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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易     空明传烽录txt下载     空明传烽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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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皇太极攻取古北口立刻越关而出进入蒙古境内行军已有四五日罗顺虽然受伤沉重可是有狄五味这大国手在也是一日比一日见好。此间皇太极不断令人探视嘘寒问暖若叫旁人看着确是极大的荣宠。饶是如此罗顺却无丝毫动心狄五味要来诊治他阻拦不了间或也与他说两句话;但若一旦狄五味离去他便两眼望天任谁前来搭话也不理睬。送来的饭食他看也不看一眼便倒在地下皇太极无法只好教人用漏斗给他灌饮马奶权且续命。

    然而这样总不是长久法子皇太极想来想去总得有人前去劝说才是。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范文程。他们同是汉人总有能说到一起去的话儿当下便传范文程来说了自己的意思。范文程不能推辞只好默然领受心下却没抱着半分希望。

    后金大军一面向漠北行军范文程却装作了狄五味的副手每日随着狄五味去罗顺的帐车之中为他换药洗伤。如是者过了几日估摸罗顺也对他渐渐熟悉起来便突然撇下狄五味自己前去。又过几日便开始与罗顺搭话。罗顺只当他是个小杂役加上狄五味多日不来他无人交谈也已经闷得慌渐渐同他说了几句。

    范文程暗自高兴谈着谈着便将话题引到归降一事上来。却又怕触怒罗顺不敢明言只在言语之间微微露出些艳羡之意说是大汗待人如此敬重客气除却当年范先生与后来的宁完我也就数罗顺了。

    罗顺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范文程言之再三终于将他搞得焦躁起来一拳击在车帐之上却是软绵绵地击了一个空。怒道:“哪怕他百般收买罗顺也不做那等没骨头之事爷爷早是该死的人还在乎甚么?今生不得机会便罢倘若得了机会非要将那鞑子食肉寝皮不可!”范文程早料他会如此全不惊讶恼怒叹息道:“罗爷这又是何必?大汗的耐心终究有限眼下尚以贵客相待若再僵持下去难免恼羞成怒……”罗顺截口道:“何必饶舌?我瞧你也不止是个药僮而已。不论你是何人今日这一番说话都是白饶罗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原当不起你家大汗这般心思。莫若给罗顺一个痛快也就是了何必尽来讨些没趣?你且回去禀知倘若罗顺今日便死那也罢了;如若留得命在定要取皇太极之头哪怕同就于木也是在所甘心。”

    范文程仍不死心左右他已怀疑了自己身份索性直言劝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范文程。明廷腐朽正如中空之木貌强而中干;我大金却如东升之日虽然目下势不能夺取中原但有朝一日这天下必为我所有那时再想归顺为时已晚。明主不能知人善用远贤臣诛良将亲奸佞用冗蠹文程祖上虽是明臣今日却侍奉大汗非为别个只是看透了明之将亡也。”罗顺大怒撑起身子来打去骂道:“俺把你这直娘贼!罗顺虽然粗鲁可也知道生为汉人死为汉鬼的道理你这投虏卖祖的狗混蛋有甚么脸面在这里津津乐道?”

    范文程冷笑道:“卖祖?我卖甚么祖?他明朝的皇帝将我范家抄家配分明是朱氏先对不住范氏范文程原本可以考科举谋功名却给姓朱的逼得在辽东那苦寒偏狭之地郁郁一生范文程何辜?范家后代却又何辜?”

    罗顺注目范文程良久漠然道:“罗爷是个老粗不懂得甚么科举功名。罗爷原也是广宁人氏只晓得每次满鞑子入寇都要烧杀抢掠多少人祖辈种地放羊妻儿过活得好好儿的却都给他们一刀杀死要么便虏了去作牛作马。罗爷命大逃进关里来从了军才保得一条残命。罗爷咽不下这口气去世上有一个满鞑子罗爷便杀一个若有两个时定斩一双。”

    范文程再絮絮劝说时罗顺已是闭上了眼睛再不理睬。他眼见无用便要起身离去忽然见罗顺口角流出两缕鲜血心里便是一沉急捏开来他嘴瞧时舌头已经短了半截连忙叫将起来唤狄五味来急救。一番手忙脚乱居然将血止住并无性命之虞。皇太极听说一面赞叹一面也觉此人无法纳为己用便要忍痛下令斩之以绝后患。便在这时撤军时候留在古北口去求和的使者终于送回了消息。

    原来皇太极攻破古北口之后并不敢丝毫迟滞即刻下令三军自北门出关经小十八盘、十八盘而北至小兴州向蒙古诸部调集粮秣旋又东向奔哈喇河套而去。临弃古北口之前他将宁完我与达海留了下来这一满一汉两员官是他平日信得过的此刻要他们留下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议和。此时此刻的皇太极已经没有侵明之前那种踌躇满志的打算了在他脑袋里惟一的念头就是求和自固。阿敏已经叛走他在八旗之中威望不亚于自己何况当年舒尔哈齐虽然瘐死可是旧部尚在倘若阿敏受了明廷招抚借助明廷之力自立为汗登高一呼未必便无影从者。阿敏一反其他几个大贝勒也有蠢动之状八旗表面上仍然强盛可是内里危机四伏北京一役自己手下两旗实力已经大受损伤禁不起这般折腾了。

    后金兵撤走与金国奇兵抵古北口仅仅是前后脚之遥。金国奇率兵急追一程不曾追上眼见皇太极已经出关远飏当下不敢再进只令三军回古北口、潮河所一带屯扎以待周延儒等人前来主持大局。宁完我与达海轻身来见金国奇不敢轻慢将他二人安顿好了。

    周延儒一到潮河所听说金使在此当下便要令人推出斩。桓震连忙劝阻说是且听他如何说法再斩不迟。连阿敏都可以容得何况是区区两个使者?周延儒勉强应允叫将宁完我等两人带来却又迫其照叩拜钦差之例行三跪九叩礼宁完我忍气吞声照他所说叩拜了达海却怒目而视迟迟不肯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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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延儒嘲笑道:“败军之将犹有节乎?”达海反唇相讥道:“女真人向来只跪天地、父母、英雄你哪个也不是凭甚么要我跪你?”周延儒不假思索的道:“钦差者代天子巡狩也天子如天何得不跪?”达海哈哈大笑道:“尔之天子尚且为我俘去何跪之言也?”周延儒给他捏中痛脚作色道:“吾不与尔等逞口舌之快现下是尔要向我求和败军之将尚且如此趾高气扬照本官看你我是没甚可谈的了。”说着便要唤人来将他二人斩了。

    宁完我连忙道:“野人不识教化天使恕罪。我国兵败乃是自取其辱与人无尤。”话锋一转道:“然我大金兵虽败而国尚存凡一国民即一兵也大金世代繁息子孙无穷兵亦无穷。倘我大汗尽一国之力与明相较长短未可知也。但圣人治国以忠恕为要大汗不欲穷竭民力逆天而行是以遣完我请两国罢兵从此边界安靖两国贸易有无人民各安耕织放牧岂不也是太平盛世?”

    桓震冷笑道:“尔小邦之人尚不及天朝一省之多谈甚么尽一国之力?你只知你能穷尽一国之力来侵夺我大明江山焉知我大明便不能穷尽一国之力卫护我江山?全天下汉人千千万万你杀得尽么?”宁完我呵呵笑道:“两国交兵以来互有胜负桓老大人心中尽知何必完我饶舌?”桓震给他一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所谓互有胜负不过是宁完我为了照顾他面子的遮饰之辞事实上明金交兵以来明朝是负多胜少虽然间或有些战斗取胜不过在大局上是节节败退还是广义恢复之后才渐有转机北京一战照朝廷中人的标准看非但不是完胜因为皇帝丢了更是大大的失败那也不用说了。

    定了定神满不在意的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议和了。本镇放你回去且教你大汗点兵来战大家搏一个你死我活便了。”说罢对周延儒使一个眼色两人拂袖便去。

    宁完我连忙闪身挡在桓震面前笑道:“大人心中想和完我尽知。不瞒大人说我小国战无余力也想求和。既然如此又何必玩那虚冗花样?大人有何条件不妨明说两国太平之日数万万生黎同感大人盛德。”

    桓震见他一顶高帽子扣将下来不由得暗自好笑心想金兵已然出关凭此刻辽军的实力是防守迎战有余追击进攻不足的议和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虽然并未完全达到自己大量消耗后金兵力的目标可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但若就此轻轻答应不免便没法子趁机勒索一把这等没便宜的事情可做不来。想了一想道:“周大人乃是正使你当问他。”这一个使团名义上是以周延儒为正使梁廷栋为副使的可是周延儒早知道了桓震同温体仁的关系对他说话不敢掉以轻心加上梁廷栋此人胆小怕事不论周桓二人说甚么他都唯唯诺诺是以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周延儒与桓震二人。

    周延儒明知桓震这是在甩包袱推卸责任皮笑肉不笑的瞧着桓震道:“延儒乃是文官向来不解边事这些事情还是桓大人来谈的好。”桓震心中暗骂怎么陷害袁崇焕的时候却又不见你说自己不解边事了?不过周延儒将这个皮球反踢回来却正合桓震的心意当下虚情假意的推让一番见周延儒仍是坚辞便顺水推舟的受了下来。

    桓震与两名金使开始谈判不久便现宁完我只是嘴上说得漂亮其实事事都要受达海的牵制没有达海点头他是甚么也不敢应允的。而达海此人又是一个极端的强硬派非但寸土不愿让出就连明军已经夺到了手的广义二州他也不肯放弃。四五日间谈崩了三次每次都是宁完我居中说合双方才又谈到了一起。这也是达海有恃无恐知道明军主要战力都在关内一来明军不敢轻易冒进在蒙古腹地作战二来就算大军真的给他追到了在一望无际毫无遮蔽的大草原上后金骑兵也是不惧怕任何人的。

    一来二去谈判陷入了僵局桓震不再要求后金非在两国疆界上退让不可但坚持要皇太极放弃汗位以八贝勒议政之制大家重新推举大汗若再选中了皇太极大明方面也就无话可说;同时要后金退出朝鲜不得再干预朝鲜内政这才肯与之议和。达海哪一条也不肯答应谈到急处桓震真想便一刀砍了此人可是顾虑大局又不敢砍。想来想去没了主意。

    这天正在房里闷忽然亲兵来报说李经纬求见。桓震大呼头痛前门之狼尚未打后门却又来了虎没法子人已寻上门来总不能不见只好教请进来。李经纬人尚未至笑声先到桓震素来知道他的这个恶习也不奇怪拍拍脸颊准备出去迎接。

    不料出得门去却教他大吃一惊原来面前站着的不光是李经纬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令他如同见了妖怪一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两个随从一高一矮高的身形魁梧卷高鼻便是文森特无疑;那矮的娇小玲珑虽然做了男装打扮桓震却一眼看出是个女子;非但是女子而且赫然竟是与自己有了婚约眼看便要成礼的周氏雪心。

    桓震一见雪心心中不由得一沉伸手拉她过来自己身边问道:“你怎么同他一起了?”雪心听他语声不善不明所以的道:“雪心给恶人掳票是这位李大爷救了我啦。他听说我是你……”她本想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脸一红竟没说得出来嗫嚅两声含糊道:“是你……是你……便说恰好要来见你叫我跟着同行。”桓震满心疑惑望了李经纬一眼。李经纬连忙弓身笑道:“桓大人可别疑心朋友妻不可戏小人虽然带同令眷同行一路上可是以礼相待就如关羽千里寻兄一般丝毫不敢有犯。倘说半句假话天教李家只生女儿不生儿子生下的女儿全去丽冬院做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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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要滔滔不绝地誓下去桓震已经不耐烦起来挥手道:“好了好了本官知道了。”瞧他两遍道:“我知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千里迢迢寻我何事?若还是为了福王而来本官早已下定决心此等大逆之事断断不为你无须再游说了。本官身体不适要安歇了。你们远道而来本该留宿无奈此地乃是军营诸多不便。由此向西南有一地名石匣营你二人不妨便趁天明赶去莫要误了宿头。”说着牵了雪心道:“我这里不好住且给你寻个官戚家里借宿。”

    李经纬嘻嘻一笑道:“大人怎地这般无情?咱们千里万里地给你将老婆送了来也不道一声谢端一碗茶便急着赶人离去咱们往日交情可没这么浅罢?”

    桓震皱眉道:“本官近日略染微恙……”话说了一半李经纬忽然打断道:“经纬颇通脉象且给大人观一观脉何如?”桓震更烦便要教人赶他却见他倏地伸手过来钳住了自己脉门用力一捏。

    他只觉手腕酸痛厉声道:“你要做甚?”李经纬放开他手皮笑肉不笑的道:“大人病情经纬已经尽知。”说着伸头伏在桓震耳边轻声道:“古有孙坚害玉玺病今有桓大人害太子病!”

    桓震大惊心想此事本是绝对的秘密他是怎么知道的?李经纬与福王有一腿莫非周奎除了拉拢自己之外还去找了福王?按理来说决不可能。福王要想僭位称帝太子是最大的障碍周奎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贸贸然送上门去找死。那么还能是谁?现下朝廷里明争暗斗的势力除了自己与福王就只剩下温体仁了。若说周奎靠上温体仁这棵大树那倒可以理解但李经纬明明是福王的人怎么温体仁的秘密勾当会被他知道?以温体仁此人的老谋深算走漏了风声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那么剩下的惟一一种解释就是李经纬与自己一样也是脚踏温体仁与老福王这两条船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不过他隐藏狐狸尾巴的本事可比自己好得太多直到如今自行说了出来一直不曾给看破。

    勉强重行让他入座正颜厉色的道:“事到如今本官便与你撕开了脸皮明说。我非力不能杀你实在是不愿杀你。”李经纬嬉笑道:“正是正是小人断断不敢有疑。”桓震怒道:“你不信么?”李经纬连忙起身蓦地跪了下来泥再三桓震见他这等模样不觉迷惑起来。虽然此人平日一副奴颜婢膝的德行可是皮肉底下生着的绝不是一具媚骨这一点桓震早已看透了。此刻见他这般猛拜自己不由得甚感诧异。

    李经纬一口气磕罢了十几个头这才道:“李某此来非为福王说项却是要告诉桓大人一件事情。桓大人要杀经纬待听过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再杀不迟。”桓震绝少见他如此正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道:“你说。”

    李经纬并不便答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缎子小包托在掌心道:“桓大人可还记得此物?”桓震疑疑惑惑的打开来看时却是一柄亮闪闪的匕。这匕他认得真切便是颜佩柔须臾不肯离身的那一柄。

    跳将起来大叫道:“你掳了她去?”李经纬见他双目尽赤、青筋暴突的样子也有几分害怕连忙摇手道:“经纬哪有那等本事?”雪心从旁插言道:“李爷将我从匪巢里救出来便是仰颜姊姊的消息。”李经纬点头道:“然也。颜小姐用此刀刺书与我教我某时往京西某地去李某依约而往便现周小姐倒卧路畔一座废屋之中。”

    桓震这才明白事情始末心中疑云不由又起:据雪心所说她是给绑匪掳去勒索温家钱财。甚么绑匪这般胆大包天竟敢惹到宗伯大人的头上去?退一步讲就算真有其事颜佩柔又是怎么知道难道她与那伙匪徒之间还有甚么关联?他们究竟是冲着温家去还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消息关系人命何等重要她为甚么不报给权势遮天的温尚书却要报给一个下九流的商人李经纬?

    李经纬似乎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笑道:“桓大人莫非心有疑惑么?老实说经纬也不能解此谜只知道这位颜小姐绝非寻常江湖女子要么身负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要么便是一个祸及苍生的阴谋。桓大人且自己小心了。经纬言尽于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桓震听他这一番话心中只觉好笑不已颜佩柔想来不过是颜佩韦的妹妹就算曾经入过甚么黑社会眼下也算洗白良民能有甚么祸及苍生的惊天阴谋?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了。细一想李经纬这般恐吓于他对自己实无半分好处他又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危这样做?

