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回
一百零三回
崇祯皇帝铁青着脸,身子深深地陷在御座之中。他心头涌起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为什么鞑子会突然闯进来?为什么袁崇焕来得这么快?为什么袁崇焕一路不与鞑子决战,却不停的不顾朝廷禁令与鞑子一前一后赶往京师?为什么袁崇焕在广渠门与鞑子一战之后再不交战,反而将各地勤王军马调离北京?为什么袁崇焕尽去关宁巡抚,把总兵都换上了自己的人,为什么袁崇焕一请再请,只是一个劲向朝廷要钱?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答案来解释——袁崇焕通虏!
其实,在他的心头,最大、也最沉重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他这个中兴之主在,国事反而变得更糟?在他看来,无外乎两个答案:要么是自己懒惰无能,或是臣下不尽职守,甚至从中暗地捣鬼。登基继位以来,自己诛除阉党不可谓无能,废寝忘食操劳国事不可谓怠惰,国家多事的责任自然不在自己身上。那么鞑虏进犯究竟应当归咎于谁?蓟辽督师是袁崇焕,整个大明最精锐的兵马归他指挥,两年半前平台之上他也曾当面信誓旦旦地承诺过五年复辽,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非但没有复辽,反倒给虏兵打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是袁崇焕无能吗?自然不是。那么就只剩一个答案了——袁崇焕通虏!
就是这个通虏的袁崇焕,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地说甚么此心可昭日月!崇祯一掌重重击在御案之上,只觉得手掌又麻又痛,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感。他大声叫道:“来人,来人!将袁崇焕下在镇抚司狱,听候发落!”几名羽林卫士同声答应,一齐上前来擒袁崇焕。
袁崇焕霍然站起,将几名卫士吓得齐退了几步。桓震瞧着他整整袍袖,冲着崇祯跪了下来,连拜三拜,说道:“国难当头,袁崇焕杀一个不妨,却不可杀两个三个。臣去也,请陛下好自为之。”崇祯当他忽然起立之时,只道这蛮子真要动蛮,一惊之下顺手抓起了案上镇纸,待得见他只是叩头拜别,渐渐放下心来,一叠连声地只叫“拖下去”。好容易卫士将袁崇焕两手反剪,连推带拉地弄下殿去,这才慢慢放开镇纸,手心之中已经满是冷汗。
嘘了一口气,慢慢坐回椅中,这才想起下面还跪着一个袁逆同党不曾处断。轻咳一声,尽力摆出一副皇帝的威严姿态来,喝道:“首逆既伏,你还有何话说?”桓震却没听见,在他脑中,仍在满是方才袁崇焕给推出门口之时那个若隐若现、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是甚么意思?他在笑甚么?笑自己赤心报国,殚精竭虑,多年心血终于换来个裭职入狱的下场?笑皇帝昏庸不明,中了皇太极的反间之计而不自知?还是笑他桓震,空为四百年后来人,白白预知一切,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事情发生,束手无策?
傅山在旁着急起来,叩头道:“陛下容臣细禀,桓总兵确实不曾与袁逆有甚勾结,此番误旨,便是给袁逆扣押在营,昨夜方得逃脱。”崇祯微微惊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冷冷的道:“你教朕如何信得过你?”桓震一怔,还没答话,傅山已经大声道:“臣愿以头顶乌纱,项上人头作保!”
桓震心下感动,患难之时方显兄弟义气,果然不假。他却不能让傅山为自己送了乌纱性命,站起身来解开衣衫,只见手足淤迹青肿,血痕斑斑,都是关押几日镣铐留下的纪念。崇祯见状,虽然信了三分,仍是疑心两人串通起来欺瞒于他。桓震又道:“陛下不信,可以与那袁崇焕对质。臣不曾查破袁逆的奸谋,自承罪无可逭,可这勾结之举实不曾有,臣也无法认罪!”
他这话可说是冒了十二分风险的。自从给袁崇焕扣押以来,他便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这个问题:袁崇焕究竟为甚么对他关而不杀?想了数日,虽然终究猜不透袁崇焕的心思,却也给他认定了一点:袁崇焕既然不曾当场杀他,那也就不会希望他死。现下袁崇焕既已下狱,是否指证自己于他来说并没二致,且不说瞧他方才见到那些密折之时的神色,似乎早知此事的一般,就算从前丝毫不知,现下听说桓震两年来无一奏报于他不利,心中必也有两分感激,照他平日为人,绝不会反来拖桓震下水,拉一个死鬼垫背。
想便是如此想,可是人心究竟隔肚皮,袁崇焕会不会替自己开脱干系,谁也不能作准。他打定了主意赌上一赌,左右目下已经无路可退,倘若保得有用之身,还可以慢慢设法。若是赌输,大不了一死便了,自己稀里糊涂来到这世界而不死,一条性命已经是拾得的了,还怕甚么死?
崇祯听他说不怕对证,却又信了三分。犹豫片刻,便教小太监追袁崇焕回来。傅山心中忐忑不安,只怕那袁崇焕到后血口喷人,正要再行奏阻,崇祯却又改了主意,叫不必带袁崇焕来了。
说着亲自走下御座,示意两人起身答话。桓傅两人给他搞得莫名其妙,一先一后地站了起来。崇祯笑道:“国有叛臣,朕不得不小心谨慎。”想了一想,说道:“袁逆奸谋甚深,连朕也险些给他瞒哄过去,桓卿既为他的下属,偶有疏漏也是情理之中,朕并不怪罪。”桓震更加摸不着头脑,心想这皇帝未免太过阴晴不定,可是当此情景之下,也只有顺着他的话头说将下去,一面将袁崇焕痛骂一番,一面深自忏悔自己有眼无珠,放过了奸人。
崇祯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滔滔不绝,终于“嗯”了一声,叹了口气,道:“朕登基以来,惟怀励精之志,但存图治之心,至今二载,未敢少懈。自以为大明江山必在朕手中兴,可为甚么……”他不愿在臣子面前直承自己治国失败,顿住了不说下去。
傅山小心翼翼的道:“唐史上记:帝尧在位,任用贤臣,与图治理。那时贤臣有羲氏兄弟、和氏兄弟二人。帝尧着他四个人敬授人时,又访问四岳之官,着他荐举天下贤人可用者,于是四岳举帝舜为相。那时天下贤才,都聚于朝廷之上,百官各举其职,帝尧垂拱无为,而天下自治。盖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崇祯听得“天下可以一人主之,不可一人治之”两句,不觉面上变色。傅山拜了下去,续道:“虽以帝尧之圣,后世莫及,然亦必待贤臣而后能成功。《书》曰:‘股肱惟人,良臣惟圣。’言股肱具而后成人,良臣众而后成圣,意亦为此。其后帝舜为天子,也跟着帝尧行事,任用九官十二牧,天下太平。乃与群臣作歌以记其盛,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所以古今称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斯任贤图治之效也。”
这任贤图治四个字,却是说到了崇祯心里。他向来自诩不次用人,是个专以查查为明的皇帝。可是他本就不是一个宽厚之人,越是身处高位,许多事情看在眼里,查查为明就自然而然的转而成为多疑好猜,这些却是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的了。
踱了几步,仰首叹道:“尧舜去矣,朕的九官十二牧又在何处?”忽然想起那个参倒了袁崇焕的周延儒来,此人少年高才,看起来倒是堪用之臣。瞧了桓、傅二人一眼,心中倒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这两个未发迹时便跟随自己的臣子,究竟又能信得过几分?桓震的料事之能,傅山的经史造诣,他都是见识过了的,且不说自己搬倒魏忠贤全是倚仗于他,就是前者桓震屡上密折,警告说山海关以西城垣颓落、军备废弛,边防形同虚设,须防虏兵入寇,当时自己也曾下旨叫兵部、工部、户部会议,可是后来再没了下文。现下皇太极果然越边而入,桓震又料准了一次,这叫崇祯的心中既惊讶,又害怕,惊的是自己手下竟有如此的能臣,怕的是他既然能料得中敌人,难道就不能料中自己?君上的心思给臣子猜得一清二楚,那是多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从登基之后,便一直想杀掉桓震。然而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将他砍头。天知道这个怪人又会弄出甚么花样来!皇帝密探的这种身份,往好里说是深得信任的人才能获此殊荣;往坏里说,却也是一只钻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不得皇帝心意,可以给皇帝杀;不慎身份败露,又可以给被刺探的将领杀。可是两年下来,并没丝毫风波,桓震的脑袋似乎也牢牢长在脖子上。恰好袁崇焕通敌,给了他一个天赐良机,原本是想借此将桓震一同下狱,过得几日与那蛮子一齐杀头,可是方才听得傅山述说桓震与袁蛮子冲突的经过,愈听愈象是真,心中却又改了主意。当此时候,刚刚将一个关辽大将下狱,难道不要有人替他稳定军心的么?虽说大明天下,绝不是没了袁蛮子同他的关辽军队便不成,可是方今鞑子逼城,不是袁蛮子的铁骑,又要靠谁去抵挡?
然而关辽一系将领,大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赵率教受过他的知遇之恩,祖大寿曾经犯事,亏他保住了性命,何可纲虽然与袁崇焕渊源不深,但他眼下只是领个小小副将衔,弹压不得辽东军心。同祖大寿赵率教比起来,崇祯倒是宁可将希望寄托在桓震身上,虽然他心中也十分清楚,这希望并不见得便靠得住。可惜孙承宗前几日给自己遣了去守通州,否则凭他的旧威,何愁镇不住区区几个不安分的将领!
皇帝走回御座,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道:“替朕传旨。满桂总理各路兵马,节制诸将。桓震、祖大寿、赵率教分理辽东兵马。”他心里打定了主意,暂且好言安抚桓震,因为安抚了他,就是安抚了他部下的士兵,让他们知道皇帝只罪袁崇焕一人;就连祖大寿赵率教,他也要好好赏赐。《诗》里说“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崇祯皇帝虽然颇为自负,却也明白离开了文臣武将便不能治国的道理。只是大明天下何其之大,却寻不到一个半个真正赤心为国的臣子,他的干城在哪里?
卷二国之干城至此完,请看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零四回
这卷开始之前,我想解释几个问题。第一就是关于章节划分,目前三千字左右一回的标准其实不是完全按照情节来的,也照顾到我一定时间能码出的字数。全本以后所有的章节我都会重新调整一遍,所以暂且先这么看着。第二是关于故事的走向。我动笔之前并没列过什么全文大纲,而是随看书随写。只是在读明实录和其他很多资料的过程中我才能找到写下去的灵感。所以未来究竟会怎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满洲绝不会入关,清代二百年的黑暗奴隶制不会在我UU小说重演。第三就是最近更新慢的问题。我也有很多其他事情,每天一回我实在做不到。不是为了攒稿子,这本书我已经决定不上架了,纯粹是由于我写不出那么多而已。可能有人已经注意到了,虽然不固定在某天,可是现在基本一周都有三次更新。近期内我会努力保持这个速度的。写历史小说的投入产出比太低,每写一回我需要花几倍的时间读书。所以请尽量耐心等待,我不愿意敷衍了事,相信你们也不想看敷衍了事的作品。
祖大弼脱去了头盔,狠狠地朝兄长祖大寿脚跟前一摔。祖大寿后退半步,避了开来,怒道:“你做甚么?”祖大弼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叫道:“不干了,不干了,老子们不干了!”伸手指着北京城头,声嘶力竭地道:“督帅给皇帝老儿下了大牢,我们还在这里做甚?”祖大寿摇头道:“不可口出不敬之语。”他虽然叫大弼不得对皇帝不敬,其实自己心中何尝不是一般的念头。前日清晨,督帅给一道圣旨急召入宫之时,还说是与陛下商议军饷,那时自己心中还暗暗高兴,三军终于不必再饿着肚皮抵抗鞑子了;可是随后传来的一道消息却叫他心惊胆落:督帅通敌谋逆,给打下了镇抚司狱!这个噩耗犹如一个泼天炸雷一般,炸得他两耳嗡嗡作响,连传旨太监下面所说一番话,一个字也不曾听得进去。
事后方才知道,陛下已经传旨,辽东各部仍由本部将官统领,各路援军的总指挥却成了满桂满总兵。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袁军门下狱,京畿驻在的守军之中就以满总兵资历威望最高,再说陛下既然捉了袁军门,怎么又能放心再让辽东出身之人负责整个京城的防务,还是山西来的满桂,比较靠得住些。
可是那满桂早年却曾与袁军门有过龃龉,闹得甚不愉快,也就是因此还一度给调离了辽东前线。虽然现下两人说是已经前嫌冰释,可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留着疙瘩,对咱们这帮辽东兄弟心存歧视。方才面见之时,满总兵倒是十分亲热的,可是他部下有些游击将官,便老实不客气起来,见着辽东来的官兵,那眼睛便如同生在了额顶一般,趾高气昂起来。祖大寿着实担心,这样下去不久便会愈演愈烈,闹成两个派系之间的冲突。
这还不是最叫他头痛的。满大人虽然性子暴烈,却是个识得大体之人,断不会为一己恩怨误了国家大事。真正叫祖大寿心寒的还是北京城的态度。自从昨日开始,城头上向他们抛掷的石头粪便骤然增加了数倍,辽东军士给逼得没法,又不能开炮还击,只得一面躲避,一面破口大骂。城上三大营的兵痞也不甘示弱,竟将大炮架了起来,扬言要将汉奸军轰个粉碎。几日来祖大寿忙于弹压官兵,一刻没锝休息。好容易挨到城上叫骂抛粪的累了,两下这才停战。刚回到自己帐中想喘口气,弟弟祖大弼又跑了来大闹一番。
祖大寿耳中听着祖大弼的大嗓门吼叫不已,心中想的却是袁崇焕。不知他现下在牢中过得可好?有没有受狱卒的凌虐?他的心中是不是也在想着这班老部下、老兄弟?
正自呆呆出神,忽然听得祖大弼大叫道:“反了,反了!”他微微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亲兵,垂手站在面前。祖大弼怒道:“他满桂是甚么玩意,竟敢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祖大寿摆手止住他的大嗓门,问那亲兵道:“何事,你再说一遍。”祖大弼抢口道:“那姓满的……”给哥哥瞪了一眼,后面的话尽数吞回了肚中。
只听那亲兵道:“求总镇大人作主!方才满大人的几个亲卫,忽然闯到咱们营中,绑了几个兄弟去,说是鞑子派来的探子、卧底。”祖大寿耳中轰然一响,只觉血气上涌,眼前一阵晕眩,那亲兵仍是絮絮叨叨地说将下去,他却心思散乱,不知听进了几分。
祖大弼涨红了脸,伸足在帐中乱踢,踢翻了一张矮几,不住大声咆哮。祖大寿愈来愈是心烦意乱,只觉仿佛一日之间全天下的人都跑来要与辽东官兵作对一般,忍不住抽出自己腰刀,刷刷刷虚劈了三刀,大声叫道:“来啊!”旋即一怔,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对那亲兵道:“你且下去。此事本镇自会去与满大人分说。”那亲兵诺诺而退,祖大弼滔滔不绝,只是大发牢骚。
祖大寿想了一想,便去寻赵率教。哪知道一问之下,却知原来赵部之中也给抓了几个“奸细”,赵率教正在那里同何可纲生着闷气,商议如何去向满桂求情。
何可纲冷笑道:“求情?如何求?他满总兵摆明了便是拿咱们开刀,你去求情,不是朝人家的刀口上送么?”赵率教道:“他上任伊始,总不能无缘无故抓人,咱们去问他可有凭据。”话刚出口,立时觉得荒谬之极:皇帝抓袁军门之时,又何来甚么凭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祖大寿听着两人争来吵去,愈来愈觉窒闷无比。回想当年在辽东,自从袁崇焕来后,一班将领如鱼得水,眼看着收复了广义,形势一片大好,若不是鞑子犯边,督帅紧急赶来救援,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心中想着,不觉脱口而出:“不如走罢!”
赵率教、何可纲给他吓了一跳,齐声反问,何可纲问的是“那北京城如何是好?”赵率教问的却是“走去何处?”祖大寿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咱们回辽东去!”何可纲听他此话,略有动容,张了张口,瞧着赵率教没说出话来。赵率教阅历比两人多之甚多,略微一想,当下道:“不妥。且不说咱们走了之后京城守备空虚,靠三大营同山西那些草包兵,不过半月就要给虏兵破城;就是咱们回归辽东之后如何自立,也是个天大难处。我曾听得桓总兵说,咱们辽东造枪炮用的石膏是从山东运来,煤铁是从通蓟运来。倘若私自带兵回辽,朝廷必然目为叛乱,到时派兵征剿,咱们辽兵都是精锐,倒不怕同朝廷的兵打硬仗,可是石膏煤铁必然断了来路。到时虏兵再来夹击,如何自处?难道去投降了皇太极么?”
