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定是梦
痛。
扒皮拆骨,生生撕裂一般的痛……
——
大靖,
东宫。
位于西殿的绛福轩位置偏远,此时却往来绎绎,人影不绝。
院内宫女太监慌不择路四处乱窜,高声呼喊,房里也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
陈福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扯成两半。
她真的太疼了,疼到她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耳边宫女和嬷嬷的声音已经很模糊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等不到那个人回来了——
快要死了吧?
肚子里传来的微弱动静让陈福林双眼猛地一睁。
不!
她不能死!
她肚子里还有她的孩子!
她怎么能在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个世界上,就带他一起走了?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陈福林猛地用力,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东宫上空盘旋,惊了不少的暗处的神神鬼鬼。
“哇哇……”
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死一般的寂静,产房里终于有人喜极而泣。
“娘娘,您……你生了位小皇孙……”
是她的丫鬟碧萝。
从她的声音里,不难听出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完全脱力的陈福林刚想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孩子,却听到产婆的惊呼:
“血崩了!”
“娘娘血崩了!”
这次,她的意识是真的涣散了。
就是有些遗憾,没能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
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东宫短暂的慌乱后,短短一日又在太子妃的严厉管教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只不过东宫少了一位太子宠爱的陈良娣,多了一位上到皇帝,下到百姓都欢呼庆祝的皇长孙殿下。
因为生母难产早逝,这位皇长孙被抱到了太子妃宫里,成为了嫡子。
无论是对成婚多年无后的东宫来说,还是对太子妃本人来说,这似乎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喜事。
——
已是暮春时节,今年上京城的风却还料峭,将满院的垂丝海棠吹得东摆西摇。
丫鬟从影壁走来,影影绰绰的脚步声惊醒了呆呆坐在镜子前的女孩。
陈福林看着镜中稚嫩的脸庞,眼角还隐隐有泪痕,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记忆中的漫天血色,和后来仿佛开了天眼一般的所见所闻,都恍若昨夜的一场噩梦。
她“看”到孩儿被抱走之后,父兄为查她产子身亡的真相接连丧命,“看”到满头华发的祖母和唯一的侄儿在汝南老家艰难存活,直到最后他们陈家无一人幸免……
直到丫鬟碧萝唤了几声,陈福林才回了神,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展的肚子。
喃喃道:“是个梦吧……”
真是……吓死她了。
她才十五岁,除了父兄,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怎么就在梦里生了个孩子呢?
一定是梦!
都怪母亲和祖母,自她及笄后见天拿她亲事打趣,不然她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梦!
丫鬟碧萝将手里的衣服齐齐整整地放到屏风上,有些担忧地走了过去。
她方才叫了姑娘好几声都不见回应,再看自家小姐如玉的小脸上有些苍白,眼底更是有着毫不掩饰的青黑色,轻声问道:
“姑娘后半晌魇着了?”
前半夜是她守的夜,并不曾见床榻里有什么动静。
陈福林闻声侧头看了眼自己的贴身丫鬟碧萝,眼神却又有些恍惚。
碧萝才十六岁,只比她大一岁,她们主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
十六岁,正是女子最活泼的年纪,即使在担忧她的主子,碧萝脸上依旧洋溢着鲜活的气息。
与她梦中那副刻板呆滞,为了她们主仆能够活下去,每日惶惶不可终日的人截然不同。
是了,她定然是梦魇了。