    虽然如此要他凭李经纬这等人的几句话便去疑心颜佩柔那还是办不到的。李经纬见他全然不信一味只是敷衍自己也觉没趣胡乱扯了几句便道:“桓大人若不想取经纬的性命经纬还要经营朱提生活便不敢打扰了。”桓震当下令人送他出去问得他近日都在河北一带贩卖皮毛这才一揖而别。

    文森特却不与李经纬同去他此来专为寻桓震说是照中国人的说法士人才学当货与帝王家福王份非正统在他手下难有出头之日日后若是造反不成难免受其连累不如报效朝廷换一个安身立命之地。桓震虽觉有理可是他提的条件不仅太过苛刻而且还教桓震大吃一惊。他要以铜底子弹的秘密换取桓震与郑家往来的一切底细从联络方式到曾供应郑家的武器弹药数目一概都要知道。

    这是桓震的死穴一旦泄漏出去必定给人弹劾得死无葬身之地如何能轻易告知别人?此事知之最详者莫过于李经纬文森特既有所闻并且拿来作为筹码与自己交换必定出于李经纬的指使。这一来交换秘密是假借以要挟自己却是真倘若当真照文森特所言给他安排了官缺那就等于让李经纬在自己身边楔下了一颗钉子;倘若一口拒绝李经纬便有可能将私通海外的事情捅上朝廷去。朝中必有福王爪牙到时候兴风作浪一番郑家天高皇帝远倒不见得如何自己可就倒了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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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进退两难桓震想了又想灵机一动道:“文先生产于泰西可通几何测量之法?”文森特点了点头。桓震笑道:“前者传教士利马窦携来之书经徐老大人协同翻译仍有许多不曾译出震忝为老大人门下眼看家师春秋已高体力衰迈不能荷此重负甚想助他毕此大功只可恨不通泰西语言如今天假文先生于我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便草书一封教他带了去寻徐光启说明缘由徐光启向以几何原本不曾全译为憾得此良机多半不会放过。桓震更极力撺掇劝他上奏朝廷成立译书局专译外国典籍备观一来叫中国人多了解些世界总是好的二来如此便叫文森特既不得闲又不能常在自己身边刺探却是一举两得。

    文森特眼珠转动几下似不愿意转念一想却又欣然应允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藏好。桓震微觉不对便想改口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恰当理由倒确实不好翻悔。好在译书局尚属无边之事到时候若有异状再想对策不迟。

    好容易折腾完一阵便安顿雪心住下。军旅之中严禁携带女眷按道理应当将她送回密云或是石匣营去。可是天色已经近黑北地盗贼颇多暗夜行路诸多不便是以只好明早再说。好在雪心来时便做男僮打扮倒也没人疑心。不料夜长梦多就在营中宿这一宵竟出了大事。

    他二人虽是未婚夫妻但究竟未行合卺之礼桓震不得不避嫌将房间让给雪心自己却去城东军营之中巡视。他挨寨慢慢巡查间或与士兵交谈几句见士气尚盛心中略感宽慰。只是不断有人询问袁崇焕的下落叫他又是心酸又是难堪不知如何回答。幸好黄杰始终跟随很是机灵数次帮他遮饰过去。阿敏来到此地已经数日桓震一直不曾与之会面这一次也是过门不入存心要晾他一晾。

    眼看快要天亮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分桓震巡罢了军营与黄杰漫步城中土街之上缓缓回官署去。忽然镗镗镗一阵锣起许多士兵手忙脚乱打了火把尽往官署方向奔去。桓震大奇顺手拉住一人喝问道:“无我将令尔等为何擅动?”那士兵头也不回的怒喝道:“桓大人遇刺还要你龟儿子甚么将令?”桓震大骇旋身拍拍在他面上打了两记喝道:“谁遇刺?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那兵这才举起火把熟视桓震见果然是主帅在此不由得大惊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小人正在值夜忽然闻得刁斗之声周大人急令人来报知说桓大人在指挥使衙门遇刺叫金副将领兵往衙门去助拿刺客怎么桓大人……”

    桓震不及与他废话一把将他推开拔步向衙署狂奔半道上夺了一个游击的战马一路加鞭顷刻之间便奔至指挥使衙门。他拍马直入但见后堂密密实实的围了许多人达海垂头丧气的给押在地下排开人群瞧时只见门缝中流出一滩血来。

    众人似乎已经知道桓震并未被害见他来到并无丝毫诧异反自动闪开一条道路放他进去。桓震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来翻身下马一步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前面仿佛是悬崖峭壁再走一步便要跌个粉身碎骨眼看距离房门只有数尺之遥却像悬隔千里万里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周延儒迎上前来摇头叹道:“尊阃何时前来咱们竟不知晓否则也可加派人手翼护……唉!”说着连连搓手叹息一脸沉痛之色。

    桓震眼前黑勉强冲他点了点头咬牙推开房门但见雪心倒卧血泊之中胸前衣服已经给人解开身旁还摆着一个药箱显是军医已经来诊治过了。周延儒从旁道:“达海这奸贼百里待他犹如上宾不加困锁他竟趁禁卫不慎溜了出来前来刺杀百里。黑夜中看不真切又不知百里竟尔出外竟然误刺了尊夫人。”桓震心知他们必是解了雪心衣服谋图救命才觉她是个女子这等时候也不好追究下去只微一咧嘴算作“知道了”俯身抱起雪心放在床上回身关了房门提起药箱来替她包扎。

    军医在后叫道:“桓大人令夫人命中要害已经身故了!”桓震恍若不闻只是细细替她上药包扎满心都是悔恨愧疚。她这年纪本应该做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每日针线女红等着长辈许配佳偶可是只因为当年救了自己一命却落得现今这般下场早知如此何如当日便任凭自己死了?该死的苟活至今不该死的却一命呜呼这世道还有天理么?罪魁祸本是达海但他此刻满心谴责自己竟然全忘记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关便是三日三夜。周延儒怕他有失教人数番探问送来饭食饮水他都不加理睬也不食用。黄杰一直领数十兵驻守门外

    到得第四天早晨房门竟然开启黄杰连忙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桓大人”。桓震嗯了一声劈头问道:“达海何在?”黄杰只道他要砍杀达海报仇犹豫道:“达海虽然十恶不赦终究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桓震硬生生的道:“带达海与宁完我来再去请周大人、梁大人以及各位侍郎、主事今日我要与虏议定和约。”说罢不顾而去。黄杰怔了半晌好容易惊觉连忙叫人分头去办。

    不多时宁完我、达海带到。周延儒等人也应约而来。达海昂挺胸的给亲兵推搡进来一见桓震先是一怔旋即冷笑道:“杀你不成是达海无能死无怨怼。”桓震理也不理只从怀中取出一迭纸片来掷在达海面前。达海凝立不动宁完我疑疑惑惑的捡起来瞧时却是一份和约的草本。细碎条文也不必说扼要的共有三条:一是明金疆界自今以后以三岔河为界以西属明以东属金;三岔河以东原有居住女真族人原迁徙者听其自便不愿迁徙者以大明人民相待;二是蒙古各部及朝鲜是否归顺明朝抑或仍依金国各听自便;三是明金约为兄弟之国十年之内互不相侵十年以后或兴或衰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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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完我看了但觉这份草约比先前温和许多三岔河西原本已经给明军控制大部后金再行死守并无意义;蒙古诸部与朝鲜已经归附不是明朝一句话就能拉得过去的再说倘若明朝真来拉拢与后金相比也是鞭长莫及;要说十年之内互不相侵正合了大汗稳住明朝动向肃清内部异己壮大自己实力的心思虽然十年有些太长但这个世道就是有能者说了算的到时自己难谅明朝也不能怎样。怕就怕在自己休养生息的数年之间辽东部队日渐精良到时候八旗未必仍是敌手了。

    想了一回偷眼瞧瞧达海见他向着自己微微眨眼当下心里有了底笑道:“桓大人此约果然十分有心无奈完我做不得主……”桓震打断他道:“那末甚人却做得主?”宁完我沉思片刻道:“除非遣人报知大汗由大汗裁夺。”桓震未置可否鼻中冷哼了一声。宁完我注目瞧他神色却如古树静水波澜不惊甚么也瞧不出来。

    良久桓震忽然道:“也罢便由得你去回报。”说罢转身离去。宁完我便写了书信照理这信送出之前须得经桓震亲自查验可是一连数日桓震窝在房中既不见客也不出巡宁完我百寻不得焦急难耐。营中对他监视似乎也骤然松弛下来本来自从达海行刺事件之后周延儒便加派人手看管他二人可是自打桓震提出这份和约原先总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的亲兵便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宁完我愈来愈奇终于买通了一个看守兵丁与他掉换衣服偷偷潜出去桓震住处打探消息。他本以为桓震新近丧妻仍在悲戚之中是以不肯见客不料伏在窗前一探之下竟然大出意料。桓震房间之中***通明挤得满满一屋子人大家七嘴八舌都在指着一张辽东大图议论纷纷。有几个是他战阵上见过的金国奇、张正朝还有许多他不认得的将领不过看服色盔甲都不是甚么泛泛之辈。桓震居中而坐对一人问道:“毛帅之兵到了何处?”那人上前躬身为礼昂然道:“谨遵桓帅钧令毛帅遣耿、尚两位大人各率四千精兵分五十余路乔装乡民而进已经在鞍山一带齐聚后方粮草源源运送只等一声号令便可突袭辽阳。”

    桓震拍掌道:“好!虏之精锐在外城中尽是老弱。我出其不意必能一鼓而下。”黄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拖住了议和的金使同皇太极数万大军我已教人赶去给皇太极送信就说大人诚心和谈但两国盟书必须要他画押请他暂且慢行等待我与宁、达二人磋磨。”桓震点头道:“好。”回头吩咐亲兵道:“宁完我但来寻我一概推病不见。”那亲兵诺诺答应。

    宁完我听了大吃一惊所谓毛帅想来必是皮岛的毛文龙了细瞧那自称毛文龙部下之人果然生得膀阔腰圆脸色黑红肌肤粗糙颇似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打的。可毛文龙这人向来桀骜不驯不服明廷管束怎么却肯听从桓震的命令?这其中的缘故宁完我来不及多想但毛文龙倘若真的秘兵屯集鞍山攻到辽阳也只要一日多功夫辽阳守军都是老弱之辈加上毫无防备一战之下必无胜算。辽阳一失就是没了根本更加断了大军回撤的后路那可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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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完我不由得想起上次恩格德尔的事情来。那回恩格德尔自桓震手里逃回说甚么明军已经同林丹勾结起来进攻辽沈当时还因为要不要相信这消息起了一场争执。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桓震的惑敌之计可是这一次呢?同样的计谋连用两次在宁完我想来桓震决没愚蠢到这等地步。难道真是给自己无意之中窥见了明军的动向?这么说现在桓震同自己慢慢磋磨甚至避而不见都是在拖延时间以便毛文龙从后包抄辽阳了。

    这可大大不得了宁完我偷偷溜回自己房中熄灯独坐手心后背都涔涔渗出冷汗。须得赶紧设法报知大汗才是可是怎么个报法?自己与达海孤身在此哪一个也脱身不得。明军的信使是决然不可能替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了看形势除非两国盟定否则桓震也决不会放他离去。想来想去宁完我终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

    次日两位金使一起求见桓总镇、周阁老。桓震先前仍是祭出推病**闭门不纳周延儒也推说事务繁忙不暇会晤。宁完我明知两人都在说谎忽地大声叫道:“桓大人你若肯见我今日盟约便可签字画押了!”话音未落只见房门豁然而开桓震一身戎装地跟在周延儒身后走了出来那周延儒也是全副朝服打扮显是早有预备。

    宁完我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扭头便走。达海尚不知道怎么回事瞪着眼叫道:“老宁你做甚么?”宁完我回身冲他使个眼色对着周、桓二人一躬到地谢道:“完我方才只为求见心切故此随口编造盟约还是要我大汗亲阅二位大人万勿见怪。”

    桓震微微一笑竟不理睬宁完我顾自对周延儒道:“周大人咱们临行时候宗伯交待甚么来?”周延儒会意道:“温老大人言道谈判必有磋磨长短尽可争之但若金使有意隐瞒便是毫无诚意可先斩后奏哪怕两国就此开战也是在所不惜。我大明堂堂天朝不能给菆尔小邦戏辱。”桓震颔道:“周大人记得清楚。”他两人一问一答全没将宁、达二人放在眼里。宁完我不由得又疑惑起来一时间只觉无所适从虽然皇太极给了他二人拟约定盟的权力可是此时此刻却不知道是用了好还是不用好。达海在一旁冲他连使眼色他也只做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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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延儒似乎已经瞧出甚么端倪走上前去将达海拉过一旁低声道:“本官有一句话不妨直言相告。”见达海点了点头这才续道:“今日之盟若定你尚有一线生机;若不能定宁完我自会给送回沈阳你却必死无疑。”达海瞪大了眼摇头道:“你们汉人讲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不信。”周延儒冷哼一声道:“汝之取死之道有二:汝与桓大人有杀妻之恨听闻这女子幼年便聘与桓大人伉俪之情甚笃你却一旦杀之此必死之一也;彼女方为朝中温尚书收为螟蛉佳期已定尚未合卺你此刻断其性命无疑便是断了桓大人的晋身之路你且自估量他能放过你么?”

    达海说不出话许久方道:“那怎么办?”周延儒笑道:“我早瞧出宁完我受你节制你不如抛开了他与大明定盟那时必然会送你去北京面见新君朝觐之后他便想寻隙杀你也没机会了。”达海甚觉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于是著名的古北口之盟就此一锤定音周延儒命人摆上香案祭享天地又遥拜北京方向之后周延儒、梁廷栋、达海以及其他随行明官依次在盟约上签字画押就算礼成了。自始至终并无一个人提及仍然身陷虏中的崇祯皇帝以及舍身从龙的一干文武官员。

    大事已毕周延儒便令即日开拔昼夜兼程赶回北京。长城一带防务桓震早已安排妥当辽军大部由金国奇带领顺永平一线出山海关撤回原防地自己直辖的一个营五千人仍随他回北京去。照道理讲虏难既平桓震作为边将该当径归汛地可是他藉口护送使臣又要跟着回京。周延儒不知出于甚么考量竟然一口应诺倒大出桓震意料之外。

    赶回北京已经是二月初一日。桓震亲自护送雪心的灵柩回温府当着温体仁之面抚棺大哭誓终身不娶。温体仁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不住责备自己保护不周致使雪心落入匪人手里更说无论雪心在与不在此生当以子婿视他永无变更。

    他离了温府第一桩事情却是搬家新宅是他自己出去租来的两进一厢地方甚是宽敞。桓家本无多少家具两个仆人一齐动手加上雇来的两个工人不过大半日便搬完了。桓震看看天色已黑当下打了雇工叫仆人自去安歇这才打开后门了一个暗号不多时后巷中抬过一顶轿子来顿在后门外。

    桓震舒一口气撩起轿帘低声道:“好了雪心此刻没人可以出来了!”轿中应声钻出一人竟是雪心无疑。桓震拍拍她肩笑道:“要你装死可真委屈了!”

    原来当日桓震将她独个儿留在房中雪心卧着寒衾冷枕听着北地厉风半夜不曾睡着。忽然听得窗外人声悉嗦跟着有人伸进刀子来撬门别闩不由得吓得灵魂出窍一颗心怦怦跳个不住。一眼瞧见木架上悬着桓震的一副盔甲灵机一动连忙跳下床将护心镜摘了下来贴在胸前她料想来人意在桓震倘若寻人不得不免别生事端是以藏好了护心镜之后仍钻回被窝去仰面躺着丝毫不敢做声。

    达海摸黑进来隐约只见床上有人决想不到竟然不是桓震当下估准了胸膛处猛力刺了几刀跟着仓皇而逃。总算雪心福大命大上苍护佑这几刀竟然都刺在护心镜上达海做贼心虚全没觉察落刀有异。

    饶是如此雪心仍是痛得险些晕去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她自不知行刺之人便是金使只道是甚么仇家对头派来的刺客当下灵机一动割开自己手腕放出血来用水调了泼得满地都是那模样便像刚杀死了一个人一般;跟着自己卧在门口静等有人来救。军医给她看伤现是个女子当即屏退了闲人两人独处房中。雪心趁机将事情始末一一相告要那军医助她演戏。

    桓震初进房间几乎给她吓死但将她抱到床上之后雪心突地冁然一笑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地。他那时已知是达海所为正要带雪心出去忽然心念一动想到要她装死加以利用这才安排下这么一个局。雪心早已由得力之人先行护送回京那所谓棺材自然也就是空的了。棺中桓震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书信明言要雪心装死的缘故以及往后的打算。

    他料以温体仁这等性格必然开棺验看果然不错天色将明时候温府便来了人自称先去桓家旧宅又一路追寻到这里来的。桓震暗暗咋舌黑夜之中能够查得如此清楚温体仁养活的爪牙可真不同一般。一面答应梳洗之后即去拜见这才将来使打走了。

    临出门前他又去雪心窗下隔着窗子看了她一眼。她大约也是累了躺在暖被中睡得甚熟。桓震不由得想起昨晚她对自己说的一番话来:“但求桓哥哥安然无事雪心就是做甚么傻事也无所谓。”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间唯有这个女子是自己决不能辜负的无关甚么男女情爱只是为人的道理叫他不得不这样。

    他本以为温体仁叫他去定是有关雪心之事没想到见了面竟然一字不提。温体仁一见他来亲自下阶相迎拉着他手道:“太子平安回归多赖贤婿之力老夫代社稷生民多谢了!”说着就是深深一躬。桓震这才想起自己前些时候上奏朝廷说与虏兵接战彼仓皇逃走将太子遗下被自己接回的。急忙跪下还礼连称不敢当。温体仁笑道:“功在社稷何必谦抑?”挥手一指道:“这些位大人们都是听说贤婿还朝特地来瞻仰贤婿风采的。”

    桓震顺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周围人等尽是朝中所谓温党者大多还是自己的上级更有本衙门的御史史褷、高捷等人不由得心里便是一沉。只是却不见周延儒不知因何未至。当下恭恭敬敬地上去参见了一遍温体仁这才道:“咱们今日都是自己人各位不妨说说如今朝廷大事可怎么好?”说罢深深叹了口气。桓震斜瞥他一眼见他虽然叹气却无丝毫忧戚之色显然自己心里早有了打算不由得暗暗一笑也不开口静听旁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却大都是主张扶立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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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想起在古北口与李经纬的一番谈话来太子不曾离京半步的底细福王想必已经尽知。他会不会抓住这一个把柄大做文章?按说太子乃是皇室正脉不论他离京不离都该继承大统;可是福王若以立长君为藉口起兵也不完全是师出无名。即如本朝英宗被也先掳去之时并非无子但于谦等人仍然力主策立其弟祁钰就是以英宗子见深年幼不足以当国难。

    正在出神忽听一人大声道:“诸公所言差矣!”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新任的礼部右侍郎王应熊在说话。此人天启间便在朝为官直做到了詹事桓震入朝时候他已经丁忧回家直到上月才奉诏复出为礼部右侍郎。是以桓震与他虽然同是川人交情却并不深厚限于数面之缘而已。应熊为人学识渊博才思敏捷性子却豨刻强很朝臣大多避而远之只有周、温二人引为心腹援以自助咸与亲善。温体仁见说话的是他当即挥手止住众人喧哗笑道:“非熊〔应熊字也〕有甚高见不妨说出来共商一二。”

    王应熊逊道:“不敢。应熊方才静听诸位大人议论各有长短但无非都是主张策立新君。”温体仁点头道:“似乎确是如此。但体仁以为此议并无不妥。”王应熊微微一笑道:“太子既是正统自有仰承大位之理不必复言。宗伯大人胸中想必已有成竹幼主冲龄如江陵秉政何?”江陵便是张居正。当年万历爷幼年践阼靠的就是辅张居正国势几于富强。居正自己也是权势倾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句话隐然是说倘若太子登基温体仁便有做张居正的机会了。

    温体仁知道他话中并无恶意忍不住捻须微笑。王应熊话头一转却道:“如此固能天从人愿但昭陵时无福王更无建虏宗伯可曾想过?”昭陵便是万历皇帝的老爹穆宗庄皇帝了他驾崩时候既没有留下势力格外强大的藩王也没有甚么紧迫的外患加上一帮德高望重的老臣扶保小翊钧登基可说无惊无险。如今形势却又不同有明一代以来从没有过福王这样气焰嚣张的藩王万历皇帝本打算废了太子改立常洵却给一班大臣拼死阻止于是便对福王大加封赠加上福王本人性子贪残多年刻聚下来竟有“洛阳富于大内”的说法。他会不会借此良机夺回原本便“属于”他的皇位谁也不敢说。

    温体仁何等聪明只要王应熊少加点破便明白其中深意。遂问道:“那么非熊之见却当如何?”王应熊笑道:“为今之计当尊太子监国。”桓震恍然大悟太子监国而不即位那对于温体仁掌握权力来说并无太大区别但既然是监国就是还承认崇祯的合法地位;既然老皇帝尚未死去也没被拉下马福王又凭甚么来抢夺国柄?