何可纲恍然大悟,道:“确是不可。祖大人,这话咱们几个私下说说无妨,可别让旁人听了去,酿成大祸。”祖大寿默然低头,再不说话,心中却已是默默打定了主意。现下守城的辽军之中,除袁崇焕亲部之外,大部是自己与桓震的部队。何可纲所部多在二程援兵之中,赵率教的山海关兵历经血战,已经所剩无几。而桓震前些天给督帅遣往山海关去调兵,他的部队也归自己暂管。倘若他祖大寿要走,那等于是将整个辽军抽空了十之**。可是赵率教所言也并非全然无理,辽东离了煤铁便无法造炮,没了大炮,怎么抵挡鞑子铁骑?何况辽东所用粮草,也有大部是从山东、关内运来,倘若此路一断,整个辽东就只有饿死的份了。
道理虽是如此,可是他实在呆不下去了!当年自己犯了过错,本来要削官问罪,是袁崇焕一力挽救,这才有他祖大寿的今日,就算他不存感恩之心,也不能将这些年来的同袍之义置于不顾;就算这些都是空言,可现在皇帝疑忌,满桂寻衅,京人殴詈,这北京城下,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与赵、何二人多言。回到自己驻地,便开始安排回辽之事。
当夜三更,正是月黑风高之时,祖大寿下令三军开拔,绕过虏兵驻扎的南海子,径向东行。他出发之时并没说明是向何处开拔,走了一程,辽东官兵多有猜出的,可也都不说破。七千余兵偃旗息鼓,在黑暗中蜿蜒东去,只留下一座静得犹如死地一般的北京城。
行出十数里地,快手来报,道是前面有一彪军拦在路中,仿佛是何可纲何大人的部下。祖大寿心下一紧,暗想自己小心翼翼,终于还是给他发现了。赶到队首,只见前面黑暗之中果然隐隐似有一支部队。对方不曾打得火把,祖大寿借着黯淡星光瞧去,当先一骑,似乎便是何可纲。
他咬了咬牙,心想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当下催马上前,叫道:“何总兵来得好快。”
一百零五回
十二月初四日凌晨时分,何可纲带着本部七八百官兵,悄没声息地掩在前路,挡住了祖大寿东归之途。就在同一时刻,后金大兵屯驻的南海子,金汗皇太极的大帐之中,正在谋划着一场大役。骑士们白日骚扰了明垒一日,回得营来,吃饱了四里八乡抢来的粮食猪鸡,纷纷倒下休息。皇太极的主帐之中火把通明,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满汉将官分列两边,都是静静地望着他们的大汗。
皇太极一只手悠闲地搭在红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扣击,指节与坚硬的红木相触,发出悦耳的声音。原本自己与部下将领一样,坐的都是草墩,这张红木太师椅,还是部下扫荡一个田庄的时候给他搬了来的。坐在椅上,舒适之余不由得心生惕惧,明朝的皇帝官员,就是因为日子太过舒坦,才会这么给自己一路直捣京城,前车之辙,不可不鉴啊!可是坐上这椅子,却能让他俯视群臣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就是大汗与皇帝的区别!
摇了摇头,皇太极收回思绪。他知道再继续想下去,必定又会转移到几个议政贝勒的事情上去,那是除却袁蛮子之外第一等叫他头痛的大事了。现在实在不宜多想这些。背着手站了起来,皇太极威严的声音开始在大帐之中回荡:“咱们突入明境,已经一月有余。现下虽然兵逼明京,可是要攻下京城,绝非甚么易事。我知道各位都是女真的赤血好汉子,可是咱们就这么每日搦战,明军只是坚守不出,那又该当如何?”
他虽然在问众将“该当如何”,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宁完我看得明白,心中早有计较,偏头瞧了达海一眼,见他微微颔首,这才躬身出列。刚要说话,却给莽古尔泰的粗豪嗓门硬生生地堵了回去:“这有甚么?明猪如草芥耳,大汗何须如此忧心!明日看俺带一万精兵,亲自打破北京城,捉住明猪的皇帝,给大汗做一份小小年礼!”过年乃是女真族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往往部落同庆,举家欢乐。此时已入腊月,眼看再有二三十天便要过年,女真人虽然剽勇好战,却也想与家人团聚。军中不论官兵,都盼着早日攻破了明京,班师回归。是以一听莽古尔泰这等豪言壮语,众将大都随声附和,一时间大帐中一片慷慨激昂的请战之声。
群情激越之中,只有三个人不动声色。一个是达海,一个是宁完我,剩下一个却是黄杰。皇太极一一瞧在眼里,挥挥手叫各人安静,瞧着宁完我道:“宁完我,你要说甚么,这便说罢。”宁完我打了个千,俯首道:“臣的拙见少后再说不迟。现下臣想请大汗听另一人的说话。”皇太极哈哈一笑,问道:“谁?”宁完我是范文程亲自推荐之人,所谓爱屋及乌,大汗对待这个汉人奴隶,总也有几分客气。
宁完我又打了一千,指着黄杰道:“便是此人。”黄杰闻听,连忙过来行礼。他自从投了后金,一直便跟随在宁完我身边,做一个无职无品的小小书吏,此次皇太极大会众将,原没他的份,宁完我不知为何却带了他来。
皇太极毫不意外,重又坐了下来,淡淡的道:“哦?我记得你不是前日来投奔的那个汉人么?你有何话说?”黄杰强压心跳,叩头道:“小人蒙大汗不弃收留,宁大人待若父母,总思补报万一……”皇太极不耐烦起来,摆手道:“你们明人讲话,总是这么罗里八嗦。”黄杰又是连连叩头,道:“是了定神,说道:“小人得宁大人教诲,对于眼前局势,却也略有所想。”瞧了宁完我一眼,续道:“小人以为,京城易守难攻,不如弃之南下。”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一片议论。莽古尔泰大叫道:“你这怯懦的汉猪!咱们女真的勇士,有甚么坚城是攻打不下的?”说着拔出腰刀,要来斩击黄杰。
皇太极怒喝道:“放肆!”莽古尔泰一怔,举刀之手悬在半空,脸色胀得通红。他没料到,大汗竟然为了区区一个汉人书吏如此呵责自己,这叫他莽古尔泰的面子朝哪里摆?愣了片刻,大叫一声,手臂用力一挥,将腰刀插入了地下,大步离去。
皇太极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自问黄杰道:“何以见得?你起来细细分说。”黄杰拜了一拜,这才起身,道:“前些日大汗以反间之计瞒骗皇帝,此刻料已成功。只是皇帝虽然中计,心中对于袁崇焕未必毫无留恋之情。再者朝堂之上人才济济,可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识破了大汗的计谋。”他说到这里,偷眼瞧瞧皇太极神色,见他并无不悦,这才续道:“小人以为,此时大汗不妨烧上一把火,替袁崇焕坐实了罪名,叫皇帝不敢再行起用。”
皇太极脸上笑意愈胜,点头道:“不错。只是这一把火要如何烧得起来,众将可有良策?”他这一句话,是对着所有人发问,可是却并没一人回答。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任是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个汉人必是早已得了大汗的授意,特地当着众人之面演一出双簧的。哪个不识好歹的再去为难黄杰,那不如同为难大汗一样么?皇太极见众人都不说话,笑道:“你们不说,我自己来说。”
回身指着背后悬挂的京畿大图,道:“这一把火,不在京城之下烧,却要到这里去烧。”说着手指在北京以南大兴、宛平、良乡一带划了一个半圆。
众将面面相觑,都是十分不解。达海鼓掌道:“大汗此计妙极!离京南奔,一则可以避援兵之锋,二则京畿周围草谷早已打尽,也须别寻粮秣;三则更可以叫明皇以为我军失了袁崇焕这个内应,因此不敢攻城。明皇疑心病犯,必然将蛮子重重治罪,不复起用。那时我军再还京师,还有谁能撄锋?一石三鸟,妙啊,妙!”
皇太极笑道:“正是如此。来呀,传令三军,即刻造饭起营,先向东南袭高丽庄,再向西绕奔大兴!”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宁完我与黄杰两人留了下来。宁完我指着黄杰道:“大汗,臣观此人实在是可用之才,此番咱们的布局,他虽然不曾参与,却是一点便通,撤兵离京之计,也是他提出来的。以此人之才居一书吏未免可惜,臣愿以本身官职想让,求大汗成全。”皇太极哈哈一笑,道:“那又何必?你这个榜式得来不易,且是范先生辛苦替你求来的,你若这么白白扔了,以后拿甚么脸去见他?”宁完我道:“选贤与能是臣子本分,何敢在乎一己得失而误了国家大事。”皇太极大悦,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既入直文馆,便是我家智囊,此身此职已非自有,岂可轻易说让便让?”想了一想,道:“既是你一力荐举,便着他在鲍承先部下做个备御罢。”(女真八旗实行三级管理,二百丁为一牛录,置一牛录额真,五牛录为一甲喇,置一甲喇额真,五甲喇为一旗,置一固山额真和二员梅勒额真。天命五年序列五爵,牛录额真称为备御,是比三等游击还低一等的武官。)鲍承先也是汉人,更是宁完我入朝时候亲自荐举的,现下大汗叫黄杰在鲍承先部下任职,那分明是对自己莫大的优宠,更显得心胸宽广,不怕汉人结党。宁完我心中激动,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黄杰连忙跪下谢恩。忽然莽古尔泰大吼大叫,闯了进来,说甚么也不肯随大军撤走。皇太极微微皱眉,冷冷的道:“那么你要如何?”莽古尔泰挺直了腰,大声道:“我有本旗万名勇士,足以扫平北京,活捉明皇。到时候瞧是谁的脸上无光!”皇太极哼地一声,道“是你自己要来的呢,还是给人煽动来的?”
莽古尔泰脸上一红,皇太极的这句话确实说到了他的要害。方才听说大军向东南开拔,莽古尔泰虽然不情不愿,可是也并没起过孤兵留下的念头。真正促使他向皇太极叫板的,是十四弟多尔衮的一番话。说起来多尔衮也并没怂恿他分兵攻打京城,只是大谈明京守兵如何脓包,北京城如何不堪一击,袁蛮子去后皇帝必定沉不住气贸然出战,等等之类,听得莽古尔泰怦然心动:现下围城一月而不能下,全是因为袁蛮子的坚壁固守之策。倘若真如多尔衮所言,袁蛮子给大汗的反间计害死,皇帝挥兵出城,两军战于平原,那还不是刀切豆腐一般地轻而易举?
皇太极不敢攻城转兵南下,北京城却给自己打破了,倘若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到时他皇太极的汗位可就不那么稳当了。只是多尔衮说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北京城当真能够打破么?莽古尔泰的心里也不是全然有底。这个排行十四的弟弟,虽然也是一旗之主,平日对皇太极却总是八哥八哥地十分恭顺。去年他出征察哈尔,立下了大功,还得了墨尔根戴青的封号。有时候莽古尔泰甚至觉得,在十几个弟兄当中,最有能耐的不是现下的大汗皇太极,也不是自己莽古尔泰,更加不是老好人一般的大哥代善,却是这个年方十八便博得了聪明王之号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
一百零六回
莽古尔泰虽然给皇太极说中了心事,可是他自诩义气为先,决不肯在老八面前说十四弟半句坏话。当下摇摇大脑袋,瓮声瓮气的道:“我莽古尔泰做事,并不用旁人来教。”有意无意之间,还横了宁完我与黄杰一眼,心中对于皇太极每逢大事必问汉人谋臣的这个习惯,十分不以为然。
皇太极瞧着这个桀骜不逊、张扬跋扈的三贝勒,一时间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只想拔出刀来,一刀斩落他的头颅。可是皇太极毕竟是皇太极,虽然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淡淡的说道:“军令已下,你想抗令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压将下来,莽古尔泰脸色就是微微一变。他们四大贝勒本来平起平坐,可是皇太极登位以来却在一步步地削减代善、阿敏同莽古尔泰的权力,现下更搬出军令如山来对付他了!这怎能不叫他恼火?然而他跟从先汗努尔哈赤征战多年,深知军令一出不得违抗的道理。前者广渠门大败,皇太极不知是要袒护儿子豪格,还是安了别的甚么心思,竟没拿自己怎样。若是再有半句怨望之言,可不又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借口么?
闷闷哼了一声,便要退下。宁完我恭恭敬敬地道:“贝勒爷慢行。”瞧着莽古尔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对皇太极道:“倘若我全军骤然撤围,北京守将必然疑心其中有诈。”皇太极点了点头,反问道:“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他因了范文程之故,对待宁完我也十分客气,现下范文程不在身边,宁完我的意见是不可不听的。宁完我道:“大汗不如效阿敏故事。”
皇太极一怔,继而大笑道:“知我者惟范先生耳!”宁完我只道他想念范文程,一时口误,也不在意。当下皇太极下令,叫莽古尔泰本部正蓝旗不必随着大军起行,而是留下继续围城。传令之时,格外强调四个字:“困而不攻。”
黄杰随着宁完我走出主帐,一个转身挡在宁完我面前,跪了下来,大声道:“大人再造之德,某必不敢忘。”宁完我连忙伸手拉他起身,笑道:“自古君臣相需,大汗虽然天纵英才,总要臣子辅佐,方才克定大事。选贤与能是完我的本分,何谢之有?”黄杰连连称是,说了些漂亮话儿,话头一转,道:“三贝勒未必能如二贝勒一般。”宁完我微微一惊,偏过了头去,眯着眼睛瞧了黄杰片刻,笑道:“何以见得?”黄杰连忙谢罪,道:“杰自归降以来,也曾听人议论纷纷,说莽古尔泰、阿敏等人常有不臣之心?”宁完我面不改色,目光飞快向左右一扫,道:“为人臣子,不得妄论主上家事。”黄杰截口道:“贩夫走卒家事为家事,天下之主家事为国事。”宁完我再不说话,只是默默与他并肩而行,忽然脱口问道:“我请大汗留下莽古尔泰,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黄杰摇了摇头,道:“杰愚钝不明,请宁大人指教。”宁完我笑道:“你如何愚钝不明,在我面前不必装腔作势,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大汗效命,还分甚么彼此。”黄杰俯首道:了宁完我一眼,道:“二贝勒生性谨慎,当初虽然与袁崇焕两军对峙,却始终不肯轻出。三贝勒莽撞暴躁,倘若离了大汗辖制,说不定咱们大军今日南下,他明日便要挥兵攻城。”宁完我捋须微笑,心想此人聪明有余,只是阅历心机不足。他却也不加解释,只叫黄杰速速去鲍承先处报到,自己倒背双手,扬长而去。黄杰瞧着他渐行渐远,终于在视线之中消失,这才离去。
宁完我与皇太极都已料准了莽古尔泰的性格,只要皇太极率领主力离开京城,他必定按捺不住,挥军攻打。那时倘若给他侥幸攻破了北京,也是不遵将令的抗命之举,功过相抵不说,还耗损了正蓝旗的实力;倘若明军坚壁固守,莽古尔泰攻打不下,更可以借机治他的罪。长久以来皇太极便将战功彪炳的三贝勒视为自己汗位的第一大威胁,有了这等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怎会白白放过?然而同时他们也都在担心着北京城里的动静,虽说范文程的计策瞧起来天衣无缝,可是谁知道崇祯皇帝究竟会不会上当?
十二月初四日五更未到,就在鞑子大军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北京皇宫门外已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为首的自然是几个朝臣,韩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光,御史刘一燝,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等等,后面的四五十个却有些出奇,当先是一个戎装将军,瞧服色只是个游击模样。身后跪着的却是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一大群人,年龄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大约是天气太冷,给清晨的冷风吹着了,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那游击给孩子哭得不胜其烦,一个大巴掌摔将过去,孩子吃了打,哭得更加厉害。那妇人一面努力拍哄,一面责怪丈夫不知轻重。
那游击冷笑道:“甚么轻重?现下督帅给奸人诬陷下狱,咱们却在外头逍遥自在,甚么是轻,甚么是重?我说将督帅好好保了出来才是第一要紧,小儿无知哭闹,你也不明白么?”他妻子不再答话,低下头去哄孩子。韩爌扶着成基命的肩头站起身来,走到那游击身旁,俯身问道:“你是袁崇焕的部属?你叫甚么名字?”那游击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末将是袁大人麾下游击,姓何,名之璧。”韩爌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罢。天气太冷,莫叫女人孩子受了寒气。”何之璧红着眼睛道:“末将不愿回去。今日此来,便是要恳求陛下,用我全家四十六口来换袁大人出狱。”说着一把抱住了韩爌的双腿,语带哭音,叫道:“韩大人,末将知道你与督帅有师生之谊,求你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哪怕是要了我阖家四十六人性命,只要放督帅回去重行带兵,何某并无半句怨言!辽东将士离不得督帅啊!”
