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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易     空明传烽录txt下载     空明传烽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一回

    新书汉魂有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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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回郑芝龙借力图台海周雪心自苦效紫姑

    这日天尚未亮,正是四鼓刚过时分,在觉华岛南海上驾鹰船来回巡逻的守军忽然远远望见几条大船破浪而来,船头似乎漆了红油字号,黑暗之中却瞧不清楚。领队的把总不敢怠慢,一面令人飞报岛上,一面亲自指挥船只散开,拉成一条弧线,堵住了来船北上的水路。

    来船见有人拦阻,当即停了下来,不多时放下小舢板,渡了一个人过来。领兵把总叫将舢板勾近船边,遥遥喊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军禁重地?”那人打躬道:“我家家主有事求见桓大人,便在后面船上。”那把总又问道:“你家家主是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隔着船舷抛了过来,叫道:“劳军爷将此物呈上巡抚大人,彼一见便知。”把总伸手接了,只觉触手甚凉,似乎是一块铁牌。顺手塞在腰间,道:“我去替尔等通传,但尔等船只只能在此等候,不得再行北上,入我觉华岛范围!”那人诺诺答应,摇着舢板回去了。

    桓震正在与雪心一起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离岛,见了那铁牌,脸色骤然一变,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瞧,对那把总道:“彼等总共有几只船来?”那把总答道:“黑暗之中看不真切,总在三五只上下。”桓震沉吟道:“你去传令,叫曹文诏带一个营出海,看住了他们的船只,但叫主事之人独个前来见我。”那把总领命去了,桓震回顾雪心道:“走不成啦,你安歇罢,桓哥哥出去一下。”雪心点点头,送他出去。

    他直奔岛北靺韍港码头等候,过不多久,便见一艘觉华岛战船缓缓入港定锚,放下了跳板。跳板上走下一个人来,年纪约莫与自己不相上下,生得眉清目秀,颔下蓄了微微黑须,一对眼睛炯炯发亮,闪着一种狡黠的光彩。桓震打量他一番,忽然道:“尊驾是一官的哪位兄弟?”一官者,便是郑芝龙小时候用的名字,桓震从前曾经见过郑芝龙的兄弟郑芝豹,只觉此人容貌长相与之颇有七八分相似,是以大胆碰上一碰。

    那人哈哈笑道:“某并非一官的兄弟。”瞧了桓震一眼,低声道:“某即一官也。”桓震吃了一惊,刻下自己与郑家正在为退股之事争夺,郑芝龙竟然轻身入岛,毫不畏惧自己将他扣留为质,甚至一杀了之,虽然可以说是鲁莽,但这份胆色却也叫人刮目相看。当下拱手道:“失礼了。此处不好说话,飞黄兄远来疲累,且来行辕用一杯茶如何?”郑芝龙点头笑道:“桓大人是爽快人,某岂敢推辞。”两人说说笑笑地并肩往主岛走去,心中却是各怀鬼胎。桓震一路走,一路思谋对策,如何能将退股之事再拖延个一阵子,待到中朝金三边贸易稳定下来,即使失去郑家的分红,多半也无妨了。

    桓震不敢带他进自己办公的所在,是以别寻了一间闲房。两人相对而坐,仆役送上茶来,桓震笑道:“岛上寒苦,不曾备得好茶,飞黄兄见谅。”郑芝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你我都是聪明人,某便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当初分股与大人,只是为了购买军火,现下大人每年但供给咱们炮弹而已,这股份再不收回,恐怕要被祖宗咒骂。退股的事情吾弟已经言之再三,大人一味推诿,却是何故?”桓震胸有成竹,笑道:“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么?”郑芝龙昂然答道:“那个自然!”桓震微笑摇头,缓缓道:“那么刘香呢?”

    刘香是从前郑芝龙为寇海上时候的同伴,后来郑芝龙受了明朝招抚,转而打着官军旗号去与早先的海盗伙伴作对,刘香实在气不过,索性去投靠了荷兰人,借着红毛鬼的势力与郑家拮抗,在浙江、福建、广东一带大肆骚扰,不单闽抚熊文灿头痛至极,就连郑芝龙急切之间也不能将他怎样,只好任由他夺取海上贸易的份额。刘香是郑芝龙心中的一块大病,几年来大战小战不断,虽说占了上风,可是对方有红毛鬼在背后撑腰,又盘踞台湾海峡,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始终没办法将他一举攻灭。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忍不住面色大变。

    桓震早在初与郑家合作的时候,便致力于摸清对方的底细,供给郑芝龙军火的时候,也都极有分寸,总不让他有能力扫平浙闽沿海。郑芝龙对此早有不满,这次亲自前来要求桓震退股,倘若桓震真肯答应,那自然好;若不肯允,至少也要迫使对方加大军火供应的额度,让他有能力一举歼灭刘香。脸上却不愿示弱于人,当下笑道:“刘香一黄口小儿,何足惧哉!”桓震笑而不语,望定了郑芝龙,轻轻摇头。顷刻之间,两人心中都是转过了百千个念头。

    郑芝龙霍然站了起来,不悦道:“某与大人推诚相谈,大人只一味推诿,毫不将某放在眼中。既然如此,你我以后便兵戈相见罢了!”说罢拂袖便去。桓震哈哈笑道:“你当觉华岛是你郑家的地方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郑芝龙回首冷笑道:“郑某自小出生入死,怕过谁来?倒是大人,倘若真敢杀郑某,不妨便杀。”桓震知道他是有恃无恐,辽东地土所出不过尔尔,朝廷军饷紧巴,又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郑芝龙这等聪明之人,一想便可以想到桓震紧抓着郑家的股份不肯放手,是因为辽东的经济困难。他捏紧了桓震的小辫子,自然不怕他敢伤害自己分毫。

    桓震不怒反笑,悠然道:“飞黄何急之甚也!”抿一口茶,道:“你我本来是友非敌,何必自己人斗来斗去,伤了和气?”站起身来,拉着郑芝龙回座位坐下,道:“飞黄兄一味要我退股,无非以为我分了你郑家之利,可是你难道不曾想过,自打咱们合作以来,靠我的大炮利器,你又扫平了多少海盗,夺取了多少航线?其中赚得的利润,难道比以前差了么?”郑芝龙摇头道:“不怕实对你说,近年日本行情,大不如前,幕府海禁愈来愈严,现下明船尚可进港,日船要出港却有诸多格禁限制。”桓震摇头笑道:“天下之大,岂止日本而已!某原以为飞黄是天下海上的英雄,原来也不过一只小小海鸟儿罢了!”

    郑芝龙听他贬损自己,忍不住便要发怒。转念一想,却又忍了回去,冷笑道:“大人有何指教?”桓震身子前倾,伸手指蘸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郑芝龙伸头瞧去,却是“台湾”二字。不由得惊道:“台湾?”

    台湾眼下却是被荷兰国占据,人称红毛番的便是。自从万历年间荷兰来到中国,便与佛郎机争雄海上,侵夺台湾地土,筑城耕田,久留不去。后来更占据澎湖,出没浯屿、白坑、东椗、莆头、古雷、洪屿、沙洲、甲洲间,要求互市。其时官方虽然惧祸不肯与市,却也有许多中国私商与之贸易,郑芝龙刚出道时跟随的大海盗李旦,便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李旦死了之后,郑芝龙归顺明国,荷兰国驻台湾总督便转而扶持刘香,同郑芝龙为敌。

    郑芝龙疑惑道:“大人究是何意?莫非……”他只以为桓震有意霸占台湾,虽说荷兰人是自己的对头,可是桓震占去了台湾,那也一样是阻断海上航路,于自己并没半点好处,立时便警觉起来。桓震笑道:“飞黄误会了。本抚职在辽东,岂能插手闽事?”旋即放低声音,道:“某便罢了,飞黄兄难道从来不曾想过夺取台湾?”郑芝龙眼中露出一种光芒,咬牙道:“做梦也想!”

    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便好办了。”替郑芝龙斟满茶水,道:“倘若我助飞黄攻取台湾,飞黄肯不肯对我辽东商船开放台湾港口贸易?行船厘金,都凭飞黄略定。”

    郑芝龙怔了一怔,心中盘算数个来回,但觉桓震固然意在取利,可是倘若真能如此,自己也是赚到了大大便宜,台湾每年来往的客船数以万计,以每船纳千金计,岁入又何止千万!蓦然一拍桌子,只震得茶杯跳将起来,茶水洒得满桌都是,叫道:“一言为定!”旋又疑惑道:“可是大人为甚么要攻取台湾?”桓震摇头道:“我非仅为取台湾而已,却是要赶走红毛国。台湾岛是转输南洋的要道,凭什么白白给外人占据?”郑芝龙击掌叫道:“正是!但红毛国大船大炮,并不亚于大人所产,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能胜彼军?”

    桓震道:“我确有一个法子,只怕飞黄兄不舍得耳。”郑芝龙笑道:“某本海上一亡命徒,还有甚么不舍得?”桓震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阵。郑芝龙沉思良久,摇头道:“此法损伤太大,一时之间某却难从命,请待熟思之。”桓震毫不在意,道:“那也无妨。本抚此议,出乎诚心,飞黄兄从与不从,但听自便。”郑芝龙道:“兹事体大,须与同伙商议方可。”桓震笑道:“本该如此。但是兵贵神速,飞黄兄迟疑不断,不免被红毛鬼抢去了先机。”

    他百般引诱,郑芝龙心中已有所动,只不过尚且以为刘香一时间不见得便能威胁自己,倘若此刻就急着将自己与桓震绑在一艘船上,往后事情但有变化,未必能轻易脱身。他存了观望之心,也就不急着同桓震撕破脸皮,不再提起退股的事情。桓震明白他心志不坚,若是给刘香大杀一阵,或者便来求助,倘若胜了几仗,多半就要撇开自己。当下学一个刘备借荆州的法儿,道:“本抚亦不瞒飞黄兄了。刻下辽东军饷,泰半仰仗股利分红,一旦尽退,不免库中空虚。本抚身为一方大员,不能坐视镇内缺饷,除非别有利薮,庶几不致饿死,那才可将股份尽数还给飞黄。”郑芝龙何等聪明,略一想,便知道桓震所指,是一旦取了台湾,自己兑现承诺,将台湾的港口开放给他贸易,这样才肯归还郑氏股份。这等行径,无疑是刘大耳朵取四川的把戏,他郑芝龙却也不怕。此刻好好同桓震商议,那是不愿与他对敌,若是真逼到了那一步,只消从此再也不给他分红便是,却又有甚么难了?

    当下点头道:“好,便是这么说。只是往后炮弹供给,须得比前再加一成,船炮多有损坏,也望大人能与我更换。”桓震只要行缓兵之计,一口答应下来。郑芝龙提起手来,与桓震对击三掌。

    天色已经大亮,桓震请郑芝龙观看岛上水军训练,郑芝龙见识了明军战船的火力,不由得啧啧称赞,只觉论起水战技巧虽然比不过自己郑氏水军,可是要说奋不顾身、一勇向前,却都不逊分毫。一面心中暗暗模拟,假使当真交起手来,自己这边究竟有多大胜算。

    郑芝龙赶着回去,桓震便就岛上现有的炮弹火药调拨了一些与他,更亲自送他到码头上船。两人并肩立在船头,郑芝龙指海面道:“阔海无边,此真男儿功业所也!”桓震大声应道:“如此好海,当与天下英雄竞逐之!”郑芝龙回望他良久,忽然大笑道:“大人与旁的官儿却都不同。”桓震颇感好奇,反问道:“不同在何处?”郑芝龙摇头道:“彼等一听见个‘海’字,只有害怕恐惧,毫无冒险进取之心,人惰则弱,弱则任人欺凌,天下无不如此。海寇之祸,与明同始,焉能归罪我等?”桓震笑而不答,但觉郑芝龙所持虽然是斯宾塞主义的歪理,却也是这个乱世之中优胜劣汰的至理。

    打发走郑芝龙,桓震便回广宁去勾当正事。乡试也快举行,辽东都司隶于山东,但是考生入关往山东去参加考试多有不便,是以从正德时候便定下规矩,从京中派遣科部官两名,赴辽主持乡试。至于武科,原本是由抚、按、三司会考,可是三司都设在山东境内,是以向来辽东的武乡试便是巡抚、巡按御史一同作主。今年适逢庚午,恰是乡试之期,日子便在八月二十九。〔按明制规定,乡试应该是在八月初九。我篡改了日期。〕

    赶回广宁时,距离试官入院之期已经只有三日。京中派遣来的考官,一是太常少卿解学龙,另一个是给事中陈赞化,也都已经在广宁等待巡抚。两个人名为同考,其实却是面和心不和,各打各的主意。解学龙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天启时候做到户科右给事中,却被御史以“东林鹰犬”的罪名弹劾削籍,等到崇祯即位以后才又起用。陈赞化却是温体仁的私人,桓震曾与他见过数面,人情却不甚厚。巡按御史胡德章前几天刚刚告病,朝廷尚未批复,他便已经整日躲在家里绝足不出,解、陈两人见了几次都没能见到,巡抚又总不回来,急得只如锅上蚂蚁一般,一听说桓震回来,连忙一同到都察院来见。

    桓震却不在家,傍晚一进城,他便传来辽海道,问他虎尾山一干移民安置如何,工匠们居所何在,有没有甚么缺乏不足。辽海道支支吾吾,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桓震发起怒来,喝他退下,自带了黄得功与七八名亲兵,想了一想,又叫上彭羽和梅之焕,大家换了布衫,一起出去私巡。彭羽脸孔太熟,还特意戴了一顶草帽,将帽檐低低压下来。

    虎尾山四百多人,尽皆在广宁北十里多地的杨树铺开荒,众人并不骑马,一路步行过去,沿途只见道旁田地仍旧板结荒芜,丝毫也不像曾经开垦过的模样。此刻方当秋垦时分,正好埋田肥土,留待来年耕种。桓震皱皱眉头,对彭羽道:“妙才的手下难道做惯了山大王,已然不会拎锄头了?”彭羽脸色也甚难看,去地里抓一把土,用力捻了一捻,显见非但不曾耕,连浇也许久没有浇过了。

    恰好一人迎面匆匆走来,彭羽瞧得清楚,正是早先自己山寨的一个游卒,当下对桓震说了。桓震想了一想,自己与彭羽上去搭话恐怕会给认出来,遂请梅之焕去探听一番,其余人等却远远避开。

    梅之焕拦住那人,叉手问道:“请问小哥,此地何名?”那人瞧了梅之焕一眼,只当他是过路行人,当下答道:“杨树铺。”说着又要走路。梅之焕连忙叫住,笑道:“小哥且慢。某是过路客商,来这左近收买皮棉的,但不知何以周围田土尽皆荒芜,小哥若知其中原委,可能见告一二?”那人叹一口气,摇头道:“没有人种,自然也就荒芜了。”这种回答几乎等于没有回答,梅之焕自然不肯就此作罢,又再追问下去。

    那人起了疑心,反问道:“你问这些作甚?”梅之焕一时不知该当编个甚么理由瞒哄过去,正没措辞间,彭羽却从藏身之地跳了出来,高声叫道:“褚麻子,你还认得我么?”说着摘去了草帽。那人细细辨认,又惊又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彭羽两腿,大哭道:“大寨主,你老可来了!小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桓震吃了一惊,伸手拉他起来,一同在路边寻个去处坐下,问道:“你说活不下去,那是为甚么?”褚麻子却不认得桓震,只道是与彭羽同来之人,说话也没顾忌,破口骂道:“还不都是那贼厮鸟的甚么巡抚!”彭羽两眼一瞪,就要呵斥,桓震连忙使个眼色止住,接着那人的话头道:“那巡抚怎地害你们?”褚麻子伸手在眼角抹了一把,怒道:“当初说得天花乱坠,将咱们骗来此地,还说甚么人人都有地分,分是分了,却没一个人敢种!”

    梅之焕奇道:“那为甚么?”褚麻子哼了一声,伸臂一划,道:“杨树铺方圆总共数十里,荒地尽多,咱们给安顿在此,原本以为这一下总算有了好日子,只消熬过今冬,明年便好过了,没成想忽然横地里冒出一个甚么地主,硬要说咱们开这荒地是他家里的,非要咱们给他缴租不可。弟兄们许多受不了这口恶气,都说宁可抛荒不种,也不向那混账低头,只有几家胆小怕事的,不敢抵抗,许了他每年五分租子。”桓震惊道:“五分?那还能剩下甚么?”褚麻子怒道:“便是甚么也剩不下,这才要一走了之,再重操旧业去。”说着指了一指肩头包袱。

    桓震只觉事态重大,这一起人抛荒逃去倒还罢了,倘若往后每一次移民屯田皆是如此下场,那还屯个甚鸟?当下道:“还有多少人不曾走?已经走了的,可有法子招他们回来?”褚麻子疑疑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是什么人,管这则甚?”彭羽斥道:“再胡乱说话,便割去你的舌头,这一位便是巡抚大人,难道你不认得?”

    褚麻子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跪倒,口称死罪。桓震懒得管他死罪不死罪,只问那霸占田产的究竟是甚么人。褚麻子道:“小人说了,大人可千万别说是小人说的。”一指广宁方向,道:“便是广宁城里最大的豪门富户,姓宗,从前广宁失陷的时候逃到了关内去,后来恢复,又跑了回来,东指西划,声称许多地方都是他家的田产。”桓震喃喃道:“宗?宗……”忽然想起,问道:“与现任的指挥宗敬,是甚么关系?”褚麻子唾了一口,道:“甚么关系?便是那宗指挥的老子!”桓震啊地一声,明白过来,怪道辽海道不敢实言,原来却是这么回事。褚麻子满怀希冀地瞧着桓震,问道:“大人,你能替咱们作主么?”梅之焕在旁冷笑道:“官官相卫,自古理所当然。”

    桓震瞥他一眼,笑道:“梅赞画此言却有些欠妥。”梅之焕冷笑不语。桓震自从任他为赞画以来,受了他不少不阴不阳的闷气,恰逢此时,忽然起了一个捉弄他的念头,当下忍住笑道:“既然如此,本抚便将此事全权委梅赞画处置。”梅之焕愕然抬头,桓震续道:“汝既居赞画军需之位,乡农弃荒,岂不干军需事?此议已决,毋须多言。三日之内,与本抚处断了报来。”说着站起身来,对褚麻子道:“你回屯去转告各户,且耐心等待,至多三日,本抚必给尔等一个交代。”说罢,望广宁城方向扬长而去。黄得功急忙追上,彭羽冲梅之焕一笑,也赶了过去。

    这天晚上,宗敬纠集了许多属员,设宴要替他接风。桓震本不愿去,想了一想,倘若一口拒绝,不免招他疑心,还是去了之后,设法逃席便是。饮了几杯,便推说肚痛逃去,并没人敢阻拦的。回到都察院后衙住处,甫一进门,便听温氏大声喝骂婢女道:“我把你这千人跨,万人骑的贱妇,本夫人是明媒正娶的三品命妇,你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也敢在本夫人面前现眼么?”桓震心中奇怪,推开房门进去,只见一个婢女跪在地下,温氏手中执了一根藤条,雨点一般乱抽下来。

    桓震皱眉道:“有话好好说,何必打人?”伸手夺过藤条丢在一边,对那婢女道:“你下去罢,自己寻账房支二分银子治伤。”那婢女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温氏冷哼道:“老爷专护着这种贱蹄子。”桓震不满道:“我叫你莫乱打人,怎么又是护她了?难道下人便不是人么?都是父母养的,出手便打,你存心何忍?”温氏两手蒙脸,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抱怨个不住。桓震给她哭得心烦,夺门溜走,忽然想起雪心初来此地,不知道住得习惯不习惯,衣服够不够穿,当即去偏厢她的住处瞧瞧。

    哪知一进门,却见她靠在床头发呆,见得桓震进来,连忙将脸扭了过去。桓震笑道:“做什么,不喜欢我来瞧你?那么我可走啦。”他本以为雪心只不过同他玩笑,可是脚步已经走到门口,却不见雪心叫住他,不由大感奇怪。回身走到床边,伸头过去瞧时,吃了一惊,但见她两眼哭得如同桃子一般又红又肿,面上犹自挂有泪痕。连忙扳转她肩头,温言问道:“怎么了?想家么?”这话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雪心哪里还有甚么家?摇头道:“我错了,那么是水土不惯?”雪心连连摇头,细声道:“没甚么。桓哥哥,你快回去陪夫人罢。”说着将他连推带扯地赶了出去。

    桓震摸不着头脑起来,抓抓后脑,正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忽然听得方才挨揍那婢女在身后叫道:“老爷。”桓震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夫人为甚么打你?”那婢女两眼一红,垂头道:“没甚么。”桓震疑心愈起,怎么今日人人都在哭,又是人人都“没甚么”?当下拦在她面前,疾言厉色的道:“你若不说,我便赶你出门。”那婢女哭了起来,见桓震甚是坚定,知道不说是不成的了,当下怯怯的道:“小婢说了,老爷千万别告诉夫人。”桓震不耐烦道:“快说,快说!”

    却原来今日雪心在后衙住下,桓震来不及好好替她安排,便赶了出去办事,雪心被褥等物一应皆无,她不愿麻烦桓震分心,便自己央求那小婢带她出去购买。那小婢心想夫人房中尚有闲置的铺盖,当即取了一份过来。温氏知道之后便大发脾气,把她痛痛责打一顿。

    桓震愈听愈怒,怪道方才听温氏大骂甚么千人跨、万人骑,却原来是指桑骂槐。铁青着脸道:“你去歇息罢。这事不必对夫人提起。”越想怒火越旺,一时只想一封休书将温氏赶了回去,忍不住一脚踢在面前的一株树上。这一脚踢得自己甚痛,却也冷静下来,低头想了一回,只觉此刻尚有仰赖温体仁处,不能与他的女儿闹翻。可是如此下去,雪心必然变作一个受气包,难道自己把她留在身边,不是为了好好照顾她,却是要给她苦头吃的么?

    当下回去瞧她。雪心已经睡下,听得桓震叫门,又穿衣起身,放他进来。桓震劈头道:“今日之事我已尽知。”愧然道:“是我对不住你。”雪心摇头道:“夫人生气,是应当的。桓哥哥也没对不住我,都是雪心不好,不该在成婚之日逃走。”桓震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踌躇半晌,才开口道:“明日我帮你在城里别寻住处,可好?”雪心连连摇头,道:“如此岂不是不能每日瞧见桓哥哥了么?”旋觉自己这句话似乎有同温氏争宠的意味,连忙分解道:“雪心不求旁的,但愿每日清早能看着桓哥哥出门,傍晚又能迎接桓哥哥回来,那就够了。”她虽然只是女流之辈,却也明白温体仁与桓震结亲,两个人都是别有所图。桓哥哥心中并不喜欢温氏,这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也知道,桓震此刻随便得罪温体仁,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让桓哥哥难做呢?说甚么要每天瞧着桓震,那只不过是借口而已,试想假若自己当真被金屋藏娇,温氏又岂肯善罢甘休?与其让她寻温体仁诉苦告状,害得桓震受累,那还不如自己忍气吞声,乖乖任凭她欺负好了。

    桓震还要坚持,瞧见她眼中的恳求神色,一颗心再也硬不起来。叹道:“随你喜欢好了。”只觉胸口窒闷已极,忍不住伸臂揽住雪心。雪心身子一动,似要挣脱,桓震手臂收紧,轻声道:“别怕,陪我坐一坐,桓哥哥甚么也不做。”雪心果然听话不再挣脱,可是呼吸却愈来愈促,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桓震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身子不舒服么?”雪心连连摇头,转又低声道:“不知为甚么,这几天晚上做梦,总是梦见……梦见那时候……”桓震心中一痛,放开了手,站起身来道:“我还有公事,这就先去了。你好好歇息。”双手握拳,用力忍住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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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回 妙才施计耍无赖 试官入院通关节

    《汉魂》正在强推中!诸位多多照应,俺感激不尽!

    发布汉魂强推期间空明会全部解禁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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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次日一早方交卯时,黄得功如往常一样来巡抚大人座前听用,站在前衙等了片刻,却不见桓震出来。他心中奇怪,心想桓大人向来晚睡早起,此刻早该起身了才对,何况他昨日还嘱咐自己早来,说要传辽海道等一干属官公干,来时瞧见彼等已经在签押房等候,怎么大人还不出来?恰好瞧见一个婢女早起倒马桶,当即叫住了她,要她去催巡抚大人。那婢女瞧瞧黄得功,道:“老爷昨晚压根没回来过夜,你自己去那边寻他罢!”说着一指西厢。黄得功犹豫片刻,知道她所指的是雪心住处,当下走了过去,却见巡抚大人披着一条葛被,蜷着身子坐在窗根睡着了。正自迟疑要不要将他唤醒,桓震已经自己睁开眼来,抚着被子发呆。黄得功叉手道:“大人昨晚便在此处过夜?”桓震苦笑一声,站起身来,将葛被叠好轻轻放在门口,对他道:“走罢!”