那些事,只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于是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嗯,做了个噩梦……”
在告诉碧萝,也是在告诉自己。如此,她才又恢复了些许神采。
碧萝心底有些担心,却也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她知道自家小姐自幼是个有成算的,心想却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还是去小厨房熬一碗安神汤才好。
碧萝动作麻利地伺候小姐洗漱更衣,接着快速地梳了个未出阁女子最常见的垂鬟分肖髻。
不得不说,陈福林的相貌是极可人的。
不同于其父的端庄肃穆,比之其母更甚几分,据说是继承了她那汝南的外祖母的美貌。
一身冰肌如玉,眉眼亦无一处不精致,一双杏眼灵动透亮,她年纪尚小,还透着股稚嫩的娇憨,看着让人止不住挠心窝子疼爱。
今儿是朔日,她们都要去给陈家老夫人请安。
在这遍地侯爵显贵的上京城,陈福林的父亲陈彦之汲汲半生,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刑部侍郎,连年节赐礼最末端的那一茬都没够得上。
陈府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不算大,却也不小,据说是当年她爹进京赶赴恩师举荐的吏部考试高中的时候,她娘花光了嫁妆捡的漏。
当然,陈福林是不信的。
毕竟她娘的嫁妆,到现在也还有大半在她自己手里。
至于她爹信不信,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这上京分为内城和外城,以朱雀大街为线,分别归长安县和万年县管理。
太极宫以北和皇城外包括修德坊、永昌坊等二十六坊那一大圈是内城,住的都是些侯爵世家或是皇亲国戚。
外城八十五坊,又根据距离皇城远近分了个三六九等。
两个郭县不分彼此,辖下上至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皆有。
陈府就在万年县辖下的怀远坊内,离西市近,离皇城算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是陈彦之上朝的时候,要途径四五个坊市,若是步行,通勤时间得半个时辰就是了。
故而家底不算特别丰厚的陈府斥巨资为当家人买了辆青布裸车,方便上下朝。
陈彦之夫妇俩住在二进的正房,东西两个跨院和耳房分别住了她四个哥哥。
陈福林和祖母住在三进的两个小院子,所以她离得最近。
可等她到了老太太处,果不其然发现自己不是来得最早的。
陈福林看到抄手游廊上两个说笑的丫鬟,笑着问道:
“我嫂嫂今日又来的这么早?”
两个丫鬟一个是老夫人院里的,另一个正是她大嫂荀氏房里的。
大哥陈琢林,两年前娶妻荀氏,嫂嫂是个很明理也很亲和的人,进门两年,待陈福林也很是疼爱,故而姑嫂两人感情也是极好的。
荀氏身边的丫鬟翠枝面上笑意不减,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个礼后,和老妇人院子里的桂香一道上前替她打了帘子,笑道:
“请五姑娘安,我家大少奶奶已经到了老半天,和老夫人一道等候您多时了。”
这不,就连荀氏身边的丫鬟,时不时倒也敢笑话她两回。
——
第二章 选秀
果然,里面的人许是听到外边的动静,隐隐有笑声传了出来。
陈福林杏眼一瞪,“好你个翠枝,敢取笑我了,你且等着,我定要告诉嫂嫂打你板子!”
翠枝从善如流连忙讨饶,“好姑娘,奴婢错了,奴婢不敢了,姑娘恕罪,恕罪!”
见她半点不诚心,陈福林又瞪了她一眼,才快步走了进去。
那架势,恨不能将地面跺出几个洞来。
翠枝和桂香险些又没忍住笑意,只能赶紧退了出来,躲到外面去笑了。
她祖母和嫂嫂看到陈福林绕过屏风气呼呼地走了进来,动作神速地齐齐敛了笑意,仿佛方才里面传出的笑声与她们毫无干系一般。
“乖孙,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谁招惹你了?告诉祖母,祖母这就叫人打他们板子去!”
尤其她祖母还故意关切地问道。
陈福林语塞:……
她有心想提醒她祖母一声,这就有些装过头了!
陈福林不接她的话茬,只是给两人请安,“请祖母安,嫂嫂安,福林来迟了,祖母莫怪!”
被她祖母“心肝儿”“宝贝儿”似的亲自拉到身边。还怕她真的见了气,赶忙劝道:
“莫听鬼丫头们胡说,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天儿还凉,多在被窝里暖会儿正好。祖母是年纪大了,觉少,你嫂嫂她就是太知礼了,我刚才也正劝她呢,以后啊,都不必来这么早。”
“咱们府里就自家人,只要咱们心正,没那么多规矩,昂?”
陈福林本就不是真的生气了,就是想在祖母这里撒个娇,没想到祖母却还费心给她开解。
梦里祖母满头华发,带着半死不活的四哥回汝南,在四哥死后独自一人拉扯侄儿长大,受尽族中欺凌,却在侄儿尚未长成之时死不瞑目的场景突然在脑海里闪过,忍不住鼻子一酸。
呸呸呸!