韩爌默然,轻轻挣脱他手,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回成基命身边,艰难地跪了下来。成基命望着他道:“韩大人,天气阴寒,你素有腿疾,何必与我等一同捱冻?”韩爌苦笑道:“韩某年事已高,正如风中之烛,区区残命,早不足惜。”他心中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出,自己的这个门生袁崇焕,正在年富力强有功于国的岁数,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丢命?可是说实话,他确乎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腊月的风肆无忌惮地从他官服的领口、袖口钻进来,他的膝盖跪在地下,似乎已经没了知觉。跪宫门这种事情,仿佛当年自己是干过一次的,那还是万历爷的时候……
“韩大人,韩大人?”一阵叫声将他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定睛瞧去,却是周延儒。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人左手中拎着一个木桶,外面裹着棉胎,右手提着一柄木杓;另一个却捧着一摞细花瓷碗。周延儒对两名小童一挥手,那拎桶的小童当即将桶打开,伸杓搅了几搅,舀出一碗姜汤来。
周延儒接过姜汤,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碗给韩爌,又捧了一碗给成基命。两人都接了,端在手中,并不便饮。周延儒又去给刘一燝端汤,刘一燝却不伸手去接,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周延儒一番,猛地手臂一挥,将碗打得飞了起来,一碗热汤尽数溅在周延儒身上。刘一燝犹不解气,跳起身来,劈手从小童手中夺下木桶,举将起来,照定了周延儒头顶泼将下去。姜汤是周延儒特地带来,热气犹盛,这一从头倒脚淋将下来,把个周侍郎烫的呲牙咧嘴,幸好一路上已凉了不少,不曾皮开肉绽。
周延儒给他泼得一时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韩爌、成基命等人也没料到刘一燝竟然如此暴烈,也都愣了片刻,还是成基命先回过了神,想要伸袖子替周延儒去揩,忽然想到身上穿的乃是朝服,一只手停在空中,不知是该当抬起还是放下。
刘一燝怒视周延儒,正要继续发作,忽然隆隆几声宫门开启,一个太监走了出来,大声宣旨道:“今日免朝!”韩爌、成基命面面相觑,他们约好了一齐提前在宫门跪候,便是要在早朝之前请求皇帝明察袁崇焕之事,没想到陛下竟然下旨免朝,这在他登基以来可是绝无仅有之事,一时间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没了主意。
周延儒这时也清醒过来,一名小童脱下自己外衣,给他擦拭干净了。他却不动怒,笑嘻嘻地对刘一燝道:“怒气伤肝,刘大人保重身体要紧。”瞧了瞧复又紧闭的宫门,道:“陛下今日既然不朝,那么下官就此告辞了,礼部衙署事多,延儒还要回去办公。”说着向几人团团一揖,洋洋自去。韩爌明知他是前来示威,却唯有心中苦笑而已。对刘一燝道:“季晦,今日实在是你太过冒失!此人奸猾多诈,却又甚得陛下信任,你一再触怒于他,难道不怕他在背后……”
刘一燝冷笑道:“人生七十古来希,一燝早已活得够了。他姓周的再怎么利害,可也管不着我转生投胎!”韩爌早年与他共事多时,晓得他是这等疾恶如仇的脾性,心想那周延儒必不甘心仅参袁崇焕一人,自己是他座师,想必也难逃一劫。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劝旁人,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左右刘一燝倘若遭劾,总是要极力伸救的。
一百零七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虽然迟了一天,还是要祝各位中秋快乐:)
前几天处理了一些个人的事情,一则不方便上网,另一方面我也有些后续情节上的问题要考虑清楚,所以就没更新。今天这回算是补送的中秋月饼罢,呵呵。
另外特此声明,环佩相将并非指桓震同颜佩柔,完全完全没有关系!只是偶然音同而已。
当下一干朝臣三三两两,一面互相议论,一面渐渐散去。只有何之璧一家四十多口老小,仍是跪在瑟瑟寒风之中,任凭韩爌百般劝说,禁卫如何踢打,怎么也不肯挪动半步。韩爌眼见他如此固执,也只有摇头叹气而已。他一个堂堂次辅,原无须为这区区一个游击的家口性命担忧,可是袁崇焕乃是他的门生,何之璧只是个下属,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论私自己为人之师,论公自己是国家的次辅,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袁崇焕壮志难伸,鞑子趁虚而入,这又算作甚么?百感交集之下,只想与何之璧一同跪了下来,用自己这顶乌纱同这颗白头,换袁崇焕一个平安无事。
可是他却不能那么做。大明朝没了一个游击还有百个千个,倘若没了一个韩爌,朝廷之中就更加是周温之流的天下了。那等专会调唆陛下的小人一旦当了政,死的又何止一两个袁崇焕?
桓震远远站着,瞧着韩爌上了轿子,这才转头对傅山道:“青竹,(注:有人问傅山是否就是傅青主,答曰正是。傅山原名鼎臣,字青竹,后来改名山,字青主。所以给他改了名而不改字的原因,一是因为我懒得多写一个字——同理可证桓震的名字也是单名——二是我比较喜欢青竹而不喜欢青主。七剑我并没看过,所以不知道里面的傅青主是何等形象。)你瞧见了罢?倘若你我落难至斯,可有部下至交肯为我们陪上家口性命么?”傅山面露疑惑之色,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摇头道:“不能。”桓震指着远处伏地痛哭的何之璧,徐徐道:“袁崇焕便能。”感慨万千的道:“我从军辽东两年以来,便有一年多时日是在他的部下。督帅此人,虽然偶尔性子急躁,可是每逢大事总能冷静盘算,料敌先机,待部下又是推心置腹,更加难得的是戍边报国的一腔热诚之心。说难听些,咱们朝廷中这些大小官吏,能如袁崇焕那般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当真是半个也无。”
傅山默然不答,桓震俯身在地下拔起一束枯草,道:“青竹,你瞧这草,咱们京城四围的老百姓,烧火做饭都是这等的柴草。可是你说,一把枯草,放在炉膛之中,能自己燃起来么?”傅山不明他所指,只是摇了摇头。桓震寻两根枯枝夹了草把,从怀中掏出火折,晃亮了火,凑了上去。冬日天干物燥,草把遇火即燃,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在黎明晨曦之中将两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桓震瞧着那草把渐渐燃尽,忽然道:“倘若方才我将火种抛在地下,那么此刻恐怕已经烧将起来了。”傅山点头道:“那自然是。”桓震又道:“但若没有这第一把火,这片枯草便永远是枯草,哪怕日久腐烂,埋在泥土之中,也都只是一堆枯草而已。”瞧着远方城头,悠然道:“袁崇焕虽不是甚么救世菩萨,却是我大明朝的第一把火。”
傅山摇头道:“兄长的意思弟明白了。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都在传言袁崇焕通敌卖国,难道当真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桓震正色道:“若有通敌,那便是整个辽东一起通敌;倘若卖国,也是整个辽东一起卖国!”傅山一惊,虽然明知此话不可能是真,却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桓震舒了口气,道:“我这两年来在辽东见过了许多人,都是给鞑子虏劫得家破人亡,愤懑之下从军杀敌的。战阵之中刀光血影,却没一个怕死退后的。他们可以抱着通天炮冲入敌阵中去,你我扪心自问,可能做的到么?这样的士兵早年便有,可是为什么直到近两年来咱们战事才有转机?像杜松那般的人,他不是去点燃辽东的遍地火种,却是要将原本燃着的尽数吹熄!”
傅山略略动容,心想怀抱通天炮与鞑子同归于尽,那该要何等的大勇无畏,换了自己,确乎是办不到的。尽管如此,也不能便说袁崇焕丝毫没有嫌疑。京中的传言说得生龙活虎合情合理,实在叫人不得不信三分。对桓震这个兄长他向来尊敬,坚信他决不会与国贼同流合污,可是难道他便不会同样给袁崇焕骗了么?
桓震心中明白,自己再是说得慷慨激昂,傅山也不会全信。京中官员距离辽东本来就是悬隔万里,再则平日关心辽事的又是少而又少,出事之前上至万乘之尊,下至市井挑夫,大家一个个都以为有了袁崇焕便是天下太平,待得周延儒奏本一上,听说袁崇焕也靠不住了,立刻天下太平转而变成天下大乱,数日间京城之中人人都失去了理智。这等情形之下,要想凭几句话便挽回时势,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他也不再废话,瞧了内城门一眼,道:“咱们走罢。”一路之上两人都是默默无语,傅山是极力琢磨兄长方才的一番说话,桓震却是低了头在想自己的心事。自从初一日袁崇焕下狱,至今已经过了三天。崇祯皇帝虽然有旨叫他仍然统领辽东本部兵马,可是却始终不准他出城,也不许辽兵入外城屯扎。事情做到这等地步,任是白痴也知道皇帝已经不放心将兵权交在他手中了。现在自己的亲部军马,应当是祖大寿代管。那天袁崇焕召见,祖大寿并没一同前来,或者只是偶然间崇祯皇帝忘记了,也可能是别的甚么无法猜想的原因,总之现下整个辽东的精锐有十之**掌握在祖大寿手中了。
祖大寿会不会如同自己所知的那样带着援兵撤回关外?照崇祯的性子,他既然将一味避战的袁崇焕打进了镇抚司大牢,那么催促守军出战也是迟早的事情。满桂可不就要给他的莽撞行径害死了么?若是祖大寿不走,恐怕难免奉旨与鞑子兵硬干,那时候**千人可决不够拼的。屈指算算,再撑个不到十日,二程援军便可以赶来,那时有人有枪有炮,鞑子便不是那么难以对付。可是皇帝能放任辽系将领继续坚壁不战么?
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无语,自己一个给皇帝架空了的将军,想这些还有甚么意思!可是倘若他不去想,恐怕整个大明朝便没有人能想了。袁崇焕早已下了狱,这副担子他便不想挑也得一肩挑起。既然不能出城,不能带兵,那便在城里想法子。要他再如以前那般坐看历史发展,那是万万不能。
韩爌,钱龙锡,成基命,他将朝廷中数得上的大臣一一过了一遍,发现此时此刻愿意出来替袁崇焕开脱的人固然不少,可真正能够动摇崇祯皇帝心思的,却是半个也无。崇祯的脑中既已灌入了周延儒的一套说辞,若能再听得进别人的说话,那他也不是崇祯了。
想到周延儒,忽然一凛,禁不住冷汗潺潺而下。在他的记忆之中,借着太监密报之东风,两次上本参袁崇焕的,不是周延儒,而是温体仁!连忙一把扯住傅山,急急问道:“青竹,这次陛下查办袁督师,可是因为两个从敌营逃回的太监告密?”傅山茫然不知所对,疑惑道:“甚么太监?”
桓震一颗心狂跳不止,大叫糟糕,自己因为预知历史,反而陷入了历史的圈子之中不能自拔,却不曾想到历史本是活的,略有些微变化便可能导致整个面目不同,一味执着于所知道的历史,反而令他不能好好看清局势了。
他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量。既然不曾有太监告密一说,那么可知皇太极必定是用了旁的法子行这一条反间计。他用的是甚么法子?周延儒何以会充当了这个发难的角色?可是黄杰怎么全然不曾回报?要么是他去到虏营之前此计已行,黄杰只知道袁崇焕给反间计陷害,却不知详细情形,自己送他出去之前已经对他说明皇太极将要以反间计加害袁崇焕,他必是以为自己既然知道,那便无须冒着危险传递消息;另一种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黄杰弄假成真,当真反了过去。从前自己脑中有了思维定势,只觉皇太极行反间必要靠太监,因此对黄杰不加回报这件事情并没格外留意。现下回想起来,不由得直骂自己该死。
傅山见他脸色苍白,虽在寒天仍是冷汗直冒,不由得关切道:“兄长还好么?”连问了几声,桓震回过了神,这才觉得手掌大痛,原来方才心惊之下,不由自主地十指紧握,指甲陷入了肉中。他也不管这许多,伸手用力拍拍脸颊,大声道:“无事!”那一瞬间他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以往所知的历史是如何,以后的事情又会如何进展,再也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将来的每一步路都要自己去走,前途是明是暗,是风是雨,已经不是几本历史书,一部《袁崇焕评传》所能决定的了。
一百零八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半路上桓震便要与傅山分手,傅山明知他是有事不欲给自己知道,也不多问,只叮嘱他京中耳目众多,万事须得小心,随即自回衙门去了。桓震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歉疚,暗暗下了决定,现在虽然仍须瞒着义弟,但当自己临死之前,务必将整个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他别了傅山,第一个想见的人却是温体仁。原本照道理来讲,该当去访与袁崇焕关系较好的韩爌、钱龙锡等人才是,但他昨日已然见过余大成,照他所说,这几日朝廷之中上疏弹劾韩钱等人的官员愈来愈多,大有船破偏遇顶头风之势。落井下石本来是中国官宦场中的拿手好戏,袁崇焕一旦倒霉,他的座师韩爌,一直庇护他的钱龙锡都要牵连进去,这倒没甚么奇怪。可是那些攻击韩钱内阁之人,却往往又是当年定逆案之时侥幸未在案中,又或是未受重处的阉党成员。这就难免叫人生疑了。想来想去,恐怕是背后有一个主脑人物在那里就中谋划支使,须得先将这个主脑揪了出来,才好对症下药。
官场之事他虽不如何精通,却也知道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政敌相互攻击,罕有一开始便自己跳将出来的,想来那周延儒也不过只是旁人手中的一粒棋子罢了。但他背后那人究竟是谁?现下朝廷之中分成两派,一是内阁首辅钱龙锡、次辅韩爌、大学士刘一燝、成基命,这一派是倾向保袁的;另一派表面上便是以周延儒为首,弹劾袁崇焕的,那温体仁虽然不曾出面,想也不可能全脱了干系。只是难道就这么贸然撞上门去,劈头质问于他么?到时候怕不又落一个袁党的罪名,将自己牵连进去。
一头走,一头沉思,忽然身子给人撞了一下,脚下不稳,打了一个趔趄。回头看时,却有许多人向着城门涌动而去,不知是做甚么的。桓震心中奇怪,随手扯住一个货郎,问他出了何事。那货郎一面伸头张望,一面不耐烦道:“你没听说么?今日要在城门楼烧杀袁崇焕,咱们都是去瞧热闹的。”
桓震大大吃了一惊,顾不上同他多说,飞步顺着人流奔去,只见城门下聚集着许多屠沽之辈,大家围做一个圈子,圈子中央摆了一张高台,台上安了一具木架,架上缚着一个草人,就如真人一般大小。木架旁边站了一个黑面黑须的粗汉,手中擎了火把,大声对着人群叫道:“投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所谓投者,逮也。当时北京确有这一句民谣,见于《烈皇小识》]”围观众人轰然而应,齐声大叫道:“投了袁崇焕,鞑子跑一半!”一个锦衫少年嬉笑道:“那么今日烧杀袁崇焕,岂不是明日鞑子便全军退去?”那黑面汉子不假思索,随口答道:“那个自……”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连忙闭紧嘴巴,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
那锦衫少年又笑道:“好啊好啊,大兵压城,一群豪杰壮士不懂得从军杀敌,却在这里烧稻草玩儿,大明朝果真有出息!”那黑面汉子气得一张脸黑里透红,忍不住跳下台来,要寻那少年厮斗。围观众人兴致勃勃地叫起好来,桓震暗暗替他担心,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头援手,却见那少年背后清一色四个短打汉子挺身上前,挡在那少年身前,似乎是家丁护院一流人物。那黑面汉子估摸一下对手得个头,自忖决难取胜,悻悻然唾了一口,一头骂,一头跳上台去。
那少年哈哈大笑,道:“所谓孱头太岁,打死老虎,自家没胆子出头露面,只在背后屑屑嗦嗦贼特兮兮,真真毫无趣味!不如系系特算哉,哈哈,哈哈![大意是骂那黑面汉子自己没本事,只晓得打袁崇焕这死老虎,在背后偷偷摸摸,不如去死好了]”桓震听他说话古怪,不由得便留上了意,不住偷眼瞧他。只见他二十上下的年纪,衣着很是华丽,说起话来一口吴苏侬语,偏又是尖酸刻薄,句句带刺,倒着实像个富贵公子的模样。
那黑面汉子自知口舌之利远不能及,又不能出手殴打,只得强忍怒火,佯作不闻,对着围观众人道:“咱们今日便在此处咒杀了那姓袁的贼子,这草人上头写了袁贼的生辰八字,草人点燃,袁贼呕血;草人烧尽,袁贼一命呜呼!”桓震又气又笑,懒得再看下去,便要离去。就在转身之际,视线与那锦衣少年的一个护院相触,蓦然间心里一动:此人好生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那护院见有人瞧着自己,自然也打醒了精神留心。忽然间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单膝跪了下来,道:“原来是桓大人驾临,小的们不知,多多得罪!”桓震见他果然认得自己,却仍是想不起他姓名来,只得胡乱寒暄几句,拉他起身。那护院见桓震一头雾水的模样,笑道:“桓大人莫非不认得小人了么?”桓震尴尬一笑,还没出口相询,只听他道:“小人便是当年春华楼的金文彪,大人那时不是常来光顾么?”
桓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怪道我瞧着眼熟得紧。怎么,你现今不在春华楼做事了?”金文彪道:“多蒙大人挂念。一年半前春华楼的老板家里出了事故,收了铺子回乡,小人也就另谋生路,现下在翁老爷家里做个护院。”指着那锦衣少年道:“这是我家少爷。”那少年微揖为礼,自报姓名,叫做翁乾,字骥才。桓震也道了身份来历,请教他家世,原来他是广东潮州人,父亲名铣,是天启乙丑科的进士。翁家虽然有的是钱,翁铣脾气却怪,无论如何不肯贿赂权要,谋求晋身之路,是以只做了数日小官,便挂印回家,一直在京闲住。
客套几句,问道:“方才听翁公子嬉笑怒骂,莫非也对袁崇焕之下狱不以为然么?”翁乾翻他一眼,轻笑道:“在下一介白衣,何敢品评朝政?”桓震明知他虽然如此说话,心中却定是有了成见。当此满城风雨,人人要生吃活剥袁崇焕之际,他却偏逆流而上,跳出来讲上几句牢骚怪话,这种愤青他在当代见过数不胜数。想是碍着自己锦州总兵的身份,不便对自己多谈罢了。
翁乾淡淡的道:“家严有命,午时过后不得入门。时候将近,请恕在下无礼了。”又是微微一恭,掉头便走。金文彪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追在后面。
城门下仍是一片喧闹,那黑面汉子大叫点一把火五个铜钱,围观之人居然多有响应,叮叮当当地掷了不少铜板在台上。桓震不愿再看这等闹剧,排开人群,抽身离去。半路上绕道走了一趟李经纬的丽冬院,向老鸨借几百两银子。那老鸨一脸不情不愿,割肉一般地叫乌龟负着沉甸甸的一包五百两[确实是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换算成今制大约有四十斤上下]现银去左近山西票号兑了银票。桓震亲笔留了借条,将银票揣了,往温体仁家去。
温宅的门房正在那里打盹,听说右佥都御史、锦州总兵官桓大人亲自来拜,爱理不理地踱将出来,张大了口打个呵欠,傲然问道:“何事?”温体仁时官礼部尚书,是正二品官,比桓震的四品右佥都御史足足高了四个品级,就连区区一个门房,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桓震堆起笑脸,低声下气地在他手中塞了一锭银子。那门房见钱眼开,立时眉花眼笑起来,脚不沾地的跑进去通传了。
不多时出来回报,说温尚书在偏厅传见。行过了上下之礼,桓震笑嘻嘻地开口道:“大人主理礼部之时,下官已然出京,未及道贺,实在罪过!”温体仁笑道:“哪里哪里,桓总兵有功于国,此次又是率兵驰援,行将重用,该当是咱们在京的文官给桓总兵道贺才是。”桓震忙道:“大人言重了,下官食国家俸禄,当为国家分忧,何敢居功。”两人你来我去,互相吹捧一番,温体仁便叫端茶[按明代礼仪,客来端茶,送客点茶,点茶就是添开水,与下文三点三不点不是一个意思]。桓震趁势掏出皮纸裹好的银票,笑道:“前日有一个浙东下属返乡,回来时给下官带了些明前龙井,可是西湖畔的正牌货,下官不敢自专,特地送些与大人,聊为薄意,望大人勿弃。”
温体仁接在手中,两指捻了一捻,揣入袖中,道:“张涞诗云:‘南高云雾密,龙井入喉香。’莫非真是云雾愈浓,愈能产出好茶么?”桓震想了一想,答道:“大抵如此,若庐山五老峰与汉阳峰,终年云雾不散,所出云雾茶便是上上之品。”温体仁哈哈一笑,道:“本官恰好也有些武夷茶叶,要请桓总兵品一品看。”说着对仆人低声吩咐几句,不消片刻,几个家童捧着茶盘鱼贯而上,将茶碗放在两人面前。
温体仁举起茶碗,掀了一掀,道:“桓总兵可知道茶有三点三不点?”桓震摇头道:“下官愚鲁,请大人赐教。”温体仁自得一笑,道:“三点者,茶新泉甘器洁为一,天气好为一,坐中客佳为一;反之是为‘三不点’。正所谓‘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佳’,今日幸与桓总兵相识,安得不点乎?”
