人等一概离去这才俯身给他解开绑缚拍着他的肩头哈哈笑道:“你不是黄公覆却是荀文若!”
黄杰受宠若惊连忙跪下连称不敢。皇太极又叫他将桓震定谋经过细细叙来一壁听一壁捻须沉思听到后来忍不住用力一拍大腿叫道:“天赐良机!”偶然目光一瞥见黄杰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他心情大好当下笑道:“你想说甚么起来说罢。”黄杰叩了两个头这才爬起身来躬着腰道:“启禀汗王小人以为可以将计就计杀姓桓的一个猝不及防。”
皇太极目中精光一闪漫不经心地道:“如何将计就计?”黄杰道:“汗王可以佯装上当令一支疑兵打出大汗的大纛向东撤军桓震知道大汗退走必定防备松懈这时汗王攻他一个出其不意可获全胜。”
这话却是恰与皇太极心中所想的相合瞧了这个汉人一眼问道:“你从军之前是做甚么的?”黄杰俯道:“小人是个童生考了几年秀才都不曾考取。”皇太极笑道:“原来是读书人。好好。明朝的官儿不取你是他们瞎了眼睛我却要用你。这样罢你以后便跟着宁完我办事。”黄杰连忙跪下叩谢。
皇太极脸色突地一变怒道:“还说不是黄盖!尔生于明长于明叛了自己的国家还要这般沾沾自喜天下哪有这等人?”黄杰大惊连连叩头直磕得出血颤声道:“小人……小人苦读十载自许满腹经纶可是每到考试便给那些世家膏粱踢在一旁小人弟兄的田地给夺了去没奈何只好从军哥哥奋勇向前死了连一个美名也得不到这样的朝廷小人为甚么要替他卖命?”这个答案皇太极却很是满意倘若大明的人才个个如此都来投奔大金那才遂了他的心愿呢。嗯了一声叫人带他下去安歇明日开始便随着宁完我办事。
达海、宁完我一起躬身笑道:“恭喜汗王又得一人才。”皇太极撇开话头道:“先不谈这个。宁完我范先生吩咐你的事情都还记得罢。”宁完我诚惶诚恐地斜望达海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道:“回汗王臣记得清清楚楚。”皇太极满意地一笑负手望着夜空自语道:“你瞧这大明的星星与咱们大金的有甚么不同?”
此时此刻北京城下却还有另一个人正在瞧着星星呆那便是桓震了。
这时候他的心里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后世看起来条分缕析一清二楚的历史当真自己参加进来好像就全变了样子只觉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想扭转既成事实又怕力量不逮弄巧成拙。有时甚至觉得倘若自己原本不知历史是如何展的是不是反倒会比较轻松?
就在方才兵部郎中余大成受了新任本兵申用懋的派遣前来营中祝捷袁崇焕虽然心中并不觉得那是甚么大捷但仍是打起了精神同他叙话着意探问京中的情形。桓震也在一旁听着余大成叙说几日来朝中的异动心中对自己愈来愈没有信心。崇祯再度派出太监监军那分明是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袁崇焕这一干武将的不信任了可是自己印象之中仿佛袁崇焕被杀之前并没甚么监军太监难道是将来的事情提前生了不成?不过照崇祯的性格他信任的只有太监兵临城下之际派出太监监军也没什么可以惊讶的。
但另一件事情却叫他很是在意。大同、陕西等地的援军已经6续抵达京城周围麻登云所部的粮草不足昨日险些就弄得士兵哗变起来最后还是麻总兵许他们在附近村落就食这才好容易弹压住了。所谓就食其实也就是从民间低价征买粮食草料在老百姓口里夺食。户部捉襟见肘不起军饷只能用这个法子养活大批的援军了。可是朝廷又迟迟不予确定各部队的汛地将领们没法子给手下兵员觅食有些军纪稍微败坏些的部队便纵兵在民间抢掠京城周围除了受鞑子蹂躏还要给自己的军队践踏不论贫富都是苦不堪言。许多京中官员乃至太监在城外的私产也有被了兵祸的主管将官不敢说是自己御下不严只一概推在虏兵的头上去了。
目下关宁部队暂时还没碰到粮草的问题而且辽兵自从袁崇焕大加整顿以来一直纪律严明就算不出饷也不见得就会如满桂部下那样剽掠四乡。他所以担心军饷的问题那是因为他知道有许多陕西援军将会因为无饷养兵弄得溃散溃兵奔回乡里大多便上山从贼入了农民军。若说此前的农民军只不过是抢抢粮食不为大患那么有了这些逃兵加入农民军便真正成了军以后出陕西入河南侵掠两湖四川愈来愈难以收拾。想到农民军不由得又记起久没消息的惠登相来不知他现在去了何处落草?小五台是早已经人去山空的了他身为朝廷命官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叫人察访一个山贼只得日复一日地搁置下来事情一忙居然便将他忘在了脑后。
他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又想起不久之前余大成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来。桓震知道当袁崇焕下狱之际这个余大成是援救最力的官员之一袁崇焕不曾抄了九族他在当中是有大大功劳的。因此与他一见面便着意结纳两人甚说得来待袁崇焕谈完公事又将余大成约到自己帐中坐谈。余大成虽然并不知兵对朝廷中的派系党争却看得十分透彻平日里时常愤愤加上桓震在旁巧言拨动三言两语之间将朝堂之上温钱两派的对立一一说了出来。
桓震愈听愈是毛骨悚然只觉得朝廷形势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数倍不止。温体仁与现任的辅钱龙锡两人互憾已久一年前的钱谦益事件温体仁取得了崇祯帝的好感为自己爬上高位铺下了路但是却没从中得到甚么实在的好处。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宰辅钱龙锡、兵部尚书王洽等人替钱谦益辩护斥责他居心叵测用意不良;随后又有一些朝臣上疏弹劾这才叫他没能实现挤入内阁的野心。因了这些往事温体仁一直对钱龙锡等人怀恨在心王洽虽然已经下狱辅钱龙锡却还是他的眼中钉。
九十六回
自从鞑子围城以来京城里的谣言便不曾断过。余大成家在城边日日都能见到从城外逃回的难民人人都在抱怨何以袁崇焕不快些赶走了鞑子却要在京城脚下与他僵持不下任由鞑子踏坏了自己的田地拆毁了自己的房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他不是赶在鞑子头里两天便来到京师了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将鞑子挡在半路却要放他们来到北京城下?
平民如此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朝廷官员大多也都是怨声载道他们的私产毁于兵祸这笔帐全都算在了袁崇焕的头上。上有温体仁下有诸多党羽大家纷纷弹劾袁崇焕御敌不力玩兵养敌皇帝看了很是震怒只嚷着要袁蛮子快些出战退敌。朝廷里就是钱龙锡同韩爌一力支持袁崇焕两人势单力薄也渐渐地挡不住积毁销骨了。
桓震听他说罢心中暗叹道:“我军方经大战不过三日士卒尚未休息怎么能遽然轻出?”余大成道:“大成虽然忝为职方其实不谙兵事。但十围五攻敌则能战的道理还是粗粗明白一些的。袁大人自蓟趋京两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马兵才九千人广渠门一战大挫敌军已属不易眼下应当静候步兵大至方能合力逐北实在不宜轻言出战。”桓震道:“督帅对咱们何尝不是这么说的只是朝廷能容得咱们等候援军到来么?”
余大成默然心想皇帝年少气盛新胜之下难免忘形再有周温之流推波助澜促战并非出人意料之事。今日廷议韩爌险些跟皇帝吵了起来弄得皇上一脸不悦地拂袖而去瞧这势头叫袁崇焕出战的诏书不在明日就是后天了。
袁崇焕独坐帐中心心念念想的也是这些。仔细盘算可用的将士除了自己带来的辽东督标和前锋镇精锐以及四个总兵部下亲兵之外目前已经到达北京城下归他节制的各路勤王兵马共计有满桂、黑云龙、麻登云、孙祖寿等几个总兵官。
别看有这么一大群官职赫赫的战将其实论起真正能用的人手是名不副实的。因为这些总兵官辖下的入援兵马也全和辽东一样因了马匹缺乏并没能全数赴援顶多不过十成来了三四成而已其它的还都在道上紧赶慢赶。而且二十日以来数次交锋或多或少也都损伤一些了。
单以将领本身的武勇来说满桂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几天来两度和鞑子对阵之后大同军队的伤亡也最大目前残军暂屯城北德胜门外原五军营的旧垒。元气未复又当敌冲是轻易动不得的。
其余几支兵马黑云龙、麻登云和孙祖寿等未曾接战并没甚么损失甲械军士比较齐全但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万余。连满桂残部和自己统带的兵马计算在内总共才两万出头。兵众如此单薄要想拱卫京师万全必得时时刻刻步步为营小心在意才行。京营在太祖时是全国诸军之冠精锐之极可是这时久未训练早已无用所以他留下满桂和自己所带的九千骑兵守北京以尤世威部去守昌平侯世禄部守三河以作蓟州的后应目的是牵制清军乘机可截断清兵归路。
这样的布置本来合乎用兵之道一支部队如果派出去攻击敌军后路所生的作用往往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可是崇祯皇帝并不明白这些这个十九岁的急躁青年一见袁崇焕按兵不动登时便不耐烦起来见他并不将所有援兵都调来守北京更加忧虑重重。到得次日果真派了一个中官前来传旨一则催促他出战退敌一则更是质问他何以不将尤、侯两支援军都留下拱卫北京。
袁崇焕哭笑不得仍是耐着性子对天使一再解释要等步兵全军到达才可进攻现在只有九千骑兵和敌兵十余万决战难求必胜两路部队人数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如派去和清兵交锋一战即溃反而扰乱全军军心影响京师城防。那太监疑疑惑惑地回去了至于究竟向皇帝怎样报告那是不必猜也猜得出的。
好容易送走了天使袁督师揉揉痛的两边太阳露出一丝苦笑想不到最难应付的竟然不是皇太极却是自己的皇帝!前日余大成来也约略谈到些朝廷里的情形。自己的恩师韩爌以及向来一力支持自己的辅钱大人处境似乎都并不好。朝里奥援不再陛下也渐渐的不是那么信任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眼前鞑子兵临城下又哪还能分出心思去管朝里那些放言高论的官宪们七嘴八舌?无论如何两场硬战过去了而往后最辛苦的十天半月才刚开始眼前该费神部署的事正多可不能老在枝节上纠缠不清。
袁崇焕摇摇头好像要甩落这些恼人的节外生枝。一个传令兵匆匆进来见他正低头沉思脸色很是难看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低唤了一声。袁崇焕一惊问道:“怎么了?”那传令兵低头道:“城上……城上有些百姓朝咱们的兵士抛掷石头骂咱们是汉奸兵石头砸死了几个同袍……”袁崇焕大惊失色顾不得听他说完抄起皇帝钦赐的上方剑飞步奔了出去。
赶到事的地点只见一群辽兵聚集在城下扬着头与城上对骂几个总兵都忙着弹压本部。一眼瞧见赵率教匆匆走过顺手一把扯住大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本部院不是再三严令不得惹事么?”赵率教一张脸涨得通红额角上青筋毕现气喘吁吁地道:“今日一早城上有些平民辱骂咱们辽兵都是汉奸督帅……他们说督帅不肯出战别有用心。还说清兵是给督帅引来的目的是在‘胁和’逼迫皇上同虏酋和谈!”