    发布解学龙、陈赞化昨日不曾见到桓震,今天一早又相约来见。解学龙与桓震同品,陈赞化品秩虽低,毕竟也是个京官,是以桓震与他二人见面之时十分客气,寒暄一番坐定,便对两人道:“后日便要入院,还请两位多多指教。”解学龙拱手不语,陈赞化应道:“岂敢岂敢,下官出京之时……”瞧了一眼解学龙,续道:“首辅大人再三嘱咐,要下官听从巡抚大人驱策。”他将温体仁搬出来,与桓震拚命地套关系卖好,解学龙神色间却一直是淡淡的。谈了一回,桓震便起来送客。陈赞化走到门口,却又回身,待得解学龙走远了,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神神秘秘的道:“下官奉首辅钧令,携此书与大人亲启。”说罢告辞。打开来看时,却是要他在考试之中对两个考生多多关照,大约不是托了人情,便是送了银子的。

    发布过不多时,签押房投进一张名刺来,桓震一瞧,恰好便是温体仁书中有名的一个,叫做姚南尰。当下便叫传见。姚南尰进得门来,跪倒在地,口里便胡说八道起来,一忽儿说甚么温体仁的夫人是他娘舅的邻居的表妹的女儿,一忽儿又说给温体仁送了多少银子来求这个举人。桓震听得焦躁起来,存心要刁难他一番,走下案来笑道:“某已尽知。烦姚世兄将自己的履历写了出来,本官心中也好有数。”姚南尰见状,只道桓震已经答允替他疏通关节,一时喜不自胜,连忙接过笔纸,埋头写将起来。过得片刻,桓震来瞧他时,却是只得“姚南”二字,忍不住问道:“尰呢?”姚南尰尴尬道:“实在太难,大人饶了学生罢!”桓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道:“中者何其难耳!”姚南尰却也跟着笑了起来。桓震只觉此人脸皮之厚已至于极,不学无术更是无人可比。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出去,心想温体仁既然要自己替他通关节,自然也就不能管得自己引用私人。这次监考,瞧见甚么人可用的,不妨做做手脚便是。

    发布回头却说梅之焕,被桓震塞了一个烫手山芋,甩也甩不脱,吞又吞不下,一时间没了法子。他只不过是一个没品的赞画,如何与指挥使相抗?何况宗敬又是所谓地头蛇之流,梅之焕孤身一人,哪怕豁出身家性命,恐怕也难有胜算。只愁得唉声叹气,吃喝不香,不过一日,一对眼窝已经黑了起来。正在烦闷,彭羽忽然来寻他,一见面便笑道:“梅爷安好,你我来打一劫何如?”梅之焕虽然不喜桓震,与彭羽却甚相得,两人平日最好一起对弈。此刻却没那闲情逸致,苦笑道:“某哪里还顾得上这不急之务!”彭羽哈哈一笑,道:“梅爷莫非为了桓大人交办的差事烦心?”梅之焕哼了一声,道:“彼知我无能为力,特以此刁难耳!”彭羽摇头道:“非也。他若有心刁难于梅爷,早在当初梅爷入罪之时便已经刁难了,何必留待今日?况且我观他非比那般贪官污吏,只不过梅爷一句话伤了他心,他便特地要梅爷设身处地,试试看天下究竟是不是没一个好官。”

    发布梅之焕叹道:“此刻说这却有何用?妙才向来多谋,不知可有以教我。”彭羽沉吟道:“那却难。据褚麻子说,那宗老爷是有地契的,虽然曾经抛荒,可是地主分明是他,却也不能抵赖。不如我去与桓大人说,便将那地还了与他,别寻开荒所在也就是了。”梅之焕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喘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某这张老脸也要给他刮尽了!”彭羽笑道:“那么只有同姓宗的硬做了。”想了一想,伏在梅之焕耳边窃窃私语一番,只听得梅之焕连连点头,终于一拍桌子,叫道:“就是这样!”

    发布彭羽候得桓震吃罢午饭,便去邀他同往杨树铺一行。桓震本没工夫,听彭羽说梅之焕已有分断,请他前去观看,这才答应前去,两人同黄得功骑了马,不一会便赶到地头,只见掘地的掘地,施肥的施肥,浇水的浇水,果然是一派忙碌景象。桓震奇道:“姓宗的那边如何肯让?”彭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拉着桓震在一株树下坐了,尽寻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同他打岔。过了个把时辰,桓震着实不耐烦起来,道:“我公事忙得很,妙才有话便直说,何必绕这弯子。”彭羽摇手道:“大人莫着急,再等片刻。”桓震无法,只得耐住性子等下去,忽见远远一伙人明火执仗而来,为首的是一个黑衣汉子,生得满脸横肉,一副凶相。瞧见田里有人耕种,将手一挥,从人一拥而上,各拿家伙乱打。桓震便想上去干预,彭羽一把扯住,摇头道:“且等片刻不妨。”

    发布田里耕种之人见对方打来,尽皆抛下锄头奔开一旁,却七嘴八舌地不住挑衅。那黑汉更加暴躁,亲自提了大棍,劈头盖脸地乱打。一场混战,种地的伤折了不少,有几个倒在地下,不住哼哼。彭羽瞧瞧火候差不多了,拉着桓震奔将上去,喝道:“尔等是谁家的恶仆,敢在巡抚大人面前放肆!”那黑汉怔了一怔,望望桓震,连忙跪下道:“回二位大人,小人是宗指挥的护院,听说此地有刁民擅开我家太爷的地,这才领人前来阻止。”彭羽冷笑道:“阻止?我分明瞧见你的人来到便打,”一指地下躺着的,道:“将人打成这般样子,还有道理么?”那黑汉分辨道:“老爷明鉴,分明是彼等刁民先与我家太爷夺地,这块地方是我家太爷所有,有地契为证。”彭羽微微一笑,道:“这却要同你家太爷对质。”说着招呼给打伤了的乡民相互扶持,往广宁城里去。桓震不明所以,只得牵了马跟在后面。那黑汉心想见到家主自然有人替自己撑腰,当下也就随着行去。

    发布到了宗家,宗老太爷听说巡抚大人要看地契,忙不迭地取了出来,双手呈上。彭羽一把夺过,瞧了一眼,笑道:“果然是那一块地。”刷刷两把,扯个粉碎,两手一弹,纸片飞得满地都是,如同雪花一般。桓震大奇,心想他这却是做甚么?宗老太爷大叫道:“大人,你不能包庇刁民,谋夺我家田产!”彭羽冷笑道:“尔等将巡抚标兵殴打一顿,这笔账岂是好算的?”桓震愕然,宗家人何时打过自己标兵了?蓦然想起,回头细瞧那些挨揍的乡民,果然有几分眼熟,竟是彭羽不知何时教自己的兵假扮的无疑。

    发布却听彭羽疾言厉色的道:“殴打标兵,此罪可大可小,全看巡抚大人如何处断。”桓震会意,当即拉下脸来,喉咙中哼了一声。宗老太爷给唬住了,战战兢兢地不住求饶。彭羽笑道:“方才彭某不慎失手,错毁了你家的地契,不如就此一笔勾销罢。”桓震回头使个眼色,黄得功一挥手,数名亲兵子弹上膛,一起举起枪口对准了宗老太爷。宗老太爷哪里见过这等阵式,唬得连连叩头求饶。

    发布出得宗家,桓震便埋怨道:“妙才做这等事,怎么预先也不告诉我一声!”彭羽笑道:“只怕大人不肯做耳。”桓震一想,这等无赖行为自己确乎想不到,多半也不会主动去做。不过无赖归无赖,却是无赖得好。忽然想起,宗家何以这般快便得了消息,令人前去搅事?望了彭羽一眼,心知定是他自己使人通风报信,沉吟道:“如此宗敬必不肯善罢甘休……”心中盘算,当初将他补为指挥便深违自己本意,此刻有这由头,他要来寻自己吵闹,正好觑隙将他罢去,倘若就此忍气吞声,那也只好罢了。彭羽却似看出了他心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发布那宗敬却识趣得紧,非但并没半句怨言,更亲自送来额外的许多地契,声称尽是早年抛荒的田土,此刻家中人丁凋零,已经无法再耕,情愿纳与官家。桓震自然乐得受了,心中却对这人增了三分提防。

    发布由此一节,却想到一个大大问题。辽东战乱多年,抛荒的地甚多,倘若每次移民开荒,都冒出来一个甚么地主,争来夺去的却甚么时候是个头?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可是难道要学**打土豪分田地么?还有一个法子,便是定下一个标准,某一块地倘若多少年没人耕种,便收归官府,再行分配下去。可是这种法子一旦推行,不免便有官员趁机讹勒,甚或将熟地划做荒地,从中取利。辽东那么大,自己又不可能每村每屯地监督。想了一回,但觉只要监察制度不能完善,不论推行甚么办法都有给地方官歪曲的可能,可是照大明的规矩,自己不过是一方巡抚,是不能擅自在辖区内创设新官的。

    发布一转眼到了试官入院的日子,桓震卷了铺盖,却要彭羽扮作书僮,随他一同进去。院门锁起,彭羽瞧着桓震笑道:“今日却陪着大人做了一回囚犯。”桓震摇头道:“妙才说笑了。某虽居此位,却不是正途出身,要批卷子可难倒了人,这等小忙,妙才不是不愿帮我罢。况且为国家取才,原本是值得荣耀之事。”彭羽微哂道:“大人倘若真要取八股之才,又何必要彭羽来?但任凭那两位试官处分岂不更好。”桓震笑道:“却瞒不得妙才。实话说罢,此次本抚确乎安了旁的心思。乡试中式者是为举人,贡生乡试不第,便可授府佐及州县佐官,妙才想必清楚。”彭羽点了点头,反问道:“大人是想从落第举子之中选拔官吏?”桓震击掌道:“正是!但我辽东用不着八股人才,我想亲去落卷之中挑选,正事却要委了妙才替我做。”彭羽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

    发布明代科举定式,初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贡生进了考院,便不要想再出去,非但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面,并且更是每人身边站着一个号军看守,别提有多不自在了。更有一些身体虚弱的,给屎桶的气味一熏,答着卷子便昏了过去,甚至有发狂的,也不少见。考官也忙个不住,从第一日有人交卷起,主考解学龙、陈赞化便一头扎进各自房里看卷,桓震原本意在最后一场的策论,第一场试经义,他既不懂,也不愿看,宁可去巡场。当下叫了彭羽随行,一路瞧将过去,但见奇形怪状的甚么人也有,坦腹而睡的,墨也不会磨的,弯着腰生炉子吹火的,比比皆是,不由忍不住想笑。

    发布一眼瞧见几日前来见过自己那姚南尰,正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当下走了过去,轻轻抽他卷子来看,却见上面空白一片,单在卷首书了三代姓名,却又有许多错字,那一个“尰”字,仍是不曾写得出来。不由得大皱眉头,温体仁交代要将此人取中,可是他这般不学无术,连一份卷子也交不上去,却如何叫他蒙混过关?想了一想,吩咐彭羽依着题目做一份卷来。彭羽照样做了,果然文章锦绣,不愧是考过了八股的。桓震看也不看,抬起姚南尰手臂,将卷子压在他臂下。那姚南尰只顾熟睡,竟是全然不觉。醒来之后发现怀中莫名其妙地飞来一张卷子,还只道老天白白送与他的,喜滋滋地填了自己名字,却将一个“尰”字写作了“中”。往后两场,也都照此办理,彭羽文采甚佳,陈赞化又有意放水,竟瞒过了解学龙,将姚南尰取中了。另一个温体仁嘱托了关节的,却并不曾来考试,不知出了甚么事故。

    发布三场下来,桓震只顾在落卷之中翻来捡去,倒也给他寻得了十几个经义八股狗屁不通,时务策论却甚有建言的考生。他一个个记了名字年貌,待到开闱散场之后,便令人去考院外拦住,请到抚院衙门说话。

    发布桓震一个个地瞧过去,问道:“哪一个是韩效非?”最末一个浓眉大眼、身体魁梧的贡生答道:“学生便是。”桓震抽出他的策论卷子,在手中抖了一抖,笑道:“故治国,无法则乱,设有法有权,一庸人可坐治天下。你是法家弟子?”他明知明末已经无所谓法家,只不过觉得有趣,讲句笑话。不想韩效非居然认真起来,正色答道:“学生正是深慕韩非,这才取名效非,欲附骥尾而已。”桓震啼笑皆非,且将他放在一旁,去同旁人一一倾谈,且将彼等经义不通至于落第之事推诚相告,更说倘若愿意,可以替彼等安排充任地方杂佐,若是情愿下科再考,那也由得他们。诸人听了,面面相觑,多数都说宁可再赴乡举,只有四人愿意听从桓震安排。其中两个是宁远卫一对陈姓兄弟,哥哥名世钟,弟弟名世铎。另外两人一个是广宁杜怀德,一个是义州刘从祥。

    发布桓震嘱咐他们一番,回过头来问韩效非道:“你既自命法家,且为本抚言来,即如今之辽东,我欲厘清吏治,上不能违背朝廷规制,下不能危害黎民百姓。该当如何做?”韩效非沉思片刻,道:“无他,唯‘执一’二字而已。夫法执一则专,为政者一则治,二则乱。此事非一言可尽,学生请一日之暇,愿为大人详书之。”桓震点头答应,叫诸生退下。

    发布看看今日公事已毕,连日来给关在考院之中,不曾好生关顾得雪心,不知她有没有再受欺负。当即叫黄得功上了大门,挂起免见牌来,自回后衙去了。到得雪心居住的西厢,她却不知去向,四面找了一找,全不见人,不由得奇怪起来。等得片刻,只见雪心拎着一只木桶,摇摇晃晃地蹒跚走来。桓震连忙上去接了过来,却是一桶清水。助她倒入水缸,道:“你要取水,何不叫雇工去做?我又不是没给他们工钱。”雪心摇头道:“雪心自己打便可以了。”桓震敏感起来,捉住她手问道:“是不是夫人又欺负你?不准仆人替你打水?”雪心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

    发布桓震哼了一声,明知就算当真如此,她也决不肯告诉自己。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却笑道:“今日难得无事,好久没同雪心下棋了,不如对一局如何。”桓震虽好下棋,棋力却差得紧,与旁人下往往被杀得大败亏输,也就是同雪心尚能着上几盘。当下回自己书房取了棋子棋盘,两人对起局来。下着下着,桓震忽道:“过几日我要去金州、义州勾当公事,这一去至少须到十月间武乡试的时候才能回来,你独自在家,闷不闷?要不要与我同去?”雪心甚是高兴,原本她也不愿呆在这里受温氏的闷气,何况桓震不在,连个可以倚靠的人也没有,天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得下去。当下笑道:“好!”忽然想起甚么,道:“这几天巧儿姐姐帮了我许多忙呢,不过她不叫我对你说起。”桓震疑惑道:“巧儿?郑巧儿?”皱皱眉头,道:“那不是好人,你不可同她太过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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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效非大言学法家 齐东野慧眼识良机

    又过几日,发出了榜去,其间无非办些日常杂事而已。那姚南尰又来登门叩谢,桓震见他便头痛,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韩效非却也依诺做了一篇长策送来,桓震细细读罢,但觉此人持论甚偏,似乎以为只要法令严明,上行下遵,便甚么都可以一举而定。旁的不说,单是这上行下遵四个字,便一个字都难办到。中国自来不是一个法制社会,虽然名义上有法,说甚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犯法天子受了律条惩罚的?无非下一道罪己诏罢了,更有至死不知改悔的,还博得后人甚么七功三罪的吹捧一番。居上位者既然自己立了法,那便随时都可以自己将法毁去。历朝历代固然都有补阙拾遗之类官员专掌讽谏得失,可是也只有在唐太宗那般尚能虚心纳谏的皇帝手下才有用处,否则还不只是一个君主独裁的幌子而已么?

    发布就下而言,中国的官场是人情与裙带构成的官场,从一品太傅到州县的不入流,没有一个官儿胆敢撇开人情世故做事的。硬要说有,也就只有嘉靖年间那个抬棺进谏的海瑞了。可是海刚峰的下场并不好,皇帝彻头彻尾地烦了他,却又不肯背上一个杀戮忠直之臣的恶名,索性将他丢到南京养老。海瑞到了南京,犟脾气不改,仍是四处乱咬,终于弄得人人敬而远之。终其一生,清固然清了,直固然也直了,可是却又做成了几桩事情?桓震明白,这样的一个官场是与小农社会与生俱来,只要农业经济还是中国的主力,那就不可根除的。除非等到商人阶层发展起来,人人有争利之心,百官万民不以君主之好恶为好恶,轻贱敢与贵重相争,一口敢与一国相争,如此才能不给君主以犯错的机会,或者刚刚犯错,便给人民轰将下台。若如法家所言,君主凭势、使术、用法统治臣民,一国之中唯君独尊,以严刑重罚恐吓人民,生杀予夺之权都操在君主手里,如此虽能迫使臣民屈服,可是却也必然造就大批大批阿附上意的软骨头,老百姓全都变作“无二心私学”的顺民。易治固尔易治,不过中国的未来也就算断送在这等君主手里了。

    发布瞧那韩效非的策论,满篇都是要他学循吏,桓震读了两遍,便烦起来,往案头一丢,再不理睬了。这等人给他做一个府掾小吏或是好的,要他出甚么治理一方之策,那可不敢苟同。当下厚加赠予,将他打发了回去读书。

    发布不过除了韩效非之外,陈氏弟兄与杜怀德、刘从祥却都是实学之才,虽然做不得八股,于民生经济却都有见地。刘从祥更是打算盘的一流好手,桓震亲眼瞧他演练,但见算珠上下飞舞,如同炮仗一般劈劈啪啪地响个不住,直瞧得自己眼花缭乱起来。这几个人,桓震打算分别安排在金州、义州两地做事,将来管理商务,征收赋税,都要这样的人才。

    发布九月初自广宁出发,前来聚集的工匠已经达到千人上下,都散居在四乡。原本各地匠户便深苦匠籍束缚,一旦轮到服役,撇家舍口的一去数载不说,连路费盘缠都要自己预备,许多人就此飘落异乡,归家不得,也不稀奇。现下听说只要自愿迁徙金州,便可以子孙永脱匠籍,自然人人乐从,争先恐后地报名应募。桓震定了规矩,铁匠不要,懂得做炮仗的不要,年六十以上,十五以下的不要。各地地方官照此筛选下来,却也剩了千余人,尽数遣来广宁听候巡抚大人发落。

    发布这些人滞留一日,便多食一日米,广宁城池虽大,却也不能总这么白供粮食。是以桓震一待乡试事毕,估摸着金州的设施也该略有规模,便带他们出发南下,从觉华岛经水路赴金州。在途便对众工匠明言,到了金州之后,愿意自行谋生的,官府并不拘束,但若情愿在官府开办的工场之中做工,官家不但供给伙食住宿,每月还发给工银。沈廷扬先期赶到,一面指挥驻军搭设窝棚,给工匠们临时居住,一面购置闲房,打通隔墙,作为工场使用。那时可供贸易的出产,无非布匹丝绸茶叶瓷器而已,桓震早已托人从海南购置了织布机,令觉华岛上木匠大批仿造,此次顺路前去,用船载去金州,便可敷初期使用。至于以后再要增添,迁去金州的尽有木匠,却是彼等的生理。

    发布金州与义州之间的转运,却是一个问题。原本设想的海途运输,是从金州运至皮岛,再由皮岛上岸,走陆路到义州。如此一来必然需要大批的商船投入运营,桓震又不能尽调觉华岛水军战船去做这等勾当。虽然早已经致力于招引私商,也有许多给吸引过来的,可是彼等财力往往不足,难以购置大船,供海上来回之用。桓震搜罗岛上退役的船只,约莫有十余艘不能再战,便尽数遣往旅顺港口停泊,来往商旅,可以租借。只是这些远远不敷使用,桓震设想之中,最好能在旅顺口建设一个船坞,制造一些适于近洋短途海运的船只,或租或售,也算一笔收入。只不过明朝开国以来海禁便严,到了末叶,造船这回事情精通之人更少,觉华岛上的船匠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能朝别处调用?这种事情一时间却急不来,只有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了。

    发布在途非止一日,九月十五这天,桓震连同工匠一千一百二十八人,随行亲兵二百人,以及器具无数,乘坐大船抵达金州。沈廷扬接了,引他观看诸般设施,桓震但觉他做事极有条理,又能顾虑周全,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人。诸工匠之中,只有几十个不愿替官府做工,定要自己谋生的,桓震并不阻拦,每人发了半两遣散费,任凭彼等离去。余下的却都要安排在工场之中,沈廷扬原先预备的地方竟显不足。桓震与沈廷扬摊开图纸,一同伏在上面指点议论,道:“季明规划甚得我心,织坊在丝场旁边,成衣铺又在织坊隔邻。就当如此,相关产业放在一处,不但省了运输麻烦,似乎也有利于环保。嗯,纸铺应当迁在木匠作坊附近,纸张不是废木屑造的么?”沈廷扬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听桓震又道:“酒坊不妨挪个位置,临近住宅为好,将来或者有人在此开设酒楼饭铺,庶几近便。目下便是这些闲房,且暂时用着,这一回迁来的工匠中也有些泥水匠人,索性雇了彼等造房子罢。”

    发布沈廷扬迟疑道:“可是这么一来,资本已经不足,嗣后购买、转运工料,也要大把花钱,请大人再行拨付一二。”桓震摇头道:“这却难。季明不曾听说过借鸡下蛋么?”沈廷扬疑惑道:“借鸡下蛋?”桓震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我问你,自从上个月招商文告发下以来,有多少商人前来贸易?”沈廷扬心算片刻,答道:“总有几十起,前来金州询问诸般事宜,听说尚未开工,有些便回去了,有些还在城里等候。”桓震笑道:“股本不丰,自不肯坐在此地干等。我料那不肯便去的定是雄厚之家,对不对?”沈廷扬叹服道:“大人说对了。内中有一个姓齐的,确是富商大贾之流。”桓震微微一笑,道:“如此,我便会一会他去。”

    发布当下沈廷扬引路,带着他来到那齐姓商人的住所。路上将那人的家世底细一一相告,原来却是沈廷扬的半个同乡,祖籍浙江钱塘,叫做齐东野,上溯数辈都以商贾谋生。东野幼年起便从父亲在各地经商,至今也已经四十余载。月前他贩丝来河北,听人传说辽抚将在金州开设官营工场,正在招募商人转输货物。齐东野老于市沽贸易之道,一听说这事,便以为是发财良机,当即叫管家代卖货物,自己千里兼程,赶来金州要见主事的官员。沈廷扬接了,与他说明情形,齐东野便在金州买了民房,住下来等。

    发布到得门口,投进名刺去,不多时一个锦衣老者迎将出来,目光一扫两人,却不与他原本认得的沈廷扬招呼,而是先对桓震拜了一拜。桓震此来穿的是便服,长相又不出众,齐东野却能瞧出他身份在沈廷扬之上,可见眼力非同小可。

    发布桓震并不对他隐瞒,直话直说,先将自己对金州的规划略叙,跟着说了说义州边市的情形,便问他肯不肯投资本在作坊之中。齐东野捻须不语,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忽然道:“自古借贷必有保有息,大人以何作保,放几分息?”桓震摇头道:“一分息也没有。”齐东野似乎并不惊讶,瞧着桓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桓震续道:“虽则无息,但是只要作坊赚钱,不论多寡,总照齐老先生投入之资的份额摊分。即如目下官资总是二万两而言,倘若老先生再投二万,那么将来得利之时你我便对半分成。”齐东野道:“若是赔本,老拙这二万两便算作打了水漂,是不是?”桓震点了点头。

    发布齐东野站起身来,沉吟片刻,笑道:“桓大人光降,何不用过便饭才走?”说着便叫下人准备酒席。桓震不知他究竟是甚么心思,这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好容易熬得席散,齐东野忽然问道:“老拙有一句话请问大人。自来官办作坊,从不喜欢私商参与,为何大人却反其道而行?”桓震笑道:“资本自然愈多愈好。”齐东野微微一笑,道:“犬子不久将携巨资来北,届时将有有一万资本,但凭桓大人使用。”桓震大喜,却听他话锋一转,道:“只是一万两白银非同小可,大人须得出一质物,以安我心。”桓震不假思索,问道:“齐老先生要何物为质?”