都是什么怪梦!
她祖母这样的好人,肯定会长乐康健,百岁无忧的!
“祖母,福林没有生气……”
她窝在老太太怀里,瓮声瓮气地说道。
陈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祖母知道,小五是个好孩子。”
“你看看你爹你哥哥他们,早把我这个老婆子忘在脑后了,都是些没良心的……”
说曹操,曹操到。
老太太话音刚落,陈彦之夫妇俩并陈府的四位公子也到了。
“祖母这就冤枉我们了,父亲和大哥都要办差,这不,休沐日我们就马不停蹄地来跟您请安了不是。”
人未至,语先到。
不是陈家三郎陈圭林又是谁?
陈福林知道自家爹娘也来了,从祖母身上站了起来,大嫂荀氏也站了起来。
不出三息,陈彦之夫妇,陈琢林,陈弁林,陈圭林,陈怀林兄弟四人就出现在了屋子里。
“请母亲安。”
“祖母安。”
陈福林和荀氏福了福身子,也跟父母(公婆)问好。
老太太连忙吩咐看座,才对陈圭林笑骂道:“你个耳报神,这大老远的,你也听着了?”
陈圭林抬抬下巴,神色倨傲,“那当然,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这点耳力还是要有的!”
满屋子顿时哄笑起来。
陈福林倚坐在祖母身边,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闲话家常,心里无不熨帖。
大哥陈琢林,二十有五,两年前才娶妻荀氏,如今在刑部做个小官。
二哥陈弁林刚刚及冠,虽然陈福林认为二哥是自家最聪明的人,陈弁林却并未出仕。
如今的选官制度还是以中正司“举荐”为主,由各地中正详记出仕者年藉各项,分别品第,并加评语,吏部审核后据此进行官吏的升迁与罢黜。
他们万年县和长安县官员冗余,这两年并不曾有什么合适的位置,无论是陈彦之和陈弁林本人,都不愿意就此屈就。
至于外放谋官,此时陈家还没考虑过。
至于她三哥陈圭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适合走武官的路子。
他自小不爱读书,习武天赋却极好,比之陈琢林毫不逊色,陈彦之专门为二人延请了武师傅。
四哥陈怀林,只比她大了一岁,却有些先天不足,幸好这些年精心照料,如今倒也没什么大碍。
就是这么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她梦里的那些事呢?
再说了,现在已经是三月末,倒也没听见有什么选秀的风声,陈福林松了一口气。
——
不曾想,陈福林这口气倒也没松了几天,不过几日便又提了起来。
就在今日一大早,整个上京里里外外都传遍了一则消息。
宫里要选秀了。
太子殿下成婚多年,膝下却无所出。
诸位皇子和宗室子弟到了适婚年龄的也不少,所以由皇后王氏牵头,太子妃协理,要为太子及诸皇子和宗室选秀。
陈福林从她大嫂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后,面上血色顿失,随后便在荀氏担忧的目光中回了自己的院子。
竟然真的要选秀了。
而且划定的范围正是京中五品以上贵女参选,陈彦之的官职,正好是正五品刑部侍郎!
陈福林:……
陈福林觉得她遇见了不得了的事情,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人诉说。
晚间的时候,
陈母也从夫君那里确认了这个消息,也带着满腹忧虑进了女儿的院子。
结果她一听到女儿身边的人说,她的心肝儿从大少夫人那里回来后连晚膳都没用,陈母立马收起满腹的忧虑,开始绞尽脑汁开解宝贝女儿了。
“宝儿啊,我都听你爹说了,这事儿咱躲是躲不过了,不过你爹打听了,这回选秀正赶上了京中贵女长成这一茬,那些世家贵族女孩不计其数,比你出挑的也不少,咱们就是去走个过场,啊?”
“你放心,娘明儿就给你爹五百两银子,这选上不容易,落选还不容易吗?”
陈福林:……
她要怎么告诉自己娘亲,要是按照她做的那个梦,这次自己很可能被选上呢?
不不不!
她才不要当什么太子良娣,生个孩子血崩而亡,她想好好活着,她还要给她爹娘祖母养老呢!
