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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子易     空明传烽录txt下载     空明传烽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回 小登科新妇逃婚 争大统福邸兴兵

    一转眼间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一。这日桓震早早起身预备亲迎告庙与上回一般照旧省略了只带了雁与礼物往温家去。队伍停在温府门外照理新婿应当在门口下马等着女家主婚者出来迎接。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从卯时直到巳时眼看吉时就要过了温府的黑漆大门仍旧紧闭。桓震既不好去敲门催促又是等得心焦当下想出个主意来叫过孙应元道:“你在岳父府上当差多时可知道后门之类?”孙应元想了一想道:“后门平日并不开启但小人却有法子进得府去只是不能带老爷一同前去。”桓震但觉今日之事十分诡异孙应元自己能进去探探消息也是好的当下一口答应叫他快去快回。孙应元躬身道:“倘若温老爷怪罪还得求老爷替小人说情。”见桓震点了头这才从巷子后身转了进去。

    钱延开给留在家中预备酒食左等右等不见新人上门所请的宾客却已经有人6续前来。钱延开渐渐无法应付索性直接寻了来但见一群迎亲大队仍在大门外傻傻站着。下马上前问道:“老爷请问新人何时能到?宾客已等得不耐烦了。”桓震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岳父既不送女儿出来又不叫我进去天晓得几时能接了新人回去!”瞧瞧天色道:“你且回去招呼宾客倘若午时我仍不归便可置办午膳。”钱延开口唇微动似乎想说甚么却又没说出来点了点头牵马离去。

    桓震这一头仍是翘等待好容易盼得孙应元气急败坏地转了回来劈头便道:“糟了糟了!”桓震心里一沉问道:“甚么糟了?你慢慢说。”孙应元喘了口气道:“府里一团混乱小人寻到从前的好友打听了却是新娘子忽然不见了!”桓震大大吃惊这等时候雪心跑到哪里去了?莫不是与上次一般又给绑架掳票么?当下就要叫黄得功去送信给顺天府尹、五城兵马司请他们全城缉查。孙应元嗫嚅道:“老爷不必打扰这几位大人了。”桓震不解道:“甚么?”孙应元神情尴尬附在桓震耳边细声道:“小姐不是给人掳走却是……是自行离去的。”桓震愕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孙应元又道:“今日一早起来夫人去小姐房间瞧她便已经踪影全无只留了一封书信。”桓震脑中一片混乱顺口问道:“信里写些甚么?”孙应元摇了摇头。

    桓震手抚马鞍想了一想道:“你带我进去我有话要对温老爷说。”孙应元本不愿意瞧他神色严厉心中不由得害怕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两人七绕八绕终于从一个狗洞子里钻进了温家后院。桓震爬起身来一时间哭笑不得遍天下也没自己这般的新郎官新婚之日竟然跑去岳父家里钻狗窦的。

    温体仁正在训斥下人无能见孙应元引着桓震进来不由得霍然变色一张老脸刹那间憋得通红。桓震也不与他客套行了一个子婿之礼开门见山的道:“事情小婿已经尽知岳父大人有甚么打算?”温体仁叹道:“老夫无能弄出这种事来真真愧对贤婿。”桓震摇手道:“咱们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眼下时辰将过岳父可能将雪心寻回来?”温体仁左右一望道:“贤婿你随我来。”

    桓震跟着他走到偏廊温体仁停住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道:“你且看过。”桓震知道必是雪心留下的书信无疑只是历来不曾有人教过她读书写字这信却又是怎样写出来的?打开来看时果然一笔一画歪歪扭扭确实像是不通文墨之人现学起来的。好容易辨认出十六个字来却是“初嫁张门再辱贼手不能绐君今与君诀。”

    他拿着那纸条呆呆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咬牙道:“我要寻她回来。不论她嫁过一次也罢在山贼手中怎样了也罢桓震说过要照料她一世便决不会食言。”温体仁叹道:“有婿如此老夫甚慰。但从今早起老夫已经四下遣人打探全无半点消息。”桓震疑心道:“怎会如此?雪心不过一弱质女流鞋弓脚小若无他人臂助断难远行。她是怎样出得府门的?”温体仁沉吟道:“奇怪便在此处老夫将司阍之人百般拷问竟没一个承认曾经见过小姐的。”

    桓震顿足道:“雪心失踪已经数个时辰倘若真有人助她逃走此刻说不定已经离了北京。小婿不能再在此耽搁这便要去追赶岳父大人恕罪。”说着微一躬身转头便走。温体仁在后叫住道:“贤婿也一走了之那么你我两家岂不都要在众多宾客面前丢尽脸面?老夫已经年过五旬仕途将尽贤婿却是如日初升为何要自毁名声?”桓震心中暗暗冷笑说来说去迟迟不肯告诉自己雪心出走原来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面子。勉强耐住性子问道:“若依岳父大人该当如何是好?”

    温体仁犹豫片刻道:“老夫侧室育有一女今年刚满待字之年。”桓震怔了一怔蓦然明白他是要使李代桃僵之计想也不想用力摇头道:“恕下官不能为之。”温体仁反倒从容起来道:“老夫是为了顾全贤婿的人脉贤婿不领情那便算了。”桓震刚要答话忽然心中一跳:温体仁干么这么着急将亲生女儿嫁给自己?雪心就算嫁了过来日日在自己身边决然也不会帮助温体仁做甚么危害自己的事情那是肯定无疑的。但若是温体仁的亲生女儿情形却又不同娶了过来无异于自己招来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可能被他们父女二人联起手来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温体仁为了将自己女儿嫁过来暗地里害死了雪心不成?

    想到这里不由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一根根突起双手握紧了拳头后退半步盯住了温体仁。温体仁见他脸色不对两道目光似乎在自己咽喉处打量个不住深怕他一怒之下扑上来掐死自己连忙安慰道:“老夫只是稍议此事贤婿不愿也就罢了。”桓震瞧他半晌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终于慢慢放开拳头缓缓点了点头道:“岳父深谋远虑小婿不及就依岳父的意思办理。”温体仁笑道:“雪心那头老夫自会命人寻找贤婿毋须担忧。将来寻回雪心便效娥皇女英之事岂不美哉。”桓震压根没这份闲心同他打趣满脑子想着雪心究竟有何处可去?倘若她在外走投无路有甚么危险又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自己可就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了。

    说话间温家女儿已经装扮停当瞧起来是早有预备的。桓震闷闷地接了新娘子回去一众赴宴官员哪里知道个中蹊跷兴致勃勃地不住道贺。桓震强压心中烦闷一一应付过去。方喝罢合卺酒正要对行拜礼忽然之间兵部一个职方主事满头大汗地直闯进来大叫道:“不好了桓大人梁大人不好了!”钱延开跟着一路追进来大声呵斥。梁廷栋认得此人怒道:“叫嚷甚么?不知道今日乃是桓大人的吉日么?”那主事吃了一吓连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死罪。方才河南巡抚范景文急奏福王兴兵作乱南阳、怀庆、卫辉、归德、顺德等处忽然一齐起兵!”众官闻听一个个大惊失色有的拿不稳酒杯乒乒乓乓之声响成一片。梁廷栋双手不住颤抖结结巴巴的道:“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桓震听了军情急报不知为何心中竟然略有几分高兴安稳一把扯掉胸前结花除去吉服对宾客一拱手道:“军情紧急下官不敢耽于儿女之情这就回兵部去听候调遣多有得罪了。”说着招呼黄得功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出门驰马而去。还有人尚未醒过神来厅中已经响起一片嗡嗡营营之声。梁廷栋愣了一愣也叫人备轿。

    桓震赶到兵部已经又来了两份军情急报却是保定、真定二处福王的势力不知何时已经渗入河北这般突然难各处同时兴兵倒叫人没法防备。两日之前保定总兵已经归降保定巡抚不肯顺从被总兵杀死。保定叛兵前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推进至易州、定兴一带易州知州、兵备一面加固城防一面书求援。易州是保定府一个极要紧的军事要塞不单置有易州神器库囤积了许多火器弹药更是北直、山东、山西物料转运的枢纽之地一旦有失事情非同小可。

    桓震虽然早知道福王图谋不轨却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动作如此之快而且竟会从河南河北多地同时兴兵不知他是怎样预先安排下的?说起来还要多亏范景文述过职回河南去了走到半路听到叛兵大起的风声急忙从顺德送回信来否则河南尽皆陷落朝廷犹自不知那可闹了大笑话。现下总和各处塘报河南恐怕已经尽数给福王控制了河北有些地方也已经叛降瞧起来福王的意图是从河北保定直接挥军入京进逼皇城夺取帝位。这方案瞧起来目光短浅确乎像是福王这种皇帝迷所为的事情可是细细想来如今崇祯下落不明太子名为监国其实只是温体仁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福王只要利用这一点打出清君侧、立长君的名号那些对温体仁柄政心怀不满的文官大多数是会顺从的。这与正德年间宁王朱辰濠叛乱不同那个时候宁王不论舆论还是实力都不足以同朝廷抗衡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叛。可是现在的福王至少在舆论上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兵部众人议论纷纷大多说该当急调宣、大兵前往平叛。桓震却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年前北京一场战乱宣大都有援军赶来那时军饷不继士卒已经疲惫怨忿不堪眼下好容易各兵归卫才消停了几天又要奔波作战难保不会索性投靠了叛军去。何况先前对付鞑子那是种族相异眼下福王以清君侧、正大统为名起兵左右是朱氏的子孙说不定会出现整支整支部队投靠过去的事情。忽然想起早前李经纬给自己瞧的铜底子弹来不由得更加毛骨悚然倘若叛兵全装备了先进武器训练有素的辽军犹有几分胜算腹里军队懈怠已久要他们打仗难上加难这次福王一声兵起四处望风归降便是明证。当下叫过黄得功来要他去徐光启处请文森特来有要紧事问他。

    不多时文森特赶来桓震劈头问道:“福王麾下使用后装铜底弹的共有几成?”文森特先是愕然后来索性笑了起来道:“甚么后装?一成也没有!”

    这一下轮到桓震目瞪口呆了文森特瞧着他的惊讶表情道:“当初李说我会造铜底弹那是拿来恐嚇你的其实我并不通晓火器之事那子弹也是李拿出来的只有七八粒而已。至于他从哪里弄来我可不知道了。不过我在他那里多时从来没见过甚么枪用铜底子弹更没见过大批的子弹。”桓震思绪纷杂倘若文森特所说可信那么叛兵的武器装备不会比辽兵先进至多是李经纬从觉华岛那里偷学去了直线膛枪的技术但如果文森特在骗自己呢?又或者他也是给李经纬骗了呢?李经纬这个人神秘莫测他所做的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推测的。

    过不多时内侍传诏说皇后、太子御文华殿召见各部三品以上官员。桓震不敢怠慢嘱咐黄得功设法打探雪心的下落自己匆匆赶去朝见。一进文华殿却见张捷赫然立在殿上心中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看来韩爌是已经性命休矣了。众官列班站定便听温体仁道:“韩大人方自虏中逃归不料在泥洼铺突染恶疾驾鹤归天了。所携归之天子手诏现由张御史奉回。”说着对张捷点了点头。

第九回 崇祯帝罪己禅位 徐光启巡抚登莱

    张捷会意自怀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手卷小心翼翼地展开来读道:“国事至此诸臣无所逃罪朕亦宜分任咎。禹、汤罪己兴也勃焉今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自去九五之位以安天下之心。天下未定须镇以长君但先帝子孙凋零袭位乏人不得已以太子慈烺继之。嗣后当以票拟归阁臣以庶政归部、院以献可替否予言官众臣同心戮力保我社稷。”群臣目瞪口呆一时间没一个人说话。黄道周忽然将手版用力掷在地下大呼道:“矫诏欺君矫诏欺君!”张捷一挥手便有羽林军上来将他拖了下去在殿外一五一十地杖起屁股来。黄道周一面受杖犹自破口大骂不休。

    温体仁道:“上皇以天下为重禅位于陛下我等当谨遵圣意以为万世之治!”说着当先跪拜下去。群臣面面相觑大都一个跟着一个跪了下来。温体仁叩头道:“福王方叛臣请陛下早即大位昭告天下以正人心!”

    形势急转直下桓震也料想不到竟有这一出。以他对崇祯的了解这道罪己禅位诏多半是伪造的。但不论诏书是真是假如今看起来大势已定太子继位是必然的了。福王知道这个消息恐怕只会更加猖獗各地方官望风投降的也只有更多。温体仁在这个时候抛出这么一道伪诏不知安的却是甚么心思?他皱紧了眉头机械地跟着百官参拜。

    次日即遣温体仁告祀天地小慈烺着了衮冕先向北方遥拜继而更换皇帝服色至奉天门升御座百官顺序拜贺三呼万岁。慈烺毕竟年龄幼小在御座上坐着蚊叮虫咬渐渐安稳不得不住伸手抓来抓去屁股在御座上来回扭动。周后在帘后见了忍不住低声道:“忍耐些时便可不然父皇要来责罚你了!”慈烺听了这一句话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用手在脸上抹来抹去直抹得如同花猫一般连龙袍也给泪水浸湿了。周后慌了手脚也不顾甚么后宫臣子的大防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去抱哄慈烺。

    慈烺给母亲抱着渐渐止住了哭抽泣道:“母后你说父皇要来责罚我他怎么还不来?”群臣离得近的便有几个听到刹时口耳相传人人变色有几个仍然心向崇祯的不由得饮泣起来。温党官员如张捷等目光游移将众人神情全瞧在眼里桓震见有人注意自己连忙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膝盖。周皇后一怔默然将慈烺放在御座上款款退到帘子后面去了。慈烺不再哭闹仪式很快进行完毕。新皇继位依例大赦天下诏明年为盛德元年。

    新皇继位本来该是大吉可是福王刚刚叛乱再要举行甚么庆祝活动皇帝固然年幼然而辅臣不免会被攻诋。所以不单将世宗皇帝以来两日的嘉礼压缩至一日而且奉天门行礼方毕便由温体仁等五名阁臣陪同传召兵部、工部、户部官员及京营总督在云台门议事。

    名为议事其实几乎是温体仁一个人在那里号施令娃娃皇帝压根不懂军国大事只是瞪着一对溜圆的眼睛望着下面一班大臣目光不断在他们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一忽儿觉得官员们身上的仙鹤锦鸡十分有趣一忽儿又觉这许多大人跪在下面对自己说话瞧起来十分别扭。文震孟已经中风黄道周又才挨过板子议事众臣并无敢同温体仁抗衡者只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温体仁站在宝案阶前扫视众官问道:“福邸大逆不道举兵反叛诸公有何良策?”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当抚有说当剿却是主张派兵镇压的占了上风。温体仁满意道:“某亦是此意。但不知该调何处之兵?”梁廷栋道:“若论兵贵神最快捷者莫过于宣、大兵。”兵部官员见主官这么说了大都随声附和。桓震出班道:“现下叛军北上之势甚剧显见是为争统而来。宣府兵援京师则可救北直则略显不及况且易州正当敌锋为我所必救之地不如一面抽调宣府精兵赶赴京师备战一面择一得当之人统领京营由西南一线布防同时令大同振武卫、安东卫兵赶赴易州会合京营解易州之围。”

    京营总督、襄城伯李守锜听了吓得两股战战。这种功臣勋戚之后虽然深得皇帝信任委之以整个京城之中最要紧的军队可是实际上却没甚么本事而且专擅嫉贤妒能诋毁干臣。去年年初兵部右侍郎李邦华奉旨整顿京营裁汰虚冒得罪了许多诸如李守奇这般的草包失利者无不衔恨刻骨。后来满桂守德胜门京营炮助战非但没打中鞑子反倒打中了满桂的兵李守奇及都事张道泽等人趁机对李邦华大加诋毁结果李邦华给罢职闲居京营也就更加败坏。

    试问这般的太平少爷兵如何作战?鞑子攻城的时候若不是惯战的宣大兵与辽兵赶来援救恐怕整个京营连渣子也剩不下了而现在却要他李守奇独力面对福王的叛军那不是要命么?李守奇暗自打定主意倘若真叫自己领兵大不了到时候缴印投降了便是管他福王还是陛下总是朱家的人。

    温体仁听了桓震之言微微点头目光便向李守奇瞧来见到他面青唇白的脓包模样忍不住大皱眉头。周延儒早知道温体仁的心意匍伏奏道:“礼部协理詹事钱象坤颇知兵事去年都城被兵象坤条御敌三策登陴分守祁寒不懈堪委重任。”钱象坤是温体仁的门生又是梁廷栋的座师天启年间因为与东林党魁叶向高不和辞官回家崇祯即位以后才又出仕。周延儒提出此人来分明是在讨好温体仁。温体仁果然甚是满意当即拍下板来。

    桓震先前提议以京营出战本就料到了李守奇决不敢去。在他意中是想当无人肯去之际自己主动请缨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钱象坤来倒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事已至此也不好再与他抢夺眼珠一转又道:“贼兵两路并进东路已过顺德恐怕不日将入山东。天津、保定二处毫无准备岂不坐以待毙?臣请即刻调关宁兵入天津协防并调凤阳中都留守及淮扬兵击叛军之背。”

    温体仁瞧他一眼冷冷的道:“天津保定自有巡抚朝廷当移文令彼善加防备汝巡抚辽东但尽心本境可也。”桓震碰了一个大钉子讪然闭了口不知温体仁何以一时之间忽然对他疾言厉色起来莫非是由于今日塘报来时自己只顾着回兵部来怠慢了他的女儿?不过不管因为甚么看来自己想趁福王作乱再掺一脚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样也好朝廷为福王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就顾不上理他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了。朱常洵压根没有永乐皇帝的雄才大略更不可能有李自成那般的号召力闹上一年半载终究还是会被镇压下去的。而且辽东到河南确实鞭长莫及调辽兵去河南作战路途遥远供应困难不一定能占到甚么便宜。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坚持是日回去即刻收拾准备出京。

    杨柳已经搬来他家里居住多日听说要离京回辽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已经开始幻想到了辽东之后桓震如何委以重任自己如何制作百般奇巧之物几乎流下口水来。徐光启也在今日放了登莱巡抚桓震瞧瞧行李差不多了便打算去找徐光启瞧他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同上路。温体仁说过调徐光启巡抚登莱是为了开海可是诏书之中并未提到半字桓震此去还想探探他的口风倘若徐光启仍是如先前那般坚决反对破除海禁那么他去做登莱巡抚非但无益反而成了开海的阻碍。

    刚要出门忽然孙应元进来说姜御史来拜。桓震听说姜思睿终于肯来见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叫请。姜思睿一面打量一面走了进来淡淡道了声喜。桓震笑道:“今日本该奉请只怕日前之事颛愚兄仍未释怀是以不敢冒昧。”姜思睿却不接他话头单刀直入的问道:“你说思睿直言进谏不过是莽汉叫嚣那么如你之见该当如何?难道学你一般阉党当权便去媚事阉党温氏柄政便去做温家女婿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要桓某人最后做出的事情利国利民自己背点恶名却有何妨?当年熊经略不肯对魏忠贤低一低头结果又怎样了?虽然死得轰轰烈烈于保国御边却有甚么好处?”

    姜思睿摇头道:“思睿愚钝不懂桓大人的意思。大人说苟利国家之事当不计一己之荣辱名声为之但大人却如何知道甚么才是利于国家之事?说到底那也只不过是大人心中以为的利国利民之事罢了大人既然连自己的名声荣辱都可以不顾却叫天下人如何相信大人是当真为天下着想如何相信大人所做之事于当今有所裨益?”

    桓震一时给他问住张开了口说不出话。一直以来每当他对勾心斗角的权势争斗感到厌倦对巴结温体仁这种人感到恶心的时候总是用权力到手便可拯救中国来安慰自己可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对的?正如开海一事同徐光启谈过之后便出现了许多潜在的弊病倘若当初真的如自己所愿废除海禁这些弊病会不会真的浮出水面变成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又或者这只是一种借口一种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反抗当权的佞臣不去反抗这个乱七八糟的政权甚至于助纣为虐的借口?

第十回 (上)

    第十回壮士落草图生计虏酋尝胆谋通市(上)

    次日桓震启程离京徐光启日来有些风寒感冒暂且没法子上路是以并未与他同行。桓震着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不勉强只与他约定到任之后再互致书信。文森特却死皮赖脸地定要跟着桓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要以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实判断桓震究竟是否可杀。桓震哭笑不得天下怎么会有这等人要暗杀朝廷命官也就罢了竟然还预先通告形影不离地随在身边时时提醒他“我要杀你”。却觉他纯洁得有些可爱当下一本正经地道:“随你乐意。只是我手头甚紧养活不起闲人。”文森特愣了一愣点头道:“我愿意做你的骑士你付我多少俸禄?”桓震愕然只觉得有趣之极竟然玩心大起忍住了笑同他讨价还价一番终于以每月五两的价钱将文森特“买”了过来。

    李经纬已经跟从福王叛乱桓震自然再不想与他扯上甚么明里暗里的联系是以经过遵化的时候便顺路去了一趟铁冶。遵化铁冶自去年罢于战火以来一直不曾再开辽东所用铁料从山东的供应也已经慢慢上了轨道所以桓震此去是想索性将其关闭铁炉等物已经打碎的就罢了完好的都要运回辽东免得留下后患。还有从前自己私藏在此的军火绝大部分已经用罄剩余少许也都得清理出来带走。

    他到了遵化便去拜望遵化县秦世英说了自己的意思。遵化铁冶之开本由桓震但当初朝廷议定的是放与民营那经营之人便是李经纬。现下李经纬已经上了叛逆名单这铁矿要关闭也是情理中事加上桓震祭出孔方兄来是以秦世英并未刁难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桓震又要求带人往铁冶去搬运物事秦世英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其他只是不肯应承。桓震渐渐恼了起来作色道:“你当本抚不直辖遵化便办不得你么?”说着拍案而起便要拂袖而去。秦世英连称不敢嗫嚅道:“抚治大人恕罪下官并非有意推诿实在是铁冶所在的虎尾山已经给一群绿林盗贼啸聚霸占下官三月间方代故县徐泽治此数次诉于兵备徐大人徐大人只一味不予理睬是以延宕至今。”

    桓震想了一想反问道:“徐兵备可是海盐徐从治?”秦世英点头道:“大人明鉴。”桓震怒道:“你欺本官远来地生么?”。徐从治此人他虽无缘晤面却听兵部老吏说过天启时候的掌故山东白莲教人徐鸿儒叛乱献计收复邹、滕的便是这个徐从治。此人对待叛乱主剿不主抚是以后来与巡按意见不合告归还乡。崇祯二年初又被起用以故秩饬蓟州兵备。若说他滥杀降人或有信之说他养贼玩匪简直如同说猫不咬耗子狗不啃骨头一般地可笑。

    秦世英连忙跪下叩头辩解道:“下官也十分不解徐大人平日恨贼入骨可是不知何故偏偏对虎尾山不闻不问。”桓震瞧他满脸冷汗直冒虽在盛夏仍是战战抖料想此人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谅他不敢欺瞒自己。沉吟道:“年初朝廷有诏令蓟州兵备移驻遵化现下时未过午徐大人该在衙门办公才是。你同我即刻前去见他。”秦世英吓得面青唇白抖抖索索的道:“小人……小人……”桓震不耐烦道:“他是个兵备使又不是蓟州巡抚你是治民之官怕他作甚?”说着抬腿便走。秦世英垂头不答哭丧着脸跟在后面。

    兵备衙门距离县衙不远桓震恐怕走马伤人是以勒马缓缓而行不过一刻功夫便到了兵备衙署门前。他翻身下马忽然眼角余光瞟见左后方有一人牵马而立似乎正在注视自己。他心中一跳急扭头看去却是一个脚夫模样的所牵的也不是马只是一匹十分壮硕的骡子。桓震暗笑自己风声鹤唳一面叫守门兵丁投了名刺进去。

    少时徐从治亲自迎了出来他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年纪较桓震大了许多是以虽然桓震品级高过他仍是对他客客气气地不摆甚么上官架子。寒暄一番桓震便道:“余此来是有一事相求。”徐从治笑道:“桓大人过谦了但有钧命无不应从。”桓震点头道:“如此多谢。不知徐大人可知道虎尾山之事?”徐从治面色微变强笑道:“桓大人莫不是听了甚么风言***罢。”桓震哈哈一笑道:“岂敢岂敢。遵化乃是徐兵备的辖地余本不该指手画脚多所干预只是方才请这位秦父母为我调拨民夫搬运遵化铁冶遗物他却说彼处已为山贼所据不能靠近。桓震自京赴任身边只有亲兵二百余不足以当敌锋是以欲向徐兵备乞兵八百合为一千之数为朝廷剿此隐患。”

    徐从治听了只是一味拈须愣并不说话。桓震又催问一遍徐从治眼看避是避不过去桓震虽不是自己直属上司却身兼都御史之职若说非参自己不可也不是无据可循。再说近来颇有传言说赵率教即将实补蓟辽总督他与桓震私交匪浅便在遵化城下还受过桓震的救命之德倘若此刻得罪了桓震将来不免与上级龃龉一己仕途固不足惜可是因此误了军备大事那却是自己之过了。可是那虎尾山的山贼却又着实有剿不得的理由在。心中盘算一番叹道:“既如此下官谨遵钧命容一日时间调集人手后日随同大人入山清剿。”桓震瞧他一眼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本官便回驿站等候。”

    出得兵备衙门秦世英一味邀桓震一行人等在县衙居住又或征用遵化城富民宅院暂居桓震一一谢绝坚持要住驿站秦世英眼看勉强不得只好令县丞将他送了过去。桓震目送他背影离去当即叫过杨柳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杨柳面上现出喜色笑道:“全包在师弟身上。”说着扭头便走。县丞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但叫小人去办便是。”桓震微微一笑道:“没甚要紧事情但回去同你家秦大人讲今日晚间我请他喝酒便在遵化城西的北风楼。”县丞面上现出活泛神色恭维道:“大人果然英明北风楼的野鸭子可是整个顺天都鼎鼎有名的。”

    桓震从人行李本就不多二百多名亲兵驻扎在城外军营温体仁送的十名仆人他一来怕露出破绽不敢不带在身边二来也不敢将他们留在京师是以全带了出来再来便是刚刚娶过门的新娘子以及三名骡夫加上钱延开、杨柳和文森特拢共也就是十七人。遵化是一个大城驿站中安顿这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桓震一行人出城赶到驿站的时候却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非但驿夫不见一人就连司驿百户也不知去向一个驿站如同荒野一般只差白昼听不到鬼哭否则真要叫人误以为走进了荒坟义冢。

    那县丞瞧见这等情景不由得傻了眼两股战战几欲拔腿脱逃。桓震瞪他一眼喝道:“这是何故?”那县丞连连碰头带着哭腔道:“小……小人不知小人实在不知!小人已经数……数个月不曾来过驿站了。”桓震大怒冷哼一声道:“你回去听参罢!”说着叫人连轰带赶地将他弄了出去。

    他不愿与县令居住太近想了一想虽然驿站似乎荒废甚久可是打扫一下多半可以将就数日当下招呼众人一起动手不多时便扫出了两间屋子来。正弄得尘土满天杨柳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匆匆赶了回来一见桓震劈头便道:“大人果然神算那徐从治带了一个随从直奔城南一家马行与马行掌柜私语半晌听不清说的甚么。小人花钱买了一个乞丐的破衫烂钵近前去佯作讨饭偷听得一句说话乃是‘今晚北风楼见’小人不敢怠慢急忙回来同大人禀报。”桓震愕然方才说过请秦世英在北风楼吃饭转眼徐从治又再北风楼与人私会这北风楼是甚么风水宝地?瞧瞧杨柳的模样忍不住笑叫他快去换了衣服最好再跳下河去洗一个澡莫要晚上去北风楼将人熏得没了胃口。

    杨柳吃吃笑奔去与丫鬟打闹追逐。桓震懒得管他寻个干净所在坐了下来细细思索徐从治今日的一举一动。自己刚说要剿灭虎尾山他便秘密与人约见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定是通风报讯无疑。只是以他的为人却为何要替山贼通风报讯?这就怎么想也想不通了。

    正沉思间忽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身旁道:“相公此处如此鄙陋肮脏我们何不入城去住客栈?”桓震知道是温体仁的女儿佳娘微微皱皱眉头唤孙应元过来吩咐他送夫人进城去寻最大一间客栈投宿。温氏不料他竟这样对待自己眼泪在眶中转来转去几乎落了下来赌气对孙应元道:“你伺候老爷罢!”一转身进房去了。

    孙应元瞧瞧温氏背影瞧瞧桓震摇了摇头正要说甚么忽听马蹄声响十余骑远远奔来直入驿中马上骑士一个个黑衣短打模样甚是精练。众人大都停了手愕然望着来人。为的一名骑士勒住马环视周围蓦然拔刀出鞘一刀砍在距离最近的一个仆人身上。那仆人痛叫一声扑倒在地。

    钱延开大怒奔过去扯住他马缰指着鼻子骂道:“汝是哪里来的泼皮不知桓大人的家眷在此么?”那人冷笑道:“甚么狗屁大人?老子提着头颅同蒙鞑子搏命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师爷现下也敢爬在老子头上称甚么大人了?”桓震一怔心想此人难道是旧识?定睛细瞧这一瞧不打紧禁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指着他惊呼道:“你是孟豹!”