桓震给他弄得摸不着头脑,心想此人收了银票,当知我为何而来,大谈茶经又是甚么意思?只听温体仁道:“本官素知桓总兵赤心为国,不遗余力。今日与桓总兵一见如故,果然不虚平生。”说着叫家童点茶。桓震明白这是送客之意,若再不走不免显得无赖,虽然心中尚有偌大一个疑团,也只得告辞出去。
出得温宅,走不几步,拐过巷子,忽然面前闪出一人,手摇纸扇,口角挂着一缕谑笑,阴阳怪气的道:“桓大人银子送得好啊!”
一百零九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请各位参与投票**
桓震吃了一惊,定睛瞧去,却是不久前刚刚认识的翁乾。一时间不由得心里满是疑惑,这人难道打从分手之后便一直尾随自己,又在温宅外面候到这个时分?他这么做却又为了甚么?自己身为带兵之人,私底下去拜访朝廷官员,虽然并不触犯律条,究竟是瓜田李下的勾当。现下已经给他瞧见了,是要硬着头皮一口否认,还是索性直承其事?
他脑中一片雾水,脚下便不由得顿了一顿。就在这么略一犹豫的工夫,翁乾已经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作了个揖,叫了一声桓大人。桓震眼见躲已躲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同他寒暄几句,抽身便走。
翁乾笑道:“桓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左右不能出城回营,便去喝一杯酒,听听园子里新来的苏州评弹,也是好的。”桓震无心与他应酬,刚要随口推诿,蓦然心中一凛:他怎么知道我现下出不得城?不由得望定了翁乾,目光中满是疑虑之色。翁乾手中折扇摇了一摇,道:“桓大人不必多心,在下只是偶然经过此地……”瞧了瞧桓震脸色,倒也明白他决不会相信这等胡言乱语,哈哈一笑,道:“索性实话说了罢。在下乃是受了一位长辈的托付,要请桓大人往一个去处见上一见。”
他这么一说,桓震心中的疑惑更甚。究竟是甚么人要见他?当此形势微妙之际,去见一个身份不明之人,那可不是聪明人所为。差一点“不见”二字便要脱口而出,却给翁乾腰间的一样物事堵了回来。那是一柄长剑,然而却不是普通的剑。桓震瞧得清清楚楚,再没半点疑问,那是袁崇焕的佩剑。
一时之间不由得有点发呆,在他的意识之中实在无法将袁崇焕同眼前这个富家贵少联系在一起,可是袁崇焕的佩剑分明就悬在他的腰间,难道说……
他再不犹疑,点头道:“好,我随你去见那人便是。只是我时间不多,须得快些才好。”翁乾笑道:“桓大人果然干脆利落。”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桓震也不多问,左右自己在这京城之中无兵无权,有人想杀掉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何况他早将性命置之度外,倒要看看他玩的是甚么花样。
两人七拐八拐一阵,便有两个家丁牵马在道旁候着,显是一早预备好了的。翁乾先上了马在前领路,桓震提缰紧紧跟上,愈走愈觉道路熟悉,猛抬头瞧时,竟是来到了当年初入京城时候投宿的许家老店。想起当初颜佩柔短少盘缠给少店东驱赶出门,后来又是在此处与朱由检初次相逢,一时间只觉如在梦中,险些竟忘了下马。
翁乾倒像熟门熟路,引着他直入后进,向着偏院之中一间独立的小屋走去。桓震紧跟在后,只见他在门上敲了三下,又是两下,继而又是五下,吱呀一声房门开处,出来那人却是程本直。翁乾拱手道:“程世伯,小侄幸不辱命,已将桓大人请到了。”
程本直微微点头,伸手要过袁崇焕的剑,便叫他出去。翁乾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神情,乖乖地走了出去。程本直闩好房门,转过身来定定的望着桓震,直瞧得他头皮发麻。过了好半晌,桓震按捺不住,正要出言问他,忽然眼前一花,程本直拔剑出鞘,双膝一屈,冲着桓震跪了下来。
桓震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程本直横剑当喉,大声道:“本直对不住督帅,这就死在督帅的剑下!”桓震生怕触动剑锋,不敢贸然碰他,缩回了手,急道:“程先生何必如此,有话快起来慢慢说!督帅有难,咱们做部下的都当分担一二才是,怎么能叫先生一个人揽在身上?”程本直摇头道:“督帅信我重我,将大任交托与我,我却一桩也没能办得成。”抬起头来瞧着桓震,道:“总兵大人,我知你于国有功,本直今日之举非出本心,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了甚么。盼你在九泉之下莫要怪罪!”
一句话未曾落音,手中剑已经自下而上地刺了上来。桓震方才只怕他自杀,心心念念只顾着如何挽住他手臂,全然不曾想到他会骤然刺杀自己,何况剑是从下向上刺来,要躲殊为不易。眼看这一剑避无可避,就要刺入腹中。
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得头顶哗啦一响,灰尘漫天,桓震只觉肩上给人重重一击,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程本直这一剑贴着他的肚皮刺过。
他站稳了脚跟,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不许乱动!”跟着呛啷一声,长剑跌落在地。翁乾在外听得动静,用力推门,可是房门给程本直闩住了,只急得他大声喊叫。
桓震却是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只放在面前那个从天而降之人身上。那人一袭红衫,手中短刀架着程本直的脖子,目光向他这边瞧来,正是颜佩柔无疑。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当初要杀自己的是她,如今救了自己的还是她。前者杀是无缘无故的杀,此刻救又是莫名其妙地救,眼下的桓震,已经不知如何应对方好了。
颜佩柔冷笑道:“莽莽撞撞地跑了来,给人抹脖子么?”桓震哭笑不得,心道你还不是一样要杀了我?讪笑两声,回头想想,程本直却又为何要取自己性命?愣了片刻,轻叹一声,道:“颜姑娘,烦你将程先生放开。”颜佩柔一愕,不情不愿地撤了短刀,却不收回鞘中,一双眼睛仍是盯着程本直,慢慢俯身下去拾起了长剑。
桓震伸手搀起程本直,一字一句地道:“程先生,你我同事多时,无怨无仇,你为甚么要杀我?”程本直摇了摇头,闭目道:“本直不能办到督帅托付之事,活着也没甚么意味。这位女侠,求你一刀了断了我罢。”桓震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可是骤然听到“督帅托付之事”六个字,耳中仍是如同炸响了一个闷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好半晌,用力摇了摇头,冷笑道:“督帅要你杀我?他无缘无故,杀我何干?”程本直目光与他直直对视,脸上神色变了数变,过了片刻,废然叹道:“我不知道。”瞥一眼颜佩柔,见她一手持刀,一手持剑,仍是时刻防备自己,不由得苦笑道:“本直手中已无凶器,姑娘可以不必担心了。”颜佩柔脸上微微一红,收刀入鞘,那长剑却不知该当如何,犹豫片刻,交给了桓震。
程本直俯身拾起剑鞘,拨弄一番,打开一个夹层来。桓震一惊,只听他叹道:“那日督帅将随身佩剑交托于我,我便觉得事有蹊跷。只恨当时不曾在意,后来督帅忽然被逮,我才想到,莫非是督帅一早已经料到了自己有此下场,要借着这柄剑交代甚么重要的言语不成?”顿了一顿,又道:“我翻来覆去地瞧了一日一夜,终于给我从这剑鞘的夹层之中找到了一张纸条。”
桓震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只听他继续说将下去:“那纸条上乃是督帅的亲笔。叫我在他下狱之后办两桩事情:第一叫辽兵全军撤出山海关,连同后程援兵,以十万之军奔袭沈阳;第二便是……”瞧了桓震一眼,续道:“第二便是在军营之中有一个帐篷,把守十分严密,里面关押着一个人,督帅吩咐我将那人杀掉。”
桓震瞧他吞吞吐吐的神色,想必袁崇焕在字条上写明了那人便是自己。这一下许多事情便连成了一串,当日他将身世告知袁崇焕之后,便给袁崇焕捉起来关押。大约后来袁崇焕左思右想,仍是对桓震的说话半信半疑,以他的立场,身处如此嫌疑之境,决不能弃京城于不顾,自己忽然带兵回辽。可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逮之后辽兵土崩瓦解,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那是死也不能瞑目的。再则桓震自言能预知未来,看起来又对他十分敬重,现下自己在世,尚能驾驭于他,倘若自己死了,桓震造起反来,那时自己一手练就的关宁铁骑成了反叛朝廷的乱军,原本造来打鞑子的枪炮尽数打在汉人身上,那也是他绝不愿见到的。
可是桓震所说之话也太过匪夷所思,袁崇焕始终不能全信。虽然他督师蓟辽之前早知自己下场不佳,可是难道当真会在此时此地……信他用他的崇祯皇帝,真能这么狠心么?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心,将桓震暂且关押起来,又在佩剑之中暗藏纸条,交付给了程本直。万一真给桓震料中,程本直发现了字条,自会替他将这个隐患除掉;倘若程本直始终不能看到纸条,那也是天命如此,自己就算死了,也没话可说。
岂料皇帝还没发难,桓震竟然给人劫了出去,袁崇焕没法子直言告诉程本直,只得任由他去,不久面圣下狱,也就将这桩事付之于天了。
可是袁崇焕却不会想到,程本直发现了他的遗言,并没按照他的嘱咐,叫祖大寿赵率教退兵。在程本直的心目之中,他敬重仰慕的袁督师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是一个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大人物。可是就是这个他崇拜跟随了多年的至交,如今却要叫部下做出抛弃京师这样的事情,这叫他怎么能接受,怎么能照做?
于是程本直甚么也没有对几个总兵官说。至于督帅吩咐要杀的那个桓震,去所指之处寻找的时候方知已经逃走了。袁崇焕交托的两件事情他一件也没办到,正在捶胸顿足之际,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叫桓震仍统本部兵马,可是候了几日,却总不见他回军营办事。想来想去,多半是在城里。
当下乔装裹在难民之中混了进来,在同乡翁铣家中住下。翁铣虽不在朝做官,在京中的人脉却是甚广,不费甚么气力便给他打听到了桓震的消息。这日翁乾回去说起遇到桓震,程本直只觉天赐良机,只说设法申救督帅,有要紧事要跟桓总兵商议,骗得翁乾去引了他来。翁乾年少热血,听程本直讲多了袁军门的丰功伟业,早已经心向往之,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
一百一十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请各位参与投票**
桓震听了程本直这一番话,默然良久。忽然间仰首长叹一声,将手中剑提了起来,剑柄向着程本直,道:“程先生,桓震对你向来敬佩有加,只以为你是个轻生重义的铁骨汉子。方今外敌入寇之际,督帅不明不白地给逮了下狱,祖总兵何总兵一齐带兵回辽,桓某人头一旦落地,谁来营救督帅?倘若就是这样你仍要杀我,那便给姓桓的一刀痛快罢。”说罢闭目不语。
程本直惊得呆了,怔怔地望着那剑,好半晌不曾动弹。颜佩柔却已经按捺不住,气道:“你这人好生没理!本姑娘好容易将你的一条小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怎么又要白白丢掉?”桓震睁开眼来,瞧着她正色道:“多谢。”颜佩柔顿足道:“谁要你谢!我只要你……”她本想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可是不知为甚么,后半句卡在喉间,竟没说得出来。
颜佩柔脸上一红,再不去理桓震,只握紧了手中短刀,只要程本直胆敢伸手去接那剑,她便一刀刺去。程本直面色忽青忽白,过得好一阵子,终于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了甚么决心一般,道:“此乱命也,本直不奉!”他横下了一条心,左右自己已经隐瞒了袁崇焕叫祖大寿撤兵的遗命,那么瞒一次同瞒两次又有甚么分别?况且桓震的本事他早已知道,有此人在,或者督帅万死之中尚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顺手将剑鞘也给了桓震,道:“本直无颜再持此剑。”
桓震微微一笑,郑而重之地接了过来,还剑入鞘,插在腰带之中。这才想起问颜佩柔,如何突然之间从天而降?方才若不是得她在肩上踹了一脚,此刻自己早已经尸横当场了。颜佩柔摇头不答,只道:“我赶着去见一个人,你自己小心。”瞧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翁乾早在外等得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见得房门开处,连忙抢上前来,眼前一晃,竟是不知何来的一个女子,不由得吓了一跳。桓震不由分说,追将出来,却给翁乾缠住问这问那。好容易甩脱了他,已是连颜佩柔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这客栈早在一年多前已经给翁家盘了下来,虽则房顶塌了,只要少东家一句话便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桓震也不多问,更不想同程本直多说,匆匆告了辞回去。程本直在那里不住叹气,只道方才刺杀桓震惹他发怒,是以不愿与自己来往了,岂知此时此刻,桓震的心里正在打着另一个主意。
桓震当初出京,家中的仆佣便尽数辞了回家。此番回京,总要有人打扫做饭,是以傅山作主,帮他觅了一个厨娘。回到家里,离得好远便听见那厨娘大声叫骂。加紧几步上前瞧时,自家门口竟给人泼了一地的大粪,臭气熏天,那厨娘插了腰站在街中骂骂咧咧,围了半条街的人伸着脖子瞧戏。桓震瞧见这副情景,心中早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扯那厨娘回去,好言抚慰一番,叫她打扫干净作罢。那厨娘却不肯受气,当下便要辞工。桓震也不阻拦,由得她去了。
可是任由门前龌龊总不是法子,桓震叹了口气,自己提了水桶扫帚,冲刷起来。正俯身屏着呼吸用力刷洗间,忽然听得头顶有人轻轻唤道:“桓哥哥!”跟着一双小手伸将过来,夺过了水桶扫帚。桓震吃了一惊,抬头看时,眼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副农家打扮,眉目间依稀有几分周雪心的模样(特注,因为情节需要,雪心的初次出场年龄降低至十四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来寻他们祖孙百寻不得,自己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却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相见,忍不住啊哈一声,跳了起来,要去握雪心的小手。忽然想到自己满手粪水,讪讪然缩了回来,又想去挠后脑勺,想想也是不妥,一只手悬在空中,不知该怎么落下。
雪心噗哧一笑,扯着他的衣袖道:“咱们别站在这里。”桓震点头道:“是,是。你先进去等我。”取过水桶,将地下打扫干净了,这才回去洗澡换衫。
听雪心说起这些时日的经历,原来周士昌回到灵丘不久便即病逝,临终之前仍是对桓震耿耿于怀,始终以为他是个两面三刀墙头草式的人物,遗命再三叫雪心不得嫁他,这门亲事就此作废。可是自己既死,雪心一个女流总得有人依靠,没法子,在凤翔府雪心母亲的亲族之中拣了个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将雪心婚配过去。不久周士昌一命呜呼,雪心只说要替祖父守罢了孝方肯出嫁,那夫家在当地也是豪门大户,听说此事自然一口答应,却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要雪心迁去凤翔守孝。雪心无法可想之下也只得答应了。
好在夫家尚守礼数,安顿她住在一所尼庵之中,按月送来用度,并不曾强逼着成亲。岂知过了不久,忽然有一日山贼乱匪洗劫县城,将那夫家满门七八十口尽数杀了。雪心举目无亲,只靠替人做些针黹,浆洗衣服度日。后来偶然结识一个辽东戍卒的妻子,替她读丈夫寄来的家书,这才知道原来桓震已经在辽东做了官。想起爷爷死前对桓哥哥仍是恨之入骨,总觉得有三分对不住他。况且凤翔一带屡遭贼患,也已经快要过不下去,左思右想,不如索性去辽东投桓哥哥罢。
主意打定,便求当地的一个行商带她前去。那行商是个劭德长者,一路照应她直到遵化,这才分手南下。雪心在遵化做了月余活计,攒了些许盘费,正要再度启程,忽然却传来鞑子入关的消息。她不敢西行,又不敢滞留遵化,只得一路逃难回到北京。凭着记忆来过桓震家数次,总是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偏偏傅山又搬了家,公铭乙也已经去世,她无处投奔,流落到一家豆腐坊里帮佣。好在那家并没男主人,只是老板娘与她两个相依为命。这日左近一家大户做席,她奉命送豆腐前来,回来的时候不因不由地便顺脚走到了桓家附近。说着说着,不由得哭了起来,也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想起了往昔的艰难时光。
桓震这才明白,何以自己在灵丘周围百般打听,也找不到他祖孙的半点消息,原来早已经迁到了凤翔。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雪心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磨难,不觉心里发酸,温言道:“好了,别哭,别哭。这不是见到桓哥哥了么?豆腐坊那边同老板娘说一声,不必再去了。等今晚把你山哥哥也叫来,往后有咱们两个照应着你,甚么也不用怕。”这么说着,不觉苦笑,现下城里这般光景,过了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自己凭甚么恁大口气,说要照顾于她?