陈福林在她娘诧异的目光中猛地甩了甩小脑袋,却是突然问道:“娘,你下次什么时候去东明寺礼佛?”
陈母被问的猝不及防,“咱们家向来是十五去东明寺的。”
十五,那也没几天了。
赶巧了,这次秀女入宫也是在四月十五。
陈福林道:“那我可去不了了,娘您去东明寺的时候,一定记得求求佛祖保佑我,千万别被选上!”
“还有,我觉得自己最近运道不大好,您要不跟明远大师提一提?让他给我做个护身符什么的……”
她原是不信鬼神的,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后,总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染了。
陈母哭笑不得地听着女儿奇怪的请求,只能能连连点头应下。
罢了,就当是安女儿的心了。
若是如此当真有用,她便是斋戒茹素三五年也可!
陈母离开后,陈福林又在窗边吹了会儿凉风,细细理了理自己那个古怪的梦境,才洗漱上床。
再等一等,
若是她真的点儿那么背,被封了太子良娣,她就真信了那个梦!
那个梦若是真的——
想到父亲母亲,想到四个哥哥,想到祖母和那个病歪歪的侄子,还有那个被养废了的孩子……
陈福林紧了紧手中的被角。
若是真的,那必然是上天给她的机缘!
她绝不会再让陈家落入那般境地,也不会再让自己轻易着了别人的道!
——
第三章 她回来了
四月十五。
不过半月,这天气就与之前大不相同。晌午的日头一上来,就晒得众人想要往阴凉处躲。
陈福林和其他官宦女子一样,卯时过后便到含光门外侯着了。
她爹亲自送了她到含光门。
细细叮嘱了一番,说里面自己已经打点好了云云,待陈福林表示自己都听明白了且并不害怕之后,才转头着急忙慌往朱雀门跑去。
陈福林知道,她爹说的“打点”,是让她落选的那种。
她捻了捻指尖,如同大部分姑娘一般,惶惶不安地垂下了眼眸,也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辰时。
一个中年嬷嬷领着几个年轻的宫女和太监走了出来。
原本三三两两闲聊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个个屏息凝神,等候着指示。
嬷嬷环视一周,神色辨不出喜怒,她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就有一个太监站了出来,声音尖利:
“请诸位姑娘分列站好,依次随咱家进去!”
众人连忙按照各自就近的位置,分成两列站好。
在那嬷嬷锐利的眼神中,这一切竟都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丝毫混乱。
陈福林也顺势站在了最近的队伍中,神色自若地跟着大家往里面走去。
那嬷嬷满意的点了点头,带着大家从含光门进去。
一直走过长长的甬道,过了顺义门,才算是到了内宫的地盘。
而顺义门再往后,安福门后面才是陈福林她们的目的地——储秀宫。
储秀宫基本职能就是给皇帝和宗室选秀用,还有教导规范宫女。
等到了地方,已经有不少姑娘面色苍白,香汗淋漓,腿软到站都站不稳了。
陈福林比她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以此来调节自己的呼吸。
她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嬷嬷和几位宫女,打心眼里道一声“佩服”!
果然,这宫里的人就是厉害!
那嬷嬷姓陈,正是储秀宫的掌事嬷嬷。
此时她面色有些发沉地看着这些东倒西歪,毫无形象的秀女们。
她向来对官女子的选秀避之不及,这次也是没办法才接下这个任务。
这些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小姐姑娘,到她们储秀宫,受折磨的不仅是她们自己,还有她们这些嬷嬷。
上京遍地都是官儿,皇亲国戚,世家贵族,这时候能出现在这里的,家里最小的也是个四五品官。
她们不同于大选出来的秀女,打不得骂不得,人在这里出了事她们吃不了还要兜着走。
于是陈嬷嬷略等了几息,才沉声道:
“老奴姓陈,在这儿拖个大,姑娘们可以叫老奴陈嬷嬷,诸位来了这储秀宫,直到三选结束,姑娘们都归老奴照看着。”
“众位姑娘今儿既然站在这里了,就该知道是为着什么,在储秀宫,无论将来你是什么,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秀女就要守着秀女的规矩!”
“老奴把丑话说在前头,在这宫里,要是不守规矩,管你是谁,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去都难说!”