    发布齐东野哈哈大笑,说出几个字来。桓震听了,不由得脸色大变,沈廷扬更是拍案而起,怒道:“好没分寸!”桓震摆手止住,打量齐东野一眼,道:“巡抚印鉴岂是胡乱给人的?”齐东野站起身来,摇头道:“若无此物,此事不必再议。”说着摆了一个“送客”的架势。桓震心中盘算,齐东野要自己的印去却有甚么用处?难道他是朝中对头特意派来为难自己的么?又或者竟是后金的探子?可是天下若有这般笨的探子,皇太极早该一命呜呼了。转瞬之间心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终于咬牙道:“本抚便应了你。”吩咐黄得功去行辕取印来。沈廷扬只是不住使眼色拦阻,桓震权作不见。

    发布不多时黄得功奉了巡抚大印归来,桓震打开印盒,给齐东野瞧见印在盒中,旋即亲笔写了封条封固妥当,双手捧着道:“如此,请齐老先生与我写一纸文契来,本抚即刻交割了印盒。”齐东野显然也没料到桓震当真会将大印双手奉上,怔得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取笔纸一挥而就。桓震接过笔来画押,细细看那契约,不由得讶道:“五万?”齐东野微微一笑,道:“大人不是说钱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么?”桓震点了点头,押好自己名字,将印盒往齐东野面前一放,正色道:“此封决不可去,待本抚兑现红利之时,便须原样归还,否则事态如何,本抚概不负责。”齐东野哈哈大笑,伸手端起印盒,往桓震怀中一塞,朗声道:“老拙虽然浪荡江湖之间,却也知道欺人不可太甚。大人既然有胆量将大印押与我,想必心中有数,东野还有甚好担心的?”桓震一怔,却听他又道:“只是老拙心中有一个疑团不解,请大人为我释之。”瞧着桓震点了头,遂问道:“大人为求老拙的一万银子,便肯将官印为质,倘若明日资本又再不足,须向旁人求借,却又拿甚么去抵押?”桓震笑道:“原来是这种事情。”请齐东野坐下,徐徐道:“齐老不曾听说过燕王千金市马骨的故事么?那燕惠王慕好千里马,花千金购得一副千里马的骨架,朝臣咸以为上当受骗,可是不久之后,献马者络绎不绝,盖天下皆知燕王诚心求马也。我今不计代价,务要求齐老先生预投股本,并非汲汲于这区区几两银子,却是要为四海商人立一个榜样,叫他们知道桓百里与别处官府不同,是讲信用的,尽可放心与我交易。”说着长揖到地,道:“齐老便是桓某人的第一匹千里马了。”齐东野连连点头,叹服不已。

    发布两人告辞出来,沈廷扬抹一把汗,连道好险。桓震满不在乎的道:“这有甚么了?”沈廷扬道:“没什么?大人将印送了给他,却拿甚么来申发文告?”桓震大笑起来,道:“季明小的时候不曾用萝卜刻印章玩耍么?”说着抖缰疾驰而去。沈廷扬张大了口,楞在那里动弹不得。

    发布

二十四回

    严府尹座上迎客桓百里夜诉衷肠

    发布那时候已经有合股贸易、照比例分红取利的概念,桓震这种做法对商人们解释起来并不费力,可是要令他们相信自己却是一桩难事。一来官比商高了一头,平日彼等更是给官府欺压怕了,二来说是开辽东边市,其实究竟能否盈利,谁也不敢打包票。但齐东野在江浙一带出身的行商之中似乎颇有威望,他带了头,跟着便有不少人效法,桓震来者不拒,银子数百也好,钜万也罢,都是照单全收,一一打下契约。

    发布当下将工匠们依其事业专长,分门别类安顿在工场做工,所用一应物料大多是从登州经水道转输,徐光启那边早已经打好了商量,但是辽东船只经过,持了金州的批文,尽可大开方便之门。山东产棉甚多,桓震便着意先以纺织业为主打,带了沈廷扬等人往义州去踏勘市场。

    发布义州是朝鲜地方,位于鸭绿江畔,朝鲜同后金交界之处,是边境上的一个大城,也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是时的府尹姓严,名字叫做严愰。严府尹早已经接到朝王诏令,说已经答允明朝在义州设立边市,不久将有明官前来核定诸般详细事宜。听说桓震来到,当即亲自出城迎接。义州百姓多年不曾见过明朝使节往来,纷纷挤在路旁瞧热闹,赶也赶不开去。

    发布朝人对明国的感情一向甚好,严愰接待桓震,只当是天朝使节一般,待以上国之礼。当晚严愰与兵马节制使李坚巳设宴接风,觥筹交错之间,严愰便开言道:“此次大人光降敝地,下官无以为敬,敢以歌妓数人,上污尊听。”说着拍了拍手,几名盛装女子鱼贯走了进来。桓震听不懂朝人语言,瞧着几名女子跪在自己面前,正在那里发怔,通译已经将严愰之意翻了出来。桓震大吃一惊,急忙摇手道:“不可,不可!本抚来此,只为两国通好,共享贸易之利,岂有向贵府索取歌女的道理?此事万万不可!”通译照样译了,严愰只道明国巡抚不肯收下歌女是因为对自己有甚不满,当即坐立不安起来。桓震瞧他样子,多半是误会了自己意思,当即挪动座位,在他身边坐下,挽着他手臂道:“非是本抚不给贵府面子,只是这些女子,”说着一指那几名歌妓,道:“都是贵国人氏,本抚身为明人,归国是必然之事,何苦却要彼等跟从本抚背井离乡,父母兄弟,不得相见?”通译将话译出,便有几个歌妓感激流涕,显见并不愿当作礼物被献给桓震。

    发布严愰尴尬起来,斥骂了几句甚么,正要再同桓震解释,却给他抢先道:“贵府友好之意,我国已经尽知,咱们大明同朝鲜世世友好,就算不送女子与本抚,那也是万古不变的。某与大人一见如故,不如就此约为兄弟何如?你我兄弟之情,就如明朝两国情谊一般,永世长存。”严愰听了通译传话,立时大喜,连忙令人摆上香案,当着两国众多随员之面,与桓震一同跪了下来,告拜天地。两人叙起年齿,严愰以桓震是天朝重官,定要尊他为兄,桓震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结拜这回事情非关官职高低,兄年齿长我二十岁不止,自当居长。”不容分说,强按严愰上座,受了自己八拜。严愰连忙回拜不迭。

    发布两人重行入席,桓震正色道:“实话同兄长说,弟确乎不能收下这些鲜族女子。”严愰此刻已经释然,知道桓震是打从心里不想要,也就不再勉强。当晚宾主尽欢,桓震向不多饮,今日却也带了三分醉意。桓震一行人等给安排住在义顺馆,严愰就要亲自送他回去。桓震连忙止住,笑道:“路途我等尽知,不劳兄长远送。夜色正好,弟便慢慢走回去,沿途见识一下朝鲜风物。”严愰见他执意如此,当下令判官朴季文代自己妥善照顾桓震等人。朴季文答应了,引着桓震出去。

    发布他却会说汉话,便与桓震倾谈些风土人情之类,言语之间,很是羡慕明国上朝,地大境广,物阜人丰。桓震笑道:“地大境广,那是祖宗留下的,物阜人丰,却须后人尽力为之。”朴季文连声称是。桓震又道:“此次义州开市贸易,不知贵国朝野人等,议论如何?”朴季文笑应道:“自然欣悦无比。”桓震微微一笑,摇头道:“未必罢?”朴季文心中一跳,但听桓震续道:“我料汝王必定惧怕开市之后人心向明,朝廷再受建虏刁难,是也不是?”朴季文给他说个正中,不得不点头道:“大人神算,确有几位王子,对我王进言,说丁卯年与虏有约,一旦依明,不免遭彼报复。”

    发布桓震大笑道:“尔等只怕皇太极那厮报复,岂不思大明亦将保护汝国?”挥手道:“我朝军力,此时不同往昔,皇太极以数万之兵千里奔袭,还不是一样给打得退回了关外去?上次那位朴使者曾经亲眼目睹我辽兵军威,判官倘若不信,不妨问他一问,瞧是我辽兵胜得鞑子,还是鞑子胜得辽兵。”朴季文连称不敢,说话之间,看看已经走到义顺馆门前,朴季文便要告辞。桓震叫人取出带来的十数匹苏绣,当作礼物要他转致严愰等诸位官员。朴季文感激拜受,告辞离去。义顺馆监迎将出来,接过各人马匹。沈廷扬道:“朝人待我尚称友善。”桓震抚额道:“我却真有些醉了。”想了一想,道:“明日恐怕严府尹不肯放过我,季明自去市俚之间观看货物,何物价贵价贱,以及稀缺泛滥,一一留意。”沈廷扬点首答应。

    发布桓震与他分了手,自回房间去休息。他带雪心来时只对严愰声称是自己夫人,那馆监好心多事,却给他二人安排下一间房来。雪心尚未安歇,听得桓震回来,当即扶他坐下,替他泡了一壶解酒浓茶。桓震一壁慢慢喝茶,一壁想今晚究竟该如何渡过。雪心既然尚不能将以往所受的伤害自心中抹去,那么自己是绝不会随便碰她,徒然让她害怕难过的。反正黄得功的房间便在隔邻不远,不如索性跟他挤一挤去罢。

    发布坐了一会,觉得酒意略退,当下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且休息罢。明日若想出去游玩,便叫季明带你去。朝鲜族的衣服首饰都挺漂亮,你看中甚么,尽可要季明帮你买。”雪心口唇略动,似乎想说甚么,却又低下头去,嗯了一声。桓震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晚安。”便要推门出去。雪心在身后叫道:“桓哥哥!”桓震转过身来,问道:“怎么?”雪心摇了摇头,道:“晚安。”

    发布黄得功见巡抚大人三更半夜地钻入自己房间来,着实吓了一跳。桓震苦笑道:“没法子的事,将就将就罢。”说着开橱柜取了一份铺盖,向地下一铺,预备打起地铺来。黄得功焉敢让巡抚在自己房里打地铺?慌忙将床让给桓震。桓震摇手道:“你睡你的,莫来管我。”黄得功知道这位大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没法子,只得自己也搬了铺盖下地,同甘共苦起来。

    发布桓震仰面而卧,将手臂枕在头下,忽然道:“得功,你年纪也算不小,可曾想过娶亲?”黄得功面色赤红起来,还好黑暗中看不清楚,讷讷道:“大……大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桓震笑道:“你我名为主僚,实则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兄弟一般看待。你大哥捐躯国事,我理当照顾你才是。看中哪家女子,不妨对我直说,我来替你做媒牵线。”黄得功大声道:“鞑虏未灭,何以家为!”桓震哈哈一笑,道:“鞑子要打,亲也是要娶的。看准了便要下手,不可拖泥带水,弄到我这地步,真真后悔莫及啊。”黄得功目瞪口呆起来,这等话哪像一个巡抚对自己亲军偏裨说出来的?却听桓震又道:“我比你如今还小些的时候,曾经喜欢上同班一个大我半月的女孩。那时候我个子生得矮小,所会的事情只有一味读书而已。她却是歌舞绘画,样样皆通,是许多男孩子竞相追逐的偶像。我每天只是瞧着她进进出出,从来不敢亲口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直到数年之后,我离家求学,临行之前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表白,不料她却已经举家远赴他乡,再也不回来了。”

    发布他喝醉了酒,滔滔不绝地对着黄得功谈起自己心事来,道:“当初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我这毛病,当真一世也改不掉了。若是果决些退了周家的亲事向颜姑娘求亲,她便不至于生了歹念来害雪心;若是早些娶了雪心过门,她也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情。雪心如今这个样子,我瞧在眼里实在心痛,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帮她。倘若可以,我真情愿拿自己前程性命,换她一世平安。说来说去,总是我一个不好,无端端跑来这里,带累了许多人吃苦。”黄得功默然不语,雪心的事情他知之甚详,虽然心中颇替她感到委屈,可是却从来没将此归咎于桓震身上,反而觉得这位巡抚大人为情所缚,不能自已,似乎也十分可怜。这时代的人虽没甚么自由恋爱,可是在黄得功这年纪,对男女之情却也稍解,只觉雪心固然是无辜受害,巡抚大人也不必如此自责,甚至于那妒妇颜姑娘,所作所为也是出于至情,总怪老天爱捉弄人。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开解于他,却听得桓震呼吸之声渐渐粗重,竟是已经睡着了。

    发布

二十五回

    发布次日桓震自去同严愰等人磋磨开市条款诸般事宜,沈廷扬却受命微服去逛义州市集,他言语不通,便请了朴季文权充通译。说是微服,区区一个义州却又能有几个明人往来?街市之中朝国百姓见了,一个个更加卖力吆喝起来。雪心乘了小轿,掀开轿帘朝外瞧去,只见街市热闹虽然不比京城,可是与宁远等处相较却也不差多少,不愧是朝鲜北边的大城。街边小贩摆卖的物事,有许多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但如丝绸茶叶玉器之类,却也有不少。

    发布后金与朝鲜之间原本便相互通商贸易,两国之人衣服打扮迥异,女真人更都剃光前额,脑后垂了辫子,甚是好认。沈廷扬暗自在旁观瞧彼等买卖的货物,一一记在心里。一日从早到晚地逛将下来,沈廷扬固然疲累至极,连雪心坐在轿子里也都快要睡着了,两名朝鲜轿夫更是腿也抬不起来。一行人回到义顺馆,沈廷扬厚赏了轿夫,令彼等自去歇息。桓震却尚未回来,雪心在街头买了些零碎首饰,以及鲜族长裙之类,一落轿子便忙着去请馆中仆妇教她穿戴。

    发布过不多时,桓震与黄得功、刘从祥、杜怀德一齐回来,一进门便寻沈廷扬,劈头道:“严府尹与我拟了一份草约,我拿回来大家商议,若无纰漏,便可择日用印。”沈廷扬不敢怠慢,连忙接过细看,翻来覆去地读了十几遍。桓震坐在一旁静静等待,只见他抬起头来,道:“此约甚好,只有两点不足。”桓震连忙要他快说,沈廷扬指着草约道:“此处有一条说明金之间倘有战事,不得累及朝鲜。此非我大明一方所能决之,大人但可应允彼等,我军决不在朝鲜境内挑起事端可也。”桓震点头称是,又问第二条。沈廷扬道:“大人前议在义州驻军保护大明商旅,莫非彼府不允么?”桓震道:“正是。严府尹声称此地既是朝境,来往商旅安全朝国自会尽心,始终不肯让我等驻军。这一节我却已经有了计较,不妨暂且先从彼意,慢慢再找借口不迟。”沈廷扬又看了一遍,道:“既然如此,那么便可就此订约了。”杜怀德却道:“学生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咱们也算两国邦交,朝王何以只教义州府尹与大人交涉而已?莫不是还存了首鼠两端的意思?”桓震笑道:“我早料到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们,朝鲜去金近而距明远,兵力又不足抗衡北国,自然要顾虑一二的了。”众人一齐称是。

    发布桓震便要沈廷扬细谈今日市中所见所闻,廷扬道:“学生今日留意观看,发觉有一颇可获利之物。”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来。桓震伸手接过,方一打开,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气味,不由得脱口道:“烟?”沈廷扬点头道:“此物我国呼之为淡巴菰,一名烟草,而朝国名之曰南草,虏邦却叫做丹白圭。盖此物是在丙辰年间方才传入朝国,四五年间已经吸食成风,比至流传入虏邦,亦不过数年前事耳。今日廷扬在市中瞧见一个鞑子同朝鲜商人交易,只需烟叶数十刀,便可易马一匹,实在是极划算的买卖。”桓震微微点头,烟草是万历年间才传入中国福建,这他大略知道一二,后世的东北烟固然出名,可是此刻料想尚未引种,东北人性子豪烈,北地气候又冷,本容易接受烟草这类嗜好品,说能赚钱当在情理之中。军中士兵有些是早年袁崇焕自广东带来的,多有吸食烟叶的习惯,桓震也早就见过,只是没想到后金境内烟叶竟然如此值钱,否则早该大肆走私贩卖才对。

    发布遂问道:“那么虏邦境内,吸烟状况如何?”沈廷扬道:“廷扬也想到这层,料想那鞑子既然市烟,必是运回本国贩卖的。廷扬怕自己去问碰他钉子,是以请朴判官上去同他搭话,却问得了些许内情。”顿了一顿,道:“彼等军民之中,尽多好烟者,境内虽有人识种,可是虏酋以为吸烟无益于国,屡屡下令禁止,是以国内种植并不广泛。但好烟之人并不惧怕禁令,所谓愈革愈吃是也。”桓震沉思道:“似可从闽粤一带贩运烟草来此,甚至可以在山东引种。咱们金州的作坊,须得加上烤烟一项才好。朝鲜没有烟禁罢?”沈廷扬摇头道:“并无。”旋又疑惑道:“烤烟?那是何物?”桓震这才想起,所见过的吸烟人士全是抽的生叶,并没见过用烤烟的。想了一想,道:“那是将烟叶烤炙以后吸食之法,口味似乎更好。这工艺我虽不会,料来并不算难,细加琢磨便可成功。”沈廷扬击掌道:“如此,学生便设法开通烟叶由闽至辽的转运路线。”桓震点头道:“好。倘若当真有此暴利,郑芝龙料想会有兴趣。吴用久在彼处,差不多该回宁远来述职,正好要他带个讯去。”他与郑芝龙的贸易关系已经半公开化,沈廷扬等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发布次日桓震对严愰言明更改事项,严愰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答应了。明金之约早已签过,金国与朝鲜之间却并不单独订约。由此亦可见朝王仍是存了侥幸之心的。

    发布约莫过得半月,第一批货物自金州运到义州上市,几乎全是布匹丝缎之类。这些货物义州本地尽有出产,金州布在价格上虽不占太大优势,但论起制作精良,却是略胜一筹。加上各大布行缎庄要打明国的招牌招徕顾客,是以生意倒还不错,只是薄利多销,赚不了太多的钱。吴用回来过一趟,绕道赶到金州来见桓震,给郑芝龙带了一封信去,无非是与他商议贩烟贸易,桓震情愿优价自他处收买生烟,运到金州加工,然后再卖给金朝两国。但是在那之前,得设法让人们接受烤烟,造成流行才好。烤烟烘房如何建造,自己全然没有经验,不知是不是同吐鲁番葡萄干一般的做法?

    发布自从开市以来,后金商人虽然也渐渐踏足义州,可是与朝鲜行商相比完全不成比例,大约是因为皇太极那边发下了甚么禁令限制,却也不得而知。反倒是朝鲜这边,甚至于连汉城、平壤的商旅也专程跑到义州来购买明货,真令桓震哭笑不得起来。当初开市本为了从经济上渗入后金,没想到反而变成了明朝贸易大行其道。

    发布他从一开始便将商务多委杜怀德与刘从祥两人主理,自己只从旁监督一二。过了一段时间,两人长短优劣一目了然,刘从祥头脑精明,善于理财,杜怀德口才一流,却是侃价谈判的一把好手。桓震量才施用,委刘从祥为驻义州贸易结算使,杜怀德为驻义州贸易交通使,两人虽然都没官阶,却能节制义州境内所有明客商贸事宜。

    发布武乡试是在十月初九,原本该由抚、按、三司一同主持,但其时老巡按胡德章已经死在任上,朝廷尚未任命继任,又不能单让巡抚一人主考,于是便令今年举子尽在山东考试。桓震上本力争,极言不便,却给科臣诘驳,打了回来。他只觉争得多了反倒不好,极有拉拢私人的嫌疑,是以只得作罢,一面巡视全辽境内大小堡寨,整顿边防,一面专心赚他的银子去。

    发布从广义、宁远一带兜了一个圈子再回觉华岛上,已经是十月底了。刚刚下船,杨柳便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叫道:“师哥师哥,你交办的事情,师弟全办到了!”桓震摸不着头脑,反问道:“我交你办甚么了?”杨柳理直气壮的道:“师哥不是要我读完几何原本,再入书院求学一个月么?师弟已经做完啦。”桓震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么今晚我便给你出一张卷,试试你本领如何。”忽然闻到一股气味,忍不住伸头在杨柳身上嗅了一嗅,奇怪道:“你这是甚么味道?”蓦然想起,指着他叫道:“你学会抽烟了?”杨柳挠挠头皮,嘻嘻一笑,道:“整日在烟房泡着,不会抽也抽了。”说着自腰间取出一个烟锅,炫耀也似的道:“这是茅大人用造炮的下脚料给我做的,不错罢?”

    发布桓震没心思与他胡闹,瞪他一眼道:“好不晓事!烟房烤出了烟,怎么不早报与我知?真真耽误大事!”杨柳吃了一番训斥,十分委屈起来,挺着脖子辩道:“孙大人起早贪黑,直到昨日才好不容易摸准了熏烤的法门,怎么反倒怪起我们来?”桓震只觉自己似乎错怪了人,讪讪一笑,急忙抽身去寻孙元化。一路问了几个兵丁,都说岛上烟雾升腾最盛的所在便是烟房,桓震极目望去,一找便找到了。

    发布孙元化听得桓震在外呼唤,打开墙脚所开的小门钻了出来,躬身行礼。桓震连忙拦住,只觉他一身烟草气味刺鼻至极,连旁人闻到都要忍受不住,也真亏他钻在烟房之中竟没给熏昏过去。孙元化抖抖身上衣服,笑道:“这味道闻得多了,却也不觉难过,反倒醇香得很呢。烟草烤炙过后,味道确比生烟为好,不但少了辛辣之气,更加柔和,而且回味绵长,清香入鼻,很是不错。大人怎么知道这法子的?”桓震只推从前在异邦所见,糊弄过去。孙元化又道:“老朽弄这烟房,杨小哥出力颇多,日日来替老朽试烟,功不可没。”桓震笑道:“他不过是自己好烟而已,初阳不必放在心上。”当下请孙元化将烟房规格、烤炙方法细细整理成文字,以便传授工匠,依法仿制。

    发布新军经过一个多月训练,素质已经大有提高,茅元仪听说桓震来岛,特地在东边小岛安排下一次演练,给巡抚大人阅兵。曹文诏、祖泽润两人各带本部,分作红黑两军,祖泽润守岛,曹文诏自海上攻来,两边攻防皆有章法,可见茅元仪是下过一番苦心的。曹祖二人都有大将风范,一个是起于行伍,另一个是名将之后,才能不相上下。最后海上风向忽然骤转,将曹文诏攻岛的船只吹离海岸,曹文诏没法子,只得认输了。桓震看得十分满意,令各部将官自行选择部下表现出众的,给予奖励。

    发布他不愿在岛上久留耽搁时间,略加休息之后,便再行向金州去。杨柳将他的一张试卷答得出奇之好,桓震无话可说之下,只得答应他的要求,带他去金州见见世面。一行人始终不打巡抚仪仗,只是骑马而行。一路上桓震处处留意,但觉金州经过月余建设,已经非前可比,随着人口逐渐增多,货物出产渐渐丰盛,周围商旅也都聚集,遂有开设茶楼酒肆,旅店饭庄,供来往行人打尖宿歇的,更叫桓震惊讶的是,居然还冒出了一家青楼妓院。

    发布进城不久,便给街中一群人堵住了去路,黄得功下马去看,不久回来说道,似乎是两名行商当街吵嘴,问要不要将他们驱散。桓震摇了摇头,跳下马来,挤进人群去细听,但见两人对峙而立,一个生得皮粗肉厚,满面虬须,身材高大,另一个却是细皮嫩肉,矮小瘦弱,一瞧可知一个是北方大汉,另一个是南边人。

    发布再听口音,更是确然无疑,只是两人对骂,却是那南方人占据上风,将那北方人羞辱得面红耳赤,不住哇哇怪叫,一味只是挥拳想打,却又始终不敢出手。杨柳也挤进来看热闹,一时瞧得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桓震拦已经拦不住,那大汉听得背后有人笑他,一腔怒火尽数迁在杨柳身上,恶狠狠地扑了过来。黄得功抽出佩刀,大叫道:“巡抚大人驾前,谁敢无礼!”那黑汉怔了一怔,再看桓震正对自己微笑,这才醒悟过来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与他吵嘴那南方人见势不妙,便要偷偷溜走,杨柳一把扯住,笑道:“哪里跑!”那南方人讪笑道:“小人不跑,小人不跑。”

    发布桓震叫那黑汉起来,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何以同他当街吵闹?”那黑汉见巡抚并不怪罪,胆子便大了起来,答道:“小人叫做吴诚,祖籍陕西……”一句话不曾说完,却听桓震忽然大叫起来,指着他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是吴天德?”一把攥住他左臂,掳起袖子,果然左边臂弯之处有一块长可尺许的火烧伤疤,那是吴天德的记认,桓震曾经见过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用力拍着吴天德肩头,只笑得眼泪也迸了出来。

    发布吴诚如坠雾中,全然摸不着头脑起来,只道巡抚发了癔症,一时有些害怕。桓震好容易止住笑,在他耳边低声道:“昔日小五台被迫出走,多蒙吴大哥仗义相送,桓震至今铭感。”吴诚愕然,一对眼睛瞪住了桓震,许久不曾移开,好半晌方才笑了起来。这几年来桓震容貌固然大变,吴诚也非复往日山贼模样,甚至于连名字也改了,是以骤然会面,一时之间两下竟都没认得出来,多亏桓震尚记得他声音,这才想了起来。

    发布桓震对众人哈哈一笑,道:“这位是某的故友,大家给个面子,就此散去了罢。”众人见这黑汉竟是巡抚大人的朋友,也就不敢造次,一一离去。那南方人这回当真吓破了胆,跪下来抱住吴诚双腿,不住悔恨讨饶。吴诚心情正好,笑道:“滚你娘的蛋罢!”桓震拉他走出人群,问道:“吴大哥何以不在彼处讨生活,却来某这里勾当?”吴诚叹道:“当年兄弟走后,过不多久那萧当便在大将军耳旁煽风点火,说吴某有意将兄弟放走,定是有意勾结官府,里应外合,危害山寨。大将军耳根子软,给他说来说去,渐渐对我也疑心起来。吴某不愿伤了兄弟和气,只好洗手不干。流落江湖数月,幸蒙现在的主人收留在旁做个保镖护卫,前些天主人来辽贸易,吴某便随了来贴身保护。”回头指着那南方人道:“那人欺负我家主人实诚,使手段抢去了我家主人预订的货物,吴某气不过去,寻他讲理,反给他抢白一番,真真可气!”

    发布桓震笑道:“你我久别重逢,莫管这些煞风景事,且寻个去处痛饮一番再说。”吴天德迟疑道:“家主尚在客栈,吴某须得回去禀报一声。”桓震连道不打紧,问明了所在,要黄得功前去报知一声,料想他也定会卖巡抚大人一个薄面。

    发布吴天德离了贼中之后,已经弃了原先姓名,改叫吴诚。虽然自言要将以往之我抛在九霄云外,可是见了桓震,两人仍是异口同声地谈起当年在小五台聚义时候的话题来。桓震叹道:“当初同二弟三弟结拜,不知他二人眼下都怎样了!”吴诚道:“听流言说,大将军已经率部归了高闯王,不知是真是假。”桓震点头道:“高迎祥么?他也快该死了罢。”其时他并不知道高迎祥究竟死于何时,但他若不死,岂不没有后来的李闯王了么?吴诚并没明白他话中含义,喝了一大口酒,道:“死不死的也罢,我早已经看透了,那帮混账名为顺天应命,其实一个个都怀了自家鬼胎,打起仗来尽顾得争先恐后的搜罗富豪,抢劫金珠财物,全不理兄弟们死活。姓吴的这条命替自己卖卖也就够了,何必又白送与他们?”