    孟豹哈哈大笑翻身下马疾步抢上前来提刀指定了桓震道:“狗官你也有落在老子手里的一天!”周围诸人大惊失色却无一个人敢上前来与他相抗。桓震从容笑道:“你我本是旧识难得他乡相会该好好喝一盅才是何必又拿刀来相逼?今日之事可与当年不同了。”他说“又”那是因为当年在耿如杞幕下作客时候曾经生过兵变闹饷事件孟豹便是以钢刀架在耿如杞的颈子当中迫得桓震设法替他们解决了缺粮少饷的难题。

    孟豹冷笑道:“亏你还有脸提起当年。老子问你耿大人是怎么死的?”桓震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耿如杞自尽的事情对自己耿耿于怀。想起当初耿如杞那种惨烈的死法至今仍是忍不住仰天叹息。孟豹见他一时不答旋又道:“哼哼老子谅你也没胆子说出口来耿大人的一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的么?”

    杨柳十分乖觉见到情势不妙当即伏在地下偷偷从后门爬了出去一路狂奔往城外去搬救兵不提。孟豹全副精神放在桓震身上竟丝毫也没现。桓震眼角余光瞧见杨柳溜走暗想现下只要拖延时间亲兵一到孟豹便无处可逃。

    当下道:“耿大人之事桓某也着实痛心疾。只是当初形势所逼要救耿大人只有走魏忠贤的门路耿大人洁身自好不肯媚世求活一时想不开……”孟豹暴喝道:“住口住口!甚么一时想不开你当老子不知道么?分明是你从中使了手段将耿大人害死的!你从前在陕西匪窝里打混是耿大人的朋友荐了你来做师爷的你怕自己飞黄腾达之后耿大人揭你的老底是也不是?”众人听了尽皆大惊失色桓震这一段过往几乎是谁也不知道的耿如杞已经自杀**星也早就在戍所病死若要解释成桓震杀人灭口却也真会有人相信。

    桓震脸色铁青他虽不以过天军中那段生涯为耻但是眼下这个时候陕西叛乱正在扩大这个时候传出这种消息对自己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只是此事自己一直当作秘密不对任何人透露半字孟豹要知道当年往事除非他认得那时一起落草的山贼。

    孟豹冷笑道:“如何没话可说了么?没话可说便吃老子一刀罢!”说着一剑当头劈来。桓震闪身躲过大声道:“我要害耿大人何必用这种愚蠢手段?当时他已经给逮捕下狱只消放着不闻不问就算不被斩也得给魏忠贤背地害死何劳我费心机将他救了出来再激他自己杀了自己?”孟豹一怔细细品味忽而又觉桓震说话有理刀尖不由得垂了下去。桓震趁机上前半步问道:“如今你还是哨长么?”孟豹随口答道:“甚么哨长?而今老子是逃兵……”蓦觉不对怎能将自己是逃兵的事情这般大声说了出来?不由得脸皮涨得通红恶狠狠地道:“没法子今日在此之人都得躺下!”举刀大喝一声随他来的十余人一起响应一个个提刀策马上前砍杀。众仆人吓得屁滚尿流满地乱爬躲避刀锋。孙应元总算是个老江湖有意用肩头去迎刀锋划了一道伤痕随即躺在地下装起死来。旁人躲闪不及便有两个给砍倒了。

    便在这千钧一之际只听一人尖声大喊道:“住手住手!”正是杨柳的声音。他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二百人分三排站了一个个虎视眈眈尽皆举火枪瞄准了孟豹等人。孟豹眼见不敌大刀不能同火枪抗衡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何况辽兵火器之利响彻天下此刻再不退去恐怕最后躺下的要变成自己了。愤愤然唾了一口吐沫呼哨一声便要上前来捉住桓震以他为质强行从阵中突围过去。

    桓震微微冷笑若让这区区十几人逃了辽兵还有脸见人么?可是他却不愿取孟豹性命当下喝道:“第一队举枪射下盘放!”语声未落已经就地一滚滚出数尺开外伏在地下。辽兵眼看主将被胁早已经怒气满胸一听命令六十六人立时一齐放枪孟豹奔得再快也赶不上弹丸何况桓震突然伏地叫他吃了一惊弯腰再去抓时已经来不及了。弹丸击在他双腿之上孟豹吃痛不住不由得扑地跪倒一双眼睛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桓震。

    另外十余人有的尚未下马便连人带马一齐给击倒有的侥幸逃过弹雨当即抛刀跪地大叫投降。桓震愕然没料到孟豹带来的竟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当下令亲兵收缴彼等刀剑一番搜检之下不但是刀还从他们怀中搜出了许多飞蝗石、铁蒺藜之流的东西。桓震大奇这些玩艺儿都是那些跑江湖的流浪武人所用难道他们这些人竟是虎尾山那群盗贼不成?

    瞧孟豹正腿上涔涔流血却仍是咬紧牙根不肯向自己低头不由觉得很是无味为甚么他们两个要这么打来打去?真是无聊之极。当下伸手握住他臂膊微一用力拉他起来架在自己肩头之上向屋里走去。回头对孙应元道:“去城里请个大夫来。”一众人等愕然孟豹也是不知所措欲待挣脱自己伤后虚弱力气比不过桓震挣了几下桓震恼火起来呵斥道:“再不老实便杀了你那些伙伴!”这一招果然甚灵孟豹忿然闭口直到大夫赶来替他包扎完好始终一语不。

    桓震瞧他精神渐复当下道:“耿大人之事上回我没告诉你确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我本意救他不想却送了他的性命你当我心中好过么?六月廿五是他死忌我此次本想绕道经过馆陶替他扫洒一番你若有心何不与我同去?”孟豹瞪大了眼瞧着他目光由愤恨而至疑惑由疑惑而至感激终于抽泣道:“耿大人当年待我等不薄孟豹今日落草为寇实在没脸去见他!”

    桓震暗道果然如此当下好言安慰一番问他前因后果。孟豹道:“去年满鞑子入寇咱们巡抚王大人战死满鞑子入城大加搜括不少官儿便投了降。徐大人领咱们西走蓟州一路上缺粮少饷徐大人军纪又严咱们不敢更不忍心剽掠百姓便只好当逃兵啦。”向西一指道:“在外浪荡许久好容易等得鞑子兵退可是却也不敢再回戍伍只有四处漂泊。小人这等当了半世兵的人一旦丢下刀来便甚么也不会做何况是这等灾年看看走投无路幸好虎尾山有一位豪杰聚众称霸小人便去投奔蒙他赏识收留在寨子里总算不至于饿死。”

    桓震点了点头问他那寨主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甚么出身。孟豹想了一想道:“彭大哥名字叫做彭羽一口关东口音讲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甚么出身……大哥从来不对咱们提起咱们一问他便恼因此没人知道。”桓震又问他可知道徐从治与彭羽有无过从孟豹抓抓头皮道:“徐大人么?从没见过他的人上山来只是每个月大哥总叫人给他送去一份厚礼。”桓震笑道:“甚好。今晚可是你们的人约了徐从治在北风楼么?”

    孟豹忽然扭怩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个……实不相瞒小人此次下山来便是跟从二当家的来给徐大人送礼原本以往都是我们约他的今日他却不等我们去约自己跑到山寨开设的缎庄来二当家那时恰好出门回来之后以为事不寻常便决定赴约。小人之所以知道大人驾到也是徐大人给二当家留下的口信。”

第十回

    第十回壮士落草图生计虏酋尝胆谋通市(下)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养伤独个儿走了出来驻步沉思。显然徐从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寻常的关系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地揭穿这层关系甚至参徐从治一本呢还是旁敲侧击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与他们敌对?他一头琢磨心事一头信步缓行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山里人家之间。桓震赴任途中虽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洁光鲜一瞧便是有来头之人田里耕作的农民见了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走了一程忽然觉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见路旁田埂之上摆着一个瓦罐走过去一瞧果然是个水罐。他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口渴又是难耐心想只要付钱自作主张喝一点也不打紧当下一口气喝干了一罐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放在罐中。喝罢了水看看天色不早当下转身望驿站方向去。走不出数丈只觉头重脚轻起来足下虚浮如踩棉花身子飘飘荡荡不能自已终于扑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睡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入原始丛林之中那些藤条树须忽然间都活了过来纷纷伸出触角来捕获自己。他仓皇逃奔度却赶不上那些东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脚踝给缠住了扑倒在地跟着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藤条渐渐箍得透不过气来。大骇之下霍然而醒却觉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动弹只道噩梦成真定定神一瞧却是给绳索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散乱堆着些稻草臭气熏天倒似一个废弃的马厩。

    他试着用力挣脱绳索却是纹丝不动想要声叫喊又觉喊来的多半是敌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寻思间忽听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却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睁开眼来被他们瞧见了。只好打醒精神应付敌人。等了片刻一个面色黝黑、手足与个头一般粗大的破衣汉子领着一群人走来一见桓震醒来上前喝问道:“兀那狗贼你是甚么来头?快快与我老实招来。”桓震不知他底细不敢据实以告只推说是过路的行商。

    那破衣汉子冷笑一声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来讥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双手虎口皆有厚茧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这个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辽东巡抚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惊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说你是桓胡子?听说桓胡子一人勇敌满鞑子数万大军岂是你这等小矮子可以滥充得的?”

    桓震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你放了我我带你去看我的印信何如?”那人仰天大笑嗤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任意糊弄的么?实对你说那罐子里装的麻药足足可以麻倒数百壮汉咱们原本是想麻了城内守军掠一些府库的金珠财物权充投命状不料却给你送上门来喝个罄尽真真是天要你死。你既有胆冒充桓老爷彭大王必愿取你性命说不定还要夸奖我弟兄一番。”

    这是桓震第二次听到“彭大王”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彭大王是甚么人?”那壮汉拍拍他脸颊笑道:“左右你也快要死了便说与你听无妨。彭大王便是虎尾山寨的大领咱们一班弟兄混不下去要投奔他去了。”桓震注目细瞧他上身的破烂衣服隐约竟有一个圈圈当中一个模糊不清的文字好容易才分辨出是一个“驿”字不由得恍然大悟叫道:“你们全是驿站的驿夫?”那壮汉瞪他一眼道:“驿夫便怎地?驿夫就不用活命吃饭了么?你们这班该死的将官把钱粮全克扣入自己腰包去了却叫老子们喝西北风?那该死的皇帝又裁甚么驿站当真不给人活路了老子去投山大王便怎地?”

    一个年老些的驿夫在身后道:“俊哥儿何必同他废话一刀杀了岂不爽快?”那壮汉摇头道:“彭大王最憎恶的便是无端取人性命若不带去给他决断这投命状还有甚用?”回头对另一人道:“你不说二当家三日之前便在城里么?怎么咱们派去寻他的人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回来?”那人摇头示意不知俊哥儿冷哼一声道:“也罢便叫你多活些日。”说着扬长而去。桓震好容易才搞清眼下的状况自己似乎被当成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投奔及时雨的见面礼了。不过听那人口风似乎在见到“及时雨”之前自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反正也脱不了身索性静观事态展再做计较。瞧瞧天色竟是晌午时分想来自己至少昏迷一夜了。驿站中留宿诸人想必已经急得疯秦世英大约正在被杨柳逼勒想像他一脸张皇的模样忍不住笑。

    药力尚未全退不一会又迷糊起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睡着桓震努力保持清醒迫使自己去想一些令他头痛的事情比如雪心眼下去了哪里?他猜想雪心可能想回去与爷爷为伴是以嘱咐黄得功沿着回灵丘的路线一路打听可是倘如雪心并未返乡甚或已经寻了短见……还有李经纬这个谜般人物近来似乎不来纠缠自己了可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却是最坏的消息谁知道他暗地里玩的是甚么花招。与郑氏的灰色贸易也须尽快结束华允诚参他的时候能逃了过去纯属侥幸也是因为在温体仁眼中还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可就难讲了。还有盘踞皮岛的毛文龙袁崇焕都解决不好的问题现下留了给他要如何应对眼下还没半点法子。自己未来的人生真是多灾多难啊……桓震望着破烂不堪的马厩顶棚忍不住轻声叹气。

    另一头驿站之中已经乱作了一锅粥。桓震自从傍晚自己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温氏急得大哭不说孙应元这等老江湖一时也没了主意。杨柳年轻识浅文森特连中国话也说不顺当前天晚上北风楼徐从治同虎尾寨二寨主的约会不知桓震的意思是怎样的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去掺和遵化县秦世英来拜也只说大人身体不爽挡了他驾。

    孙应元正在那里愁孟豹由两个手下扶着出来说什么也要离开驿站去与二当家会合。孙应元苦苦挽留道:“孟爷何不再等片刻?说不定我家老爷就要回来了。”孟豹摇头道:“已经等了一天两夜却再等到甚时候去?二当家找我等不见必定急得疯。”孙应元笑道:“昨日不是已经遵孟爷吩咐叫人送信去了么?孟爷眼下行动不便何不在此等候贵兄弟前来迎接?”孟豹满怀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家老爷究竟作甚去了?”孙应元苦笑不已心想我若知道早已去寻他回来了何必还来同你磨牙?料想他定是起了疑心恐怕桓震是去对他不利。想到这里蓦然一拍脑门徐从治这厮瞧起来似乎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不成为了灭口竟将桓震设法害死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虎尾山这帮贼便是敌人尽管孟豹是桓大人的旧识那也顾不得了。他心中这般想当下定了计较脸上声色不露推说出去安排车子送孟豹进城暗地里却叫驿站周围守卫的亲兵一拥而入将孟豹连同他的十几个伙伴压在地下捆得粽子也似。孟豹大声叫骂孙应元全然不理只吩咐好生看守吃喝不得欠缺只是不能给他们离开驿站半步。

    里里外外如临大敌地过了两天三夜桓震仍是不见踪影。孙应元动用当年在江湖中打混时候结下的黑道关系四处打听遵化城里有名号的人物却都不曾听说过类似朝廷命官被人绑票的事情。堂堂封疆大吏上任途中竟然给丢了这才是千古奇闻呢。正没计较间忽然来了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少年声称有一封信要面交孙大爷。孙应元接过信来看时真是又惊又喜这信不是旁人正是桓震的亲笔。杨柳与文森特一起挤将上来杨柳便伸手去抢过那信匆匆读了一遍愕然道:“师哥怎么跑到虎尾山里去了?”

    那日桓震误打误撞地给一帮驿夫捉住要拿他当作投命状献与虎尾山的山大王只是派去联络二当家的人迟迟不曾回来这才将桓震暂且扣押在马厩之中等待落。桓震正在苦思逃走的法子却听驿夫们一阵骚动有几个人破口大骂叫道:“杀进城去做了那狗官!”桓震暗想不知他们说的狗官是秦世英还是徐从治又为甚么要杀他?不是说那姓彭的山大王最讨厌杀人么?正寻思间却有两条汉子撞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他套上一只黑布头罩跟着将他从柱子上解了下来拖拖拉拉地拽了出去。桓震估摸大约是要带自己去见甚么人多半是那彭大寨主。对方人多势众凭他一个没法子对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任凭他们扛上一头骡子一路颠簸而去。

    路上停了两次约莫太阳落了一次山重又升起这才有人将他从骡背上搬了下来。桓震只觉浑身酸痛几乎动弹不得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到了?烦劳这位大哥让我放一放水。”便听一阵哄笑之声一个粗哑的声音嘲笑道:“这牛子胆量不小竟敢在大哥面前放水!”另一人也笑了几声旋道:“给他扯去眼罩。”桓震眼前蓦然一亮只觉光线刺眼一时间甚么也瞧不清楚。眯着眼睛定了定神才渐渐看见周围事物霎时间不由得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里的房舍屋宇虽然与陕西不同可是周围人们的表情神色言语气氛都无不让他想起当年在小五台的时光。看来此处便是甚么虎尾山了。

    面前围着许多人为的一个居然是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戴着玄色方巾下颌蓄了微须身上是一袭青衫看起来不像是山贼反似一个秀才。捉住自己的俊哥儿对那书生十分恭敬深深作了个揖大声道:“给彭大当家请安!小人们便是遵化驿站里的驿夫因为官逼民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有来投靠大当家。”随手一指桓震道:“此人是小人们无意之中抓到的一个过路官儿可惜尚未审得出来龙去脉。权充小小见面礼物求大当家的笑纳。往后水里火里任凭吩咐再没半个不字。”

    那书生微笑道:“彭羽何德何能当得起诸位这般抬爱。”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虽然啸聚山林却不做为非作歹之事更不愿滥杀官吏。这位大哥……”那壮汉连忙接口道:“小人姓卢行七小名叫做俊哥儿大当家叫小人卢七便是。”彭羽点头道:“好卢七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盼你看在大家初会的份上答应了。”卢俊连声应诺彭羽指着桓震道:“此人既是过路的官吏请七哥莫要为难他这便放他自去如何?”

    卢俊面露惊讶疑惑之色挠了半晌头皮一跺脚道:“小人既然将此人献与大当家那便任凭大当家处置。”彭羽笑道:“甚好。”便叫人带卢俊去安顿住处。回头替桓震松了捆绑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尊姓大名?”桓震只觉此人不似个不讲道理的山贼也不愿对他隐瞒身份当下据实以答。彭羽十分吃惊连问了好几遍。桓震好笑道:“桓某人是何等人物了有甚好冒顶的?”彭羽惊讶神色渐退当即客客气气地请他到厅里叙话。桓震哈哈一笑道:“大当家相邀自当奉陪可是在下自从昨日傍晚已经将近十个时辰没登过小恭受不了啦。”彭羽哑然失笑忙叫人陪他去茅厕。

    回头在厅中坐定桓震便请问他家世由来何以在这山中落草。彭羽长叹一声道:“此话不谈也罢说来徒然令人伤心。倒是桓大人为何做了彭某的座上宾?”卢俊在一旁早羞愧无地恨不得寻一个窟窿钻入地里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冲桓震连叩几个响头叫道:“桓老爷愿打愿杀卢某没一个不字!”桓震拍拍他肩头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回头你将裁驿之中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便算将功折罪。”彭羽一怔蓦然抬头瞧了桓震一眼轻描淡写的问道:“桓大人也着意驿事么?”桓震摇头道:“一知半解而已。前些天朝中有一个御史指陈天下弊病有一条是‘邮传过削’桓某大有同感。”

    彭羽听了仰天长叹一声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落。桓震吓了一跳忙问他何以如此感慨。彭羽擦去泪水喟然道:“倘若朝廷中人个个有桓大人同那位御史大人的见识家父便不会一病而亡我彭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伶仃破碎的下场!”他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不回去一面浩叹一面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彭家祖籍浙江世代武职祖父辈都在辽东从军是以彭羽也学得一口关外方言。父亲本是一个游击因为天启二年广宁失陷受谴调任蓟州西北的平谷驿做了一个管驿百户。彭父本无建功立业之心驿站虽然苦得紧但却不比战场上要日日将脑袋别在腰间因此数年下来日子倒也安逸。或者正因为此他便不愿彭羽再入武途定要他习文应科。彭羽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打小便酷好排军布阵之法却也能安心功课不久举了秀才。前年崇祯皇帝裁汰驿递许多驿夫没了生路驿费大减彭家生计也十分艰难。

    彭父忍耐不住便寻平谷县去讲理哪知平谷县竟唤捕快来将他锁了加了一个“滥予”的罪名解送州府。押解途中彭父旧伤作一命呜呼平谷县却还不依不饶定要彭家罚鍰代罪。彭母无法可想只得将家当变卖一空最后连彭羽年方十六的小妹也卖了去这才还清官欠。原本此事就算完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彭母竟然听说彭羽妹妹便是给那平谷县买去的。原来平谷县早就垂涎彭女姿色苦无机会到手难得彭父自家送上门去岂有不加利用之理?彭父半路暴毙也难说不是他搞的手脚。

    彭母又恚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一气之下得了个呕血之症没多久也追随亡夫去了。彭小妹听说自觉无脸见人一根绳索在房梁上吊死。彭家满门凋零只剩彭羽一人自是恨透了平谷县。他平日交游广阔多有绿林中的朋友探听得平谷县素日常去一个寡妇家偷情是以选个漆黑夜晚预先埋伏了待得两人睡熟一刀两头尽皆杀死。彭羽杀了官无法再在本处立足只得逃将出来四处浪荡不知不觉便飘荡到虎尾山附近恰好碰上一群过不下去的农民啸聚山林彭羽便入了伙更给推举为领就此在虎尾山占了山头。他虽然沦落黑道做事却不心狠手辣曾给手下人立下三不杀:无劣迹之人不准劫杀老弱妇道之人不准杀江湖朋友不准杀。是以扯旗不久名声便传了出去。

    桓震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徐从治与彭兄是何等交情?”彭羽怔了一怔道:“他是家母同宗的族弟。小人占山以来从不与他作对还助他维持地方是以徐大人并不为难我等。”两人又谈一阵彭羽吩咐摆上酒来。席间桓震就便问道:“你们日后有甚打算?难道便在此地做一世山贼么?”彭羽黯然道:“一入此门终生不得出矣!徐大人也曾与我等谈过招安之事只是山上兄弟家眷总有五百来人有一个不能善加安置彭某怎忍心独个儿洗手不干?”桓震击掌道:“我有个法子不知彭兄可肯听从。”彭羽不假思索干脆利落的道:“只消让众兄弟有口安稳饱饭可吃彭某无所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辽东广义二州恢复不久正要从别处移民屯田。山寨中人能耕善种者尽可随我前去人人都有地分。”

    这些贼寇多是田产被夺过不下去的农民听说有地可种一个个兴高采烈起来不住撺掇彭羽应承。彭羽犹豫道:“崇祯重征边饷练饷种种加征百姓穷尽地力仍终年不得饱食何况如此长途跋涉倘若不能养家活口必将埋骨辽东再不得返乡了。”众人一听这话方才欢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桓震大声道:“全辽五镇三十税一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说着抄起一支筷子折断了丢在地下。这一来众人再无怀疑彭羽下了命令叫各人回去收拾明日一早搬了桓震原本要带走的东西一起启程。二当家至今尚未回山彭羽叫了个人连夜进城去送信不提。

    次日直折腾到中午才出桓震与彭羽、卢俊二人并骑而行一路听他们谈论裁驿弊端只觉驿站确乎十分棘手倘若如原样放任不管冒滥之弊不可避免如果像刘懋出的那种主意一味裁革驿夫被逼得没了生计多半就是如卢俊这样落草为寇。而且驿站衰败各地之间消息也不灵通这样下去并无任何好处。一面沉思忽然想起现代的邮局来能不能将驿站设法改造不单供给朝廷官员也承担民间货运以及通信?他心中不断盘算不觉已经走回了遵化驿去。孙应元远远见到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马吓得召集了全部兵丁守在周围。待得瞧清楚当先一骑正是桓震不由得浑身软一下子坐在地下。

    杨柳奔了上来叫道:“大人这几日哪里去了可把咱们吓得要死!”桓震笑道:“没甚么只是到彭兄家里做了两天客。孟豹在不在?叫他出来见大哥啦。”孙应元应声进去将孟豹等人带了出来犹自蚂蚱一般捆成一串。桓震忙叫松绑孟豹揉揉手脚一瘸一拐地奔到彭羽马前。

    孙应元上来禀报这几日秦世英来拜过三回都给挡了回去徐从治只在前日早晨送过一封帖子邀桓震吃酒之后便再没动静。桓震嗯了一声问道:“那晚可有人去北风楼瞧瞧?”众人一起摇头。桓震心想既然彭羽已经与自己一起徐从治同二当家谈甚么也并不重要慢慢再说不迟。当下招呼屋里坐。五百余人自然挤不开彭羽令他们与桓震手下兵士在野地里一处休息去了。

    屁股刚沾椅子只听外面一人连声大叫仓皇奔了进来一见彭羽便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二当家不好了!”彭羽皱眉道:“急甚么?慢慢说怎地不好?”那人好容易止住了哭抹着眼泪道:“小人一进城去便听见街上闲人纷纷传说徐兵备捉住了几个山贼头颅正在衙门口号令。小人心想他与大当家这般交情该当不会难为咱们的人才对谁知一到马行竟然化做了一片瓦砾小人知道不好悄悄到衙门瞄了一眼当真……当真是二当家的头挂在那里!”