她说着,漆黑的眼眸扫过在站的每一个人,叫那些仗着自己身份高贵还想说些什么的几个人瞬间哑了嗓子。
陈嬷嬷见大家还算老实,缓了缓语气,“官女子采选和大选虽有不同,但内里也是一样的,今晚诸位好好休息,明日就是初选,三日后二选,三选则在五日后,所以从今日起,姑娘们就得先暂住在这里了,……”
她又将储秀宫的规矩跟大家一一列举,然后让大家两人一间开始安顿好自己的房间。
她们进来的时候,除了几身随身衣物,连个丫鬟都是没有的。
陈福林从入宫后,就一直在隐晦地打量着这储秀宫,越看就越是心惊。
这确实是她第一次进宫,但她对这里却并不陌生。
所有的一切,都和梦里所见没有什么区别,就连这位陈嬷嬷,以及她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她强行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随手挑了间屋子,便提着包袱走了进去。
待看到这间屋子后面的窗户,以及那一株探进来的桃花,陈福林眼神又变了变。
她发誓,自己真的就是随便进了一间屋子!
却正好是梦里她选的有桃花灼灼,暗香浮动的那间。
“你……你好。”
陈福林对着后窗的桃花发愣的时候,一道细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闻声回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我见犹怜。
是她?
陈福林想,她好像不必等到那封她为太子良娣的圣旨,就已经相信了那个梦。
因为这一切,都天衣无缝般契合了起来,委实太过巧合。
巧合到让人心惊不已。
她从未进宫,却对储秀宫再熟悉不过。
她也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在看到那双小鹿般可怜的大眼睛,就知道她认得她。
礼部侍郎岑源的小女儿,岑安然。
小名安安。
也是唯一一个,在这场选秀中成了无足轻重的牺牲品的人。
除了她的家人,没有人会记得她。
“你好,我叫岑安然,我爹是礼部侍郎岑源……”
她听到岑安然神色忐忑地自我介绍,暂时收起脑子里疯狂翻涌的思绪。
“你好,我叫陈福林,我爹是刑部侍郎陈彦之。”
好嘛,两个侍郎。
她俩的家世,在这批官女子中应该属于最末的了。
她向岑安然伸出了手,见对方诧异地看向自己,还露出了一抹她自认为最人畜无害的良善笑意。
虽然这人笑得怪异了一些,但岑安然是个对善恶感受很明显的人。
她没有从陈福林身上感受到恶意,只有满满的善意。
于是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也伸出了自己白嫩嫩的小手,“福林姐姐……”
和岑安然认识了后,她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床,就靠坐在床沿暂时休息,脑子有些乱。
在那个梦里,她没有朝岑安然伸出手。
无论是这时候,还是在她陷入危机的时候。
她和岑安然就只是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见面点点头的两个秀女。
她除了记得那一双小鹿般清澈灵动的大眼睛,就只记得御河边上泡得发涨的那具尸体了。
哦不,也许那根本不是个梦!
她不是傻的,打小跟着她爹也见识过不少异事,也悄悄看过不少的志怪杂谈,她娘侍奉佛祖至诚,岁岁年年不曾间断。
也许这是佛祖给她的大机缘,又或许,是苍天有好生之德,体谅她和陈家,上辈子死得太过惨烈。
总之,她陈福林,回来了。
一旦心里确定下来,这半个月来心下的恍惚和不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她想,现在的自己,应该打起精神来应对后面发生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进东宫,还会在这场选秀中捡个大漏,以区区五品官之女,成为太子良娣之一。
——
第四章 鹬蚌相争
陈福林突然睁开眼,眼底隐隐有血色流转,吓了正盯着她纠结要不要叫她一起去吃饭的岑安然一大跳。
“福,福林姐姐……”岑安然有些惊惶的声音传入耳中。
陈福林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女孩儿,眼神慢慢恢复平静,又回到那个人畜无害的模样,
“抱歉……刚刚做了个噩梦,吓到你了?”
岑安然赶紧摇头,“没,没有!”
就算吓到了也不能说!