    发布

二十六回

    二十六回施恩义图清吏治行私驿运转四方

    发布桓震击桌叫道:“正是正是,只是吴大哥武艺超群,难道就这么替人看家护院,直到终老么?”吴诚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主人以大恩待我,我岂能不以性命相报?”桓震一笑,道:“我素知大哥义气深重,否则当年小五台中桓某四面受敌之时,大哥也不肯为我挺身而出了。有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哥何以只顾自己义气,却不给做兄弟的一个机会?”吴诚一怔,还没明白他甚么意思,桓震已经站起身来,冲他深深一揖,道:“兄弟军中缺少一个武术教头,吴大哥倘若不弃,不妨来帮兄弟的忙,兄弟感激不尽。”吴诚犹豫起来,桓震的提议确实令他心动不已,毕竟男儿在世,功名为先,桓震如今的地位他是清楚的,难得人家尚念故旧情谊,要是真能在他军中混出一片天地,岂不比现在强得多了?桓震见他动摇,当即趁热打铁,握住他手道:“你家主人既然推诚待你,想必也明白你的心思。至多不过我为他介绍几个军中退伍还乡的老兵,补了你去后空缺,也就是了。”吴诚大喜,当即应承下来。想了一想,却道:“甚么武术教头,要管束千人万人,吴某怕做不来。既蒙大人不弃,收在身边做个亲军,吴某已是心满意足。”

    发布这却正中桓震下怀,他定要将吴诚留在身边,一来确实是感激他当年相助之德,但更要紧的却是因为此人深知自己底细,若是始终在山西占山为寇倒也罢了,如今偏偏又在自己辖区出现,岂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虽然吴诚为人义气深重,桓震心中尽知,但也难保他说漏了嘴,给别人知道。通倭通虏之上再加一条通匪的罪名,自己还想活不想了?现下他做了自己亲卫,便可随时留意,免得泄露秘密。吴诚的家主那边尽好打发,桓震叫人送上一份厚礼,只说自己看中了吴诚一身本事,要募他从军,商人天性好利畏权,听说巡抚大人亲自开了口,又有一份重礼摆在面前,更无不应之理。

    发布这一来自己泄了身份,便不能继续再逛市集,当下径往都司衙门去。沈廷扬给他委了金州税课司大使,虽然只有从九品官,却能掌握金州的贸易大权,除军务不受辖制之外,几乎可以干预到金州城的方方面面。沈廷扬职权虽广,税课司的公房却甚小,就附在都司衙门之中。一行人尚未进得衙门,便听见一阵吵吵嚷嚷,众人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不知议论甚么。吴诚在前面排开人群,让桓震挤进去瞧时,却是一幅墨笔文告贴在都司门口,下面用了税课司的印鉴。注目瞧那文告内容,却是革除下属一个小吏的职务,罪名是私相授受,冒价滥买。桓震瞧了一眼,便不再看,直进去寻沈廷扬问个明白。

    发布沈廷扬却不在公房,陈世钟正在那里劈劈啪啪地算账,见到桓震进来,连忙放下手头账册,过来参见。桓震点点头算作回礼,问道:“外面那张文告,是怎么回事?”陈世钟答道:“回大人,那是今日一早沈大使亲自贴出来的。”桓震皱眉道:“我自然知道是他贴的,我是问你那小吏犯了何事被革职?”陈世钟摇头道:“学生不知,请大人自问沈大使。”

    发布桓震愕然,怔了一怔,反问道:“你兄弟两个与沈廷扬不是同事么?怎么他黜陟属吏,竟不知会你一声的?”陈世钟摇头不语。桓震心知必有蹊跷,当下也不再问,向旁人打听了那小吏的住家,叫了七八个亲兵随从,大家穿上便服,径自摸了过去。

    发布那小吏名字叫做赵锦阳,住所距离城门不远,是两所相邻的小小茅屋。桓震推开柴扉,叫了两声,却不见有人答应,当下自说自话地走了进去。房门方启,一股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中人欲呕。桓震捏住鼻子,四下观望,但见屋中陈设破烂不堪,一张桌子四条腿都不知去向,用石头瓦块垫了起来;几张凳子摇摇欲坠,叫人一看便不敢将屁股放在上面。房间狭小,亲兵们挤不进来,全都站在屋外守候,只得吴诚一人跟在桓震身边。

    发布只听得里间几声咳嗽,跟着一阵响动,似乎有人走了出来。吴诚闪身挡在桓震面前,喝道:“甚么人?”却听笃笃声响,竟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蹒跚走了出来。那老婆婆眯起眼睛,一面用力咳嗽,一面打量了桓震一眼,含糊不清的道:“这位客人敢是讨水喝罢?水缸就在外面,自己舀罢。老婆子浑身无力,不招呼了。”吴诚开口道:“这是……”桓震摇手止住,问那老婆婆道:“我要找个朋友,却迷了路。请问赵锦阳家在哪里?”那老婆婆耳朵却背得很,桓震直将声音提得大吼起来,她才约略听见,抿着嘴道:“找金羊啊?今年是马年,不是羊年。再说咱们穷苦人家,连饭都要吃不起了,哪里会有甚么金羊!”桓震哭笑不得,心想这老婆婆多半也不识字,就算给她写出赵锦阳名字来,她也不会认得。正没区处间,忽听外面喧嚷起来,急走出去看时,却是等候在彼的亲卫扭住了一个人,正在盘问。

    发布那人身体生得十分瘦小,给一群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扭住,恰似老鹰捉鸡子一般,煞是可笑。桓震连忙叫放开,问道:“你是赵锦阳?”那人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入民宅?”桓震笑道:“我是桓震。”那人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桓震”是谁,过得片刻才醒悟过来,连忙跪下叩头。桓震点头道:“行了行了。我此来是要听你亲口说说,沈大使为甚么将你革了啊?”

    发布那老婆婆不知怎地出了来,听得桓震问话,插口道:“客人想要鸽子么?咱们这里不养那等没用的鸟儿,鸡倒是有一只的,可惜前天跑了出去,再也不曾回来。”赵锦阳皱眉道:“娘,你快些进去,莫在大人面前胡搅。”那老婆婆一面咕哝,一面拄着杖进屋去了。

    发布赵锦阳叹口气,道:“蜗居污秽不堪,请大人屈尊在院中谈话。”桓震瞧他举止坦然,言谈甚有章法,不像是一个刚刚做了坏事给革职拿问的官吏,不由得起了兴趣,静听他说些甚么。赵锦阳迟疑道:“沈大人开革小人,全是秉公办事,大人何必多问?”见桓震仍是不依不饶地注视着他,自知没法唬弄过去,当下跪了下来,道:“小人收受财贿,私下收买了一批蚕茧,沈大人验出那批茧子全是劣货,一怒之下便将小人革了。小人咎由自取,并不怨人。”桓震问道:“你说你收受财贿,那么所收之财共有多少?于今何在?”赵锦阳只是摇头,并不说话。

    发布只听得一人远远叫道:“抚治大人如何在此?”一面飞奔过来,却是沈廷扬。桓震待他来到近前,道:“你来得正好。这个赵锦阳虽然自承受贿,我却觉其中必有隐情。季明何不好好查访一番,再定惩处?”他既将金州贸易委任给沈廷扬,便相当尊重他的自主权。除非沈廷扬提出要他帮忙,否则他是不愿对沈廷扬拟订的事情多加干预的。是以此刻提出赵锦阳的事情,只是用商议的口气,却不搬出巡抚架子来压他。沈廷扬闻言笑道:“那却不必。”见桓震眉头微皱,当下对赵锦阳道:“赵锦阳,你老母有病,本可对我直言,沈廷扬虽然每月只拿五两银子俸禄,可是却未必不能助你些许。为何只字不提,反去收那奸商的贿赂?”

    发布赵锦阳羞愧无地,低着头一言不发。沈廷扬对桓震道:“此人事母至孝,因为老母生病无钱求医,迫于无奈之下收了些不义之财。其情固然可悯,但是法不可乱,不惩无以戒后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来,道:“虽然如此,但是守望相助,同僚所分,此处是廷扬私蓄碎银数两,便付锦阳以济目前之难。”说罢,将那布囊放在赵锦阳怀中。赵锦阳感激涕零,忍不住哭了出来。桓震这才明白事情由来,当下也搜罗腰包,助了他些银钱。

    发布从赵锦阳家出来,沈廷扬叹道:“似这等不入流的小吏,官俸本就微薄得很,加上送往迎来一应花费,剩下的压根不足养家糊口。没法子,只有每办一回货便抽取回佣,这回赵锦阳若是照着九五之例略略取些,学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了。只是他同人家要得实在过分,不单如此,还收了一批劣货进来,学生实在不能不管。”叹道:“世钟对学生此举颇有微词,以为不近人情,求大人为我二人开解开解,免得往后不好同事。”桓震沉吟道:“这个自然。只是这样下去总不是长法,办事的人手里没了钱便去讹勒商户,甚至于滥收滥卖,那还得了么?没得毁了我们金州的信誉。须得重新拟订章程方好。杂吏薪俸,不妨略略提些,往后收买工料也不能再照以前一人说了便可算数,我意中有一个报价竞标之法,回去之后季明帮我参详一下。”忽然想起甚么,道:“那赵锦阳犯了事,金州衙门决不可再用,否则显得官府反复无常,反倒不好。这人学识如何?倘若UU小说工夫好,不妨要他来我这里做文书罢。”沈廷扬甚喜,道:“他是个落第秀才,写得一笔好字,原本我将他革黜,心中便十分痛惜,大人既然肯用,那是再好不过。”

    发布桓震此次来金州,恰好赶上月底结算。沈廷扬与陈氏兄弟昼夜赶工,算出了账目,拿来同他禀报。桓震本不懂得看账,何况这个时代的记账法他更是一窍不通,看了两页,头便大了起来,将账本往桌上一丢,对沈廷扬道:“季明择要说说罢!”沈廷扬拿起账本,一面翻,一面开口道:“自从开市以来,咱们拢共收受各地商户合股十万一千九百一十八两五钱,内中官股是二万两整,最大的股东是齐东野齐老先生,除却当初契定的五万两如数到账之外,另又追加了五千两。此外多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倒有大半是齐东野介绍而来。”又翻几页,道:“这一个月,贸易所得总共是二十五万七千五百二十八两六钱,扣除房屋、工料、转运,工食、薪俸等等诸般开支四万三千三百五十两整,总共盈余二十一万四千一百七十八两六钱。以股金份额数之,官府可获四万二千二十九两有余。另金州商旅,例须缴纳百一商税,再将税额纳入,这一个月总共进账四万三千七百五十两半。海税以每船五十两计之,共获二万三千五十两,此数却须与毛文龙均摊。”桓震点头道:“不错。只是现下全辽每月开支五十万两有余,金州所入还是不够多。”自觉此话说得过分,连忙又道:“咱们方才着手不久,便能有这般成就,已经是十分可观了。何况起初贸易货物多是赚不了甚么钱的丝布之属,往后咱们贩起烟来,情形当好得多。”说到烟,屈指算了一算,道:“眼看凌期将至,快要封海,郑芝龙的货船不知能不能抢在冻港之前将福建生烟送到金州,若赶得上,还可以从他那里收今年的红利。左右封海之后,也不能再往义州贸易,这一冬咱们便好好在此地收拾烟房,明年一开春,便大肆向义州贩运,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沈廷扬点头答应了,却问道:“听说淡巴菰南北皆可引种,大人为何不在辽东本地种植,反要千里迢迢从南边贩来?不但花了料钱,运费也不在少数。”桓震微微一笑,道:“季明觉得,假若我辽东有了烟种,须要多少时日才能传入虏邦?”

    发布沈廷扬一怔,默算一算,忽然叹道:“大人高见,学生不及。”桓震笑道:“是了。我宁可花些运费,也不愿给鞑子得去烟种,否则彼国内大行种植,我们还能赚得到钱么?”顿了一顿,又道:“咱们辽东土地,每一寸都要拿来种粮食。前议废军屯之事,我打算便趁这个冬闲时候着手,兵便是要打仗,反去种起地来,成甚么话!”沈廷扬迟疑道:“可是军屯一废,卫所亦必随之而废,大人……”桓震嘴角微扬,道:“季明是怕我手中无权,私下撤除卫所,会给人参奏么?”沈廷扬见桓震说破心中所想,索性不再回避,坦言道:“正是。全辽除我辽兵之外,尚有卫兵实数约莫八千上下,虚冒簿册,当近两万之数。彼等世世军户,唯以屯田为业,几乎不能打仗。”桓震嗤道:“莫说不能打仗,难道便能种地了么?好好的田地放在他们手中,尽给糟蹋抛荒了。况且彼等名为驻军,其实毫无战力斗志,兵事来时本抚更指挥不动,那不是自寻麻烦,又是甚么?卫所本抚是定要撤的,只是如季明所言,若是骤然撤去,不免重蹈先帝裁驿的覆辙,总要想个徐行法儿才好。”

    发布沈廷扬心知桓震已经下了决心,当下也不劝阻,道:“学生早曾想过此事,窃以为卫兵并非情愿种田,只是不种不食而已。大人若是肯出钱出粮将彼等养起来,学生以为必无一人肯抗拒者。如此既毋须撤卫,又将田收与百姓耕种,却不是好?”桓震微微点头,道:“说得有理。只是目下辽东人口凋零,却要去何处募民开荒?若有法子,我倒想尽募陕西流民,只是朝廷怕不肯答应。”他心中清楚,秦晋一带正在大荒,农民战争愈演愈烈,此刻惟一能够平息叛乱的法子就是给农民土地了。只不过陕西、山西非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朝廷不同意他在当地募民,要想将大批流民辗转带来辽东,几乎便是做梦。温体仁老奸巨猾,他当初利用自己,说不定现在已经后悔,只是悬隔千里,拿他没法。山西与辽东之间却隔着京城,要瞒着温体仁做甚手脚,也决不可行。在没有成功的把握之前,这桩事情桓震是不愿对朝廷透露半分的。

    发布总之不管如何,先将现有的荒地分下去开垦再讲。就算现居辽东的农民,倘若家有余力,情愿开荒垦种的,那就只管核定地界、发给田契,不论地力高低,起初第一年都不征税,自第二年起,就照明初赋额,按一亩三升三合三勺征收。顾虑到核田过程之中可能出现的讹勒、瞒报等等不法行径,又从军中挑选头脑聪明、诚实可靠之人,分遣各地充任监田使。若无事故,监田使不得干预田亩分配,但平民如对地契、地界有所异议,便可向监田使诉讼。全辽三百名监田使,直接对巡抚一人负责,不必受任何地方官员指挥。认种荒地之后不立刻开垦的,又或者领了耕地充做别用的,过上二年官府便可收回,往后也不准此人再领荒地。

    发布随着聚集金州的商人愈来愈多,交通渐渐变成一个瓶颈。船只不足的问题早已有之,北面复、盖一带都在后金控制之下,陆路并不通行,许多商人不得不聚集在旅顺港口,等待有船方能出海赴皮岛,然后再行上岸辗转至义州。桓震虽调拨了一些水军中退役的船只前来出租,但是僧多粥少,常常船一入港,来不及保养检查便又接到出海的命令。如此种种,都让桓震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旅顺建造一个船坞,不但是为了通商方便,旅顺本身就是一个东制朝鲜、南临登莱的要地,抓住旅顺的制海权,有利无害。从前旅顺本有一个官造船厂,后来因为战事频发而荒废了,船匠也都流散各地,如要从别处招募,最近的莫过于登州。彼处也有一个大船厂,工匠数以百计。登州现在徐光启辖下,他虽然许多事情都肯帮忙,料想却不见得乐意将自己手底的船匠挖给金州使用,何况入冬封海之后,船只便不能进港,船坞应用的木料铁料也都没法输入,今年看来是无由着手的了。

    发布另一方面,陆路交通也渐渐现出弊端来,辽东境内来往贸易不单是金州对义州的双向转运而已,从前关外、山东的货物经由山海关或是觉华岛运往陆地四镇,锦州、宁远、广义等地皆仰供给。自从桓震大行促商以来,来往辽东境内的商旅大大增多,水路固不必言,陆地上宁远╠╠锦州╠╠义州╠╠广宁一线的商路也渐渐有成形之势,其间多有崎岖难行之地,有些人往往望而生畏,继而知难而退了。

    发布桓震心中考虑许久的一个问题,如今差不多到了成熟的时候,可以付诸实施,那便是私驿。中国历朝历代以来,驿站从来都是官府办理,也只准供官府使用。驿夫都是世代相继,日日肩挑膀提,疲于奔命,除了递送朝廷文件,就是迎送政府官员。就是这样,仍然吃不饱的居多,到了崇祯即位之后,朝廷财政困难,更是打起了驿站的主意,大加裁撤,省钱没有省下多少,却将一班原本便穷苦不堪的驿夫弄得更加无以聊生起来。

    发布如今桓震却要利用这个一直给人看作赔钱货的驿站赚钱,民间早有一种行业叫做行脚,那是专门给人雇佣搬运货物、载送旅客的一群小工,他们原本各自为政,工价既低不说,还常受人欺凌,所得仅可糊口而已。如果将这批人汇聚起来,全招拢在驿站之中,仍叫他们从事这些搬运的勾当,与前不同的是,没有人再是自赚自食,他们所赚的每一分银子,都要让驿站抽取一份,反过来驿站也要负责为他们拉拢生意、给他们提供保护。这样一来既便利了行人,又让原本僵死的驿站重新活了起来,既有利润可言,驿夫便不至于无所糊口;至于行商,他们雇小工也是雇,雇驿夫也是雇,何况驿站有官府在背后作保,大宗货物有官军沿途护送,比起自佣小工来安稳了何止数倍,料想有资本万里跋涉来辽东贩运的商户,都不会吝惜这几个钱。

    发布这是初步的打算,倘若实施下去十分顺利,桓震甚至还准备将驿站之中非关公事的那部分承包出去给商人经理,官府只管收取利润。不过那种事情看起来似乎十分遥远,不提它也罢。

    发布他不敢贸然在全辽推行这种仿造现代邮局的东西,毕竟不知道市场如何,商人旅客们是不是认同。明年开春,从山海关到宁远卫之间的大小驿站,都将改以这种模式经营,私驿别以佐杂统之,原有的官驿不论建制还是管理都沿用不变,改称公驿,以防官员挪用本该用于政事军务的驿递人员去搞私运牟利。军马不能战者,皆付驿役用。

    发布这个冬天他却不能在金州度过,因为一旦封海,辽东本镇与金州便无路可通,作为巡抚而言,朝廷政事不能传达,那是万万要不得的。至迟十二月之前,至少须得回觉华岛上去才行。觉华岛与宁远之间可以踏冰往来,便不要紧了。

    发布于是将孙元化书记的烤烟之法交给沈廷扬,嘱咐他依法先建一两所烟房,等待郑芝龙的首批生烟运到,先行试制,瞧瞧销路如何,再行扩张。至于自己,却要上皮岛去走一遭。当初因为恐怕毛文龙胡乱勒索商船,与他约定凡从金州驶出的船只,尽皆由自己征税,尔后与他按照五五分成。至于原先行经皮岛的朝鲜、山东等处之船,仍凭毛文龙征税,照旧是五五分成。不论在哪一处征过税的船只,另外一处便不得再征。这笔钱收的是海税,也就是船只只要下海,便必须缴纳这笔税款。金州的规矩,是只有五十人以上的大船才收,否则便任凭来去,每船只五十两银。毛文龙却要贪心得多,不论船只大小,一律大加勒索。因此渐渐有些商船便投机取巧起来,先从山东驶入金州,然后再行转赴皮岛,借以规避重税。桓震虽然乐得如此,可是推想毛文龙心中必然耿耿,是以此次赴岛,便自行让步,将所得的二万三千多两海税分出六成五与毛文龙,差不多是一万五千两。

    发布毛文龙起初确实觉得便宜尽被桓震赚去,虽不肯明着与桓震翻脸,但是却也打好了主意,待桓震上岛之后,要给他些不阴不阳的颜色瞧瞧。可是桓震一到便给他分了大头,比原先商议的足足多了一成五,一下子将毛文龙的嘴巴堵了起来,再也不好说三道四。相互吹捧敷衍一番,毛文龙只觉有桓震在,他的收入反比从前多了些许,也就暂且忍耐,收拾起自立门户的一番心肠;桓震花些银子将毛文龙安抚下去,免得他在自己背后捣鬼,两人皆大欢喜。

    发布

二十七回

    二十七回严府尹改调汉城桓巡抚遇刺义州

    发布这一次重来义州,见到的女真人比上回骤然多了许多,街市中来来去去,尽是剃发垂辫之类。在明金之间,以货易货的贸易眼下仍是占据大部分,金人从本国运来牲畜、毛皮、人参、鹿茸等物,来换取朝鲜的东珠,中国的丝缎。严府尹听说天朝的巡抚兄弟驾到,一早便令人洒扫街道,大事铺张地搞了一个欢迎仪式,列香亭、龙亭、仪仗、鼓乐,百官,城门外相对树了鳌山、彩棚山,弄得如同迎接正式使节一般。

    发布桓震晓得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打从入城的时候心中便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应付。严愰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一味谈些朝鲜风土,只不肯入正题,好容易熬到晚间接风宴上,酒过三巡,这才开了口,道:“敝府便要奉调回汉城去了,往后义州事务,当由新任府尹申景珍申大人与天使磋商。”桓震心中奇怪,随口问道:“贵国外官,不是如我国一般逢辰、戌、丑、未之期,三年一考么?今年分明是庚午年,贵府赶着回京,却是为何?”严愰只是摇头,道:“昨闻报,申大人已经行至秦川,大约后日可望抵境。敝府交割了府印,即日便要回京听调,往后不能再与大人把酒言欢,今日且尽一醉。”说着举起杯来。

    发布桓震十分疑心这次人事调动背后有鬼,明知严愰不肯说,只推为了往后相处方便,旁敲侧击地打探起申景珍的为人来。严愰口风却严,一味说他好话,没讲出半点有用处的东西来。桓震无法,心想左右申景珍也快要到了,但见过了面,自然也就明白朝王壶卢里卖的甚么药。

    发布巡抚车驾照旧下在义顺馆,这一回雪心仍然随行,那馆吏上次吃了告诫,此次却聪明许多,替两人分别安排了房间。桓震心中总放着严愰的诡异言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奔波一日,到了晚间反睡不着起来。索性披衣坐起,推开门来,但觉寒风扑面,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抬头瞧瞧天上一弯新月,心想不知不觉之间又一年将要过去了,屈指算算,自己在明朝的日子正向第五年迈进,五年来由一个甚么也不懂的外方来客一直做到如今的方面大员,虽然其间也干过许多愚蠢无知的事情,不过总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走过来了。现下辽事总算暂且稳定,可是皇太极绝不甘心就此臣服,十年之盟定是定了,在双方心中却都只不过是哄孩子的玩艺儿,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战争要在甚么时候爆发。朝鲜国王表面上恭谨顺从,其实也是存了骑墙心思的,严愰此次骤然奉调回去,多半是因为彼国朝中对义州的事情起了甚么纷争,若真如此,显然亲明派是失利了,新来府尹申景珍也多半是个不易相处的家伙。义州总归是人家地盘,自己无兵无权,事事都要缚手缚脚。

    发布他一面沉思,一面在庭中信步走去,冬夜寒冷,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雪心在后叫道:“这样夜了,桓哥哥怎么还不歇息?”桓震回头一瞧,但见她手中挽着一领棉袍,当下笑道:“我在想事情。”随手接过棉袍给她披上,两人在亭中坐了下来。

    发布雪心兴趣盎然地道:“桓哥哥仰头望着天,可是在瞧星星么?”她知道桓震有望星的嗜好,只要夜空晴朗,几乎每天必看,自己也就跟着喜欢起来。桓震笑道:“是啊。我在想,朝鲜的星空不晓得同咱们大明的有甚么不同?”雪心眨眨眼睛,摇了摇头,道:“雪心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桓震微微一笑,道:“听说天上的一颗星星,便是地上的一个人。那星落了,人也就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雪心仰望星空,忽然伸手一指,笑道:“雪心要做那颗星星,那光彩好漂亮啊。”

    发布桓震随着她手指望去,不由得脸色立刻变了。他于天文学所知不少,一眼便认出那是一颗“新星”,也就是寿命将到尽头,作了最后一次大爆发的恒星。虽然光芒万丈,耀人眼目,可是实际上却是白矮星表面发生爆发,数次爆发之后,恒星便归于死亡。星星的光要几亿年才到达地球的也不稀奇,此刻雪心瞧见的那颗星,说不定早就变成黑洞了。旋又笑起自己多疑来,星星与人怎么比得?〔按,每年银河系都有数十次新星爆发,至于超新星则少得多,有记载的平均一个世纪只有一次。〕

    发布雪心见他出神,只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安起来。桓震只要说个笑话逗她开心,当下道:“我道这话多半是假的,倘若当真死一个人便要落一颗星,这几年来大明与鞑子打来打去,死了多少人,天上的星星还不落光了么?”却觉这笑话并不好笑,喟然叹道:“打仗死人,总是不好,不论死的是明人还是鞑子,还不都是父母生养,都有妻子儿女的?只是你若不去杀他,那就只有等着他来杀你。旁人丢了性命,总比自己丢了性命好,是不是?许多时候我真不明白,为甚么无缘无故地老天要将我丢到这里来杀人?”举起自己双手,摊在月光下面,自嘲道:“这双手几年来拿枪也拿得出了茧子,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我瞧我死之后,定要下十八层地狱陪阎王喝茶去了。”

    发布他觉得对雪心谈这种话题似乎过于沉重,当下深吁一口气,笑道:“这一两个月,跟着我东奔西跑,累不累?我又没空时常陪你。”雪心连连摇头,道:“不累,还很好玩呢!我若闷了,便自己做些针线,桓哥哥不必担心。”桓震忽然异想天开起来,拍手道:“我却有个好主意,桓哥哥来教你读书认字何如?那么往后你闲得无聊,也可以看书啦。”雪心自幼便给周士昌教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读书认字甚么的并没太大兴趣。只是桓震既然高兴,她自然也就乐意去学。

    发布桓震随身带有炭条,当下取了出来,就着月光在石桌上写了两人名字,一个个字教给她。过得一会,雪心困了起来,不住掩口呵欠。桓震也觉天色不早,当下送她回房休息,自己也回床上躺下,想着诸般繁杂心思,直到东方破晓之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发布睡不到半个时辰,黄得功便来叫门,桓震迷迷糊糊之中记起今日是要与刘从祥、杜怀德议定今冬贸易方针的,虽然仍未睡醒,也只得叹口气,爬起来洗漱。他起床之后,先看昨日刘、杜两人送来的账目,赵锦阳从金州跟了他来,此时便在旁一一解说。桓震一面看,一面听,一面点头,义州贸易形势尚好,不过赚朝鲜人的钱要多过赚鞑子的钱,并且后金人大多喜欢以物易物的交易,换来的尽是牲口毛皮之属。皇太极似乎禁止向金州贩马,是以马匹输入都是偷偷摸摸,数量也不算大。时候快到辰时,刘从祥与杜怀德才一同来见。桓震大略问了些情形,便问杜怀德道:“严府尹给调回他们国都,你可听说其中有何蹊跷?”