袁崇焕心里一沉赵率教这句话无疑是对他说面前是敌人背后也是敌人!这城还怎么守?这城还有甚么必要去守?长叹一声督师转过身去沉声道:“叫咱们的兵士统统住口退回自己营中。”祖大弼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大吼道:“俺把这些直娘贼!老子们流血流汗拼死拼活为的是谁?再这么下去老子便不管他们死活要回辽东去了!”
旁边的几个兵丁听见祖大弼的大嗓门叫喊似乎都是心有戚戚跟着附和咒骂起来。袁崇焕皱眉喝道:“够了!”放缓声音对赵、祖两人说道:“大丈夫所作所为务求无愧于心眼前毁誉哪管得了那么多?照本部说的去办罢。”说着背了手自群情激愤的官兵中间穿行而过再也不一语。
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愤愤不已。但是兵民之间愈是敌视这城便愈是难守这个道理一般的士兵可以不懂他身为督师却不能不明白。况且这些小民也是家园被毁甚至亲人遭难一股怨气无从宣泄以致有出口不逊之举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大员身上系着关宁部队乃至整个京城的安危存亡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倒是这几天来鞑子大军盘踞南海子一隅主力竟没有什么蠢动。就是每天只派出三五千人零股在各镇营垒前耀武扬威的挑战。各将领遵照袁大人将令坚壁不动鞑子逼得太近时才以强弓硬弩对付否则就来个不理不睬。其中就只有大同满总兵心里不忿几度想不顾一切开垒出击但格于袁大人的森严将令终是不敢只在营中摔桌砸椅的叫骂。
鞑子的这种作法当然最可能是想诱使我军开垒出战然后以伏兵聚歼之。这已是老掉牙的把戏了即使没有袁大人的将令各镇也没那么容易上当。挑战不成的鞑子往往在午刻一过就呼啸而去转往城外郊落烧杀掳掠。几天来许多家园惨遭荼毒的劫后百姓66续续涌向城门想进城避难。各门把守内监和将领或是开门或是不开全没个准也难怪这些百姓走投无路侥幸进了城的看着妻子儿女丈夫父亲还困在城外怎么能不急红了眼?
袁崇焕巡行各营各协每至一处都要安抚一番不知不觉间这一个下午就要过去了。屈指算一算今天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再撑上个十天援军就可以赶到了。十天……袁崇焕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又充满了不安。赵率教祖大寿桓震何可纲麻登云孙祖寿黑云龙他一个个地默念着各部将领的名字忽然仰天长叹一声:生死存亡就系在你们手里了!
最后一处要巡查的地方是在防线最北桓震的营垒。走着走着袁崇焕的步子迟疑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两人给虏兵踏营打断了的一番谈话。不因不由地耳边又回响起连夜行军的那天两个人策马并骑桓震对他所说的一句话来:“一出国门便成万里”。
一出国门便成万里!袁崇焕嘴角微动挤出一丝苦笑。
九十七回
北京城里皇宫之中十九岁的青年皇帝朱由检又迎来了一个不眠之夜。
白天廷议的时候户部毕自严、兵部申用懋两个人又向自己伸手讨饷说甚么再不粮饷难免激变营伍不可收拾。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自从登基以来一有兵事皇帝耳朵里总是灌满了这些。前两年宁远士兵闹事袁蛮子上疏叫自己内帑应急算是开了一个好头虽然当时给自己一口拒绝了打那以后但凡碰到国库力不能支的开销定有几个大臣不识好歹地在自己面前罗罗嗦嗦要他拿出私房钱来。
平心而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国家是自己的国家子民是自己的子民在国事上花自己的钱原是理所应当的。他也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可是事到临头眼看要将辛苦积攒起来的银钱撒将出去每每便有些舍不得起来。少年时因为钱这个字吃了不少苦头皇兄是个道地的穷鬼连出宫就邸的时候也不能给自己新建一所府邸却将老惠王出京时留下的旧居修葺一番叫他搬了进去算是信王府。
朱由检至今还是清楚地记得皇兄对他说知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神里蕴满的那一片无奈。他以为国家是真的没有钱了所以他谅解皇兄虽然遗憾却并没丝毫怨言地搬进了皇兄给他准备的信王府去。可是直到当上了皇帝他才知道当年那根本不是皇兄的意思却是魏忠贤在背后怂恿的。而魏忠贤的家财又何止万贯!
一股仇恨与嫉妒的情绪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他开始比魏忠贤、比他的爷爷万历皇帝都要变本加厉地囤积财富。他的生活十分简朴宫殿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然而看着那些属于自己一个人而不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内帑他的心里却能够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与满足。这是旁的事物不能给他的。
【——关于崇祯和他的私人财富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主要的一种是说崇祯有钱而不拿出来以至明朝灭亡了;另一种是说那些财富本是魏忠贤屯藏在皇宫里的崇祯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别提拿来救急了。这两种说法在网上都可找到我就不再赘述。本书取的是前一种说法因为我觉得这样更有利于表达崇祯的矛盾个性。】
可是那些不知好歹的大臣们偏要来剥夺他快乐的源泉这叫他怎能不恼火?就在今天辅钱龙锡、阁臣韩爌、成基命等人连同几个御史、侍郎居然异口同声地要求自己动用内帑给援军饷……想到这里他仿佛又看见了今日午朝的情景。
韩爌班白的脑袋触着地面对自己声嘶力竭地大喊“国家存亡在陛下一念之间”那时候整个朝堂都震动了从皇帝到大臣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韩阁老竟能说出这么激烈的话来崇祯皇帝又惊又怒难道韩爌的意思是说倘若不照你们的意思拿出内帑来大明朝便要亡国了么?!
崇祯满心怒火但却碍着韩爌这三朝老臣的面子不好出言呵责。他的目光在群臣中间逡巡一周最后停留在礼部侍郎周延儒的脸上。上次袁崇焕请内帑不就是这个周延儒出来给自己解围的么?看来这一回也是非他不可了。
周延儒的性子何等警敏精乖见皇帝并不回答韩爌所请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当即了如指掌。这种事情于他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浑若无事当下出班奏道:“臣启陛下拱卫京师原是军旅应为倘若借此向陛下要钱那不是如同仗势掯诈?为将领者不能约勒部下却给士卒所迫向朝廷索饷颜面何存!何况朝廷只是欠饷又没减少士兵的饷银数目他们这分明便是无理取闹。”这几句话却是说进了崇祯心里去点了点头正要开言却听韩爌驳道:“周侍郎你可知道大同、陕西的援军远道兼程而来军需粮饷全都供应不上?既不粮又不饷难道要士兵饿着肚子打仗么?”瞧着周延儒冷笑道:“你又要来唱那罗雀掘鼠的调子不成?”
周延儒面上一红所谓罗雀掘鼠那是当年宁远兵哗之时袁崇焕请内帑自己对崇祯皇帝说军士要挟不止为少饷定是别有隐情;古人罗雀掘鼠军心不变何以袁崇焕就不能叫部下去捉老鼠吃?其实在他自己心中未始不知这等言论实在荒谬已极可是皇帝听了却大大高兴从此对他青眼有加也从此开始疑心袁崇焕为的一班边将要挟朝廷。
硬着头皮道:“想那罗雀掘鼠的无非也是凭着一颗忠贞之心我大明天子圣明德被四方士卒自然用命何必以厚禄收买?”他这句话着实毒辣既然天子圣明士卒就会饿着肚子用命那么现下你韩爌说要饷才能打仗那可就是说天子不圣明了。一顶大帽子扣将下来直气得韩爌脸色白。
钱龙锡身为辅见两个人针锋相对起来自然不能不出面解围。叩头奏道:“陛下明鉴各地援军仓促毕集军粮确是第一大事。户部粮食早已经调集一空现下唯有了饷银叫各部自行在城中买粮。若不如此也要请陛下定夺各营各协的汛地好叫士兵有处就食。另外火药箭石也都要办理不内帑实在无以支持。”
这个要求却不过分按说定汛地也不要崇祯花上半钱银子内阁同兵部这些天来也上了好几道疏奏他却总是拖延不批那不是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却是得了袁崇焕的教训不敢再让任何一个将领坐大。在他心中总以为连防地也不确定将领便无法拥兵自重可是却始终不曾想一想他如此这般地对待替他卖命的将士那些将士又当如何对他?