她知道福林姐姐没有恶意,她是秀女中唯一一个没有瞧不起自己的人。
这时候的岑安然,完全忘记了陈福林和她一样,也只是个五品官之女。
在她眼里,陈福林看着乖乖的,一双杏眼弯弯,但她身上有一种气场,是她在那些贵人身上看到的,就连王嫣然和卢玲自诩世家出身,气质高华也都比不上。
她说不出那种感觉,但是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陈福林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注意到岑安然迷妹一般的眼神。
听到她说“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连犹豫都没有,就点了点头,“好。”
刚刚走了那么远的路,她是真的累且饿了。
看到岑安然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让人忍不住想要薅上两把,陈福林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按下了这股冲动。
她想起来自己以前养的那只猫,笑起来大概和岑安然一样可爱。
“我们要快些,申时过后膳房就没有吃的了。”
“哦哦,马上。”
岑安然掩好们,赶紧提裙小跑跟上。
从房间出来,时不时有其他秀女和宫女太监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岑安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但看着前面的人脊背笔直,一点不以为意的样子,也下意识挺直了摇杆。
女孩的友谊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不过用个饭的功夫,岑安然就单方面和陈福林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回去的路上,岑安然突然想起来问道:“福林姐姐,你怎么知道膳房在那边啊,我们去的时候都没有什么人,她们肯定是没找着地方吃饭!”
陈福林梗了一下,总不能说她上辈子去过吧?
于是她随口敷衍了一句,“闻到香味了。”
岑安然居然信以为真,满脸敬佩,一副“你真厉害”的样子,让陈福林很是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家里四个哥哥,倒是没有妹妹,还是第一次知道妹妹是个这样的生物,难怪她三哥打小最爱揉她头发捏她脸。
陈福林觉得,她也想。
临近住处的时候,大老远两人就听到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两人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放肆,我爹是佐禄郡王!”
“佐禄郡王又怎样?我祖父还是李闯呢!”
“……”
尚未走近的陈福林只听到最后这两句话,这是大型拼爹拼祖父现场吗?
院子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少人,但是也可以明显看出这些围着的人是分为几派的。
陈福林站在外围大致扫了一眼,里面的是佐禄郡王家的小女儿番仪县主,和太子殿下是拐着弯儿的表兄妹了,姑且算是皇族宗室的代表吧,后来好像是没见过了,大抵是没进东宫吧。
另一个是陇西李氏,也就是当朝老国舅爷家的小孙女,唔……和太子殿下也是表兄妹,好像封了个良娣来着。
想来也是,太子殿下总不可能把所有的表妹们全都收入后宫。
陈福林发现,这些围着的人大多都是些小官之女,像是王家卢家崔家那些世家贵族的人,倒是一个没出来,不过狗腿子倒是都在。
她心下有些好笑,再来一次,这些人还是这么惺惺作态啊!
不过这出鹬蚌相争,是给哪个渔翁得利就不知道了。
正当岑安然看得起劲,两方人马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陈福林突然拉着她转身就往屋子里跑。
“砰”地一下把门管好,陈福林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福林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岑安然不解地问道,这刚看到有趣的地方呢!
陈福林竖起一根手指,岑安然下意识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听。”
门外,陈嬷嬷和一干宫女太监姗姗来迟,
“这是在做什么!”
她一声厉呵,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可番仪县主和李鸢儿不是普通人,平日里仗着身份也没少作威作福。陈嬷嬷不过是储秀宫的掌事嬷嬷,又不是后宫的掌事嬷嬷,她们心底的三分惧意早就随着和对方的“仇恨”被抛之脑后了。
番仪县主:“嬷嬷来得正好,这个李鸢儿自己犯了错却目无法纪,还藐视皇族,就该重重处罚!”
李鸢儿是谁?
她爹可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她祖父是当朝太师,太后的亲哥哥!她会怕区区一个郡王之女?
于是她尖声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明明是你先撞倒我的食盒,还掌掴我的人!”
她身边确实站着一个脸颊红肿的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也是秀女。
陈福林记得,这应该也是李氏的族女,因为知道进宫不能带丫鬟,所以李家特意安排来照顾李鸢儿的。
他们那种旧贵族,旁支随便扒拉一个就是个四五品官,所以送个人进来并不难。
这下好了,俗话说得好,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番仪县主这一巴掌,打的何止是这个小官之女,那是打的李鸢儿的脸!