    温体仁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道:“固然有理可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王应熊微笑道:“章献肃明可鉴也。”章献肃明乃是宋朝真宗刘皇后的谥号。真宗晚年多病政事多断于刘后待到仁宗即位太后便与皇帝一同临朝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他说了这七个字便再不言语退在一旁去了。桓震细细琢磨崇祯当初企图出走临行之前怨怒周皇后将太子藏匿民间挥剑斩杀之幸而被太监救起不死但已经是一个废人还谈甚么垂帘听政?另外的袁妃田妃也早从驾北狩去了况且即便二妃还在有史以来也无妃子垂帘之理朝臣们断不可能答应。王应熊说这话却是甚么意思?

    一时间厅中一片沉寂桓震一来不愿在这时候做出头鸟二来确实也不知道王应熊的心思遂闭口不言静观情势。忽听自己的顶头上司、副都御史张捷道:“仆有一策请为宗伯密陈之。”说着用眼角扫了一眼在场诸人。众人知道这是要与温体仁密谈的意思张捷是温氏心腹哪怕不情愿也没法子当下纷纷告辞。温体仁也不挽留亲自送到门口却轻声在桓震耳边道:“贤坦先在偏厢暂候少刻老夫仍有话说。”便有一个仆佣上来引路。桓震点了点头无意中瞧见王应熊那边却也有一个家仆引着望后面去了。

    他心中一动便想寻机与他说上几句。好在两人竟是向一个方向去的桓震一待温仆送上茶来退去便同王应熊招呼起来有意无意露出些四川口音。王应熊果然大感兴趣论起籍贯来却是一在川西嘉定一在川中巴县。两人认了同乡说话瞬间亲近许多。桓震瞧他谈兴甚著当下觑空子转弯抹角的问他何以垂帘。

    王应熊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给桓震问得急了索性道:“少刻宗伯与张大人谈毕自有分晓百里何必急在一刻?”桓震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再问只好与他闲扯些巴中风土心中却是火烧火燎地等着温体仁遣人来请。

    不久果然有家仆来却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温体仁单请王侍郎到前面叙话请桓震再等片刻。温氏此举一般看来真是无礼之极桓震强忍着不敢作又坐回座位喝他的茶去了。一边暗想看来温体仁究竟还是不完全信任自己莫非自己做了甚么弄巧成拙的事情?

    又过一个多时辰看看日头将过申时桓震中饭尚且未吃早已经饿得腹中擂鼓如雷盼来盼去总算盼得温体仁亲自来到一进门便大声笑道:“屈劳百里久等了!若不嫌弃请与老夫同进薄膳何如?”桓震客套两句便也由得他拉着入席。席间温体仁半句不提日间与众人议论之事只是一味劝酒布菜搞得桓震心痒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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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温体仁忽然住杯不饮正颜厉色的道:“贤婿大大错了!”桓震吃了一惊酒杯脱手掉在桌上登时酒水淋漓。温体仁哈哈大笑道:“此刻有雷乎?竟失箸哉!”桓震讪笑两声仍不知他所指何事。

    温体仁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低声对他道:“百里安排下雪心诈死之意老夫已经尽知无非是要异己之人以为我翁婿反目为仇将来彼若有异动不免阴结百里为助如此则可以知己知彼然否?”桓震点了点头。其实他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此所谓对付异党不过是瞒骗温体仁的藉口真正的目的却在于日后温体仁垮台之时自己不致受他牵累。温体仁这等奸狡之人与他绑在一起岂不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么?

    温体仁见他点了头续道:“然则百里此议却是大大的错了。试想那文震孟之流自恃清高你先允为我婿既已不入彼等之眼如今仅以我女亡故反目便是翻复小人更为彼所不齿你还指望彼等有事与你商议么?”桓震默然温体仁所言并非全然无理单看上回在徐光启处张溥对他何等痛恨便知道这一帮老学究、老东林们是怎样唾弃自己了。想想如今的自己空怀济世之志却迫得要与温体仁为伍不知该当痛哭还是长叹。

    事已至此恐怕温体仁也是看出了他做墙头草的心思才来对他说这一番话的。不过他说的确有道理蝙蝠既做不得只有死心塌地的做兽了。忠臣易除奸佞难防自古以来理皆如是温体仁这老狐狸眼前究竟还不是自己斗得过的。

    当下痛心疾地认了一番罪温体仁知道他还有利用价值便也不为已甚温言抚慰一番就要他将雪心送回为二人择吉成婚。桓震见他又提起自己最头痛的事情当下寻些言语别开故意问起那张捷所献之计。温体仁得意道:“也没甚么了不起的无非李代桃僵而已。”

    桓震心里一动他们不会当真这么大胆罢?虽说皇后深居后宫可是总也有抛头露面的时候万一给人识破那就大事不妙。何况别人瞒得难道皇后娘家也瞒得过?

    温体仁方才自觉已经收服了桓震一时得意忘形漏出了这四个字立刻便觉后悔任凭桓震怎么再问只是闭紧了嘴巴不肯出声。这一席草草而散桓震回去之后即便趁夜将雪心送回了温府不提。

    次日朝会果然有大臣上表请太子监国周皇后垂帘。是时朝中老臣尚有文震孟、李标等人大都力持不可左都御史曹于汴反对尤力至与体仁当廷相争几于殴斗。体仁不能抗讪讪而退归使张捷、中书原抱奇等人交本劾于汴云于汴为钱谦益座主翼护谦益狼狈为奸且云于汴及韩爌并及尚书孙居相、侍郎程启南、府丞魏光绪朋奸党固目为“西党”以五人皆籍山西也。周延儒操纵阁议竟票拟令于汴自陈其罪于汴不能自辨遂谢官去。

    温体仁大为得计即擢张捷代于汴位而以桓震代张捷为左副都御史仍总镇锦州。于汴既去文震孟等人鉴其前车先后屈服但力持非先立辅政大臣不可。遂定议拥太子监国以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黄道周、徐光启辅政加震孟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政。另会推温体仁、徐光启、礼部尚书郑以伟入阁参机务补韩爌等缺。是时阁臣共有五人: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徐光启、郑以伟。五人之中周温本为一党文虽异之而羽翼不成光启笃信耶稣向不肯与人争斗郑以伟本以词臣晋身文章奥博而短于票拟自称“富于万卷窘于数行”有等于无。一个内阁几乎成了温家天下。

    二月十四黄道吉日周皇后坐凤辇垂香帘率领群臣祭告社稷祖宗并遥告当今拥立太子监国懿旨云仿嘉靖八年南巡例常朝于文华殿视事以太子幼以辅臣五人佐之军国机务悉听启行。

    二月十五五辅臣从太子见金议和使用玺于古北口盟约。

    同日桓震上疏言边事云我军胜虏者在火器而不如虏者亦在火器。所以胜者以火器之利所以不如者以火器之慢也。请大练火枪骑并市边取马。疏入准编练新军擢桓震为兵部右侍郎仍兼前职巡抚辽东全权行新军事。而市马之议则驳回不准。先袁崇焕下吏辽东经略之位虚悬言官议以兵部尚书孙承宗补疏入不报而论守山海关功加承宗太傅。承宗疏辞复益廽尚宝司丞赉蟒服、银币、羊酒。承宗闻而不自安不久连疏引疾。方半月而得请赐银币乘传归。这是后话了。

    是夜程本直夜访桓震说以辽东形势:祖大寿在辽东亲缘广植前以袁崇焕在故能安靖一方此时袁崇焕既去以桓震无根无底者焉能与之拮抗?故桓祖之并存也必每事掣肘不能为变世之治不若新起炉灶。桓震愈听愈觉有理然而也愈加奇怪不由得问道:“这话是你自己要来对我说还是受谁之托?”程本直微微一笑道:“受谁之托又有甚打紧?桓大人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真正为大明着想也就是了。”桓震一怔正在琢磨他话中深意却听程本直续道:“那人要我转告桓大人温体仁鹰豺之属一时不便拂逆然切莫入涅俱黑则天下人之幸也。”桓震问道:“先生说新起炉灶然当往何处而起?”程本直笑道:“凡有兵事处则可也。”说罢大笑而去。桓震觉其言之未尽急忙追出门外只见一乘马快鞭扬尘顷刻便不见了。

    第三卷完。下回请看卷四《明谟谐弼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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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雄兵归辽去外侮 顽童弄药炸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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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书说到皇太极以举国之力兴兵侵明范文程使反间计陷袁崇焕于藩篱之中。危难之时桓百里一肩挑起大任退强虏御外寇周旋于朝野各股势力之间。最后建虏终于逸去崇祯随之北狩温体仁等人藉口扶保太子监国暗窃国柄朝中虽有文震孟一干老臣但实力远不足以与温党相抗。事定论功桓震升秩一级擢为左副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巡抚辽东。

    这诏书一下桓震便觉出不对来按说自己出身既微声望又不甚著人脉更加比不上一班宿将骤然凌驾于祖、何诸将之上正是三岁之童怀金过市无非招摇引盗耳。说起来自己如今的情形倒与袁崇焕初任辽东有几分相似都是坐了直升飞机一般提拔上来。可是袁崇焕既有单骑巡边的壮举在先又继以宁锦大捷、恢复广义的战功在后更要紧的是范文程一条反间计固然将袁崇焕从帅位上拉了下来可是却也令他在辽东兵将心目中的威望已经无可动摇。

    眼下袁崇焕下落不明经略之位便是空的。自己以巡抚视辽事无疑就是整个辽东的军事主脑。辽兵辽将无论是不是拥护他的逢事总难免将他的举措与袁崇焕在时做个比较。所谓盛名在前这辽东的摊子不好收拾。何况还有祖大寿。程本直说得对祖大寿在辽军之中的亲戚加起来少也几百口人岂是轻易应付得来的?是以桓震得了任命之后丝毫也不迟误立刻又上一折请叙各入卫军将战功并赠恤殉国地方属员。这折子却没人说个不字因为入援的部队不光来自辽东一地大同、宣府、河南等处皆有兵来以身殉国的地方官也大有人在。这么许多人朝里总有些裙带关系哪怕是桓震不提多半也要有人提将出来。此刻这话给桓震抢先说了这些人还以为桓震在对他们卖好岂有不推波助澜之理?于是票拟下部议消息一经传出有门路的纷纷钻营没门路的便只好望洋兴叹。

    桓震不愿得罪辽东老将是以在温体仁面前力陈利害祖大寿、何可纲、赵率教等人封赠皆厚其中祖大寿擢镇守辽东总兵官赐银币等物有差并荫一子锦衣副千户一子百户。镇守辽东总兵官本是旧设驻在广宁。后来广宁失陷也就名存实亡了。此刻复设大半是因为广宁既复可以借以扬威;二来祖大寿已经是锦州总兵官再要晋爵可只有这个办法了。北京城破袁崇焕下落不知祖大寿心里早已有谱以后辽东再不是督师一人独大的格局。桓震巡抚辽东他心里本是不服的自以为战功资历样样过之只因为他做了温体仁的女婿便有这等沾光好事他姓祖的可不服。不久却听说桓震力主复设镇守辽东总兵官且以自己任之便又改观起来以为桓震虽然平步青云究竟靠的是裙带关系到底还是不敢得罪自己这等宿将。祖大寿以为桓震着意与他为善便也暂且收起刁难心思打算待桓震上任之后观其行止再作打算不迟。

    赵率教加太子太保以左都督移镇永平兼辖蓟镇八路。前蓟辽总督刘策被逮下狱该缺尚无人补赵率教移镇永平实际便是河北一带最高长官。从袁崇焕时候起蓟辽总督便不管辽东事务所以赵率教虽然升了一级与桓震却成了互不相辖。何可纲进右都督加太子少傅挂征辽前锋将军印辖宁远一卫。当年袁崇焕定辽东军制关外总兵虽然只辖宁远却以锦州隶之。这么一来何可纲便辖宁锦二卫。辽东三军皆赐牛酒其余诸将以下各有赏赐不等。

    桓震知道奖功罚怠是激励将士的法子此刻军心未稳罚不可过甚然奖却不可不厚。是以认真翻检了一遍职官名册检出有才能有军功的二十余人如曹文诏、黄杰、左良玉、曹变蛟之属都请以厚赐。黄杰年方二十便官加游击少年得志遂更名曰得功以记之。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加官晋爵有人无故得罪。有一个麻城人梅之焕少负材武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说起来还算桓震未曾谋面的同事。京师戒严梅之焕奉诏入卫不料将行之际西寇忽然来犯。之焕留兵击之于贺兰山连战连胜随即引军而东。哪知祸不单行军中悍卒王进才却又杀官叛乱西走兰州。之焕不得已先平其变复又整军东行。这一来便延误了时候等赶到京师敌兵早已经退得无影无踪莫说奖赐无分更被落职候勘。是时温体仁早已柄政想起当初与钱谦益党争之焕曾经上书右袒谦益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批了一个除名下都察院按问。

    都察院的建制以左、右都御史为尊左、右副都御史次之左、右佥都御史又次之下又有经历、司务、照磨等属。外官巡抚、总督地方者虽然多兼御史头衔但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其实并不是专门负责纠劾百官、辨明冤枉。照道理说虽然此时桓震尚未离京可是审讯梅之焕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只不过大家都知道桓某人乃是温体仁的私人这梅之焕又是宗伯大人亲自交下来的。办得重了于法无据恐怕落人口实;办得轻了宗伯怒可比甚么国法都来得可怕。索性一推六二五丢给桓震办去左右是他们翁婿自己家事旁人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桓震接了这案子却也着实头疼。他以为梅之焕是个人才不愿就此将他罢黜何况多个朋友总多条路自己根基尚浅却又何必寻人过不去?当下便起了替他开脱的念头。可是温体仁交办的事情要糊弄过去着实不易。这一下直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从徐光启处讨来个主意:将之焕削籍遣戍义州正在桓震属下。对温体仁却说此人心怀不满须得严加看管是以放在自己属地。温体仁还以为他忠心替自己着想丝毫不加怀疑便照准了。之焕这头上路那头桓震却又从这遣戍的事情上记起一个人来:便是当年一封书信将他荐在耿如杞幕下带他走进仕途的**星可不也是遣戍代州去的么?当下托人在兵部、刑部打听他下落不提。

    转瞬之间时候已经五月初六桓震藉口留京毕婚迟延了两个多月不曾赴任在京中四处打通关节交游官宦。温党中人个个巴结自不必说其余人等但非东林的也都不愿与他作对更有几个颇谈得来的内中有一个十分值得一提便是范景文。

    范景文是吴桥人出身官宦世家行事很有特立独行之风。当初魏奄柄政他虽为同乡却未尝一诣其门然而也并不党附东林自云“天地人才当为天地惜之。朝廷名器当为朝廷守之。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后来推病挂冠到崇祯初年又复出为太常北京戒严之时已经做到了河南巡抚。那时天下皆率兵勤王景文也带八千人入卫就驻在昌平军纪严明一无所犯。桓震军过昌平时还曾赖他供给粮饷。兵事既解景文擢兵部添注左侍郎来京陛见他却不愿阿附温党是以给闲挂了起来迟迟不得外任。

    桓震无意之中听得兵部属员闲谈说起此人心中便是一动当晚便备了礼物前去范氏客寓拜访。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进范宅迎面便撞着一人满面怒色奔将出来几乎抱个满怀。桓震闪身避过定睛瞧时却是张溥。他对张溥印象极为恶劣但道路偶遇也无恶语相向之理当下客客气气的同他招呼起来。张溥上回在徐光启处当面咒骂桓震一番当时虽然不知但徐光启是个温厚长者事后岂有不暗地告知之理?后来因为与后金议和之事张溥又纠集了一班公车起来上书盟约既成崇祯并未放还东林士人咸以为出于边将把持大呼朝纲将隳正在四处奔走谋罢周温二相重定辅政大臣。

    今日张溥便是前来游说范景文却给一颗软钉子碰了回去。范景文只说自己职微官轻唯以安靖地方为念朝廷中事非所预闻。张溥明知他是不愿意同东林搅在一起只好悻悻而去。他本已生了满腹闷气迎面又碰上桓震这个丧门星焉能给他好脸色看?冷不防一口痰唾飞来正击中桓震鼻梁。

    桓震心中大怒却不伸手拂拭只微微冷笑一声快步绕过张溥径入内堂。张溥眼见桓震对他视若不见那比奋拳相击更叫他感觉屈辱一时气得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寓主已经闭起大门只好骂两声国贼废然离去。

    范景文这些时候滞留京中耳朵里却也灌满了桓震桓百里的大名。闻他亲自来访却并不喜出望外、倒履相迎相反神色间却是淡淡的似乎桓震来与不来于他都没多大分别一般。桓震心想此人要么是当真到了范文正一般宠辱不惊的地步要么便是在那里装腔作势一面同他寒暄一番就势感慨道:“梦章兄功劳著于国家偏偏为小人所沮不能一展所长可恨可惜!”

    范景文哈哈一笑道:“昔日仆与人谈尝言‘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仆之是非公论也自有后世评说何必如东林辈汲汲于一时哉!”桓震一奇时人议论东林抬举者多非议者少范景文偏偏如此说话莫非是与东林中人有甚么过节?范景文不待问自行解释:“仆自入仕途以来自以为名节自励无愧于心东林诸人偏要网罗我为其党羽我不愿附之彼便诋我以小人之玷。方东林之行于世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

    桓震叹服不已暗想此人果然颇有意思难怪当时一群酸儒望桓震之名而远走他却肯坦然相晤毫无难色。他是河南巡抚而桓震方瞩目福王言语之间便着意打探福王在河南的经营情形。哪知道一问之下范景文慨然叹道:“豫有福邸而民不聊生矣!”桓震讶其说话大胆毫无顾忌当下请教究竟。

    范景文想了一想道:“民之所惧者唯扰而已而扰民之厉者莫如差役。国法钱粮有收户、解户、驿递有马户供应有行户都是自民间检择有力之家充之名曰大户。照理说大户该当以本地最富之家充任然富家往往也是官宦不但威势素著更兼关节易通上下打点之下便可轻易避役是以所检大户往往并非富民而是中产之户。此等人家地不过数十亩口不过十余人倘若善加养护当可小康传家;而有庸材劣官妄加劳役于其上是破其家也。自江陵行一条鞭法以来扰民少轻而至今十余年规制已紊承役之家仍须罄资津贴所以如此者全因为条鞭之法虽行而大户未尝革除也。河南一境凡避役者皆依托福王门下单此一项年耗钜万。赐田二万顷延连数十郡是国内又有国以庄客为军旅以幕僚为将军而俸禄供养皆出于农民国家之害莫大于此也!”