雪心毕竟年纪尚轻,见到桓震,欣喜之下似乎早忘了昨日多苦,只是缠着他说辽东故事。桓震却没这份心绪,谈起天来心不在焉,问他十句,他只答得一句。雪心何等聪明,一阵欢喜过后,也就瞧出桓哥哥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桓哥哥,我在城里不住听人说,你们辽东的大将军袁崇焕投了鞑子,你可是因为这个烦恼么?”桓震苦笑不答,心想这种事情要对她解释清楚,恐怕得花上个一年半载的工夫。却听她道:“叫我看,要分辨那袁大将军是不是真的投降,却简单得很。”桓震奇道:“你说,有甚么法子?”雪心一本正经的道:“现下鞑子不是围城么?他若能打退了鞑子,便是好人,倘若由得鞑子打破了北京……”说到这里,见桓震脸色骤变,不由吐了吐舌头,再不说下去了。
桓震只觉胸中郁闷之极,雪心不通军伍之事,这么随口说说尚还有情可愿,可恨的是崇祯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居然也抱着这样的念头,这又算作甚么?手臂一动,恰好按在腰间袁崇焕的佩剑之上,顺手拔剑出鞘,瞧着那明光闪闪的剑身,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论成败,总要干它一场。
当晚他将雪心送到傅山家安置,傅山见了雪心,也是十分高兴,一口答应加以照顾。桓震更不多说,趁着夜色去走访了韩爌、成基命、钱龙锡、刘一燝、刘鸿训等等几个朝中要员。他早有准备会吃闭门羹,却没想到除了刘一燝之外的其他人,连同韩爌在内,竟然都避而不见。韩爌是袁崇焕的座师,袁崇焕此番下狱,倘若罪名坐实,他决然脱不了干系。当此紧要关头,他居然也不肯见面,与他平日为人迥然相异,当真叫人百思不解。
刘一燝却是慷慨激昂地对着他拍了胸膛,道是次日早朝便要苦谏皇帝,务要替袁崇焕洗脱罪名。桓震对此压根不曾抱甚么希望,倘若崇祯听得进大臣劝谏,早已听了,何必等到现在?看看刘一燝的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便要起身告辞。
刘一燝起身送客,两人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家丁传话,说是兵部余郎中求见。刘一燝愣了一愣,瞧了桓震一眼,顺口叫请。桓震自觉不应再待下去,却又想听余大成说些甚么。正在犹豫之际,刘一燝却替他解了围,道:“桓总兵既然来了,不妨大家一起谈谈可好?”桓震求之不得,一口应承下来。
余大成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乍见桓震在座,先是微微一惊,继而面露喜色。匆匆行过了参见之礼,劈头便道:“刘大人,桓大人,大事不妙!”
一百一十一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更新,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刘一燝连忙让他入座,余大成喘息稍定,咬牙切齿的道:“下官听宫里的公公们传说,陛下当真要用那申甫领军出战了!”桓震对申甫这个名字只是略有印象,知道他是崇祯临阵任命的一个总兵之流,一战之下全军覆没,自己也给大炮炸死,此外便不清楚了。刘一燝却是熟知来龙去脉,听余大成这般说话,登时脸色铁青,手掌在几上重重一击,长长叹了口气。
余大成料想桓震初回京师,多半不知申甫其人,当下解释道:“那申甫原本是个火头僧人,异想天开的造了许多单轮火车、偏厢车、兽车,刳木为西洋大小炮,自吹效力宏大。陛下不知听了甚人唆摆,竟然信以为真,不但拜为副总兵,还叫他在京招募车营。那和尚倒也有几分本事,十数日之间竟蛊惑了三千多名无赖之众,日日在五军营校场操习。说是操习,其实只是些市井流氓,聚起众来吃吃喝喝,每每夜半犹在大呼小叫,搅得四邻不安。”
刘一燝皱眉道:“老夫早有所闻,也曾上表劝谏,那时陛下不是令成阁老前去阅军么?靖之(注,成基命字靖之。因为避宣宗的讳,所以他是以字行世的。我这里统一称呼他成基命,在需要称字的时候才用靖之。以前忘了说明,特此补充。)回来对老夫言道,那申甫的车营混乱不堪,决不可用。当时陛下留中不报,老夫本以为此事已经揭过,怎么时至如今,陛下还是执意要任用于他么?”
余大成恼火道:“正是,大约不久便有诏命迎战。一介无知僧人如此倒也罢了,可恨那庶吉士刘之纶、金声,竟也沆瀣一气,在陛下面前多进谗言,以至于斯!金声更缘此任为御史,竟参申甫之军。总之都是一丘之貉,不可尽数也!”刘一燝道:“此刻并无旁人,老夫说一句大不敬之语,京营久不能战,四方援军虽然毕集,究竟须要一人善加统率。现下满督总理戎务,却又有梁尚书左右掣肘……唉,朝廷之势,当真不可说啊!”余大成急道:“老大人何出此语?大成今晚为这事跑遍了诸位大人的府邸,一连吃了十数个闭门羹,好容易蒙老大人肯于接见,怎么却对学生说起这等丧气话来!”
他急切之下,说话失了礼数,连忙谢罪不迭。刘一燝摇头叹道:“打甚么紧。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国心切,并无罪愆可言。”想了一想,道:“然则此事非了断不可,否则申僧一旦当真出战,我军大溃之下,士气必沮。”余大成点头道:“正是。下官向梁大人再三陈说,他总是置之不理,叫下官莫再过问。”刘一燝沉吟道:“梁廷栋么?此人贪残狡猾,毫不知兵,与关辽一系的将领又向来不合,此番由他出任文经略,恐怕尚未对敌,自己人已经先要乱了起来。”
桓震一直在旁听着二人议论,始终不插一言。待得刘一燝说完了,这才道:“如此,下官愿意自告奋勇,去与那申甫谈上一谈,瞧瞧他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刘一燝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就偏劳桓总兵。”桓震逊道:“老大人客气。”话头一转,问道:“然而下官以为,兹事体大,还是让首揆钱大人同诸位阁臣们知道的好。”刘一燝鼻中轻轻哼了一声,道:“不必了。你只管去办,事后与我回报商议便可。”桓震心里一沉,不再发问,又扯了几句,便告退出去。
据余大成说,那申甫的募兵是在五军营校场训练,可是次日清早,桓震寻到校场的时候,却是人人声称并不认得甚么申甫。他无法可想,只得去问兵部。好在自己早前也曾在兵部挂过号的,至今仍有熟人,不费力气便查了出来,原来申甫在五军营校场练兵不过两日,部下与五军营士兵冲突已有十数起之多。五军营都督告到兵部,兵部无法,只得将申甫调了开去,放在原先的武学驻扎,而武学的学生教授也早已遣散回家。
说到武学桓震却是熟门熟路,谢过了当值郎中,匆匆赶到皇城西隅去。虽然明知自己当年任职武学时候的学生早已不在,可是故地重游,总有一番不胜感慨。回想当年时光,一班武生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现下除却吴三凤随父从军,王天相在觉华岛,余人都不知今日下落如何,真叫人感叹时光易逝。一面走着神,已经信马由缰,步进了武学之中。忽然耳畔有人大声呵斥,命他下马。桓震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人手执狼筅,气势汹汹地指着自己,身上却穿了一件短打棉袄,头上戴着毡帽,丝毫不像个兵士模样。四周几个相同打扮的人听到他呼喝,也都聚集过来。
桓震料想这便是那申甫所募的部下了,当下在马上高声道:“我非歹人,乃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领锦州总兵官桓震。请代为通传。”那兵士却丝毫不以为动,仍是固执道:“军营之内,不得跑马,请大人下马。”桓震一怔,跳下马来,笑道:“本官忘记了。快请通报你们申大人。”
那人又瞪了桓震两眼,这才回身向明伦堂走去。过不多久,只见一人匆匆奔来,约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武官服色,身形却是十分瘦弱,一望不似武人。
申甫是武职副总兵官,桓震却是以文职领总兵官,算起来足足比他高了好几个品级。照明代官场习俗,下跪磕头是不可少的。然而申甫却只长揖不拜,道:“军营之中,不遵常礼,大人勿怪,勿怪!”桓震也不是拘泥礼数之人,随便回了一揖,注目瞧他,果见他帽子底下露出短短的发梢,想是蓄发未久,还不能束得起来。
只听他道:“久闻大人之名,今日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桓震一怔,不知该当如何回答,难道直接说我来劝你解散了募兵乖乖回家么?尚未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士兵一面大叫,一面奔来。申甫微微皱眉,待那士兵跑到跟前,这才叱道:“要本官教尔等多少遍才能记住,军营之中不得大声喧哗,否则惊起营来,岂是你们能吃得起的?”
那士兵俯首道:“是,小人知罪。”申甫“嗯”了一声,道:“何事惊惶?”那士兵面现恐惧之色,道:“前日咱们捕拿的满大人部下……”申甫皱眉道:“怎地?那两人强索民间,犯了军纪,原该捕拿问罪,满大人一味回护,不肯处罚,本官既然遇见了,岂能装作无事?”那士兵道:“大人英明。可是……”犹豫片刻,偷眼瞧瞧申甫的脸色,并不十分严厉,这才道:“可是满大人的亲兵带了一队骁卒,正往咱们这边来,小人猜想,莫不是……”
申甫大怒,冷哼一声,道:“呵呵,好啊!包庇部下一至于斯,申甫倒还真想见识见识满大人的英雄本色!”对桓震道:“对不住桓大人得紧,请看一场好戏再走不迟。”桓震心中已有三分数,问那报讯的兵士道:“满大人部下何人前来?”那兵士茫然无以对,桓震也不再问。只过得片刻,只听辕门外马蹄声擂鼓般响,一队二十余人飞驰而至,为首一个当真是满桂的身边近卫,名字叫做阳炳,桓震曾见过他数次,似乎也是蒙人。
阳炳策马直驰入校场中来,勒住马头,乍见桓震与申甫并肩而立,便是一怔。他应变倒快,当即滚鞍下马,单膝跪下,道:“末将见过桓大人!”桓震点了点头,单刀直入地问道:“可是满大人叫你来的?”阳炳犹豫片刻,掩饰道:“非是甚么要紧之事,只不过满大人叫末将给申副总兵传个口讯罢了。”
桓震冷笑道:“哦?满大人乃是新任的诸路援军武经略,这个三军皆知。但是本官听说,这位申总兵却是隶属京营的,不知道满大人有甚么口讯要特地传达?”阳炳陪笑道:“桓大人统率锦州军马,此刻可不是也在这里同申大人谈天么?”桓震吃了一颗软钉子,料想他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目下不得出城的处境,哼了一声,更不多说。
申甫道:“满大人有何教谕?”阳炳道:“前日咱们大同的两个弟兄,似乎跟申大人的部下有些误会,给申大人请来做客了。只是大同兵少,缺了两个人,一下子便能瞧得出来。请申大人将这两人发还本部。”申甫不假思索,摇头道:“不成!前次也是这般,满大人的部下纵兵行抢,申某替他捉拿了请他发落,他却轻轻将那几人放却。如此军纪败坏,何堪大用?此事申某不遇上便罢,既然遇上了,便无不管之理。满大人若是想索这两人回去严加惩治,申某无有不遵;否则请恕不敢从命了。”
阳炳气得脸色发青,咬牙道:“然则申大人是决意不肯放人了?”他身后的二十人一直留神两造说话,这时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个个都将腰刀抽了出来。申甫这边的士兵也不肯示弱,纷纷举起手中狼筅,对准了大同兵。眼看一场冲突一触即发,申甫部下虽然装备恶劣,毕竟占了地利人和,倘若一拥而上,便踩也将二十名大同兵踩死了;可是这些大同兵毕竟是满规的亲系部下,前者捉拿了几个骚扰乡里的士兵倒还可说是整肃军纪,此刻若是当场冲突起来,申甫可就算是将满桂得罪尽了。
阳炳冷笑道:“哼哼,好啊,莫非申大人同祖大寿一样,都要造反了么?”桓震听说“祖大寿”三字,不由得啊的一声,脱口叫了出来。阳炳一愕,满面狐疑地瞧了过来。桓震避开他目光,心中默算,确乎也就在这个时候,祖大寿带着部下东归回辽去了。该来的终于来了,甚至就他心里来说,是盼着这件事情发生的;可是却不知为甚么又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充斥了他整个心胸,似要炸将出来一般。袁崇焕本不会命令祖大寿退兵,却因了自己的一番话留了退兵的手谕;程本直没有传达袁崇焕的遗命,祖大寿仍然走了。
历史的发展有时固执到令人难以想象,甚至一些细小之处,仍是一一照着原本的面目发生,似乎自己每一个试图扭转事实的行动,都抗不过历史的脚步;有时候却又与自己所知全然大相径庭,本应声援袁崇焕的韩爌、钱龙锡,在这等关键时候纷纷托词不见,温体仁原本是弹劾袁崇焕的主力,周延儒则应当上书替袁辩解;此刻两人扮演的角色似乎却全然颠倒过来了。后世人UU小说记载的申甫是一个志大才疏,治军无方,工于机巧却无用处的败军之将,可是自己面前这个申甫,分明又不能与史书中那个形象重叠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了?从得知反间计与自己料想不同的那一刻开始,桓震便觉得自己原本赖以为一技之长的历史知识,渐渐开始靠不住了;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深刻地认识到,那所谓的预知后事的能力,已经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了。
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早前听程本直说不曾令祖大寿等人回兵,便以为此事已经不会发生了;现下祖大寿既然当真弃北京而去,崇祯皇帝为甚么还能放任他这个同为辽东一系的将领在京城里逍遥自在?余大成和刘一燝为甚么还当着他的面谈论军机大事?何以还要自己与申甫见面?继而联想到韩爌等人杜门不见,莫非也是这个缘故?一时间脑中如同打翻了一坛浆糊一般,怎么也理不清思绪。
[——注:申甫同满桂的冲突是真有其事。金声等也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以后都会一一出现。]
一百一十二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更新,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阳炳同申甫两不相让,一个仗势横行,一个据理力争,在武学校场之上相持不下,手持狼筅的募兵越聚越多,眼看已经将二十名大同兵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些募兵从军之前大多是些好勇斗狠的市井游侠,平日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入伍以后虽然给申甫严加管束,可是骨子里那一份桀骜之气却始终挥之不去。此刻眼见给别人骑到了头上来,岂有不怒之理?一个个咬牙切齿,虎视眈眈,只要有人发一声喊带头向前,便要一拥而上,将这二十名前来挑衅的大同兵打做肉泥。
桓震也是带兵之人,深知这种局面最难控制,自己既不是这些募兵的主帅,说出话自然不会有人听从,只得在一旁默默瞧着申甫,看他如何收拾局面。只见申甫阴沉着脸,眯起眼睛瞪了阳炳半晌,忽然道:“你若真要从本官这里带人回去,便请拿满经略的亲笔将令来,否则申甫不敢听信你一面之辞。”桓震心中暗笑,这事原本便是满桂部下先犯了军纪,满桂身为节制诸路援军武经略,岂能亲笔写这等隳坏纪律的将令?然则倘若没有满桂亲笔,申甫便可借口推脱,这一招卸力打力,使得着实不错。
阳炳眼看申甫软硬不吃,自己二十来人又决无法与这许多募兵相斗,何况一旁还有个局外的桓震瞧着,倘若日后闹了出去,此人倒是个麻烦的干证。两相权衡,还是暂退为上。悻悻然哼了一声,撇下两句狠话,就要离去。募兵们虽然多有不甘,可是申甫下令不得阻拦,也只好放大同兵扬长而去。
申甫目送阳炳一行消失在辕门之外,这才转头对桓震道:“失礼,失礼,下官鲁莽,竟叫桓大人受惊了。”桓震哈哈一笑,道:“为将者自当如此,何惊之有。”他原本听了余大成的说话,是抱着成见前来见申甫的。可是方才见他力抗满桂的虎威,隐隐然竟有几分铁骨,不由得对他生出些许好感,说起话来也随便了许多。申甫大约是同朝廷官僚打交道怕了,遇见桓震这等随和的上司,倒也十分谈得来,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四处巡行,待到将申甫所造那些战车、木炮都瞧过一遍,桓震对他的身份来历,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申甫本是陕西人,从小父母双亡,出家当了和尚。后来连年大灾,俗世人尚且过不下去,哪里有人肯布施斋饭?无奈只得托钵流浪,四处挂单,终于来到京师。后来偶然识得了时任庶吉士的金声,两个人一见如故,申甫便做了金家的门客。申甫出家时的师父深通兵学,他也颇有所得,金声听了他的高论,每每赞叹不已。再后来鞑子围城,朝廷之中一片惶惶,金声以为乱世乃丈夫报国之机,也可趁机为申甫谋一出路,便向崇祯皇帝大力举荐,说他善制战车火器,通战守之策,求皇帝予以重用。崇祯那时方在疑心袁崇焕,眼看天降如此人才,自然喜之不尽,立刻下旨授申甫京营副总兵,资其金十七万招募士兵,更以金声为监军御史。与金声过往甚密的另一个庶吉士刘之纶,举荐申甫的时候与有力焉,也擢为兵部右侍郎。申甫挟十七万资金在城内外招募义勇,不久竟得三千七百余众,编为一营,号靖虏营。
十七万听上去甚多,可是要供应许多人日日吃用,还要置办武器铠甲,早已经左支右绌,每一文钱都得掰开两半花。是以方才一路走来,瞧见士兵手中所持的兵器,大多都是自制狼筅之类,那些所谓火炮,也都是杨木削制而成。桓震摸着还有些潮湿的炮身,重重叹了一声,直视申甫,问道:“申副总兵,本官但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照实回答。”申甫愣了一愣,点头道:“下官遵命。”
桓震指着那木炮道:“你当真以为这木头大炮便能上阵迎敌么?”申甫给他问得一愕,张开了口,半晌无言,脸上却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来。桓震轻叹一声,心里已是了然。他在辽东多时,于火炮制造已经甚有心得,瞧那木炮的结构设计,准星炮尺一概不缺,比例也十分合恰,倘若用以制造铸范,竟是绝好的模子,自己运用现代几何知识,也只不过能做到比这稍好,难为他凭着手工经验,竟能办到如此地步。可是木炮毕竟不能当真用来作战,炮膛受压受热,射不几发便要爆炸,何况因为时间仓促,用以削制炮身的木料还是现砍现刨的,湿木一旦干透,炮身必定出现裂缝,怎么还能使用?