    彭羽大叫一声连人带椅一起仰倒。桓震连忙叫人扶他去床上睡好问那报信的道:“你看的真切是你们二当家?”那人连连点头。桓震心中愈来愈怒事情由来他虽没亲眼瞧见但是却也约略估出了七八成。徐从治给自己一吓为了保住仕途前程便将二当家视若弃卒那晚在北风楼不知使甚么手段取了众人性命。孟豹给困在此处倒是侥幸逃脱一死。说话间彭羽苏醒过来提了剑便向外闯。桓震一把拦住按他坐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知你此刻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将姓徐的食肉寝皮。只是倘若杀了官此刻在这里的人全脱不得干系。我虽也憎他入骨可是却不愿为这等人毁了自己前途性命。你若信得过我便好好收起剑来往后我自会寻个法子替你出气。”彭羽凝视桓震许久目光中疯狂神色渐渐退去垂头道:“事已至此听凭吩咐便了。”

    桓震当下令彭羽、孙应元带着虎尾山众与自己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两个随从进城去回拜秦世英和徐从治。瞧着徐从治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心中虽然十分恶心仍是打醒了精神与他应酬周旋一番已经入夜他推说家眷须要照料脱身赶回当即带了亲兵连夜启程不久追上了彭羽等人一行人直奔山海关去。料想徐从治就算现其中有鬼也没这个胆量追来。

    那时把守山海关的还是赵率教手下人马原本便是旧识三言两语顺顺当当地过了去。在途无话平安抵达了宁远。宁锦都是何可纲的驻地巡抚大人驾临治下自然善加安顿。桓震不愿久留着急回抚治去。在宁远耽搁了一日便请何可纲陪同去觉华岛巡察。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来过岛上此时故地重游难免有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岛上许多工匠都还认得他见了面纷纷行礼招呼。桓震一一点头示意目光却在人群之中逡巡寻觅茅以升的踪迹。百寻不得忍不住拉了一个工匠问他茅郎中何在。那工匠想了一想道:“此刻茅大人大约在水雷房里。”

    桓震转头对杨柳微微一笑道:“你那甚么引火的管子在茅大人眼底不过是班门弄斧难得有此良机可得好好同他讨教一番。”杨柳大喜拔步便走走出几步去却又挠着头皮回来讪讪道:“请问师兄水雷房在何处?”桓震大笑引着他到了水雷房门外推门叫道:“石民先生可在?”一人正俯身在药槽旁边琢磨甚么听得有人呼喊抬起头来一见竟是桓震连忙上前行礼。房中工匠有些并不认得看见茅元仪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桓震一面连道不敢一面拉着他走了出来茅元仪笑道:“还没来得及同大人道贺。”桓震忙应道:“岂敢岂敢。倒是近日觉华岛上情形如何?”茅元仪捋须微笑道:“有老朽在大人尽管放心。”忽然一拍脑门道:“有一样东西要大人亲眼瞧瞧。”

    桓震依言随他走去进了茅元仪自己的住处但见他从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个木盒。茅元仪示意桓震自己打开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里面竟是一个现代六分仪一般的东西全体用精铁铸成表盘上标着星宿刻度四至方位。茅元仪捧在手中转动了几下指着表盘道:“此物是由牵星之术而制先以指南针测定星宿高度再定海上位置有此一物哪怕千万里远洋航行也都不在话下。”说着指点一番教他如何使用。桓震手指抖说不出话茅元仪的武备志他早读过当中确实有牵星之法的记载可是中国古代的天文星宿实在太过复杂桓震始终不曾学会没想到茅元仪竟然做出这么一种方便的仪器来。

    定定心神问道:“水军船只可曾装配此物?”茅元仪摇头道:“并无。只因牵星仪制作费力老朽穷半年心力也只做出了两台。”桓震默然他知道这种精密仪器要用手工制作是十分困难想了一想道:“不打紧咱们慢慢想法子。”笑道:“往后出海便不会迷路啦。”众人同声笑了起来。

    茅元仪又道:“军器所中还有许多新进明可惜大都是难以制作之物。”桓震摇头道:“那有甚么?今日做不出未必他日便做不出。哪怕废物只要想得出来本抚便十分高兴。”说着叫取笔纸来写了一张告示笑道:“自今日起每年从岛上工匠之中选拔三人以桓某人自己的俸禄加以奖赏。”

    看罢军器所桓震执意要在书院讲一堂课方肯离岛。这书院是他一手创办如今已经有三届学生肄业在岛上做工眼下在读的总共有八十多人。王天相已经升做了教头专教炮术听说桓震亲至连忙跑出来迎接。桓震瞧着这个当年在宁远哭鼻子的小毛头铁匠如今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教头心中也甚欣慰。

    书院的学生听说抚台大人来巡一个个挤了出来参见。桓震挨个儿问将过去正谈得高兴忽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低声在何可纲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一个黄缎包儿。何可纲脸色大变挤到桓震身边拉了他手臂一下。桓震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跟着出来问道:“怎么?”何可纲递上那个黄缎小包道:“朝鲜使者来贺新皇即位与咱们前后脚赶到宁远随身携来了皇太极的一封书信言明致巡抚大人亲启。使者眼下尚在宁远是不是即刻回去?”桓震一面点头一面拆开包裹取出信函来读。

    与他料想的相去不远这信是皇太极请求开边互市的一道表文。信中虽然仍不肯去除汗号口气却卑微柔和了许多更说甚么皇帝在沈阳度日不惯冀能开边贸易互通有无汉货流入以便客中之旅。桓震阅罢微笑道:“皇上么?早已经是太上皇了。只是开边并非坏事咱们回去见过那朝鲜使臣再做商议。”

    何可纲应命吩咐人去准备船只。桓震临去之时嘱咐茅元仪道:“善加整治水军不日将有大用。”杨柳见了许多精巧器物早已经迷得不知东西南北桓震心想左右带他回去也帮不上甚么索性教他留下师事茅元仪好好学点东西。

    朝鲜使者名叫朴兰英同来的还有一个翻译官姓韩名瑗是早年流落到朝鲜居住的明人之后。两人一见桓震当即双双跪了下来叩头道:“小国使臣拜上钦差大人!”巡抚在明朝初年原本是代天子巡守的官职后来才成为常官是以朝鲜习惯见巡抚仍同见天子一般。桓震连忙拉起两人握手笑道:“不必客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方才君臣之礼已行过了往后咱们朋友相称便是。”他这一句话先点明大明与朝鲜仍是君臣关系那便是对天启年间皇太极侵入朝鲜强迫朝鲜签订的城下之盟不予承认了;后又说朋友相待那是暗指只要朝鲜抱持善意对待大明大明也将同样回报朝鲜如果再敢协助后金侵明那就不客气了。

第十一回 因朝鲜东虏谋和 吓使臣小邦畏服

    朴兰英自然知道这话里的厉害后金与朝鲜仅一江之隔明金对峙之中朝鲜的态度举足轻重。皇太极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不惜一再侵略朝鲜终于以凶巧之力强迫朝王李琮订下平壤盟誓誓约之中说道与其和远方的明往来不如和近处的金国往来。若与金国计仇存一毫不善之心如此血出骨暴。除此而外朝鲜每年尚要进贡岁币无数连王子也给送到了沈阳去做人质。这些全是朝鲜君臣引为耻辱之事可是国力衰败打不过人家只有乖乖俯听从而已。近来皇太极连吃了几个败仗明军非但一举恢复了广宁、义州全境更将入侵的后金大军打得灰溜溜地逃回辽阳去。原本朝鲜应承与明断交便非心甘情愿当此良机国中君臣怎能不萌与明重修旧好之心?恰好皇太极要朝鲜使者代为致书一来是后金境内虽有银山可采却不能市买大明货物年来国内天灾连连斗米甚至卖到八两银子皇太极希望两国通市借以缓解国用之艰;二来十年之盟虽然签订明金双方却都知道只是个骗人的东西就皇太极这一面讲无非是缓兵之计他要朝鲜居中斡旋只是为了争取明朝暂不用兵与一直以来讲和自固、以待国富兵强的方针一以贯之。

    朝鲜自从被后金胁和以来已经有数年不曾遣使通明国王李琮听说自然乐从当即派了使者经由沈阳、辽阳前来宁远。朴兰英除携来后金的国书之外还代朝王李琮致上一封密信信中备言畏惧后金屠掠不得不通好丑虏“皇朝之于小邦覆帱之恩视同服内。顷遭昏乱潜通敌国皇天震怒降黜厥命。上有宗社下有生灵不得不尔。”书信末尾更署以崇祯年号以表向明之心。

    桓震也明白朝鲜屈服后金之不得已本没打算过多苛责只不过倘若一味与之笑脸只怕小国鼠两端今日归顺明日又要帮着皇太极来打明国;但若威吓过甚将他吓怕了索性倒向后金那边去可就得不偿失。手中捏着朝王上疏沉吟片刻当下有了主意笑道:“使者远来辛苦且歇息一晚明日让本抚尽一尽地主之谊引使者观瞻一下我天朝的雄兵武士。”

    韩瑗一句句的译了朴兰英顿叩谢当即有人引他去馆驿住宿用膳。桓震拉了韩瑗道:“韩兄不忙走闻得韩兄原是明人后裔万里归乡安得不饮?我军中豪饮之人尽多且来把酒畅谈如何。”韩瑗不敢违拗当下拜领了。

    当晚宴上酒不过三巡桓震便声称不胜酒力要醉倒了可是但有人劝他还是照饮不误不一会便喝得面孔赤红舌头也大了起来。拍着韩瑗肩膀醉眼朦胧的道:“本抚此次出……出京辅大人千叮万嘱说朝鲜乃……乃我天朝友……好之邦二百年来……”何可纲在旁一扯他手肘低声叫道:“大人!”桓震将他推开瞪眼道:“二位使者携书款好而来何……何必诸多戒心?”瞧着韩瑗笑道:“本抚说……说到哪里了?”韩瑗小心翼翼地答道:“二百年来。”桓震一拍脑门道:“正……正是辅大人言道朝鲜二百年来臣事天朝丁卯之变出于猝迫阳为和顺者只为……保全一国生灵之故也。然明朝之间万古君臣之义……君臣之义不泯此次出任辽东朝王但有悔意天朝必不计较往昔则两国重……重为君臣兵……戈”一句话未说完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口中喃喃道:“兵戈之祸可免。否则……”

    宴席散去何可纲亲自代桓震送韩瑗回馆驿去。走到半路无人之处前后左右四名明军士兵忽然停住步子将他夹在了中间。韩瑗吓得一颗心几乎跳将出来但见何可纲上前一步豁地抽出腰间佩剑指着自己喝道:“桓大人为酒所误泄露了军机大事请恕在下无礼要以贵使的性命弥补了!”

    韩瑗唬得两股战战不期然两膝一软噗通跪了下来哀求饶命。何可纲冷笑道:“若饶了你性命难保不会回去乱说一气咱们多时准备可就功亏一篑啦。”说着仍是提剑要砍。韩瑗叩头道:“小国对天朝忠心不2丁卯国变不得已而屈服虏邦其实始终心向上国。韩瑗之命弃不足惜但若因此坏了两国情分想大人亦不愿见。”何可纲哈哈一笑道:“朝鲜使者病酒猝疾不幸身故我天朝赠官荫爵送椁归里可谓仁至义尽。”韩瑗眼看剑锋自自己头顶高高落下心中自知不能幸免瞑目待死。蓦听一人大喝道:“剑下留人!”何可纲吃了一惊但见远远一骑举着火把疾驰而来马上坐的正是张正朝。

    张正朝跃下马来叫道:“桓大人有命不得伤害使者任其自去!”何可纲皱眉道:“军机已泄若令其归国报信大事败矣!”张正朝喘了口气道:“桓大人言道朝鲜区区守礼义而衰弱之国也今姑置之专意虏事得以成功则不劳一矢而彼自然臣服。且我**马强壮灭一朝鲜耳何用偷袭?击敌未济非君子也。”何可纲仰头大叫插剑于地怒道:“孺子不晓事早晚为之所累!”夺了张正朝骑来之马加鞭飞驰而去。张正朝扶起韩瑗来笑道:“桓大人命我护送使者还驿请。”

    韩瑗死里逃生只觉汗出如浆两腿似灌满了醋一般。好容易支持着回到馆驿连忙唤起朴兰英来备述一番。朴兰英听了沉吟道:“莫不是彼等虚张声势?”韩瑗不解道:“虚张声势?”朴兰英捻须道:“我国臣事大明多年一旦更启为聪明主必定不悦难道不是用这手段恐吓我等?”旋即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近年来天朝击虏一胜再胜说不定当真是军力大振有灭虏朝食之望。”韩瑗啊地一声接口道:“然则这是巡抚大人在试探我国了?既然如此何不上表自陈重新归明?”朴兰英摇头叹道:“瞧起来天朝厉兵秣马已久若真能一举剿灭北虏我国亦得复为藩属真万千之幸也。但若天朝事败我国也必受之牵连遭祸更甚。”韩瑗急道:“如此岂不是取舍两难?”朴兰英拍拍他手背道:“明日瞧瞧天朝军容再做打算不迟。”

    次日一早桓震亲来请两人往觉华岛阅兵提起昨晚酒后失态之举赔了许多不是。韩瑗唯唯答应不敢多说半字。瞧何可纲的目光仍是恶狠狠地只怕他忽然扑上来又要斩杀自己。一行人上了大船恰好顺风顺水桓震令扯满了帆船行如风倏忽之间便到觉华岛北靺鞨港码头停泊下来。

    桓震亲自搀扶朴兰英下船码头上早有陈兆兰、诸葛佐领着水军迎接一见巡抚大人来到三军齐声大喝声音动天却将两位朝鲜使者吓了一跳。来到主岛校场桓震一声令下三军开始操演骑射、阵法、火枪一样样演习下来三军威武杀声震天直瞧得朴韩二人目瞪口呆。茅元仪过来禀报说红夷大炮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演。桓震笑道:“两位使者且瞧本抚放几个大炮仗作耍。”当下引着两人来到东岛炮场。

    这炮场是去年专辟出来试炮之用南面微微高起之处设了一排座位桓震示意众人就座指着场东道:“诸位细瞧那边的土堆共是十个。”朴兰英依言望过去果然隐约有十个土堆微微隆起。桓震拍一拍手两个炮营的主官参将张正朝和方继祖应声上前躬身听命。桓震道:“使者远来可别丢了咱们的人。”张、方二人大声应道:“是!”一先一后地退了下去。

    过不多时只见二十匹马拉着十辆炮车每辆炮车旁边跟着一名马夫、二名炮手在众人座位前面丈余的地方停了下来。张正朝号施令待十门炮尽皆瞄准了远处土堆这才奔过来道:“请大人号令!”说着奉上一支红旗。桓震伸手接过对朴兰英笑道:“使者可要试一试?”朴兰英连连谦辞不敢桓震也便不为已甚站起来走入场中站在炮手身边手臂高高举起蓦然落了下来大喝道:“放!”

    话音方落只听轰隆隆一阵震天价响远处每个土堆之上都腾起一阵黑烟烈火土块泥沙四面飞溅开来。岛上地势空旷炮声回荡久久方歇朴兰英耳中嗡嗡作响惊得张开了大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桓震叫了他几声才将他叫得回神笑道:“使者何须如此惊讶?”朴兰英定了定神蓦然跪了下来叩头道:“小邦无知深负皇朝覆育之恩自今以后当倾心归附再不敢有异志矣!”韩瑗也随着跪了下来。桓震扶二人起身呵呵笑道:“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天朝兵器本不加于友好之邦。我大明蓄力已久数年之内必横扫辽沈使者归致尔王以后东虏兴兵犯境自有天朝护佑不可再蹈覆辙。否则与之俱亡后悔何及!”

    朴兰英连声答应更说归国之后必定上奏朝鲜国王正式奉表来朝。桓震笑道:“既如此请与使者击掌为盟两国世世友好守望相助再无相背。”两人连击三掌众明将齐声道贺场下兵士举枪向天齐。朴兰英瞧着大明赫赫军威暗自庆幸亏得不曾帮助皇太极做下甚么危害天朝的逆行否则今时今日朝鲜岂不早已灭国了?

    他瞧见红夷大炮的厉害一时吓得昏了头只道天朝恩惠不咎既往也不想一想倘若明军当真有力一举荡平朝鲜那又何必使这软硬兼施的手段?其实桓震昨日安排他在宁远住下便令好手连夜驶船往觉华岛来要茅元仪着紧安排十个土堆周围方圆半里尽皆埋了许多火药等物百子炮弹一落上去登时轰轰烈烈的烧将起来瞧上去壮观得紧其实若真打*炮威力不过十之二三而已。他这一着却是跟着百年后的汤若望学来那时他替康熙皇帝演炮便使这法子令得龙颜大悦更唬坏了一个韦小宝。朝鲜使者虽不比韦小宝不学无术但谅必不曾见过这等大场面果然一唬即中。

    次日桓震令人将后金请求通市的表文送回北京朝鲜使者淹留数日也就归国去了。桓震知道此时此刻后金内部必定正在卧薪尝胆大加整顿自己这边倘若毫不动作数年之后北京之难又要重演了。他出京时候是领了编练新军的差事的召集起何可纲、祖大寿来商议此事何可纲倒还没说甚么祖大寿却是一力坚持要将新军放在自己的防地。桓震在房中踱来踱去忽然问道:“余有一事不明想请问二位。”瞧着两人先后点了头这才续道:“我等奉朝廷之命编练新军在破虏。两位以为如今当先取何处为要?”祖大寿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从西平、镇武步步西进先取海州。”何可纲却不说话。

    桓震点头道:“步步为营自然不错。何将军有甚么高见?”何可纲瞧了祖大寿一眼犹豫道:“祖大人的法子甚好。”桓震笑道:“咱们三人同镇辽东原当同心协力但有利于战局者尽可直抒胸臆何必顾忌许多?何况祖总兵心胸宽旷必不以为忤。”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说是不是?”祖大寿只得点了点头。何可纲顾虑渐去点头道:“祖大人所言固然有理可是自从我取广义以来虏在海州、盖州亦加兵屯驻广宁去海州途中多山炮车难行若倚马战我军胜算颇微。”桓震追问道:“以何将军之意如何?”

    何可纲指着海图道:“虏兵长于骑射而短于海战天启三年毛文龙恢复金州城内虏兵才有五百余人努酋恚怒尽迁沿海百姓于内地四百里之地彼尽去而不据。今我若以山海为根本以广宁迎击为正兵屯兵大小长山、广鹿、海洋诸岛与登莱犄角相倚为奇兵令皮岛毛帅自海上趁虚入南卫以还于故园撼动辽民之心则势如破竹复、盖、海一举可下。”桓震击掌道:“如此则必联朝鲜以助声势!”

    祖大寿瞧瞧海图虽然心有不甘但却觉得何可纲之见高出自己多多不得不点头称好。何可纲续道:“如此则练兵必练水战标下以为新军该当设在觉华岛为最佳。”桓震笑道:“何将军高见自当奉从。”祖大寿口唇一动似要说些甚么桓震不待他说出话来续道:“新军之设当有崭新气象余意从全辽五镇中拔擢新进贤俊”一拍脑门道:“祖总兵的几位虎子何不在新军之中一展长才?”祖大寿大喜他心中清楚往后新军将领必定是全辽待遇最高、升迁最快的正在琢磨怎样将自己的儿子塞入来谋个一官半职现下桓震主动开口正是求之不得佯作推让一番道:“犬子不成器者多唯有长儿泽润螟蛉可法尚称驱使。”桓震笑道:“甚好震明日即报兵部请以官爵。”

    说是上报兵部其实也只是走一走程序而已。桓震有意将祖大寿的私人安插进来其实只是为了堵他的口。因为相对于祖泽润和祖可法二人而言自己在新军中培植的私人关系将会更多曹文诏、黄得功、左良玉、曹变蛟等人都给他提拔上来虽然官职不变可是人人心里清楚进了新军往后升官加爵只是早晚的事心中对桓震都怀了一份感恩之情。

    桓震明白打破军中的裙带关系是要紧之事一个祖大寿已经够头痛的了再弄出一个赵大寿钱大寿来自己宁可不活了。是以他下令各地驻军将领要举行一场考试凡从军辽东五镇之中人人皆可参与定辽书院的学生只要自愿也都不加限制。考试优胜之人将会调任新军从最低级的哨长做起。此令一出应者不在少数短短十日之内便有四千多人报名应试。桓震择定了日期在觉华岛进行考试。

    这十天之中他也并没闲坐干等而是跑了一趟锦州、义州。所谓巡抚就是要巡守地方不单是提督军务连征收赋税、考核属吏也都在职权范围之内是一种镇、巡合一的地方长官。何况他也想将各地军情民情作一总揽以前只做一个地方总兵听袁崇焕命令办事也就是了现在自己做了巡抚才觉千头万绪一齐涌来今日州县官与盐道吵嘴明日布政使以羡余银两行贿桓震一一周旋对付几有应接不暇之感。屈指算算好在八月便可乡试八股人才桓震并不关心但借着乡试这个机会多半却能找到一些能为自己所用之人。这么一想心中却又有了些指望。

    忽然想起给他弄到义州那个梅之焕来眼看事情风头差不多过去是时候去见一见他了。

十二回 谪戍臣择善固执 新巡抚举火烧天

    新书上传了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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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辽东地方的军事最高长官本应是都指挥使但延至明末都司已经成为空头衙门统兵者例须加总兵、巡抚等衔。有人问特此说明。〕

    辽东巡抚的驻地本在辽阳自从明金交战以来辖区步步内缩驻地也先移广宁后迁山海最后更被挤到了宁远。收复广义二州之后袁崇焕未及上报朝廷更改抚治便给北京战事弄得焦头烂额。桓震此次巡抚辽东便奏请将巡抚驻地移回广宁去。

    行经义州便叫分巡辽海道去提梅之焕来。辽海道不敢怠慢连忙使人去唤。不多时只见一人昂阔步地走了进来四面一扫只见一名官员坐在正堂身着孔雀绯袍头戴金顶乌纱腰束金鈒花带正是新上任的辽抚桓震无疑。梅之焕堂下站定直立不拜两眼翻起来瞧着屋顶全不把巡抚大人放在眼里。辽海道着起急来不住冲他挤眼催他快快行礼梅之焕只做不闻。桓震却不生气打个呵欠道:“好困!”说着一手支颐不片刻竟打起了呼噜来。梅之焕脸色愈来愈是难看桓震断他的案子将他谴戍义州他心中已经存了芥蒂今日相会又是一副上门寻衅的模样叫梅之焕怎能不生火气?虽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是对待这种凭借裙带关系爬上来的黄口小儿确乎也不必怎么客气。桓震既不问话也不让他走梅之焕便直直地站在阶下桓震打了一会盹又醒来批阅公文两人从午前僵持到日落都是水米不曾沾牙。桓震毕竟年轻力壮一顿两顿不吃算不得甚么梅之焕却渐渐支持不住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双脚软绵绵地似踩了棉花一个立足不住身子颓然倒地。

    桓震抬头瞧他一眼仍旧埋疾书恍若不曾见到一般。梅之焕只是饿得头晕少刻自己苏醒过来不言不语地爬起身来便走。桓震搁笔叫道:“哪里去?”梅之焕头也不回地答道:“无他用饭而已。”桓震哈哈大笑道:“我道马突校场九九中者何许人也原来不过一个饿汉!”梅之焕冷笑道:“少年轻狂大人见笑。”桓震摇头道:“非也非也。若说彼时年少轻狂难道此时年长便不轻狂了么?”梅之焕脸色一变闭口不言。桓震站起身来走下公座问道:“我心中始终有一疑团不能稍解不知梅公能为我释疑否。”梅之焕疑惑地瞧着他只听他道:“附君子者未必君子附小人者何以必小人?”

    附小人者必小人附君子者未必君子这是梅之焕多年以前的议论那时朝臣部党角立之焕独持平不欲傅会说是“蝇之附骥即千里犹蝇耳。”梅之焕微微冷笑顺口引了两句佛经道:“夫妄言者为自欺身亦欺他人妄言者亡失一切诸善根本。”这是《佛说须赖经》之中的句子后来朱子训之曰“欺人亦是自欺此又是自欺之甚者。”便是说以自己也不相信的“妄语”去欺骗旁人了。桓震于此知之甚多当下反口道“人性昏昧常以妄见为真觉。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善人君子能自明者万无一二。”梅之焕摇头道:“之焕一戍卒而已不知孰为周公孰为莽逆但冷眼旁观而已。”桓震本没打算一次便能将他劝服只要他不来同自己作对往后自可慢慢去想办法。当下叫辽海道给他安排饭食。跟着下一道牒调梅之焕来自己巡抚衙门充任赞画军需一职。梅之焕虽不情愿可是身为大明臣子巡抚的命令如同皇帝的命令实在没法子抗拒。何况他从一个巡抚一下子被打成罪卒心中也有诸多不甘怀了满腔壮志难伸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虽然桓震他并不喜欢甚至还十分讨厌可是始终也不愿放过。

    虎尾山的贼众五百多人其中有百余不愿务农力求入伍的桓震都编在自己的亲兵营中其余人等一概交给了辽海道叫他择取义州左近荒地照每口十亩分配赋税并不用一条鞭法而是三十取一。本来边臣擅改赋额乃是大忌可是辽东已经许多年来不曾往朝廷输送官赋桓震不论怎么折腾只要不被告那便没甚么人来管。照他的想法是想将这种屯田的法子推广开去明初的军屯之制已经腐烂到了极点军队给束缚在土地上弄得战不能战守不能守照桓震的意思是想将土地还给农民而将军队解放出来专事打仗。日前徐光启已经到任桓震正与他联络邀他联名上疏请求募集山东地力不足赡养之民来辽东耕种一者地狭人多一者地广人稀恰好互补。

    七月初五日桓震正式抵达广宁上任。巡抚都察院是在广宁城拱镇门北桓震由拱镇门入城远远便瞧见大小官员在拱镇门外列队迎接。他吩咐孙应元带其他人先进城去自己跳下马来与僚属招呼。监军巡按、留守指挥、佥事、副总兵、参将、游击等人一个个上来见礼。桓震一一问了名字默记在心问到一个身材高大、眼神十分凶狠的不由多瞧了他几眼。那人现桓震留意于他急忙低下头去。桓震疑心大起暗暗将此人名字记在心里待他离去唤过副总兵金国凤来问道:“庄子固是你部下留守?”金国凤点头道:“是!”桓震又问他此人家世由来历官升降金国凤却也支支吾吾的答不出来。佥事刘肇基上前替他解围道:“庄子固年十五而从军自称乡有瘟疫满族皆死唯余一身。此人骁勇敢战赤胆忠心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他滔滔不绝地替庄子固说了一番好话桓震心中疑惑却愈来愈重。须知有明一代对地方的控制是极严格的焉有擢拔至留守而不知乡里何处的道理?这个庄子固身上必有秘密。

    新官上任本地下级例须禀陈政事、设宴款待桓震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当下将接官宴略了去叫各官将本处风土政绩大小军务一一报上来便是。这一日公事尽毕已经是戌亥相交。桓震送走最后一个僚属长长伸个懒腰预备梳洗睡觉。刚一回头忽然听得窗外似乎有声。桓震心中一跳打醒了精神轻轻拔剑出鞘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根蓦然飞起一脚踢穿了窗户。

    但听窗外啊呀一声痛叫跟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黑影仓皇逃去。桓震单手在破窗棂上一按

    纵身跃了出去提剑紧追。门口守卫的亲兵听见动静也紧跟着追来。追不多远便失了那黑影的踪迹四下搜寻一番竟然毫没蛛丝马迹可循。夜间巡逻的守军哨长瞧见巡抚大人提剑在街中乱走当即过来请问出了甚么事情。桓震摇头不答却叫传各级将官齐集本部兵丁在校场听候检阅。那哨长犹豫道:“这个时候?”桓震怒道:“难道敌人来袭还分你甚么白昼夜晚?快去否则革了你职!”

    哨长见巡抚大人怒吓得一溜烟跑去传令。辽兵训练有素不过半炷香时间便排排站定当地的卫所兵却是稀稀拉拉地好半晌也没到齐许多士兵衣散袜落不说竟有几个把总的腮上还留着红红的胭脂印。桓震本意只是想要捉住那个奸细不料无意之间竟然现了卫所军纪是何等不堪心中不由大怒强压火气叫各游击以上将官清点本部人数将未到之人报上名来跟着令留守指挥汪世涵取了簿册一个个地唱起名来。这一唱不打紧赫然现缺额竟有十之四五。桓震怒目直视汪世涵冷笑道:“这些兵化做冥灵了么?”汪世涵噗通一声软倒在地连连叩头。桓震知道这便是所谓虚冒簿册上有士兵的名字而实际上并无此人又或已经战死许久甚至是逃籍亡佚主官不加汇报却照旧领着该兵的粮饷塞入了自己腰包正像果戈里UU小说的死魂灵一般。〔按明官军分为三种曰京营曰外卫曰边兵。辽兵是属于边兵而辽东都司各卫所军则是所谓外卫〕

    他暂且顾不得收拾汪世涵且将他甩在一边一个个细瞧军士们面上是否有伤。他踢破窗户之时听到一声惨叫后来细细检视破裂的窗纸之上又有班班血迹显然窗外之人是被自己踢伤了头面才逃去的。瞧到末尾却不见有人脸上受伤。定心想了一想问金国凤道:“留守以下将官可有未到的?去查来。”他这么问确有道理因为明代军士名册之中是不包括将官的。金国凤领命查核一番回报道:“留守庄子固偶病未至。”桓震冷笑道:“白日还是好好的生甚么病?去召来。”金国凤犹豫道:“这个……”桓震怒道:“怎样?难道要本抚亲自去迎接他不成?”金国凤俯道:“是是。”转头对一个游击没好气的道:“领两个人去传庄子固来哪怕病得要死也要抬来!”