    桓震心中转了一个***掂量片刻只觉范氏对福王也是深有微词当下问道:“我闻福邸也起兵勤王兄以威武之师入卫一路上可曾略有所闻?”范景文愣了一愣反问道:“福王起兵了?”连连摇头道:“他敢么?诸王未奉皇命擅离封地有几个头也不够他砍!何况藩王护卫甲士全隶兵部岂有福王一旦兴兵而京中毫无所知之理!”桓震打个哈哈略过此题却又有意无意问他福王诸般劣迹。范景文大约巡抚河南的时候吃够了福王的苦头此刻遇着一个知音竹筒倒豆一般倾了出来桓震一面随声附和一面一一都记在心里。

    两人愈谈愈是投机范景文也不再是方才那般冷淡模样说道:“百里兄你道方才张溥来拜意在何人?”指着桓震道:“便在乎百里兄也!”桓震吃了一惊忙问他详细这才知道原来张溥召集了许多太学生要上本弹劾桓震。本入之前便来游说官员恰好说到范景文头上。范景文不欲参与东林之事加上当日在昌平与桓震会兵并不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是以婉言拒绝。好容易将张溥敷衍走了不想却见他与桓震在大门相遇桓震唾面自干倒显得东林没了风度。范景文也是个胸有大志之人叫他阿事温体仁虽办不到但宦游结交是官场中人人皆有之事没甚见不得人的。他见桓震气度颇大当时便起了结好之心是以才肯对他说这一番话。

    桓震既知东林有意于自己便不能视若不见但控制舆论不比玩枪弄炮论起逞口舌之利还是东林占了上风。不过这一回太学生一番闹腾非但没能将桓震怎样自己的脑人物反死伤了两三个。

    说起来这还是拜桓震前不久认下的师弟杨柳所赐前回书说过这个杨柳素日就以炼丹造药为乐自己炼出的火药几可与辽东火炮局所造之药相提并论。杨柳又喜木工常常手工雕琢一些百子木室贮以火药杂以铁屑引以药线点燃之后威力甚大。他从徐光启那里得知张溥等人聚会于某处青楼便在事前买通了老鸨偷偷潜入伏下数个百子药弹。太学生聚会之时他便躲在隔室觑室中人多时引燃了药线。

    其实当真给弹片炸着的太学生是一个也没有。只是药弹一炸响声惊天动地一班儒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惊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外奔去。杨柳却又会使坏教人搬来一个偌大立柜将两扇门片堵住了半边。大门开不完全一次只能容一人逃出。诸生唯恐逃得慢了拼命拥挤数人失足跌倒便给踩踏致伤甚或呕血。又有一人见状不妙自窗口一跃而下当场跌断一足。杨柳望着一片混乱场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谁也不曾瞧见这么一个人曾经出没。足有两个多时辰之后金吾卫方才姗姗来迟却连瞧热闹的也都找不见了。

    桓震知道此事当真是哭笑不得。他虽然不屑东林可是却更不屑用这等暗杀手段对付东林。何况这等事情若传出去大家都说姓桓的持身不正不能在东林面前自辩索性下此杀手那他可真的不用在朝中混了。幸好此次事情并没闹大金吾卫都督也是温体仁好友听说是东林遇袭只轻轻一笑便扔到一旁去了。当即叫了杨柳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先训斥警告一番跟着叫他将剩余的药弹尽数缴纳一个也不得留下。

    杨柳虽然满心不愿可是却知道桓震是是他的禄星得罪不起的。徐光启对他讲过多次京中难有他一展所长之处若要飞黄腾达立名于世还是得在桓震手下。当下黑着一张脸将余下的百子弹交了出来。

    桓震本以为他既喜好此道弄出的东西想必也有些道理岂知到手一瞧却只不过是寻常蜂窝木室之中填了火药而已。所用药粉也并不好若说可取之处唯有手工细致而已。看看毫无借鉴可言不由得叹息一声。

    杨柳在旁认真窥视桓震神情见他由希望而失望不由得冲口道:“这弹须着上药线才能点燃……”话说半截却觉正捅了马蜂窝桓震何许人也怎么不知道这点道理?挖空心思的要想出些事情来博桓震欢心。忽然灵机一动满脸希冀的道:“桓大人小人做了一种延时药引可以叫震天雷等物延后一刻方爆大人要不要瞧?”

    桓震听说有这东西倒是十分感兴趣便叫他拿来。杨柳如闻天籁匆匆奔去不一会匆匆奔回手里捧着一支长可尺许、径约二寸的铜管管底伸出三支长针不知做甚么用的。桓震见了这个类似水烟管的庞然大物着实吓了一跳惊道:“这……这是甚么?”

    杨柳挠挠后脑讪讪笑道:“便是小人所做的延时药引了。”说着将那铜管直直安放在地三支长针插入土里伸手拔去管侧一个塞子退到了一旁去顺手翻下沙漏。桓震注目凝视漏中流沙但见时候过了一刻有余铜管中伸出的一根药线果然自下烧了上来不由得大感惊讶当下用袖子垫着手掌拿起那铜管来细细端详。

    那管底已经烧得焦黑一片一股刺鼻的磷石味道。桓震眯起眼向管内望了一会很快将这东西的构造原理弄明白了。说穿了十分简单这铜管内中空心上开下闭管里贮满了水旁边管壁却开有一个侧孔。用前要在管中灌入火油油里放入磷药因为有油隔绝空气磷药便不燃烧;待到安置好了之后便将侧孔打开火油渐渐流尽磷与空气接触便起火来。药线却是先已从上口安放好的一直引到管底。磷石一着随即引燃了药线。

    桓震指着那铜管问道:“这……这药引非要做成这般大不可么?”杨柳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试过多次若再缩窄药线烧到一半便会熄灭。”桓震想了一想觉得大约是空气不足的缘故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办法可想。这么大而累赘的东西要拿来实战恐怕有些困难但世间一应明创造起初不都是笨头笨脑的么?杨柳见他沉吟良久试探着唤了几声。桓震猛醒过来笑道:“你莫要再在徐老大人家里做工了不如辞了来我这里罢。”

    杨柳正中下怀膝头装了滑轮一般扑通跪下连道了几声谢。桓震忽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微微苦笑几下叫他即刻回去收拾包袱搬过来不提。

    由此一节桓震却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中国人的创造才能不是没有只是向来都不能真正挥出来。因为工匠大多身份低贱又要背负各种徭役连温饱糊口都难更不必谈甚么埋头明了。即便有些心得也是囿于门户之见当作谋生的饭碗紧紧捧住再不肯给外人窥去半分一毫。那些传世的技艺之书如天工开物之类却往往是宋应星这等文人所作其中固然保留了许多所见所闻可是究竟不是自己亲手实践错漏在所难免。

    工匠负担沉重更严重压抑了中国手工业的展国家从工匠身上盘剥的税收远远不及任由他们制造取利从中获取的商业利润多。当然那是在这个国家鼓励商业扶植商业展的前提下才行的。往更大里说若是手工业与商业已经展到做工可以养家活口的地步那么陕西的农民也不会为了荒年歉收便揭竿造反了。

    然而要卸去工匠们身上乃至全中国人身上背负的沉重包袱谈何容易!偌大一个国家的运转经常是牵一则动全身暂且不谈以桓震目下的能力能不能下一道促商令就算真的办到了凭如今全国道路壅塞、泥途险阻的状况又有多少人能够撇家舍业奔走经商?这样的商业展起来国家能从中得到多少回报?反过来说若是没有经营商业、物资流通的必要也就无须建造四通八达的道路这笔钱朝廷既不肯出更出不起桓震自己当然也没这个资本。要叫地方豪强捐资铺路那必须让他们看到好处才行这些人多已经良田千顷仆役成群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哪里还想出外受那奔波牟利之苦?没有商业手工业便是一句废话:劳动产品永远都是变成了商品之后才有价值。要想富先修路但是修路必须有钱才行这一个口号式的二元悖论一直在桓震头脑中盘旋不去迫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没有甚么治国经世之才。

    这一夜便在反复的噩梦与梦醒之中度过梦里尽是些奇怪景象一忽儿见有斑斓猛兽来追逐自己一忽儿自己却又变成了斑斓猛兽去噬别人。睡睡醒醒不觉已经到了早朝时分不免叹一口气爬起来梳洗出门。他上早朝向来乘马黄得功持火把随行在后一来早朝时候天尚未光须得帮他照亮二来桓震入朝时候也可以替他看马。

    这一日清晨马头方拐过槐树胡同蓦地斜刺里窜出一个黑影伏在马前厉声大呼道:“冤枉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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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议经济廷扬遭缧绁 识人才百里辨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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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连人带马吃了一骇多亏他的坐骑乃是骑熟了的军马平时惯听枪炮喊杀之声并不在乎这么一叫好歹不曾惊得失了缰。勒住马头伸手要过火把就着亮光看去地下伏了一团白霎霎的物事细细再认却是一个素服女子手中捧了状纸大呼冤枉。

    桓震也没多想跳下马来接了状子展开来粗粗浏览又将她盘问了一番。原来这妇人娘家姓秦嫁与沈氏为妇已经数哉。夫君廷扬乃是国子诸生性好谈论经济时常对同学声称胸中所学若用之于家可以富一家;用之于郡可以富一郡;用之于国可以富一国。他不是说说而已自入国子以来便不断向朝中递送本章言其经济之策。不知是志大才疏还是曲高和寡总之他的那一套从来便没人肯赏识半分后来也就渐渐地灰了心。前些天太子监国廷扬说是气象更新要再作一番冯妇当即上了一本疏去。

    谁知道不上倒好这一上可坏了大事前几日数个如狼似虎的公差闯入家中不由分说捉住沈廷扬捆了便走。秦氏哪里晓得相公在外惹了甚么事端回来直吓得屎尿齐流。后来赔上自己家中饲养的鸡狗百般哀求之下那公差才肯吐露沈廷扬妄议朝政诽谤大臣已经给打下东厂按问了。秦氏头长见识短一时间没了主意。却又不忍心看着丈夫受苦不知怎地想出了一个主意央一个粗通文墨的写一块告牌挂在胸前却去寻市集人多眼杂处立了说是但有能人救出丈夫情愿以自己身子相酬。

    立了大半日便有一人来教她何时在何处伺候但见有贵官骑马而过便狂奔而出喊冤。秦氏疑疑惑惑的应了要与那人约定倘若冤枉得雪如何兑现以身相许的承诺那人却大笑而去多瞧她一眼也不肯了。秦氏不敢怠慢急忙央人写定状纸照那人所言在槐树胡同口敬候大驾。前两日原本都等到了桓震只是桓震样貌既无贵官气度仆从也不如云两次秦氏都没敢认。后来趁着白天看定过了第三日这才拦路喊冤。

    桓震只觉十分怪异自己方搬新家不久是甚么人指使她来寻自己?这由头左右想不出也就罢了只是这沈廷扬议的是甚么朝政诽谤的是若个大臣竟然严重到落进了东厂手里倒教他十分好奇。当下打黄杰护送她回家去了。

    早朝散罢桓震便去打探消息。东厂太监王德化原本曾是魏忠贤手下的一个小监忠贤败后几受牵连多赖桓震荫护得脱崇祯北狩一下子带去了一大批太监王德化便给提拔起来填补空缺。他对桓震甚是感恩戴德听桓震问起沈廷扬来只道二人有甚亲故也不管桓震一力替自己开脱说并不认得此人当下笑嘻嘻地令人将沈廷扬唤了出来亲自安排一间净室给二人谈话。

    桓震哭笑不得也只好由得他去。注目瞧那沈廷扬时却是一个年不满三十的儒生生得细细高高白面微须虽然衣着破烂污秽不堪两眼却有神采甚是精干的模样。他给人莫名其妙地带了进来居然并不惊恐骇怕只是目露疑惑之色一瞬不瞬地瞧着桓震。桓震心里一动索性做出一副倨傲嘴脸来自顾自地品那王德化沏来的上好龙井似乎全没将沈廷扬放在眼里又似乎特地将他唤来便是叫他看自己喝茶一般。

    一壶水喝完桓震咂一咂嘴斜了沈廷扬一眼伸手指指茶壶。沈廷扬微微一愣随即会意一言不地提起茶壶出门去了回来时已经换了一壶新茶。他替桓震斟满一杯又退了下去静立不语。桓震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将一壶水又喝个罄尽沈廷扬照例再去续来。如是者有五一个下午几乎过去了。桓震一面奋力喝茶一面偷眼观看廷扬神情但见他不单毫无厌倦之色并且也无丝毫媚颜卑膝始终是殷勤而不低贱自重而不自持。

    眼看太阳就快落山桓震的肚子也喝得涨鼓鼓的了想想试探也够了当下点示意沈廷扬坐在对面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这奏本是你自己所作不曾倩人捉刀?”沈廷扬好似受了甚么侮辱一般当即脸红起来结结巴巴的道:“自……自然是!剽……剽窃文……钞君……君子不屑!”他磕磕巴巴好容易说完一句话桓震已经满脸失望神色起身便要离去。沈廷扬见状也急起来拦在桓震面前张大了口却是一个字也迸不出。

    桓震看过他的奏本主要是议开海禁、复海运有些议论正与桓震自己当年曾为崇祯所做的策论不谋而合至于甚么影射甚么诽谤纯属捕风捉影。当时深觉此人是个知己倘若再是个商人之才不妨便替他游说朝廷促成此事。可没想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是一个结巴买卖人最是讲究伶牙俐齿试想天下哪有结巴经商的道理?失望固然是深为失望可惜也十分可惜但也只好扫兴而归了。虽然如此桓震已经打定主意要设法替他开脱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加上孔方兄大显神威料也不难办成。

    这些他却不欲多说只摇头道:“你说话若不夹舌本来当真是济世之才。”说着微一点头绕过了沈廷扬出门径去。沈廷扬在他身后大叫道:“你……你是何……何人?”桓震这才想起来时已经换了便服心想告诉他也无妨当下顺口道:“兵部桓百里是也!”

    次日乃是与温体仁约定的纳采吉期原本品官纳采之先须得具祝版、告家庙桓震想来想去自己父母于今不知何在要告祖先却也无从告起索性冲西南方向连磕了九个头算是告过了庙。两人之婚周延儒为宾媒人却是温体仁请的便是张捷。纳采的事情全是他们去搞桓震是无须参与的。本来纳采纳吉这等事情早就该办只是桓震无父无母男家主婚之人迟迟不能决定这才拖延至今。桓震回京之后便央了徐光启徐光启时方入阁虽然不甚喜温体仁却不愿与同殿之臣搞得太僵于是欣然从命。纳采过后便是纳吉一番忙碌自不必提。约定了亲迎之期却是六月初一。

    眼看吉期将近终身大事就要了断桓震心里却无半分欣喜总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来回盘旋。他心思繁杂也就无心再去管沈廷扬的事情只嘱托了几位东厂、刑部、锦衣卫中的朋友凡此人案子到手万望给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眼下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朝廷中的红人旁人巴结尚来不及干么要去顶撞?沈廷扬在东厂走了几个来回再没受半点刑枷稀里糊涂又给放了出来。

    回家问起秦氏才知道事情由来那秦氏只顾得告状竟连桓震姓甚名谁、官居几品也未搞清幸亏他自报家门否则真是一团糊涂账说不清楚了。沈廷扬一面感激夫人为自己不惜舍身一面打听了一下桓震的官声、为人竟是捧上天的也有贬下地的也有。他琢磨了半日居然买上四色蜜饯径自撞上门来求见了。

    门房自然不肯给他进来沈廷扬也不与他致气只笑嘻嘻地和他谈天。谈了半晌告辞离去走过几条巷子取出一把蜜饯来引诱一个顽童去桓家后墙根拉一泡屎。此等事情本是顽童喜为况且美食当前立时兴高采烈地奔去拉罢又兴高采烈地奔回来领了一捧蜜饯去。桓家厨娘出后门倒泔水见了当即铲去;沈廷扬在旁窥见又去教唆顽童拉上一泡。如是者二三厨娘气急败坏起来料定有人捣鬼当下唤门房来后门暗伏要捉那人。桓家只有这么两个仆佣厨娘身为女流不敢犯险是以将门房唤了来。这一来前门便虚沈廷扬瞧得清楚蹑手蹑脚掩了进来。

    桓震正在自己书房读书蓦然见一人鬼魅般立在面前不由得吓了一跳就要唤门房来责备。沈廷扬连忙笑着说明缘由桓震好容易听他结结巴巴叙说完毕不由得哑然失笑与他同去后门瞧时门房还撅着屁股伏在那里等着捉太岁头上拉屎的犯人呢。

    沈廷扬道:“学……学生此……此来……”说了几句自觉没法子说得清楚索性自怀中取出一束纸来双手呈上。桓震接过看时却是许多手稿篇篇都是经时济用之文。大略浏览一番点头道:“我收下了。可是你既患口吃之疾想入仕途恐怕不易。胸有才学而不能见用你有甚么打算?”沈廷扬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又从怀中取出一纸。上书唐人李贺的两句五言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桓震知道这诗的下面两句乃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古人以为非凡之物皆上应星宿房星为天马主车驾。房星明则王者明。沈廷扬这是自比非凡杰出之才未遇明主良马不用瘦骨犹带铜声。

    桓震心中暗叹此人确是人才可惜患下这种暗疾恐怕今生难以出头了。想了一想道:“手稿本官慢慢看完。你若能除却这口吃的毛病日后一展所长尽在本官身上。”说着便教送客。沈廷扬两眼炯炯放光伸出手来。桓震会意与他双掌连击三下算作两人定了盟约。

    哪知道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桓震当即下定了决心莫说此人是个结巴哪怕是聋子瞎子也都要搞到手为自己所用。当时诸生喜谈经济者比比皆是然大家往往都以议论边事、赋税、劝农、吏治为好绝少有如沈廷扬这般力主养商致富的。经济学桓震懂得不多可是却也知道农业国家是不能适应历史展的。眼看全球已经离海洋时代越来越近中国还停留在大6农业之中固步自封那怎么行?