虽然觉得有些刻薄,还是一条条地将这些木炮的弊病挑了出来。申甫自己也知道木炮之法只是聊为人事,可是没有银子,再怎么说也是白搭,陛下又是不断催促出战,现下能赶制出这许多木炮,已是殊为不易了。他虽曾听过桓震之名,却不摸他的底细,加上他又是逆臣袁崇焕的旧部,总得存三分提防,桓震以上级身份要瞧瞧他的营垒,他是无法反对;可是要将军中详情一概相告,还是得打个商量的。
桓震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跟着便请申甫为他演示所造的偏厢战车。申甫犹豫片刻,答应下来,叫部下速去准备。不久预备停当,两人便往校场去看操演。方才桓震已瞧过偏厢车的大致结构,看起来很像是当时明军车营之中装备的寻常偏厢战车,可是又略有不同:现下的制式战车,只有向外一面装置火器,而且车身沉重,约有六百斤上下,每车须用卒二十五至三十人不等。这是戚继光时候便传下来的制法,后来魏学曾守广宁,又加以改进,每二辆中设拒马枪一架,填塞间隙,每架拒马上树长枪十二柄,用卒仍是二十五人。虽然魏学曾所造的战车比戚氏战车加多了防护装置,可是动转仍嫌过于笨重,路途略有崎岖,往往便不能行,因此大多用来防守。桓震在辽东时也曾力图改进,可是发现不管怎么改良车型,道路不便始终没法克服,总不能待到平了路再推着战车去攻打敌人罢?于是至今偏厢车仍是用于防守的车型。【偏厢车有图,是戚继光的车型,请加群7891236,在共享里面查看。】
而申甫所造之车,比起军中的战车来,在前面却多出了一块木板,板上插有铁刺,刺约三寸长,十分尖利。据申甫说,敌人马匹一旦突近,便可凭借利刺抵御。桓震瞧着那车想了片刻,忽然向申甫借一百兵。申甫不明所以,仍是借了给他。桓震从靖虏营中挑选了一百个身手灵活的,带到一旁教演许久,这才叫申甫将车营排好了阵。申甫霍然大悟,这位上司是要亲自试试他的车营了。当下打醒精神,吩咐部下认真演练,莫要让上司瞧不起靖虏营。
两军交锋,桓部士兵并不用身体去碰那战车,却是一律抱了长矛,就地打滚,直到贴近战车,方才直起身来,将长矛搠进车轮去。战车的枪眼都在常人胸口高低,敌人一旦伏在地下,便再也射不到了;偏厢车动转又极不便,远不如单兵灵活,车轮给搠进了长矛,更加动弹不得。桓震指挥士兵从两翼绕而攻之,转瞬间每辆战车上都给画上了白灰标记。算一算本部伤亡,只有少数几个在贴近战车时候给拒马划伤了的。申甫脸色惨白,原先引以为豪的铁刺竟全然没能派上用场,倘若方才桓震用的不是白灰,而是铜锤甚至火油,现在自己的车营已经全军覆没了。
桓震微微一笑,道:“如何?”他并不想折辱申甫,但是车营的弊病给自己人瞧出来,总比给鞑子瞧出来要好了几百倍,何况战车机动性差也不是申甫之过,那是当时整个明朝军队之中的统一问题。他从到辽东起便一直想要解决,至今仍然毫无成果,先前是以为没有四轮技术之故,可是问过茅元仪方知,那时并非不会造四轮车,而是造了也无法可用。辽东缺马,马匹用以供应骑兵尚且不足,以至于要数人合用一匹战马,何况用来拉车?六七百斤的战车不用马匹单靠人推,那可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再说人力推车一日能行多远?兵贵神速,似此磨磨蹭蹭,恐怕未出国门,已经给敌人得了讯息。再者东北黑土松软,战车沉重,车轮往往陷入泥中,轮子多了反倒不稳。桓震曾想设法更换轻便的材料,但却总是不够牢固,是以一直延宕至今。连他这个现代人都没法解决的问题,申甫就算办不到也不是甚么过错。
然而申甫毕竟在上司面前丢了一个大人,满面涨红地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桓震也觉自己稍有过分,轻轻拍拍他肩头,刚要安慰一番,一句话尚未说出口,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圣旨到了,叫申副总兵速速接旨。申甫不敢怠慢,连忙整了仪容,匆匆带领部下副将奔出去跪迎天使。桓震自然也要陪跪,等了片刻,只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是一个无品太监,至多不过二十上下,瞧起来却有几分面熟。那太监跳下马来,托着圣旨大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统带靖虏营副总兵申甫,公忠体国,可堪大任,着赐白银百两,三军牛酒不等,三日内出京陈兵柳林,以备鞑虏,勿失朕望!”申甫眉头紧皱,三呼万岁,接了圣旨,扯住那太监的衣袖道:“陆公公,你可知陛下为何忽然要末将出征?”
桓震听得他称呼那太监“陆公公”,蓦然想起,这个太监竟是陆义。两年多没见,当年的小太监已经发身长大,难怪自己认不出了。陆义却还记得桓震,应付了申甫几句,笑嘻嘻地过来招呼。桓震同他寒暄几句,才知他现在已经在司礼监做个最底层的无品太监。说是无品,可是能进司礼监,那是一般太监想也想不到的好事,虽然掌印、秉笔轮不到他,可是替天子传檄也甚威风。陆义每每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全赖当初桓震救拔他离开魏忠贤身边,否则必定给当作魏党打杀了,因此对桓震很是感激,久别重逢之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了。
桓震却没心思同他闲话家常,单刀直入地问道:“陛下近日可曾说过甚么奇怪言语?”陆义摇头道:“小人虽然在司礼监,可是只不过是一个传旨黄门,连陛下的面也是见不到的,哪能得闻天音?”沉吟道:“只是……只是前些日听年长的公公们传说,陛下近来每日都要发怒,或是鞭打奴才,或是摔砸什物,每日用膳不过数筷,容色十分憔悴。”桓震点点头,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想知道的也并不是这些。又追问道:“那么可曾听说甚么人入宫召见么?”
陆义疑惑摇头,道:“除了前几日袁大人进宫,旋即被逮,后来满大人又进宫参见过一次,再也没有大臣被召了。”桓震想起昨日傅山所说,崇祯已经连续两日停朝,钱龙锡等人入宫求见,也吃了闭门羹。当此时局混乱之际,皇帝居然停朝,不见大臣,他究竟在想些甚么?此刻却又叫申甫的仓卒之军出守,既然申甫收到了促战令,想必城外的满桂也难免于此,难道鞑子兵已经从南面回军了么?桓震不敢过于轻信自己凭借历史知识作出的判断,虽然明知皇太极回军攻打京师是必然之事,倘不如此,他大兵进犯便没甚么意思;可是时势变换,总是难以揣测,更何况是皇太极那种用兵诡谲之人!
桓震所猜的并没,皇太极此刻已到黄村,确乎已经准备从良乡经卢沟再犯北京了。这几日来,鞑子兵采取的是抢了就跑的战略,一路大掠高丽庄、弘仁桥,片刻也不停留,顺着卢沟河一路烧杀,这日来到黄村,便听说袁崇焕下狱,祖大寿回辽的消息。皇太极计谋得逞,自然大喜过望,一面便挥师直迫良乡。
一百一十三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更新,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再说明京之中,祖大寿离京次日,崇祯皇帝才接到了满桂奏报,这一下可吓破了这位青年皇帝的胆子,他虽然刚愎自用,却也知道京城要靠精兵来守的道理,祖大寿这一走,不单带走了守城的主力,更可能就此谋反,与鞑子里应外合,破了山海关。山海关一失,京师便**裸地暴露在敌锋之下,自己这个皇帝的脑袋,也长不稳当了。
他自然不能任由祖大寿回辽去,一面下诏指斥袁崇焕的滔天罪状,一面极力褒扬祖大寿等人,说是两者有别,绝不株连,一面调集援军兵马,以满桂主守京城四门,申甫守柳林,原先袁崇焕分派开去驻守昌平的尤世威部、守三河的侯世禄部,守大兴的麻登云部,也给他尽数调集回北京,团团拱卫京师。一面却又急令尚在通州的孙承宗移驻山海关,更切旨说辽东军马是朕集天下财力培养训练而成,又是孙承宗的旧日部曲,要他速速设法将祖大寿追回。
孙承宗尽管对他处置袁崇焕多有怨怼,却也不能抗拒圣旨,当即动身赶赴山海关,便叫自己当年在辽东的老部下石柱国,飞马追赶祖大寿。祖大寿令后军陈火枪弩箭以待,石柱国不敢靠近,只得返京复命。一来一回,已经又耽搁了一日。
自从袁崇焕下狱以来,崇祯的案头便堆起了一座奏折的小山,弹劾首辅钱龙锡、次辅韩爌的有之,替袁崇焕鸣冤叫屈,说情开脱,甚至愿以自己官职换他性命的有之,说朝廷之中出现了一个袁党,应该深挖大办的也有之。韩爌、钱龙锡又连连上疏自辩,崇祯皇帝给这些奏折弄得头昏脑胀,一气之下真想将这些人尽数削官去职,赶回家去,免得招自己烦心。然而他分明又不能那么做,鞑子大兵打来,将一个袁崇焕抓了起来震动已经够大的了,再要罢免几个阁臣,朝廷之中必定一片混乱。可是朝臣纷纷嚷嚷,实在让崇祯皇帝忍无可忍,所以他索性将那些叫骂互殴的奏折丢在一旁暂不理会,反正总有秋后算帐的一天。在他看来,就算没有这帮无能的臣子,自己也能将国家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就算鞑子大兵压境,凭着自己的雄才大略,靠着大明历代祖宗庇佑,也必定能化险为夷。
看着看着,忽然一本奏折跳入他的眼帘:那是成基命的上疏,却不是替自己开脱,而是帮他出主意的。疏中说道,袁崇焕在辽东部曲之中广有积威,不如叫狱中的袁崇焕给祖大寿修书一封,借着袁祖之间的私交,来阻止祖大寿谋反。
这真是不可忍受!刚刚将袁崇焕逮入了镇抚司大牢,现下又要叫他写信劝说祖大寿,那不是意味着自己这个皇帝,始终都还是要靠着袁崇焕才能做得稳当么?这么一来皇帝的威严何存,他朱由检的颜面何存?身为大明天子的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做出这种有辱君威的事情来,甚至于胆敢提出这种建议的成基命,也是其心可诛,罪无可恕!祖大寿刚刚走了两天,朝廷里便一片混乱,似乎没了辽东的那帮武夫,大明朝便要完了一样。他朱由检却偏偏不信这个邪!
崇祯皇帝在心里这么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愈说愈是大声,也愈来愈没有底气。他心中分明清楚,现下的大明,倘若没有了祖大寿这一支精兵,以及辽东即将赶来的七万援军,那是决不可能战胜鞑子的。而现在能够劝得祖大寿回头的,也只有袁崇焕了。可是要他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无异于叫他向自己的敌人低头,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那样做。
再说就算自己肯向袁崇焕低头,袁崇焕又能乐意给他写这一封信么?他可是给自己亲上了叛国的罪名的!左思右想之下,崇祯皇帝咬牙决定,下一道口谕,叫袁崇焕戴罪立功,写信招祖大寿回来驻守北京。
这些羞辱,早晚都要你加倍偿还!崇祯的手握着朱笔,略略颤抖地写下“袁崇焕”三个字。
口谕传到狱中,袁崇焕果然不奉。前去传旨的太监回来说道,袁崇焕推说自己既被夺职下狱,就不是甚么督师,只是一介草民。一介草民的命令,他祖大寿为甚么非听从不可?写了也不会有甚么用处,所以索性不写也罢。崇祯心里明白,这蛮子分明是在同自己赌气。一个大臣,一个朱姓家奴,竟然敢同他堂堂天子赌气!
朱由检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霍然站了起来,猛地伸手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案上奏折稀里哗啦掉了满地。他伸足猛踢,踢得纸片纷飞,如蝴蝶一般飘飘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之上。
发泄过一阵之后,也就慢慢冷静下来。头脑一旦清醒,便意识到每耽搁一日,祖大寿便离京城愈远,自己也就愈是危险。喝令太监扶起御案,崇祯皇帝又拟了一道圣旨,叫内阁全体
大学士与九卿一同去狱中劝说袁崇焕,务要叫他应允写信。拟完了拿起来读一遍,想想不妥,又团成一团丢在地下,大声叫太监传诸阁臣及九卿觐见。皇帝的圣旨是要存入档案的,倘若给后世子孙知道他为了区区一个祖大寿,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叛国之将,甚至连内阁九卿都给用上了,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注,九卿是六部尚书及通政使司的通政使,都察院左都御使,大理寺卿九人。】
钱龙锡等人奉诏入宫,听了皇帝说明,都是暗暗叹息。唯有兵部正堂梁廷栋心下暗自得意,以袁崇焕的倔强性格,怀恨皇帝无故将他下狱,必定不会轻易奉旨写信。到时候他身上可就又多了一条抗旨不遵的大不敬罪名,袁崇焕啊袁崇焕,不是我梁廷栋执意不肯放过你,谁叫你一个人孤守辽东,显得我们这些高坐兵部的尚书侍郎,一个个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呢?出头的椽子先烂,连这等道理也不懂,还想在朝里做官么?
这一次劝说自然也是无效,袁崇焕一口咬定,倘若陛下有诏书要他写信,他自然奉旨,阁臣们回来禀报,崇祯仍是不肯低头,只是再三催促大臣们再去劝说,务要劝得他应承为止。众大臣明知这是皇帝顾全自己面子的荒唐之举,可是也毫无办法。退了下来,一众人等约定明早再去。
梁廷栋回到兵部,余大成已经在那里候着他多时了。一见此人,梁尚书的头不由得便痛了起来。自从袁崇焕被逮,这个余大成几乎日日缠着自己辩驳,说来说去无非是替袁崇焕开脱,这等话他早听得腻了。当下不耐烦道:“余郎中可有公务?若没有,本官还有要紧事做,请恕不能奉陪。”说着拂袖便走。
余大成一把拦住,恭恭敬敬的问道:“方此大战之际,大人不在兵部办事,却要到哪里去?主官不在,倘若衙门有事,该寻何人作主?还请大人明示。”梁廷栋无限恼火,哼了一声,不理不睬地仍是要走。蓦然想起,此人如此竭力为袁崇焕说话,想必与他私交匪浅,不如便叫他充当说客。这种人甚是好骗,只要挟以君国大义,便没甚么事情办不到的了。
果然余大成听说如此这般,当即领命,一面请得了圣旨,一面便携了兵部盖印公文,前往镇抚司去见袁崇焕。袁崇焕见了他,似乎很是高兴,不住打听京城防务,听说皇帝将诸路援军尽皆集聚京师,不由得以拳击壁,大呼糟糕不已。他原本分兵把守三河等地,就是要互为犄角,免得给鞑子大军一举击破。一支兵派出去骚扰敌人后方,所得的效果远比正面迎敌大上数倍,何况是尤世威、侯世禄那等战力不佳的部队,倘若给鞑子铁骑直接对上,那还不如刀切豆腐一般,任凭宰割?当下一再叮嘱余大成,定要上奏皇帝陈明此节。余大成见他沦落至斯仍是念着军国大事,不由得一阵心酸,明知纵然苦谏崇祯也不会听得进去,也只得权且应承下来,始终不忍再让袁崇焕失望。
袁崇焕何尝不知余大成的心思,苦笑几声,更不再提此事。余大成说起给祖大寿写信,袁崇焕仍是一口拒绝,更大有赶他走的意思。余大成无法,只得暂且告辞。临出门前,袁崇焕忽然扯住他衣袖,低声问道:“桓震现今何在?叫他来见我,不可给旁人知道。”余大成一怔,不知他有甚么要紧事情定要面见桓震,况且镇抚司狱也不是寻常人说进便能进来的,一时犹豫,并未便答。袁崇焕见他神色似乎不愿,又道:“容我见他,方肯考虑写信之事。”余大成默然良久,点头道:“我去设法。”
他回去见了梁廷栋,并不提起袁崇焕主动要见桓震,只说现下袁氏旧部只有桓震一个在城里,令他前去劝说,或能收效也未可知。梁廷栋狐疑半晌,似乎觉得并没甚么危险,又或是有恃无恐,竟应了下来。袁崇焕既是钦犯,要去见他也必得皇帝批准方可,只是余大成既已请过了圣旨,便带一个桓震进去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余大成欣喜不已,当即去寻桓震。到得他家中,却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昨日曾听他说过要去面见申甫,现下想必仍在那和尚营中。当下一路追到武学来,恰好赶上桓震正要离去,将他堵在了半路之上。
桓震听说袁崇焕指名要见自己,心中如同打翻了一个五味瓶一般,不知是甚么滋味。仰天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若说不愿去呢?”余大成愕然道:“何出此言?”桓震摇头道:“没甚么。我随你去便是。”余大成满腹狐疑,也不好出口相询,一路闷闷地带着他进了镇抚司狱。
进得大牢,只觉一股霉烂气味扑鼻而来,数九寒天,狱中并无火炉,只冷得沁入骨髓。想到袁崇焕就在这等地方受苦受难,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袁崇焕关在最里面一间,一丝阳光也照不进去,油灯的火苗灼灼跳动,在牢房一角投射下一片昏黄的光。他原本盘膝而坐,倚着墙壁闭目打盹,听到门上锁链声响,睁开眼来,见到桓震进来,脸色就是一变,叹了口气,对余大成道:“余大人,烦你在外稍候片刻,我们有几句话说。说完之后,崇焕当奉命作书,不令余大人空手而回。”余大成依言走了出去,顺便塞给那狱卒一些银子,拉着他出去喝酒谈天了。
袁崇焕直等到四下无人,这才望着桓震道:“百里,今日之事,崇焕无颜见你。”
一百一十四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更新,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自从两人反目以来十数日,桓震这还是首次同袁崇焕对面讲话。不知甚么缘故,十日来对他所作所为的怀疑、怨恨、失望、不解,就因为这一句话尽数崩解,消失得无影无踪。瞧着袁崇焕数日间骤然班白了许多的两鬓,桓震慢慢地跪了下来,冲着他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挺起腰来,长舒一口气,道:“这三个头,是代中华汉族的子孙万代,敬一个忠臣烈士。”袁崇焕并不惊讶,坦然而受,待他叩罢起身,方压低声音道:“崇焕所知鄙陋,于你所言不敢尽信。这几日来在牢中多有思量,你若真有知过去未来之能,何不索性去投了皇太极?”