成基命、刘一燝、申用懋、毕自严等人也都随声附和一时之间朝廷舆论似乎全在韩钱一方。
温体仁偷眼看见皇帝的脸色愈来愈是铁青他平日一直深憾钱龙锡暗道这下机会来了跳将出来说道:“辅大人内帑与不还当听陛下圣裁。”
钱龙锡悚然一惊自己对皇帝这么咄咄相逼不论道理是不是在自己这边可都是大大的无礼倘若皇帝生气怒追究起来那可难办。当下连叩了几个头大声道:“唯愿陛下慎之又慎!”
崇祯板着面孔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军饷不足可着户部挪借内帑之事无须再提。”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韩钱两人面面相觑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同声而叹。四目对望都是哑然无语。毕自严道:“几位大人自严任职以来从来不敢荒废国事这次虏兵入寇陛下忧劳国事圣旨常常中夜数。自严夜夜不敢安寝幸托陛下洪福不曾误得大事。”仰天叹了口气道:“自严虚度六十二年光阴至此也已经够了。”
韩爌听他这话就是一惊忙道:“景曾(毕自严的字)怎么忽然说这不祥之语?大家一般的身为臣子国家有事还要一起替陛下分忧才是。”一面说禁不住便狠狠瞪了周延儒一眼。方才若不是这个江南小白脸陛下何至于这般不听忠言一意孤行!
周延儒也觉出韩爌的敌意来讪讪笑了一笑便要离去。刘一燝却将他拦住厉声道:“尔这反复小人媚上求宠、诋毁贤良不死何待!”周延儒给他指着鼻子痛骂一番脸上忽红忽白张开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刘一燝愈骂愈气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周延儒朝服的前襟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竟是左右开弓掴了他两个大耳光。
周延儒粉白的面颊上留了十个鲜红指印瞧上去煞是可笑。韩爌、钱龙锡等人连忙上来劝解生拉硬拽地将刘一燝与他分了开来。刘一燝还是意犹未尽仍在那里大骂不休。周延儒低了脑袋灰溜溜地出宫而去一面咬牙切齿暗誓非报此仇不可。
温体仁与周延儒本来交好方才又是同一阵线的见他受辱自己脸上也是无光也不与韩钱等人告辞竟自悻悻的去了。
韩爌叹道:“朝中将无宁日了!”钱龙锡默然愣了片刻道:“据报稚绳明日便将抵京陛见他是陛下特旨起用的或者说话能得圣意也未可知。”稚绳是孙承宗的字他自天启年间给阉党排挤回家一直闲住直到鞑子犯边京城危急之时朝中大臣才想起这个当年经略辽东的孙榜眼来纷纷要求召他还朝任用。崇祯便了圣旨开复他的原官另加兵部尚书衔令守通州。孙承宗得了诏旨当即启程赴京算来此时也该到了。韩爌点头道:“正是。爌要赶在稚绳面君之前同他先谈一谈就此先行拜别。”说着微微躬身一揖叫过轿子来催着四名轿夫快步离去。
钱龙锡望着韩爌的轿子渐渐远去叹道:“季晦(刘一燝字)为人急公好义然难免有时致憾于人象云(韩爌字)老成持重实在是辅之才啊。”从前刘一燝当国的时候韩爌曾为他做次辅两个人感情甚笃今日钱龙锡代了刘一燝的位子韩爌仍是次辅但自己却远远赶不上刘一燝的持正敢言故而有此一叹。
九十八回
次日孙承宗在平台召对崇祯照惯例慰劳一番便问他战守方略。孙承宗是从西门入城来时并没先见过袁崇焕。然而袁部的军力布置他却都了如指掌当下奏道:“臣闻袁崇焕驻广渠满桂驻德胜尤世威驻昌平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崇祯听他所说竟与袁崇焕的调配完全相合微微皱眉道:“卿欲守三河这是何意?”孙承宗对道:“守三河者可以沮西奔遏南下。”崇祯又问道:“然则如何为朕保护京师?”孙承宗道:“当缓急之际守陴人苦饥寒非万全策。请整器械厚犒劳以固人心。”
崇祯心道又是这一套文臣武将见了朕都是只晓得要钱可是孙承宗是他自己特旨召还的也是寄予厚望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便不像韩爌钱龙锡等人说来那般刺耳。当下耐着性子一一细问孙承宗却十分聪明绝口不提内帑二字只说城防紧急可向官戚商民募捐。崇祯听说不需他出钱自然连连点头奏对称旨之下便不让孙承宗再往通州留他在京总督防务一叠连声地叫人催促辅钱龙锡草敕令有司铸造关防。
这天直谈到了漏下二十君臣两人这才分手。孙承宗辞出自去周阅都城崇祯与他交谈许久也有些累了便靠在龙椅上闭目休息。
殿门轻轻一响一个小太监捧着茶碗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雍容大方的宫装女子正是周皇后。崇祯听到了动静睁开眼来瞧见周后当下笑道:“爱卿怎么有空来瞧朕?”周后连忙跪下行礼道:“臣妾见夜已深了陛下忧勤国事不得休息恐怕损坏龙体是以叫人送参茶来。”小太监奉上参茶崇祯接过来一口喝干抹抹嘴巴道:“朕还当真有些饿了。来人去瞧瞧有甚么现成点心取一些来。”一面说一面亲自扶周后起来道:“朕操劳国事那是理所应当只是辛苦爱卿了。”
周后微笑道:“臣妾再是辛苦也比不得陛下与诸位大臣们辛苦。”崇祯笑道:“方才朕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周后俯道:“臣妾身在后宫不敢与闻朝事。”崇祯此刻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不打紧这并非你问却是朕自己要对你说的。”倒背双手踱了几步道:“朕方才见的便是从前的辽东经略孙承宗!有他替朕守卫京师那可放心了!”
周后瞧着皇帝兴奋的表情不觉脱口道:“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崇祯脸色一变不悦道:“乱说甚么?”周后连忙跪下谢罪道:“臣妾万死!臣妾只是觉得陛下的神色与当年召对袁崇焕的时候十分相似以为陛下又得了一员像袁崇焕那样的将军是一桩大大的喜事……”
她说些甚么崇祯其实全没听到耳中去。他的心里只是反复回响着一句话: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想想自己当初起用袁崇焕也不是一般的信任有加?可是时至今日袁崇焕却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渐渐飞扬跋扈起来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他这个皇帝在了谁又能担保一年两年之后孙承宗不会变成另一个袁崇焕?亏自己还将他留下总督京师的防务!
他愈想愈是心惊看看天色将明钱龙锡不见得便能将任命孙承宗的谕旨了下去当即叫人重行传旨令孙承宗仍往通州视师。
孙承宗接到诏书还正在那里巡视外城防务出乎意料之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皇帝不由得又深了一层认识。那时候京畿周围已经处处烽火他赴任通州既须穿过明军的防区又要避开虏兵所据的地段是以不能不预先知会城外的守将一声。军情紧急迟误不得立刻叫人缒城而下去与袁崇焕通气。
袁崇焕听说老上司来到自然是十分高兴可是格于军伍却不能亲自来见。当日孙承宗下城到袁崇焕营中两人论起目前敌情袁崇焕将自己的布置预想一一说了孙承宗也是甚以为然瞧着昔日自己部下崭露头角的宁前道如今已经成了身系国祚的一方大将心中也暗暗替他高兴。想想再也没甚么可说当下道:“元素昨日蒙陛下恩召我瞧他忧劳国事神色很是憔悴。咱们既食国禄当为陛下分忧。”袁崇焕面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重重点了点头咬牙道:“崇焕的一颗头颅一腔热血都是大明的。”孙承宗并没觉察他有甚么异样笑道:“好好!灭虏朝食之日当与君把盏一快!”