    发布杜怀德躬身道:“学生正要将此事细细禀与大人听。昨日相见,四周皆有鲜人耳目,言语不便,是以延至今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来,放在桓震面前。桓震打开来看时,满篇尽是朝鲜文字,并不认得。杜怀德道:“此是一个鲜族商人从汉城写与学生的书信,彼与王室多有交通,近日听得一个消息,深恐危及自己生意,是以写信同学生讨一个主意。学生要我军中通译写了汉字在此,大人过目。”说着取出另一张纸片来。

    发布桓震定睛细看,却是备言日来朝鲜王室之中,对李琮答允义州开市之举多有非议,内中一个强势人物,叫做李贵,爵封延平府院君,打从明朝两国书信往来磋商之时,便深不以为然,不住向朝王进言,说朝鲜夹在明胡之间,唯有两不相帮,才能相安无事,此刻答允桓震所请,分明便会令胡汗疑心朝鲜又再附明,倘若大兴挞伐之师,不免又如丁卯年那样,丧师辱国。李琮正在左右为难之间,使者朴兰英自觉华岛回去,备言明军军威之盛,这才让他定心。谁知约成之后李贵仍不死心,又联结了许多贵戚大将一起上奏,要朝王即便有意叛金,也不可同明过于亲近,毕竟明金交兵以来,两国互有胜负,难说最后究竟是谁得志。李琮小人心肠,听多了耳根子发软,当即将亲明的严愰召了回去,却令申景珍前来继任。

    发布那申景珍虽非拥金一派,却也并不愿意得罪皇太极,丁卯年胡兵入侵朝鲜,李琮大惧,召群臣商议对策,便是这个申景珍倡议同皇太极“和好相处”,后来统兵元帅阿敏定要朝王李琮亲自同他盟誓,朝鲜君臣多以为是大屈辱,不愿应允,又是申景珍劝说李琮,倘若不照阿敏的意思去办,恐怕胡汗以为朝鲜议和之心不诚,又启兵衅。最终李琮还是委委屈屈地亲自在江华岛焚香盟誓,向阿敏低了头。

    发布桓震听了这申景珍以往所作所为,也就大致明白为何严愰不愿多说。细想起来,或者是因为自己拉他结拜,才害得他以亲明获谴,心中倒觉得有几分对不住他。但是目下比严愰更要紧的,却是如何对付这个新来的申府尹。照这形势看来,他继任之后,就算不偏向皇太极,至少也不会如严愰在日一般为自己提供诸多方便。非得想个办法,给他个下马威瞧瞧,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发布杜怀德见巡抚大人眉头紧皱,沉思不语,忍不住问道:“大人,咱们该如何应付新府尹?”桓震却不回答,只道:“预备些上好礼物,送与严府尹,托他带回汉城,转致同僚。礼单上写‘弟桓震诚馈,聊壮行色’,用我的私印。”杜怀德不懂巡抚大人壶卢里卖甚么药,只得答应下来。送走刘杜两人,低头想了一阵,便叫传彭羽来见,两个人关起门来窃窃私语,直谈了大半日。

    发布次日午前申景珍抵达城门,桓震坚持定要与严愰一同出城迎接。严愰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却让桓震居了主官的位子。一行人伫立郊外,向南眺望,等着申景珍车驾到来。严愰问道:“区区小邦官吏代换,何必劳动天使大驾?”桓震微微一笑,道:“兄长高升还朝,往后本抚还要同申府尹打交道,先见一见面,熟络一些也是好的。”严愰苦笑不答,摇了摇头。桓震心中有数,也不言语,两人默默并肩而立,从人也都不敢言语,一时间四下里一片死寂。

    发布忽然间,远处渐渐现出一行车马,当先两人举着仪仗,正是申景珍到了。桓震与严愰对视一眼,一同迎了上去。

    发布申景珍不料大明巡抚竟然亲自来接,一时有些惶恐,不知该当如何应付。桓震却是行若无事,十分亲热地同他拉起手来,说话也尽拣好听的言语。申景珍渐渐放心,以为桓震不过如此,却又暗自嗤笑起严愰懦弱来。申左桓右,两人肩并肩地向城内走去,严愰距离数步之遥,跟在后面。

    发布就在将入城门之际,猛然听得一声怪叫,路旁一堆土骤然掀了起来,一个人影箭一般窜将出来,直扑桓震。这一下变起仓促,谁也没能反应过来,只听桓震一声惨叫,身子往后仰倒,那人哈哈大笑,手中匕首反向自己胸口刺去。桓震的随身亲卫尽皆留在义顺馆不曾跟来,只带了黄得功与吴诚两人。方当那人出手之时,黄得功本要扑上去阻挡,没想到桓震不知是为了躲避刺客的刀刃,还是旁的甚么原因,竟然身子一转,将他严严实实地堵在后面。黄得功旋身闪过,去攥那刺客手腕,顺手一扭,将他的匕首打落在地,吴诚扑上前来,十分麻利地解下他的裤带来,反捆了双手。桓震躺在地下,也是一动不动,官袍胸腹之间已经染了一大片鲜血,连伤在何处也看不出来了。

    发布朝鲜大小官员吓得魂也飞了,桓震是个跺一跺脚整个辽东都会动的人物,居然在自己国境之内遇刺,这还得了么?严愰两腿一软,跪了下来,伸手去压桓震伤口。黄得功脑袋发木,好容易清醒过来,暴喝道:“滚开!”俯身抱起桓震身体,拔步向城里飞奔而去,并无一人敢去拦阻的。

    发布他信不过鲜族医生,直接将桓震带回了义顺馆,叫随行军医看视。众人听得他一进门便大喊大叫,当即一齐涌了出来,见到桓震那等鲜血淋漓、人事不知的样子,都是吓得心中怦怦乱跳。黄得功一面张罗将桓震安放妥当,一面咆哮着大喝军医速来,蓦转头间,却见雪心站在自己身后,脸色惨白,两眼瞪得大大地瞧着自己,不由得大恨自己无用至极,身为巡抚亲卫游击,连区区一个刺客也挡不住,还有甚么面子回去见军中同袍?一时羞怒攻心,反手抽出佩刀来横在颈中,顿足道:“桓大人,卑职失职,无所赎罪,这条性命便赔了给你!”

    发布

二十八回

    二十八回欲加罪何患无辞保社稷身入虎穴

    发布他这一刀方要刎下,却觉大腿奇痛,竟似给人扭了一把。正疑惑间,又是一痛。低头瞧去,却是桓震从被下伸出手来,用袍袖挡住,暗地里掐他。黄得功大奇,正要张口惊呼,蓦然想到巡抚大人做出这等奇事,其中必有蹊跷,自己贸然声张,莫要坏了他事才好。当下装作发怒,将众人三下五除二地轰了出去,顺手闭紧了门。桓震睁开眼来,笑道:“这一刀刺得我好痛!”说着解开衣服,取出一个血囊、一块铁皮来,抖抖那血囊道:“鸡血瞧起来还满象真的,是不是?”

    发布雪心怔怔地瞧着,忽然双腿一软,坐在床边,紧紧抱住桓震大哭起来。桓震知道自己将她吓坏了,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手臂环住她肩头,抚着她头发道:“好了,好了,桓哥哥现下好好的,连皮也没有破。”低头瞧瞧自己身上血污,笑道:“只是要烦劳你替我做新衣服啦。你若再不放开,恐怕连你自己的衣服也要丢掉了。”雪心破涕为笑,抬起头来。桓震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你回去换身衣服,休息一下。我还要做场戏,待做完了才能由头至尾的告诉你。”便要黄得功送她回去,顺带叫彭羽过来。至于自己并未真的受伤之事,决不可对旁人透露半句。

    发布不久彭羽提着一只药箱匆匆赶来,一见这模样,立刻明白了十足,当下打开药箱,在桓震脸上弄起花样来。他不知用甚么药粉涂抹一番,便将桓震搞得脸色蜡黄,一眼瞧上去,确似流了许多血,奄奄一息的模样。桓震对镜瞧了一瞧,笑道:“妙才真好手段,连我都疑心自己快要死了。”彭羽瞪他一眼,道:“大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哪里象快死的人?”桓震讪然一笑,道:“那么待会我便装作哑巴,妙才知道该说甚么罢?”彭羽点了点头,却听门外叫道:“严愰、申景珍来同天使问安!”

    发布彭羽连忙放下帐子,咳嗽一声,冷冷地道:“进来!”严愰与申景珍一先一后,战战兢兢地低着头走了进来,瞥见床帐低垂,料想桓震定是躺在里面,只不知生死如何?一时两个人都不敢说话,只是跪在地下发抖。彭羽重重一拍桌子,将两人吓得一颤,怒道:“巡抚大人只道尔邦诚信,不加戒备,尔等竟敢遣人行刺,是何肺肝?”严申两人不敢答话,对视一眼,却是严愰开口道:“敝府自来敬重天使,怎么会行此卑鄙无耻之事?”彭羽冷笑道:“贵府与我家大人八拜为交,料想也不敢做这等天打雷劈的勾当。”

    发布他口中这么说着,眼光却向申景珍瞟了过去。申景珍心中一颤,他也明白自己刚刚抵达义州,天朝巡抚便在迎接自己的时候遇刺,无论如何这干系是脱不掉的。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那刺客何所从来,却如何顶这口黑缸?连连摇头,道:“小国谨事天朝垂二百年,何敢出此悖逆之举?况且刺客身份未明,或者并非鲜人,亦未可知。”

    发布彭羽心中暗笑,早料到他会搬出这一番借口来,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刺客何在?”只听门外应了一声,两名亲兵一左一右,抬着一具尸首走了进来,放在当堂。黄得功拱手道:“此人方才被逮,不久便脸色发青,一命呜呼,显见是服了剧毒。”彭羽指着那尸首道:“凶手畏罪自尽,两位大人要不要亲自验明正身?”刚才行刺之时,严申二人都给吓得昏头昏脑,哪里顾得上瞧刺客的长相?两人各自瞧了一眼,但见他面孔浮肿变形,青青紫紫,很是恶心,不由得一齐别过头去。

    发布彭羽站起身来,伸足拨弄一下尸首,道:“此人虽死,瞧衣服装扮,却是鲜族无疑。两位大人还有何话说?”严申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张口无言。彭羽冷笑道:“既如此,请大人即刻召刀斧手来,将我一行人尽皆砍杀于此。否则,某当护送巡抚大人还于辽东,你我两国,自此以后兵戈相见。”说着抬起头来,负手不语。

    发布不论严愰还是申景珍,都没有那个胆子下此杀手,就算死了一个桓震,辽东大兵尚在,倘若彼等一怒之下倾力攻打朝鲜,恐怕朝王又要被赶到江华岛去了。可是如果任由彭羽离去,试想桓震虽然重伤,却未必便死,他认定了刺客是朝鲜人,若是伤愈之后回头复仇,那又如何是好?看起来两国兵衅已经在所难免,严愰心中叹息不已,申景珍却是遍体觳觫,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发布彭羽等了半晌,不见两人作声,作色道:“尔等好不爽快!要杀便杀,要放便放,今日汝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怕一行三百多人尽皆丧命在此,也都没话可说,他日相见,可就不同了!”申景珍浑身一震,目中渐渐露出凶狠神色。严愰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伸肘一撞,轻轻摇头,示意他决不可轻举妄动。俯首道:“兹事体大,容敝府上复敝国国王,再做回复。天使伤势沉重,何不容敝府在城中搜罗名医,前来诊治?”彭羽怒道:“尔等行刺尚且不够,还要再行用药谋害么?”

    发布严愰连声不敢,咬牙道:“事已至此,敝府无话可说,甘愿一死。求天使赐个爽快罢!”说着两眼一闭,引颈就戮。彭羽喝道:“哪个稀罕你的性命!实话对你说,若是巡抚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岂是你一人性命赔得起的?届时整个义州若不化做焦土,辽东上下将士,真真枉生为人!”

    发布他痛斥一番,便将两人赶了出去。候得脚步声远,出门左右一瞧,这才舒了口气,唤过一个亲兵来,道:“叫各人暂且散去罢,朝鲜官儿已经去了。”只觉后背已经给汗水浸透,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方才他确实是豁出了性命去的,桓震这次来可只带了三百亲兵,还都驻扎在城外,假若逼得严愰等人狗急跳墙,反对自己一行人痛下杀手,多半这三百多人是要尽数丧命异邦的了。

    发布掀开帐子来瞧时,桓震钻在被里,也是满头大汗,叹道:“妙才好胆色,可连我都怕了。”彭羽哈哈一笑,道:“大人奇计,学生只不过操刀而已。”桓震坐起身来,道:“往后我却得装病了,外面一应事务,都要仰赖妙才。传话与刘从祥和杜怀德,叫他们尽停贸易,所有明籍商旅,全都勒令出境。”彭羽点头道:“方才学生来时,已经叫人去办了。黄得功也赶往城外去调兵,大约此刻已经入城了。”桓震略略惊讶,瞧他一眼,赞道:“好利落!”

    发布不久黄得功提兵来到,义顺馆中官吏都听说了这事,眼看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辽兵端着火枪直闯进来,没一个人敢说半句闲话,老老实实地滚了出门。黄得功叫人驱逐了方圆一里民居住户,四面分兵把守,直将一个义顺馆弄得铁桶也似。吴诚却带了几十个人,搭了大船,径行扬帆出海,声言将要回辽东搬取大兵,再来与朝人为难。

    发布义顺馆中虽然已经全是自己人,桓震仍是不敢大意,要黄得功找十几个靠得住的亲兵来,昼夜轮流在自己房间外守卫,除却目下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黄得功、彭羽、雪心、随军医生、以及先前假扮刺客的亲兵总共五人之外,谁也不准放进来。

    发布他将彭羽和黄得功召来,商议这数日之间的对策。彭羽道:“学生料想,那申景珍与严愰必定没这个胆子对我等加以毒手。此事却非彼等能够作主,想来此刻已经飞马回汉城报与朝王去了。那朝王多半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咱们须得想想,等朝鲜使节来时要如何答复才好。”桓震笑道:“事情已经做下了,自然要大捞一笔,否则岂不对不住妙才挖出来那位老兄?”说着转对黄得功道:“既然已经挖了出来,也就莫再埋回去了,万一给人发现,反倒不好。”黄得功点头答应,却又迟疑道:“挖人祖坟,会不会遭报应?”桓震淡然道:“若要报应,来报应本抚好了。”那刺客的尸首,是彭羽头一晚亲自去掘了一座新坟,刨出来的死人。刺客原是辽兵装扮的,给吴诚押将回来之后便即放了,却将一具尸首穿起刺客的衣裳来,面上涂抹一番,蒙过了严愰与申景珍去。

    发布彭羽沉吟道:“学生倒以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咱们大可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桓震已经接口道:“大可以借此要挟李琮,迫他准咱们在义州驻兵!”彭羽击掌笑道:“大人果然高见。”桓震微微一笑,心想你不也想到了么?黄得功叫道:“若真如此,咱们岂不可以直接打到辽阳去?”说着用力一捏手指,骨节啪啪作响,满脸的向往神色。

    发布桓震笑道:“打到辽阳去,那还早呢。眼下先琢磨怎样瞒过义州大小朝官是正经。方才彼等给妙才一顿吓,晕了头脑,事后想想,多半不能无疑。若定要亲自探视,那该如何?若送来医生之类诊治,又该如何?这些须得事前商议好了,省得临时忙乱。”彭羽皱眉沉思,道:“我虽可借口防人用毒拒却朝鲜大夫,可是彼如要在一旁瞧着桓大人换药洗伤,那也是一桩难事。总不能当真捅上大人一刀罢?”

    发布他这话只是随便说说,桓震却当了真,笑道:“若真非捅不可,那也无话可说。只是妙才下手不可太重,万一弄假成真,那可糟糕。”彭黄两人闻言,同声笑了起来。彭羽止住笑,道:“学生还得去吩咐亲兵四下采买药草,愈是沸沸扬扬愈好。可是这么一来,消息难免流入虏邦,皇太极会不会趁机大举兴兵?”

    发布桓震脸色微变,这确是一个不得不防的问题。想了一想,道:“鞑子喜欢在草长马肥之时用兵,此时已经深冬,却不一定骤然发难。虽然如此,不可不防。妙才立刻派人回去,何可纲祖大寿那里都要报知,只说我在义州遇刺,受了重伤,眼看快要死了。”彭羽疑惑道:“这般说法,不怕军心生变么?”桓震笑道:“为将者哪怕临阵中箭,也不能倒下去,否则示弱于人,三军士气立时溃散。这点事情连我都晓得,难道祖大寿何可纲宿将之能却不懂么?但如此说,彼等自会寻思。另外告诉祖大寿,我不在时候,全辽军务要他与何可纲斟酌办理便可。”彭羽答应了,自去安排不提。黄得功见没甚事,也就出去了。桓震出不得门,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心中开始盘算起来。自己若能成功取得在义州的驻兵之权,皇太极恐怕也不甘落后,便会搬出丁卯之约来,责朝鲜以背信弃义,借机也要求驻兵义州。自己若一味阻止朝鲜对后金让步,朝王给明金两相夹攻之下,会倒向谁便成了辽东局势的关键。既然如此,索性便不去干涉,甚至于在旁怂恿一番,由得后金军队进来便是。

    发布正自在那里出神,忽听门外低声叫道:“桓哥哥,我进来好么?”却是雪心的声音。桓震正想见她,跳下床去拔开门闩,将她放了进来。雪心眼圈红红地瞧着桓震,终于笑道:“桓哥哥真的是好好的。”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个自然,要不要我剥了衣服,给你验明正身?”旋觉这话说得有些不妥,搓搓手,道:“从前我总没工夫陪你,这下子可清闲了。”拍拍胸膛,道:“眼下桓哥哥是你的啦,凭你怎样摆布。”说着昂起头来,做出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雪心噗嗤一笑,却又低下头去,抽泣起来。

    发布桓震着忙起来,道:“这是干么?我一点也没受伤,真的。”一面伸手替她擦去眼泪。雪心呜咽道:“刚才桓哥哥满身鲜血给人抬进来的时候,雪心真快要给吓死了。”桓震歉然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下次再要装死,一定事先告诉你。”雪心嗔道:“一次还不够么?”叹了口气,道:“桓哥哥,你晓得么?那会我看着你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还流了那么多的血,心中当真以为你要活不成了。”抬起头来望着桓震,道:“那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老天能让桓哥哥好好醒转来,不论要再怎样折磨雪心,雪心都会乖乖听从。大约老天爷真开了眼,明白雪心的心思……”桓震微笑道:“这世上没甚么老天爷的。也没人再来折磨你。你是我桓震的老婆,谁敢欺负半点,我便同他拼命。”伸臂想要抱她一抱,可是想起上回她那种害怕恐惧的反应,已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四下瞧了瞧,道:“难得此刻无事,想些花样来打发时光如何?你要下棋,马吊,还是……”

    发布一句话没说完,却觉一个温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低头瞧时,但见她双目微闭,两颊飞红,虽然身子微微发抖,可是却无惧怕神色,而是一种既安心又满足的表情。桓震心中长叹一声,轻轻回抱,只觉雪心为了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许多次险些连命也丢了,到今日总算能给她一点回报,往后一定得好好对她,再也不给她吃半分苦头。

    发布这一夜两人虽然同床而眠,桓震却并没与她行夫妻之事。他自觉欠了雪心太多,是以定要给她一个名分,堂堂正正地迎她进门,做桓家的老婆。雪心能躺在自己臂弯里睡觉,这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而今竟然成为现实,还有甚么可抱怨的?不过这么一来他也十分抓狂,毕竟是个正当壮年的正常男人,看着喜欢的女子睡在怀中,自己又不能做甚么,只好忍住了想些旁的事情,直是一夜不曾合眼。

    发布往后十数日间,严愰与申景珍不断前来请求探视,都给彭羽骂了回去。吴诚回觉华岛去调了伏波军四个营来,领兵的是曹文诏。明军从皮岛上岸,一路经铁山等处径至义州,沿途朝鲜官员大多缩起头来任凭大兵通过,也有几个地方官硬要阻拦的,曹文诏一个个给捉了起来,随着大军押来了义州。

    发布刘从祥与杜怀德日日忙着遣散商旅,众商人听说出了大事,尽皆急着撇清,就是两人不赶,他们也要飞速溜之大吉。不过数日之间,原本热闹繁华的一个义州,变成了冷冷清清的一座死城。非但如此,连女真人也都骤然减少,桓震知道定是皇太极得到消息,在本国之内下了禁令,当下吩咐各人小心防备,免得给他趁机偷袭。

    发布这日桓震一早起来,刚刚洗过了脸,黄得功便来禀报,说曹文诏带兵到了,就驻扎在义州城南十里外。桓震击掌叫道:“好!如此一来,咱们便不怕朝人暗地捣鬼了,往后只管等他使节从汉城来谈判便是。”想了一想,问道:“曹文诏带了多少兵来?”黄得功道:“四千四百人整。”桓震皱眉道:“如此多兵,吃饭也是难题。告诉曹文诏,不得勒索朝鲜百姓,若没粮食吃时,但叫兵丁去申景珍家中坐等。”黄得功答应了自去传达。

    发布这一手果然管用,起初申景珍还拨付些粮食,后来便怎样也不肯再给。四千四百兵一日所费不在少数,随军携来的不久便告罄了,曹文诏没法可想,当下依了巡抚大人吩咐,亲自带着百来人挤入申景珍府上去,直是连院带屋塞得满满当当,不得旋踵,内阃之中也都进去了人,申景珍的老婆孩子吓得直哭。还好这些兵只是默默站着,虽然赶他们不走,却也并不动手危害旁人。过得一晚,申景珍实在怕了,只得设法从周围郡县调集库粮,付与曹文诏大兵食用。

    发布彭羽更四处放出风声,说朝鲜人胆大包天,连天朝巡抚也敢刺杀,幸得老天保佑,大人性命无恙。如今辽东全军上下愤激,若不得一个交代,是决不肯撤兵离去的。申景珍没了法子,只好连连派遣信使回国都去,催促朝王速速遣使前来义州,否则明兵闹起事来,恐怕要一举直下汉城。

    发布月底,朝王李琮派了左议政李昿来义州与桓震会面,却以副元帅郑忠信引一千军护送。桓震心知彼等存了先礼后兵心思,若能善罢便好,自己这头咄咄相逼之时,他便破釜沉舟做上一做。只不过区区一千兵,哪里又入得他眼?