    桓震冷笑不语不多时庄子固随着那游击赶来跪倒在地口称死罪。桓震叫他抬起头来细瞧之下额上却扎了一根黑带。当下道:“将额上的布带去了。”庄子固俯道:“小人偶患头风一去此带便痛不可忍。”桓震笑道:“头风?本抚恰有治头风的灵丹妙药要不要试上一试?”手疾伸如闪电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一把将那布带扯了下来。庄子固连忙去捂额头桓震暴喝一声吓得他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定睛瞧去额上果有一块铜钱大的伤痕犹自涔涔流血不住。

    桓震嘲道:“好利害的头风!敢是在本抚窗下罹患的么?”众人听了大惊庄子固抬起了头瞑目不语。桓震语气转柔和颜悦色的道:“你受何人指使想在本抚房中偷窃何物一一供将出来本抚可免你一死。”庄子固睁开双目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桓震冷笑道:“你要替那人去死那也由得你。”便喝令军士押解下去容明日当着三军号令。

    庄子固一言不似乎在等待甚么直到军士推着他将要离开校场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喊叫起来:“冤枉冤枉!”桓震点手叫带回来问道:“肯说了么?”庄子固吞口口水不情愿地道:“是汪大人。他要卑职将广宁卫军的簿册偷出来烧掉。”汪世涵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震笑道:“这就对了。”忽然话头一转脸色拉了下来逼问道:“他又凭什么叫你替他卖命?”庄子固面色铁青似乎有极大的难言之隐不能道出。桓震冷冷的道:“若不是他逼迫于你那么你便是共犯。来啊!”庄子固脱口道:“汪大人要挟卑职!”深深喘了口气续道:“汪大人说倘若不照他吩咐办事便要将卑职早年杀害上官的事情告诉大人。”

    他这一句话说出众将官似乎都不怎么惊奇金国凤脸上更是纹风不动。桓震一一瞧在眼里想了一想笑道:“如此而已?”庄子固愕然抬头桓震正色道:“杀不杀官桓某懒得过问只要是赤胆报国忠心守卫辽土之人桓某人便引为知己从前曾经杀官也好杀旁的甚么也罢都不打紧。”此话一出许多官兵齐声叫好欢呼声惊天动地。瞧起来这庄子固的事情似乎人人都已经知道了只剩下自己新来乍到给蒙在鼓里。只是这庄某不过是区区的一个留守人缘竟然如此之好却着实叫人十分讶异。

    桓震安抚庄子固两句回过头来收拾汪世涵。汪世涵自知难以幸免哀求道:“卑职是东胜侯之后求大人网开一面!”桓震压根不知还有这么一位侯爷疑惑道:“东胜侯?”巡按胡德章低声道:“东胜侯是太祖龙兴之时从龙的一员大将名叫汪兴祖伐蜀时候殁于王事追封东胜侯。可是兴祖之子早夭爵亦随之除。”桓震瞧着汪世涵笑道:“听见了么?汪兴祖绝了后啦你是哪门子的东胜侯之后?”说着叫士兵将他带下去看押。

    汪世涵平时的为人似乎十分之坏广宁卫士兵瞧着他灰溜溜地给押了下去许多便笑逐颜开地议论起来。桓震大叫道:“噤声噤声!”各将官跟着弹压一番好容易平静下来桓震这才道:“汪世涵革职着尔等士兵众推一指挥之选每人将心中合式之人写一纸条或交本部长官或交与我皆可限三日完。不会写字的尽可当面来对我说!”都司指挥从来都是世袭自打开国以来便没见过这等由士兵公推的办法。桓震此言一出士兵们登时炸开了锅饶有兴趣地三两谈论军官却是忧惧神色居多。

    接下来的三日之间桓震真真险些被烦死了。一面是纷纷跑来对他禀报的士兵另一面则是络绎不绝地上门劝阻的广宁卫军官。桓震罢汪世涵之职的时候已经料到事情会变作如此心中早有了打算。但凡劝他不可如此的都推说此举不过是安定军心真正任命指挥使还是照以往的老规矩。来人得了这个回答大都满意而去也有几个心存疑虑的暗地里相互交通只等桓震难到他们头上这便一哄而起。

    过得三日桓震清点结果却是原先的佥事宗敬居了位细细查点只有三人推举的不是他。其中两个举的是金国凤那个纯属胡闹金国凤任职总兵乃是镇戍将领焉能去做都司的武官?最后一个却十分有趣这人是庄子固他所推举之人竟然也是庄子固。

    自己选自己着实是十分有趣的事情桓震抱着大大的好奇之心就要叫人唤庄子固来问话。想了一想又觉不好还是亲自巡行军营能多听到几句实话。当下叫过一个亲兵来令他脱下衣服同自己换了又在脸上抹两把灶灰悄悄溜进卫军驻地去。

    他穿的是辽兵服色是以一路并没甚人拦阻顺顺当当地进了大营。四下瞧瞧只见七八个士兵正围坐在树阴底下乘凉当下凑了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壶酒来笑道:“哥儿们兄弟独个喝酒怪没劲的大家一齐来一口何如?”一个老兵笑道:“你们辽兵纪律森严怎么敢偷出来喝酒?”桓震撇嘴道:“管他娘!”众人一阵哄笑间已经将酒壶传了一遍。桓震接过壶来却不饮酒顺手又递给了下一人笑道:“听说宗敬要做新指挥啦?这下哥哥们可有福了罢。”众人原本都在畅饮听他这一句话却一个个蹙起眉头闭口不言。那老兵叹了口气夺过酒壶来咕咚咚灌了一大口下去。

    旁边一个黑瘦汉子叫道:“老戚你莫要给喝光了!”桓震笑道:“不打紧这里还有。”说着又取了一壶出来。那黑瘦汉子欣然接过一面痛饮一面含糊不清的道:“老弟真是好人清教大名?”桓震随口捏道:“兄弟姓木人都叫我木老大。”那黑瘦汉子笑道:“原来是木老弟。哥哥姓黑名岭是蒙古人。”

    众人又喝一巡桓震坐到黑岭身边小心翼翼的问道:“方才瞧大伙神色似乎于宗大人应补指挥一事都不满意那是为何?宗大人不是他们自己选出来的么?”黑岭冷笑道:“选?选个屁!”

十三回 奸众意明谋暗抢 议开市夺往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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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饶有兴趣地追问不已不断拿话激他。黑岭忍耐不住便要说了出来。那姓戚的老兵冲他又是挤眼又是摇头示意决不可说。黑岭恼怒道:“便说出来怎样?你去问问咱们弟兄哪个不曾给宗老王八要挟过?若不是老王八仗势欺人哪有一个弟兄肯选了他的!”桓震佯作不解反问道:“巡抚大人不是说要替你们做主么?干么不公推那些能爱护士兵的将领?”黑岭嗤笑道:“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那些官儿的心肺都如老子的姓一样黑得透了光哪有一个肯替咱们这些没权没势的穷兵做主?你们那桓大人也不过嘴巴上说得好听看明日还不是乖乖地将宗敬补起指挥来!”桓震听他渐渐骂到自己头上却也并不觉得怎么生气又掏出最后一壶酒来问道:“那宗敬是甚么人物?竟连巡抚大人也要敬他三分?”姓戚的老兵哼了一声道:“自古有钱能使磨推鬼大箱大箱的金银财宝抬进巡抚衙门去啦岂止敬三分而已呢!”

    桓震愕然他虽不搞那些甚么反贪拒贿的花样但也还没有明目张胆到成箱收礼的地步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们怎知道?”黑岭笑道:“昨日大伙儿都瞧见啦。想作婊子还立甚么牌坊?咱们左右给欺负惯了也不指望他姓桓的能翻天覆地。”桓震大疑昨日自己一天不曾在衙却是甚人受了?将这事权且搁在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庄子固瞧起来却是条汉子。”

    他本想打听一下庄子固的来历没想到“庄子固”这三字刚刚出口原本滔滔不绝地大牢骚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只顾闷头喝酒谁也不说话了。桓震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胡扯几句推说出来久了怕上官责罚匆匆离去。

    他回到衙门第一件事情便是叫孙应元来问他宗敬送礼的事情。孙应元面色尴尬挠头道:“昨日确有宗老爷派来的人送了两盒珍珠饰两盒人参鹿茸还有几块貂皮都是一些土产。”桓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胆子见长了啊!本抚不在你也敢妄受贿赂?不怕本抚回来剥你的皮!”孙应元两腿一曲跪了下来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昨日小人见老爷不在本不敢收的可是夫人下话来说倘若驳了宗老爷的面子以后须不好相处是以叫小人收下的。”桓震大怒气到极处反笑起来道:“好好!”平一平心中怒火问道:“那么昨晚我回来之后干么不即刻禀报?”孙应元叩头道:“夫人说些许小事不要烦扰大人让小人不必说。”桓震怔了一怔忖思片刻道:“你下去罢。宗老爷送来的东西暂且不要退回寻个妥善所在存放不可令家中人等乱动。”孙应元如蒙大赦连连答应着退了下去。桓震转了两个***想想此刻却不是同温氏翻脸的时候这时代的富家小姐总是头长见识短的做出这种事情来并不奇怪。倘若勒令退回多半便会招她记恨还是另想法子才好。

    忽听门外通报说庄子固应召来到正在厅中等候。桓震应了一声匆匆出去只见他**上身背了一根荆条直挺挺地跪在大厅当中模样煞是滑稽可笑。庄子固见桓震出来当即叩头道:“小人罪该万死请大人处置。”桓震不解道:“你有何罪?”庄子固抬起头来一五一十地数道:“小人不从宗大人威逼利诱宁死不写他的名字罪之一也;不自量力推选自己补任指挥使罪之二也;将宗大人送礼之事四下散播罪之三也。有此三罪足死万次。”桓震哈哈一笑伸手拉他起来给他解去了荆条问道:“姓汪的说告你杀官究竟杀甚么官?”庄子固神色十分尴尬终于还是说道:“那是小人十三岁那年在家乡做下的荒唐事早已经不记得了。军中许多人都知道子固只怕大人新官上任拿小人开刀整肃军纪一时猪油蒙心才着了汪大人的道儿。”桓震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瞧你今年也要三十出头十三岁时候的事情总是挂在嘴边作甚?本抚可没这般无聊整日陪你混闹。”

    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道:“今次的指挥使本抚已经决意要补宗敬了。”庄子固毫不惊讶似乎早在逆料之中瞧着桓震一语不。桓震笑道:“怎么?你不是不服得很么?为甚么不替自己辩解?”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敢。”桓震道:“不敢不服还是不敢辩解?”庄子固低头答道:“二者兼有。”桓震微微一笑道:“都司积弊深远非一日二日所能根除。如汪世涵那般劣迹昭彰本抚尚能上疏弹劾将他去职查办宗敬这样的却急不得。”庄子固垂头不语。桓震想了一想道:“譬如一株大树我若齐根一斧砍断固然爽快得紧可是大树倒将下来难保不会砸中伐树之人。因此必须先去枝叶然后缚以绳索一面砍伐一面拖曳才可确保无虞。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庄子固摇头道:“小人不懂。”

    桓震耐住性子问道:“你可知道为甚么这次除你之外大家全都推举宗敬做指挥使?”庄子固忿然道:“还不是那厮连哄带吓!”桓震又再问道:“那么何以他一哄一吓之下众人尽皆乖乖听从呢?”庄子固瞪大了眼既不愿说自己的伙伴没有骨气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旁的解释。桓震道:“何时尔等有胆量拂逆宗敬何时本抚才能照尔等所愿当真推举一个指挥使出来。否则也只不过是去了一个宗敬又来一个宗敬而已。这几句话你回去想想清楚后日本抚要启程离境约莫下月当大阅五镇三军挑选新军兵士。你好好保重性命留到彼时自有用武之地。”说着便叫带他出去。

    庄子固一头雾水恍恍惚惚地去了。桓震便着手缮写奏折参汪世涵缺额冒饷。像这种奏疏一般送到兵部都会照批何况桓震自己便是兵部的红人根本不用担心会被驳回。宗敬消息甚是灵通当日下午便来叩辕道谢。桓震同他闲扯几句忽然道:“本抚有一件为难之事要求宗指挥帮忙。”宗敬自觉已经打通了跟巡抚大人的关系闻听巡抚有事交代喜不自胜连忙诺诺答应。桓震不紧不慢的道:“宗指挥前日送来的东珠甚好只愁无线可穿。”宗敬闻听一颗心当即放了下来这巡抚大人上任伊始便疾言厉色说到底原来只是个贪财好货的角色。当下不住拍胸说是要送一卷金线来给巡抚大人穿珍珠。桓震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亲亲热热地送他出去转身叫道:“邓大人出来罢!”屏风后面应声转出一人正是广宁一卫的监军巡按邓本端。

    桓震笑道:“方直以为如何?”邓本端脸色铁青恨恨道:“这厮果真如此!”桓震两手一摊道:“本抚上任不久哪敢私相授受取这等不义之财?可是宗大人盛意拳拳实在推辞不得。何况日后还要仰仗彼等治军却也不好叫他面子上过不下去。邓兄仕宦多年又身担巡按之职谅必有以教我。”邓本端苦笑道:“官场之中迎来送往本是司空见惯桓大人当真追究起来对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处。”桓震摇头道:“那不如同卖官一般了么?”邓本端不料他把话说得如此不中听怔了一怔道:“大明自有捐纳助饷以来便没甚不可卖的了。”桓震笑道:“照啊。现下却又有一个人纳款不逊于宗敬要谋宗敬升任之后留下的佥事空缺方直说该如何是好?”邓本端却没听说过这事疑惑道:“不知是何人?”桓震微微一笑反问道:“不是说但捐款助饷者便没甚不可卖么?是谁不是谁又有甚么打紧。”邓本端碰了个软钉子心想不知抚治大人安的甚么心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桓震明白邓本端虽然自命廉洁毕竟还是无力打破官场潜规则的。边兵与卫兵基本上是两个系统都司卫所的将领任命自己也并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倘若士兵公推出来的是一个寻常兵丁贸然将他补做指挥很可能给自己招来一大堆麻烦。大刀阔斧的改革固然痛快可是必须在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时候才能做得下去。倘若能够将卫兵制度在辽东境内废除便有可能自上而下地肃清军中蛀虫。只不过到了那时绝对的权力会不会造就一个新独裁者桓震自己也不知道了。

    又待了一日眼看预定的新军将领选拔考试将要到期桓震便启程往觉华岛去。这一次他便不带家眷仅叫孙元化与何可纲陪同。祖大寿要留镇广宁是以并没一起前往临行之时将祖泽润、祖可法送了来说是任凭桓震磨砺管教。

    不一日赶到觉华岛报名的官兵虽有四千多可是当真前来考试的只有三千五百出头。这些人给安排在岛上空旷之处搭棚居住适逢天降大雨棚子简陋处处滴水不止弄得个个如泥猴一般人人叫苦不堪。桓震一到岛上见了这等情形便下令加固棚顶生怕士兵不满索性自己也搬了进去与他们同住。窝棚里的官兵见巡抚大人与自己同甘共苦原本想抱怨的也无从抱怨起了。

    好在老天帮忙天气很快放晴与试官兵也都全部来齐便在校场之上举行全辽五镇第一次大规模的考试。试分文武两科武科试的是火器弓马、步下搏击文科有两条试题其一是问倘若身为虏酋如何攻取皮岛;其二却是以辽事为题任作一策但言之有理尽可。若是武举答策不中是不可应武试的桓震却不管那许多哪怕不会放枪也准答文试帅才并不见得非得身先士卒力不能挽弓而才可以运筹帷幄的本朝不是没有就是后世也有许多。

    武试花了三日时间来应试的都是辽兵中的健卒好手这等气力活不在话下。后一场文试却难倒了许多捉笔难过捉枪的老粗有几个急得骂起娘来给巡试官轰了出去。一日试毕桓震将卷收回请何可纲、孙元化、茅元仪等人帮助一起阅卷。正在安排卷房忽然巡岛游击带上一个人来却是皇太极遣来的使者。

    上个月间皇太极通过朝鲜使臣请求通市桓震明知朝廷多半不会允准是以压根就没等待批复便打算自行其是了。只是倘若在大明境内开市贸易难免会走漏风声一个弄不好再被参下来可没人来救他了。何况一旦开市必定要冒铁器、军火流入后金的危险两国交往一多间谍奸细也必防不胜防。如何选择一个既稳妥又安全的所在作为边市关口成了桓震的一个大心思。想来想去只有金、朝边界的义州最为适合。〔按此义州是朝鲜的义州非明之义州卫也。〕义州原本有明军驻扎可是几年前丁卯之变朝鲜国王为了求得金兵自义州撤出曾经向皇太极做下担保绝不让明军再度进驻义州。如能争取到义州作为关市便有了光明正大的驻军借口非但可以同时与金朝两国进行物资交易而且更相当于在后金腹地楔下了一颗钉子益处非同小可。只是要这么做非得朝鲜国王允准不可否则明军强行进驻便是一下子得罪了金朝两国更可能将原本已经有离金归明之心的朝鲜推向后金那一面去。是以他不敢用强分头给皇太极和朝王李琮各写了一封书信给皇太极的信中说两国交战已久边民互不信任不论在哪一方境内贸易对方商旅往来都是提心吊胆。朝鲜从前是大明的属国现在又是后金的兄弟之邦边市莫如设在朝鲜最佳。给李琮的信却极言开市之后对朝鲜的好处更承诺每年支付租金要求暂借义州用于贸易。

    这封信与朝鲜使臣前后脚到达李琮早听朴兰英夸张辽兵的赫赫军威原本不欲同天朝为敌可是朝鲜毕竟距金近而去明远倘若皇太极不满他将义州再度交给明军责以背信弃义再大兵来攻以朝鲜的微薄军力哪里抵抗得住?恐怕真要亡国灭种了。他存了这种心思便回一封模棱两可的国书说是只要明金协商一致朝鲜僻邦小国不敢拒绝。

    皇太极那边接到这么一封回信当即召集了一干文臣谋士、亲王贝勒前来议事。众人听说要在义州开市大多极言不可阿济格持论尤力。当年皇太极令阿敏率大军征伐朝鲜阿济格也在军中从征立下许多战功朝鲜的土地之上洒了他不少鲜血。何况当初后金屯兵义州本是为了防范毛文龙现下毛氏仍据皮岛倘若明军再进驻义州岂不是倒持太阿给明军以大好机会偷袭自己之背?

    皇太极也觉阿济格所说十分有理如果今日要将义州还给明人那么当初又是为了甚么才兴师动众地对朝鲜大加挞伐?况且后金新败于明目下朝鲜正在两面游移之际倘若贸然应允很可能便致使前功尽废“兄弟之盟”一去不返明军再度形成一个弧形的包围圈。代善却主张应明之请便在义州开市。想当初先汗尚在之日自己每每劝谏父亲定朝鲜代善却老是同自己唱反调每持四面受敌仇怨甚多则大非自保之理极力主和一直到自己即位之后大军东征他还是消极怠慢甚至于托病不肯随军出征。皇太极清楚得很自己这个兄长年纪大了渐渐厌倦戎马生涯身子骨也大不如前骑马打仗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去年越关奔袭北京他便与莽古尔泰一同极力阻拦此时更是宁可稳妥决不肯冒半点风险。

    众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只有范文程、多尔衮两个人始终不曾开口。皇太极自来视范文程为心膂虽经北京一败信任丝毫未减日常政事不与范文程商议是不肯做决定的。当下唤他道:“范先生有甚么高见不妨说出来。”范文程稽道:“唯陛下圣裁。”皇太极心中奇怪以往敢诤敢谏的范先生为何忽然畏畏尾起来了?再三强之范文程才道:“臣起自畎亩际风云之会每奉成算如指诸掌及其成功不差毫厘。此天赐大汗圣智非臣之能与也。”皇太极微微皱眉虽然为人主者没有不爱听奉承马屁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听这些废话尤其不想听范文程口中说出这些无聊阿谀之辞。

    可是此后范文程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话了倒叫皇太极莫名其妙起来。无奈只得先问多尔衮。这个小弟弟虽然年轻可是聪明机智却在自己之上对自己又是忠心耿耿摸不出头绪的时候皇太极是很愿意听一听他的见解的。多尔衮上前奏道:“回大汗多尔衮以为但允无妨。众人都说不可只不过是害怕义州开市之后明人有了借口便可大肆屯军但明人既然可以在义州屯驻军队难道我便不能?从前朝鲜李王力请我国从义州撤兵明明指天誓说绝不容许明军进驻的倘若朝人背盟欺心我自然也可再驻义州。”皇太极大喜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就是这样!”说着便叫过笔贴式来书写回信。信中自然不提驻军的话题只说小国求开市若渴不计何处任凭桓老大人裁夺。

    范文程微微皱眉却不说话任由皇太极在信上用了大印叫快马送往广宁。

    桓震接信阅罢并不立刻回复使者叫把他带下去好好安歇将信拿在手中抖了一抖皱眉道:“义州若在我掌控之中与皮岛犄角呼应奇正互用尾夹攻更可居高而制朝鲜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我料皇太极必也不肯放过这块肥肉如今咱们须得同他们抢先此去义州彼等仅数日之途我却须绕过金州海角诸位有甚么法子能抢到虏兵头里?”

    茅元仪笑道:“这一层却不须忧心。日来恰是西南顺风岛上新造了几艘大船满帆三日三夜可抵皮岛由皮岛登6一日疾行可至义州。”桓震点头道:“甚好。丁卯年虏兵自义州撤出倘若我军不去入驻朝王断不会容彼等入境。咱们只消先赶到皮岛然后觇其动向再定行止不迟。只是皮岛毛帅那边须先有人沟通谁可当此任者?”众人面面相觑毛文龙僻居海外骄恣妄为人多知之谁也不愿揽这麻烦担子上身。桓震环视一周沉吟道:“此事却不易办。也罢待我亲去见他便是。”话头一转道:“开市条款却须定震眼下只想得到不许贩卖铁器军火大米食盐等等军需之物其余还要赖诸位各抒己见。仍须在各处招揽商人前往贸易便劳初阳先生写一份文告。”众人一一答应了仍去忙着阅卷。十几人不眠不休一日夜终于将三千多份卷子尽数分头阅罢拣了五百份文理通顺言之有物的出来。桓震一一细看多半是兴屯田、用辽人、且守且战且筑且屯。这些早在袁崇焕主持辽东的时候便已经成为基本准则哪里还用他们再来啰嗦?愈看愈觉无味之极忍不住把卷子一抛跑去寻茅元仪谈天解闷了。

    茅元仪正在那里捏着一管笔写写算算见桓震来连忙起身见礼。桓震按他坐下伸头去瞧他在写甚么。茅元仪道:“开边互市之后必有禁物流出之虞元仪想了个法子可以禁绝大米、生铁、火药硝石运往虏邦。”桓震一听不由得兴趣盎然瞌睡虫一扫而空连连请他快说。茅元仪将那张纸递过来道:“只要将禁物关税提高每货殖一百收取关税二百商人无利可图自然便不贸易。但若一味提税边商无物可卖又只好走私禁物往复循环不止。不如将我有余而虏不足又不干军国要事之物低税贸易商人唯趋利耳既免关税必然趋之若鹜。出口丝绸、瓷器进口煤铁马木等物各照税则三分减一此外皆以值百抽五征取如此既可从中取利又不致断绝贸易。”

    桓震拿过来细看但见一条条列得十分详细不由大喜击掌道:“就是这么办!”犹豫片刻终于将思谋已久的一桩事情说了出来:“我意除全辽官匠之籍使其自行工作贸易不知可有不妥?”茅元仪一怔喃喃道:“去匠籍?”摇了摇头反问道:“我朝开国以来丁役皆赖匠户完之倘若一旦尽去转输必定不便。”桓震笑道:“转输何必定赖匠户?太上皇以驿站弊多鼎力革除然驿站裁撤之后驿夫多失其生计啸聚为盗。我意重兴驿站但不专为官用而准私商雇赁递信运货两便又不将民缚于转输。再在各卫建设粮仓则转输不过短途而已。若有治水工程临时募集工匠即可并无须专设匠户。”茅元仪仍有些许迟疑道:“大人高见。只是全辽匠户一旦而废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大人一人能作主的。”桓震哈哈一笑道:“事事上奏朝廷那也忒缚手缚脚了。”茅元仪素知这位巡抚大人无法无天惯了不过长久以来他作的事情大多是有好处的譬如与郑之龙的私下贸易虽然起初自己颇看不惯可是后来全辽粮饷大半皆仰此项渐渐也就明白过来。此刻他力主废除匠籍虽然又是一桩前无古人的举动可是安知将来不会柳暗花明?

    当下道:“既然如此大人何不自一卫始循序渐进?”桓震点头道:“有理。广宁新复之地正须招徕人民不如立下规矩凡自愿迁徙广宁居住之匠户一概免其匠籍准在广宁一地任意遵律营作。如何?”茅元仪细细想了一想道:“若考量到将来贸易之便与其设在广宁负转运海上之累不如在金州为好。只是远悬海外恐怕匠民不愿背井离乡。而且金州刻下正是毛帅麾下守备张盘所镇欲在该处行事非先收服毛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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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回 单刀赴会入虎穴 软硬兼施伏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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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叹了口气仰靠在椅背上道:“这些天来我每日都在想毛文龙的事情。”说着面上现出一种困惑神色抚着脸颊自语道:“毛文龙究竟是一个甚么人?袁军门在日总说他拥兵自重不去必成心腹大患可是平心而论石民先生你以为毛文龙当真是那种但知冒饷抗拒不知恢复大计的人么?皮岛扼海上要道他从朝鲜贡道之中取利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咱们不也是这么办的么?朝廷不给钱粮身为一方主帅难道要瞧着麾下官兵饿死不成?彼以数百之兵经营皮岛至有今日规模可以想见筚路蓝缕之不易。今若贸然或杀或罢岛上兵将离心皮岛将非我有矣。前些日子我在兵部翻阅从前的卷宗才知道原来壬戌年间毛文龙便曾经疏陈恢复辽东事宜石民先生你知道他是怎样说的?”顿了一顿续道:“毛帅疏言若谋恢复必先于登莱及庙岛、皇城岛、三山、广鹿、长山、石城、小松、宽甸、鹿岛等诸岛屿屯驻大兵诸路直通辽阳以山海关兵扼其颈于三岔河焚截其腰东南沿海诸岛齐拊其背而蹑其尾。”茅元仪瞪大了眼睛毛文龙此计自旅顺部署缘沿海诸岛以至鹿岛以东一千余里皆有分兵设防再于旅顺南联络登莱鹿岛东联皮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后金不习水战压根没有船只在海上作战明朝占有明显的优势。茅元仪凭借他丰富的军事素养敏锐地感觉到这计划倘若当初便能实施很可能便是明金战事的一大转机。忍不住问道:“但何以并未果行呢?”

    桓震一拍桌子叹道:“兵部批云文龙灭奴则不足牵制则有余是以不肯以饷银更不肯补足兵员。重山海而轻沿海实在是一大失策!”茅元仪沉吟道:“如此说来毛帅确有可取之处。只是他在海外数年行事每多浮夸索饷又多得太不像话岛兵二十万而每岁饷至百二十万之多也难怪朝论多疑而厌之。袁帅当初也说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去之易易耳。”桓震摇头道:“袁帅未出国门即谋杀毛文龙石民先生你不觉得他是抱了成见来辽东的么?”茅元仪摇头道:“元仪不敢妄论。只是大人从前向未与文龙谋面现下在此谈论岂不也是一种成见而已?”桓震仰头笑道:“石民先生高论。既然如此先生可愿与某一同去瞧一瞧毛文龙的底细?”茅元仪毫不迟疑起立一恭到地大声道:“敢不从命!”