两人一握而别孙承宗自带了二十七骑赶赴通州不提。
这天已经是二十六日奉旨监军京营的邓希诏磨磨蹭蹭了许多天终于从城里蹭到了城外太监监军最易诌哄几碗米汤灌下去当即不知东南西北。结果京营糜烂不改脓包不改只是一群草包官兵之中又加了一个大号草包的监军太监而已。
袁崇焕送走了孙承宗旋即闻报邓希诏一到营中便催促三大营出战。原来那时太监多有私置产业的邓希诏也没例外在城郊有几处田庄鞑子打来之时都给占了。他心里又是不忿又是肉痛日日听说袁崇焕坚壁不战早就急红了眼现下难得皇帝叫他监军京营手中有权自然要善用先将自己的田庄夺了回来再说。三大营的将领本来怕死得很叫他在城头一专打自己人的炮容或可以真要说到出战那可一个个都草了鸡。只是耐不住邓太监的逼迫终于还是开了营垒摇旗呐喊威风凛凛地直向皇太极的大营杀去。
袁崇焕听了大惊失色万一京营战败给虏兵席卷而入自己多日来的苦心谋划便毁之一旦了。跟着又接到满桂遣人急报说是三大营与敌人交锋一触即溃现下正向着北京城的方向败退满总兵已经整部出援特地叫人来报知袁崇焕。
此时此刻袁崇焕的心中当真恼恨到了极点。好好一个坚壁方略就给这个太监搞得一塌糊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法子满桂一部是决然抵挡不了鞑子大军的只能赶紧帅部去救。当下叫祖大寿、何可纲两人点齐所部连自己标下亲兵在内统共五千人急急赶奔城北去余下将士留守营寨不论自己战果如何死也不能开垒迎敌。
袁军门带着本部兵马赶到三大营与鞑子交战的所在不由得在马上冲口骂了一句三字经。三大营那班蠢猪竟然挑了这么一个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的地方同敌人骑兵作战当真是脑子喂狗吃了么?京营官兵给鞑子杀得纷纷掉头奔逃满桂已经指挥着大同兵在城下列起了阵预备一旦京营溃散鞑子攻来好阻上一阻。
袁崇焕再不迟疑喝令部下打出自己的袁字大旗向着京营与鞑子交战的一线直切过去心想先将双方分开再讲有自己的关宁部队阻挡鞑子要突近城下可没那么容易。
在他预料之中定是要有一场恶战的了。可是没想到鞑子将领瞧见自己的大旗居然喝令收兵号令甫下正在冲杀的鞑子骑兵纷纷勒马骑术之精军纪之严叫善于治兵的袁督师也叹为观止。
他半信半疑地瞧着鞑子大阵只听对面一员将官大喝道:“来者可是袁督师?”说话的却是一个汉人。何可纲大声答应过不多时只见一骑从敌阵之中缓缓出马儿行得甚是缓慢。袁崇焕举目远眺瞧得真切只见马上骑士身材魁梧肥胖虎背熊腰上唇留着两撇短须眉目之间隐隐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气概正是自己的老相识、老对手皇太极。
一眼瞧见皇太极心中便是微微一惊。他亲自领兵前来攻打莫非是想就此破城而入么?抬眼瞧去京营的官兵已经溃不成军有些掉头奔逃的已经冲入了满桂的阵地之中引起一度小小的骚乱。此时此刻哪里容得他多想当下大声喝令副将排开阵势放京营的溃兵过去用手中这五千关宁铁骑先抵挡一阵子再说。
一刻过去两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了鞑子大阵之中仍然是毫无动静。京营已经顺利撤回城下辽东健儿人人握紧了火枪长矛一万多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对面的虏兵只待拼命那一刻的来临。可是鞑子兵却并不见有丝毫裹挟在京营败兵之中冲杀过来的势头皇太极身经百战岂能白白放过这等天赐良机?袁崇焕的心中愈来愈是不安。
副将谢尚政打马上前问道:“督帅虏兵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究是何意?”袁崇焕瞧他一眼目光中有几分犹疑终于摇了摇头。忽然对面阵中一员将官飞马驰出大声叫道:“汗王单请袁将军一人阵前叙话!”
袁崇焕微微冷笑鼓足中气提高了声音答道:“回复你家大汗彼此既为敌国当以兵戎相见方此两军对阵并无可叙之话!”那将官兜马奔回不多时又再出阵叫道:“汗王诚心相邀只是故人叙旧并无他意!倘若袁将军心中害怕不妨多带随从我家汗王当匹马相见!”袁崇焕自不会将这等小小的激将之法放在眼中微微一哂更不答话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明军阵中一片号令之声士兵纷纷端起了火枪弓矛枪上膛箭压弦尽数对准了敌人。
九十九回
“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知道一切未来生的事情。明明知道崇祯是个什么样的蠢货还要把他推上台这也太不合情理了。文章中也没表现出来主角到底有什么志向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大前提不定全文就毫无脉络可言。”这是Trader书友给我的宝贵意见关于这个我想多说两句。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说我不想写一个人、英雄。如果想要那样我完全可以把主角安排成崇祯就像大明崇祯新传那样说得不客气一点凭我的历史功底我自信写得可以比他好。但是那种角色我觉得写起来十分无味。
举一个十分简单的例子。十年文革都知道吧。
文革当中有多少人看穿了国将不国可是他们能怎么办?把**推下台?那可能吗?事实证明不可能。
桓震回去的年代决定了他只能保崇祯而别无选择。学李自成是不可能的农民战争的道路只会毁了中国。现代中国社会产生于农民战争诸位自己看看这是个什么社会!那么难道要他保阉党吗?那样他在政治上就会失去一大帮支持者而且是有才能有实力的支持者。阉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只能利用一下利用过后就要扔进垃圾堆。剩下来的政治力量只有崇祯了。
我不否认起初桓震对崇祯还是怀有一定希望或者不如说幻想的。
而当这一幻想破灭就是桓震选择自己的命运同时也选择中国的命运的时候。
人都是会犯错误的。
桓震不是什么政治家。
他也有普通人的感情有冲动得不计后果的时候他也会捅下不可收拾的大漏子。
我写这个人物的时候一直提醒自己他是一个现代人然而又是一个被明代环境慢慢同化的现代人。我尝试用华侨的心态和生存方式去模拟桓震的变化他在明朝的生活起初是一个适应环境、融入社会、改变自己的过程后来才是按照自己的理想一步步地改变周围的世界。
言尽于此。如果喜欢我及我的桓震就请耐心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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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敌将眼见袁崇焕不为所动只得拍马回阵。又过片刻只见鞑子大阵后队变前队偃旗息鼓竟然缓缓退去。袁崇焕知道自己兵少况且这是野战没了营垒可以凭恃倘若当真硬拼血战起来取胜的机会万中无一因此虽然心中觉得十分不妥却也不敢贸然下令追击只是眼睁睁地瞧着数万鞑子兵如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皇太极的杏黄大纛也是越行越远袁崇焕叹了口气心想就算换作了旁人当此情势也只能如此了局自己扪心自问确是丝毫无愧。至于结局究竟如何只好交给老天去罢。正要下令收兵却见方才那鞑子将官又策马奔了回头大声叫道:“汗王不能亲睹故人风采深以为憾特令小人代为致意袁将军请袁将军切莫忘记了壬子之约!”
袁崇焕心中一惊就是这么片刻迟疑那将官已经打马急奔追赶本部去了。怔了一怔回头瞧瞧自己阵中官兵并不见有甚么异样谢尚政也是神色如常就如不曾听见那人的古怪言语一般。他不遑多想挂念着自己营盘抽空了兵力恐怕给敌人趁虚而入当下叫全军变阵尽回广渠门防地去。
这一日袁部的将官都觉得他们的督帅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一反入关以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作风中军帐中斥候信使络绎不绝上至赵率教祖大寿等几个总兵下到帐前布衣幕僚程本直督帅都一一召进帐去单独面谈甚至于连守卫的亲兵也给赶得远远的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些什么。
白衣程本直走出中军帐时候已经将近黄昏。想起方才会面的情形来他的心里横亘着一个大大的疑团:督帅究竟要作甚么?方才他叫了自己去大帐之中两人单独交谈了半个多时辰却似乎只是在叙旧论交从当年一介布衣的程本直仰慕袁崇焕赫赫威名远赴辽东投奔效力说起宁锦苦战广义大捷入关赴援两个人倾盖相交的点点滴滴有些事情自己已经没了印象督帅竟都是记得一清二楚。说到初见之时程本直那双走了十几天山路露出脚趾头来的草鞋两人都是大笑不止。
可是程本直在感怀往事之余心中也不能丝毫无疑:督帅干么要无缘无故地寻自己说这些陈年往事?临别时候袁崇焕更解了自己的佩剑送他。主帅的佩剑岂是随随便便可以送人的?程本直心底的狐疑与不安愈来愈强。
他扬起头来望着西方。日头已经快要从天边落了下来仍是挣扎着在北京城高高耸起的城墙洒下最后一抹叫人心碎的金色。轻轻叹了口气程本直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夜幕终于垂落在北京城下袁崇焕送走了最后一位部下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腰背只觉得困坐半日筋骨竟然略略有些酸痛。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竟已老了么?屈指算来今年已是四十有六(按崇焕生于万历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戌时依古人计算年龄方法此时当为四十六岁)投笔从戎也已经七年。七年之间单骑巡边苦守宁远督师蓟、辽金戈铁马、谈笑用兵手下这些将领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没一个不是一同身经百战过来的。自己的官服上染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鲜血他们统带的精兵也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汗水。七年的生死与共至今记起仍是感慨万端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澜。
他信步出帐只觉得冬日的晚风如同刀子一般吹在脸上吹透了他身上披着的重甲叫人从骨头里直冷了出来一时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营中值守的兵丁见主帅走来纷纷躬身行礼。袁崇焕一一与他们点头招呼顺口问些棉衣可暖两餐可饱的闲话。无意中一转眼间瞥见一个小个子年轻军士扛着长矛匆匆行开几步仿佛竟是有意躲避与自己照面一般。
大敌当前容不得半点疏失。他心中起疑便要赶上去盘问却听远远有个旗牌大声呼喊确实天子降下圣旨要他回帐中接旨去。他不敢怠慢随口吩咐那旗牌先去回头再寻方才那个年轻军士却早已影踪不见了。
接了圣旨却只是嘉奖今日退敌有功三军皆蒙犒赏赏赐的彩物却并没随着运来。传旨的中官满脸堆笑道:“咱家奉旨出宫之时陛下曾传口谕袁大人公忠体国丹心可鉴。本当厚加褒奖无奈城中用度亦紧只得权且记下待退兵之后定当如数兑现还要大人莫改初衷仍当激勉各部将士同心戮力为国效命。”
袁崇焕接旨并不多说甚么用一番漂亮说话送走了天使打开圣旨又读了几遍目光漠然在帐中来回踱了几个***忽然间仰天长啸似要将满腔的郁闷牢骚一起叫将出来一般。
帐外守卫的亲兵给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只怕主帅生变两三人一拥而入。袁崇焕也不理他们自顾自地叫到喉咙嘶哑顺手一抹嘴角迸出的血丝神色如常的道:“本部院不加传召何以擅离值守?各回本哨去罢。”
袁氏部下向来军纪严明众亲兵不敢违抗默默走了出去。袁崇焕嘴角扯动微微苦笑瞧着夜空中开始纷纷飘落的雪花沉沉叹了口长气。
军营一角一个不显眼的帐篷之中桓震咬紧牙关扭动身体试图挣脱铁索镣铐的束缚。他心中知道这是徒劳的赤手空拳怎能挣脱这两指粗细的铁链?他又不是甚么武侠小说当中的绝世高人懂得开山裂石的神功!可是三天多来他却从没一刻放弃过挣扎。手腕脚腕都给铁链磨破流出殷红的鲜血又凝固成紫黑的血块粘在铁镣之上稍一扯动就是钻心的疼痛。
不得已他停止了徒劳的努力喘着粗气颓然软倒在地。
沦落至此桓震除了苦笑摇头再也没有别的可做。虽然头上蒙了黑布仅仅留出口鼻处一个大洞让他喘气吃饭但凭着几年军伍生涯累积起来的经验他还是能约略感觉到帐篷外面有着二十个以上的卫兵。袁崇焕还真是看得起我啊!他的心中满是后悔。悔不该那晚袁崇焕前来巡营力劝袁崇焕回师辽东不成一急之下竟然将自己的身世由来竹筒倒豆一般和盘托出。
袁崇焕听了先是惊疑不信这也难怪毕竟任何人听到这种奇谈怪论都要以为是对方存心耍弄自己何况袁崇焕这种军伍中人原是不信邪的瞧那桓震眼耳口鼻俱全与常人并没甚么两样怎么说出这等胡话来?说甚么是从四百年后来四百年后的人那不是自己二十代玄孙的同辈人么?如何会得站在自己面前说话在自己手下统兵打仗?