在陈福林她们回来之前,两个人吵着吵着就险些动起手来了。
陈嬷嬷见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当着她的面就这样吵了起来,面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个个噤若寒战,唯有两个当事人还在热火朝天地吵来吵去。
陈福林悄悄在心底给她们点了两排蜡。
这位陈嬷嬷,别看只是个储秀宫的掌事嬷嬷,但其实也算是大有来头。
她年轻时,是太子殿下的奶嬷嬷,很受太子殿下敬重。
太子及冠后有意让她出宫荣养,但陈嬷嬷在宫外只有一个侄子,她不愿意去麻烦人家,继续在这宫里待着。
储秀宫除了三年一次的大选和各种采选,还有教导宫女之外,算是个轻松的地儿,太子便把自己的奶嬷嬷塞了过来。
两人一上一下趴在门缝看着外面的战况,听到陈嬷嬷对涉事的几个秀女统统做出“明日一早遣送出宫”的处罚,岑安然被吓得脸都白了,
“幸好咱们跑得快!”
陈福林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件事再怎么也波及不到她俩头上。
没看到被送出去的是那几个帮着番仪县主和李鸢儿吵架的吗?外围那些看热闹的只是被警告地训斥了一番。
至于被遣送的当事人如何不服,如何吵闹,自然有陈嬷嬷治她们。
陈福林心想,难怪上辈子这两个人都没在这次选秀扑腾出什么水花,原来是这里就出了问题。
那会儿她没有自己去找膳房,还以为会有人送饭来,结果秀女是要自己去膳房的,当然,你也可以使银子让外面的宫女太监跑跑腿。不知为什么,当时通知的宫女好像把她们这一边的人遗忘了一样,所以她们好些人并不知道。
后来知道要自己去,因为不认识路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回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自己还险些因为晚归差点受罚。
——
第五章 故意藏拙
有时候,陈福林不得不承认,世家大族的底蕴确实是深厚的。
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不算小,毕竟两个热门选手就这么轻易地出了局,要说这里面没有别家的手脚,上辈子在东宫那个小型修罗场待了一年多的陈福林是不信的。
如她这般猜到一星半点的人不算少,至少陈嬷嬷应该猜得到,但谁叫大家都没什么证据呢?
不过,今儿一大早,众秀女尤其是以右相孙女王嫣然为代表的那些世家女,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收拾得齐齐整整,准备过初选了。
所谓初选,只是初步筛选这些秀女是不是符合选秀的资格,要审核身份,还要检查五官,站姿坐姿走姿,看是否有不全等等。
上京五品以上的官员是真的不少,据说这些官员家的秀女还没来完,就有一百三十多位了。
虽说都是官女子,但也不是所有人家对女孩儿都是富养的。这初筛,就筛去了半数人。
有因为五官不够端正的,也有因为走路不好看的,还有更奇葩的,说是外表和年龄不符,看着十二三岁的豆芽菜,籍书上写的年十五。
陈福林只是随意走了走,表现得平平无奇,也想看看她爹那五百两花的值不值,结果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她和岑安然都过了初选。
她心里想着,她家这五百两,花的恐怕是真的不值当了!
陈福林心在滴血,她爹的月俸,也不过两千贯钱。
早知道还不如留着给她,到珍馐阁还能饱餐一个月呢!
下午的时候,所以的秀女初选都结束了,陈福林粗略估计了一番,留下来的还有不过六十位罢了。
岑安然回到住处就赶紧关好门,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陈福林嗤笑一声,“你哪里来的惊险?”
岑安然长得不差,家里又是礼部侍郎府,仪态自然也差不了,她初选是肯定落不下的。
而且陈福林知道,这次的采选,不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殿下,都不希望那些权贵世家之女再次包揽东宫和诸皇子府邸。
他们更倾向于母族势力不那么强大的小官之女。
譬如自己,譬如岑安然。
仔细一推敲就会发现,今日出去的,真正因为仪态和外表被刷下去的,可能只有离开的人中半数左右。
还有一半则是像李氏旁支,王氏旁支那种。
他们留下了主支的人,旁支的人被刷下去,这是君臣之间,皇族与世家贵族之间的默契。
岑安然闻言突然眨巴了几下眼睛,“对哦,我哪里来的惊险?”