    去皮岛的事情要紧虽然卷子尚未阅完桓震也决意不再耽搁将一应事务交给孙元化处置叮嘱他照八个水营的缺额选拔守备以下官职至于守备以上者留待自己回来决定。营兵可以新募沿海渔民务以熟习操船为要。募兵宁缺勿滥额若不足便从旧有辽兵之中迁转精锐只要不晕船的便可。

    次日一早已经上船预备起航却有人来报说黄得功自关内回来船只已经泊在马头黄得功本人还未下船。桓震闻言当即又喜又怕心中惴惴顾不得与茅元仪多说急令搭了跳板三步两步奔下船去一眼便见黄得功正从一艘军船上疾步走下。桓震迎上前去一时说不出话只用目光问他“怎样?”黄得功神色犹豫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桓震心里凉了半截忽然摇手道:“莫说莫说!我正有大事要办若是噩耗待完事之后再对我说。”黄得功瞧他声音嘶哑、心神不定的样子心想此刻将事情真相告诉了他以这位桓大人的为人多半会颓丧个十天八天万一真耽误了甚么要紧事那可糟糕得很。当下闭了口微微点头。桓震舒了口气对他道:“你来得好且随本抚往皮岛走一遭。”

    一行人三十只大船扬帆出海载了一些金帛牛酒之流总之都是犒军之物随行另有本部一千五百名辽兵精锐。他此去虽不比袁崇焕一开始便抱了杀毛的心思可是终究不敢贸然登上皮岛去。船只在皮岛西二三百里的鹿岛靠岸桓震先令将官乘坐小舴上岛与岛上驻兵主将、副将毛承禄通报。毛承禄闻听巡抚大人亲自驾到不敢怠慢当即率领驻军前来迎接。

    鹿岛驻军仅有千人十中之九都是辽河以东土人因为地方失陷逃难至此。毛文龙来岛之后安抚百姓召集难民这些人便从军入伍想要替自己家园之中被屠杀的亲人子女报仇雪恨。或许便是因为如此加上距离本土实在太远官兵对毛文龙的忠诚程度高得令人难以想象单是一个驻军不满千人的小岛就有十多个毛文龙的义子干孙。

    毛承禄瞧着桓震一行人走下船来立而不拜拱手道:“大人大驾光降未遑远迎死罪死罪!”桓震瞧他倨傲不为礼分明便是不把新上任的自己摆在眼里却也不同他怒只摆手道:“虚套省却便是。本抚要与毛帅一晤劳你为我安排。”毛承禄似乎早料及此甚是痛快地答应下来便迎桓震入岛。这一日无非先拜龙王、再阅三军跟着犒赏官兵。晚间毛承禄排下筵席替桓震一行接风。酒过三巡桓震便推量浅不饮叫过后面伺候的一个兵丁来问道:“去年三月起袁帅便将东江粮饷尽自觉华岛转输登莱商船不许入市皮岛。至今一年有奇尔等可觉不便否?”

    那兵丁听桓震问这话蓦然怔了一怔捧着酒壶的双手止不住颤抖洒出了几滴酒来。桓震温颜道:“莫怕只管说来。”那兵丁伸手背抹抹眼角涩声道:“袁帅自督我部粮饷又不准朝鲜贡道经过皮岛咱们大伙的日子愈过愈难去年青黄不接的光景小人的老婆儿子都生了肿病孩儿至今尚且头大身小生得麻杆一般。”桓震叹了口气道:“却辛苦你。本抚这里有些小小心意送与令郎请带来领受。”那兵丁目光游移瞧了毛承禄一眼。毛承禄笑道:“大人恩德你便受了无妨。”那兵丁连忙跪下谢恩退了出去。不一会带着一个孩子回来父子两人双双跪下叩头。桓震叫那孩子抬起头来顺口问道:“你叫甚么今年多大?”那孩子脆声答道:“小人名叫张涉今年十四岁啦。爹说当年娘怀着我的时候恰好辽河涨水娘淌水渡河的时候将我生了下来这就取名叫涉。”那老兵在他脑壳上敲个栗暴怒道:“小孩子家乱说甚么!”桓震笑道:“不怕不怕。”细瞧那孩子的身形果然较十四的孩童小了一圈颧骨突了出来显见是挨过饿的。在怀中摸了一摸却没甚物事可以给他的。方才只是以言语诓骗他来此时倒没了法子。想了一想道:“今日不巧不曾带得东西。你可愿在我身边听差?”张涉两眼眨了眨望着父亲目光中满是求肯神色。那兵丁叩头道:“犬子蒙大人垂青真是前世修来的造化!”桓震笑笑伸臂微微一抱那孩子站起身来大声对诸将道:“桓某人既当辽东之任往后必不使一兵受饿愿诸君勿忧无粮但为朝廷尽力可也!”众将齐声答应。

    毛承禄慨然道:“我等苦楚大人尽知。往后当推心置腹唯大人马是瞻。”桓震笑道:“岂敢岂敢。”话头一转道:“本抚此来一者是要会晤毛帅二者也有紧急军情要与他商议。倘若在岛上等候传达不免误了大事。本抚意中明日便自此前往皮岛请毛副将与我同去。”毛承禄微微迟疑蓦抬头见桓震目光炯炯地瞧着自己他身后的黄得功却握紧了佩刀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面上神色丝毫不动心中盘算半晌终于咬牙点头道:“谨遵钧令。”

    次日毛承禄果然陪同桓震往皮岛方向泛海而去。船行至距岸十余里外岛上便燃起狼烟。毛承禄令兵丁举起大旗来回摇晃示意是自己人到了狼烟这才熄灭下去。船只靠岸毛承禄便要先行登岛请毛文龙来船上迎接。桓震笑道:“那又何必?我与毛帅都是国家臣子总为朝廷出力何须分甚么高低贵贱?我只与你同去便是。”毛承禄推诿不得脸色甚是难看只得当先领路。

    桓震一路走一路留心岛上动静但见许多士兵丢了军器跑到海崖下面躲避烈日更有三五成群呼卢赌博的不由得暗自摇头。毛文龙究竟还是听到了动静亲率大小官员百余人迎了出来。两人在辕门之前碰了头相对交拜。桓震握住他手两人一同起身笑道:“辽东海外止藉贵镇与本抚两人同心共济方能了局。”毛文龙大言道:“职在海外数年日以东事为虑只是饷匮军饥卒不用命实在没法子打仗。若能仰赖大人一展回天之力使诸军安饱再授以方略则大功可成矣。”桓震笑道:“本抚节制辽东五镇东江兵员自然该本抚赡养不劳贵镇费心。”毛文龙碰了个软钉子讪讪笑道:“职督替大人设宴接风请请。”桓震摇手道:“本抚甫视辽事欲观岛上兵将军力可先阅三军明日过粮饷犒赏再行逸乐不迟。”毛文龙连声称是拍了一番马屁令人去召集三军检阅不提。

    不一会岛上两万八千余驻军尽皆齐聚桓震与毛文龙及亲信数人在山头设了帷帐共坐观看。先令辽兵演习火枪弓箭枪箭皆中草人红心岛兵见了既羡慕辽兵的明盔亮甲又觉他们的火枪比自己使用的好了不知多少枪枪中式瞧起来威风之极。桓震炫耀一番军威便叫岛上驻军依次演武又令毛文龙挑选一百人同辽兵较射。岛军久不习战哪里是训练有素的辽兵的对手较射以十人为一场场场皆败。毛文龙脸色铁青强笑道:“大人治军有方卑职便拍马也追不上。”桓震嘿嘿冷笑道:“非是本抚治军有方只是贵镇太不用心而已!”毛氏诸将听这一言都是脸色骤变。桓震环视一周不慌不忙的道:“本抚历险来此旨在商议进取却无意羞辱贵镇。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我有一个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服这一帖药。”

    这一句话声音方落黄得功已经霍然抽刀出鞘在空中虚劈一刀。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辽兵揭开帐子冲了进来围作内外两个***外圈端枪而立防备山下岛军上来里圈的枪口却对准了毛文龙。毛文龙大骇他早知桓震此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是却料不到他竟然上岛伊始便对自己难这一下变起仓促自己的亲军大部全在山下待命少数闻声赶了上来的眼见辽兵许多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主帅方才火枪之利是人人都见识过了的一时间谁也不敢乱动。毛文龙强笑道:“大人方言要与卑职同心协力共济辽事此刻却以枪械相逼却是何意?”桓震微微一笑道:“无他只是要取你性命而已。”

    毛文龙面色大变抗言道:“职以义旅九十人取镇江不费朝廷斗米寸铁六七年来抚集辽沈逃民九十余万罗致各岛以为犄角以义取朝鲜粮饷以信括商贾锱铢种屯鼓铸斩将复城便无功劳也有苦劳大人为何一旦杀我?”桓震冷笑道:“你若不服本抚且数你五大罪来。你言忠心报国无2可是大明制度明朝的制度大将在外必由文臣监督你**一方军马钱粮却不肯受核此罪之一也;你言不费朝廷斗米寸铁可是东江每岁饷银一百二十万朝廷以巨资养汝汝开镇九年却不能为朝廷恢复寸土此罪之二也;岛兵饥馁不可形状汝月给士兵才三斗半侵盗军粮溃散军心此罪之三也;宁锦战事方急之时手拥重兵在旁竟不一兵一卒援宁此罪之四也;铁山一败之后屡战屡败再战再败非但不知痛定思痛厉兵秣马反专事商贾贸易之道驱赶士卒远赴朝鲜掘参以至往往有冻饿死者此罪之五也;有此五罪杀汝足矣!”

    毛文龙嘶声叫道:“大人不过任巡抚之职唯节制卑职而已何得杀我?”桓震哈哈一笑嗤道:“本抚连皇帝也没放在眼里何况是你区区一个东江?”说着将手一举辽兵纷纷举枪欲射。毛文龙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求饶毛部将官也都纷纷跪了下来连连叩头请免。桓震摇头道:“今日不杀此贼他日东江一镇非我有矣!”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祚、游击刘兴治、副将陈继盛、义孙毛永诗、毛仲明、毛可喜同声道:“卑职等愿以本身官爵赎毛帅一命求大人高抬贵手准其戴罪立功!”桓震冷哼一声道:“戴罪立功?”毛文龙连忙指天誓道:“倘蒙宽宥当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先取鞑虏后平朝鲜以此残身报国而后已!”

    桓震注目凝视他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毛文龙与他的一干手下给笑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巡抚大人究竟是了甚么疯。桓震好容易收住笑蓦然脸色一肃道:“方才所言只为一试贵镇耳得罪莫怪莫怪。”转对岛上诸将道:“诸君海外辛苦多年且受桓某一拜。”说着当真拜了下去。众人连忙还拜不迭毛文龙目瞪口呆地瞧着深感这位巡抚大人喜怒无常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桓震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手搀他起身两人一同在椅上坐下挥手令辽兵尽数退了下去这才道:“本抚此来有一桩大事要同贵镇商议。”将打算在义州开市的事情扼要说了道:“欲在义州贸易必先通海路方可。本抚以为海路转运朝鲜便利莫过于皮岛一带因此想于皮岛之上设一贸易中转之地冀有驻军保护可安商旅之心。”

    毛文龙愕然桓震上得岛来便虚张声势、连打带吓一番此刻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却是眼红他自朝鲜走私之中所获的暴利要来掺上一脚。这一点上毛文龙却聪明得紧当年阉党专权的时候他便不惜工本地行贿送钱才能深受重用。如今朝廷之中温党得势桓震又是温体仁的亲女婿毛文龙只怕银子送上门去他不肯收下眼下既然桓震开了口他又岂有拒绝之理?反觉方才那一番花样太多余了。只要肯收银子的官毛文龙便自信有法子对付当下笑道:“有钱大家赚卑职原懂得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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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回 妒妇人因嫉生恨 贤女子委曲求全

    桓震放声大笑拍着毛文龙的后背十分亲热的道:“你当本抚来分你之利么?实话对你说此条贸易商路一开之后不单中朝之间商旅将以十倍数甚至连日本也可蒙转运之利。那时你东江所获又岂是目下掘参可比的?这个样子方叫做有钱大家赚呢。”毛文龙心中不以为然但仍是唯唯答应。毕竟这桓巡抚只是死要钱比起袁崇焕在日为了防范自己改贡路、严海禁、核钱粮弄得利无所出要好许多。况且做生意本是他的长处岛上将官大半又都是姓毛的桓震一介外人哪里能夺他多少利去?权且对他低头只有好处而已。

    桓震笑道:“本抚奉旨全权编练新军贵镇想必已经尽知了?”见毛文龙点头称是续道:“刻下正在为新军拔擢将官本抚瞧贵镇属下尽有大将之才何不令彼等毛遂自荐为国出力?”不待毛文龙置意可否已经大声对众人道:“愿在新军之中一展长才者尽可来寻本抚!”毛文龙略感不满如此这般挖自己墙脚未免太也将自己这一镇之主视若无物了。转念一想此地将官之中尽多自己的义子义孙若令彼等在新军之中谋得一席之地将来桓震倘若当真对付起自己来也要有所顾忌不敢随便下手了。心中当即释然也随着桓震说了一番勉力报效之流说话。

    这一番闹天色已经尽黑。毛文龙令人设宴款待远来岛上的巡抚大人。席间宾主尽欢不像各怀猜忌的对头倒似相交多年的故知好友。次日无非又是劳军犒赏诸般勾当直忙碌了三日桓震便要泛海回宁远去。前者虽然放出话去说毛氏将官可以供职新军可是三日来并无一个姓毛的来与桓震面谈大约是惧怕毛文龙猜疑也未可知。如此一来却正中桓震的下怀倘若自己的新军之中有许多兵跟了姓毛的将官倒还累得他每日担惊受怕。只可惜不能如对付祖大寿那般弄了毛文龙的儿子在手做人质。

    大船拔锚起航桓震手扶船舷远远望着皮岛在视野之中愈来愈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再也观望不见这才作罢。黄得功走上甲板叉手唤了一声巡抚大人。桓震见他过来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站定喟然叹道:“辽事将来如何本抚心中已经没有定着了。”黄得功不假思索的道:“职受大人大恩无以为报此生唯大人马是瞻而已不论生死祸福总是矢志不移。”桓震微微一笑道:“你今年二十了罢?”黄得功摇头道:“职虚长二十有一。”桓震“啊”地一声抚着他肩道:“当初你兄战死本该予以抚恤只是那时为了要你在皇太极身边做一个内间不能给他半点名分事定之后欲加补叙也已经无从叙起乱军之中不遑收埋至今连骨殖也不知下落。你可怨恨本抚么?”

    黄得功听他提起自己哥哥不由得目中含泪眼眶略略红了。定一定神摇头道:“大哥捐躯沙场之日也未必想要博甚么封赠。”抬头望着天边海鸥叹道:“职与大哥一母同胞大哥未竟之志当由卑职续之。何况我二人本是双生大哥即我我即大哥又有甚么区别了。”桓震无言叹息只觉在这个乱世之中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渺小无常但当他们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却又如此鲜活触手可及。不由得叹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仗死人那就好了!”黄得功咬牙道:“职一家十余口除职一人之外尽皆丧于虏手此仇此恨不共戴天。甚时将建州夷族甚时便可以息兵罢战了!”

    桓震怔怔地瞧着面前这个年方二十出头心中已经充满仇恨的青年良久方道:“建虏来杀戮掠夺我国的人民我们又去杀戮掠夺他们的人民。这般杀来杀去几时才是个头啊。”话虽如此可是桓震心中清楚得很倘若单是自己这方面罢战退却恐怕不出两年整个辽东都要给鞑子的铁蹄踏遍辽东的男人全要变作奴隶女人都要被建虏侮辱。两国既然相接明国的军力又是一天一天地衰落后金既然强大起来便要侵略明国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惟一的法子是令自己比他们更加强大只有到了那一天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和平。在那之前便只有凭借武力保护自己的土地人民了。

    深深吸一口气对黄得功道:“现下可以说了。”他瞧着黄得功虽然明知不切实际还是一心望他告诉自己些好消息甚或是没有消息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期盼神色。黄得功一时之间忽然有些可怜起这位官高爵显、威名赫赫的巡抚大人来因为自己所知的事实既残酷而又无情恐怕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

    那日黄得功受了桓震重托必要寻到周氏雪心的下落方止。他料想雪心一人难以远行若无他人携带多半还在京中是以先在京城之内诸处客栈会馆打探消息。问到北大巷晋商会馆却得知有一个单身商旅昨日雇了一辆马车回乡去了。他向来来去都是乘驴是以忽然雇起马车来还有同道将他嘲笑一番说他年老力衰该当回家抱孩子去了。黄得功虽道未必雪心便是与此人同行可是有一条路追寻总比四处乱撞的强些当下问明那晋客的长相打扮一路向西而去沿途逢店便问遇宿打听。可是离开顺天不久便是山西地界境内这般的晋商不知有多少来来去去黄得功寻着好几个疑似之人却都扑了一个空。眼看时候已经过去将近半月自己军籍隶于辽东总不能长久在外漂泊当下便打算回去。

    走到太原府五台山脚下忽然天色骤变落下一场大雨来。五台一带多是黄土一旦下雨山路便十分泥泞难行。黄得功无法可想冒雨走了一程忽见山林掩映之间似乎竟隐约有一草庵这一来如蒙大赦连忙奔了过去叩门求宿。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位出来应门的居然便是自己苦苦追寻不得的周雪心。

    黄得功大喜过望叫道:“周小姐原来你在此处!桓大人寻得你好苦啊。”周雪心毫不动容合十为礼道:“贫尼法名静空并不姓周。施主敢是认错人了。”黄得功大吃一惊定睛细瞧她穿着打扮果然缁衣芒鞋头上高高挽起一个髻儿环视室中竟是一床一几之外一无所有房顶犹自处处滴水不止。

    桓震听到这里登时脸色大变睁大了眼睛两手用力捉住黄得功双肩喝道:“你……你说甚么?雪心她竟出了家?”黄得功轻叹一声道:“当时卑职也是十分惊愕便问她出家的缘由周小姐怎么也不肯说。正争执间雨却停了周小姐便催促卑职上路。”桓震用力摇头连道:“走不得走不得!”

    黄得功自然不肯离去一手扶住了门框疑惑不解的道:“黄某出京之时抚治大人再三叮嘱倘若寻得周小姐下落务必带同回辽不论出过甚么事情两人对面都好商量千万莫要这般悄没声息地不见了叫人心里着急。这些全是抚治大人原话周小姐何不遵言让黄某护送回辽去?”雪心低下头去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终于忍住了眼泪背过身去说道:“贫尼已经说过施主认错了人。此处虽不是佛门贫尼却是修持之人请施主莫要再来打扰。”说着微微一福便请黄得功走。黄得功摇头道:“如要我走亦可除非周小姐将事情由始至终对我说知否则黄某便赖在此处再也不肯离开半步周小姐去哪里黄某便跟去哪里哪怕沐浴登恭也不例外。”此言可说已经无礼至极何况周雪心本是自己主官的未婚妻子他却如此冒犯若是平时桓震知道了定当大怒可是此时此刻说将出来非但毫不生气反而赞道:“好。以后如何?”

    周雪心听他这般威胁果然有三分害怕旋即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无欲无求此身更是虚幻。施主一意执着于虚幻之物贫尼无力普渡众生只得听之任之。”合十一礼反身在床上闭目打坐理也不理黄得功了。黄得功目瞪口呆心想方才说得利害只不过吓她一吓到了入厕洗澡的时节自己却也不能当真跟着她去如今她却不受恐吓该当如何是好?把心一横霍然抽出佩刀来横在自己颈中大声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难道小姐眼睁睁瞧着黄某抹了脖子也不肯阻止?”说着手腕微一用力颈上当即现出一条血痕。

    桓震细瞧他颈中果然有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尚未全愈想到他数次为自己险些赔了性命不由得十分感激一时无言。黄得功得意道:“这一手果然管用周小姐瞧见卑职拿刀子要自杀连忙上前来阻止。”

    雪心急忙跑上前来夺他手中佩刀可是女流之辈气力微小岂是黄得功的对手?一争一夺之间反在原本的伤口上又划了一道鲜血流个不住。雪心吓得哭了起来急忙撕下自己缁衣要为黄得功裹伤。黄得功后退半步大声道:“除非小姐答允同黄某回辽去见桓大人否则黄某宁可流血至死。黄某受抚治大人知遇之恩用这一条性命相报也算不得甚么。”周雪心心神混乱连连点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求你快快裹了伤!”

    黄杰一笑从怀中取出伤药来敷了撕下自己半截袖子用力扎在颈间。雪心瞧着他流血渐止这才放下了心但觉两腿软扶着墙走到床边坐下叹道:“军爷这却又是何苦?”黄得功摇头道:“我做这等事情全是为了桓大人而已。周小姐你可知道那天新婚之日你忽然不见桓大人急得几乎疯偏偏福王起兵他又分不得身非得赶回辽东去不可。临行之前再三嘱托黄某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不已。周小姐难道便忍心将桓大人一人丢在辽东?”雪心低下头去只闻抽泣之声。许久方轻声道:“奴与桓哥哥的亲事本是祖父作主定下来的可是后来祖父临终之前已经毁去婚约将奴嫁于凤翔王氏了周桓两家的亲事自然做不得准。”黄得功怒道:“那么温桓两家的亲难道也不能作准?”

    雪心默然叹道:“义父于我有救命之恩收养之德奴今生无以为报权且留待来世罢。”黄得功冷笑道:“原来如此。真是枉费了桓大人对你一番心意。也罢你既如此黄某便回去请桓大人死了这一条心别寻佳偶就是。天下女子尽多还怕没有中式之人么?只是你不能这般不明不白地说去便去否则桓大人堂堂一个巡抚给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尊严何存?须将因何逃婚而去受了何人教唆一一道来否则黄某决然不肯罢休。”

    说到这里稽道:“职心中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周小姐既然执意不肯与大人重聚好歹也要问出事情由来好叫大人有法可想言语之间多多得罪请大人责罚。”桓震摇手道:“不打紧你快些说究竟怎样?”

    周雪心听了这话一时有些犹豫。黄得功作色道:“既然如此黄某就算回去也没脸去见大人还是在此地一死了之的好。”说着就去解开颈中包覆。雪心忙来阻拦垂道:“军爷莫要如此奴家说了便是。只是今日一席话后奴家便要迁居再也不来此地望军爷莫来寻我。”黄得功顾不得许多权且虚言答应下来只听雪心道:“那日奴被人绑票在贼中受了侮辱自觉配不上桓哥哥因此逃婚而去便是如此而已。”黄得功点头道:“此事桓大人已经尽知他已对黄某明言全不在意周小姐为何还不肯回去?”雪心思之再三终于道:“这其中有许多缘由奴家实在是说不得。”黄杰一瞪眼睛道:“既然如此咱们前约尽废。”雪心叹道:“奴本以为隐居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岂知我不寻苦恼苦恼偏来寻我难道是前生冤孽不可解释的么?”忍不住哭了起来。

    黄得功静坐一旁好容易等得她不哭这才道:“周小姐若能说一个叫黄某信服的因由出来黄某这便离去也不告诉桓大人。何如?”周雪心踌躇许久道:“也罢奴早知不能瞒一辈子早说迟说却又有甚么分别?”

    原来那日雪心给山贼虏去朦胧之中但觉有一个女子为自己覆上棉被还在自己身边叹息不已心中便觉十分奇怪却也存了一线希望只道这女子是个好人说不定明日便觑空将自己放了也未可知。可是她满怀希望地等来等去竟等来了一伙匪徒肆意施暴有多少人雪心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和心灵一起剧烈地疼痛可是不知为何直到李经纬前来接她为止这个饱受欺凌的弱女子竟然一直不曾哭得出来。

    那伙匪徒临去之时雪心已经几乎昏了过去。可是就在临昏去之前的那一刻清醒之中雪心听见了一句话这一句话令她终身难忘。一个匪徒哈哈淫笑道:“这位大姑娘也来陪爷们玩一玩如何?”一个女子声音脱口怒骂道:“放……”下半个字却吞了回去。然而单是这一个字雪心已经清楚听出是颜佩柔无疑。在那以前虽然明知桓哥哥心中喜欢的不是有了婚约的自己而是这位颜姊姊可是雪心却从来没有妒忌过更加没有憎恨过颜佩柔。相反她觉得既然是桓哥哥喜欢的那么自己也该当一同喜欢是以在有限的几次见面之中她始终极力与颜佩柔接近她的声音自己绝不会听错。

    可是此时此地听到颜姊姊的声音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打在雪心的头顶。难道这些蹂躏欺负自己的男人都是颜姊姊叫来的?她为甚么要对自己这样子?就算自己跟桓哥哥有了婚约可是那是爷爷订下来的就算自己心中早已将桓哥哥认作了终身的丈夫可是只要桓哥哥说一句“不愿娶你”自己就会乖乖离他远远的再也不去打扰他们。何况男子三妻四妾本是极寻常的事情就是让颜姊姊居正那又有甚么大不了的?雪心可从来没想过跟颜佩柔争甚么名分桓哥哥想要怎样那就怎样好了。为甚么要用这法子来折磨我?雪心的心里不断呼喊着直到她真正昏了过去。

    她被李经纬所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也换上了完好无损的衣服。雪心心中明白这些都是颜姊姊搞的手段。直到日后从婚礼上逃走的前一刹那她心中一直在天人交战反复挣扎不知要不要将这些事情对桓哥哥和盘托出。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干净了被人奸侮了的女人不是去出家就应该去跳河、上吊桓哥哥哪怕不肯再娶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所以雪心并不害怕说出真相之后桓震会毁去婚约将她赶出家门。雪心担心的是倘若桓哥哥知道是颜姊姊从中捣鬼会不会恨上了颜姊姊?他心中对颜姊姊那么的好多半不会。可是要是万一呢?而且就算说了出来桓哥哥也未必就肯相信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甚么当初只字不提至今才说?

    所以她选择了逃走逃离那些让她伤心的事情逃离那个本应该是她的丈夫如今却让她不敢面对的男人。她先到晋商会馆去找到了一个祖父生前的朋友求他带自己回家乡去。走到五台山附近那老客突然生了急病没两天便过身了。雪心无力埋葬只得将他弃在山间自己寻到了这一间废弃的茅庵权且寄身下来每天只靠抄化度日。

    桓震一面听一面握紧了拳头待得听到后来禁不住泪流满面蓦然仰天大叫一声一拳又一拳地击在船舷之上直打得鲜血飞溅。黄得功一口气说完默默地瞧着巡抚大人疯他知道此时此刻还是让他自己作出来的好。桓震狂殴船舷直打得再没力气这才滑坐在甲板上抱头道:“我真是一个废物!”忽然想起甚么似的猛地跳了起来对黄得功叫道:“那么雪心呢?你就这么走了没将她带回来?”

    黄得功听雪心讲罢往事不由得深为叹息也觉雪心实在可怜倘若就此放手不管一走了之她自己一个人搬到别处艰难度日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桓哥哥了。想了一想心生一计道:“也罢既然如此黄某便不打扰这就离去。只是周小姐生计艰难黄某随身无多且去山下镇子里买些干粮以为周小姐度日之用周小姐万勿拒绝。”雪心一来着实已经断炊二来觉得黄得功是桓哥哥的心腹之人总有三分亲切之感当即答应了。黄得功大喜忙赶在天黑之前跑到山下去买了许多馒头炊饼之类拿来。

    雪心也着实饿了见得黄得功告辞离去渐渐走远背影也看不见了当下回房去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吃罢没多久只觉头晕眼花浑身软噗通一声翻倒在地睡了过去。黄得功推门进来瞧瞧地下躺着的雪心自得一笑手下忙着将她手脚捆缚停当放在自己马背上驮好牵着缰绳缓缓行去。

    十六回

十六回 周氏女得而复失 旅顺兵或溃或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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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大喜道:“那么你是带了她回来了?”黄得功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桓震不解道:“究竟有还是没有?”