细思他平时为人处事确乎也有许多异于常人之处可是就因为这些许不同便要相信这等无稽之谈那自己这四十多年岁月岂不活在狗身上去了?然而瞧他认真急切的神情却不像是瞒哄自己。再说编出这等一个拙劣笑话来瞒哄自己于他又能有甚么好处?
那么难道桓震所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么?可是四百年后的人又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鬼神之说从军之人原是不怎么相信的。可是倘若不是神灵安排又怎么会给自己遇上这种诡异奇特的事情?一时之间这个自以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一见的袁督师竟然头一次没了主意。
桓震急切之际一句话冲口而出心中旋即后悔也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袁崇焕会有甚么样的反应。是惊惧骇怕还是震惊慑服?他握紧了双拳手心背心都是冷汗淋漓给寒风一吹禁不住微微抖。
过得半晌袁崇焕忽然问道:“既如此说难道日后诸般事情你都能预先知道不成?方才你说陛下要杀本部院那可是真的?”桓震见他略有动摇心下大喜急道:“并无半句虚言。督帅倘若不信但请留意朝中动静这一二日间必定有太监出参告督帅通敌谋逆。”
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道:“陛下不加召对本部又哪里会知道朝中的事情?”语声之中竟然满是无奈悲凉之意。桓震微微一怔心中也是充满了无奈。忽然想起甚么来急道:“那么督帅须得留意这几日虏兵倘来搦战那皇太极邀督帅出阵叙话之时切切不可应承!否则日后给人拿住了把柄便要借此诬栽督帅与他暗通款曲了。”袁崇焕半信半疑听他言之凿凿于将来的事情似乎如同亲见一般不由得着意望了他几眼只见火把照耀之下之中他的一双眼睛闪闪亮似乎含满了泪水显是大动感情不由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当年宁远战事他跟从满桂来援与自己初次会面的情形来。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地流了眼泪当时自己还奇怪何以一个男子汉竟然如此婆婆妈妈难道是畏战怕死吓得哭了?心中对他还有几分鄙夷后来瞧了他的战功这才另眼相看。如今想来倘若桓震一早便知道自己这个人知道自己给皇帝杀死的下场那么以往种种也就没甚么可奇怪的了。
呆呆望了他半晌心里波涛起伏脸上却是分毫不动声色。许久终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摇头道:“戎马倥偬之际百里莫要开这等玩笑。本部院累了这便回去歇息。好生照料营伍莫让士兵因为白天的事情起了甚么变故。”
桓震对他的反应做下种种推想就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一时不由得愣在那里瞧着他微弓的背影渐渐远去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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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祝突破1oo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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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回
现在再想这些又有甚么用处?后悔也已经迟了!桓震叹口气深切感受到作为敌人的袁崇焕是多么可怕。那日半夜袁崇焕的亲兵忽然前来传令说督帅召集各部将领议事。桓震不敢怠慢也没多想匆匆赶了去。哪知道进得帐中这才现除却袁崇焕与几个亲兵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跑了来。他心中奇怪正要出言询问脑袋已经给一个黑布口袋劈头罩下跟着几个亲兵推推搡搡不由分说地将他弄来此处关押。
起初桓震吓得心惊胆落以为袁崇焕要将自己一杀了之不久却现食物饮水都有人喂在他的口中看来又不像是打算取他性命的模样。虽然生命并没危险可是几天来头罩始终不曾拿去这种晨昏不辨的日子过起来也实在难熬。看守的亲兵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是督帅交代好生看管此人他们便尽心竭力半点不敢松懈非但桓震进来时候所戴的铁镣不曾解去反而又弄了一个木桩楔入土里将铁链系在上面。桓震双手捆在身后取不下头罩自然更没法拔出楔子。即便想逃那也无从逃起。
数着吃饭的次数桓震知道自己已经给关了接近两日两夜算算日子应当是二十八日了。他心里清楚袁崇焕既然将自己扣押在此那是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话承认他是四百年后来人了。即便退一步讲也多半将自己当作了甚么未卜先知的神人或是妖人。可是扣押自己那又表示他决不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撤师回辽弃崇祯皇帝与大明国都于不顾弃顺天蓟州的生民百姓于不顾。然而他更清楚任由事态这样下去每过一个时辰袁崇焕便向着死亡走近一步。接踵而来的就是边将离心降的降叛的叛明朝一亡满清大举入关……历史又要重演了。
虽然并不甘心可是他毕竟生活在四百年后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满族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之类待到来了这个时代与后金人打交道也只在战场之上从没亲身体会过所谓满族人的野蛮统治不知道衣冠沦丧能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在后世的时候每每想到近代的落后挨打总要将满族人切齿痛恨一番可是满皇帝汉皇帝总是皇帝封建社会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若说历史展的必然就是如此那么他也无可奈何。
脑中掠过“无可奈何”四个字不由得悚然一惊只想提起手来痛掴自己两个耳光。初进京时在卢沟桥头不是早就立下了志愿要不计结局放手去做好歹给中华汉族留下点甚么东西么?两年多来历尽艰难总是咬着牙苦撑过来始终不曾动摇怎么今日却如此丧气起来?
可是他愈是给自己鼓劲反倒愈是提不起精神只觉一股疲倦的情绪从心底渐渐蔓延到全身耳中似有一个声音不住对他说道:“算了罢!关你甚么事?崇祯自取其辱北京城里的大瞎子小瞎子们自寻死路要你操甚么闲心?你心心念念要给他谋一条生路的袁崇焕眼下亲手将你困在此地如同一个囚犯一般你还图些甚么?”
桓震的眼皮愈来愈重听着那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劝诱意识渐渐模糊终于身子一侧睡了过去。
这天早些时候午朝方散崇祯皇帝坐在龙案之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奏折。
他的目光从最右逐渐向左扫去脸色愈来愈是铁青嘴角抿成了刀削般的一条线原本清俊的脸孔显得有些扭曲狰狞起来。终于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八个字上:“通敌叛逆擅主和议”!
崇祯的手指有些颤抖。奏折给他抓在手里随着他手指的抖动出瑟瑟的声音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上听起来格外刺耳。
为甚么会这样?果真是这样?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甚么要这样背叛朕?崇祯的心里充满着愤怒、失落与绝望。所有这些纠合在一起凝结成一股深重的恨意;崇祯皇帝手扶龙案霍然站起身来心中大声呼喊:朕要你死袁崇焕朕要你死!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待到觉的时候已是将那奏折握成了一个纸团。这才想起还没瞧清楚究竟是哪个大臣弹劾袁崇焕连忙重又抚平了褶皱找到文末署名当先头一个却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
瞧见这三个字崇祯皇帝对于这份奏折当中所言袁崇焕的种种不臣行径却又更加信了三分。周延儒在他的心目之中向来都是一个不畏权贵持正敢言的臣子。当年袁崇焕借乱胁饷是他一语点醒了自己替自己省回了一大笔内帑;去年刘鸿训罢去内阁大学士之职他教廷臣会推一个名单出来以备枚卜正选。哪知道那钱谦益自以为势在必得关节受贿神奸结党温体仁一人面对朝中西多大臣苦争不得之际又是这个周延儒敢于同一班东林们作对一力支持温体仁这才终于查处了钱谦益。
想到东林崇祯皇帝不由得冷哼一声。他即位之初便搬倒了阉党自此以后对于一个“党”字可说是讳莫如深日日所思所虑尽是恐惧廷臣朋比欺君、结党营私将自己这个皇帝架成一个空心汤团。自打韩爌还朝为辅之后东林便纷纷抬头在朝廷中占据的席面愈来愈大。这些人自己无所建树对于他心中属意的臣子偏要百般挑剔周延儒自打参倒了钱龙锡一直很得自己青睐东林们看不顺眼便寻些可有可无的琐碎小事大做文章又有人说甚么“延儒与冯铨密契延儒秉政必为逆党翻局”之类。幸好自己慧眼识才不曾听信东林那些人的胡说八道仍是对周延儒一般地信任有加。
古语云路遥知马力果然不错。平日一班廷臣吃着国家俸禄眼下虏兵迫境兵事孔急却竞相为门户之争不能赞襄良策甚至勾结起来欺蔽朝廷叫他更加想念起周延儒的急公丹心来。就拿此次来说若不是靠他自己还要给袁崇焕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知伊于胡底呢!