    发布只推伤口崩裂,见不得风,坚持要在义顺馆内会见。李昿明知此去如入虎穴,仍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次日一早,果然依言只带十名从人,身不披甲,腰不悬剑,大大方方地直奔义顺馆来,郑忠信却留在军中。黄得功迎门接住,心中暗自佩服李昿的胆量,言语间待他很是客气,亲自一路引着他来到中堂。

    发布桓震斜倚座上,身下铺了软垫,面色很是苍白,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的,微一拱手,道:“贵使有礼。”李昿长揖不拜,也道:“贵抚有礼。”说的却是汉话。桓震便不再开口,对彭羽做了个眼色。彭羽会意,上前喝道:“我家大人遇刺将近一月,朝王方遣尔前来交涉,莫非心中有鬼么?”李昿昂然道:“敝邦虽小,不信不义之事不屑为也。”彭羽怒道:“事到如今,还想抵赖!”李昿躬身道:“大人虽然在我邦境内遭刺,可是刺客已死,单凭一袭衣衫,如何便能指彼为朝人?况大人自从受伤以来,便据义顺馆而居,禁绝一应外人往来,我邦官员,并无一个见过大人伤势轻重者。李昿斗胆,敢请大人示以创处。”

    发布

二十九回

    二十九回施苦肉瞒天过海逞巧舌夜半吊丧

    发布李昿这一句话出口,不但从人尽皆大骇变色,就是在一旁侍立观看的黄得功,也都暗暗替他捏了把汗。桓震并没什么伤,他是知道的;李昿却好死不死地提出要看,桓震为了保守秘密,还能让他活着出去么?所谓英雄相惜,李昿虽然算是敌人,却是黄得功敬佩之人,打从心底不希望他死。然而他更加不希望桓震的谋划毁于一旦,当下手掌按住了刀柄,只待彭羽一声令下,便拔出刀来,先行砍杀李昿。至于他的十名从人,自有外面的刀斧手料理。

    发布彭羽听了这话,果真勃然大怒,一掌拍在几上,震得茶杯摇摇晃晃,茶水溅出来不少。霍然站起身来,对着李昿疾言厉色的道:“贵使既然毫无诚意,那么咱们也就不必再谈。天朝隐忍不发,候尔至今,已经算得仁至义尽,往后明朝两国,各安天命便是。”说着便挥手令亲兵送客。

    发布李昿毫不惊慌,挺立微笑,两道目光如炬,盯住了彭羽,直瞧得他心里有些毛毛的。昨日他与申景珍会面,转致朝廷中备局〔按,与中国的内阁职能相仿,但权力不如内阁大〕意见,刺客身份既已无从查考,只有设法弄清大明的巡抚究竟是否真的受伤,料想桓震身为边疆重臣,不致拿自己性命当儿戏,倘若亲眼确认,果然伤势沉重,那么多半便是真的有人行刺;反之,巡抚既然皮肉未损,遇刺之事自然无从说起。李昿身为左议政,那是朝鲜朝廷之中数一数二的大臣,况且平日为人忠直,深得朝王的信任,由他来担此任,是再好也不过的了。李昿领命之后,虽然明知此事不论是真是假,自己提出这等无礼要求,必然惹得明人大怒,说不定衅端由此而启;若是当真有诈,多半还会给杀人灭口。原本是打算买通几个杂役查探一番,可是听申景珍说道,明军据了义顺馆,在周围严密把守,莫说外来杂役,就连一只生面孔的苍蝇也都飞不进去。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发布他早已经将自己生死置诸度外,也就不怕明人发作。两人对视良久,都没有丝毫要让步的意思。一时之间,堂中一片死寂,众人呼吸之声清晰可闻,听在李昿耳中,就似有一双手在反复绞拧他的心肺一般。

    发布忽听桓震用力咳嗽几声,彭羽瞧瞧时计,道:“贵使见谅,我家大人创口新近崩裂,每半个时辰便要换一次药。”说着唤来两名亲兵,将桓震抬上了软兜,就要往后庭去。李昿知道桓震这么一走便再也不可能回来,自己这次出使也就算失败了。当下转到桓震面前,双膝跪地,俯首道:“李昿斗胆,敢请大人示以创处。”彭羽皱眉道:“说来说去,总是这一句。”李昿再拜道:“大人无须顾虑,但由得敝使在旁观看便可。”黄得功已经准备拔刀,只要彭羽说一个“杀”字,李昿的头颅便会滚落下来。

    发布桓震坐在软兜之中,双目微闭,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可”字来。彭羽面露惊讶神色,劝阻道:“大人贵体,岂可随意曝露?何况朝人全无诚意,只是一味刁难,学生以为,咱们不必谈下去了。”桓震轻轻摇头,低声道:“李议政愿看,那便由得他看。”李昿闻言,连忙叩头称谢。彭羽却道:“大人宽宏大量,某却不能任你胡作非为。”对桓震一躬,道:“李大使执意要验大人之伤,无非疑心我等诈作遇刺,蒙诓尔等。大人既然答允,学生无话可说。只是却要与李大使订下约来,大人若无伤口,自是我等作伪无疑,倘若受伤是真,那便如何?”李昿昂首道:“倘若是真,大人是在我国境内遇刺,我王责无可逭。朝鲜军备隳废,绝不是天朝雄师的对手,但人在国在,国亡人亡,就如大人所言,各安天命罢了。”彭羽击掌道:“好!痛快,痛快!”两眼却瞧着桓震,见他点了头,这才教李昿随在软兜后面,一行人一同进了后庭桓震的病房,随军医生关起门来,告了声罪,轻轻解开桓震衣服,果然肚腹之间包扎着厚厚的绷带,从里面渗出血来,还有些黄黄绿绿的汁水。

    发布军医操剪剪开绷带,一面用净水冲洗,一面将绷带揭去。桓震痛得厉声大叫,李昿连耳膜都快要给震破,只不敢伸手去掩,仍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桓震的伤处,不多时直到绷带尽数去除,露出一道长可寸许的伤口来,伤口周围高高肿起,中间血糊糊地十分骇人。李昿本是个儒士,望了一眼,已经不敢再看,面色苍白,身体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住。彭羽察言观色,伸手一指椅子,道:“贵使何不就座?”李昿哪里敢坐,只觉这一下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占不住理了,非但不曾抓到桓震作伪的把柄,反倒自己送了小辫子上去,塞在人家手里。军医手脚麻利,很快换过药,重新包扎妥当。桓震教人请李昿过去,有气无力的道:“贵使亲眼所见,料必无诈。此刻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么?”

    发布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喧闹起来,只听乒乒乓乓几声枪响,众人尽皆吓了一跳。彭羽奔了出去,喝问几句,旋即返身回来,禀道:“几个亲兵听说朝鲜使臣来此,纠合起来闹事,定要捉他给大人偿命。”桓震皱眉道:“胡闹甚么?我还没死,偿甚么命?去教他们耐心些等着,待我当真一命呜呼之日,再去寻人偿命不迟。只是却不要纠缠这李使者,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径将这笔账算在朝王头上便是。”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似乎有些累了,靠在床头打盹。

    发布李昿汗出如浆,伏地叩头道:“小邦无礼,得罪上国,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彭羽“哼”地一声,毫不理睬,作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发布李昿见彭羽态度强硬,桓震却似乎较好说话,当下稽首道:“变生义州,我国固无从辞咎,但刺客身份未明,已经一命呜呼,朝鲜历来谨事天朝,不敢有逆,凶嫌是否真是朝人,尚未可知,我邦至多不过保护不善而已。此处并无旁人,敝使请进一言:今我朝中于明胡之事多有杂言,我王方左右为难之际,大人有容人之雅量,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是去一犹疑之敌,而增一臂助也。”他这话已经说得十分**裸,倘若桓震咄咄相逼,朝鲜实在没法子,只好去求皇太极保护,那就是犹疑变作实在了。若是桓震肯作让步,将这事情糊涂揭过,朝鲜便答允往后帮助大明对付鞑子。

    发布桓震闭目不语,未置可否,彭羽却大怒道:“贵使要挟我等么?”李昿摇头道:“不敢。小邦受鞑子欺凌,也非心甘情愿,只不过明远胡近,明哲之计,不得不为耳。备局中多有不愿助明的,也只不过惧怕奴酋报复而已。天朝若真有力一举荡平胡虏,小邦欣悦拜舞尚且不及,又怎会暗地里做这手脚,行刺大人?我王受上国封赐,李昿既是朝鲜臣子,自然也就是天朝的臣子。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万望大人明鉴。”

    发布彭羽暗暗点头,这李昿与申景珍相比,有一个极大的不同之处,那就是申景珍一味想着自己的性命前程,李昿却是真心实意地替朝鲜国打算。也正因为如此,李昿要比申景珍难以对付得多,不是一味恐吓便可以令他屈服的。当下对黄得功使个眼色,黄得功会意,出去守在门外。桓震闭目养神,忽然开口道:“贵使一片诚挚之心,本抚深为所感。既然如此,此事便一笔勾销,你我两国,仍旧照前贸易便是。”李昿大喜,难得桓震竟然如此慷慨,虽然自己受了一番刁难折辱,可是那比起整个朝鲜免遭兵戈之祸来,又能算得了甚么?正要拜谢,却听彭羽截口道:“大人且慢应允。”回对李昿道:“此次的事情虽然作罢,可是往后我家大人仍须来往义州,若是再出这种事情,谁来负责?何况明人商旅往来不计其数,尔等连巡抚也不能妥善保护,更不必提我国商人了。”李昿细细琢磨他话中含义,心里不由得一沉,果听他道:“既然尔等办不到,那么我们只有自己派兵在义州驻扎,一来每次大人到访,都好随侍护卫,免得士卒来回奔波之苦;二来也好保护商旅,助尔义州官吏肃清盗匪,贵使之意若何啊?”

    发布李昿直觉地便要拒绝,刚刚摇了摇头,正要张口,心中忽然想起甚么来,一时间不由得怔了一怔。彭羽催问道:“如何?”李昿心中飞快盘算,终于咬牙道:“谨遵大人吩咐,待敝使上奏我王。”

    发布黄得功送李昿出馆,又转回来复命。桓震长长出了口气,叫道:“天啊,可闷死我了!”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绷带,戳着肚子上那堆血糊糊、粘答答的东西,撇嘴道:“妙才你好恶心,面粉也能弄成这等样子!不过竟能瞒过那李老头,不知是他年老眼花,还是你手艺太好。”彭羽哈哈一笑,道:“定是他眼花了。”脸上却颇有自得之状。黄得功也凑上来,瞧着桓震的肚皮,似乎十分好奇。桓震斜他一眼,恐吓道:“你再乱瞧,我便学了妙才这手本领,夜里偷偷在你脸上搞些花样。”黄得功笑着逃了开去,奔出两步,回头道:“大人,卑职有一桩事情求你。”

    发布桓震微微一笑,道:“你不愿再跟我了么?也好,我本不打算总将你缚在亲卫偏裨的位子上,你有胆有略,只是总跟在我身边,少打了仗,也是时候教你自己出去磨练一番。”黄得功叹道:“大人英明。”桓震笑道:“我不光英明,还开了天眼,懂得看你的心思呢。你想做义州驻军的统帅,是不是?”黄得功跪了下来,叩头道:“求大人成全!”他哥哥是给虏兵的铁骑活活踩死的,从遵化城下那一天起,他便发下了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亲手替哥哥报仇雪恨。正是为了这个誓愿,当初他可以连命都不要地照着桓震的安排去皇太极身边做一个死间;也正因为这个誓愿,他才死心塌地地跟随桓震直到如今。眼下巡抚大人要在义州驻兵,以他这么久以来对自己主官的了解,往后战事再起,义州必定是首当其冲之处。家仇国难,建功立业,尽在此时,他怎能不动心?

    发布桓震明白他心中所想,自己却也有这个意思。不但是因为他觉得黄得功是一个可造之才,更是由于截至目前为止,黄得功从未独当大敌,长久下去,恐怕会如赵云一样变成一个专业保镖,早些让他独自带兵掌权,对他自己既有好处,也利于往后自己控制朝鲜边境。当下道:“答应你却无妨,只是你年方廿一,又是我亲卫出身,我若委以方面,恐怕军中有人不服。你要守义州,便只能做副将。”黄得功满口答应,他只求有个机会,副将便副将,还不是一样杀鞑子么?桓震回顾彭羽道:“妙才,我部下将领你差不多也都认得了,你说谁可主守义州?”

    发布彭羽低头沉思,忽然微微一笑,说出一个人来,却教桓震有三分错愕,黄得功更是大叫不服。这人却是祖大寿的外甥吴三桂,眼下是炮营之中的一个游击。自从新军建立以来,炮营也由两营扩至四营,以忠、义、武、勇名之,新增两营并不另设参将统带,而是桓震自己直辖,平时仍是张正朝与方继祖代管。祖大寿极力引荐,桓震碍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将吴三桂调了过来,却不与他哥哥三凤编在一处,而是安插在巡抚直辖的勇字营做了个游击。桓震连连摇头,断然道:“旁人都可商量,唯独此人万万不行!”彭羽愕然,反问道:“为何?上次在岛观看炮营演练,我观此人指挥若定,遇事又能冷静分剖,颇有大将之材,兼且行事不拘于常理,我占义州原本就是无理争三分的勾当,选他来做守将,再好也不过了。”桓震只是摇头,道:“不可不可,妙才另想一人来。”彭羽辞道:“学生心中,唯此一人而已。大人不肯用,学生更无别话。”

    发布桓震只觉自己似乎伤了他心,轻叹一声,放缓语气,道:“我非信不过妙才,只是信不过吴三桂而已。”吴三桂在他心中是个根深蒂固的大汉奸,是引清兵入关葬送了汉人江山的千古罪人,迫于祖大寿所请不得不用,已经是大违本意,怎么还要委以重任起来?这些话却不能对彭羽明言,只好推说祖大寿的亲眷广布军中,裙带关系盘根错节,自己不加限制也就罢了,怎能反去推波助澜?

    发布彭羽摇头道:“学生以往只以为大人一心为天下先,却原来也是汲汲于一己功名利禄!外患未去,内讧便起,朝中如此,想不到大人也是如此!也罢,只怨学生有眼无珠,瞧错了人,不足为大人用,请辞去。”说着长揖到地,直起身来,拂袖便走。

    发布桓震跳起身来,一把拦住,一时间却不知对他怎样解释方好。想了一想,深深一躬,道:“方才是我失言了。我不用吴三桂,并不是怕祖大寿坐大,否则又何必保荐他做镇守辽东总兵官?我与祖帅都是一心为辽东好,不过各人做事法子不同罢了,安得说我便是醉心功名,忘却了国仇家恨?我不用吴三桂,自有不可用的隐情,却不能对妙才明言。言尽于此,妙才信我便罢,若不信,尽请离去。”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发布彭羽凝神瞧着他,两人双目对视,只觉桓震眼神之中满是坦然,确乎不像心虚的模样,或者他不肯用吴三桂,真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踌躇片刻,点头道:“好。学生权且留下。”桓震笑道:“既如此,我意调左良玉主理义州之兵,而以吴三桂、黄得功两人副之,妙才可满意?”彭羽长揖无言。

    发布却说李昿快马将谈判结果送回汉城,朝王李琮阅罢,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多数人以为丁卯年义州给胡虏占去,好容易才得索回,却是以不得交给明军为条件。倘若皇太极听说明军又再入驻,岂不恰好给了他一个大启兵端的借口?是以纷纷谏阻。唯有延平府院君李贵,一力劝说朝王不妨答允桓震所请。李琮大惑不解起来,问道:“前者我与明磋商开市,是卿极称不可,如今却又为何劝我答应?”李贵笑道:“时移势异,法亦当随之而变。我国夹于明胡之间,欲图自存,诀窍唯有‘左右逢源’四字而已。前谏开市者,是因为明胡消长之势未彰,我邦小地僻之国,贸然先举,唯有授人以柄而已。今劝王从明所请者,却是明人已有伐虏之心,恰如洪水滚滚,自上而下,河中之人不能顺应,不免反被其害。”李琮仍不明白,追问道:“我一旦答允上朝,岂不就挑明了与胡虏作对?彼又岂肯善罢?”李贵微微一笑,道:“王可压下李昿奏疏,暂且不报,却速速密地使人授书与虏酋,但言我国为明所迫,彼以大兵相胁,王不得不曲意从之,以全社稷,言辞之间,须将一应事头推在明抚头上。如此一来虏酋必然迁怒明人,我邦可保无恙矣。”李琮连连称好,当下照样做去不提。

    发布皇太极时在沈阳,收到李琮书信,果然大怒,刷刷两把扯个粉碎,便喝令将朝鲜使者朴兰英拖出去砍头。朴兰英抗声大叫道:“汗王不察,妄杀友好之使,金朝邦交,自此绝矣!”皇太极幡然醒悟,当此要紧关头,不好好安抚朝鲜也就罢了,怎么反要将它推往明朝那边去?当下亲自下阶去接朴兰英,挽着他手在殿上坐了下来,十分亲热的道:“我一时糊涂,气恼攻心,得罪了使者,万勿见怪。”他翻脸如同翻书,方才还在笑语款款,顷刻之间便换了一副面孔,疾言厉色的道:“但我女真的好汉,从来无须靠旁人帮忙打仗,也不怕旁人合起伙来攻打我们。使者归告尔王,明金兄弟之情,皇太极这里从没变过,要他自己善加斟酌。”说罢,便教送朴兰英回馆安歇。

    发布当晚,范文程孤身一人,夜访朴兰英。他也不叫奴仆通传,径自走了来,尚未进门,便放声号啕大哭。朴兰英闻声惊起,急出门来看时,却是范文程,由头至脚地穿了一身丧服,头缠白布,腰间扎了麻绳,手提一根哭丧棒,就如吊孝来的一般。人在客中,忌讳最多,朴兰英一见范文程这等模样,一张脸立刻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将他让了进来。

    发布范文程一面哭,一面走了进来,方入得门,便跪下朝南叩拜,口中念念有辞,朴兰英竖起耳朵细听,不由得大怒,原来却是做的一篇悼朝鲜王文。倒退半步,指着范文程喝道:“你我两国,约为兄弟之邦,何以今日贵汗缚我欲斩在前,范大人夜半吊丧在后,作何道理?”范文程毫不理睬,仍是一头流涕,一头念他的悼文,好容易念罢了,擦擦眼泪,道:“汗王欲杀使者,是汗王的事情,实乃你我两国,已有阵前相见之理,不得不然耳。虽然如此,文程却不能不念故情,今夜特地当着使者之面,一悼贵国国王,聊表怀思之情而已。”说着竟堂然皇然地从褡裢中取出银朱纸钱,对着南方烧化起来。

    发布朴兰英大奇,只觉他行径古怪之中却带三分深意,不因不由地问道:“我王身体康健,焉要大人来吊?”范文程笑道:“而今身体康健,不久之后也不过冢中枯骨而已,何须问哉!”朴兰英皱眉道:“范大人有甚么话要指教,不妨直说。小使洗耳恭听便是。”

    发布

三十回

    三十回借虏兵故君复辟骂东夷老将殉国

    发布两人密谈半宿,直到天色将明,范文程这才离去,径往凤凰楼上去见皇太极。皇太极彻夜未眠,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见范文程进来,连忙站起身来问道:“范先生,怎样?”范文程颔首不语。皇太极迟疑道:“我至今仍是担心,先生将此事泄露与朝鲜王知道,难道不怕他悄悄去报知明人?”范文程微微一笑,道:“便是要明国朝野人人皆知方好。”皇太极不解起来,问道:“为何?”范文程道:“咱们安插在明国朝廷里的探子,近来屡屡回报,说桓震在朝中备受东林党人攻诋,若不是仗着岳父温体仁出头,早已经给参下去了。”皇太极点头道:“不错。可是那又如何?他人在辽东,有兵有权,朝廷能将他怎样?”范文程笑道:“汗王还是不懂汉人的朝廷。袁崇焕是怎样给皇帝下狱的,汗王忘记了么?”

    发布皇太极一愕,低首沉思,许久方道:“或者是先生说得对了。只是我至今仍是不解,何以那皇帝小儿竟肯答允?这不是将他的江山拱手相送了么?”范文程嗤道:“如今大明江山,哪里还是他的!彼若袖手坐观,只不过老死沈阳而已;如今以一辽东换得大半江山重归掌中,已经是大便宜的买卖了。”

    发布朴兰英回到汉城,见了朝王李琮,第一件事情便是询问究竟有无答应桓震的要求,准许明军屯扎在义州。李琮叹道:“明人不住催逼,郑忠信列兵与战,三战三败,桓抚陈兵秦川,扬言将顺势大举南下,椴岛毛镇亦有蠢蠢欲动之状。余与众位备局大臣商议,只有权且退让,以保万全。”朴兰英顿足道:“糟糕,糟糕!”李琮不明所以,问道:“怎么?”朴兰英捶胸顿足地痛悔一番,这才道:“王有所不知,此次臣出使胡邦,在彼国得知了一个要紧的消息,那皇太极将奉天朝太上皇起兵,伐辽东,清君侧了!”李琮奇道:“你说甚么?”

    发布朴兰英喘了几口气,道:“详细情形,臣也不能尽知。只是据彼国大臣范文程所言,太上皇已经答允奴酋,待平僭诛逆之后,即以山海关外之地尽封之。胡虏起兵之期不远,我国此时投靠辽东,实在不是良策啊!”李琮听得呆了,崇祯皇帝是在北京城破的时候被皇太极捉去的,后来天朝国内在温体仁策立之下另外拥了新君,这些他都有所闻。怎么此刻却又冒出一个清君侧来?朴兰英道:“王不知天朝恭仁康定景皇帝的故事么?”李琮点了点头,知道他所说的景皇帝便是明英宗的兄弟,本来爵封鄇王,正统时候英宗北狩,鄇王先是奉皇太后命监国,后来索性在于谦等人拥戴之下正了大位。不过仅仅八年之后,给也先放还的英宗皇帝便发动兵变,将景皇帝仍废做鄇王,终于囚禁至死。那也是一桩太上复辟的例子。

    发布延平府院君李贵疑惑道:“明与虏乃是世仇,何况皇太极贪得无厌,必不安于得辽而已。且山海一失,天朝中原再无屏障,虏兵可以长驱直入了。太上皇何至于引狼入室?”朴兰英叹道:“兰英初也疑心,可是后来范文程取太上亲笔血诏与观,诏末押着大红朱玺,不由人不信啊。”李贵仍是摇头,道:“太上皇与今上父子骨肉,谁做皇帝不是一样?何必如此残杀?此必是范文程的惑敌之计。太上既陷虏中,玺印如何得免?范文程要做这假,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发布朴兰英极力陈言自己所说无讹,李贵一一驳斥,说得却也十分有理。一时之间将个朝王李琮弄得昏了头脑,不知道该听信谁的才是了。

    发布正在彷徨无计之间,忽然接到郑忠信飞报,道是皇太极已经尽起辽沈之兵,果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却并不如朴兰英所言西袭广义,而是径奔东南,显然是瞄准了义州而来。李琮大恐,丁卯年后金入侵,将他吓得跑到了江华岛去,此次大兵又至,那可怎么办好?忙不迭地召集备局官员商议。

    发布李贵奏道:“臣愚见,奴酋必定是以辽抚桓震人在义州,这才用兵于彼。义州与椴岛之间水陆路途不近,明军粮秣补给转输不及,必定向我求援。虏欲断桓震后路,亦必约我等南北夹击。今日之势,已经不能如从前那般观望不定,王须早下决断,附明附金,二者择一而从。”李琮脑壳大痛,忽然想起甚么,道:“天朝与胡虏不是订下了十年之盟么?”李贵顿足道:“王何迂之甚也!彼等自己已经将甚么盟约弃若弊屣,王怎么还信之不疑?国家危急存亡,在王一念,愿王尽速定夺!”备局官员议论纷纷,也大都觉得事到如今墙头草是做不成的了,只有明确表态,一方。可是明金之间究竟倒向哪边,却起了颇大的争执。多数人以为明远金近,何况此次后金攻打义州,明抚只带了数千兵员在彼,若是朝鲜再断了他的粮草转输,谅必要全军尽墨,所以虽说背叛天朝义理不容,可是皇太极的报复却更加可怕。左右权衡,还是助金的妥当。郑忠信送回的夹片,请求调集各道援军,在义州与皇太极决一死战。李琮给众臣传观了,当下引来一片非议,皆说郑忠信功名蒙心,全不顾国家存亡。

    发布李贵一直闭口不言,瞧着众人吵吵闹闹。李琮唤他问道:“卿言明虏之间只能择一而从,卿以为我国事谁方妥?若以理言之,朝鲜奉侍天朝垂二百年,虽称属国,实与域内无异。今明金交兵,理当助明无疑。”李贵笑道:“王亦知理与实之不同否?”李琮默然,只觉脸上微微发烧,却听李贵又问道:“但王何以知道明军必败呢?”李琮疑道:“兵法有云,兵贵神速。胡虏大起辽沈之兵,少说也有数万,义州明军不过四五千而已,广宁千里迢迢,救援如何赶得及?数目多寡,一览可知,又何必问。”李贵摇头道:“王谬矣。臣疑心虏之攻义州,并非当真欲取义州,却是围魏救赵之计。臣请为王言之。”

    发布说着教人搬上一幅辽东全图来,指点着道:“义州兵少,桓抚必定向别处求援。时值仲冬,海面上难以往来,如要搬兵,只有椴岛同广宁卫、义州卫两处可以搬得。”见李琮点了点头,续道:“毛文龙早在袁帅按辽之时便拥兵自重,桓抚威望不及袁帅,用兵不及袁帅,英毅果决也不及袁帅。毛文龙虽然一时异心未彰,必不甘心白白替他效命,椴岛之兵,多半是观望不动。至于广宁、义州二卫,中间夹着海盖,大小保垒尽属虏有,虏只不拘何处伏以一军,半途击之,援军溃矣。祖大寿何可纲皆是宿将,必能料及此处,不敢贸然来救。就是桓震,也未必敢令广义发兵。”

    发布李琮讶然道:“既如卿言,桓抚岂不注定命丧义州?”李贵摇头道:“非也。义州战事若何,全视乎我王抉择而已。”

    发布回头再说数日之前,在义州的桓震已经得到了皇太极起兵的消息。正如李贵所料,他担心广义援兵中伏,迟疑不肯调兵来救,毛文龙又推说粮草不足,只肯拨五百兵助阵,眼看皇太极三万余大军气势汹汹地南下,义州却只有不到五千明军驻扎,既没有火炮可用,火药子弹也都无法补给,身边可用之将也不过数员而已,战力全然不成比例。更要命的是朝鲜人不知究竟是向着哪一面的,倘若他们帮着后金在自己背后捅刀子,那这五千人可真都要丧命异国他乡了。

    发布召集了众人围在地图旁边商议,道:“此次局势,非比上回,我意令祖、何二帅偷袭辽阳,就算不能一举而下,亦足为牵制。未审可有不妥处?”众人大多点头称是,彭羽却道:“皇太极此次起兵,有三大怪。前几日探哨报得,皇太极此次南下,兵未出辽阳便大张旗鼓,一路之上更是不断增兵,几有孤注一掷之势。可是细想一想,义州非但不值得他用如此手段夺取,并且夺得之后不仅无益,更是有害,料想皇太极该当不会做这种蠢事。此怪之一也。”桓震低头沉思,缓缓道:“有理。彼若取得义州,方开之市便毁于一旦,并没甚么好处,除非早先开市只是假象,本意却在诱我来义州。不过也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了。”两眼凝视地图,喃喃道:“难道是减兵增灶之法?辽阳尚有大军坐而待我?”曹文诏截口道:“兵行险着,将所常有,皇太极已经空国远征了一次,此次未必再施故伎。不过话说回来,上一回他攻的是京师,那是不得不救之地,袁帅无法借机偷袭辽沈,正为此故。这一回却是朝鲜地方,我等大可以丢了义州一走了之,难道他便不曾想过?”