桓震脑中轰然一响,全想不到袁崇焕的口中竟能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倒退了半步,戟指厉声道:“你……你……”袁崇焕微微一笑,淡然道:“那皇太极虽是蛮夷,却也是个择人而用的英主。投了他的汉人多得重用,何况你……”顿了一顿,续道:“虽然你说几十年后将有衣冠沦丧之辱,可是到那时候,岂不是仍有许多汉人投了鞑子,替鞑子办事?我以性命报陛下,陛下以敝屣待我。咱们现下浴血奋战,难道便是为了换这一个人人奴颜卑膝,摇尾乞怜的荒唐世界?袁崇焕一生已尽,再无可言。前者既然杀你不得,想必亦是天意。天意亡我大明,袁崇焕无话可说。”
桓震连连摇头,绝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袁崇焕之口。那个他所熟知的大明国中第一亡命徒去了哪里?那个象火一样能够将周围的人尽数点燃的袁崇焕去了哪里?眼前的只不过是个汲汲于身家性命的垂朽老儿罢了。那一刹那,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下沉,长久以来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的精神支柱轰然而塌,碎片一片片地刺在他的胸口,刺痛几乎叫他昏晕过去。久之,渐渐冷静下来,只觉心冷如冰,咬牙道:“如此,桓某来错了。”再不瞧袁崇焕一眼,拂袖便走。
袁崇焕叫道:“且慢!”桓震冷冷回头,道:“尚有何说?”袁崇焕双目炯炯地瞧着他,熟视良久,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双泪长流。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只见他拖着镣铐,翻身爬起,反向桓震拜了三拜。桓震大惑不解,只听他道:“百里,你道我是忠臣烈士,可是你知不知道,象你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忠臣烈士!”
桓震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唯唯应了几声。袁崇焕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席地坐下,感慨道:“天下事,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握着桓震之手,语声恳切,说道:“杀你不成,此是天意。你所言后世之事,崇焕多所不解。这几日来在牢中枯坐,却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方才刻意试你一试,你很好,很好。”
桓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只听他又道:“前者你劝我回兵辽东,自立门户,然而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袁崇焕一旦给朝廷目为叛国之臣,到那时虽然辽东精锐绝不会怕腹里的脓包军队,可是整个大明朝上上下下要怎么想?辽东的兵将们又要怎么想?他们会说,我袁某人是为了一己之私才反叛朝廷,他们会以为自己跟着袁某这样一个主帅,是天下一等一耻辱的事情!带着这样一支兵,能打得过皇太极么?再者崇焕受陛下知遇之恩,此生当以性命相报。君子读圣贤书,当操守纯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崇焕的性命早已属陛下所有,哪怕……”
桓震不待他说完一句话,厉声道:“为将者死当马革裹尸,如你这般弃辽东于不顾,视十万虏兵如不见,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伸手指着东方,怒气勃勃的道:“十七万辽东健儿在那里等你,一众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在那里等你,皇太极同他的十万大军在那里等你!你就要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给人活吃掉吗?”
袁崇焕见他面色通红,显是异常激愤,伸手示意,道:“你且听我说完。你非我大明臣子,这话原不该对你说的。陛下本是天资聪明的英主,只可惜求治过切,反失于察,而有奸人乘间而进。崇焕心里明白,此番被难,说是死于皇太极的反间之计,不如说是死于朝廷里一众蝇营狗苟之徒。倘我死后陛下能从此醒悟,亲贤臣,远小人,则大明朝有望了啊。”
桓震听他这一番话,不由得怒气勃发,冷笑道:“若真如此,除非他不是朱由检!”袁崇焕听得他直呼圣上名讳,先是一怔,继而叹了口气。桓震道:“上次匆促之间不曾对你说得详细。鞑子未退之前,朱由检绝不会杀你。你知道这是为何?他要用你胁迫祖大寿回军援救京师!你在狱中关押八月有余,倘若真是一时糊涂,早该醒悟过来,他为甚么仍是要将你凌迟?他不是为了这个国家杀掉一个叛将,他只是杀了一个会碍着自己的面子,会叫士兵们只知有将,不知有君之人!他是为他自己杀你,杀你这个毫不相干之人!”
袁崇焕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桓震这一番振聋发聩的激怒之言,他心中早已经想到过了。虽然如此,他还是一遍遍地用君臣大义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打从当上蓟辽总督的那天起,姓袁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卸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乖乖地自己送进宫来给皇帝抓了,又乖乖地坐在这里等着给皇帝砍头。可是难道自己这么做是错了么?
桓震见他迟疑不语,索性更进一步,俯身抓住他的衣领,袁崇焕体格本就不算健壮,桓震的力气也不能说小,猛一发力,竟是整个身体都给他扯了起来。桓震注目而视,一字一顿的道:“桓震今日方知过去之非。从今往后,当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大汉国土,哪怕我孤身一人,战至最后一息,也要誓死守卫,请你放心。”说罢,手一松,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袁崇焕扶壁而立,怔怔地目送他离去,余大成见得桓震铁青着一张脸不顾而去,当即进来。袁崇焕也不理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油灯中本就不长的灯心燃烧殆尽,火苗跳跃几下,骤而熄灭,狱中没了亮光,刹那间陷入了一片黑暗,袁崇焕忽然道:“请取笔纸来,待我致书复宇。”
桓震激愤之下一怒而走,出了镇抚司狱便即后悔。虽然袁崇焕如此做法叫他接受不了,可是毕竟总不能放着他在牢里不闻不问。但现在他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白白放过了两年多的光阴,不能再继续隳废下去了。他回家取了袁崇焕的佩剑带在身边,也不去见傅山与周雪心道别,静悄悄独个儿离去。
眼下京城之中没一人可以信任,韩爌钱龙锡纷纷明哲保身与他保持距离,余大成口上极力保救袁崇焕,做起事来却叫人不能不生疑心。傅山至今仍不肯全然相信袁崇焕本是无辜,与他商议非但无益,并且十分危险。他心中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设法出城离去,统兵之人没有了兵,那便如同无水之鱼,任人宰割。祖大寿带着三军,速度绝不可能比自己单人独骑要快。何况一路之上碰到鞑子游兵难免作战,只消迟误一日半日,自己便可追赶上去了。
话虽如此说,眼下要想出城可没那么容易。城外有莽古尔泰的万余大军虎视眈眈,城门一开难免会给敌人乘隙一拥而入。是以多日来城里的使臣出城,城外的兵将进来,大都是从城头用箩筐缒上缒下,不得已非开城门不可的时候,也要主帅的亲笔将令才可。
桓震自然不会有那种东西,若要从城头爬出,恐怕还没爬到一半便会给上面守军的长矛搠死了。沿着城墙信步走了一程,始终想不到法子蒙混出去。蓦然只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不由得握紧了剑柄,急转头瞧去,竟是颜佩柔。
颜佩柔见他有些发呆,低声道:“快随我来,城上有人在瞧你了。”桓震向城头瞟去,果见有两个士兵探头向下瞧来,似乎颇有疑心。连忙低下头去随着颜佩柔匆匆走开,到了距离城墙十数丈处,料想守军再瞧不见了,这才站定。
此时此刻,桓震却不愿与颜佩柔搅在一起,一则自己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不愿连累于她;二则颜佩柔为何要杀自己至今仍是一个谜团,虽然死在她手中倒也无妨,可是大事未了,眼下却死不得。
好在此处是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不怕她突施杀手。当下略一躬身,道了声谢,回头便走。颜佩柔在身后叫道:“我知道从哪里出城!”桓震一怔,步子顿了一顿,旋即又向前走去。颜佩柔着起急来,几步抢上,拦在他面前,质问道:“你干么总躲着我?”
一百一十五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节目预告:国庆期间连续更新,每日子时三刻必有一回奉上,敬请期待**
桓震头也不回,冷冷的道:“你要杀我,我却还不想死,怎么能不躲着你?”颜佩柔听了这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桓震硬起心肠,漠然道:“走开。”颜佩柔仍是伫立不语,桓震心中焦急,伸手扳过她肩头,试图将她推开。是时天色已晚,日方薄暮,冬日惨白的夕阳照在颜佩柔一般苍白的脸颊之上,显得全无血色。桓震心中一痛,只觉再瞧她两眼自己好容易立定的决心便要崩溃,转过头去望着天边,叹道:“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杀我,还是要帮我?那日京郊山中,你虽然刺我一刀,我却知那绝非你本意。究竟是甚么人逼迫你做这事?有何等难处,干么不对我讲明,让我帮你料理?”
颜佩柔牙齿咬住下唇,垂头道:“我不能对你说。”桓震心底叹息,点了点头,回身向来路走去。颜佩柔抢步上前,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襟,颤声道:“你……你就不能暂且信我么?”桓震摇头道:“若是往常,我定然毫不犹豫的相信,哪怕你骗了我,取了我的性命,也无所谓。反正桓震这条命早已是捡回来的了,就送在你手里,也没甚不可;但是眼下桓某有要紧事情做,一时半会却死不得。”伸手轻轻扳开她手指,两人肌肤相触,只觉她手心又湿又冷,当即摘下自己的护手棉窝替她套上,轻声道:“善自珍重。”说罢便走,再不敢回头瞧上一眼。走没几步,只听背后颜佩柔唤道:“你回来!我……我甚么都对你说!”
两个人寻一间酒肆,找个僻静座位坐了,颜佩柔只是低头不语。桓震也不催促,只要了一壶烧酒,一盅跟着一盅地喝个不住。他酒量本差,今日心绪又是不佳,一壶酒才喝十之四五,已经有了十分醉意。人一醉,话便多了起来,也不管颜佩柔是不是在听,拉着她说个不住。颜佩柔听他屡屡提到袁崇焕姓名,深怕隔墙有耳,匆匆付罢酒帐,叫店家雇一辆驴车,扶着桓震钻了进去,对那车夫吩咐几句,扬鞭而去。
桓震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子摇摇晃晃很是颠簸,坐起来瞧时,却是身在车中,不由得吃了一惊。颜佩柔一直坐在他身旁,见他起来,微微一笑,道:“你可醉得厉害,我雇车换车,将你搬上搬下,竟然全没知觉。”桓震赧然一笑,忽然叫道:“我在车里?这是要去何处?”
颜佩柔掩口胡卢,道:“醉鬼就是醉鬼。你来瞧瞧,这是哪里?”说着掀开了车帘。桓震伸头看去,只见朦胧夜色之中似有山峦起伏,一弯新月初上柳梢,隐隐照得一片荒郊野地,竟是已经出了北京城。
他又惊又喜,话也说不连贯,一屁股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好神通广大!”颜佩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神通广大?我又不是孙猴子,再说将你带出城来的并不是我。”桓震疑道:“那是谁?眼下城防如此之严,谁有那个本事?莫不是朝中哪位大人?”颜佩柔道:“你想见他么?”桓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颜佩柔道:“但若他便是主使我杀你之人呢?”
桓震一怔,好容易想明白眼下的状况,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厉声道:“停车,停车!”车夫听了他大声呼喝,非但不停,反倒加上两鞭,驴车跑得更快了。桓震顾不得那许多,伸手一撩车帘,就要强行跳下。颜佩柔忽道:“老胡,你将车子停了。”那车夫低低应了一声,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桓震望着她道:“你……”颜佩柔低头道:“你仍是不肯相信我,是么?此刻已经出了北京城,向南已行二十余里。你要去何处,便自行去罢。”说着叫那车夫卸下拉车驴子交给桓震。桓震心中百般犹豫,迟疑半晌,问道:“倘若方才我一直不醒,你打算将我送往何处?”颜佩柔不料他有此一问,怔了一怔,答道:“我不知道。”桓震点了点头,道:“好。我不下车。你叫车夫一直向东。”颜佩柔依言对那车夫吩咐了几句,驴车转了个向,往东行去。
桓震重行坐了下来,手掌仍不离开剑柄,细细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忽然拉过颜佩柔手来,握在左手掌中。颜佩柔脸上一红,正要抽回,却觉他伸指在自己掌中写道“车夫可是监视”,愣得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桓震出了一口长气,微微一笑,坐了下来,伸指在口唇前示意“禁声”,慢慢抽出剑来,贴近车子前帐,放缓声音,道:“老哥辛苦了,要不要喝口烧酒,暖暖身子?”那车夫不疑有诈,顺口答了声好。桓震听准声音所在,隔着帐子一剑刺去,只听闷哼一声,再无动静了。
颜佩柔惊得脸色苍白,动弹不得。桓震抽回剑,划破帐子钻了出去,见那车夫斜挂在车辕一旁,后背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当下将他尸身推到一旁,挽住缰绳,加了两鞭。默默行得一程,忽听得颜佩柔在身后道:“两年多了,你当真不是当年那个桓震了。”桓震苦笑道:“人在乱世,难免如此。我这一双手早已砍杀了不知多少女真人、蒙古人,这颗头颅也不知有多少次险些给人砍了下来。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不是我害你,便是你来害我。这等日子我真过得厌了。”用力甩出一鞭,像是要发泄心中多日来的郁积,仰头望天,忽然道:“在我家乡,已经很久没有战争了。”他这还是首次主动同旁人提起原先的生活,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之不住,对颜佩柔讲起小时候一众堂兄弟们上山打柴,下河摸鱼,爬上邻家的桑树去打桑葚,种种时光犹如昨日,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讲着讲着,偶然间回头一瞧颜佩柔,只见她身子歪靠在车厢上,已经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脱下自己棉袍覆在她身上,用力一抖缰绳,驴儿蹄声得得,直融入夜色中去。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诸般烦恼,但觉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倒也不错。
时近清晨,赶到宿头,两人弃车换马,继续向东追赶。一路上一面赶路,颜佩柔一面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与桓震细细说了。桓震听了惊讶之极,想不到自己竟然卷入了这么一桩离奇古怪的事情中去。
原来当年颜佩柔受他托付护送杨家的家眷回湖北去,跟着便回苏州老家,路上遇到了兄长颜佩韦生前的一名至交好友岳春风。那姓岳的是当年颜佩韦在生意场中的朋友,祖上几代做官,身家甚丰。他也是一个慷慨仗义之辈,多喜结交屠沽豪客,与颜佩韦虽然年龄差着二十来岁,却是十分投契。当颜佩韦被逮之时,岳春风恰巧出外贸易,不在苏州当地。待到回来之后听说了事情始末,一怒之下变卖了所有家产,募集起许多志愿之人,往各地去寻找受阉党迫害的忠臣之后,接到杭州乡下岳春风的一所大宅居住。杨涟下狱屈死之后,岳春风便往北京去寻杨家后人,到了之后却听说杨氏一家几口已经回湖北老家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湖北,半道上恰好遇到了颜佩柔。
彼时颜佩柔已经是孤身一人,哥哥佩韦死后,父亲气怒交集,不顾一切的上京去要告御状。没想到初到京城,便感染了风寒,老年人身体衰弱,加上痛惜儿子,不久一命呜呼,母亲也随之而去。那时她去北京,便是要将父母的骨殖迎回故里。岳春风问起她这些时日来的遭遇,也是感慨不已,便邀她往杭州去。颜佩柔感他盛情,当下应邀,先将父母送回苏州安葬了。
到得杭州方知,原来这岳春风召集忠臣遗族,是要组成一个会社,宗旨是杀尽阉人,名字便叫做灭阉盟。那时候受阉党迫害之人数不胜数,许多子弟愤懑之下也就从了岳春风,共举他为会首。
颜佩柔正在伤心痛恨之际,听说此事自是欣然从命。起初灭阉盟还只是派出成员前往各地扶助为阉党所害之人,后来一连几次露了行迹,给官府悬赏捉拿,索性不再这么做,而是直接刺杀阉党一系的官员。
那次颜佩柔刺杀魏忠贤,便是岳春风设法探听得阮大铖的动向,买通了妓院的老鸨,将颜佩柔装成婊子,送入阮府中去,再由阮大铖转送给魏忠贤。颜佩柔动手行刺,却不想半路上竟杀出一个桓震来,以至于功亏一篑。她得桓震救拔,终于脱身逃出,岳春风以为桓震也是阉党骨干,当下将他也列入了刺杀的名单之中。颜佩柔没法子阻止,只好自己讨了令来,却一直迟迟不肯动手。
待得后来魏忠贤大势已去,桓震青云直上,颜佩柔便劝岳春风说此事已然弄清,当初桓震屈身事阉,只是为了大计着想;岳春风却始终不听,更说若非瞧在佩韦的面上,早已盟规处置了颜佩柔;倘若她不愿接此任务,自然有旁人去做。颜佩柔无法可想,只得继续跟着桓震,他去辽东任职,她也随着到了辽东;后来桓震率兵回援,她也一路跟回北京。桓震给袁崇焕捉将起来,她便百般设法买通了一个兵士,叫他助自己混入了军营中去,觑隙药倒看守士兵,将桓震弄了出来。她原想待桓震醒来之后便告知他事情原委让他离去,可没想到在山中竟然见到了岳春风尾随偷看。
她明白岳春风既不现身相见,必是要瞧她是否当真动手,无奈只得虚刺一刀,却故意放水让桓震躲了过去。后来岳春风出言警示,她便知定是给他瞧破了戏法,只怕他会再派旁人来对桓震不利,是以见到桓震进城,便也从南城门混入城来。南门守卫之中有他们灭阉盟的门徒,偷偷放进个把人也不算难事。昨夜她送桓震出城,便是走了那人的路子,将桓震放在麻袋之中扛出去的,难为他喝得如此之醉,竟然始终不曾醒来。那日程本直动手行刺,桓震看不清楚,她在房上居高临下,却是瞧得明明白白。千钧一发之际,从房顶穿了下来,助桓震躲过了那一剑。
一百一十六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声明:此书不适合15岁以下、对穿梭古代寄托无限向往之青少年阅读。执意要看者请自备吐血用脸盆,及自行拨打120急救电话。另外,请某些不知是马甲还是拥趸的人,不要再二再三地在同一天内反复做同一本书的广告。我并不排斥互相宣传,不过前提是我喜欢的书。再做出这种令我厌烦的事情,必禁无疑。**
桓震听了这么复杂的一个故事,许久方才转过弯来,明朝竟然还有这种黑社会一样的东西,真是叫人惊讶不已。说起来倒也有几分类似中国近代的锄奸团,专门做暗杀一类事情的。想了一想,问道:“你们那个甚么盟,这些年来杀掉了多少阉党官员?”颜佩柔思索片刻,对他说了几个名字,全是当初钦定逆案之时未受重处,或贬官降职,或削籍闲住的。桓震自逆案定谳之后,便没怎么关注过这些人物,此刻听她一一数将出来,隐约似乎记得曾经接到过一两次讣闻。当时自己不想再与阉党中人扯上关系,是以始终不曾理会。
可是既然这个黑社会团伙连在京的官员都能暗杀得,莫非他们的势力已经深入到朝廷内部了不成?颜佩柔听他这般问,犹疑片刻,摇头道:“确切情形我并不知晓,可是在杭州时候常见有北京口音的人捎信来,岳大哥……会首每次都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读信,从不让我们瞧见。”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叫道:“对了,会首曾经说过,京城里有一个姓金的翰林,是我们的人,叫我在京有事可以找他。”
桓震奇道:“金声?他也是你们会里的?现下他已经升了做御史啦。”颜佩柔“啊”了一声,再不说话。两人默默并辔加鞭而骑,只有蹄声得得,如雨点一般落在身后。
他们为了避开鞑子游哨,特意先向南绕了一个圈子,再向北行。如此一来便耽搁了些许时日,追上祖大寿的时候,他已经同关宁二程援军会合,正在向山海关行军了。祖大寿原本一直以为桓震早已给袁崇焕遣往山海关去,此刻见他忽然从背后追上,不由得大大吃惊。桓震也不将事情说明,只推说自己听说袁崇焕下狱,便独骑赶回北京去意图援救,听说祖大寿率兵东归,当即又追了过来。两人来去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以错过了。
祖大寿听了,疑惑方释,狠狠一拳打在马鞍上,怒道:“咱们这次回辽去,再不入关了罢!”桓震暗暗叹息,道:“此事暂且慢议。我出京之时,新任的兵部尚书、辽东经略孙恺阳(恺阳是孙的号。桓震比他年轻许多,是以称号以示尊重)已经从通州赶往山海,可曾遇上了你?”祖大寿摇头道:“孙大人便不曾,却是见过了石柱国。祖某不曾与他接谈,叫士兵用弩箭将他逼退了。”桓震屈指算算,道:“今日是初十日,想来也早该到了。”祖大寿不明所指,问道:“甚么该到了?”