他愈是这么想心中对于袁崇焕的憎恶怨恨之情便愈深了几分。正自在那里咬牙切齿忽然听得一个温婉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陛下”回过头去却是周皇后怀中抱了一个不足一岁的孩儿笑盈盈地瞧着自己。那孩儿闭着眼口角挂下一条涎水似乎已经睡熟了。
崇祯一怔板了整整一日的脸上立刻展开微笑伸手逗弄几下孩子粉嫩的小脸在怀中取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替他揩去口水情不自禁地俯身在他额头吻了一吻这才抬起头来对着周皇后笑道:“爱卿何以忽然带皇儿前来瞧朕?”周后裣衽为礼微笑答道:“午膳时分早过了四五个时辰(——注明代皇帝是吃两餐的。)小太监连请数次陛下专注国事全没听闻。奴才们不敢多行打扰只得去请了小皇子出马敦请父皇用膳。”
崇祯哈哈一笑紧锁的眉头舒展片刻接过小皇子抱在怀中摇了一摇笑道:“好好!慈烺御驾亲征钦命到处父皇无有不遵!”周后吃了一惊心想陛下说话有些忘形了正要分解崇祯已经轻声命小太监传膳回头瞧着她道:“爱卿也不必回去了就在这里陪一陪朕罢。”喟然道:“朕枉为一国之主却连与家人一同用饭戏耍的闲暇也都没有倒比不得那种田赶脚的闲人自在了!”
周皇后连忙跪了下来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乃是万乘之尊身上系着大明的兴衰荣辱心中装着天下的民生艰危又岂是区区一个市井闲汉所能比的?”崇祯苦笑道:“身系天下有甚么好?朕登基以来时常觉得此身此心就如不是自己的一般每日里纷纷扰扰。尽是些叫人烦心的事情朕想大有作为振兴朝纲一班大臣们偏要处处掣肘百般与朕为难朕这皇帝做来又有甚么意味!”
他愈说愈气顺手抄起周延儒参袁崇焕的奏折来重重摔在地下怒道:“像这袁崇焕朕自问待他十分优宠可是他……他……”想到袁崇焕的种种逆行不由怒极手臂一挥打翻了烛台一根儿臂粗细的巨烛跌落在地折成三节。
小慈烺吃了惊吓醒了过来哇哇大哭。崇祯听得孩子哭声猛然惊觉神情登时和缓下来抚着自己面颊缓缓道:“你先回去歇着罢。朕还要见几个臣子不能陪皇儿了。”周后口唇动了一动终于不敢多言一面拍哄慈烺一面行礼告退。
崇祯想了一想便叫宣礼部主事傅山即刻入宫见驾——
皇后抱着皇子来跟皇帝聊天这种事情实际上是不可能生的。
一百零一回
桓震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身旁足音杂沓似乎有许多人来来去去。他懒得睁开眼来连动也不愿动弹只想哪怕天塌地陷也都由得他去不觉又熟睡过去。
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香甜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多从未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待到一梦醒来只觉得身下十分柔软舒适手足也不再有铁铐束缚慢慢睁开眼来竟是躺在软床之中。偏头瞧去只见一个红衫女子斜倚在桌旁一手支颐似乎睡着了。忽然那女子身子一动露出面目来宛然竟是颜佩柔。
他险些惊呼出声只以为仍在梦中连忙重又闭上了眼心中转了两个***只怕一睁开眼梦便醒了。轻叹一声鼓足了勇气这才再度睁开眼来转头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小小的茅草土坯屋子屋中并没甚么家具只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桌椅也都是土坯垒成看来这户人家平日生计也是十分潦倒。他活动一下手足只觉并不十分疼痛想是血脉受伤并不很重当下轻轻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颜佩柔垂头打盹并没察觉他走到身后。桓震低头瞧着她的睡相微微一笑脱下自己外衣想要替她披上瞧一瞧衣服上的血污却又住了手。轻轻推开门来只觉得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深深吸了几口寒气踱出门外却见夜色如墨无星无月天空如锅底一般黑沉沉地压将下来似乎转眼之间便要崩塌一般。
他不愿再看回身入房迎面险些与颜佩柔撞个满怀却原来她早已醒来一直一语不地站在自己身后。两个人四目相交颜佩柔不自觉地倒退一步桓震只觉得她眼中满是戒备疑惑之色心中便是一惊欲待说些甚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终于问道:“柔……颜小姐我……桓某何以身在此地?”
颜佩柔转过头去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是我救你出来。”桓震心道果是如此当下躬身深深一揖道:“多谢颜小姐相救之德。桓某日后必定图报。”颜佩柔脸若寒霜冷冷的道:“那也不必。”桓震笑道:“前日京城一别忽忽至今已有二载不知别后可还安好?”颜佩柔避而不答只道:“从前小女子身陷锦衣卫蒙你冒死援手感激不尽。此番救你出来无非只是欠债还钱。滴水之恩既报以后大家两不相欠。桓震吃了一惊只觉甚么地方全然不对还没等他想出何处出了岔子但听得呛啷一声眼前刀光蓦地一闪而过。
他在军中练的身手很是敏捷听得刀刃带风之声已经直觉有异身子向后一仰倒撞出了门口。一柄短刀自他胸口滑过将衣服挑开了长长一条口子胸前皮肉也给划破鲜血透过衣襟沁了出来。
颜佩柔一击不中当即连退数步提刀护住了自己要害。桓震身子一挺跳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刀来杀自己又不知自己究竟该当一动不动地给她杀了还是夺下刀来将她制住?
就在这么电光石火的一怔之间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桓震循声望去只来得及瞧见柴扉外一个白影倏忽闪过转眼间便即不见。急回头瞧颜佩柔时只见她脸色惨白牙齿咬着下唇一语不良久忽然叹道:“杀你不成也是命运使然。”桓震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闪开门口由得她抢出门外。颜佩柔走了几步忽地转身道:“取你性命之人不光我一个!”说罢疾步离去再不回头瞧上一瞧。
桓震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此时倘若放任她就这么离去以后咫尺天涯再无相见之期抬手张口欲唤终于没能叫出声音。
他叹了口气想起颜佩柔临去之时的说话听起来似乎是有许多人想要除去自己又或者这些人根本便是一党。可是思来想去也全没半分头绪不知究竟是甚么来头颜佩柔又何以与自己结下了仇怨?一面寻思一面将那屋子之中搜罗检视了一番。但见床脚摆了一个小小包袱除一身男子衣服之外尚有一袋铜钱三个干硬馒头。
桓震瞧着那包袱之中的物事不由得便愣了神。这些衣服钱粮不必说是颜佩柔预备下的了。她既然替自己准备好行装显而易见起初是并没打算要自己性命的了。那么后来却又为何痛下杀手?方才那出声示警的白衣人又是甚么人物?这许多疑惑在他心中盘旋来去始终没法解答。想得头痛索性也就不再去想。匆匆换下了身上的血污衣服将铜钱馒头揣在怀里扬长而去。
出得门去却是山间小路。顺着山势向下走去磕磕绊绊地直走到天亮时分这才隐约瞧见山居人家。桓震大喜连忙上去拍门。叫唤许久这才有一个老头儿颤巍巍地出来应门瞪着一双昏花老眼直愣愣地望着桓震。
桓震客客气气地打了一恭道:“嘈扰老丈小子彻夜赶路在山中迷了路径请问此处是何所在?距离京城尚有多远?”
那老汉却是个耳背的桓震无奈又大声吼了一遍那老汉听得他说要去京城立时霍然变色连连摇手道:“那等是非之地小哥去它作甚?”桓震一惊正待细问却听那老汉续道:“这些天来大家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袁崇焕通敌卖国纵容鞑子兵在四乡八野横加抢掠昨日老汉家里的两只鸡鸭前日山脚下老刘家里的一头肥猪尽数给他们抢了去。皇上何等英明怎么不快些将姓袁的杀头抄家还要咱们受这等荼毒!”
桓震知道北京城内外的居民对袁崇焕误解甚深也不愿与他多加分解。想了一想又问他今天是甚么日子。那老汉却要搬出皇历一五一十地算了一番这才道:“该是十二月初一了罢。”
桓震大惊十二月初一那不是崇祯皇帝诱捕袁崇焕的日子么?就在这一天崇祯皇帝以召见为名将袁崇焕宣入宫里加以逮捕。祖大寿候了三日不见督帅归来当即率部东奔八个月后虏兵退去袁崇焕便给处了凌迟之刑他的血肉给北京城的老百姓一片片地买来吞下肚里他的家眷遗族都背着一个汉奸的骂名苟活于世他的墓碑孤零零地给一个忠仆看守着经历几百年风吹雨打这种事情就要在自己眼前生了!