    不过重商的议论在当时是给人唾弃的从商鞅奖励耕战到汉武算船告缗历代皇帝大多以困辱商人为乐但有谈论理财者多被目为聚敛聚敛乃是民生大忌谁敢犯这种天条?因此便如叶适所言君子避理财之名而小人执理财之权。而商人也往往妄自菲薄以为自己不配干预国家大事只知一味依附巴结朝廷命官。沈廷扬却说圣人说过有教无类工商既属四民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做人?官府垄断工商简直就是剥夺天下百姓的器用对自己既没好处又叫百姓活得更加艰难何不放任工匠制作、商人经营从中抽取轻税?江淮的布匹丝缎茶叶瓷器要运往陕西、甘肃的确路途遥远千难万险可是倘若出海运往天津差不多只要半个月工夫。再从天津转运朝鲜、日本那不是一条生财之道么?南洋贸易已经基本为郑芝龙垄断要想取利只有入股参本没法子新辟航路独专其利。何况近年来郑氏也日渐不满自己的家族生意中掺杂外人股本屡次派人来与桓震商议宁可花钱买回桓震的股份。桓震哪肯轻易放弃就如刘备借荆州一般一推二推直推脱到了如今。

    桓震知道明代的造船技术支持这样的航线是绝对没问题的。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甚或是一个隐患不知沈廷扬是否想过倒值得考他一考。当下请沈廷扬来问道:“此一航路之立肯綮何在你可能一一道与本官?”沈廷扬沉思片刻道:“要之有三:一曰开海禁朝廷不禁民间贸易并以官力出租船只水手便其航海;二曰除匠籍不以工匠为贱户仍以官银借贷准其取利;三……”〔注:廷扬结巴的毛病并不曾好只是我总写省略号甚累看的人也累。所以请自行想像结巴是怎么说话〕他说到这里一时迟疑不再向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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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温阁老调虎去敌羽 徐子先辩驳陈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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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打破沙锅问道:“第三是甚么?”沈廷扬沉思片刻似乎心中权衡利弊终于咬了咬牙道:“三曰革东江。”桓震未置可否拍拍他肩头道:“今日劳你大驾走一趟本官要问之话已经问毕沈世兄可以回去了。”沈廷扬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可是又不便缠着桓震只好惴惴然告辞离去心里一面不住琢磨这个御史大人会不会如朝廷里旁的大人们一般栽自己一个妄议朝政诬谤官员的罪名?

    桓震送走沈廷扬一个人深坐椅中久久深思不动。沈廷扬所谓的东江也就是指毛文龙。那毛文龙本来是一个都司当年朝鲜有事他奉命往援兵至辽东逗留不进不久辽东失陷他便循海道逃了回来。那时辽东经略还是熊廷弼巡抚却是王化贞两人之间心病颇多向来不和。毛文龙偷袭镇江立了些许战功却只报给王化贞知道于是乎化贞以毛氏为私人援之以为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设军镇皮岛如内地。皮岛位于登、莱之间海中北方海面八十里即抵后金界东北角则紧邻朝鲜是一个海上的咽喉之地。

    文龙既得此地广招商贾贩易禁物名为济援朝鲜实则剽掠商船无事则鬻参贩布为业有事则虚言瞒诓中朝开镇九年有余不曾收复寸土反倒肥了毛文龙与他一班干儿干孙的腰包。

    东江每岁耗费国家饷银数十万却屡吃败仗一直以来朝中多有非议天启年间也曾经有王化贞的对头参他那时的辅来宗道是个好好先生想了个明升暗降的法子要调毛文龙入腹里来任职却给他婉言推辞了。是时王化贞气焰方盛来宗道不愿得罪于人也就不了了之。袁崇焕用事辽东之初便留意过东江事态数次想要办了毛文龙。桓震知道杀毛是后来崇祯疑心袁崇焕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以一直想尽办法不令两人冲突加上广义战后即刻便生了后金越边入侵之事袁崇焕面对接二连三的战事始终不曾腾得出手毛文龙也就安稳至今。

    眼下桓震抚辽毛文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指望他感于国家大义给自己三言两语说得欣然拜服那是做梦。可是毛文龙经营东江已近十载十年来广植亲缘光是军中干儿子干孙子便收了好几百一旦冒冒失失将他诛除难保这些干儿干孙不会心有不甘起来闹事。倘若以袁崇焕的战功、威名或许能弹压得住凭桓震的能力却不敢保证不出乱子眼下的辽东已经禁不起折腾了。若用软法子办他将他升迁入朝皮岛乃是财源之地中国与朝鲜的民间走私贸易几乎都在毛文龙掌握之中每年收取的过路费便以巨万计他又岂肯弃了实利去升一个有名无实的官?

    沈廷扬瞧出了东江的问题这叫桓震很是高兴身为国子监生而如此留意边事实属难得之至。可是他又能有甚么办法?

    他坐在那里苦思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门房老齐进来唤了他好几声才将他叫得还魂却原来是温体仁遣人下帖邀他过府用晚膳。桓震叹口气心想多半是自己替沈廷扬四处打点传到了姓温的耳朵里去这一趟不走是不成的了。当下叫老齐准备了一份礼物提着往温府去。

    温府门房早已经认熟了桓震一见他来也不用等候通传直接将他请了进去。酒过三巡温体仁若无其事的道:“说起来真是笑话老夫将女儿也许给了贤婿却一直不曾问过贤婿是哪里人氏?”桓震如坠雾中自己是嘉定州人这在当初问聘纳吉之时肯定都是提过的温体仁装聋作哑却是甚么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下官是四川嘉定州威远人。”温体仁笑道:“原来如此。那老夫却有一事不明。”忽然疾言厉色的道:“你与那沈廷扬既非同乡又非同寅为甚么要替他开脱?”

    桓震吃了一吓背后冷汗如雨总算他临急智生连忙跪了下来脱口道:“下官知罪下官是收了沈家的东西只是其中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岳父大人明鉴!”温体仁哼了一声道:“甚么苦衷?”桓震脑中急转道:“下官任边数载素来不曾克扣钱饷单凭那点菲薄俸禄多几个家仆都养不起家中只雇了一个厨娘一个老仆。眼看婚事临近手头无钱操持下官怕堕了岳父大人的体面正在四处设法恰好那沈廷扬的妻子拿出家传的一幅画来说是价值连城愿意送与下官下官一时猪油蒙心想卖了那画换些银子来办喜事这才做下这等混事请岳父大人责罚!”

    他这一番谎话掰起来似模似样温体仁竟也信了八分。桓震偷眼瞧他神色转和当即大大吹捧他为官清廉又将自己痛痛责骂一番。不料温体仁哈哈大笑道:“贤婿何必如此?咱们官场当中打滚的人又有哪个能免脱授受之嫌?”环指着厅中陈设道:“你以为凭老夫的俸禄便能置办如许家私么?”笑容一收压低声音道:“只是事情须办得干净利落似你这般四处招呼岂不是昭告天下我桓震收了别人钱财在替他跑腿办事么?本朝惩治贪墨极严难道你就不怕剥皮实草?”桓震一时愣住讪讪然应了几声。

    温体仁端起酒杯道:“其实那沈廷扬所议之事老夫倒也觉得不错。”桓震只怕自己耳朵生错了地方忍不住伸手用力拧了一下只觉大痛无比竟不是在大梦。温体仁呵呵笑道:“这又有甚奇怪?开海有益国家老夫岂有阻挠之理?”他下面所说一番大道理多是从沈廷扬奏折之中抄来桓震一壁听着一壁疑心起温体仁来。他究竟是个甚么人?满朝文武禁海尚且不及唯恐一旦开海倭寇蜂拥而入怎么温体仁却极力赞成起来?他从开海之中难不成还能得到甚么好处?若说是钱财眼下金银财宝对温体仁来说恐怕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瞧起来这姓温的也不像是一个敛财为好的守财奴若说是别的又是甚么呢?

    桓震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它总之至少温体仁是支持开海的暂时来说这就够了。温体仁大谈一通开海之利话锋一转却道:“可是那沈生年轻老夫料他办不得此事。何况此人太爱张扬方为诸生便诋攻大臣倘若当真授以权柄那还得了么?”桓震唯唯应了几声只听温体仁道:“此任须得交由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去担方可堵住攸攸之口。贤婿老夫心中有一人选你瞧徐子先如何?”

    桓震心中一震徐光启?忽然之间他似乎明白温体仁的用意眼下辅政五大臣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徐光启、郑以伟五人之中郑以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倘若以主持开海为名将徐光启放为封疆大吏文震孟便成孤家寡人文老先生风节有余而心计不足决然斗不过温体仁的。只是贸然开海是犯了本朝大忌为一个徐光启而赌上被整个士人集团群起而攻的危险温体仁这着棋未免走得太臭了些全不似自己了解的那个老狐狸温体仁了。难道还有旁的甚么?

    不过既然温体仁主动说出这话自己也没甚么理由反对当下大加赞许又将他好好吹捧了一番。温体仁很是喜欢便要他传话给沈廷扬教他去游说徐光启上本奏请。桓震回去叫了沈廷扬来也不提温体仁之事只说自己位望不够要引荐他认识几位老臣以为臂助。沈廷扬欣然答应于是两人约好了次日一同去拜徐光启不提。

    次日清晨桓震上朝回来正要更衣出门却听外面人声嘈杂急出去瞧时却是一伙男女拥了进来。为一个却是认得的便是温体仁家一个姓钱的帐房先生。那钱先生见桓震出来一招手身后十来人呼啦一下尽数跪了下来。桓震吓了一跳急问道:“怎么回事?”钱先生笑道:“家主知道桓大人家中乏人使用是以叫小人前来听候使唤连同这五男五女”说着伸手指指身后道:“都是家主平日得意的仆佣一并送与大人。”桓震忙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烦劳你带这几位尊仆回去上复温大人就说下官安于贫贱不消这许多人服侍。”他推言过惯了穷日子其实却是不敢要温家的人。谁知道这是不是温体仁在自己身边安插下的探子?

    钱先生面露难色道:“桓大人万勿如此!小人临出门之时家主已经将我等的聘书、身契尽数焚毁现下就是回去也不是温家之人了若是桓大人不肯收留我等那小人只好去三清观卖字糊口这些人也只好逃荒要饭去了。”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一味推脱过甚反而引得温体仁疑心那就更加不妙。不如索性留下他们至多以后处处小心多在衙门少回自家也就是了。问那钱先生大名却原来叫做延开。桓震念了两遍蓦然想到钱延开岂不就是见钱眼开么?忍不住会心一笑。钱延开不知他笑些甚么也陪着干笑了几声。除钱延开之外温体仁送来的还有五个仆人五个丫头。好在刚换了大宅子给他们住下的地方还是有的。桓震赶着出去便叫老齐带他们去偏院安顿自己牵马便走。经过一人身边时候只觉那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不由得回头迎着他目光瞧去这一瞧不打紧桓震心里便是一动:此人似曾相识!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他策马缓行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来难道是去温家的时候曾经撞面?

    他先去会沈廷扬跟着两人一起往南堂去见徐光启。这日是礼拜之期徐光启必去南堂桓震也觉去那里相谈要好过直接登门拜访是以昨日便叫人知会过龙华民拜托他借个地方。到了南堂龙华民已经做罢弥撒见桓、沈两人来到指指偏厢道:“徐老大人已经在那里等候我来带各位去。”桓震一笑致谢由得他带着两人进了一间静室。龙华民走到门口便退了回去。

    出乎他意料之外静室之中除了徐光启之外还有另外一人便是文森特•;桑迪亚那。桓震还没来得及同徐光启招呼文森特已经飞奔上来一把抱住桓震大叫道:“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过去是我错了真正对不住!”桓震给他的熊抱箍得透不过气拼命挣脱开来抚着胸口道:“你说甚么?”徐光启笑道:“百里莫要意外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待老夫细细道来。”文森特摇手道:“徐不要我要自己告诉桓我对不起他。”说着便拉桓震坐下口沫横飞地说将起来。

    桓震愈听愈是心惊愈听愈是恐惧心中的一个疑团也愈来愈大。原来当日文森特与自己初次相逢说是在海上遇了海盗那海盗便是郑芝龙的船队。带文森特出海的老船长往来中国航线也有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如此利害的船队不过几炮便打漏了他们旗舰的船板跟着整个船队都给俘虏过去。文森特侥幸跳海逃脱誓查明海盗底细替恩人报仇。他四处浪荡人家瞧他容貌奇特不来欺负已经是好的哪里还肯透露消息给他?直到遇见李经纬得他收做随从一直一无所获。

    李经纬听他描述便一口咬定那海盗定是郑芝龙更告诉他郑芝龙不过是无知盗匪真正的幕后主谋乃是桓震而郑芝龙用来打死老船长的火炮也是桓震所供所以他要报仇该当去找桓震这个正主儿。文森特听了他的话便将桓震当做了仇家后来事事听李经纬安排但凡李经纬说是不利于桓震之事要他去做他想也不想一概照办。

    但那日在古北口军营文森特单身求官却并非出于李经纬授意。当日桓震以为他是给李经纬派来卧底其实却是因了李经纬光说不做虽然总是将他差来差去声称某事不利于桓震某事可以削除桓震爪牙可是结果往往一无所得。文森特性子急躁等不下去不顾李经纬再三劝阻决定佯作投奔桓震寻机将他杀死。不料桓震却将他弄到徐光启身边搞甚么译书局文森特一开始本不愿答应后来灵机一动想到以自己一人之力至多杀死桓震一个也就罢了;倘若慢慢搜集他勾结海盗的证据说不定能请求朝廷连郑芝龙一起剿灭这般报仇岂不更加干净?他想得甚好却不知道郑芝龙已经是朝廷命官于中国的官场更是全无所知单凭一腔热血懵头懵脑地撞了来。

    徐光启阅历何等丰富不几日便瞧出了他身上破绽再三追问之下文森特终于包埋不住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徐光启听说桓震竟然干出这等事情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大大替他担心。须知朝廷叫他在觉华岛制造火炮是要他用以对付鞑子可不是拿来货卖取利的。如此欺君至少也是个砍头的罪名。联想到近一两年来辽东兵增而饷不增许久不曾伸手向朝廷要钱更加有八分信了文森特所说之话。

    恰好此时桓震约他见面说要引荐一个叫做沈廷扬的徐光启也知道此事始末心思一转便料定桓震是要帮助沈廷扬主张开海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与文森特的说法相互抵牾起来?开海之后民间自行贸易取利就是遵从国家律法郑芝龙便不能随意抢掠财物、专擅海道桓震若是真与郑芝龙勾结这么一来不是断了自己财路?他将这个道理与文森特分说明白文森特想了半天也道他所说有理自觉一直以来给李经纬蒙骗错将满腔仇恨放在桓震身上很是对他不住是以定要跟徐光启来见桓震亲口向他赔礼道歉。

    桓震脸上略略烧幸好胡须浓密倒瞧不出脸色。想了一想道:“桑迪亚那先生你不必向我道歉。要道歉的是桓某人才对以往你所疑心全是事实桓某人敢作敢当。”对徐光启一揖到地道:“当年辽东度支日窘袁督请内帑陛下坚持不允更有罗雀掘鼠之语切责。辽东兵士不能吃着雀儿老鼠去打鞑子桓震做这等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徐老大人要参要劾桓震并无二话。”转头问文森特道:“倘若你西班牙给葡萄牙日日侵逼眼看就要打进国内你身为一方诸侯偏没钱养兵你又当如何?”文森特给他问得脸色赤红张口无言。

    徐光启长叹一声道:“老夫也明白辽东的苦处。只是私卖军器终究是欺君之罪……”桓震听他话风松动心中暗喜接口道:“正是。下官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日迫于无奈此刻木已成舟没法子抽身了。何况辽东军饷还要仰赖此事供给下官哪怕自己抄家灭族也不愿看着一众军士饿着肚子去与鞑子搏命。”指着沈廷扬道:“今日带此人来见老大人便是想要弥补昔日过失。试想倘若海禁一开国用富足又何须仰仗郑芝龙?”

    他本以为徐光启既是基督徒多半不会反对开海没成想此话一出徐光启断然拍案道:“不可!”喘了口气徐徐道:“百里你听老夫说。国初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寸板不许下海。后来海禁渐弛百多年来倭寇骚扰沿海为祸深远最烈时有一村尽屠者。当年戚、俞二位将军好容易平定祸患至今倭人仍不死心时时在我东南探扰倘若骤开海禁岂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桓震早想到他可能会有这种说法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朝野大多数士人的想法:倭寇是由开海招来倘若永远将海禁维持下去那就不会有倭寇也不会有旁的甚么寇来捣乱。沈廷扬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口道:“晚生祖籍崇明曾听前辈老人言道当年倭寇最烈之时寇中却有七八成是中国之人。就是晚生所在的村中当时便有许多男子因为耕田难以糊口私造小船下海谋生官府却目其为匪派兵剿杀。彼为存性命便去投奔倭寇甚至充当向导引倭入海。是倭寇之中倭人不过十之一二而已。”桓震接口道:“不错。与其一味雍堵不如行疏导之法。鲧禹之鉴可知也。”徐光启摇头道:“你说这些老夫不是未曾想过。只是开海当真可以取利令得国帑称足么?”桓震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自然可以。”

    徐光启微微一笑反问道:“开海贸易必要有贸易之物有贸易之人。寻常百姓耕种糊口尚难有多少闲暇农余去制作那些虚糜玩物?远洋海船并非易办小康之家也不易筹措富商大贾贸易得利则买田出佃收租自乐有几个肯拿钱出来购置海船冒那海上风险?眼下说开海容易倘若开海之后并无几人闻风响应海上来去船只几无中国之商人全是倭国之海寇那又如何是好?虽说万历一战之后倭人元气大伤可是沿海骚扰从没中断难道你要令寻常商船去与倭船抗衡么?”