桓震问道:“可曾有督帅的信来?”祖大寿一头雾水,摇了摇头,反问道:“甚么信?督帅如何还能致信与我?”桓震但觉事情不对,自己往见袁崇焕那天是初六日,想来他不是在自己走后当场作书,至多次日也该写好;崇祯皇帝如此急切,多半要当场派人飞马送来。从京城到此地,倘若单骑飞奔,一路上有马可换,至多二日二夜就可以赶到。如此紧急军情,相信是没有哪个敢耽搁的。
正在盘算,忽然听得后军中一个校尉一面呼喊,一面策马赶了上来,就在马上对祖大寿道:“禀总镇,北京信使从后赶来!”祖大寿一怔,举目望了桓震一眼。那校尉见主帅迟疑不答,插口道:“要不要叫弟兄们如前日那般将他射了回去?”祖大寿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桓震急忙喝止那校尉,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莫急,待我去会会来人何如?”
祖大寿面现怒色,他从离京以来已经将整个朝廷视作了敌人,朝廷来使,不一剑砍杀已是大大的恩德,哪还有甚么心思听他鬼扯?可是桓震一力要去,却也不好违拗。正在迟疑之际,却有一个兵士奔上前来,单膝跪下,道:“总镇爷,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祖大寿神色十分尴尬,对桓震道:“大寿出征,家母向来随在军中。此次仓卒赴援,携行不便,是以在后军之中跟了来。”
桓震是知道这一层的,并且这位祖老太太还是劝说祖大寿回师京城的要紧人物,当下笑道:“老夫人高节壮义,可钦可佩!不知可容兄弟拜见?”祖大寿不假思索的应承了。当下引着桓震往中军去,颜佩柔也紧紧随在身后。
那祖老太太却是坐在一辆马车之中,祖大寿驰马近前,翻身落鞍,跪在车前道:“儿子给娘叩头。”桓颜二人见状,也跪下行了个见长辈的大礼。只见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撩开了车帷,先下来的却是一个丫鬟,跟着搀下了一位年逾八旬,鸡皮鹤发的老妪来,顺手带下一个坐墩,扶那老妪坐了。
那老妪年纪虽大,瞧上去精神却十分矍铄。颤巍巍的瞧了祖大寿一眼,道:“儿啊,当年你父亲教你弓马刀枪,所为何来?”祖家世代都是武官,大寿从军乃是家学渊源。这话似乎祖老太太已经问过不下一次,大寿回答起来十分流利。
祖老太太一顿拐杖,大声道:“照啊!你父亲无非是要你做一个国之栋梁,社稷干城,可是如今你连天子使臣都要射杀,怎对得起你替自己取的‘复宇’二字?”祖大寿字复宇,是他自己所改,桓震这还是初次听说。
祖大寿抗声道:“娘不知道个中原委,那昏……那皇帝将袁军门害死,我怎么还能替他卖命?”祖老太太叹息道:“袁将军于你有知遇之恩,他如今被难,我也知你心中不快。可是你守卫社稷并非单只为了陛下一人,现今没了袁大将军,辽东千万百姓可不就靠你们这些人了么?”说着对桓震道:“这位桓总兵,老身听小儿多有提起,也是一位忠诚之士,请多劝劝小儿,老身这里拜上了。”说着便要叫丫鬟搀扶起身行礼。
桓震连称不敢,扶着她重行坐下,这才道:“袁将军是我辽东之魂,失袁将军者,辽东将为一盘散沙。桓某拼尽心力,也要设法营救督帅,重振辽兵。老太太只管放心。”祖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如此全赖桓总兵了。老身有些疲累,这先失礼了。”祖大寿叩了个头,亲自扶着老太太上了马车,对着桓震苦笑道:“道理总是人人说得。”桓震也不与他争辩,只道要去与那使者说几句话。祖大寿料想无妨,当下答应了。颜佩柔一直做男装打扮,假充是桓震的亲卫随从,此刻自然也跟了去。
桓震驰马直至后军,果见一众士兵团团围在一起,人人手持火枪,对准了中心一人。连忙喝散了众军,问那人所为何来。
那使者自报家门,是兵部的一个新进小吏,名字叫做萧慎。说是有要紧书信,却只肯见了祖大寿方可交出。桓震微微一笑,道:“可是余大成叫你送来的?”萧慎一怔,摇头道:“不是,是梁大人。”桓震一惊,喃喃道:“梁廷栋?”
对那使者道:“给我即可。”萧慎十分固执,摇头道:“梁大人再三吩咐,只可当面付与祖大人。”桓震冷笑道:“此刻将你团团围住的全是我的部下,只消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瞬间将你射做一只刺猬,你怕也不怕?”
萧慎老老实实的点头道:“怕得紧。”话音一转,道:“只是小人职守所在,没有法子。”桓震却有几分欣赏此人,原本打算硬夺过书信来,却又改了主意,道:“你随我来,我领你去见祖大人。”萧慎十分高兴,应声上前。桓震带着他直到祖大寿马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祖大寿怒目喝道:“你这厮寻我何事?”一招手,身后若干士兵纷纷举起弓弩,对准了萧慎。萧慎却不害怕,大声道:“我奉袁督师之命,送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诏书!”祖大寿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桓震一眼,只见桓震微微点头示意,当下定了定心神,喝道:“拿来!”
萧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献在马前。祖大寿一把夺过,拆开来读罢,不由得滚鞍下马,捧信大哭。桓震冷眼瞧他哭罢,这才问信中所写何事。祖大寿道:“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桓震这才记起自己与他见面之后,为了隐瞒见过袁崇焕之事,竟然连袁崇焕尚还活着这等大事都忘记告诉他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好在并不误事。
祖大寿读罢了信,交与三军传阅。祖老太太在中军听说,也是欢喜无限,当即使人传话来说,叫祖大寿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军,皇上就会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
祖大寿深以为然,便同桓震商议回军收复永平、遵化。桓震却摇头道:“不好,不好!”
一百一十七回
**个人qq703257读者群7891236**
**国庆连续更新结束,多谢**
祖大寿愕然问道:“怎么?”桓震摇头道:“这道理很是简单,前者陛下叫孙大人致书召还,你用弩箭将来使生生逼了回去;现下督帅相召,你却毫不迟疑,即刻便回。那岂不是显得督帅的一封书信比圣旨的分量还要重上几分么?陛下若知,该当如何看待督帅?从古至今,哪曾有一个皇帝,肯容忍臣子的威望要高过自己的?”祖大寿听他一言,不由得汗流浃背,提起手来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连道:“是,是,祖某糊涂,险些反害了督帅!”他虽是大将之才,于这些**主义之下皇帝的心理揣摩却是甚少。象这等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之人,要他忽然相信皇帝其实是个小人,也真难为了他。经桓震这一番恐吓,一时间没了主意。
桓震微微一笑,道:“左右事已至此,咱们不若搏上一搏。”压低声音,说道:“督帅本来无罪,你我都是清清楚楚。可是陛下将他囚而不杀,你知道是为了甚么?”祖大寿目露疑色,摇了摇头。桓震道:“现下在此地的关辽部队,算上你我与何总兵的部下,总共有多少人?”祖大寿不假思索,顺口答道:“援军之中有你的锦州兵一万五千余,加上从北京带出来的,约莫两万之数;属我部下的是一万人上下,何总兵所部也约有此数,余下尚有关兵九千余人同两个精锐炮营,总共是六万五千人上下。”
桓震点头道:“这许多精锐之师,倘若叛乱起来,朝廷要如何收拾?况且眼下皇太极正谋再攻北京,腹里军队不堪一击,全不是对手。陛下尚要倚仗咱们这支兵抵御鞑子,倘若此刻杀了督帅,关辽将领一则痛心切齿,一则再无顾虑,军心一乱,莫说回援京师,八成要投了鞑子。桓某这话虽则难听,可是祖总兵细细想想,可是这么回事?”祖大寿脸色十分难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桓震续道:“现今陛下所以不敢杀督帅者,一是安抚辽兵之心;更要紧的却是以督帅为质,迫咱们回援!就是这一封信,多半也是陛下再三催逼督帅所写的。”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插话道:“百里说的甚有道理!”循声望去,却是何可纲。方才桓震赶来之时,他亲自领了一队斥候往前方哨探,是以不曾见到。
两人寒暄几句,何可纲便道:“这一层可纲也曾约略想过,只是未敢擅言。”桓震接口道:“凭我大军之力,倘若回击鞑子,必能一鼓破之。可是鞑子军退之后,督帅性命也就堪虞。祖总兵,何总兵,你们愿意瞧着这等事情发生么?”祖、何二人一齐摇头,何可纲叹道:“然而眼下除却遵旨回军,哪里还有旁的法子?京师危急,若是当真给虏兵破了城,咱们一个个都是千古罪人,督帅就是死了,怕也不会安心!”
桓震咬牙道:“我有个法子,成败都是半半之数,你们可敢试上一试?”祖何两人面面相觑,对视良久,忽然何可纲叫道:“事已至此,还犹豫甚么?只要能救出督帅,又不违背君国大义,咱们全听百里吩咐便是。”他心计较祖大寿为多,加上平日了解桓震的为人,猜想他此刻要做的多半是无君无父的大逆勾当,是以先将“不违背君国大义”这一条说了出来。
桓震却也不是要拉他二人造反,当下笑道:“那个自然。”想了一想,扯下自己袍襟,刺破指尖,写了几行血字,将布片叠好了,唤过萧慎来道:“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替我交与梁大人。”萧慎满脸疑惑,接过布片放入怀中,拜了一拜,飞马而去。
何可纲问道:“百里,你写的甚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是四个字:水能载舟。”
当下扎下营来,清点交接了锦州本部军马,炮营素由桓震遥统,此刻也归在他部下。两个营的主官参将,一个就是当年宁远闹饷时候的主谋张正朝,另一个叫做方继祖,现年三十来岁,是定辽书院之中层层选拔上来的武生。吴三凤也随在方继祖的营中,已经做到了游击之职。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张正朝感激当年桓震斡旋之德,吴三凤于他却有师生之谊,说起来都算自己人。正朝听说弟弟思顺已经战殁,痛哭一番之后更发誓复仇。
桓震回信传到北京,梁廷栋不敢隐匿,当即上呈。崇祯皇帝看了,又怒又怕,惊的是臣子竟敢对皇帝口出如此不敬之语,怕的却是辽兵倘若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不肯救援京师,那该如何是好?昨日接得塘报,鞑子大军已经攻下良乡、固安,良乡知县殉城,固安县却投降了。皇太极挥军直逼卢沟桥,眼看一二日内便要抵达。崇祯无计可施,只得急调驻守柳林的申甫车营前去卢沟御敌,又调满桂移防南城永定门。虽然如此,他仍是不肯将先前集聚在京师的各路援军分散出去,也许在他心中,守卫自己这个皇帝,才是最最要紧的。
更叫他惊愕不置的是,据派去的使者还报,这封貌似挑衅的血书,竟是锦州总兵桓震所写的。自己不曾下诏,他竟敢私自出城!并且还同祖大寿一起叛走!此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况且还写下这等目无君上的书信,这不是在公开挑战他作为皇帝的权威么?崇祯又气又恨,又是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早杀了他,一时间只觉心头无名火腾腾烧起,拔出剑来在殿中乱砍,烛台香炉纷纷倒塌,好好一个皇宫大殿,叫他弄得一片狼藉,似乎就预示着大明朝的将来,也是如此这般的不可收拾。
发泄一番,终于还是得冷静下来,处理军国大事。瞧桓震这信的意思,怕是要胁迫自己释放袁崇焕,才肯解京师之围,否则便要做那覆舟之水了。堂堂一国之君怎可受臣子要挟?崇祯的本能告诉他绝不能示弱。可是现如今除却辽兵之外,已经没有别人能挽救他的皇位了。皇太极攻破北京,难道不会连他的头也砍了下来么?还有自己深爱的周皇后与田贵妃,出生不满一年的皇子与公主,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崇祯皇帝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十一日清晨,辽兵以马军为前部,炮营居中,步军殿后,大兵直趣永平,留八千军助守,余部继续北上迁安,同样留下八千军。大军随即直奔蓟州,一路上扫除鞑子游兵,并不费力。阿敏屯驻蓟州城外,始终围而不攻,十六日闻得桓部打来,当即挥军迎战,一战之下辽兵以乌龟阵大胜,阿敏率部西奔,与皇太极合兵一处,桓震也不追赶,只开进蓟州凭城固守。孙承宗抵达山海关,再三致书祖大寿详陈厉害,百般劝说,祖大寿置之不理。
同样也是十六日,皇太极军至卢沟桥,与申甫车营战。车营全军覆没,申甫也力战而死。崇祯急令黑云龙、麻登云部移防永定门之南助满桂守,一面再次令兵部发檄召桓震、祖大寿回援。
此次的檄文,却是与满桂、孙祖寿战死的战报一同传到蓟州的。新任的各路援军总兵官马世龙也有书来,无非仍是老生常谈。祖大寿见了满桂阵殁的噩耗,也是大吃一惊。他当年与满桂有同袍之谊,骤然听说故人殒命,难免物伤其类,感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