一时之间桓震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或许此刻袁崇焕已经入城了那要如何才能阻止这一切的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想军营之中两三日内还不会有甚么大变眼下总得设法进城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加以挽回才是。
打定了主意当下向那老汉问明了路径原来此地却是京城北的一座小山自来也并没甚么名字距离北京城约莫只有半日路程。他心急火燎地赶路未到午牌时分已然赶至城北西便门前只见城门紧闭抬头望望城上果然是戒备森严一队队卫兵持了刀枪来回巡逻。桓震张望一番瞧瞧自己一身打扮无论如何也不像能给放进城去的模样一时倒没了主意。正在那里犹豫不定忽然听得城上有人大声呼叫叫的正是自己姓名。
他吃了一惊仰头望去一人青袍窄带站在城头向他用力招手面目瞧得清楚宛然便是傅山。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连忙大声回应。当下傅山叫城上缒下一个箩筐将他吊了上去。
从箩筐之中爬了出来两脚方才站定傅山已经赶上前来握住他手喜道:“二载不曾相见大哥风采依旧!”桓震瞧他容颜虽然不比自己这些时日在军中日晒雨淋已有风霜之色眉目之间却也少了几分青涩添了些许老练。看来这两年多来这个兄弟在朝廷之中也是颇长见识并不曾白白混过。
傅山不待他说甚么寒暄言语立刻道:“陛下宣召要哥哥即刻觐见!”桓震心中一沉却也不便多问只得跟着他匆匆下城而去。马匹早已备好一路上两人并骑而行傅山将事情的大概扼要说了一遍。原来那日崇祯召见傅山便大雷霆质问何以袁崇焕通敌谋反这么大的事情桓震两年来五十余次密折上奏竟然只字不提?皇帝安排他去觉华岛任职不就是要在辽东将领之中安插下一颗自己的钉子么?虽然那时袁崇焕尚未到任可是桓震离京之时当面密谕分明是一体纠察何以袁崇焕这等边塞大员心怀不轨他竟没半点察觉?自从鞑子围城以来先前几日还是每天都有奏报言道军中平静无事可是自打二十五日之后便再也没有半点消息送来。莫非桓震也成了那袁崇焕一路上的不成?
一百零二回
傅山给皇帝这般责问自然一力替桓震开脱。可是他又不是桓震所说再是天花乱坠究竟也多了一层隔膜。好容易劝得崇祯暂息雷霆之怒容传召桓震当面查问之后再行定讞已是出了一身大汗。他出得宫来当即设法与桓震通传消息。买通了守城将官让自己一个仆人缒下城去往营中寻时却说桓震几日之前已给袁崇焕差往山海关公干去了。山海关与京城悬隔千里就算送得信去怕是皇帝早等得不耐烦了。
他无法可想正自独坐灯下闷忽然院中亮起一团火光。老院公急忙赶出去瞧时并无半个人影正要转头但听啪嗒一声一块石头从墙头打了进来。那石头上缚着一张纸条却是说桓震现下给袁崇焕扣留在军营之中并没去甚么山海关。傅山看了一则以惊一则以喜惊的是大哥竟然与袁崇焕闹翻了脸喜的是既然袁崇焕下手扣押哥哥那么两人绝非同谋可想而知皇帝追究之事说到底至多是察访不周处事不当这个通逆的罪名眼见是扣不上的了。
想了一回总觉此事还是原原本本地禀报皇帝为上。他官居礼部主事早朝原是没他分的。正在那里缮写奏折却听院公又再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又有一块同样的石头砸了进来石头上也一般地缚着一张纸条。打开来看时却是告知桓震就要进城要他接应。
傅山惊异不定心想此人一再通知对桓震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不知是敌是友是福是祸。看看天色将明不敢迟误当即赶上城去。却也凑巧他从北城门上城一上城头便瞧见桓震正在城下张望。虽然阔别二载却也一眼就认了出来。看他四处逡巡想是无由入城当即大声招呼。
桓震这才明白事情由来明知那两番留书之人即便不是颜佩柔也定是她的同行之人。这些人忽而刺杀自己忽而又帮着自己传递讯息真叫他昏了头脑不知彼意何为。两人并肩偕骑很快便到傅山家中未及下马老家院已然迎了出来说是宫中方才来人宣召说是陛下叫傅主事立刻觐见不得迟误。
桓震道:“既如此不如你我同去。想陛下定也叫人往城外营中宣我了倘若哥哥不去那却不好。若是陛下不曾宣召前日他既曾当面责问于你哥哥去解说一番也是该的。”傅山想了一想觉得并无不妥当下应了嘱咐老院公几句调转马头径奔内城而去在城门十丈之外便下马步行。
两人给执事太监引着一路来到文华殿外。执事太监进去通传桓震左右一瞧低声与门口立着的执灯太监寒暄起来。那太监虽不认得桓震瞧傅山却是眼熟加之掌心里给悄悄塞进了几两银子言语之间十分客气从他口中桓震知道周温两人同几位阁臣是散朝之后便给留了下来的袁崇焕却是方来不足半个时辰。桓震笑道:“公公好记心。但不知那袁崇焕可曾与何人同来?”那太监想了一想摇头道:“不曾只是他一人。”桓震听说祖大寿并没与他一同入宫略松了一口气。
傅山不知哥哥何以对一个叛国通敌的将领这般挂怀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加上此前种种事端心中不能无疑:难道他真是袁氏一党么?原本他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少刻面圣之时倘若陛下真要降罪自己就是拼了这身官服不要也要保住哥哥一条性命。可要是他当真与姓袁的一道里通外国那……那……
还没想明白那当如何方才进去通报的执事已经转回道是皇帝召见。傅山一惊却见桓震已经疾步随着入内连忙打醒了精神正一正朝服跟在后面。
两人入殿之时正与钱龙锡、韩爌一干人擦肩而过。钱龙锡满面晦气韩爌忧心忡忡刘一燝青筋暴突成基命不住叹气周延儒扬扬自得温体仁却是两眼望着脚尖看不出半点神情。桓震躬身行礼韩钱等人微一点头旋即离去周延儒却冷笑一声瞧着桓震道:“好自为之!”桓震一怔待要追问周延儒已去得远了。温体仁瞧他一眼叹了口气一面摇头一面去了。
甫一进殿便听得崇祯大声咆哮。桓震心里一紧脚下加紧几步一眼瞧见袁崇焕脱去了冠带朝服垂手立于殿下身后站着几个羽林侍卫耳中听着皇帝大声叱骂神色间却是一片漠然仿佛那个给指着鼻子目为汉奸2臣的人同自己毫无干系一般。
桓震、傅山参拜已避崇祯瞧了两人一眼余怒未消冷哼一声也不理睬桓震径对傅山道:“清晨传召此刻方至敢是在尔等臣子眼中朕便是这般任人瞒哄的泥塑土偶么?”傅山连忙叩头口称不敢候得崇祯怒气少平这才将自己等候桓震的前情略述一番却略去了两次有人通风报信只说是路上相遇以致耽搁了时辰。
崇祯满脸狐疑盯着桓震上下瞧了一番忽然冷笑道:“朕着人往营中宣召袁崇焕只推说将你遣往山海关公干怎么何等公事了结得如此迅竟赶在接旨之前便已入城了敢是插翅飞回来的不成?”桓震一时语塞还未想出一个借口蒙混过关崇祯已是紧追不舍又再逼问道:“朕教你辽东任职为甚么来?两年之间袁逆反状无数朝中大臣都有耳闻怎么尔五十余次奏报之中无一提及?可是你与他合谋通敌?可是给他贿赂买通勾结起来欺瞒于朕?还不一一从实道来!”说着拍案而起顺手将一个缎包用力掷在地下。缎子散了开来露出里面物事桓震瞧得明白正是自己累次上奏的密折不错。
侧目瞥了一眼袁崇焕却见他丝毫不露惊讶之色仍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模样心里便是一凛:莫非他早知道?忽然想到崇祯竟然刻意当着袁崇焕之面将自己的底细一概抖露出来。莫非是拿定主意此时就要与袁翻脸了?既然如此……
傅山在旁道:“陛下明鉴桓总兵忧勤王事夙夜匪懈……”崇祯一拍桌子截口道:“忧勤王事?朕之所言在他耳中恐怕只是过耳秋风罢了!”傅山原是想说几句漂亮话儿就便将桓震给袁崇焕扣押的事头说了出来也好叫皇帝相信两人并非一党可是崇祯这般不由分说一时间不知如何辩解张开了口说不出话。
袁崇焕淡淡的道:“陛下臣任职辽东向以保疆复土为任此心可昭日月何须与甚么人勾结?臣若想通连外寇早已经通了联了何须等得今日!”崇祯怒道:“还敢狡辩!朕来问你那虏酋前些天在阵前叫人对你说甚么壬子之约那是何意?”袁崇焕挺直了脊背大声道:“陛下不可过信人言中了敌人的离间之计!”
此言一出桓震心中不由得暗叫糟糕。袁崇焕这么说话分明是当面指斥皇帝偏听偏信昏聩无能。世上本来没几个为人君者能受得了这等言语更何况面前这个年轻皇帝还是一个性情刚愎自用专好文过饰非的偏狭之主!
果不其然崇祯脸色青恨恨然瞧了他半晌冷冷道:“据你所说倒像这一班大臣都在冤枉你了?”将一叠奏折扔在他的面前起身走下龙椅俯身指着那堆奏折道:“方才朕已经召周延儒与你当面对质现下你可要再看看朝中众臣参你的折子?”袁崇焕并不去碰那堆奏折摇头道:“参与不参都没甚么两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为人臣者上不能匡明主之业下不能平边陲之寇死也不能瞑目!”
崇祯怒极伸足将那堆奏折踢得满地狼藉冷笑道:“还敢狡辩么?朕问你你在城外屯驻多日为何不与虏决战?”袁崇焕正色道:“陛下虏军势大对峙京畿尤须持重。关宁军大队须要腊月初三、四方能抵京到时再与虏战方可操必胜之券。”
崇祯又道:“哼哼虏军势大?然则前几日何以得胜啊?”袁崇焕心下微微叹息明知这个皇帝于行军打仗之道半分也不懂仍是耐住了性子慢慢解说:“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前日之胜多有偶然可一而不可再。倘若轻兵冒进给虏兵觑隙而入那可……”
傅山一直在旁倾听愈听愈觉袁崇焕所说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然则何以朝廷中的大臣们纷纷参他勾结外寇?这回鞑子入寇京师他确乎也是迟疑不战以致乡里周边多受荼毒几日来市井之中街谈巷语纷纷都说袁崇焕是约定了鞑子不几日便要冲开城门杀进皇宫去也。加上又有奉了皇命的协饷官员家家催银催粮闹得人人惶惶不安好些富裕人家已经开始挖窖藏金贫穷农户无物可窖只得将家中米麦鸡鸭吃个一干二净道是宁可眼下吃饱喝足城破之时做个饱鬼也不愿将自己的钱粮不明不白地送了辽东的汉奸兵们。
一百零三回
一百零三回
崇祯皇帝铁青着脸身子深深地陷在御座之中。他心头涌起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为什么鞑子会突然闯进来?为什么袁崇焕来得这么快?为什么袁崇焕一路不与鞑子决战却不停的不顾朝廷禁令与鞑子一前一后赶往京师?为什么袁崇焕在广渠门与鞑子一战之后再不交战反而将各地勤王军马调离北京?为什么袁崇焕尽去关宁巡抚把总兵都换上了自己的人为什么袁崇焕一请再请只是一个劲向朝廷要钱?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答案来解释——袁崇焕通虏!