    桓震默然徐光启提的这些问题非但确有道理并且一个个都是自己不能拍胸脯保证的。他不知道开海之后能有多少人响应也不知道是否真能从中得到巨大利益他只知道中国再这么封闭下去总有一天要给世界丢在后面。资本主义能不能展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甚至于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看到那一天;哪怕赔钱也好怎样也好他只是想给中国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走出大6走向海洋的机会。在以往的历史当中中国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机会只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悄悄地溜走了。

    他不知道对徐光启讲这些他能不能听得明白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至少在眼下徐光启是自己实现开海的唯一希望所以不论用甚么手段也好一定得说服他。沉思片刻答道:“下官曾经拜读过老大人的《甘薯疏》除却番薯之外尚有马铃薯、玉米等物倘若南北引种不知能不能以一人之田赡养两人甚或三人?”徐光启愣了一愣拈须道:“若真能处处引种约莫两人尚可。只是水土天候各地不同未必处处皆可种甘薯。”桓震又道:“若是朝廷制造大船以官员主持出海准许小民携带货物贩卖所得官府百中抽一大户亦可以银两参股借与官府作本年底分取红利。大人以为是否有百姓乐从?”徐光启手指叩击桌面沉思道:“百一之税甚低或者可行。”桓震续道:“郑芝龙船上火炮全是由我供给既然他能来往大明与倭国之间而不惧海寇我辽东的海船自然也可以。至于倭寇倭人也非生来便是寇贼我一面严饬海防令彼毫无可乘之机一面准许贸易令彼可以正当往来取利则倭寇自然化为倭商不足为虑也。”

    徐光启仍是摇头道:“严饬海防?本朝海防废弛已久整饬起来谈何容易。以昔日戚家军之力也只不过是倭攻何处我防何处犹如水龙一般只往火头处奔走罢了。何况整顿耗资必巨以如今之朝廷岂有财力支持这等大事?”绕来绕去又绕到了钱的问题上。没钱甚么也做不成然而靠一个农业国家的税收积累眼下已经是快要连兵都养不起了有甚么余地去搞这些不急之务?桓震一时间头大如斗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废然坐下垂头不语。

    沈廷扬一直听两人来往驳诘只觉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曾想到或者未曾深思的。不觉后悔起来不该冒冒失失地上了个本惹出这一番事来。

    桓震眼见今日已经无望便要带沈廷扬告辞。徐光启却叫住他道:“百里你须明白老夫非为与你作对只是国家大事不可异想天开所谓牵一毫而动全身不得不考虑周详。拗相公往事可追你要晓得老夫的苦心才好啊。”桓震心中一热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拗相公便是王安石他少怀壮志有朝一日大权在手立刻一意革新丝毫听不进旁人劝谏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拗相公。王安石最后终于搞得自己众叛亲离革新之策也几乎全部废弃。

    他明白徐光启是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就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而言自己这个现代人并不比他们高明出多少唯一的优势就在于他知道甚么是历史的趋势甚么是不得不走的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旁人全是傻瓜就拿徐光启来说他懂得的治政之道已经足够桓震学个十年八年离了这样的人桓震这个“聪明”的现代来客是甚么也做不成的。单凭一人之力改变整个天下那不过是梦里才会有的好事。要改革就要懂得周旋不论在哪朝哪代总有一些身负治国之才却又同改革者政见不同之人譬如王安石面对的司马光又譬如自己面对的徐光启。在司马光面前王安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那么自己呢?

四回 王嘉胤袭破黄甫川 姜思睿备陈三大弊

    桓震别了徐光启方回兵部衙门便接到陕西紧急战报流寇王嘉胤陷黄甫川、清水二营次日陷府谷县眼下正在围困孤山堡。榆林道白贻清一面遣兵击之一面层层上奏延绥巡抚洪承畴知道这是大事不敢怠慢即刻飞报朝廷。桓震明朝亡于李自成这是每个现代人都知道的常识。李自成作乱是出于饥荒这个桓震约略也了解些。可是陕西的农民军究竟起于何时目下又展到了何等地步他就犹如夜半入深山两眼漆黑、一无所知了。过去数年间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辽东与袁崇焕身上加上农民军并没成甚么大气候他身为一个辽东总兵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断向朝廷上书指斥陕西官员瞒匪不报、欺骗朝廷要求崇祯皇帝核查治理。至于皇帝究竟治是不治理是不理就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

    他明白倘若放任陕西糜烂哪怕辽东给自己经营得再好最后明朝也摆脱不了灭亡的命运。不是亡于李自成也会亡于旁人。明亡不亡桓震并不关心但是眼下自己好容易渐渐在朝廷之中立住了脚刚刚有能力在辽东实行小范围的改革李自成一来这一切都要化为泡影。何况李自成的政权并不是一个有远见的政权桓震对它向无好感更不必说听其取得天下而置之不理了。

    想想此刻的三边总督应当是杨鹤此人曾在都察院任职是以桓震虽未真正与他共事素日却常听一班同僚议论说杨修龄为人有清望而不知兵倘若以一大将之材独任三边戎政而以杨鹤专理民事可收奇效但若叫杨无山擎节钺、专征伐那可难为了他。去年京师戒严之时听说延绥、甘肃兵也曾入卫只是走到半道便因为缺粮少饷纷纷逃了回去逃兵不敢回归本卫大多数就流入贼中是以贼势益张时人多归责杨鹤。

    是时督抚多好隐瞒边事阁臣们高居朝堂对三边戎政大多不甚了了一味听凭边臣大言或剿或抚全无主见疆场则剿抚乖方庙堂则赏罚不当弄得贼势日张官军来则伪降官军去而复叛。这一回的战报还是洪承畴跳过杨鹤越级奏上来的。洪承畴疏中并言年初王嘉胤掠延安、庆阳鹤匿不奏而与陕抚刘广生各遣材官持牌四出招贼贼魁黄虎、小红娘、一丈青、龙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给牌免死安置延绥河西。然贼降叛不常其众焚杀淫掠如故罹毒益甚。百姓吞声有司承抚臣意莫敢告诉而寇患成矣。

    桓震阅罢知道此事一旦奏出杨鹤必然获谴朝廷对待陕西叛乱以抚为主的政策也很可能变动。他明白这事不是自己瞒得的当即上复本兵梁廷栋问他该当如何是好。梁廷栋向来胆小怕事将一本奏折捧在手里看来看去一只手捏住胡须捋个不住。憋了半晌好容易迸出一句:送阁票拟罢!桓震大失所望仍不死心想了一想道:“日前给事中陈良训、陶崇道上言指大人廷栋数月前一监司耳倏而为巡抚、总督、本兵受国士之遇而无国士之报大人莫不是忘了?”

    梁廷栋面色青哼了一声。这他又怎么会忘记?非但陈陶二人还有工部主事李逢申弹劾他虚名媚上以及其它许多附和之人梁廷栋都一一刻在心里。只不过陶崇道指斥之事也并非空穴来风去年十月间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参政只是碰上了遵化失陷、巡抚王元雅自杀殉国这等机遇这才给提拔起来此后数次奏对都甚得帝心不数月间直升到兵部尚书的位子。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做一个兵部尚书你道是容易之事么?京师虽然解严然而羽书旁午摞起来足能压死一匹好马日日剖决已经耗尽了梁廷栋的全部心力加上还有一帮看不过他青云直上的谏臣在旁指手画脚叫他怎么能不事事小心谨慎渐渐变得胆小如鼠?其实说穿了做官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只消奉承得皇帝开心上司满意便等于有了护身符至于旁的大可以置而不论。

    洪承畴参杨鹤剿抚失当他并非不知该当如何处置。只是目下朝廷中温体仁一头独大倘若自己贸然奏报上去不合温阁老的心意难免在温体仁心中留下一处芥蒂往后再想混下去可不那么容易了。不如索性直接叫温体仁去做主反正朝廷是他家朝廷休咎臧否都让他自己承当去自己乐得做个听风虫儿逍遥尚书。

    正没措置处间忽然都察院一个司务来寻悄悄对他说左都御史张大人请他回都院衙门去有事商议。桓震不明所以按说他只是加御史衔并不应该真正过问都察院事务平日也从不到都察院办公不知张捷突然唤他去有甚么贵事?

    满心疑惑地赶了去张捷正在堂上批阅文书见得他来略略客气几句便给他一本奏折看。桓震依言接过来细读却是本衙门一个监察御史姜思睿的奏本。张捷在旁道:“此本到我手中便给截了下来。特地叫你来讨个主意明日该当封送还是就此驳回?”照都察院惯例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奏本都要先交都御史过目才上奏朝廷由皇帝裁断或直接批复或交部议处或付阁票拟。眼下太子监国年龄幼小周后虽然垂帘毕竟是个妇人是以一应奏折大都是内阁处断的。所谓封送那就是将这奏折原封不动地交给温体仁等阁老学士们否则张捷亦可行使主官之权以无据无实为由予以驳回。

    都院监察御史有一百一十人之多桓震并不个个认得。这姜思睿更是连名字也不曾听过请教张捷时才知他是万历间户科给事中姜应麟从子。姜应麟桓震却有印象他曾听老臣们议论万历掌故知道当年万历宠爱皇子常洵屡要废长立幼第一个上疏抗言的就是姜应麟。自此言者蜂起咸执“立储自有长幼”之旨责信于帝。姜应麟却在一众太监煽风点火之下给万历贬去大同广昌做了个典史。

    再看那姜思睿的奏本却是历陈天下三大弊:曰加派病民曰邮传过削曰搜剔务精。崇祯即位以来年年都有辽饷、练饷诸般名目加于百姓头上并且愈加愈多愈加愈重直弄得加无可加小家小户为了完赋缴税常常弄得家破人亡。就是这般仍然国用日绌去年五月间便有一个兵科给事刘懋出个主意教崇祯皇帝裁撤驿递说是每岁可省金钱数十余万。崇祯恨不得钻入钱眼里去一听说每年凭空多出几十万便不会有人来打自己内帑的主意立刻欣然乐从大刀阔斧地裁起驿员来直将嘉靖年间核定的五字五十一条裁至了十二款。

    姜思睿疏言秦、晋士瘠无田可耕其民饶膂力贫无赖者藉水6舟车奔走自给至是遂无所得食。秦中迭饥斗米千钱民不聊生草根树皮剥削殆尽。祖宗设立驿站所以笼络强有力之人使之肩挑背负耗其精力销其岁月糊其口腹使不敢为非原有妙用;天启末年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环武台内官海内驿骚加以冒滥驿困实始于此。但只须汰其冒滥足矣何至刻意裁削驱贫民而为盗乎!

    张捷见桓震读罢伸手要回奏折问道:“百里你道此人如何?”桓震不明他话中含义反问了一句:“甚么如何?”张捷微微一笑道:“宗伯有意笼络此人以为己用捷却觉其桀骜难驯是以日前与宗伯颇有争执。恰才此疏落入我手我若驳回为宗伯所知必触宗伯之怒;若不驳此疏一入是为天下生事耳于捷自身亦无半点好处捷左思右想两下为难是以请百里来讨个主意。”

    桓震大奇心想这等事情怎么问起我来?不论职位高下还是人情练达张捷都在自己之上更可以说是温体仁的心腹智囊。怎么忽然之间变得畏畏尾事事要寻自己商议?他直觉其中必有蹊跷竟不敢随口乱说心下盘算了片刻这才道:“辽练加派攸关兵食震不敢胡言愿大人询之于本兵必有灼见。”张捷似乎颇为失望又道:“那便烦劳百里代本官问一问梁大人的意思。”桓震更如坠五里雾中全摸不着头脑。张捷与温体仁之间究竟出了甚么问题?自己倘若贸贸然搅和进去很可能变成一只替死鬼这种浑水不趟的好。当下虚言应承转身直奔温体仁府上。

    温体仁听他将事情始末一一叙毕笑道:“先璧真是多心老夫不过随口一说他竟如此小心翼翼起来。大家唇齿相依开诚布公方好怎么却同老夫遮遮掩掩起来?”说着教人去请张捷。转头对桓震道:“前日宁波府奏报说姜应麟已经死了。言官以光宗贞皇帝之立应麟等交章力争不可谓无羽翼功议赠太常卿。先璧言道应麟家居二十年日与东林唱和两相为善不应与恤。老夫叫人查检才知此人从子刻下正任职都院。国家多难太子幼冲正宜同心戮力辅助圣主之时与其多树一敌何不送一个顺水人情?是以老夫对先璧说明日朝堂之上使人驳诘封赠之议却要先璧出来主持公道教那姜思睿感他之德。哪知先璧坚持己见老夫一气之下斥责了他数句却是老夫的不是了。”

    桓震直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温体仁既然这么说了分明是不愿自己知道底细当下也不多问只道:“那么依岳父大人之见姜思睿又是个何等人?”温体仁哈哈笑道:“这却要百里去替老夫察察为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名分上他是你的下属明日廷议你去唱这一出双簧。至于姜思睿那三大弊之疏牵扯甚多株连太广叫先璧驳回毋须送阁。”

    次日早朝文华殿上却又生出诸多变故。吏部请赠姜应麟太常竟是众口一词并无异议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群臣一一奏事毕周后便在帘子后面说道:“太子有谕众卿有本且奏无本退朝。”

    忽然一人自宝案南转了出来跪倒丹墀大声道:“臣有本奏!”张捷吃了一惊大叹自己失察竟给姜思睿钻了空子。昨日他已经将姜氏奏本打回姜思睿只是一个散班御史按照朝礼而言都察院只有堂官、十三道掌印御史是常朝侍班官监察御史非诏不入只能在殿外北向列班。可没想到今日姜思睿乃是轮值的侍班御史照例要站在宝案南面随时听候皇帝问询。想是他不服自己阻拦借此机会再次进谏。

    姜思睿从怀中捧出两本奏折高举过头大声道:“臣有两本第一本议加派、裁驿、搜剔事第二本劾都察院堂官张捷屏斥新进阻塞言路秽乱谏垣蒙蔽天听。言官积轻奸人窥旨自名孤立阴结朋党。下背公论上窃主权。伏唯圣裁!”周皇后垂帘以来朝堂奏事大多是温体仁预先安排好了的她只消一味点头便可哪曾见过如此场面?一时吓呆了说不出话来。小太子不惯早起原本靠在龙椅上昏昏欲睡给姜思睿洪钟也似的大嗓门惊醒登时号啕大哭起来。周皇后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抱哄孩子慈烺偏又哭个没完没了只急得自己也落下泪来。

    张捷眼见他参到自己头上不能再默不作声当下出班跪奏道:“昨日思睿以三弊之疏进呈臣阅之以为指事大而无实迂阔失当令其取回重缮择日另奏本出一片爱才惜才之心欲其稳妥行事耳不料彼以污言蔑我臣一片丹心昭日可鉴如存私念虽死无怨!”温体仁暗暗皱眉心想在朝堂之上赌咒誓成个甚么体统!可是又不好公然出头替张捷说话那姜思睿方才声称张捷“自名孤立阴结朋党”分明矛头直指自己只是不曾公开说出罢了。朝廷之中多有言官不服自己柄政此时只好闷声大财否则一不小心给他捉住把柄引来众口齐攻那可划不来了。

    但张捷毕竟是他的左膀右臂不能眼睁睁听他被参而无动于衷。当下瞧着礼部右侍郎王应熊以目会意要他挽回局面。王应熊会意当即挺身而出跪奏道:“张捷为堂上官监督本衙乃是分内之事云何屏斥、阻塞?姜思睿狂悖无礼妄论臧否目无上司惊扰金辂罪在不赦!”一时间群臣汹汹党温之人多群起指斥姜思睿有说该当落职的有说该当按问的百般罗织不一而足。

    却也有几个为人正直、不肯随波逐流的臣子辅政大臣黄道周抗言奏道:“思睿年来方列谏班张捷为人主官正当奖掖新进何以吹毛求疵百般阻挠不使上达天听?况思睿所奏三事曰加派曰裁驿曰搜剔皆是本朝弊政民生苦之久矣何得不许人言?”文震孟在旁暗暗点头这黄道周虽为辅政大臣之一但论品秩不过右中允论资历仕宦不足十载若非自己一力坚持就算再轮个十年这辅政大臣的位子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文震孟深知他亢直敢言前者袁崇焕下狱他便一力疏救以至于给皇帝当场廷杖打得血肉横飞仍是谏诤不绝。再后来张春主张不听皇太极要胁置陛下的性命于不顾也是他据理力争虽然最后没能挽回大局却在文震孟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说句实话文震孟从来便没将自己当做一个经世济国之才他原本是一个讲官只是因为满朝老臣凋零他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温体仁欺凌幼主这才挺身而出。虽然如此凭空由左中允直擢为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文震孟仍是感觉不能胜任。或者便是这个缘故他需要黄道周这样激烈如火一般的臣子来给他一些鼓励一些胆气好让他能够继续立身于这个浊水横流的朝堂好守住一片江山等着信他重他的崇祯皇帝归来。

    可是真的有那一天么?文震孟瞧着温体仁、王应熊等人的一副嘴脸不由得一阵恶心欲呕。有这些佞臣小人在恐怕陛下将要与徽钦二帝一般命运老死五国城骨骸不得返乡……文震孟霍然醒觉自己怎么想到这里去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哪怕想上一星半点也非人臣所应为的。不知怎地文震孟脑海之中忽然浮现起多年以前自己被魏忠贤矫诏廷杖之事来。不知不觉之间阶下跪着的黄道周似乎变成了当年那个满腔忠愤之气上疏指责天启皇帝“朝夕侍御不越中涓之辈”的自己。或者是年迈力衰又或者是对当今的这个世道已经没了指望文震孟只觉得眼睛渐渐模糊起来张捷王应熊黄道周许许多多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轰轰作响。陛下陛下如今你在何方?

第五回 文震孟当廷中风 韩象云北疆逃归

    上回书说到姜思睿上疏直陈时弊更弹劾本堂官张捷阻塞言路群臣纷纷扰扰之际忽然听得訇然一声闷响便有几名官员惊叫起来众人目光纷纷聚集过去只见一人匍匐地下一动不动却是文震孟。桓震站班之处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当下分开人群俯身看时只见文震孟口角歪斜似乎竟是中风了。他不敢怠慢一面拦开众人以免不慎踩踏了文震孟一面着人去唤太医。不多时太医气喘吁吁地奔了来按过脉开了一副药方文家人恰好也赶了来将文老先生搭回去不提。这一场早朝上得七零八落众臣折腾一番本该奏的事情也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姜思睿仍要谏诤温体仁不悦道:“文起年迈今又罹病方会推五辅臣之日便议定凡事必由五人协商所出今日文起不能理事一应政务留伺明日。”

    姜思睿愕然道:“倘若文老大人明日仍不能理事又当如何?甚或一病不起又当如何?”温体仁勃然怒道:“雏子讲话好没分教文起明日不能理事自有群臣会推选人代之;即便一病不起至多不过更定辅臣何时轮到尔来插口?”说罢拂袖而去。随驾太监一声唱班起驾而去众官眼见如此也都列班散去只剩下姜思睿一个人独立文华殿上手中捧着两本奏折呆呆愣。桓震瞧着文家人将文震孟抬出了午门这才折回头来恰见姜思睿踟蹰独行步出文华殿。

    赶上去打了一拱笑道:“颛愚兄有礼了。”姜思睿却是久闻他的大名鼻中哼了一声绕道而行。桓震微微一怔不以为意追上去道:“颛愚兄方才的指陈时弊疏兄弟昨日曾拜读过了果然切中肯綮十分得当。”姜思睿冷笑道:“少来猫哭耗子你与那张捷、温体仁原是一党当姜某不知么?”按说桓震品秩比他高了许多姜思睿既不称呼大人又不行下参上之礼倘若认真起来当可劾他一个非礼无行桓震却似毫不介意笑道:“大家各尽才能报效国家何必党同伐异?温党是一党东林也未必不是一党争来争去徒然耽误朝廷大事。”姜思睿瞧他一眼冷冷道:“温党者小人之党也东林者君子之党也可同日语乎?”