    黄得功绑了雪心牵马便走一路直奔山海关去。途中瞧着战事愈来愈紧顺天许多地方已经给福王占据他便不再敢明目张胆地用马匹驮着雪心行走在保安将马卖了换了一辆驴车又买了一个丫鬟照顾雪心却始终不松开她手脚捆着的绳索对外只说是自己妹妹身患狂疾一旦解开便要自伤伤人。如此这般倒也一路无事平平安安地到得永平。

    眼看便要出关出关之后便是辽兵的势力范围尽可以寻到当地守官要求车马供给黄得功一颗悬了许久的心也渐渐有些落了下来。想想自从上路以来雪心一直乖乖地听话从没打过逃走的主意似乎也不必总将她一个弱女子绑得如此严实。这一晚寻了客栈住下便暂且替她松绑让她自行用饭自己却掇张凳子坐在她门外。他连日劳累既要提防敌兵又要看顾雪心已经困顿不堪坐下不久便靠在墙上睡了过去。睡梦之间只听得那丫鬟一声惊叫黄得功猛然睁开眼来心中便是一沉暗道大事不妙跳起身来一脚踹开了门冲将进去却见雪心横卧地下四周血糊糊的一片地下散落一地碗片。那丫鬟大哭道:“奴婢……奴婢只是打了个盹小……小姐便摔破了碗……”

    黄得功顾不得礼数嫌疑扛起雪心来直冲出去幸好送医诊治得及时好容易留住了一条性命。只是打那以后雪心却再也不肯与他交谈这一点黄得功并不介意他的使命只是安安稳稳地将周小姐带到桓大人身边去至于周小姐对自己是厌是弃却不要紧。可是要命的是雪心再也不肯吃饭似乎了心愿要将自己活活饿死这可不好办起来。黄得功没法子只好昼夜赶路指望她活着见了桓震自己肩上这担子也算卸下了。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在将要出关之际忽然碰上了一伙叛军游兵黄得功一个人左支右绌战不多久便落了下风。那伙游兵将他打倒活捉自他腰间搜出一块腰牌来知道他是辽东巡抚帐前亲军营的游击当即以为奇货可居对两人客客气气地毫不伤害却拿了去与主帅请赏。黄得功自觉必无幸理是以一见那主帅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破口大骂起来。那主帅叫道:“且住且住你还认得我么?”黄得功大奇心想为何我会认得叛军中的人物?细细瞧那人长相蓦然记了起来此人便是李经纬!虽然换了戎服可是那一张胖嘟嘟的大脸盘黄得功决然不会认错。他虽知这李经纬过去与桓震有一段秘密的交情但如今彼乃叛军自己却吃的是朝廷俸禄立场已经势不两立当下冷笑道:“不必废话要杀便杀。只是与我一起那女子并非军中之人请你放了她。”李经纬笑嘻嘻地摇头道:“放了她?不成不成不成。”他一连说了三个不成便再也不肯说话只是坐在椅子里愣。直到黄得功被下令带下去看押一直也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

    次日一早便有几个叛军士兵来带黄得功。他只道这些人要杀他的头了横下一条心去昂挺胸地走了出去正打算骂贼而死也算轰轰烈烈了一场不料一个叛军竟然替他解开绳子道:“李爷吩咐放你回去见到桓大人时一个字也莫要提起。”黄得功大惑不解一壁叫喊一壁给叛军推推搡搡地弄了出去。他出得贼窝明知自己之力不足以将雪心救出不敢耽搁半分当即跑去向永平兵备张春借兵。张春听他说了缘由立时拨一千兵与他带着赶去不想大兵到时一伙叛军连同雪心已经影踪全无。黄得功仍不死心在周围山林间搜索一番终于怅怅而返。没法子只得交割了永平卫兵一路飞马出关只求早一日赶到广宁。

    到得广宁却听说桓震已经去了觉华岛。他丝毫也不耽搁又南下渡海赶来岛上恰好便在桓震即将起锚的最后一刻给他赶上了。原本想即刻禀报日来生的事情桓震却止住了不使他说。黄得功自觉得而复失无用至极也不知该当如何向巡抚大人请罪是以直到今日桓震问起他才敢如实说出。

    桓震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沉思许久皱眉道:“李经纬那厮不会平白杀人他扣住雪心必定不会对她稍有伤害。只是不知他要同我交换甚么?”黄得功犹豫片刻道:“职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桓震点头道:“但说。”黄得功小心翼翼的问道:“倘若那厮以周小姐为质要大人响应福王起兵大人如何应对?”

    桓震不假思索摇头道:“以一人之利而祸及天下桓某做不出这等事情。”黄得功沉默不语他知道以巡抚大人的性子是宁可苛待自己也不会做出对辽东有害的事情来的。只是一旦事情当真展到这个地步恐怕他这一生都要郁郁度日的了。

    说话间船行已到旅顺海角。一名马弁匆匆奔来叫道:“禀大人我船前方有一船队横驶而来共有五艘像是旅顺驻军的船只!”桓震大奇心想旅顺守将不是张攀么?他好好的不在岸上驻扎下海来截自己作甚?当即拔腿望船头快步走去。黄得功随在他身后两人甫上船头便见远远果然有五艘战船自右舷驶了过来。觉华岛水军之中自己通用一套旗语是桓震与茅元仪参详而定的别处水军却都看不懂。这边船上的水手眼看旅顺军船直驶过来忙打旗语要他们避让对方却如瞧不见一般一路横冲直撞过来。

    看看再有不到半炷香功夫旅顺船的船头就要撞到这边旗舰的船舷桓震喝令船上炮手瞄准只听自己一声令下右舷一齐开炮。来船丝毫不理告诫更先起炮来两颗实心炮弹打在甲板上几乎砸出一个窟窿。桓震大怒心想区区五艘战船便来挑战真是不知死活至极当下喝令一齐炮。水手忙打旗语通知后面船只一时间射程之内总有五六只船轰隆作响烟炎冲天一艘旅顺船着了火烧将起来余船见状不妙纷纷加逃窜自觉华岛水军船头前方驶了过去直奔登莱方向而去。桓震不知事情根底下令不可追击只将被击中那艘船上的水兵捉来细问。

    那旅顺船烧得轰轰烈烈船上水手多跳海逃命一个个都给觉华岛水军用钩竿拖了上来。桓震拣一个品级最高的却是一个把总先亮明了自己身份继而喝问道:“尔等是何许人?因何袭击本抚座船?”那把总昂闭目一言不。桓震再三逼问他睁开眼来说道:“某行事不密为你所获死而无怨。要杀便杀不必饶舌。”他愈是不肯说桓震便愈非得问出底细不可当下笑道:“你知道大明监牢里逼供的法子么?”拍拍他面颊道:“本抚当年可是坐过监的甚么盼佳期杏花雨燕儿飞一封书弥猴钻火童子参禅你要不要一一试上一试?”那人瞪大了眼睛仍不说话。桓震击掌道:“本抚也不用这些法子整治于你但把这东西插入你鼻孔中去教你尝尝是甚么滋味。”说着挥刀在船舷上削下一根木片改成一支竹签模样冲那人晃了一晃。

    那人浑身觳觫求饶道:“小人招招了!”桓震撇去竹签微微一笑道:“早这么爽快岂不是好?”那人叩头道:“是小人知道老爷的利害了。小人是旅顺张守备麾下的把总贱名叫做阳德海因为张守备拿我等实在不当人看着实熬不下去这才纠集了一伙同袍兄弟一齐驾船逃走。咱们知道宁远一带有重兵屯驻不敢自那边上岸是以想要直航登莱再求登莱巡抚徐大人庇护。不料半途竟然遇上大人的座船只怪咱们运气不好大人任斩任杀并无怨言左右一死也比在那张攀手底下挨日子生不如死的要好。”

    桓震奇道:“张攀有如此利害么?他平日如何虐待你们你且与我说来。倘若当真言之有据本抚定会替你作主。”阳德海连连叩头道:“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说着除去了上身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脊梁来。桓震瞧他肋骨一根根珠串也似地突了出来肌肤上伤痕历历可数有不少一眼便能瞧出是鞭痕无疑。饶是如此桓震仍是不敢就此轻信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你可敢与那张攀在本抚面前对质?”阳德海大惧不住叩头哀求道:“小人再落入张攀手里这一条性命便算进了狗肚子了大人恩德万年饶小人一命罢!”瞧他害怕恐惧的样子似乎不像作伪可是凡事不可听一面之词不论如何总得见过张攀之后才明白谁是谁非。当下令人将打捞上来的旅顺兵士十余人尽皆看押起来调转船头改望旅顺方向去。

    好在此刻船队离开旅顺尚还不远又是顺风当下令扯足了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在旅顺口靠岸了。旅顺隶于金州西翼宁远东联朝鲜北俯四卫南接登州是辽东半岛南端的一个战略要地若是在此善加经营更可以变成天津、登莱、朝鲜三地之间的转输要道。是以从一开始桓震便有心将旅顺纳入自己管辖之下只不过与毛文龙方才达成妥协双方虽则表面上咸与亲善内里却都是各怀鬼胎你争我夺。若无甚么借口贸然向毛文龙要求旅顺驻权很可能将刚刚达成的协议给破坏掉了。阳德海却送了一个天赐良机与他倘若张攀真的如阳德海所言欺凌士兵桓震便有权将他撤职查办。旅顺不能一日无大将张攀撤职之后令自己手下代管数日也是合情合理的。最好就这么永远管将下去再也不要还给毛文龙了。

    他一壁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壁命令抛锚靠岸等待驻军守将张攀前来迎接。过不多时张攀果然领着部下浩浩荡荡而来。桓震劈头问道:“阳德海何在?”张攀面色大变却并不像是害怕而是极度的惊讶之类结结巴巴的道:“阳……阳德海?”定了定神这才答道:“阳德海与同伙九十多人一齐携船叛逃臣忙于安定旅顺人心增固守备无暇追赶想是此刻已经投鞑子去了。”桓震冷笑道:“叛逃?据本抚所知彼等是不堪你苛待凌虐这才逃离旅顺也并未去投鞑子却是奔登州依登莱徐大人去了。”张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叫道:“冤枉卑职冤枉!”桓震招一招手亲兵应声将阳德海解上前来。张攀一见立时大怒喝道:“汝这奸贼毁坏了岛上枪炮火药一走了之却还有胆去巡抚大人面前进谗!”说着便跳起来奋拳要打。

    桓震连忙令亲兵将他拉住瞧瞧张攀瞧瞧阳德海两人各执一词总得想个法子辨别真伪才好。想了一想问张攀道:“那阳德海身上伤痕累累若不是为你虐打却是从何而来?”张攀冷笑道:“旅顺自来是多战之地岛上官兵哪个身上不曾带伤的?”说着三下五除二脱去了上身盔甲果然也有许多刀伤箭创之类。桓震摇头道:“不对不对阳德海身上的伤分明是被人鞭打所致。”说着叫剥了阳德海的衣服给张攀自己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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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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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回福王暴卒功亏一篑劫后重逢柳暗花明

    张攀大叫道:“阳德海教唆士卒不听指挥视我军令如无物卑职稍加惩戒有何不可?”他带来的旅顺官兵闻言也都一齐跪了下来纷纷佐证。桓震两面瞧瞧已经明白了大半约莫是这阳德海不知因何事故犯了军纪张攀又是火爆脾气将他痛痛责打一番阳德海便就此勾连了九十多人逃去不巧路上遇到自己拦截临时胡编出一个借口来试图蒙混过关。

    想了一想道:“阳德海聚众溃逃固有不对可是张攀也不应当鞭挞士卒。旅顺地处要冲东西连宁远、皮岛南北隔海盖、登莱万一逼得士卒谋反与鞑子里外勾结夺了旅顺你要如何收拾善后?”张攀连连叩头桓震板起脸道:“本抚向以家人父子恩待属下决不容尔这等暴戾将官坏了辽兵军风。”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寥寥几个为他说情大多却是一言不。桓震瞧在眼里心知此人平日御下以威部下怕是怕的却没几个真心护他。这等人就算将他免职也不会引起多大轰动只是毛文龙那边怕不好交代。

    忽然想出一个法子正色道:“我与毛帅约定金州以东行毛帅之印金州以西行本抚之印。虽然如此辽东五镇有甚事故却都要归责本抚。刻下本抚不愿因你之故伤了与毛帅的情谊你且自缚往皮岛上去见毛帅请他落便是。”说着便令亲兵过来脱去张攀的官服。张攀恨恨地瞧了桓震一眼低着头去了。桓震大声道:“旅顺协守何在?”一人出列答应叩头道:“卑职靳国臣见过大人。”桓震注目瞧他顺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氏?”靳国臣道:“职世籍沈阳中卫沈阳陷落之后家父挈家迁此。”桓震笑道:“我听说东江官兵多是毛帅的义子义孙莫不是你也如此?”靳国臣微微皱眉低头道:“职不敢高攀。”桓震暗自点头心想此人多半不是毛党当下道:“张攀鞭挞士卒解职听勘着协守靳国臣代张攀为旅顺守备即日就任当尽心国事不可蹈前人之辙。”靳国臣再拜称谢面上却无丝毫喜色。桓震回谓阳德海等十余人道:“尔等弃主将而溃虽然事出有因可是毕竟犯了军纪。我今如此处断阳德海是为谋罚役一载役毕听任回乡其余人等愿留军中者既往不咎情愿返乡为一良民也听其自便。尔等可有怨言?”众人一齐叩头口称不敢。

    桓震处断了这一桩事便离岸继续往宁远去。甫一在觉华岛登岸孙元化便迎了上来手中握着一束文书神色间极为急切。桓震知道必是生了大事急令架起跳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下来问道:“何事?”孙元化也不说话只将那文书向他手中一递。桓震打开最上一份瞧时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原来却是京里来的塘报十余天前福王暴疾而卒各地叛军不战自溃世子由崧畏惧上表请罪朝廷已经允其所请除福籵封地革由崧为庶人迁于北京而赐故福王谥曰“荒”。再瞧第二份竟说由崧进京途中遇匪一行人等尽皆被戮朝廷下诏归葬故国福王一支绝嗣而以旁支宗室由栋、由材、由桂三家共奉其祀。桓震直觉地意识到其中有鬼由崧奉召入京遇匪简直是欲盖弥彰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必是有人下手杀害。做这后一件事情的必是温体仁无疑可是福王好好地怎么突然死了?

    第三份却是兵部下的切责文书指责自己滥行公事私授军职念功勋素著罚俸半年而已。罚不罚俸他并不放在心上只不过自己在辽东的动作已经给朝廷知道以后便不能再这般肆无忌惮了。想了一想嘱咐孙元化代写一道自辩表文就说当初本是朝廷授以全权行新军事之权为何今日言出无信反而责备他专擅?单是如此尚还不够在这个甚么都讲究关系的社会中有理并不见得便强三分须得叫人携一份重礼进京打通关节要紧的是拜望温体仁请他居中说几句好话。这个人却难定夺想了一想叫人去传孙应元将此事委给了他要他与钱延开同去。

    离开这几日已经累积了许多公事桓震顾不上一一分断先问孙元化新军将官选拔得如何了。孙元化点头道:“谨遵大人吩咐自应试官兵之中拣择枪炮弓马娴熟、军阵战法略有所长者备选。”迟疑片刻问道:“职有一事请问大人新军是标兵呢还是营兵?”桓震不假思索断然答道:“自然是标兵。”标兵与营兵本是明军边兵内部的区分督、抚、总兵直辖的兵马为标兵副将、参将等统带的兵马则是营兵相对于营兵而言标兵不单待遇较营兵为高并且可以直接归巡抚指挥而无须经过层层隔膜。桓震定新军为标兵无疑是存了私心的。

    这么一来新军之中最高级的将领便是游击桓震与孙元化商议定了八营编制每营广东船二只大福船二只开浪船、苍山船各五只另有沙船、鹰船、蜈蚣船若干八营总共是水手八千八百人。营以水面游击统率而以二守备副之水战大船设管带一人副管带一人另有驾驶、枪炮、船械、水手、舢板各令官一名小船设分队官一人合共四百二十四名将官。6战则合四水营为一营改以6地游击、守备、千总、把总分统之。为了避免令出杂乱水战管带、副管带都以千总兼任。装备便是辽兵火枪骑的标准配备:弓箭、马刀、火枪、震天雷、万胜佛郎机铳。

    新军士兵已经在招募之中游击以上将官的任命手续须经朝廷批准桓震即刻写了奏折荐曹文诏、祖泽润为6地游击曹文诏、祖泽润、左良玉、祖可法、曹变蛟、张正朝、毕千山、鹿得胜为水面游击。其中毕千山、鹿得胜两人一个是原先何可纲的部下一个是原广宁右屯卫兵都是从这次考试之中脱颖而出被桓震看中了的。此外守备管带之属巡抚便有任免之权桓震除去安排一些自己以为信得过的人之外就是从孙元化所荐的五百人中汰选。

    他立定了心要将这支军队练成水6皆可作战的海军6战队又要能熟练运用各种西洋火器是以一开始便十分注重训练委任了两名练兵司务一是茅元仪另一名是孙元化前者是军事理论的行家里手后者则深谙火器运用之道。

    他与孙元化一口气忙完天色已经全黑两人的肚子也不约而同地咕咕乱叫起来。桓震只觉要孙元化偌大年纪的人陪着自己捱饿实在甚没道理当下道:“初阳先生何不先去用饭?本抚还有许多公文待看恕不能奉陪了。”孙元化一揖道:“大人多多保重。”告辞出去了。桓震叹一口气丢下笔仰靠在椅背上出起神来满脑子都是雪心的音容笑貌虽然明知李经纬如要杀她一早便已经杀了更不必特意将黄得功放回来报讯;非但如此李经纬有所图谋必然还会善加保护雪心的性命暂时肯定是无碍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甚?福王死了福王的死难道与李经纬有关不成?他分明便是福王的心腹之人眼看河南河北已经有许多地方落入了叛军手中李经纬该当正是如日中天、红得紫的时候才对为何要自毁倚靠?可是倘若不是他却难解释福王何以突然一命呜呼了因为在他所知道的历史中福王是直到李自成入洛阳才将他捉了来煮福禄酒的。

    愈想愈是混乱只觉头如斗大心中千头万绪繁杂不堪胸膛几欲爆裂开来。忍不住霍然立起一脚踢翻了椅子。喘几口气只觉心情渐渐冷静下来摇摇头扶起椅子仍旧坐下批阅公文。忽听门外有人叩门叫道:“师兄?”桓震知道是小师弟杨柳来了揉揉两边太阳沉声道:“进来!”杨柳应声撞了进来手中抓着一团黑白相间的物事。桓震皱眉道:“那是甚么?”杨柳难得一见地神色十分严肃举起那团东西道:“岛上一个士兵与我赌钱输得尽光将这玩艺押了给我。”桓震接过来观看入手沉重至极伸指弹了一弹感觉比钢材还要坚硬一倍不止。再细瞧时上面竟有十分清晰的条条木纹方才瞧的黑色部分乃是树皮上面还有许多白色斑点内里却是暗黄色的木质尚有年轮隐约可见试着用指甲刻了一刻竟然未留分毫印迹。他虽然来自后世却也没见过这种东西翻来覆去地瞧了又瞧确乎是一块木头无疑只是木头怎能有这等硬度强度?

    杨柳见桓震的模样便知道他也不认得此物在旁插嘴道:“我用刀子砍用火枪打全都不能将这木头破坏半分实在是奇怪!拿去给孙大人他们瞧也没一个认识的。这定是神树的树心!”桓震自然不会认为真有甚么神树但这是一块木头却是毫无疑问的。当下对杨柳道:“谁给你这木头的你去叫来我有话要问他。”杨柳伸头对外面叫道:“虎子进来!”一名杂役模样的人应声入内战战兢兢地就要下跪。桓震摆手道:“不必跪。你叫甚么?”那杂役答道:“小人叫做张虎。”桓震拉着他坐下叫杨柳给他倒了杯茶这才问道:“这东西是你输给杨柳的?你可知道是从何而来?”张虎想了一想答道:“小人的爹早年是一个客商专往朝鲜贸易的这东西是小人小时候有一回爹从朝鲜回来随身带回的至于从何而来爹爹不曾说小人当时也没有问。”桓震顺口问道:“你父亲如今何在?”张虎低头道:“小人是海州卫人那年鞑子入寇一家人都死在乱兵之中爹爹给一匹马踩死至今尸也没收得回来。”桓震轻叹一声点头道:“你去罢。这东西暂且寄在本抚这里可好?本抚给你半两银子。”当时岛上士兵一个月有一两半军饷工匠除了供应吃穿之外工钱也不过五分一月。半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张虎喜笑颜开乐滋滋地接过银子去了。

    桓震掂掂那块木头心想此物不论硬度还是质量都甚合要求倘若有法子加工说不定可以拿来做轴承。只不过在那之前先得弄明白这究竟是甚么树生长在何处。

    杨柳洋洋得意起来道:“师兄这是小弟现的。”桓震嗯了一声并不搭话仍是翻来覆去地观察那木头心中盘算用甚么将它切开打磨。杨柳见桓震不理他不由得急了起来试探道:“师兄小弟在这岛上呆了许久实在闷得紧师兄让我进新军放炮罢?”桓震瞪他一眼道:“莫说新军并不配备红衣重炮就算是有你懂得放么?我来问你假若目标在前三百米弹重五斤炮身仰角多少才能命中?同样是五斤炮弹仰角多少之时射程最远?”杨柳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桓震怒道:“我叫你在岛上好好学习本领你都当作耳旁风了么?莫以为有点小聪明便可自高自傲起来有许多事情不用心学是做不起来的知不知道?”舒了口气心想自己未免对他太苛当下放缓语气道:“正好我有事情要同孙先生商议你在旁听听若听得明白本抚便委一桩重任与你若听不明白仍旧给我回炮学去上课。”杨柳被他劈头骂了一顿一腔热情消于无形但想到桓震竟让自己参与他和孙元化的交谈显然还是器重自己的不由又高兴起来。

    桓震从架上取下一本护书打开翻检一番重又合上带着杨柳直往孙元化住处去。孙元化正在那里琢磨改良震天雷见桓震来连忙将东西摆在一边起来迎接。桓震一把拦住笑道:“咱们不用客气。此地都是自己人初阳先生何必将我当作巡抚看待?”孙元化也笑道:“大人若真不与卑职客气何以自从相识以来总是初阳先生初阳先生地叫个没完?”桓震一怔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初阳我这里有些东西要给你看。”说着从护书中取出一大叠图纸递了过去。孙元化接了过来一一阅览愈看神色愈是困惑看到最后简直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脑起来指着其中一张问道:“这‘车床’却是何物?”桓震道:“这些图纸是我数年来凭借记忆而绘都是从前游历四方的时候见过的一些精巧器械譬如这车床便可以将精铁切削成为合适的形状倘若有了此物往后火炮上所用的细小部件便全都可以车得出来无须再用炉火锻打了。这几张绘的叫做冲床是冲压铁皮之用制作盔甲、枪筒都是极有用的。还有这几张是蒸汽机能生千钧之力甚么也带得动甚至于海上驶船也都不在话下。”他画这些图纸用了几年光景倒并非一句虚言。一来这些年来始终四处奔波难得有时间安定下来二来手头没有半点资料可以参考但凭当年读书时候的一点记忆照着书本上的结构图画了出来三来连铅笔也没有一支全靠炭条绘图连圆规都是自己用筷子改造出来的精度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孙元化惊得合不拢口好半晌方摇头道:“大人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桓震笑道:“我是四川嘉定人。”撇开话头道:“我这里只有这些图纸按理来说应当准确至于究竟是否当真可以运转却要做出之后慢慢试验。并且咱们现在所用的精铁太软不能用来制作滚珠要劳初阳设法炼出更好的来才行。炼铁我却一窍不通就要指望初阳了。”

    孙元化沉思道:“咱们早已知道铁质不好多半是因为煤中硫磺太多无法去除。只不过用木炭炼铁炉子热不起来始终也只能炼到这个模样。”桓震问道:“难道没法改造炉子?”孙元化摇头道:“原本岛上一直都在试验只不过失败了数次死了几名工匠现下只有老朽一人还在琢磨只是独力难支连炉也架不起来。”桓震断然道:“这事情十分要紧一定要搞下一次再点炉的时候记得叫我来亲点。若要炸炉先炸死桓某人好了。”

    孙元化见巡抚说出这等豪气的话来一时心中感动忍不住也对着桓震拍起了胸脯。杨柳在旁边按捺不住叫道:“师哥这等事情你怎么不算我一份?”桓震瞧他一眼笑道:“算你一份?先去将徐大人的‘几何原本’学完了再入炮学读一个月然后再来问我。”说到几何原本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当下对孙元化道:“徐大人的‘几何原本’实在是一本旷世著作可惜有许多不全之处。震正在整理从前定辽书院讲几何的讲稿再过几日便可以全数清理出来可以付梓刊印用做教本。以后入书院读书者必修几何否则不准肄业。各营炮手此后无须照前例轮流入书院学习可从书院之中选派学生轮流在各营之中教授几何基本。”孙元化大喜连声答应不置。他知道桓震于几何学的造诣非但过自己多多甚至远在老师徐光启之上他在百忙之中仍能编出一本教本实在是一件好事。

    两人谈来谈去无非是岛上军器制造的诸般事宜杨柳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无聊起来便想告辞离去。桓震也不留他自顾自的与孙元化高谈阔论。杨柳推门出去不过片刻却又撞开门冲了回来神色十分诡异。桓震斜他一眼不满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杨柳指着门外一句话也说不出。

    桓震不耐烦起来索性自己出去只见几个巡岛士兵手举火把押着一个人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火光闪耀照得那人的面孔十分清楚赫然便是李经纬。桓震大吃一惊眼前一阵黑一把推开杨柳飞步奔上前去一把揪住他衣襟怒喝道:“你把雪心搞到哪里去了?快点交出来否则老子活扒了你王八犊子的皮!”李经纬似乎从来没听过桓震这般骂人一时之间怔住了。就连杨柳与孙元化也惊得张大了口谁能想到平日那个性子温和的巡抚大人起怒来竟是这等粗野?