其实,在他的心头最大、也最沉重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他这个中兴之主在国事反而变得更糟?在他看来无外乎两个答案:要么是自己懒惰无能或是臣下不尽职守甚至从中暗地捣鬼。登基继位以来自己诛除阉党不可谓无能废寝忘食操劳国事不可谓怠惰国家多事的责任自然不在自己身上。那么鞑虏进犯究竟应当归咎于谁?蓟辽督师是袁崇焕整个大明最精锐的兵马归他指挥两年半前平台之上他也曾当面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五年复辽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非但没有复辽反倒给虏兵打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是袁崇焕无能吗?自然不是。那么就只剩一个答案了——袁崇焕通虏!
就是这个通虏的袁崇焕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地说甚么此心可昭日月!崇祯一掌重重击在御案之上只觉得手掌又麻又痛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感。他大声叫道:“来人来人!将袁崇焕下在镇抚司狱听候落!”几名羽林卫士同声答应一齐上前来擒袁崇焕。
袁崇焕霍然站起将几名卫士吓得齐退了几步。桓震瞧着他整整袍袖冲着崇祯跪了下来连拜三拜说道:“国难当头袁崇焕杀一个不妨却不可杀两个三个。臣去也请陛下好自为之。”崇祯当他忽然起立之时只道这蛮子真要动蛮一惊之下顺手抓起了案上镇纸待得见他只是叩头拜别渐渐放下心来一叠连声地只叫“拖下去”。好容易卫士将袁崇焕两手反剪连推带拉地弄下殿去这才慢慢放开镇纸手心之中已经满是冷汗。
嘘了一口气慢慢坐回椅中这才想起下面还跪着一个袁逆同党不曾处断。轻咳一声尽力摆出一副皇帝的威严姿态来喝道:“逆既伏你还有何话说?”桓震却没听见在他脑中仍在满是方才袁崇焕给推出门口之时那个若隐若现、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是甚么意思?他在笑甚么?笑自己赤心报国殚精竭虑多年心血终于换来个裭职入狱的下场?笑皇帝昏庸不明中了皇太极的反间之计而不自知?还是笑他桓震空为四百年后来人白白预知一切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事情生束手无策?
傅山在旁着急起来叩头道:“陛下容臣细禀桓总兵确实不曾与袁逆有甚勾结此番误旨便是给袁逆扣押在营昨夜方得逃脱。”崇祯微微惊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冷冷的道:“你教朕如何信得过你?”桓震一怔还没答话傅山已经大声道:“臣愿以头顶乌纱项上人头作保!”
桓震心下感动患难之时方显兄弟义气果然不假。他却不能让傅山为自己送了乌纱性命站起身来解开衣衫只见手足淤迹青肿血痕斑斑都是关押几日镣铐留下的纪念。崇祯见状虽然信了三分仍是疑心两人串通起来欺瞒于他。桓震又道:“陛下不信可以与那袁崇焕对质。臣不曾查破袁逆的奸谋自承罪无可逭可这勾结之举实不曾有臣也无法认罪!”
他这话可说是冒了十二分风险的。自从给袁崇焕扣押以来他便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这个问题:袁崇焕究竟为甚么对他关而不杀?想了数日虽然终究猜不透袁崇焕的心思却也给他认定了一点:袁崇焕既然不曾当场杀他那也就不会希望他死。现下袁崇焕既已下狱是否指证自己于他来说并没二致且不说瞧他方才见到那些密折之时的神色似乎早知此事的一般就算从前丝毫不知现下听说桓震两年来无一奏报于他不利心中必也有两分感激照他平日为人绝不会反来拖桓震下水拉一个死鬼垫背。
想便是如此想可是人心究竟隔肚皮袁崇焕会不会替自己开脱干系谁也不能作准。他打定了主意赌上一赌左右目下已经无路可退倘若保得有用之身还可以慢慢设法。若是赌输大不了一死便了自己稀里糊涂来到这世界而不死一条性命已经是拾得的了还怕甚么死?
崇祯听他说不怕对证却又信了三分。犹豫片刻便教小太监追袁崇焕回来。傅山心中忐忑不安只怕那袁崇焕到后血口喷人正要再行奏阻崇祯却又改了主意叫不必带袁崇焕来了。
说着亲自走下御座示意两人起身答话。桓傅两人给他搞得莫名其妙一先一后地站了起来。崇祯笑道:“国有叛臣朕不得不小心谨慎。”想了一想说道:“袁逆奸谋甚深连朕也险些给他瞒哄过去桓卿既为他的下属偶有疏漏也是情理之中朕并不怪罪。”桓震更加摸不着头脑心想这皇帝未免太过阴晴不定可是当此情景之下也只有顺着他的话头说将下去一面将袁崇焕痛骂一番一面深自忏悔自己有眼无珠放过了奸人。
崇祯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滔滔不绝终于“嗯”了一声叹了口气道:“朕登基以来惟怀励精之志但存图治之心至今二载未敢少懈。自以为大明江山必在朕手中兴可为甚么……”他不愿在臣子面前直承自己治国失败顿住了不说下去。
傅山小心翼翼的道:“唐史上记:帝尧在位任用贤臣与图治理。那时贤臣有羲氏兄弟、和氏兄弟二人。帝尧着他四个人敬授人时又访问四岳之官着他荐举天下贤人可用者于是四岳举帝舜为相。那时天下贤才都聚于朝廷之上百官各举其职帝尧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盖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崇祯听得“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两句不觉面上变色。傅山拜了下去续道:“虽以帝尧之圣后世莫及然亦必待贤臣而后能成功。《书》曰:‘股肱惟人良臣惟圣。’言股肱具而后成*人良臣众而后成圣意亦为此。其后帝舜为天子也跟着帝尧行事任用九官十二牧天下太平。乃与群臣作歌以记其盛曰:‘元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所以古今称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斯任贤图治之效也。”
这任贤图治四个字却是说到了崇祯心里。他向来自诩不次用人是个专以查查为明的皇帝。可是他本就不是一个宽厚之人越是身处高位许多事情看在眼里查查为明就自然而然的转而成为多疑好猜这些却是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的了。
踱了几步仰叹道:“尧舜去矣朕的九官十二牧又在何处?”忽然想起那个参倒了袁崇焕的周延儒来此人少年高才看起来倒是堪用之臣。瞧了桓、傅二人一眼心中倒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这两个未迹时便跟随自己的臣子究竟又能信得过几分?桓震的料事之能傅山的经史造诣他都是见识过了的且不说自己搬倒魏忠贤全是倚仗于他就是前者桓震屡上密折警告说山海关以西城垣颓落、军备废弛边防形同虚设须防虏兵入寇当时自己也曾下旨叫兵部、工部、户部会议可是后来再没了下文。现下皇太极果然越边而入桓震又料准了一次这叫崇祯的心中既惊讶又害怕惊的是自己手下竟有如此的能臣怕的是他既然能料得中敌人难道就不能料中自己?君上的心思给臣子猜得一清二楚那是多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从登基之后便一直想杀掉桓震。然而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将他砍头。天知道这个怪人又会弄出甚么花样来!皇帝密探的这种身份往好里说是深得信任的人才能获此殊荣;往坏里说却也是一只钻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不得皇帝心意可以给皇帝杀;不慎身份败露又可以给被刺探的将领杀。可是两年下来并没丝毫风波桓震的脑袋似乎也牢牢长在脖子上。恰好袁崇焕通敌给了他一个天赐良机原本是想借此将桓震一同下狱过得几日与那蛮子一齐杀头可是方才听得傅山述说桓震与袁蛮子冲突的经过愈听愈象是真心中却又改了主意。当此时候刚刚将一个关辽大将下狱难道不要有人替他稳定军心的么?虽说大明天下绝不是没了袁蛮子同他的关辽军队便不成可是方今鞑子逼城不是袁蛮子的铁骑又要靠谁去抵挡?
然而关辽一系将领大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赵率教受过他的知遇之恩祖大寿曾经犯事亏他保住了性命何可纲虽然与袁崇焕渊源不深但他眼下只是领个小小副将衔弹压不得辽东军心。同祖大寿赵率教比起来崇祯倒是宁可将希望寄托在桓震身上虽然他心中也十分清楚这希望并不见得便靠得住。可惜孙承宗前几日给自己遣了去守通州否则凭他的旧威何愁镇不住区区几个不安分的将领!
皇帝走回御座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道:“替朕传旨。满桂总理各路兵马节制诸将。桓震、祖大寿、赵率教分理辽东兵马。”他心里打定了主意暂且好言安抚桓震因为安抚了他就是安抚了他部下的士兵让他们知道皇帝只罪袁崇焕一人;就连祖大寿赵率教他也要好好赏赐。《诗》里说“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崇祯皇帝虽然颇为自负却也明白离开了文臣武将便不能治国的道理。只是大明天下何其之大却寻不到一个半个真正赤心为国的臣子他的干城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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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国之干城至此完请看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