    桓震加紧步子跟上姜思睿道:“颛愚兄以为何谓君子何谓小人?”姜思睿不假思索脱口道:“持身谨立高节慎行君子也;随波逐浪甘于下流小人也。”桓震放声大笑直笑得泪花四溅姜思睿面色铁青一言不低头便走。

    桓震连忙打躬赔礼正色道:“持身如许由洗耳高节如屈平濯足一则老死山林一则徒然捐躯而已于国家有何益哉?”姜思睿一怔不由得住了步子听他说将下去。桓震续道:“即如今日兄之奋然进谏若明主在堂当以兄为魏征为房杜否则不过莽汉攘臂叫嚣而已徒累自身毫无裨益。弟句句自肺腑颛愚兄聪明颖悟之人想必自有见地。弟门户不扃日日候座上宾也。”说罢一揖而去却将姜思睿独个儿丢在那里呆。

    他在兵部办完了公事回到家里便有温体仁送来的仆人迎上来替他牵马。素日这些事情一向是桓震自己动手忽然之间家中多出了许多人一时间着实太不适应。当下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去罢。”那仆人依言放了马缰由得桓震自牵却仍是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桓震讶异起来随口道:“你还跟着我作甚?”蓦然想起此人便是那日初见之时觉得十分面熟的却仍是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不禁凝神多望了几眼。那仆人见桓震留意瞧他十分高兴起来笑道:“老爷记得小人了么?”桓震听他此言更加确认两人乃是旧识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只得赧然摇了摇头。那人面上失望神色一闪而逝旋即道:“鸿利赌坊打马吊杨之易的性命作注老爷不记得了?”

    桓震“啊”地一声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此人竟是当年设局拘禁杨涟之子杨之易的那个赌棍大猢狲!〔详参廿九回〕他那副尊容桓震本来印象甚是深刻只是眼下却有些微微福两腮也生了肉是以一直没认出来。不由得伸手指定了他连说了好几个“你”字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与颜佩柔、傅山一同上门寻事的一幕一幕刹那间都上心头。

    大猢狲见桓震终于认出了自己当即跪下叩头道:“小人孙应元给老爷问安。”桓震伸手拉他起身按不住心中惊异问道:“你何以却在温家?”孙应元笑道:“当年小人混迹江湖多为魏忠贤所用助他坑害了不少忠臣好人。后来魏忠贤败亡小人一来害怕二来心中确乎也知道后悔就想洗手不干从此退出江湖。不料过不多久陈年旧帐给人翻了出来小人给打下了大狱眼看就要砍头多亏温老爷就中说情将小人放了出来听说小人无处投奔更大慈悲收在门下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一晃已经两年了。”

    桓震听他说到“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不由得心中一动变色道:“岳丈将你送来我处莫非是要刺探我的么?”孙应元颜色如常毫不惊慌笑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乞借大人书斋一用。”桓震点点头带他到自己书房之中关妥了门。

    孙应元正色道:“不瞒大人说温老爷送来这些奴仆之中确实有一个探子只不过不是小人。”桓震听说这话倒并不意外温体仁做出这等事情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当下问道:“那么是谁?”孙应元道:“婢女之中有一个姓郑名巧儿的便是她了。”桓震用力想了一想竟不记得那郑巧儿生得甚么模样多大年纪。转念一想问孙应元道:“此是你家主隐秘你为何要告诉我知道?”孙应元微微一笑道:“当年与老爷同来鸿利赌坊那位颜小姐小人曾欠下她一个大大的人情。江湖中人讲究有恩必报既然颜小姐下话来小人自然只有照办的份。”桓震一时不知该当说甚么好犹豫片刻问道:“柔……那颜小姐于你有甚么人情?她又怎么知道温体仁的一举一动?”

    孙应元摇手道:“江湖恩情本来无足挂齿老爷不必问了。至于颜小姐何以有如此神通老爷再见她时不妨自问小人不敢随意揭她阴私。”桓震但觉此人却是一个讲究义气之人想起当日他宁肯自断双手宁肯傅山去江湖上散布他的恶名也不愿背逆魏忠贤的吩咐将杨之易放了虽然错投暗主但是一个“诚笃义贼”的考语他却也当受得起。孙应元又问道:“当日同小人赌马吊大胜小人的那位傅老爷呢?”

    桓震听他这一句话又触动心中不快黯然道:“他早两个月辞官归乡去了。”孙应元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再提此事叩了个头道:“小人告退老爷以后有甚吩咐但叫小人不妨。军旅朝堂之事小人毫不通晓但若说到江湖中蜚短流长人脉广阔小人在京城之中还是数一数二的。”桓震无心再同他说下去挥手令他自去。

    忽然黄得功敲门进来道:“兵部收到八百里加急公文永平兵备参议张春报称有一人自诣兵备衙门称是次辅韩爌自北地逃归还朝却又毫无佐证张春已经将此人护送来京。”桓震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人活着回来而这个逃归之人偏偏又是朝中威望素著而又老于仕宦的韩爌。文震孟刚刚中风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也不可能再担任官职。桓震原以为这么一来内阁就要整个落入温体仁之手不想就在此时蓦地里竟杀出一个韩爌来。不论他是怎样从后金手中逃了回来这么一来朝中一些不服温体仁把持政权的老臣们必然拥戴韩爌又有好戏看了。桓震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便不迟延即刻去见温体仁。温体仁看来也是刚刚从兵部收到风声已经召集了几个人在商议。派来请桓震的仆人走到半路恰好遇上于是一同往温府去。

    温体仁铁青着脸居中而坐周延儒、王应熊、张捷、梁廷栋已经先期来到一个个钳口无言。桓震料得温体仁请自己来多半是因为这桩事匆匆见过了礼便将自己收到的消息扼要说了一说。梁廷栋叹道:“急报送来之时百里已经归寓还有些是你所不知的呢。”说着自怀中取出两片木板来打开来道:“张春报称那韩爌手中持有一个书卷自称是陛下手诏要到了京中才肯示人。”温体仁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谁知道这韩象云是真是假!”梁廷栋接口道:“韩大人朝中重臣识得他的人数不胜数料来无法假冒。”周延儒轻轻一碰他手肘道:“而今我等须照着韩大人是真手诏也是真应对。不知陛下诏中所言何事?若能提前知道也好预为准备。”

    王应熊摇头道:“那却难张春派来护送的车队已经上了路再要拦住也已经不及。恐怕只有从沿途驿站上去做文章。”温体仁点头道:“就是这么办只是从哪一站下手你们谁有主意?”王应熊沉思道:“由打东胜左卫入京玉田、三河、泥洼铺、通州、郑村都是必经之地。玉田、通州、三河耳目太多不便行事只有从弘仁桥或是郑村着手。”温体仁细细思索道:“郑村距离京师太近不好。”问梁廷栋道:“你执掌兵部泥洼铺巡检司是谁?”梁廷栋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推言要查点名册方知。温体仁怒道:“这般废物要你作甚!”梁廷栋好歹也是一部大员给人这般呵斥颜面荡然无存只气得面青唇白偏又不敢作讪讪地闭上了口再不说话了。

    桓震只觉“泥洼铺巡检司”这个名字甚是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在兵部文书中见过。沉下心想了想蓦然记起前日批过一份通州府移送文书有几个天启年间的谪戍罪臣因为与后金一战有功请求予以迁转的。内中便有一个兵部办事的武选郎中拟了一个授泥洼铺巡检司桓震查验无误便送给梁廷栋用印批想是梁老先生老眼昏花看也没看便批了出去。

    他虽然知道却不愿当着温体仁面前扫了梁廷栋的面子当下默默听温体仁了一通脾气之后匆忙赶回兵部去一番翻检幸好那文书尚未出。他寻着了文书先打开来瞧瞧那泥洼铺巡检司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这一看不打紧不由得感叹世界真小:原来此人便是当年他第一次进京途中路遇的那个房山知县杨柏。〔详二十五回〕

    杨柏当年触怒魏忠贤给解送进京按问后来刑部判了一个解定边卫总算他京中几个同年尽力奔走配得并不算远。桓震批转公文之时只留意看了他的战功履历乃是附片便没仔细过目。这杨柏据说当金兵来时很是英勇敢战带领二十余人扼守阵地最后属下固然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多处被创险些丢了性命。桓震一面惊叹一面袖了公文打算先行送去给梁廷栋看否则他必以为自己存心撇开了他讨好温体仁反为不妙。

    他吹熄蜡烛提着灯笼正要离去却听门外有人喝问道:“甚么人?”宛然竟是梁廷栋的口音。桓震心里暗叫糟糕硬着头皮走将出去取出公文递了与他一面说明原委。梁廷栋虽然接了可是言语之间分明仍有怀疑桓震眼见解释无门一壁暗暗大叹小人得罪不得一壁打定了主意与其由得梁廷栋白白猜疑自己不如索性去向温体仁讨了这桩差事亲自往泥洼铺去走一遭。一来他要赶在温体仁之前见到韩爌二来杨柏当年总算是他相当敬佩的人物如今混到这个地步也应当去帮他一把。

第六回 东林党交章弹劾 桓百里暗箭难防

    桓震虽有这般打算却没能立刻成行因为就在次日他便面临了仕宦生涯之中第一次重大的政治危机。詹事府、翰林院、光禄、太仆、鸿胪、中书、行人几处衙门的四十多名散官更有许多国子监生加在一处近百人连起本来弹劾桓震大罪十三条。四十多名官员之中为的名叫华允诚受业于天启间著名的东林领高攀龙入都从仕亦由攀龙所导现下是工部一名职方员外郎

    华允诚捧着奏本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条接着一条地读将下去。桓震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觉养敌款和、拥兵自重、无君无父、不知廉耻等等字眼一个接着一个钻入耳中来想起来竟与袁崇焕得罪的名目相差无几。

    北京一役全靠辽兵方能胜利古北口之盟明军趁胜胁和倒也不算丧师辱地但当时清流尽讳“和谈”二字军事上若是胜利自然应当追击穷寇直打到沈阳去斩杀奴酋皇太极一雪多年来屡战屡败的耻辱;倘若不幸败了也要“唯知有战而已”如申甫那般明知木头大炮只能杀伤自己人仍须硬着头皮列阵对敌最后就算死了也博一个荫恤封赠。自宋以来中华士人无不如此以为夷狄之邦只可踩在脚下连正眼视之都是多余还谈甚么求和?可是就是这些不被汉族人瞧得起的强悍异族一次又一次地严重威胁到汉族政权的统治迫使汉人皇帝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低头请和约为兄弟甚至伯侄之邦。明末士人面临的后金不论是种族还是国号都不能不令他们联想起两宋面临的金。于是不理智的士人们更加不理智起来照朱老夫子说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切妥协退却都是“失节”的奇耻大辱与敌人议和当然成了十恶不赦的汉奸国贼行为。更何况明朝言官仍然相当活跃万历年间甚至于生了言官联合起来对抗皇帝的浪潮。这一次议和过后数月桓震才被弹劾已经近乎于一个奇迹了。

    说起来桓震跟议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主张议和的是温体仁而主持谈判的却是周延儒。只不过眼下朝廷是周温两家的朝廷上本弹劾温体仁几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桓震便成了东林要的攻击对象。他一没有家世出身二来又不是由正途出仕在东林党人想来温体仁虽然一时认桓震为女婿那不过是为了拉拢边将一旦桓震被群起而攻成为舆论矛头所指的对象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推脱掉失节议和的责任温体仁是很可能如守宫弃尾一般抛弃了桓震另选一个人的。所以他们将弹劾的第一个目标集中在桓震身上张溥纠集一班太学生筹划上书给杨柳乱炸一气之后对桓震更加仇恨刻骨两下一拍即合便有这一次百人大弹劾出炉了。这一回他们却吸取了上次谋事不密被杨柳偷袭的教训一应往来事宜都在官员家中策划桓震全然无由得知自然也就毫无准备。

    他还是头一回应付这种场面更不知道明朝的官员在被弹劾的时候究竟应当怎样做才是对的。照他浅薄的经验韩爌、钱龙锡、曹于汴等人被劾之时都是自己主动上本或辞官或乞休皇帝照例慰留一番之后加以批准给面子的便厚赐还乡不给面子的便如当日钱龙锡一般凄凄惨惨地从城头坐箩筐下去。偷眼瞧瞧温体仁只见他板着一张面孔毫无动静不知道心里作何打算。桓震自己好容易有今天的地位要他轻易辞官绝不可能但是眼前倘若没有温体仁出以援手这一班东林倒还真是不好对付。朝廷之中自己结交的官员虽然也不少可是却没有东林那般强硬的傲骨之辈方在权势之位时他们尽力巴结一旦被弹劾便难说会加以声援。

    桓震跪在殿下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倘若真的被迫辞职或者索性被褫自己怎么办?难道要回辽东去造反么?眼下这官当的朝廷之中东林处处掣肘不说还要时刻揣摩温体仁的心思行事有时候他真想不顾一切反了倒也痛快。可是定下心来想想辽东夹在河北与后金之间一旦真反必受两面夹击除了投降后金大约没有旁的路走。与其做一个千古罪人还不如暂且忍受些许屈辱慢慢熬到能够随心所欲的那一天。

    这个时候桓震才现过去的想法着实是太天真了。温体仁对他的需要仅仅由于他是一个边将一旦他的存在不能给温体仁带来利益甚至于可能连带威胁他的地位声望的时候温体仁就会将他弃若敝屣连瞧也不愿瞧上一眼。难道今日自己要变成第二个袁崇焕了么?

    瞬息之间他已经将军中同僚、部下将士过了个遍一旦自己被罢职祖大寿多半会钳口不言何可纲有可能上疏论救黄得功既是自己亲兵又是给他亲手提拔起来说不定会受牵连自身尚且难保赵率教已经移镇永平便不必说。其余曹文诏曹变蛟等人自己虽对彼等有知遇之恩可是他们眼下都在辽东悬隔千里万里又只有偏将、游击一类职衔在政治斗争之中恐怕起不到甚么作用。不由得深悔当初自己决策失误拜为辽抚之后该当立刻领兵归防何必在京中淹留等着这班清流来参?此时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为甚么去年皇太极以倾国之力南下攻明袁崇焕非但不趁虚直捣敌人老巢反而亲自率领相对于后来的二十多万援军而言微不足道的九千人日夜回援。他是迫于积毁销骨不得不如此啊。

    便在这时只听华允诚大声道:“罪之八曰私通倭寇。”桓震吃了一惊方明之世从君主到大臣无不痛恨倭寇谈倭色变但凡因为通倭被弹劾的人几乎不可能幸免。嘉靖皇帝时候的大权臣严嵩终于给徐阶搬倒便是由于徐阶摸准了皇帝的心理参他通倭。看来这一回自己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再听下去更叫他毛骨悚然。华允诚不知竟从何处探得了他与郑芝龙的私下交易更将吴用抖了出来指他为倭国奸细。〔参七十五回〕这些事情按说除自己之外只有袁崇焕、徐光启、茅元仪、李经纬以及那个西人桑迪亚那知道袁崇焕目下下落不知徐光启若要对自己不利早已经上本弹劾他了不必借这些散官之手;桑迪亚那与东林更无由勾连应该不是这三个人。李经纬揭这事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想必也不会这么做。唯一剩下的便是茅元仪想想当年自己离开觉华岛时他便对这种私下贸易颇有微词还是借助袁崇焕的威望才将他说服。现下袁崇焕不在他便起来出了。只是走私贸易已经持续这么长时间茅元仪帮助华允诚等人弹劾自己难道他就不会被牵连进去么?不论如何当初将觉华岛委托给他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好容易早朝散去华允诚的奏本被周皇后象征性地收了进去。桓震知道这奏折稍后会送到以温体仁为的内阁去票拟然后再送回宫来由皇后和太子在上面用印票拟才算正式生效。因此在票拟出炉之前必须摸清楚温体仁的想法才行。哪知他还没付诸行动温体仁已经派人来请他了。桓震心中微觉有些指望温体仁若要撇清此刻不该再与自己会面才对难道他准备替自己出头说话了么?

    岂知见面之后温体仁却顾左右而言他尽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桓震渐渐焦急起来索性站起身来道:“下官持身不谨而为清流所诋百口莫辩行将引去有负大人重望死罪死罪!”温体仁哈哈一笑反问道:“引退做甚么?”桓震愕然瞪着眼睛瞧着温体仁却听他又道:“彼等参你擅主和议无君无父嘿嘿当日和议之举是老夫所定他们今日参去了你明日岂不要来参老夫?”他不待桓震回答旋又问道:“但彼等参你通倭可有其事?”