    桓震见李经纬不答还道他仍要与自己玩甚么花样甚或雪心已经遭了他的毒手二话不说挥拳便打。论质量李经纬过桓震几乎一倍可是说起打架桓震到底也是战场上打滚了几年的何况李经纬双手还被反绑顷刻之间便给打得口鼻出血连声求饶。桓震住了手瞪着他道:“说是不说?”李经纬神魂甫定却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无赖的笑容道:“桓大人着甚么急?周姑娘眼下好好地只不过除了我之外谁也找不到她。”桓震毫不理会挥起拳头又要再打。李经纬这一回真的怕了连声道:“莫打莫打小人愿说了!”桓震冷哼一声道:“在哪里?”李经纬笑嘻嘻地道:“便在大人的牢房里。”桓震只道他戏耍自己勃然大怒喝令押他来的把总将他推去砍头。

    李经纬叫道:“冤枉啊冤枉!这位大哥分明是你将桓大人的老婆亲手关在牢里怎么不替小人辩白几句?”桓震大奇喝住那把总问道:“他说甚么?”那把总一脸疑惑喃喃道:“卑职并未……啊!”一拍脑门叫道:“此人夜间偷渡上岛被小人查获当即暂押在监本拟明日送交大人落只是他吵闹个不住说是大人的故交定要立刻求见小人便押着他前来。”桓震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他说有一位姑娘给你关押起来是不是?”那把总摇头道:“不是姑娘只是一名小厮。”

    桓震听了这句话顾不得李经纬撇下众人拔足往岛东关押军犯的监牢狂奔而去。守门卫兵见是巡抚大人二话不说闪开一旁。桓震一头撞了进去大叫道:“雪心雪心!”他一面叫一面一间间牢房向里寻去寻到最里面一间只见一个灰衣人伏在地下虽然穿的是男装可是看在桓震眼中一下子便认出正是雪心无疑。从外面看去只瞧见她伏着一动不动不知怎么样了。

    连忙唤人来开了监门冲了进去。第一件事情便是伸手去她颈中摸脉只觉触手温热静脉犹自跳动这才放了心细看时但见她睫毛微微颤动却是睡着了。桓震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只觉浑身的力气刹那之间全被抽空了一般索性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轻轻搬起她头放在自己膝上又脱下自己长衫替她盖好。他一日一夜不曾睡过一旦心事放下不由感觉疲累至极靠在监牢墙壁之上片刻便也睡了过去。

    他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中似乎回到了婚礼那日雪心并未逃婚两人顺顺当当地拜了天地正要入洞房之际雪心忽而自己揭开盖头露出来的竟是李经纬那张雪团也似的肥脸。桓震一惊而醒霍然睁开眼来却见雪心恰好醒来正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当即翻身坐起故意板起脸道:“这女子你是何人?何以将头放在本抚膝上?”他与雪心重逢心情大开是以想说句笑话逗雪心开心。不料这一句话不打紧雪心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桓震生平最怕女孩子哭连忙手忙脚乱地安慰道:“桓哥哥同你说笑莫哭莫哭!”雪心仍是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哽咽道:“雪心好怕……怕桓哥哥再也不肯要我了。”桓震心中满是怜惜之情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后背轻声道:“怎么不要?我只怕你不肯要我。”雪心肩头微微颤动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怯怯地反问道:“真的?”桓震用力点头道:“我不骗你。”雪心面上绽出笑容忽然身子一缩伤心欲绝地道:“不成不成雪心嫁过王家雪心还……”

    桓震不容分说低头用力吻在雪心双唇之上将她后面千言万语尽数堵了回去一时之间但觉天地之大唯有怀中的这个女子是自己一生之中非豁出命去保护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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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回

    十八回老对头备言身后事时光客他乡遇故知

    良久雪心挣扎着将他推开不胜娇羞地望了外面一眼细声道:“有人看。”桓震哈哈一笑朗声道:“偏要他们看个够本!”长身立起将雪心横抱在手大步向外走去。一众狱卒瞧着桓大人同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厮亲热一个个愕然四顾谁也不敢说话。桓震旁若无人地抱着雪心出了监牢先送她到自己房中安歇岛上驻军之中并无仆妇只得令人赶着去请了一个岛民女子来烦她照应雪心更衣洗浴。轻拍她手背道:“桓哥哥有事且去片刻你自管洗澡睡觉便可。”雪心扯住他衣袖不肯放手。桓震想了一想从桌子底下翻出一个木匣来塞在雪心怀中笑道:“这是桓哥哥闲来无聊做的玩艺儿权且给你解闷。”一头说一头疾步出去了。雪心知道眼下桓哥哥已经做到一方大吏每日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打理确乎不能时刻陪在自己身边。叹口气便打开那木匣来瞧一看之下立刻两腮飞红起来急忙又合上了。

    桓震急急赶回孙元化处只见他眉头紧皱双手据案而坐一言不李经纬双手仍旧反绑席地盘膝而坐东鸡西狗家长里短毫不介意地滔滔不绝。孙元化见得桓震进来大大喘了口气以手加额道:“我那天!桓大人可回来了老朽堪堪要给直娘贼烦死。”桓震忍不住一笑拖过椅子来大剌剌地坐在李经纬面前。李经纬恍若不闻仍是口沫横飞的道:“咱们李家的妻妾生了儿子便留在家里养活生了女儿便尽数拿去溺死……”桓震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李经纬叫道:“且慢且慢!”桓震转过身来冷冷问道:“何事?”李经纬道:“桓大人没有问题要问小人么?”桓震淡然道:“那要瞧你有没有事情要告诉本抚了。”李经纬瞧他半晌蓦然长笑起来直笑得一脸肥肉索索抖动。笑罢以手击膝慨叹道:“李经纬输了!”瞧了桓震一眼又补上一句:“却不是输给了你。”瞥了孙元化一眼道:“我要与桓大人二人密谈。”孙元化迟疑片刻只怕自己去后李经纬忽然危害桓震。桓震轻轻点了点头孙元化无奈只得告辞出去。

    桓震重又坐下道:“现下可以说了。”李经纬微微一笑扭动一下身子道:“这怕不是待客之道罢。”桓震嗤道:“便解开你又能如何?桓某人未必连这点胆子也丧尽了。”说着抽出佩剑刷地挑断了他背后绑缚。李经纬活动一下手脚仍是席地而坐昂道:“桓大人李经纬问你几句话。倘若李某说得对了你便点一点头倘若说错你便摇一摇头。”桓震点头道:“你且问来本抚却不见得便答。”李经纬笑道:“爽快。”脸色忽然一肃正色吐出一句话来:“桓大人不是大明的人李某所言可对?”桓震断然摇头道:“你说错了。”

    李经纬连连摇头道:“既然如此请给李某人一个痛快罢。大人不说实话咱们便无须谈下去了。”桓震心中奇怪还道他指的是自己不忠于明朝皇帝心想左右你也是一个叛党就算明言不臣之心那又如何?当下点了点头。李经纬微笑颔道:“这样才对。”续又问道:“大人并非辛丑生人对不对?”辛丑年也即是公历16o1年桓震来明朝的那年方当二十五岁是以往后但有申报年貌都以辛丑做了生辰。他听李经纬问到这一节不由得心中警觉起身断然道:“你这厮全无诚意尽是大兜***本抚不愿与你再谈明日即着人解送朝廷。”拂袖便去。李经纬叫道:“大人不想尽解心中之谜了?”桓震驻足道:“愿说便说不说便罢。”李经纬仰天笑道:“李经纬当真输了。也罢大人请入座李某和盘托出便是。”

    孙元化虽然遵桓震之言离去却不肯远走提剑在房门外肃立侧耳倾听室中动静。毕竟巡抚大人与敌人共处自己房间倘若出了甚么差池可不是担当得起的。忽听门里大叫一声正是桓震的声音跟着啪嚓嚓几声脆响似乎是打碎了甚么物事。孙元化大惊飞起一脚踢开门来仗剑闯了进去却见李经纬仍旧坐在地下桓震双手据案耸肩而立不住呼呼喘气满脸全是惊奇怪讶之色。地下满是碎瓷却是茶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桓震见孙元化进来定了定神挥手道:“此处甚好初阳不必担忧且在外稍候无妨。”孙元化疑惑地瞧瞧巡抚大人又瞧瞧李经纬只得仍旧退了出去。门闩已经给孙元化一脚踹开桓震拖一把椅子来顶起了门回身拔剑剑尖指定了李经纬一字一顿恶狠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方才李经纬对他说那一句话竟然令他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谅谁也想不到那一句话竟是“我知道你从何而来”。在当今这个时代桓震只将自己来自将来这个事实告诉过袁崇焕甚至于结义兄弟傅山他也不曾漏过半字。以袁崇焕的为人他既然远走他乡从此不问国事也就绝不可能将自己的秘密泄露给别人知道。那么李经纬所言难道是在诓诈自己?可是瞧起来却又不像。联想到与他初相识时候那时自己经济十分困难若不是仰仗李经纬的启动资本可能今日的辽东绝展不到这个地步。难道他早已经知道自己身份这才青眼有加有求必应?可是那个时候甚至连袁崇焕也不曾得知的秘密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论这李经纬是友是敌只要逼问出他消息的来源立刻便要一剑杀了永绝后患。四面都是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再要心慈手软那可真是同自己性命过不去了。李经纬眼见亮闪闪的宝剑指着自己却是毫不惊怖摇头叹道:“咱们也算同病相怜我又何必害你?”桓震听得“同病相怜”四个字不由得大骇指着他叫道:“你……难不成你也是……”旋即想到时空黑洞或者不止一个岂有自己来得旁人却来不得之理?

    心中登时大起亲切之感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剑尖丝毫不移喝问道:“你是从哪一年来?”在他意中李经纬倘若说谎必定不可能知道往后中国是以公元纪年如此一问便知道他是真是伪了。不料李经纬不假思索地答道:“大成四十年。”又补上一句道:“便是距今一百五十年之后。”桓震嘿嘿冷笑怒道:“好贼子还来哄骗我么?且吃一剑再讲!”一剑当胸刺来。

    李经纬竟不闪躲桓震却也不肯即刻将他杀死了剑尖一偏刺入了他右肩窝中。李经纬吃痛不住软倒在地呻吟起来。桓震冷冷的道:“快说是何人对你透露本抚身份?如实供招出来时便给你死个痛快。”李经纬一面呻吟一面摇头道:“我……我们那时候的人个个……个个都知道。”桓震大怒正要再行逼供忽然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十分奇怪甚么叫做“我们那时候的人个个都知道?”

    当下将已经提起的剑又落了下来细细品味他话中含义。忽然间似乎恍然大悟不由得后背汗毛直竖虽在仲夏也是一阵寒意透骨。戟指指定了他颤声道:“你……你是说你的时代里有我?”李经纬忍痛道:“那有甚么奇怪?大明辅武靖侯桓恭定公谁人不知。”

    桓震脑中一阵混乱自己是从2oo5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而来已经觉得十分出奇了李经纬竟然自称是大成四十年之人而且还是一个有自己存在的历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细细想来确实也并非全无可能。试想从天启六年自己跨越时空来到明朝以来历史已经生了多大的变化?就算只有丝毫的不同也可以说如今的历史已经是第二个历史了。或者原本便没有第一个第二个之分自己所从来的历史与李经纬所从来的历史都只不过是这张巨网上的一个分叉而已。

    用力晃晃脑袋沉声问道:“你说桓恭定公那么我是何时死的?”李经纬点头道:“盛德十一年桓恭定公出征东瀛病逝于途。”桓震如蒙大赦哈哈笑道:“胡说八道!桓某人压根没有想过征伐倭国谈甚么病逝于途?”李经纬道:“正是。原本明日两国自盛德三年起便大行通商邦交甚密。可是后来日本海禁渐密起初还给与明朝贸易的船只朱印文书准其往来到了盛德十一年……也就是日本宽永十八年连朱印船也都一概禁止。桓大人忍无可忍于是亲率大军挥兵征讨誓师之前忽染疾病大人扶病出征海途走到一半就此一病不起。”桓震如听天书一般只觉他说的全然是旁人的事情却觉这等事情要想捏造确乎也太难了点一时半信半疑起来。

    李经纬又道:“大人倘若不信李某还可枚举许多未来之事大人尽可一一验证真伪。”桓震心中细细思索忽然问道:“那么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世由来?”李经纬笑道:“那是大人驾鹤之后后人整理遗稿从大人手迹之中现的因为遗命刊印颁行是以天下皆知。”桓震大奇想不到自己以后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起初他听到李经纬竟是打另一个历史分叉而来确实大感惊异可是惊讶之心既去便觉得愈来愈是有趣更加十分有用。虽然历史的走向瞬息万变可是李经纬在目前来说不就约等于刚刚来到明朝的自己么?李经纬却似瞧出了他心思摇头道:“未来的事情我甚么也不会告诉你除非你应允我一个条件。”

    桓震点头道:“你先说来。”李经纬面色忽然肃然起来坐正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一年之内大起五镇之兵屠尽建州之地杀尽夷人族类。”桓震十分奇怪但觉他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不解道:“那是为何?灭尽一族非同小可你若不说出个因由来桓某不能答允。”李经纬冷冷哼了一声道:“不为何。这笔交易做得咱们往后便是朋友;若做不得我便翻过来帮助皇太极去。”桓震听他这一句话不由得勃然大怒霍地掀翻了桌子喝道:“老子没你帮忙的时候也将鞑子打到关外去了何必非仰仗你这狗头不可?”说罢夺门而出。李经纬嘿然冷笑也不求逃脱仍是盘膝坐着静静地等待卫兵来将他押入了监牢之中。

    桓震出得门来但觉心绪烦乱一路疾走不自禁地乱挥佩剑将道旁草木斩得尽数秃了半截。忽听身后一人轻声唤道:“桓哥哥。”回头望去正是雪心。此刻她已经沐浴更衣换去了龌龊男装穿上了一身青布衣裙站在道旁一处高岗上呼唤自己。抚膺深吸一口气纳剑还鞘几步奔上岗去道:“怎么跑出来了?岛上海风大得很小心着凉。”雪心摇头道:“不冷。”瞧着他脸庞忽然伸衣袖替他拂去额头涔涔汗珠柔声道:“桓哥哥什么人惹你生气?”

    桓震强笑道:“没有我没生气。”雪心赌气道:“桓哥哥总是这样不论甚么事情都不肯对旁人说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从前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桓震苦笑不答。

    雪心情深款款地瞧着他忽然说道:“桓哥哥做的事情雪心总知道是对的。”桓震心头一颤瞧着月光下雪心娇弱的身影微微颤动蓦地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与周士昌一番争执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百口莫辩便是雪心的这么一句话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只是今时今日连他自己也都不知道甚么是对甚么是错了雪心一个女孩子又怎么能明白他心里的迷惘?

    叹了口气拉着雪心在岗上坐了下来缓缓问道:“雪心倘若忽然之间你有了一种本事将来生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能够预先知道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雪心给他问得有些糊涂起来皱眉沉思半晌摇头道:“雪心不喜欢。”桓震本以为她必定会答喜欢这一下有些出乎意料随口问道:“为甚么?可以趋吉避凶难道不好么?”雪心仰头想了想道:“雪心不懂国家大事只记得从前每次雪心不听话了爷爷都要责备雪心罚我不许吃饭。不过每次罚过之后雪心总会有一块糖果吃。”说着神色微黯大约是想起了过世的爷爷。桓震握住她小手以示安慰却听她又说道:“桓哥哥你瞧啊要是雪心每次都事先知道做甚么事情爷爷必定会罚我一顿自然就不会故意去惹爷爷生气啦。可是倘若爷爷不罚我却又不会给我买糖果吃。”说着舔了舔嘴唇道:“可是糖果实在太好吃有一次雪心实在忍耐不住便故意打破了爷爷的碧玉烟嘴没想到这一回爷爷非但没有责罚雪心反倒去街市买回了一个铜烟嘴儿。因为爷爷不知道是我还只道是家里的猫儿干的好事。”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轻声道:“直到爷爷过世雪心都没有告诉他那个烟嘴是给我打破的。”

    桓震更加迷惑起来小孩子的思维方式真是奇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摇头道:“算了别去想这些事情了。桓哥哥还要留在岛上几日女孩子家在这里生活不便你是要先回广宁去呢还是等我一齐?”雪心来岛途中已经为黄得功告知温体仁以自己女儿李代桃僵下嫁桓震打从心底不敢独自去与她相见只是连连摇头险些哭了出来。桓震忙道:“好罢那么可得委屈你桓哥哥日日有事不能陪你的。”雪心破涕为笑道:“打甚么紧只要同桓哥哥在一起怎样都好。”桓震搓搓自己面颊站起来道:“四更都快过了回去睡罢。今夜我同杨柳挤一挤去。”想到雪心还不认得杨柳当下笑道:“杨柳便是那个二十出头整日价无所事事淘气得很的大孩子他有许多好玩物事往后我不在身边你若闷大可去寻他玩耍。”

    雪心听说脸颊忽然红了起来讷讷道:“好玩物事?都……都是象桓哥哥那个木匣一般的么?”桓震一怔开怀大笑道:“你自己去瞧不就知道了。”挽着雪心将她送回自己房间却去与杨柳抵足而眠听了一夜震天呼噜。

十九回 李经纬取死有道 桓百里杀人自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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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晚辗转反侧几乎不曾睡次日天尚未亮便爬了起来径去牢里提了李经纬劈头问道:“我来问你你既然明知我是另外历史的后世来人又岂能不知我所来的历史与你所在的历史本是两样?既然我的存在能令历史有如此之大的变动难道你便不能?昨夜所言必有不尽不实之处从实招来你我或可商榷再要虚言瞒哄立时便斩了。”

    李经纬脸色惨白仰天长啸黯然摇头道:“如今我才算当真服了你。”涩然一笑道:“实对你说在我那个历史之中你并不是病死的昨日所说全是编造。在那段历史里你听从了李某的话扶保福王登基以策立之功赐爵武靖侯出任揆确实是威风权势及于至极成了不可一世的人物。国家也因你富强开海通商堪称盛极一时。可是十二年后一伙文臣武将拥立废太子慈焤复辟彼等惧你之威未除去你之前不敢起兵是以买通了你的家仆在你饭菜之中下蒙*汗*药此后便将你囚禁一口气关了五十多年直到老死。你满门几十口尽数充军流放。甚么未来历史的事情都是你在狱中神智昏乱自己说出来的。旁人都道你是疯没一个肯理睬可是我看了前人留下的记载却相信你说的全是真话。”

    桓震一壁听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栗然自危暗想亏得不曾与李经纬一同助福王起兵否则岂不当真要落得那种下场?忽又想到眼下福王分明是已经死了难道这与自己不肯参与他的叛乱有甚么关系不成?

    李经纬似乎瞧出了他心中疑问惨然笑道:“我本以为就算没有你只要有我这个能知过去未来之人代替王爷起兵照样可以获胜。没想到华克勤那厮……”一时气塞咽喉哽了一哽这才说将下去:“那厮嫉妒我深受王爷信任用为心腹竟下手将王爷鸩死了胁迫世子向朝廷投诚。”捶胸道:“可恨那厮害了王爷一宗满门福籵竟被他搞得绝了祀了!”黯然道:“福王既败你又在辽东做起独大一头的巡抚来一切全与原先的历史不同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想来想去咱们两个原本便是同病相怜自然应当携手共济何必斗来斗去没完没了?况且我之所长并不在行军打仗就算华克勤不来捣乱也未必就能打得过你。”

    桓震怔怔地站着李经纬在他心中曾经是最神秘、最危险的一个敌人到如今却觉得他与自己境遇一般都是一个迷失在历史长河无数支流之中的一个可怜人罢了。叹了口气将他的镣铐打开挥手道:“我不杀你也不会替你去灭建虏。你就此去罢。”李经纬望着他忽然脱口道:“你不想知道我为甚么要灭去建虏一族么?”这一点桓震确实深感好奇神色间却仍是淡淡的道:“你若想说便说好了。”

    李经纬长叹一声忽然伏地大哭。桓震自认得他以来一直觉得他嬉皮笑脸是个脸皮比城墙拐角还要厚三分的货色没想到他竟然也会这般大哭。李经纬哭了一阵抹一把眼泪道:“李经纬其实并不姓李。在我的那个时代我本是个蒙古人因为幼年时蒙古给鞑子尽数扫平了便迁到明境居住。那时的明相十分软弱一味只知缔约避战原本你在的时候已经将鞑子赶到了黑龙江北因为边备渐弛又被他们入侵辽东占了整个蒙古而且一路杀进京来。明相畏惧求和将整个黄河以北尽数割给了鞑子。朝廷虽没骨气河北的官兵百姓却不愿屈服你的后代桓麟更是揭竿为旗聚众四处游击那时候我便是桓麟手下的一员文官专司军需供应。可惜独木难支朝廷又说他是叛逆之后无论如何不肯以援兵不久义军便给虏兵围剿全军覆没桓麟力战而死我也给俘了去斩示众。”

    桓震听到斩示众这几个字不由得大奇忍不住注目去瞧他的颈子。李经纬摇头道:“这副身子压根不是我的怎么会有伤痕?”吁了口气又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刽子手一刀砍来我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自己便成了晋商李经纬了。”忽然道:“你当我喜欢你呆在我躯壳中么?”换了一种声口又道:“莫吵我与桓大人说几句话。咱们不是早商量好了么?”桓震愕然指着他叫道:“双重人格?”

    李经纬不解道:“双重甚么?”无奈叹道:“原本的李经纬还不曾离魂总是出来同我捣乱。只不过他的魂魄太弱时时给我压制回去。”桓震连连摇头叱道:“甚么魂魄一派胡言!”李经纬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只不过事情已然如此不信也得信了。”桓震叹了口气心想自己一个大活人都能穿越时空说他魂魄附身又有甚么不可?

    问道:“那么你本来的蒙古名字叫做甚么?还有我怎知道何时才是李经纬何时才是蒙古人?”李经纬笑道:“我叫图坚帖木儿。”桓震听得帖木儿三字不由问道:“难道你是成吉思汗后嗣?那你为甚么要帮助大明抵御鞑子?”图坚帖木儿摇头笑道:“虽说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也有亲疏之分。再说几百年过去仇恨早也淡了。何况你的……”屈指算了一算道:“该是五世孙子桓麟待我犹如亲生手足我虽不是武人但蒙古好汉没有不讲义气二字的他以性命推诚待我我自然以性命报他。”桓震点头叹息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究竟多大岁数?”图坚哈哈大笑道:“老夫享年七十有二!”桓震愕然却见他又做个鬼脸道:“说笑而已。”想了一想道:“李经纬不常出来多数都是图坚同你交谈。不过不论你对谁说话我们两个都是听得见的。”

    桓震便想带他出监却不知该当如何对岛上众人引荐。说这是李经纬么李经纬目下还是朝廷的钦犯;说这是李经纬躯壳里附着的图坚么多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有人相信这种“鬼”话。一时脑袋大痛不已苦笑道:“你当真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图坚笑道:“我本想将你未婚妻子扣留在别处待你替我洗脱罪名之后才交还给你。现下不单把她好好替你送了回来还将她劝得乖乖听话再不闹着出家。所谓投桃报李我既仁义在先你难道还好意思不闻不问么?”桓震恍然怪不得雪心并没再怎么坚持出家之类的原来是图坚早做过了手脚。只不知他却是怎样劝说雪心的?忍不住便问起来。图坚笑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告诉她二十年后的事情而已。”桓震啊地一声追问道:“二十年后怎样?”图坚眨眨眼睛摇头道:“佛曰不可说!”

    桓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一阵叹道:“实在没法子了。反叛大罪岂是轻易消解得的?我若有那等能耐恐怕也早是朝廷辅了。”注视他良久摇头道:“以往被你骗得多了我也着实不敢信你。”一时间心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忽而觉得此人若能收为己用绝对是一大助力;忽而又觉他满口胡言没一句真话说的全是无从判别真假之言若是不假思索地信了是真的还好倘若上了他当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他预知未来之能可以为自己所用自然也可以为敌人所用这种人少一个是一个何必自寻苦恼?想了又想终于狠下心来咬牙道:“我非杀你不可。”提剑照准他心窝便刺。

    两人关系本来已经缓和李经纬不料桓震竟会在此际突下杀手丝毫不曾防备。他镣铐虽去却仍是与桓震同处一间囚室之中地方狭窄他身体又极笨重全然旋转不开。桓震第一剑刺了个空又是刷刷刷一连三剑刺去最末一剑正刺在李经纬的胸膛正中。李经纬啊地叫了一声身子慢慢软倒口角喷出血沫双唇蠕动喃喃道:“告……告诉你……李……李……”眼睛一翻一句话梗在喉咙中间再没说得出来。桓震不明白他想说李甚么又或者只是“李经纬”而已用力抽出剑来在他身上擦抹干净瞧着他尸身叹道:“若不是你自作聪明骗了我一回又一回咱们两个原是可以做好朋友的。”拜了一拜道:“我杀你实出不得已你在天有灵不可怪我。”说着叫守卫过来令将他运回宁远去厚加埋葬。

    他杀却李经纬只觉心头忽然去了一副重担可是霎时间却也觉得胸中空落落地似乎被人掏去了一块东西。推己及人这才明白当初袁崇焕知道自己身份之后将自己扣押起来准备一杀了之实在是极正常的手段;而后来终于决定不杀更将整个辽东乃至大明托付给他又实在是极令人崇敬的。不由暗自咬牙誓有生之年必要袁崇焕亲眼瞧见当初留下自己一条性命是今生最正确的一次抉择。

    一头沉思已经信步走回自己住处。雪心迎了出来见他身上血迹斑斑掩口惊呼道:“桓哥哥你受伤了?”桓震微笑摇头道:“没有。只是杀了一个人。”雪心听说“杀人”面色微白问道:“是坏人么?”桓震仰头叹道:“不算是坏人只是一个不该活着的人。”他这句话下面还有半截不曾说得出来那是“便如同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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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回 攘金州鹊巢鸠占 立新军誓天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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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数日桓震便在岛上忙于筹备新军诸般事宜又要兼顾替书院编写教本从各地送来的巡抚公事还不能拖延只忙得脚不点地一日之间能睡个把时辰已经是大大的好运了。到得八月初十这天选入新军的士兵已经从各卫齐聚觉华岛军械装备也已经在库待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桓震亲自选了日子定在后天誓师成军眼看自己亲手创建的第一支部队就要呱呱坠地忍不住兴奋得睡不着觉。“带兵”与“带自己的兵”那感觉真是完全没法相提并论的。

    他在岛上划出相邻的两间房屋设了巡抚行辕一间房给雪心住宿另外一间给自己兼作办公睡觉之用。这天清晨起来正在案头忙碌忽然外面守卫通传说副总兵金国奇求见。他还是前几天才从广宁带领士兵来到岛上的桓震本就想约他谈些事情一直却没得闲。连忙叫请进来见。金国奇快步走了进来拜见过巡抚大人垂手站在案旁。

    桓震抬头笑道:“国奇来了坐坐。”仍低头去看公事。他批完案头最后一份公文抬起头来却见金国奇仍旧侍立案旁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双唇动了一动却没说得出来。当下笑道:“国奇来见我却有何事?”金国奇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道:“职自从袁帅以来每逢战事身先士卒不曾少退大人编练新军职以为……”一时顿住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桓震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着他肩头道:“你只道我不将你编入新军是不肯重用于你么?”

    金国奇连忙跪了下来大声道:“职不敢!”桓震笑道:“功名之心人尽有之男儿在世唯求建功立业又有何错处?”示意他坐下说话自己也坐回座位道:“我不派你在新军之中任职是有另一桩更要紧的差事想要委给你去办。”说着取出一份调令来给金国奇自看。

    金国奇双手接过读道:“瓜代之时循例换防着金国奇及所部标兵五百人另觉华岛营兵三千人水军五百人合共四千人即刻移驻金州原金州守备靳国臣着改驻广鹿岛不得有误。故牒。”读罢讶然抬头望着桓震怔了片刻问道:“大人有意自金州北取复、盖?”桓震击掌笑道:“果然甚得我心!”正色道:“要你在金州驻兵除却预备将来用兵复盖之外更是为了防范毛文龙。”站起身来道:“我虽与他暂且妥协然此人心计非浅不能等闲视之。目下他惧我辽兵之利不敢动作但难保不与鞑子私下沟通。此等人不可不防。再有”顺手拿起桌上一张告示抖了一抖道:“这张告示半月之前就颁行全辽要在各地募集工匠迁居金州。延至今日已经募得五百余人你驻兵于彼还要负保护商旅之责。肩上担子不可谓不重啊。我思虑再三辽兵将官之中唯有你性子谨慎攻守兼备能担此任。”说着对着金国奇拜了下去大声道:“国奇且为全辽受我一拜!”金国奇慌忙跪下还拜昂然道:“国奇受大人重托有死以报而已!”桓震握了他手两人一同起身哈哈大笑。

    孙元化推门进来笑道:“何事这般开心?”桓震见他进来忙道:“初阳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有事情要寻你商议。”金国奇见巡抚有事要办当下就要告辞便问桓震移防之前尚有何话嘱咐。桓震想了一想道:“送你二字曰‘斟酌’而已。”送他出门回身对孙元化道:“我意请初阳代止生为定辽书院山长新军之事就由止生主理。未审初阳之意若何?”孙元化沉吟道:“行伍训练我不如止生术数教授止生不如我。大人此议甚好元化谨受命。但不知止生可愿意。”桓震笑道:“我自与他说去。只要初阳愿意那就好办。”说着在架上翻出厚厚的一叠手稿来道:“这里是两本教本一本几何一本力学。初阳拿去赶工刻版印制先由本抚教书院中的教头学会再令他们去教学生。”感慨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话真的不错!”孙元化并不懂甚么叫做生产力只知道桓震答允已久的教本终于完稿接过来翻阅一番但觉几何尚能读懂些许至于所谓“力学”多半是一窍不通。

    桓震又道:“书院要大行扩招现下一期不满百名学生根本不敷使用。往后不单教授术数格物之学也要开设军科以前的将领不计自今以后非从军科肄业者若无本抚特准不得在军中担任守备以上官职。”当下与孙元化详加讨论将书院新的科目定了算、炮、军、匠四科算科专精格致之学炮科专门培养炮手军科主要教授行军打仗的各种理论匠科则侧重招收工匠子弟。学制改原先的不定期招生、毕业为每年一届学生入学之初第一二个月须先学算学和力学基本尔后可以自己挑选进入哪一科深造。学习一年之后可以调入军中或是军器局试用试用合格的才准正式毕业。

    孙元化一一答应自去办理不提。桓震算算日子早就叫人进京去请沈廷扬来怎么至今未到?正思谋要不要再劳黄得功走一趟时亲兵忽然来报沈廷扬一行人的座船正在入港即刻便可上岸。桓震大喜亲自打马往靺韍港去迎接。

    他赶到港口的时候沈廷扬恰从跳板上走下来见到桓震长揖道:“廷扬见过巡抚大人。”桓震奇道:“怪哉季明你何以不口吃了?”沈廷扬笑道:“事在人为大人既许我治愈之后一展长才廷扬敢不从命!”桓震哈哈笑道:“说话算数如今便有一个给季明一展长才的良机。”说着扶他上马自己也跳上马背两人并辔缓行一面往主岛上行辕方向行去一面开言道:“我欲以金州商事尽付季明季明可敢担此任否?”沈廷扬来此之前已经得桓震书信告知准备在金州招募工匠从事生产之事听得他如此这般问来当下不假思索的摇头道:“不敢。”

    桓震本意之中是想他定会欣然答应却不料竟给一口拒绝不由得大奇反问道:“为何?”沈廷扬微笑道:“还要一人。”桓震放下了心问道:“何人?”沈廷扬道:“南昌宋长庚。”桓震只觉似乎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是谁不由得重复道:“宋长庚?名叫长庚么?”沈廷扬摇头道:“非也此人是南昌奉新人名应星……”桓震听得“宋应星”三字不由得大叫道:“天工开物?”沈廷扬惑然不解道:“天工开物?那是甚么?”桓震自觉失言听沈廷扬话中之意似乎此刻天工开物还未刊行当下笑道:“没什么。你且说那宋应星怎样?”