    发布彭羽点头道:“确实教人十分不解。再有,彼起兵的旗号,分明是‘清君侧’,且不论太上究竟是否当真宁可借用虏兵也要复辟,难道诸位不以为清君侧该当径自挥军迫关,挟太上之名号令沿途守将么?他却来打朝鲜土地,那是何意?此怪之二也。”

    发布黄得功道:“彭先生说那第三怪,是不是郑忠信明明数次给咱们打败,事到临头却肯帮咱们一起抗虏?”彭羽摇头道:“那却不怪。郑忠信人如其名,忠而且信。他同我们打仗,那是尽忠报国,如今鞑子犯境,他跟咱们联手,也是尽忠报国。我说的第三怪,是怪在鞑子领兵的大将竟然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

    发布桓震道:“妙才错了。多尔衮虽然年轻,却非易与之辈,千万不可小看了他。单看他年纪轻轻便能独掌一旗,难道妙才真以为全都是出于努尔哈赤宠爱么?”彭羽唯唯,又道:“我军眼下只有五千人可用,又未知朝鲜王意思,该当如何应付才好?”桓震蹙眉沉思,踌躇道:“我总不知皇太极这回南下是为了甚么?不管他为甚么,咱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叫过曹文诏来,吩咐他与郑忠信善加联络,最好能自他那里获取一些汉城的消息;往后明军要以助守的身份在义州驻扎,须得留意不可喧宾夺主,虽然郑忠信实际指挥不动半个辽兵,名义上还是得奉他为义州主帅。不过明军既然应了郑忠信之邀助守,一应粮秣供给便得朝人负责到底,申景珍这一头便交给彭羽去交涉。战事既起,贸易自然也就中绝,更须防备鞑子突袭金州,但彼处守将是金国奇,料想不会有差错。一面派出数支小队,回广宁去报知祖大寿,请他善觇时机,多加斟酌,若是确定辽阳空虚,便可挥兵直捣,否则只要守住镇武堡一条防线,不让虏兵越过半步,也算大功一件。

    发布往后数日,无非筑城修砦而已。义州城上上下下如临大敌一般,能逃走的朝鲜百姓尽数逃了去,桓震便令辽兵入驻他们留下的空屋,在墙上挖出枪孔,准备万一守不住,就入城与虏兵巷战。军中懂得做火药的人不少,寻了几处空房,就在城中搜购硫磺等物,日夜赶工,多做一点是一点。天气寒冷,鸭绿江上结了冰,人马皆可往来,桓震每天令人凿开河面,来回巡守,防多尔衮踏冰来犯。

    发布过不数日,多尔衮大军前锋已经来到鸭绿江北屯驻,却不渡江,只是日日令人隔江叫骂搦战。桓震毫不理睬,哪怕对面连他十八代祖宗也骂了进去,仍是没事一般在城中巡视,闲下来便同彭羽下棋聊天。郑忠信却按捺不住,这一日亲自来辽兵营中寻桓震,催他出战。桓震拱手道:“老将军义勇之心可嘉,只是却欠三分考虑。”郑忠信不悦道:“彼在江北,日日骂辱我国,岂能容忍!”桓震笑了起来,道:“彼等岂止骂辱贵国而已,难道本抚便没挨骂么?”正色道:“老将军以为,鸭绿江上之冰有多厚?”郑忠信不假思索,顺口道:“人马行走,总是无妨。”桓震击掌道:“正是!既然如此,多尔衮何不渡河攻城,却在江北迟疑?”郑忠信顿足道:“自然是全军未至,势单力薄而已!彼等日日叫骂,只是虚张声势,贵抚不知趁隙而袭,将失良机了!”桓震反问道:“老将军何以知彼全军未至?”郑忠信道:“胡虏兵出辽阳,已经半月,半月之间探子屡屡报知,说彼军灶旗日增,约至五万之数。日来瞧对岸扎营数目,兵当不满万人,那岂非后军尚在途中?”

    发布桓震仍是劝阻,说多尔衮用兵狡诈,不可轻信,郑忠信焦躁起来,大怒道:“吾早知汝等与胡虏一般,都是图谋我邦土地而已。也罢,老夫不来求你,今夜自点本部,去劫他营便是!”拂袖而去。桓震叫他不住,心想由得他去也好,可以借此瞧瞧多尔衮的底细。

    发布当晚郑忠信自引了本部千余军马,人衔枚,马裹蹄,拣冰厚处越河,悄悄摸入多尔衮营地里来。只见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并无半个哨卫。郑忠信暗嗤多尔衮毕竟是黄口小儿,行军宿寨全不小心,就要令人四处放火,劫杀乱兵,不想蓦地里一声锣响,跟着钟鼓齐鸣,四面轰轰烈烈地着起火来,朝兵猝不及防,一时乱了阵脚,自相践踏起来。郑忠信大惊,一面约勒部属,一面举目四望,但见辕门外驰来一骑,银甲红袍,正是小将多尔衮,指着乱作一团的朝兵笑道:“大汗妙计,果然运筹帷幄之中!”把令旗一挥,虏兵呼啦啦从寨外冒了出来,如潮水一般拥将上来。朝兵抵受不住,有些便抛下兵器大呼投降,虏兵哪里管他降是不降,只是一味举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地乱斩。郑忠信带着若干骑东驰西突,却是不论去向何方都有虏兵堵住前路,眼看着包围圈愈缩愈小,将朝兵块块分割开来,自己身边也只剩下十数名亲随,奋力为他舞动腰刀,挡住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

    发布这一场混战从三更直到天明,郑忠信的一千朝鲜兵马全军覆没,只有少数逃过江去。郑忠信力战不屈,斩杀了无数虏头,无奈寡不敌众,身上连中数箭,终于无力再战,给数名虏兵一哄而上,按在地下。多尔衮跃身下马,亲自扶他起来,笑道:“老将军好勇烈,好本事!今夜本贝勒八百精兵,几乎十中去一!”郑忠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反问道:“八百?你当真只得八百兵?”多尔衮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郑忠信怔在那里,说不出话,自己便是栽在区区八百人手中,以至于害了这许多将士的性命么?多尔衮握住他手,十分亲热的道:“大汗求贤若渴,老将军若肯归附,恩遇必隆……”话未说完,只听呸地一声,一口血痰飞来,正打在自己鼻梁上。

    发布多尔衮竟不恼怒,抬袖拭去,笑道:“老将军气力不衰,可见性命无恙,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郑忠信哼地一声,叹道:“老夫不用桓抚诚挚之言,以至于今,无脸再见君王,唯求早死而已。”仰头朝天,闭起了双眼等死。多尔衮仍不死心,劝道:“老将军何必择善固执?姜弘立不也降了么?”姜弘立是从前金朝作战之中一个投降过去的朝将,后来又给皇太极放归本国,却一直都郁郁不得志。郑忠信听得他将姜弘立拿出来与自己相比,不由得大怒,呸地一声,又是一口浓血吐去。多尔衮偏头闪开,皱眉道:“老将军敬酒不吃,莫非要吃罚酒么?”

    发布郑忠信破口大骂,从皇太极祖宗福满骂起,一直骂到多尔衮本人,甚么背明叛君,戮兄弑母,尽拣难听的言语,骂得痛快淋漓。努尔哈赤、皇太极总算一世枭雄,全给他比作了禽兽之辈。多尔衮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白,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喝令乱刀砍杀。郑忠信哈哈大笑,坦然受刀,骂声不绝。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仍是面南昂首挺立,不曾摇晃一下。

    发布多尔衮叹息不已,令人于江北择地厚葬之。后五十余年,有盗发其冢者,犹见须发怒张,瞋目若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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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回 多尔衮借刀杀人 朝鲜国趁火打劫

    发布当夜桓震在城中听得江对岸喊杀之声大作,火光冲天,将夜空映得血红,便知定是郑忠信终于不听自己劝说,硬是过江踏营去了。他不明敌情,不敢轻举妄动,一面令密切哨探江北动向,一面分派人手加强戒备,亲自带了黄得功等人登上城头眺望。

    发布这一夜扰攘过去,多尔衮却并未趁势渡江攻城,而是尽弃营寨,顷刻之间撤了个干干净净。天明之后,桓震数次接到马报,都说虏营之中一片寂静,甚至于连往来巡查的士兵也瞧不见,不由得顿足道:“可恨,可恨,错失良机了!”提起手来,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黄得功瞧他追悔莫及的样子,不解道:“昨夜大人措置,并无错处,何以如此自责?”桓震只是摇头,彭羽在旁道:“那多尔衮若是军力足以与我抗衡,昨夜郑老将军踏营,大可以留一条生路,让朝鲜乱兵逃过江来,却令鞑子裹挟其中,混入城来破门,他却为什么不这么办?无他,只是兵力埋伏郑老将军或者有余,以之攻取义州则不足也!”

    发布只听桓震铁青着脸道:“后金大军不在此处,那么却在哪里?”黄得功瞪大了眼睛,彭羽缓缓摇头。桓震捏紧了佩刀的刀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若说多尔衮这一支是疑兵,那么正兵的目的何在?取广宁么?广宁有祖大寿驻守,料想皇太极不会那么莽撞去打;可是除却广宁之外,他再也想不到皇太极还能攻打何处。总不成故伎重施,学上次一样直接奔袭北京罢?想想也太过不可思议了。而且昨夜一战,多尔衮只不过引郑忠信千余朝鲜兵马中伏,辽兵仍是毫无损伤,他为什么要骤然撤营而去?难道是恐怕真实的军力暴露?可是这么一走,任是傻子也能想得出他实际上并没多少兵在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发布忽然之间脑中电光一闪,不由大叫起来,只听彭羽也同声叫道:“原来如此!”两人目光一触,都道:“你先说。”彭羽当仁不让,道:“多尔衮使的是借刀杀人之计!”桓震点头道:“妙才与我所见一般,郑忠信莽撞踏营,身死师丧,我军却只在城头观望,朝王得知之后,必定归咎于我。”黄得功急道:“昨夜形势,不得不然,大人并没做错!”桓震微微一笑,道:“我错不错并不打紧,只要朝王心里觉得我错,那就足够。多尔衮只要我两国之间相互猜疑,我军远在异国他乡,处处都要仰赖土著居民,若是整个朝鲜国上上下下都将我等当作敌人,你说我们还呆得下去么?”

    发布正说话间,一个亲兵过来禀报,说府尹申景珍来见,要与大人商议战守事宜。桓震对彭羽道:“我料申府此来,必定不怀好意,妙才自己小心。”黄得功脸色大变,招呼随行的亲兵全都拔刀,环在两人周围。

    发布申景珍走上城来,倨不为礼,只是躬身长揖。桓震开口道:“郑老将军壮烈殉国,忠义可嘉,本抚深深敬佩。”申景珍冷笑道:“贵抚此刻说这话,难道不觉太晚了?”厉声指着桓震道:“昨夜郑元帅身陷危难,贵抚为何坐地观望,拥兵不救?”桓震摇头道:“郑老将军尽率本部而去,本抚若再出战,谁来保守义州?”申景珍怒道:“我军一丧,虏兵便即撤走,难道不是早与你约好了的?”桓震毫不动容,正色道:“大明与鞑子的仇恨,比起你朝鲜国与鞑子的过节来十倍不止。若说桓震勾通鞑子,图谋尔邦土地,那真是天大的笑话!”语声一转,道:“鞑子此次用兵极怪,我也猜不透其中蹊跷。但本抚却能对天发誓,只要朝鲜与我大明同心协力,对抗鞑子,本抚绝不会做出半点危害贵国的勾当。贵府信也罢,不信也罢,桓震言尽于此。若是贵府不愿我军助守义州,那么明日一早,辽兵便自撤出。不过撤兵之后,贵府能不能有本事守得住,本抚便不过问了。”

    发布申景珍脸色忽青忽白,他明白郑忠信既已战死,靠自己与义州原本的少许驻军,是绝对抗不住鞑子的。辽兵在此,好歹还多了些指望,若是将桓震赶走,鞑子再来之日,恐怕就是义州陷落之时。可是昨夜之事,分明让他不能不疑心桓震居心叵测,再要与他合作下去,将来出了甚么事情,自己却也难逃干系。左是死,右也是死,申景珍一时间没了主意。

    发布就在这时,一个朝鲜小吏急匆匆的跑来,说是李昿奉了王旨,正在南门叫城,申景珍大喜,朝王既有旨来,那就遵旨办理便是,再也不用他挑这副担子。连忙令开了城门,放李昿进来。

    发布桓震心中七上八下,这次战役之中,明军是在异国他乡作战,若得不到朝鲜的,便失了地利人和,无论如何没有胜算的。虽说朝鲜历来是明朝藩属,眼下两国更有唇齿相依之势,明军若败,义州亦必为后金所据,可是也难保李琮不会为了讨好皇太极出卖自己。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忐忑不安地随着申景珍去见李昿,申景珍率领义州朝官跪下接诏,桓震等人并不是朝鲜臣子,只是肃立一旁静听而已。

    发布朝王的诏书却大出桓震意料,原本以为就算朝鲜心向大明,也不敢明着帮助他与皇太极作对,可是瞧那诏书的语气,竟是要与后金宣战了一般,诏中更说,以李贵代郑忠信为副元帅,召诸路兵齐聚义州,抵抗胡虏大军。眼下明金双方正在对峙之际,明军优势并不明显,一向周旋于两国之间的朝鲜,忽然却做出这种立场鲜明的表示,岂不教人惊讶?疑疑惑惑地听罢了宣诏,便上去与李昿招呼,问道:“李老大人此次回汉城,贵国国王可有何话分付?”李昿瞧了申景珍一眼,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还是摇头道:“并没别话,只是令老臣尽心用命,辅佐院君而已。”桓震瞧他神色,已经明白八分,当下也不追究,只问他李贵何时赴义州主持军务。毕竟义州是朝鲜地方,李贵是朝鲜王室,他若来了,自己便不能如眼下这般专擅。

    发布好容易挨到晚间,桓震瞧瞧天色黑透,便叫了黄得功,两人悄没声地摸去李昿居处。李昿却正在那里等候,一见桓震来,当即笑道:“老夫候贵抚多时了。”桓震奇道:“李老大人何以知我必来?”李昿微微一笑,道:“大人欲平胡虏,便非来不可。”桓震叹服道:“果然姜是老的辣。也罢,桓某今日毫不隐瞒,老大人问甚么,我便说甚么。只不过我心中也有些疑惑,要请老大人为我解一解。”李昿点了点头,问道:“老夫只有一句话:贵抚是只求灭虏呢,还是意欲连我朝鲜一同吞并?”

    发布桓震大笑起来,道:“吞并?我吞得下么?”肃然道:“鞑子侵占我大明国土,杀戮我大明人民,自桓某以下十数万官兵,无不痛恨刻骨,誓欲灭之后快。至于贵国,与大明原就是友好之邦,只要不助纣为虐,帮那皇太极与我为难,我又何必自寻事端?况且有朝鲜在此钳制,鞑子便不敢轻易西向,桓某不是呆子,为何要自毁长城?”话头一转,道:“但我军灭虏之心,矢志不移,不论什么人,也挡不住的。贵国以往受鞑子逼迫,种种往事便不必说了,以后再要如此,我大明便将尔国当作鞑子同伙一般看待。”

    发布李昿注目瞧着他,面色瞬间变了数变,似乎心中正在来回打量,盘算桓震所说的究竟是否实话。良久,轻叹一声,道:“桓大人有甚么话,可以问老夫了。”桓震知道他已经信了自己一多半,当下道:“我有一事不解:贵国向来骑墙,为何此次竟与皇太极决裂?”李昿叹道:“老夫与延平院君一同下了一个赌注,若是赌赢了,朝鲜国往后可保平安;若赌输了,吾其披发左衽矣!”桓震心中一动,脱口道:“你赌我……”李昿点了点头,起身道:“朝鲜国小兵弱,老夫早已看出,一旦明为金克,不久之后必定轮到朝鲜。大明是天朝正朔,敝国虽然列为属国,始终并无怨言。若彼夷狄禽兽之属,岂可北面事之,辱我社稷宗庙哉?与其将来臣事胡虏,祖宗蒙羞,不如此刻破釜沉舟,与之一搏,胜固欣然,败亦无愧矣。”

    发布桓震转转眼珠,笑道:“恐怕不止如此罢?老大人恕某无礼,大人赌的不是社稷宗庙,而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某猜得对不对?”李昿神色微变,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强笑道:“老夫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桓震哈哈大笑,道:“那又何必讳言?贵国此刻附胡,胡虏必胜,甚至于连本抚都可能丧命于此。此之谓锦上添花也。若助我抗击鞑子,不单救了桓某一命,救了义州四千辽东将士,更是保住了贵国北方门户,此之谓雪中送炭也。锦上添花,着锦者未必感激;雪中送炭,受炭人必定图报。是不是?”李昿心事全给他说中,不得不点了点头。桓震按他入座,道:“李大人此次来,恐怕不是宣诏那么简单的罢?贵国王有甚么条件,且尽管开出来,你我既为盟友,还有何事不可商量的?”

    发布李昿道:“既然如此,大人请看。”从怀中取出一束白绫,双手递过。桓震恭恭敬敬的接了,展开来看时,却是朝王李琮的亲笔密信,信中说道,椴岛毛文龙不但私入朝鲜境内挖参,而且每每向朝鲜索要粮食,朝鲜国小财弱,供给不敷,实难维持。况且椴岛本来就是朝鲜地方,请桓震将东江一镇撤出。桓震明白这是朝鲜帮助自己度过眼前这一关的条件,倘若不答应,就要腹背受敌。那不是雪中送炭,却是十足十的趁火打劫了。但要自己放弃皮岛,且不说毛文龙是否乖乖听从调动,往后从辽东本镇到朝鲜之间的水路交通可就断绝了,原本与金州足为犄角、楔在鞑子后方的一颗钉子也就给拔了去。这一来损失不可谓不小,一时不由得有些犹豫起来。

    发布李昿在旁道:“老夫临行之时,王上再三叮嘱,务必将此信交与大人亲启,请大人体谅我小国难处,敝国受毛帅之苦多年,大人若不肯作主,小国无法,只能另辟他途了。”桓震心中一沉,他说的另辟他途,分明是拿帮助鞑子来要挟自己。却听李昿又道:“延平院君自汉城押一万兵及粮草若干起程,大约十数日便至义州。”

    发布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皮岛虽然要紧,可是度过目前的危机更加重要。形势所迫,不得不权且答应,往后再作打算不迟。想了一想,道:“事到如今,不由得本抚不允。只是兵事方急,不知大人可容事定后从容措置?”李昿点头道:“那个自然。”两人击掌为誓,相约如有相负,神人共弃。李昿笑道:“大人忧心兵事,老夫却有一个退兵的法子。”桓震摇头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多尔衮今早已经尽撤其兵而去,桓某正在疑心彼欲挥军广宁,可是日来派出去许多细作,竟然一无所获,究竟不知道虏兵大军意在何处。”李昿皱起眉头,自语道:“这可当真奇怪得很。”

    发布黄得功忽然插口道:“卑职有一点浅见,不知当不当讲。”桓震皱眉道:“废话,快说。”黄得功向李昿借了地图来,铺在地下,指点着道:“广宁是我重镇,祖总兵大军屯守,四个炮营有三个驻扎在彼,与当年的宁远比起来更加难攻,料想皇太极不会贸然去碰钉子。”桓震点头道:“是。若说是金州,近来复、盖虏兵并不见增多,也没有屯积粮草药物的迹象。金州是金国奇驻扎,他一向十分小心,如有异状,早该设法报知了。”黄得功手指在地图上划个圈子,道:“辽阳三面,广宁不是,金州不是,义州也不是。”桓震霍然站了起来,叫道:“根本没有正兵?”

    发布却觉太过匪夷所思,难道皇太极大张旗鼓地叫嚣了半天替崇祯复辟,就只是叫多尔衮带着一队疑兵来鸭绿江对岸骚扰一番?若真如此,要么有甚么背后内幕是自己不知道的,要么皇太极就是一个呆子。皇太极自然不是呆子,那么远在北方数百里的沈阳城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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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回

    三十二回多尔衮大摆鸿门宴皇太极送来热山芋

    发布他的这个疑惑,不过数日之后便给解开了。解谜的不是别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镶蓝旗贝勒,此次鞑子南侵的主将多尔衮。这日鸭绿江上朝鲜守军接到对岸送来的书信,写明了交与义州主帅亲启,守军不敢怠慢,立刻拿来交给李昿观看。李昿拆开来读罢,便令人请桓震来,道:“多尔衮请你我二人过江叙话,老夫以为,其中必定有诈,决不可去。”桓震并不答话,接过信来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李大人说得有理,大人决不可去。只不过桓震却是非得走一遭不可。”李昿惊道:“为何?”桓震抖抖那信纸,道:“大人不是说其中有诈?桓震便是要去瞧瞧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否则还不总是这样给敌人牵着鼻子走么?我只带一百名亲兵随行,其余人等都留与曹文诏在此把守义州,曹文诏也算身经百战,为人又精明,不会中了别人诡计,老大人可以放心。”说着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曹文诏并不是一个软柿子,李昿想要趁自己不在做什么手脚,那是办不到的。回顾黄得功道:“你去选一百名身手敏捷的亲兵,明日五更来我这里听用。”望望江对岸,笑道:“咱们便去会一会那多尔衮!”

    发布次日天尚未亮,桓震一行人便出了义州城,径往江畔去。早有朝鲜守军奉了李昿之命在那里等候,连忙指以冰厚可踏之处,让桓震等人过河。这头桓震等人过去,守军立刻忙着乒乒乓乓地凿起冰来,以防对岸鞑子趁隙踏冰而过。

    发布桓震踏上鸭绿江北岸,便见多尔衮骑一匹白马,带着数队披甲骑兵,亲自迎了出来。相较之下,桓震这边来的人全是步卒,人数也只有一百零二而已,似乎是占了绝对的劣势。这是他跟多尔衮第一次正面相遇,以往虽然阵前多有相逢,却从没象今日这么近地打过照面,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觉若放在后世,这多尔衮多半也是个偶像歌星一流人物,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而且十分年轻,虽然明知他今年只有十九岁,可是仍然忍不住感到惊讶。

    发布多尔衮勒马站定,就在马背上依着汉人常礼一抱拳,笑道:“桓大人金安。”他身后跟着的一名通译,当即把话译了。桓震不动声色,对那通译道:“告诉你家贝勒,桓震也向他问安。”多尔衮笑容满面地致谢不迭,伸手一指自己大营,笑道:“请桓大人入营叙话,如何?”说着当先策马而去,女真骑士发一声喊,拉马两边列开,人人连鞘举起刀来,同声呼喝。桓震知道这是所谓下马威了,微微一笑,毫不理睬,昂头挺胸地从马队中间走了过去。走过最末一名骑士,忽然指着他的皮靴道:“你的皮靴上沾了泥。”说罢,一笑而去。那骑士听不懂汉话,只觉桓震行径诡异,愕然瞧着自己靴筒,上面果然有一大块泥巴。

    发布进得帐中分宾主坐定,桓震劈头笑道:“贝勒远来辛苦,又是天寒地冻,想必棉衣也不曾多带。本抚教人预备了些许御寒衣物,不知贝勒可否笑纳啊?”多尔衮不明他话中含义,直觉地正要推辞,却听他冷冷续道:“棉衣棉裤总共是一千套,想来只多不少罢?”

    发布多尔衮底细被桓震瞧破,却不吃惊,微微一笑,道:“用不了这许多,只要七百五十套就够了。”桓震冷笑道:“贝勒好大胆啊,竟敢凭着区区不满千人与我周旋,赶在我未发觉之前撤兵而去也就罢了,居然还去而复返,当真视我等如蝼蚁草芥么?”多尔衮皮笑肉不笑地道:“岂敢,岂敢。多尔衮想大人屈尊驾临,不是为了责问多尔衮的罢?”似乎十分痛心疾首的道:“日前多尔衮率部来此,本不欲同大人兵戈相见,只可惜郑老将军脾气太烈,既然给人打上门来,多尔衮也不能干坐着挨揍,大人说是不是?”桓震哼了一声,道:“日日隔江叫骂搦战,还说是不欲兵戈相见么?”站起身来,道:“你若只有这些废话,本抚这就要回去了。”说着拂袖欲走。

    发布多尔衮连忙拦住,笑道:“大人何必着急?多尔衮听说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千里迢迢而来,怎么说也算是客人,大人怎么一点待客之道也没有?”桓震怒道:“待客之道?这话你同郑忠信的英灵说去罢!再说,本抚可从来没将你当作朋友,你我两国原本订了十年之盟,如今尔国单面撕毁盟约,背信弃义,兴兵来攻,还有脸说是我桓某人的朋友么?”多尔衮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大人仔细想想,我国兴兵以来,可有哪一处大明土地,受了兵灾?”

    发布桓震一怔,他所说的确是实情,自从听到皇太极奉崇祯皇帝起兵“清君侧”的消息以来,唯一受了攻击的地方就只有朝鲜的义州,而且还是郑忠信前去踏营,中了埋伏,并不是多尔衮主动来打。不论如何,这总是说不通的。当下停了步子,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今日你约我来此,若是居心叵测,此刻便请动手;死一个姓桓的并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再说靠本抚带来这一百人,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若是当真有话要说,可以不必如此大绕圈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通译脸色十分尴尬,“有话快说”直译便可,不知“有屁快放”又要怎样译给多尔衮听?

    发布多尔衮笑道:“大人请勿心急,多尔衮有一件礼物,要送与大人。”说着拍拍手,只见几名女真士兵抬着一领滑竿,走了进来,滑竿上坐着一名胡服女子,两眼瞪得大大地,似乎十分惊恐,眼珠转来转去,不住向桓震打量。桓震更加摸不着头脑,顺口问道:“这是什么人?”那女子听见这一句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伏在滑竿扶手上抽泣起来。多尔衮指着她道:“用你们汉人的称呼,这位乃是田太妃。”桓震一时还没明白“田太妃”是什么意思,却听那女子泣道:“身陷虏中近年,今日重闻华音,死也心甘了!”

    发布桓震忽然明白过来,她便是崇祯皇帝的田妃了!当日崇祯北狩,田妃也跟着一并被掳了去,没想到却在这里相见。只是桓震向来不曾见过她,全然无法辨别真伪,更不知多尔衮忽然将她带出来意欲何为,当下道:“那又怎样?”