    桓震心想终于问到点子上了虽然他并不曾通甚么倭但觉华岛与郑氏的军火走私贸易是事实居中联络的吴用身为半个倭人也是事实。想到吴用不由得险些惊跳起来刹时面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吴用的血统来由按说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从没告诉过别人知道吴用该当也不会拿着这等事四处宣扬才对。那么却又是谁告诉华允诚的?桓震渐渐理清了头绪华允诚上本弹劾自己背后必定有一个指使之人而这个人又知道吴用的底细……难道竟是吴用本人?说起来自从去年随袁崇焕来内地已经半年不曾见过他了。不过吴用向来最憎旁人拿自己的倭人血脉做文章自己说将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桓震只觉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一直在暗地里干预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敌人并不可怕怕的是躲在暗处冷不丁上一箭叫你防无可防。

    定了定神答道:“自然全是捕风捉影任意妄诋。”温体仁“哦”了一声再不说话直到送客只是不断啜茶。桓震辞了出来更加不知他的心思想了一想究竟还是不能甚么都不做自己能够自由行动恐怕只有今天一日明天票拟出炉倘若结果是下狱按问基本上就算死定了。看看天色尚早要走便趁这个时候。可是他却不敢走雪心尚在温体仁手中他这么一走势将与朝廷决裂温体仁岂有再对雪心客客气气之理?自己已经有诸多对不住雪心之处若因为自己的缘故再令他受甚么损害那真不如死了算了。他当初百般拖延成婚吉期如今却恨不得早已经将雪心娶了进门此刻便可一走了之再无挂碍。

    他一头想一头乱走不觉已经回到家里。孙应元迎将出来说是有一位沈爷已经等候多时了。桓震知道是沈廷扬但现在却没心绪见他便想偷偷从后门溜进去却叫孙应元挡驾。还没调头沈廷扬已经赶了出来一见桓震便上来招呼。桓震眼见逃不掉只得打起精神问他所为何来。沈廷扬神色甚是快活道:“今日生员约了一位朋友在城隍庙市会面大人何不同去见他一见?”城隍庙市是北京城最大的市场横列三里桓震曾去过几回市中出售古今图书、商周铜器、秦汉铜镜、唐宋书画和珠宝、象牙、美玉、绫锦还有来自海外的各种商品。

    现在却没这等闲情逸致当下摇头道:“不去。”沈廷扬急道:“生员这朋友从扶桑水6漂泊而来明日便将南下归国他年纪已经老迈往后多半不会冒险再来我朝大人若不见他恐怕再没机会了。”桓震怒道:“不见便是不见罗嗦甚么?”蓦然想起不对捉住他肩头喝道:“你那朋友是倭人?”沈廷扬给他吓住愣了片刻方才答道:“非也他是生员同乡崇明人氏只是幼年便给倭寇虏去从小在扶桑长大后来便偷渡贸易直做了四十多年。”桓震呆了一呆点头道:“好我愿见他。只是我时间紧迫来不及往城隍庙去耽搁。你可能请他来我这里?”想了一想却又觉得不好自己目下方被通倭之诋再招徕一个倭国来人岂不自寻烦恼?当下改口道:“不今晚请他在正阳门外春华楼听曲吃饭烦你与我订约。”

七回 周性如咎由得痛斥 温体仁做贼喊捉贼

    桓震送走了沈廷扬看看距离晚上春华楼之约尚有约莫两个时辰空暇想了一想决定亲自去问一问徐光启这件事情究竟是如何给人捅出来的。徐光启似乎一早料到他会为此来访非但自己坐在家中恭候更约了文森特一同会面。文森特一见桓震便道:“桑迪亚那家族的儿子不会对英雄做这种暗箭伤人的事情。我从前以为你是一个卑鄙小人所以帮助李来害你。不过现在我知道你是一个英雄老船长对我有大恩郑芝龙用了你的大炮才将他害死这笔账我一定还会找你清算。但是如果我要杀你必定堂堂正正地同你决斗。”桓震瞧他神色诚恳当下信了七八分。

    徐光启道:“今日老夫偶染微恙不曾上朝不料竟出了这等事情。百里你有甚么打算?”桓震摇头道:“请老大人指教。”徐光启“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屯驻昌平那一个营如今怎样了?”桓震从古北口回来之时曾经将一个火器营带在身边因为京城不许屯扎所以暂且驻在昌平但是日久天长粮饷渐渐供给不上温体仁又不肯叫兵部划拨桓震无法之下只得叫副将带着回辽去了。徐光启听他说了似乎松了口气道:“听说象云从鞑子那里逃了出来不知哪日可以故人重逢。”桓震默然不答他心里知道若是自己给温体仁派去泥洼铺拦截韩爌或者还能寻隙给他留一条生路;现下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桩事情温体仁也交了给王应熊去办。此人性子阴狠韩爌落在他的手中多半要横死泥洼铺了。他从徐光启那里并没得到甚么有用的东西看看时辰将到连忙告辞了往春华楼去赴约。坐定了只等片刻沈廷扬便陪着一名老者前来。

    两下见礼已毕那老者自通姓名却是叫做周性如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桓震自有他关心的话题随便寒暄几句当下问道:“郑芝龙垄断海道你是如何同倭国贸易?”周性如笑道:“郑氏势力仅及闽粤一带老朽往往自南京出海便无此虞。”桓震惊讶道:“自南京下海难道地方官不闻不问么?”周性如呵呵笑道:“钱能通神但阿堵物到处无往而不利。”桓震哑然一笑海关走私现代也有并且愈演愈烈原来老祖宗早做下榜样了。

    周性如忽然叹了口气道:“明国虽有海禁官吏却无不爱钱只要肯下血本贿赂必然一帆风顺。只是日本国……唉!”桓震好奇心起不住追问。周性如给他问得无法当下道:“如今日本乃是德川氏世代继承征夷大将军之位号为幕府大人可知道?”桓震自然晓得这个当下点了点头。周性如笑道:“闻得季明盛赞大人通中外之学果然名副其实。那德川氏幕府第一代的将军家康老夫与他颇有往来。”桓震微微吃惊但见他一手拈须目光微微望着远处似乎正在追想过去悠然道:“那还是万历三十七八年间的事情当时老夫方当盛年托籍南京在两国之间来回贸易不知怎地便给家康得知了去叫人将我带往骏府亲自召见。”忽然想起甚么笑道:“那时家康已经传位给儿子自己隐居在骏府。〔按骏府即今日本静冈〕”桓震知道他是怕自己听不明白当下点了点头。

    周性如道:“老朽给他召去之时倒还心惊胆战家康虽然退位但毕竟还是现任大将军的父亲倭人虚置天皇却以将军主政家康那不是与咱们明国的太上皇一般么?倘若他一怒之下叫将军禁止了老朽的贸易老朽一人之利不在话下那许多受老朽雇佣的船工、挑夫还有老朽在明国收买生丝、绸缎、白糖的经营之家可都要跟着倒霉。”说着在案上击了一掌大声道:“你猜老朽见了家康他说甚么?”不待桓震接话旋即笑道:“家康甚是高兴还说他身上所着绸缎便是老朽的商行之中买来。这等走私贸易虽然为明国所禁却深得倭人之心家康遇有明国商贩往往喜欢亲自召见赐给朱印文书国中处处庇护。”说着叹道:“若是家光也肯继承乃祖之志老朽虽然年迈却也不愿就此归养天年了呢。”

    沈廷扬在旁道:“家光乃是家康的孙子自他继位以来日本国海防愈来愈严几有效仿我朝海禁之势。”周性如切齿道:“尽是那些教士惹祸!日本国自称神国国中人民皆是天照大神后裔若非彼等西洋教士胡乱散布夷狄邪法说甚么上帝是天地万物之主人当服从上帝却不必从君亲父母以至于激怒了将军……”沈廷扬打断他话头撇嘴道:“彼自惧天主教耳干教士何事?廷扬却觉得天主教义颇有道理正想细加钻研呢。”周性如怒道:“佛人西人已经全给赶出日本国难道你要我等明人也给赶了出来这才甘心么?”沈廷扬皱皱眉头不再说话。桓震知道老头子多数比较固执也不同他争论只问道:“后来怎样?”

    周性如道:“家光继位以来先后驱赶佛郎机人、西班牙人更在三都之地扶植本国的豪商大贾彼得国家之力生意十分兴隆我周氏商肆愈来愈难争一席之地已经有两家分号迫于无奈关门大吉了。”叹了口气道:“老朽在官府之中也有几个朋友听说家光又要统制外船限期交易监视买卖此令虽然未出多半也是迟早之事。生意愈来愈是难做老朽这几十年也辛苦够了不如回家去抱孙子罢!”〔按第一次幕府锁国令是宽永十年亦即崇祯六年颁布。〕

    桓震愕然他原以为开海之后便可以从对日本贸易之中获取巨大的利润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日本也渐渐步了中国的后尘走上闭关锁国之路。从前是明国海禁森严而日人皆盼明船前往贸易就算一番努力之下开了海禁在日本却不能自由贸易至多是两国情形掉了过来那与先前还有甚么区别?若不能打通去日本的航路只有到东南亚同郑芝龙争夺市场了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能任务至少十年之内是不必打算的了。桓震心中一时失望至于极点只觉自己忍受诸般屈辱折磨所追求的一个目标忽然之间化作泡影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周性如又道:“老朽少小离家距今已经五十多年亲生父母为谁早已经不记得了。五十年来身在日本国虽然讲倭国话吃江户米自己将自己当做倭人一般看待但毕竟骨子里流的还是明国的血倭人也从没将老朽看做他们自己同种。若不是家业亲眷都在日本实在舍撇不下老朽真想落叶归根啊。”说着竟呜咽起来不住伸手拭泪。

    桓震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有一种冲动想要与他抱头痛哭一场。不过堂堂三品命官在酒楼之中大哭未免太也有失朝廷体面叹了口气强笑道:“老人家既有此意何不挈家归国?”周性如惨然道:“老朽离家之时年方八岁如今却已经六十有五了。五十六年漂泊在外周氏宗族中人早已经不以我为同宗何况老朽年年偷渡海上往来贸易在明国官吏的账簿上已经是挂了号的海盗虽然大把撒钱买得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要想回乡定居……”说着不由得苦笑摇头。

    周性如擦去眼泪笑道:“老朽真是年迈糊涂了今日冒昧求见是有一桩事情要央求桓大人。”桓震摇头道:“桓某此刻方有大事缠身自顾尚且不暇恐怕帮不得甚么。”周性如道:“大人只须记在心里他日若逢机会便请加以臂助。”桓震给他百般央求无奈之下只好权且答应。周性如甚是高兴跪下来叩了两个头这才道:“小老儿在倭国谋生多蒙一位大人照顾那位大人姓甚名谁却恕小老儿不能随意乱说。那位大人已经去世他临终之前嘱托小老儿替他寻找留在中国的儿子。”桓震没听明白他话中含义顺口问道:“他儿子如何来到中国?”周性如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尴尬犹豫了许久才道:“那位大人年轻时候曾经跟随倭寇剽掠闽浙便在那时与一名国朝女子留下了血脉。”桓震好容易才转过这个弯来不由得大怒霍然站起身来喝道:“我当甚事原来是倭寇留下的孽种!这等忙桓某人没有本事帮他请你另请高明罢。”

    周性如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只恨地下没有个窟窿给他钻了入去。好半晌方讷讷的道:“老朽自知理亏权当不曾提过。只是我既受那位大人的大恩却不能帮他达成临死之前最后一个心愿九泉之下实在也没脸去见他了。”桓震冷冷哼了一声瞧着他起身告辞也不相送。沈廷扬没料到两人的谈话竟是这般下场一时瞧瞧桓震又瞧瞧周性如离去的背影竟没了主意。

    桓震叫他过来直言厉色道:“此等不知廉耻的老不死往后莫要带来见我!”说着拂袖而去。他离开春华楼之后却又觉得周性如似乎也颇为可怜想起多年以后日本再度侵华又有许多如此这般的无辜孽种留在了中国的土地之上不由得微微叹一口气只觉得想要天下太平不知那是多困难多遥远的事情。

    他自己百难缠身旋即将周性如的事情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应对眼前的危机。要之事当是上本自辩当晚闭起门来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之中写一本撕一本连写了五六遍始终总觉辞不能达意不论文采还是气势上都无法同东林抗衡。就桓震的了解明末的士大夫是一个容易激动也容易受暗示的集团东林此疏一出必定很快传抄京师加上张溥等人暗中推波助澜恐怕不用十天桓震的臭名就要传遍整个天下了。名声这东西说无用固然无用至极但说要紧却也是最要紧之物。如后世所谓作风问题一般虽然是天底下最捕风捉影的罪名却也是最能陷人于死地的罪名。

    想来想去终于只有连夜遁逃出京回到辽东再做打算。雪心虽然不得不留在温府料想温体仁短期内该当不会怎么为难于她何况倘若自己明日真给下狱甚至于将来给抄家问斩雪心又该怎么办?忍不住仰天浩叹。

    忽听孙应元在阶下请安愣了一愣问道:“何事?”孙应元低头道:“小人瞧老爷心事重重不知可有小人帮得上手之处?”桓震苦笑不已摇头道:“此事非你所能干预。我问你那郑巧儿此刻何在?”孙应元道:“小人晚晚替她下药现下定已睡熟了。”桓震知道他是怕郑巧儿偷窥自己想想这等江湖草莽之人犹能一诺千金自己明明指天誓要好好照顾雪心一世如今却打算丢下她自个儿逃走平日空言大气事到临头反连这么一个无赖也比不过一时痛恨至极忍不住提起手来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孙应元吃了一惊连忙伸手阻拦。桓震挥手叫他退下一瞬间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日朝堂之上必要直面东林党人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去罢。如此一想倒也释怀这一夜居然睡得十分安稳。

    次日早朝他便豁出去大摇大摆地赶到文华殿去。哪知东林党中参他的中流砥柱华允诚却迟迟不到直到早朝快散这才匆匆忙忙地奔了进来一进殿便仓皇跪下叩头自称路遇迎亲的喜轿彼等是京中豪门欺他官小不肯让行两下争执起来便将华允诚的马匹毒打重伤更同他拉扯半晌才放人离去。华允诚无奈只得步行赶来便耽搁了时辰。周皇后自然好言安慰几句华允诚见自己失礼之行未受追究当下又参起桓震来不住追问温体仁票拟结果如何。温体仁只是一味冷笑全不答话华允诚急将起来指着温体仁鼻子骂道:“桓贼通敌卖国你要与他沆瀣一气么?华允诚今日一死而已天下公论有之决然放不过你!”温体仁毫不动容对张捷淡淡使了个眼色。张捷会意出班奏道:“华允诚参桓震通倭其实通倭者乃是华允诚自己彼贼喊捉贼无非为了规避国法殿下明鉴!”

    他此言一出满朝几百只眼睛一下子齐刷刷地转向华允诚去有些人惊疑不定有些人愕然大骂有些人面无表情不知想些甚么。桓震皱眉不语他知道华允诚多半不会通倭这场闹剧想必是温体仁在背后捣鬼只是究竟要如何演下去他也是一点数也没有。

    华允诚更是意外通倭二字在他心目之中永远是安在桓震那类卑鄙无耻之徒头上的几时竟然轮到自己被旁人参劾通倭?他本来不善言辞给张捷这么一气更加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直瞪瞪地怒视张捷。张捷视若不见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华允诚身旁笑道:“华郎中今日迟迟不来早朝恐怕不是碰上甚么豪强嫁娶罢?”华允诚怒道:“下官句句实话张大人不信尽可去查。”张捷微微一笑回身奏道:“臣忝居御史之职责当纠察百官而令华允诚逍遥法外如许之久实臣之罪也!”指着华允诚对众人道:“今日早朝华郎中迟到并非甚么婚丧嫁娶阻挡路途却是忙着会见倭国来使抽不出空子罢了!”

    殿上一片哗然张捷挥手令众人安静又道:“诸位不信此刻那倭使带来的书信还在华允诚怀中收藏”转头问华允诚道:“华郎中你敢就在殿外脱衣受检么?”华允诚愈火冒三丈甚么书信本来是无中生有之事他如何会怕搜查?当下冷笑道:“尽管查来华允诚立身正直怕你何来?”便有几个羽林军上来带他往班房去搜身检验。黄道周喝道:“且慢!”跪奏道:“允诚既蒙嫌疑该在众人面前自洗罪名以后才能在朝廷之中立足。何况此刻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料想谁也做不得假真金不怕火炼臣请准华允诚当殿搜检。”

    臣子在大殿上脱衣服原是大不敬的举动但若太子或是皇后下令却又有所不同。周后犹豫片刻问道:“温阁老你瞧这般可妥?”温体仁躬身奏道:“但凭娘娘圣裁。”当下小太监伺候周后先行退去华允诚挣开羽林军士自行除去了上衣。

    桓震本以为这是温体仁安排下插赃嫁祸的把戏搜身之人必定先给收买下了可是如今要华允诚当众脱衣便无做手脚处那却怎样?他心中好奇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被参目不转睛地瞧着华允诚脱了外衣又去脱内衣。

    忽然啪达一声一样物事自华允诚贴身之处落了下来众人目光尽皆聚集过去却是一个纸团。华允诚愣了一愣弯腰去捡。张捷如获至宝抢先一把抓在手中打开来高高举起喝道:“上面尽是倭国文字押尾还有一枚朱印。敢问华郎中此物是从何而来?莫不是与那些太学生唱和的诗文罢?”说着交与百官传阅一番有一两个见过倭国文字的连连点头说确是倭文无疑。

    华允诚压根不曾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形一时间如木头一般呆呆杵在殿上只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张捷犹在一旁冷言冷语逼问不休他胸中似有一个水囊愈蓄愈大渐渐塞满了整个胸腔再也喘不出气。一个庶吉士在旁咕哝道:“人而无行不如禽兽!”华允诚双目赤红瞪他一眼咬牙道:“诸位允诚今日有口难辩但千载以下是非自有公论华允诚有死而已天公地道却放不过那些卑鄙小人!”说罢望定了殿中巨柱一头撞去。

    两个羽林卫士本就站在他身旁见他挺身撞柱当即一边一个牢牢扯住温体仁挥挥手叫将他拖了下去。华允诚一壁挣扎一壁破口大骂声音凄厉刺耳在文华殿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曾散去。

    事后张捷方才一一对他说明这一切果然全是温体仁安排下的把戏那日迎亲的队伍便是温体仁手下之人与华允诚一番扭打之间却将预备好的纸团塞入华允诚怀中跟着张捷便在朝堂之上唱了这一出戏。桓震仍有疑惑追问道:“倘若华允诚走到半途现身上多了物事将之抛弃那又怎样?”张捷呵呵一笑道:“收买一两个羽林军还不是易如反掌?”桓震点了点头却是冷汗直冒。温体仁手段如此阴险恶毒又叫人防不胜防天知道他除了郑巧儿之外还在自己身边安下了几个探子!就连孙应元虽然嘴上说是受了颜佩柔之托才照应自己更揭露了郑巧儿的真实身分可是细细想来难道便不能是他为了获取自己信任而使的惑敌之计?一时只觉处处荆棘甚么人也不敢相信了。

    这一来桓震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被冤枉之人华允诚当日下镇抚司按问不几天便如温体仁的意思一一供招。通倭乃是大罪华允诚是主脑自然不能轻易脱身问了一个谋叛之罪在狱中等死。华家人全被株连不说就连与他党同弹劾桓震的官员也全都问了一个理事昏聩各降一秩。一班东林眼见如此个个咒骂痛恨将温体仁与当年的魏忠贤相提并论人人声称要做杨涟、左光斗可是去探过华允诚见到了他百受酷刑的惨状之后却又一个个销声匿迹起来只有黄道周还上疏替华允诚辩白然而也给温体仁压下了不。张溥给褫去了功名不肯就此罢休一番奔走之下朝廷里却再也无人响应只好大作话本编排了桓震的种种“丑事劣迹”诸如日食百鹅、夜御十女之类流传到坊间传唱。桓震虽然气恼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总不能钳起说书人的口不许说堵起听书人的耳朵不许听罢?只好听之任之而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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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介绍: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沈。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 
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 
一个普通的现代人,不会炼铁,不会打仗,不会烧玻璃,他在明末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能做些什么呢?人定胜天,是一个崇高的目标,还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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