    沈廷扬道:“当年廷扬入京之时曾绕道江西拜访友人。途中遇雨在宋家借宿与长庚彻夜抵足而谈纵论天下彼此引为知己相约但有一展抱负之日当互为引荐。长庚少好关学深谙经世致用之道仕途却不顺畅数次应试都落了榜。”桓震摆手道:“好了好了。”宋应星的大名他早如雷贯耳只是不知道哪里去寻他罢了。沈廷扬既然与他相识岂能放过这等人才?沈廷扬还道他不愿引用宋应星毅然道:“长庚不出廷扬亦无以为用矣。”桓震笑道:“你急甚么?宋应星之名我早已闻之且于金州试练其才以后当有大用。只怕他醉心科举不肯来耳!”沈廷扬放心笑道:“大人毋须担忧。某已致书相招大约不数日将有消息到也。”

    桓震甚是高兴宋应星的大名是刻在了中国科技史上的这样的人物能为辽东所用加上自己倾力支持还愁工商不兴么?过得月余宋应星的回信果然送到却说要尽力最后一搏应过明年的会试倘若仍旧不中才肯死心。桓震却不担忧宋应星一连五次名落孙山这他早就知道否则也就不会有《天工开物》问世了。这些容后再表。当日桓震接了沈廷扬便安排他与金国奇同行前往金州妥善打点一切勘定地形修建房屋准备建设工场。

    八月十二日良辰吉时新军官兵九千二百二十四人齐聚觉华岛校场等候桓震前来主持誓师成军。桓震全身披挂与孙元化、茅元仪并肩登上点将台举目向下望去但见行伍整齐盔甲鲜明好一派赫赫威风。禁不住心中狂跳起来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大声道:“今日是辽东新军成军的大好日子桓震无他可说但有八字赠与诸君!”喘了口气再提高声音用尽丹田之气大喝道:“驱除鞑虏护家报国!”众军一齐举枪齐声应道:“驱除鞑虏护家报国!”声音响彻天地在觉华岛上空久久回旋。

    桓震又道:“军须有名我军之立威在海上当以伏波名之!”众军又齐声喝道:“伏波!伏波!”桓震回顾茅元仪大声道:“觉华岛副总兵茅元仪、山东右参议兼整饬宁前兵备孙元化听令!”茅、孙两人退后半步在台上跪倒同声应道:“卑职在!”桓震从黄得功手中接过一坛酒双手托着对二人道:“今委茅元仪、孙元化为伏波军练兵司务当同心协力砺兵秣马为天下先。待四夷尽服广海入疆之日共饮此酒以彰汝功!”茅元仪肃然接过桓震又颁委任文状孙元化接了。伏波军就此宣告诞生日后转战辽东威扬海外立下赫赫战功直到百年之后仍为从军之人津津乐道、无限崇仰那都是后话了。

    又过数日看看新军训练已上正轨桓震便打算回广宁去准备迁往金州的工匠目下都聚集在广宁等待出须得回去筛选一番再由广宁南下金州安顿好彼等之后才往义州去办妥开市事宜。正准备出岛上却来了一个不之客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来。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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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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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回郑芝龙借力图台海周雪心自苦效紫姑

    这日天尚未亮正是四鼓刚过时分在觉华岛南海上驾鹰船来回巡逻的守军忽然远远望见几条大船破浪而来船头似乎漆了红油字号黑暗之中却瞧不清楚。领队的把总不敢怠慢一面令人飞报岛上一面亲自指挥船只散开拉成一条弧线堵住了来船北上的水路。

    来船见有人拦阻当即停了下来不多时放下小舢板渡了一个人过来。领兵把总叫将舢板勾近船边遥遥喊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军禁重地?”那人打躬道:“我家家主有事求见桓大人便在后面船上。”那把总又问道:“你家家主是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隔着船舷抛了过来叫道:“劳军爷将此物呈上巡抚大人彼一见便知。”把总伸手接了只觉触手甚凉似乎是一块铁牌。顺手塞在腰间道:“我去替尔等通传但尔等船只只能在此等候不得再行北上入我觉华岛范围!”那人诺诺答应摇着舢板回去了。

    桓震正在与雪心一起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离岛见了那铁牌脸色骤然一变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瞧对那把总道:“彼等总共有几只船来?”那把总答道:“黑暗之中看不真切总在三五只上下。”桓震沉吟道:“你去传令叫曹文诏带一个营出海看住了他们的船只但叫主事之人独个前来见我。”那把总领命去了桓震回顾雪心道:“走不成啦你安歇罢桓哥哥出去一下。”雪心点点头送他出去。

    他直奔岛北靺韍港码头等候过不多久便见一艘觉华岛战船缓缓入港定锚放下了跳板。跳板上走下一个人来年纪约莫与自己不相上下生得眉清目秀颔下蓄了微微黑须一对眼睛炯炯亮闪着一种狡黠的光彩。桓震打量他一番忽然道:“尊驾是一官的哪位兄弟?”一官者便是郑芝龙小时候用的名字桓震从前曾经见过郑芝龙的兄弟郑芝豹只觉此人容貌长相与之颇有七八分相似是以大胆碰上一碰。

    那人哈哈笑道:“某并非一官的兄弟。”瞧了桓震一眼低声道:“某即一官也。”桓震吃了一惊刻下自己与郑家正在为退股之事争夺郑芝龙竟然轻身入岛毫不畏惧自己将他扣留为质甚至一杀了之虽然可以说是鲁莽但这份胆色却也叫人刮目相看。当下拱手道:“失礼了。此处不好说话飞黄兄远来疲累且来行辕用一杯茶如何?”郑芝龙点头笑道:“桓大人是爽快人某岂敢推辞。”两人说说笑笑地并肩往主岛走去心中却是各怀鬼胎。桓震一路走一路思谋对策如何能将退股之事再拖延个一阵子待到中朝金三边贸易稳定下来即使失去郑家的分红多半也无妨了。

    桓震不敢带他进自己办公的所在是以别寻了一间闲房。两人相对而坐仆役送上茶来桓震笑道:“岛上寒苦不曾备得好茶飞黄兄见谅。”郑芝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你我都是聪明人某便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当初分股与大人只是为了购买军火现下大人每年但供给咱们炮弹而已这股份再不收回恐怕要被祖宗咒骂。退股的事情吾弟已经言之再三大人一味推诿却是何故?”桓震胸有成竹笑道:“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么?”郑芝龙昂然答道:“那个自然!”桓震微笑摇头缓缓道:“那么刘香呢?”

    刘香是从前郑芝龙为寇海上时候的同伴后来郑芝龙受了明朝招抚转而打着官军旗号去与早先的海盗伙伴作对刘香实在气不过索性去投靠了荷兰人借着红毛鬼的势力与郑家拮抗在浙江、福建、广东一带大肆骚扰不单闽抚熊文灿头痛至极就连郑芝龙急切之间也不能将他怎样只好任由他夺取海上贸易的份额。刘香是郑芝龙心中的一块大病几年来大战小战不断虽说占了上风可是对方有红毛鬼在背后撑腰又盘踞台湾海峡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始终没办法将他一举攻灭。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忍不住面色大变。

    桓震早在初与郑家合作的时候便致力于摸清对方的底细供给郑芝龙军火的时候也都极有分寸总不让他有能力扫平浙闽沿海。郑芝龙对此早有不满这次亲自前来要求桓震退股倘若桓震真肯答应那自然好;若不肯允至少也要迫使对方加大军火供应的额度让他有能力一举歼灭刘香。脸上却不愿示弱于人当下笑道:“刘香一黄口小儿何足惧哉!”桓震笑而不语望定了郑芝龙轻轻摇头。顷刻之间两人心中都是转过了百千个念头。

    郑芝龙霍然站了起来不悦道:“某与大人推诚相谈大人只一味推诿毫不将某放在眼中。既然如此你我以后便兵戈相见罢了!”说罢拂袖便去。桓震哈哈笑道:“你当觉华岛是你郑家的地方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郑芝龙回冷笑道:“郑某自小出生入死怕过谁来?倒是大人倘若真敢杀郑某不妨便杀。”桓震知道他是有恃无恐辽东地土所出不过尔尔朝廷军饷紧巴又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郑芝龙这等聪明之人一想便可以想到桓震紧抓着郑家的股份不肯放手是因为辽东的经济困难。他捏紧了桓震的小辫子自然不怕他敢伤害自己分毫。

    桓震不怒反笑悠然道:“飞黄何急之甚也!”抿一口茶道:“你我本来是友非敌何必自己人斗来斗去伤了和气?”站起身来拉着郑芝龙回座位坐下道:“飞黄兄一味要我退股无非以为我分了你郑家之利可是你难道不曾想过自打咱们合作以来靠我的大炮利器你又扫平了多少海盗夺取了多少航线?其中赚得的利润难道比以前差了么?”郑芝龙摇头道:“不怕实对你说近年日本行情大不如前幕府海禁愈来愈严现下明船尚可进港日船要出港却有诸多格禁限制。”桓震摇头笑道:“天下之大岂止日本而已!某原以为飞黄是天下海上的英雄原来也不过一只小小海鸟儿罢了!”

    郑芝龙听他贬损自己忍不住便要怒。转念一想却又忍了回去冷笑道:“大人有何指教?”桓震身子前倾伸手指蘸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郑芝龙伸头瞧去却是“台湾”二字。不由得惊道:“台湾?”

    台湾眼下却是被荷兰国占据人称红毛番的便是。自从万历年间荷兰来到中国便与佛郎机争雄海上侵夺台湾地土筑城耕田久留不去。后来更占据澎湖出没浯屿、白坑、东椗、莆头、古雷、洪屿、沙洲、甲洲间要求互市。其时官方虽然惧祸不肯与市却也有许多中国私商与之贸易郑芝龙刚出道时跟随的大海盗李旦便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李旦死了之后郑芝龙归顺明国荷兰国驻台湾总督便转而扶持刘香同郑芝龙为敌。

    郑芝龙疑惑道:“大人究是何意?莫非……”他只以为桓震有意霸占台湾虽说荷兰人是自己的对头可是桓震占去了台湾那也一样是阻断海上航路于自己并没半点好处立时便警觉起来。桓震笑道:“飞黄误会了。本抚职在辽东岂能插手闽事?”旋即放低声音道:“某便罢了飞黄兄难道从来不曾想过夺取台湾?”郑芝龙眼中露出一种光芒咬牙道:“做梦也想!”

    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便好办了。”替郑芝龙斟满茶水道:“倘若我助飞黄攻取台湾飞黄肯不肯对我辽东商船开放台湾港口贸易?行船厘金都凭飞黄略定。”

    郑芝龙怔了一怔心中盘算数个来回但觉桓震固然意在取利可是倘若真能如此自己也是赚到了大大便宜台湾每年来往的客船数以万计以每船纳千金计岁入又何止千万!蓦然一拍桌子只震得茶杯跳将起来茶水洒得满桌都是叫道:“一言为定!”旋又疑惑道:“可是大人为甚么要攻取台湾?”桓震摇头道:“我非仅为取台湾而已却是要赶走红毛国。台湾岛是转输南洋的要道凭什么白白给外人占据?”郑芝龙击掌叫道:“正是!但红毛国大船大炮并不亚于大人所产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能胜彼军?”

    桓震道:“我确有一个法子只怕飞黄兄不舍得耳。”郑芝龙笑道:“某本海上一亡命徒还有甚么不舍得?”桓震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阵。郑芝龙沉思良久摇头道:“此法损伤太大一时之间某却难从命请待熟思之。”桓震毫不在意道:“那也无妨。本抚此议出乎诚心飞黄兄从与不从但听自便。”郑芝龙道:“兹事体大须与同伙商议方可。”桓震笑道:“本该如此。但是兵贵神飞黄兄迟疑不断不免被红毛鬼抢去了先机。”

    他百般引诱郑芝龙心中已有所动只不过尚且以为刘香一时间不见得便能威胁自己倘若此刻就急着将自己与桓震绑在一艘船上往后事情但有变化未必能轻易脱身。他存了观望之心也就不急着同桓震撕破脸皮不再提起退股的事情。桓震明白他心志不坚若是给刘香大杀一阵或者便来求助倘若胜了几仗多半就要撇开自己。当下学一个刘备借荆州的法儿道:“本抚亦不瞒飞黄兄了。刻下辽东军饷泰半仰仗股利分红一旦尽退不免库中空虚。本抚身为一方大员不能坐视镇内缺饷除非别有利薮庶几不致饿死那才可将股份尽数还给飞黄。”郑芝龙何等聪明略一想便知道桓震所指是一旦取了台湾自己兑现承诺将台湾的港口开放给他贸易这样才肯归还郑氏股份。这等行径无疑是刘大耳朵取四川的把戏他郑芝龙却也不怕。此刻好好同桓震商议那是不愿与他对敌若是真逼到了那一步只消从此再也不给他分红便是却又有甚么难了?

    当下点头道:“好便是这么说。只是往后炮弹供给须得比前再加一成船炮多有损坏也望大人能与我更换。”桓震只要行缓兵之计一口答应下来。郑芝龙提起手来与桓震对击三掌。

    天色已经大亮桓震请郑芝龙观看岛上水军训练郑芝龙见识了明军战船的火力不由得啧啧称赞只觉论起水战技巧虽然比不过自己郑氏水军可是要说奋不顾身、一勇向前却都不逊分毫。一面心中暗暗模拟假使当真交起手来自己这边究竟有多大胜算。

    郑芝龙赶着回去桓震便就岛上现有的炮弹火药调拨了一些与他更亲自送他到码头上船。两人并肩立在船头郑芝龙指海面道:“阔海无边此真男儿功业所也!”桓震大声应道:“如此好海当与天下英雄竞逐之!”郑芝龙回望他良久忽然大笑道:“大人与旁的官儿却都不同。”桓震颇感好奇反问道:“不同在何处?”郑芝龙摇头道:“彼等一听见个‘海’字只有害怕恐惧毫无冒险进取之心人惰则弱弱则任人欺凌天下无不如此。海寇之祸与明同始焉能归罪我等?”桓震笑而不答但觉郑芝龙所持虽然是斯宾塞主义的歪理却也是这个乱世之中优胜劣汰的至理。

    打走郑芝龙桓震便回广宁去勾当正事。乡试也快举行辽东都司隶于山东但是考生入关往山东去参加考试多有不便是以从正德时候便定下规矩从京中派遣科部官两名赴辽主持乡试。至于武科原本是由抚、按、三司会考可是三司都设在山东境内是以向来辽东的武乡试便是巡抚、巡按御史一同作主。今年适逢庚午恰是乡试之期日子便在八月二十九。〔按明制规定乡试应该是在八月初九。我篡改了日期。〕

    赶回广宁时距离试官入院之期已经只有三日。京中派遣来的考官一是太常少卿解学龙另一个是给事中陈赞化也都已经在广宁等待巡抚。两个人名为同考其实却是面和心不和各打各的主意。解学龙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天启时候做到户科右给事中却被御史以“东林鹰犬”的罪名弹劾削籍等到崇祯即位以后才又起用。陈赞化却是温体仁的私人桓震曾与他见过数面人情却不甚厚。巡按御史胡德章前几天刚刚告病朝廷尚未批复他便已经整日躲在家里绝足不出解、陈两人见了几次都没能见到巡抚又总不回来急得只如锅上蚂蚁一般一听说桓震回来连忙一同到都察院来见。

    桓震却不在家傍晚一进城他便传来辽海道问他虎尾山一干移民安置如何工匠们居所何在有没有甚么缺乏不足。辽海道支支吾吾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桓震起怒来喝他退下自带了黄得功与七八名亲兵想了一想又叫上彭羽和梅之焕大家换了布衫一起出去私巡。彭羽脸孔太熟还特意戴了一顶草帽将帽檐低低压下来。

    虎尾山四百多人尽皆在广宁北十里多地的杨树铺开荒众人并不骑马一路步行过去沿途只见道旁田地仍旧板结荒芜丝毫也不像曾经开垦过的模样。此刻方当秋垦时分正好埋田肥土留待来年耕种。桓震皱皱眉头对彭羽道:“妙才的手下难道做惯了山大王已然不会拎锄头了?”彭羽脸色也甚难看去地里抓一把土用力捻了一捻显见非但不曾耕连浇也许久没有浇过了。

    恰好一人迎面匆匆走来彭羽瞧得清楚正是早先自己山寨的一个游卒当下对桓震说了。桓震想了一想自己与彭羽上去搭话恐怕会给认出来遂请梅之焕去探听一番其余人等却远远避开。

    梅之焕拦住那人叉手问道:“请问小哥此地何名?”那人瞧了梅之焕一眼只当他是过路行人当下答道:“杨树铺。”说着又要走路。梅之焕连忙叫住笑道:“小哥且慢。某是过路客商来这左近收买皮棉的但不知何以周围田土尽皆荒芜小哥若知其中原委可能见告一二?”那人叹一口气摇头道:“没有人种自然也就荒芜了。”这种回答几乎等于没有回答梅之焕自然不肯就此作罢又再追问下去。

    那人起了疑心反问道:“你问这些作甚?”梅之焕一时不知该当编个甚么理由瞒哄过去正没措辞间彭羽却从藏身之地跳了出来高声叫道:“褚麻子你还认得我么?”说着摘去了草帽。那人细细辨认又惊又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彭羽两腿大哭道:“大寨主你老可来了!小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桓震吃了一惊伸手拉他起来一同在路边寻个去处坐下问道:“你说活不下去那是为甚么?”褚麻子却不认得桓震只道是与彭羽同来之人说话也没顾忌破口骂道:“还不都是那贼厮鸟的甚么巡抚!”彭羽两眼一瞪就要呵斥桓震连忙使个眼色止住接着那人的话头道:“那巡抚怎地害你们?”褚麻子伸手在眼角抹了一把怒道:“当初说得天花乱坠将咱们骗来此地还说甚么人人都有地分分是分了却没一个人敢种!”

    梅之焕奇道:“那为甚么?”褚麻子哼了一声伸臂一划道:“杨树铺方圆总共数十里荒地尽多咱们给安顿在此原本以为这一下总算有了好日子只消熬过今冬明年便好过了没成想忽然横地里冒出一个甚么地主硬要说咱们开这荒地是他家里的非要咱们给他缴租不可。弟兄们许多受不了这口恶气都说宁可抛荒不种也不向那混账低头只有几家胆小怕事的不敢抵抗许了他每年五分租子。”桓震惊道:“五分?那还能剩下甚么?”褚麻子怒道:“便是甚么也剩不下这才要一走了之再重操旧业去。”说着指了一指肩头包袱。

    桓震只觉事态重大这一起人抛荒逃去倒还罢了倘若往后每一次移民屯田皆是如此下场那还屯个甚鸟?当下道:“还有多少人不曾走?已经走了的可有法子招他们回来?”褚麻子疑疑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是什么人管这则甚?”彭羽斥道:“再胡乱说话便割去你的舌头这一位便是巡抚大人难道你不认得?”

    褚麻子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跪倒口称死罪。桓震懒得管他死罪不死罪只问那霸占田产的究竟是甚么人。褚麻子道:“小人说了大人可千万别说是小人说的。”一指广宁方向道:“便是广宁城里最大的豪门富户姓宗从前广宁失陷的时候逃到了关内去后来恢复又跑了回来东指西划声称许多地方都是他家的田产。”桓震喃喃道:“宗?宗……”忽然想起问道:“与现任的指挥宗敬是甚么关系?”褚麻子唾了一口道:“甚么关系?便是那宗指挥的老子!”桓震啊地一声明白过来怪道辽海道不敢实言原来却是这么回事。褚麻子满怀希冀地瞧着桓震问道:“大人你能替咱们作主么?”梅之焕在旁冷笑道:“官官相卫自古理所当然。”

    桓震瞥他一眼笑道:“梅赞画此言却有些欠妥。”梅之焕冷笑不语。桓震自从任他为赞画以来受了他不少不阴不阳的闷气恰逢此时忽然起了一个捉弄他的念头当下忍住笑道:“既然如此本抚便将此事全权委梅赞画处置。”梅之焕愕然抬头桓震续道:“汝既居赞画军需之位乡农弃荒岂不干军需事?此议已决毋须多言。三日之内与本抚处断了报来。”说着站起身来对褚麻子道:“你回屯去转告各户且耐心等待至多三日本抚必给尔等一个交代。”说罢望广宁城方向扬长而去。黄得功急忙追上彭羽冲梅之焕一笑也赶了过去。

    这天晚上宗敬纠集了许多属员设宴要替他接风。桓震本不愿去想了一想倘若一口拒绝不免招他疑心还是去了之后设法逃席便是。饮了几杯便推说肚痛逃去并没人敢阻拦的。回到都察院后衙住处甫一进门便听温氏大声喝骂婢女道:“我把你这千人跨万人骑的贱妇本夫人是明媒正娶的三品命妇你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也敢在本夫人面前现眼么?”桓震心中奇怪推开房门进去只见一个婢女跪在地下温氏手中执了一根藤条雨点一般乱抽下来。

    桓震皱眉道:“有话好好说何必打人?”伸手夺过藤条丢在一边对那婢女道:“你下去罢自己寻账房支二分银子治伤。”那婢女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温氏冷哼道:“老爷专护着这种贱蹄子。”桓震不满道:“我叫你莫乱打人怎么又是护她了?难道下人便不是人么?都是父母养的出手便打你存心何忍?”温氏两手蒙脸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抱怨个不住。桓震给她哭得心烦夺门溜走忽然想起雪心初来此地不知道住得习惯不习惯衣服够不够穿当即去偏厢她的住处瞧瞧。

    哪知一进门却见她靠在床头呆见得桓震进来连忙将脸扭了过去。桓震笑道:“做什么不喜欢我来瞧你?那么我可走啦。”他本以为雪心只不过同他玩笑可是脚步已经走到门口却不见雪心叫住他不由大感奇怪。回身走到床边伸头过去瞧时吃了一惊但见她两眼哭得如同桃子一般又红又肿面上犹自挂有泪痕。连忙扳转她肩头温言问道:“怎么了?想家么?”这话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雪心哪里还有甚么家?摇头道:“我错了那么是水土不惯?”雪心连连摇头细声道:“没甚么。桓哥哥你快回去陪夫人罢。”说着将他连推带扯地赶了出去。

    桓震摸不着头脑起来抓抓后脑正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忽然听得方才挨揍那婢女在身后叫道:“老爷。”桓震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夫人为甚么打你?”那婢女两眼一红垂头道:“没甚么。”桓震疑心愈起怎么今日人人都在哭又是人人都“没甚么”?当下拦在她面前疾言厉色的道:“你若不说我便赶你出门。”那婢女哭了起来见桓震甚是坚定知道不说是不成的了当下怯怯的道:“小婢说了老爷千万别告诉夫人。”桓震不耐烦道:“快说快说!”

    却原来今日雪心在后衙住下桓震来不及好好替她安排便赶了出去办事雪心被褥等物一应皆无她不愿麻烦桓震分心便自己央求那小婢带她出去购买。那小婢心想夫人房中尚有闲置的铺盖当即取了一份过来。温氏知道之后便大脾气把她痛痛责打一顿。

    桓震愈听愈怒怪道方才听温氏大骂甚么千人跨、万人骑却原来是指桑骂槐。铁青着脸道:“你去歇息罢。这事不必对夫人提起。”越想怒火越旺一时只想一封休书将温氏赶了回去忍不住一脚踢在面前的一株树上。这一脚踢得自己甚痛却也冷静下来低头想了一回只觉此刻尚有仰赖温体仁处不能与他的女儿闹翻。可是如此下去雪心必然变作一个受气包难道自己把她留在身边不是为了好好照顾她却是要给她苦头吃的么?

    当下回去瞧她。雪心已经睡下听得桓震叫门又穿衣起身放他进来。桓震劈头道:“今日之事我已尽知。”愧然道:“是我对不住你。”雪心摇头道:“夫人生气是应当的。桓哥哥也没对不住我都是雪心不好不该在成婚之日逃走。”桓震拉着她在床边坐下踌躇半晌才开口道:“明日我帮你在城里别寻住处可好?”雪心连连摇头道:“如此岂不是不能每日瞧见桓哥哥了么?”旋觉自己这句话似乎有同温氏争宠的意味连忙分解道:“雪心不求旁的但愿每日清早能看着桓哥哥出门傍晚又能迎接桓哥哥回来那就够了。”她虽然只是女流之辈却也明白温体仁与桓震结亲两个人都是别有所图。桓哥哥心中并不喜欢温氏这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也知道桓震此刻随便得罪温体仁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让桓哥哥难做呢?说甚么要每天瞧着桓震那只不过是借口而已试想假若自己当真被金屋藏娇温氏又岂肯善罢甘休?与其让她寻温体仁诉苦告状害得桓震受累那还不如自己忍气吞声乖乖任凭她欺负好了。

    桓震还要坚持瞧见她眼中的恳求神色一颗心再也硬不起来。叹道:“随你喜欢好了。”只觉胸口窒闷已极忍不住伸臂揽住雪心。雪心身子一动似要挣脱桓震手臂收紧轻声道:“别怕陪我坐一坐桓哥哥甚么也不做。”雪心果然听话不再挣脱可是呼吸却愈来愈促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桓震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身子不舒服么?”雪心连连摇头转又低声道:“不知为甚么这几天晚上做梦总是梦见……梦见那时候……”桓震心中一痛放开了手站起身来道:“我还有公事这就先去了。你好好歇息。”双手握拳用力忍住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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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介绍: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沈。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 
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一个普通的现代人,不会炼铁,不会打仗,不会烧玻璃,他在明末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能做些什么呢?人定胜天,是一个崇高的目标,还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空明传烽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空明传烽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空明传烽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