    发布多尔衮道:“不怎样,只是略表诚意而已。”桓震只觉好笑,鞑子也懂得诚意的么?却听多尔衮续道:“日前贵国太上皇以辽东土地相邀,求我大汗借兵复辟,我大汗思前想后,只觉我两国盟约已订,太上皇客中孤苦,一心想回故国,此情可悯,但大汗却不愿因此坏盟,是以阳为起兵,以安太上之心,其实并不欲与贵国再启兵端。”一指田妃,道:“因此令多尔衮充作使节,今日且将田太妃携来,略表我国诚挚之意,倘若贵国肯奉迎故主,那就送太上还朝。”

    发布桓震心底微微冷笑,这多半是皇太极身边范文程之流的汉奸出的点子,以为崇祯一旦声言复辟,那就没了退路,回国之后必定设法将小皇帝赶下台去,自己重掌大权,到时不论桓震还是温体仁,就都一个也跑不掉。自己若是不肯接纳崇祯还朝,那便要给人扣上一顶秦桧的帽子,当年英宗给也先掳去,于谦也是如此这般,明知英宗回国之后定会拿他开刀,仍是别无选择地从也先手中将他接了回来。

    发布这一手驱虎吞狼,使得虽不算太高明,以至于桓震一眼便看穿了,可是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良策来对付。一口拒绝罢,朝廷中那帮早就看自己不顺眼的东林便得其所哉,要趁势群起而攻了;就是此时,皇太极起兵的消息传到关内,恐怕温体仁也正在头痛不已,毕竟所谓“清君侧”,那清的对象首当其冲地便是温体仁,其次才轮到他桓震。若是婉转答应,当真将崇祯弄了回来,岂不是给自己寻来一个大麻烦?还有个法子,便是接他回来之后暗下杀手,叫他有命回辽东,没命还京城。细细想来却也不好,人都知道自己与崇祯有极深的过节,他死在自己辖地,就算再怎么分辩,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时只觉崇祯就如一个烫手山药一般,接也接不得,甩也甩不脱。

    发布多尔衮见他沉思不答,催问道:“大人意下如何?”桓震心中没甚主意,只得与他周旋道:“太上在贵国生计如何?日来有何说话?”多尔衮微微一笑,道:“大汗待太上甚好,专辟一馆与居,日常用度,都自官库供给,绝无缺乏之虞。太上闲暇之时,唯有感怀故国,与我国汉臣诗赋酬酢而已。多尔衮不通汉人文字,并不明白他们说些甚么。”桓震却知他这是佯装大度,其实崇祯写下的每个纸片,必定都经过翻译,送给皇太极过目。

    发布又问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心中却反复权衡,究竟接还是不接崇祯,对自己较为有利。按说他现在独掌一面的辽东王做得挺不错,一应事务也都照着自己预想慢慢走上正轨,此时此刻实在没有必要将崇祯搞来添乱。可是如果自己不要,皇太极会不会把崇祯送给别人去?虽然他只是一个过气皇帝,但毕竟是朱家正统,对于除了温体仁之外任何想做周公的人来说,都是天赐的一个成王。至于做了周公之后还政与否,就不是成王说了算的了。

    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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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回 叛朝廷抚幕争执

    发布桓震踌躇起来,这决断委实难下得很。他明白皇太极归还崇祯,无非是想要明朝内部自己乱起来,可是这事又不是自己所能阻止的。就算自己对多尔衮说了“不”,朝廷里那帮东林,又能坐视不理么?到时候自己在政治上更加被动,那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如果真让崇祯还朝,复辟多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温体仁是保太子登基的罪魁祸首,当初崇祯那什么禅位诏书,便是他指使张捷伪造的。崇祯一旦复辟,温体仁必定倒台。温体仁一倒,自己想要丝毫不受牵连,那是不可能的。辽东的事情刚刚走上轨道,桓震宁可继续对温体仁低声下气、受他庇护下去,也不愿意在这时候出什么纰漏。

    发布一时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不由得暗叹皇太极这一手实在高明,自己不论怎样做,都没好果子吃。多尔衮催问道:“大汗尊重大人,这才令小王先来与大人磋商。若是大人不肯奉迎太上还朝,我家大汗只好径直将太上送回北京去了。”桓震心中一动,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想奔袭北京么?多尔衮笑道:“大人切莫误会,大汗的意思,是请贵国朝中派人来迎接大汗而已。”

    发布就在这一瞬间,桓震拿定了主意,摇头道:“本抚只是巡抚辽东一地而已,此事非我一人可以作主。大汗真有心送还上皇,何不自遣使者,入朝去与首辅、阁臣们谈判?朝廷若是下诏令桓某迎接上皇,桓某自然遵旨办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我国已经另奉新君,太上就算还朝,也永远只能是太上而已。”多尔衮并不惊讶,似乎早料到桓震会有这种回答,抱拳道:“桓大人高见,多尔衮受教了。”对帐外叫道:“来啊,送桓大人!”

    发布桓震不料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便让自己离去,怔了一怔,微一点头,向外走去。多尔衮的人抬起田妃所坐软兜,跟在他后面过了江。黄得功只怕多尔衮阳为大度,其实伏下刀斧手偷袭,一路上始终右手不离刀柄,紧紧跟着桓震。却是虚惊一场,一路平安地回到了义州城。

    发布李昿已经等候多时,见面便问与多尔衮会谈经过。桓震自觉不该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只寻些借口支吾过去,却赶着回来叫彭羽商议。彭羽听桓震细说一番,沉吟道:“大人这事做得不好。”桓震讶道:“哪里不好?本抚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此措置,才不至于受人所制。”彭羽却道:“不会受人所制,却也不能出手制人,虽然无退,可是也一步未进。”桓震默然,自己在诸多选择之中挑了最稳妥、最不可能捅娄子的一个,彭羽却说这法子不好,当下反问道:“那么依妙才之见,我当如何?”彭羽微微一笑,道:“奉迎太上,独立辽东!”

    发布桓震乍听之下,没明白他话中含义,细一想,这才转过弯来,指着彭羽叫道:“你你你……你要我造朝廷的反?”彭羽哈哈大笑,道:“有何不可?”桓震冷静下来,坐定了细想,果然似乎就如彭羽所说,无甚不可。现在的辽东与从前已经不同,不但有了自己的军需体系,而且对外防线也已经稳定下来,要想独立,只有两个难题必须解决:一是内地倘若切断物资供应,那要如何应付;二就是自己造起反来完全没有合法性,要如何取得士大夫集团的认可。就眼下的形势来看,煤铁等等资源完全可以通过朝鲜转运输入,至于士大夫们,如果自己造反的名义不是自立为王,而是奉崇祯重登帝位,在正统上已经可以站得住脚了。

    发布沉思道:“妙才这主意不错。只是却有些不妥之处。其一,太上与我辽东芥蒂颇深,何以见得定会与我们合作?其二,独立了之后,又要如何自处?关内倘若派兵来剿,我们难道当真要同他们作战?其三,太上的为人,本抚知之甚深,他绝不是一个甘心情愿做傀儡任我摆布的角色,恐怕到时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妙了。”彭羽笑道:“太上不与我们合作,大人自可以利诱之,以势挟之,不由得他不肯。关内的皇帝乃是太上的亲生儿子,上皇在辽东复辟,哪个大臣敢主议派兵来剿?太上不肯做傀儡,也不是他不肯便算数了的。”黄得功插口道:“卑职却不懂了,彭先生说当今圣上是太上皇的亲儿子,是以一定不会出兵来剿太上,那么太上复辟,直接就在京中正位登基,岂不更好?”桓震摇头道:“你不明白。今上也只不过是温体仁的傀儡而已,太上若回京师,恐怕第一日到,第二日就要给温体仁鸩死。”黄得功张大了口,不知道朝廷之中的斗争竟是这般险恶。

    发布桓震心中却打起了算盘,皇太极大约料想不到姓温的竟会有胆子鸩杀太上皇,不过以桓震对他的了解,温体仁做出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温体仁绝不希望崇祯活着回到京城,这道理自己知道,崇祯自然也知道。照道理说起来,自己与崇祯倒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只是崇祯的性子刚愎高傲惯了,忽然要他对昔日臣子低头,怕他宁死也不肯答应。思前想后,总觉得这险冒得太大,成功了固然以后再无钳制,如果失败了,以往努力全要付诸东流。

    发布彭羽瞧他神色,便知他仍在犹豫不决,当下道:“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良机一闪即逝,时不再来啊。”桓震叹道:“你说这些我不是不曾想过,只是要我拿整个辽东去冒险,这赌注未免太大了。”彭羽劝道:“大人试想,今日多尔衮给大人拒绝,消息传回沈阳,也不会超过十天。皇太极多半是会直接将上皇送回北京的,这么一来……”桓震截口道:“这么一来,上皇的性命必定葬送在温体仁手里,可是辽东不也因此安稳了么?温体仁眼下还有用我的地方,他不敢轻易将我怎样。”彭羽急道:“但若有朝一日,温阁老用不到大人了,那又如何?求人何如求己,大人怎么不明白这道理!”

    发布两人愈谈愈是激烈,几乎要吵起来。黄得功在旁瞧得目瞪口呆,彭羽全不顾巡抚大人的体面,当面如此争执,固然少见得很;桓震丝毫不以为忤,一样面红耳赤地同他辩驳,却是更加奇怪。尤其两人争吵的内容,更是十分大逆不道,一时间只觉得这两个都不是寻常人物。

    发布桓震皱眉道:“妙才的法子太险,若是失败,再也没法翻身了。”彭羽拍案道:“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冒三分险!朝远处说,魏武置刘表于不顾,倾国以征袁绍,是用险而胜;朝近处说,皇太极举国奔袭北京,袁帅格于物议,始终不肯以一军抄其后路,偷袭辽沈,这是不用险而失利!殷鉴在前,大人如何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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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回

    发布彭羽正在那里慷慨激昂的侃侃而谈,忽见桓震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他“且住”,只得不情不愿地闭口不言,静听巡抚大人高论。桓震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的道:“若是皇太极并不打算送还太上呢?”彭羽一怔,却听他道:“妙才方才一番话,都是以皇太极真心将太上送还为前提。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咱们应允了,太上便可以到手,是不是?”彭羽心想确是如此,当下点了点头。桓震续道:“可是如果这只是皇太极的幌子,咱们不答应,太上固然不会还朝;就算答应了,他也必寻出种种借口,迟疑不肯放人。妙才试想,若真如此,我不允就要受天下士人责骂,允了就要失信于温阁老,岂不是两头为难?我实在疑心这是皇太极使的驱虎吞狼之计。”彭羽脑中飞转,终于不得不承认巡抚大人所担心的这个可能还是有的。可是他愈想脸色却愈是兴奋,终于一拍桌子,喜道:“皇太极想驱虎吞狼,咱们便教他骑虎难下!”

    发布桓震大感兴趣,问道:“怎样骑虎难下?”彭羽招手教黄得功也过来,三人窃窃私语一番。桓震一面听,一面点头,终于击掌道:“好!就照妙才所说。”

    发布次日一早,他便再往江北,对多尔衮说知昨夜前思后想,只觉还是不忍将太上多留漠北一日受苦,拼着这个专擅的罪名,也要奉迎太上先在辽东暂居,等候朝廷派人来接。多尔衮心知肚明,只觉皇太极妙计奏效,一口答应下来。

    发布另一头,桓震却离了义州,只带黄得功与吴诚两人,日夜飞马穿过盖、海二卫,避过鞑子的耳目,就连广宁、义州卫也不稍停,径奔山海关。多尔衮不久撤兵而去,彭羽只推说桓震有病在身,要回辽去疗养,摆足了巡抚仪仗,大张旗鼓地从义州起程南下。

    发布桓震一行只有三人,又是日夜兼程换马,不过第三日过午便抵达关口。山海关虽然是北方重关,可是广义收复以来军事位置已经显得不是先前那般重要,是以商旅来来去去,只要持有关内赵率教或是关外桓巡抚任何一个的批文,都可以放行。桓震自己给自己开一道批文,自然是寻常事,只充做入关贸易的商人,顺顺利利地蒙混过了关。

    发布入得关口,正要上马离去,忽然一个关兵把总在后叫道:“前面那三个牵马的客商且住!”桓震心中一沉,又不能逃走,只得硬了头皮跳下马来,笑道:“官爷有何贵干?”那把总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拉起桓震双手,看了又看。桓震暗叫糟糕,常在营伍之人,虎口都有茧子,自己多时不曾亲自操练,吴诚刚刚从军不久,倒也罢了,黄得功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发布那把总一个个地验罢三人,抬眼瞧着桓震,皱眉道:“这关文分明是桓巡抚的大印不假,可是尔等三人分明又不是行商,说,究竟是何来头?”

    发布桓震眼见不能蒙混过去,对黄吴二人使个眼色,示意硬闯。那把总忽然低声笑道:“桓大人微服出关,不知有何贵事?”桓震大惊,这把总自己并不认得,何以他却能识破自己身份?不由得脱口问道:“你是谁?”那把总躬身笑道:“一百一十六回里那个奉了袁帅手书,飞马送给祖总兵的兵部小吏萧慎,大人忘记了不成?”桓震愕然,那时戎马倥偬,一心都在皇太极身上,萧慎只不过匆匆数面,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不由赧然笑道:“呵,呵呵。这事却不可怪我,都是那作者公子易不好,专喜写新角色出来玩耍,又是有头无尾,许多人晃上一晃,就此无影无踪。过了许久,待他想起来时,随手又拉一个出来充数,真是可恶至极!你这算是好的,连我两个女主角都给他折腾了无数个来回,强逼我与温氏做夫妻不说,还不准同房,某年近三十,仍不给我生儿子,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发布萧慎哭笑不得,心中也觉这种作者着实十分可恨,却道:“大人放小声些,莫要给他听见,否则UU小说一转,便叫大人抄家灭门,不得善终了。”话头一转,道:“小人因为祖总兵不奉袁帅手函,受了牵连,给放来这里守关。大人却是为何微服入关?”桓震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灵机一动,道:“还不是那公子易闲来发慌,怕我总在辽东坐出痔疮,四下里调着我玩耍。”萧慎点点头,似乎深有戚戚,拱手送桓震上马而去。

    发布桓震抹一把冷汗,回顾黄得功道:“千万不可得罪作者,否则便是这个下场!”

    发布山海关有惊无险地过去,不过数日间便赶到北京。他到了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温体仁,到了门口递进名刺去,温体仁吓了一跳,心想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叫人请进来。桓震以翁婿之礼见过,劈头便问有无收到皇太极兴兵的消息?温体仁愕然,反问道:“兴什么兵?”桓震大惑不解,心想自己在义州都收到了塘报,连朝鲜王也知道的事情,温体仁怎么可能不知?祖大寿、何可纲难道不会报回京师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皇太极有意识地控制了消息扩散的范围,只在朝鲜散布流言,却从来没正式誓师出兵。这样便能解释为何身在朝鲜的自己,与高踞北京的温体仁得到的消息不同,也就能解释何以多尔衮只有八百兵前来犯境。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仍是叫人猜想不透。

    发布当下将多尔衮请求送还崇祯的事情说了,问道:“小婿已经暂且应许,为的是稳住鞑子。岳父大人瞧这事该当如何才好?”温体仁瞟了桓震一眼,心想他在要紧事上对自己还算恭谨,原本打算责问他为何滥分辽东土地,给这大事一冲,也就暂且作罢。以他的立场,是绝不可能应允崇祯还京的,熟知本朝典故的温体仁,绝不可能将自己摆到于谦的处境之中。漫不经心的道:“自然是遣使迎驾。”

    发布桓震早知他有此一答,追问道:“那么岳父心中,谁可充使者之任?”从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中,他便可以推断出温体仁对崇祯帝的态度如何,是杀还是留。如果要在半路上谋杀崇祯,在温党的骨干之中,周延儒与温体仁素有心结,两人面和心不和,一定不会被温体仁委以此任;张捷虽然深得他信任,可是做事有时候不能瞻前顾后,这种泄漏半分就要掉脑袋的事情,温体仁也不会叫他去。其余人等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唯有王应熊一个人,胆大心狠,行事把细,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温体仁若不想让崇祯活着回到北京,那么使者必定是王应熊。否则,便可能随便派遣张捷之流前去。

    发布温体仁瞧了桓震一眼,仍是淡淡的道:“明日朝廷之上,自有分说。你带回了皇太极的国书没有?”桓震这才记起,连忙从怀中取出多尔衮交与他的国书。温体仁打开瞧瞧,点头道:“好。你此次来京,算是擅离汛地,还是莫要迟延,即刻赶回去的好。”桓震一怔,心想他干么这么着急赶我离京?唯唯答应,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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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回 温氏女佯为贤妇

    发布他出了温府,便对黄得功道:“他要轰我快走,我偏要留下看个究竟。京里耳目众多,得寻个安稳所在呆上几天。”沉思片刻,却觉哪里也不安稳,温体仁的触角无处不有,难说不会被他发现。黄得功却道:“大人孤身入京,得功一人之力只怕不能护卫周全,还是快快回辽去的妥当。”桓震知道他是好意,想了一想,也觉得就算在京里滞留下去,也没法子露面探听什么消息,倒是走了的好。

    发布连日连夜地赶回辽东,他人到山海关,朝廷里的八百里急诏恰好也送到了。时值年末,赵率教正在山海关一带检阅关防,桓震心想不妨前去拜访他一下,当下亮明自己身份,教关兵引着去见,只说自己巡阅保垒,偶然经过山海关附近,来探一探旧日同袍。赵率教老而弥坚,虽然两鬓已经染霜,身体依然壮健如昔。见了桓震,也是十分高兴,谈起往日一同在遵化城下苦战,想起那些捐躯的将士,都是唏嘘不已。赵率教道:“率教有意在遵化起一座忠烈祠,以便后人景仰缅怀,欲求百里题匾一幅,万望勿吝。”

    发布桓震愕然笑道:“赵大人岂不知我的一笔臭字,如同鸡肠一般弯弯曲曲,如何拿得出来见人?”赵率教给他逗得一乐,哈哈笑道:“百里过谦了。率教也是一介武人,哪里又懂得什么行草隶书了?只不过若真请了什么名家椽笔来写这匾,恐怕那些染血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们,也没几个能看得懂。”桓震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了。赵率教吩咐人取笔墨大纸来,桓震醮饱了笔,转头问道:“写什么好?”赵率教不假思索,道:“忠节二字如何?”桓震微微摇头,俯首沉思,忽然挥笔大书四个字“乾坤正气”,虽然并不讲什么间架笔法,可是一挥而就,却也有三分气势。

    发布抛笔笑道:“尽忠不过忠君主,死节不过死朝廷,何如天地间一股浩然正气哉!”赵率教怔了一怔,终于点头叹服。桓震感慨道:“遵化一役,多少勇烈之士舍生报国,你我今日的官爵功绩,可说全是他们给的!”赵率教容色黯然,黄得功在一旁听着,想起自己在那一战中阵亡的同胞兄长,早已是热泪盈眶。

    发布一个关兵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禀赵军门,朝廷有八百里加急快报到。”赵率教微微一惊,不敢怠慢,拱手告了一声罪,要过快报来拆阅。桓震不好伸头去看,只得在旁装作若无其事的等待,其实心里却已经急得如同着了火一般。

    发布赵率教匆匆看罢,笑道:“原来是朝廷派往朝鲜去宣谕新君即位的使臣,一行五十多人已经出京,不日要从这里经过。”桓震心里一跳,暗想这么快便来了,强压住心跳,装得毫不在意,随口问道:“使者是谁?”赵率教不疑有他,答道:“是右中允黄道周。”桓震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觉脱口叫道:“什么?”赵率教笑道:“百里年不满三十,怎么便重听起来?使者是右中允黄道周啊。”桓震呆在那里,动弹不得。竟然以黄道周为使,温体仁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他该不是当真要奉迎崇祯还朝罢?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岂是温体仁这等老狐狸做的?

    发布这消息一到,他再也不能安坐,急忙起身告辞。赵率教直送出关,这才回身去安排迎接使者的诸般事宜。下给辽东巡抚的诏书,几乎与他前后脚同时抵达广宁,宣谕的司礼太监读罢诏书,双手捧给桓震,顺手捏了他手掌一下,细声道:“温阁老有口信。”桓震一惊,神色如常地接了诏,待得属吏纷纷散去,只剩下黄得功一个,这才道:“公公请说。”那司礼太监道:“便是一个‘巴’字,小人也不懂得。”

    发布桓震点点头,送他出去。黄得功疑惑道:“巴?那是何意?”桓震微微一笑,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只不过不知道哭的那个是我还是他。”他料想这一个“巴”字指的必定是与自己同为川中人氏的王应熊,看来这一次温体仁是下定决心了。只不知道王应熊要以什么身份出现?

    发布不久祖大寿来见,说是自从接了桓震飞马快报,要他提防鞑子偷袭,一直枕戈待旦,可是并没有半点动静。桓震点点头,道:“没事便好。我也奇怪皇太极玩什么花样,咱们在明,敌人在暗,只有自己小心而已。年关将近,更得加倍谨慎,须得严密稽查,防备鞑子奸细混入城中来刺探消息。”祖大寿一一答应,迟疑片刻,问道:“不知犬子在大人麾下如何?尚可堪驱使否?”桓震自然搬出一大堆溢美之辞来,将祖可法与祖泽润夸得一塌糊涂,更拍胸脯打起包票,只要两人一有战功,立刻大加提拔。祖大寿笑得眯起眼来,只觉这个新巡抚似乎比袁崇焕还要好相处得多,满心喜欢地告辞去了。

    发布瞧瞧黄得功,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打起了盹,忍不住心中好笑,在他耳边叫道:“天亮啦!”黄得功一惊而醒,才发现自己居然站着睡着了,立时羞愧无地,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桓震并不责怪,只微微一笑,道:“你也去休息罢,明日咱们还有事情。”忽然想起什么,道:“妙才现下应该回到宁远了罢?你叫人火速赶去,要他兼程来广宁,一刻也不要迟误。”黄得功答应了出去,桓震伸个懒腰,自己摊开书房一角睡榻上的铺盖,脱了衣服钻进去蒙头便睡。

    发布他奔波劳碌十数日,终于能够安歇,只觉疲累至极,脑袋一沾枕头便打起了呼噜来。正睡得香,忽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入了被子中来,就如一条大蛇一般缠住了他,不由得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却是温氏佳娘的盈盈笑脸,距离自己不过数寸之遥。

    发布桓震惊跳起来,拉住被子裹着身体坐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来干什么?”温氏委委屈屈的道:“老爷常常在外,数月不归,一旦回来便宿在书房之中,妾与老爷成婚半载,老爷却连碰也不肯碰妾身一下,难道妾做了什么有失妇德之事么?”桓震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你回去罢,我要睡觉,明天还有许多公事。”佳娘温柔款款的道:“妾就是来伺候老爷睡觉。”说着整个人朝他身上缠了过来,桓震只觉两人肌肤相触,那佳娘竟是脱光了衣服钻进来的。

    发布桓震虽然并不喜欢她,可是他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个正常男人,当此时候哪有毫不动心的?一面暗叫不好,囫囵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看也不敢看她,道:“我忽然想起尚有许多公文未看,不睡了,不睡了。”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坐在案头取过一封公文来看,却是一个字也没瞧进心里去。

    发布温氏不料他竟会如此,心中委屈至极,忍不住哭了起来,抽咽道:“妾究竟是何处招惹老爷生气了?老爷就是要将妾休致宁家,也该让休得明明白白!如此这般,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下回见到父亲,咱们却叫他评一评理看!”桓震给她哭得心烦意乱,又怕她当真去寻父亲哭诉,虽说温体仁不见得好意思管这种夫妻房中之事,可是自己目下正在谋划大事,最怕的就是跟温体仁闹翻,心中愈来愈是焦躁,忍不住拍案怒道:“吵什么?”温氏给他一吓,哭声划然而止,鼻子一抽一抽地,只是不敢出声。

    发布桓震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只留下温氏一人在榻上发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良久,狠狠咬了咬牙,自语道:“老爷,这是你逼我的!”

    发布当夜桓震又跑到黄得功房间借宿,黄得功早已习惯了巡抚大人半夜钻进自己房里打地铺,也不多问,十分自觉地替他抱了铺盖出来。桓震躺了下来,却是翻来覆去地再睡不着,心想自己那般对待佳娘,确实也太过分了,毕竟整件事情之中,除却雪心之外她便是最最无辜的一个人,这头婚事是出于温体仁的意思,又不是她自己看中了桓震非要嫁他,父母之命,身不由己,嫁过来之后却还要遭受这种冷落,实在十分可怜。忍不住便想是不是该稍微对她假以辞色?要自己喜欢上她,是办不到的,可是也不必像眼前这么冷冰冰的,想她一介女流,追随自己远赴异乡,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对她好一点,也亏不了什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发布次日一早,刚刚起床,郑巧儿便来说夫人请老爷过去,有话要说。桓震叹口气,心中已经预备好了,待会一见佳娘,自己便先开口向她赔不是,当下随着郑巧儿去到正屋,只见温氏笑容盈盈地迎了出来,道:“老爷,昨晚是妾身失礼,多有得罪,今早亲自做了粥羹,请老爷略用些。”说着双手捧上一碗粥来。桓震大惑不解,接过了粥碗,却不敢喝。

    发布温氏笑道:“老爷怎么不喝?难道怕妾身下毒么?”桓震讪讪一笑,举匙抄了两口,却全然没尝出味道来。

    发布温氏轻启朱唇,说道:“妾幼奉严父之教,礼明三从之义,深知夫为妻纲。男子三妻四妾,本寻常事耳,老爷既然喜爱周家妹妹,何不正正经经的收她过门?却教她四处浪荡,连个像样的名分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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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介绍: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沈。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 
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一个普通的现代人,不会炼铁,不会打仗,不会烧玻璃,他在明末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能做些什么呢?人定胜天,是一个崇高的目标,还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空明传烽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空明传烽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空明传烽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