要是选不上她更开心才对啊?
她本来就不是为了东宫和那些皇子王爷来的,只是他们家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女儿,不得不来罢了。
陈福林看她懵懵懂懂,想明白之后立马开始懊恼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
就是这样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成了那些人角逐的工具,活生生的来,血淋淋的回去。
“福林姐姐,你说我要不要故意表现得差一些,然后落选啊?”
岑安然娇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陈福林想了想,岑安然之所以被她们选作目标,未尝没有她在二选时绣的那幅鱼戏莲叶间受到女官们的一致称赞的原因。
她问道:“你最擅长的是什么?”
官女子采选的二选和大选不一样,是众秀女们的才艺展示阶段,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绣艺等等,秀女们至少需要展示一样最为出挑的,以供皇后宫中的女官和博士们品鉴。
这是一个很主观的步骤,毕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剩下的人中无一不是打小受到悉心培养的,只是悉心程度不一样罢了。
若说一技之长,那必然是有的。
可奈何这二选,它还有名额限制!余下的六十来人要起码要对半遣送出宫,所以其中就存了些许竞争的含义,秀女们都会拿出自己最擅长的技艺,以得到从国子监请来的诸位博士们的垂青。
岑安然抿了抿唇,有些羞涩地告诉她:“倒也没有特别擅长的,我娘喜欢刺绣,所以我绣艺还过得去。”
陈福林心下了然,告诉岑安然,“若是你想留下,便向博士们展示你最厉害的技艺,女学的曹博士是苏绣的大家。”
即使她出了这个风头,她也能保证,这一次她绝不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若是不想留下,便随便展示一番,过得去就行了。”
岑安然点点头,然后皱着眉头开始思索。
她当然是不想留下了,但是要故意藏拙,心里有些忐忑怎么办?
眼看着天色渐晚,本以为岑安然还要再纠结一番才上床,没想到后者突然蹭过来握住她的手,
“福林姐姐,我是不想留下的,二选还有两天,这两天,你多给我点勇气!”
陈福林:……
这玩意儿?她能给?
岑安然一脸期待地望着她,让人怪不好拒绝的,
“我怎么给你勇气?”
“就像这样!”
岑安然拉着她的手,假装有什么力量从她手中过到了她手里,过了一会儿,她晃了晃脑袋,神清气爽地回到自己的被窝,
“好了,今天的勇气我收到了!”
陈福林:你可真是个……活宝啊!
“早些睡吧!”
——
两日的时光转瞬即逝。
里面空间有限,十人一批,陈福林她们在倒数第二批,所以要在门外一直等着。
即使岑安然已经吸收了两天的“勇气”,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心里忐忑。
陈福林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内心稳如老狗,没有半点波澜。上辈子她草草画了幅画,也不知道入了哪位的眼,竟然也叫她选上了。
她捏了捏岑安然的手,“别紧张,照常发挥就行!”
旁边一个女孩看到两人一个紧张到不行,一个面色平淡,仿佛胸有成竹的样子,哂笑了一声:
“就是,紧张什么啊,反正也选不上。”
她看了两人一眼,自己在上京的贵女圈子里就没见过这两张面孔,所以奚落起来一点儿没有压力。
陈福林她们反应了半天,四下看了看,才确定这个瓜子脸的姑娘是在跟她们说话。
陈福林一脸惊讶:“不知姑娘是哪家的?竟有这般大的权利?”
那姑娘一脸骄傲,“我乃兵部尚书谢锐之女!”
然后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你说的什么大的权利?”
陈福林一脸恍然,“原来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倒也难怪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那女子皱着眉头,见她一直绕着圈子,有些急了,
“我说了什么话?”
陈福林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似乎有些畏惧对方,又似乎看着这么多人不太好说。
“你倒是说啊!”
陈福林缩了缩脖子,心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于是她一副视死如归地样子,
“谢小姐直言我们根本选不上,所以不必紧张,可是据我所知这采选流程都是自古以来钦定的,至今还没有人能直接决定谁选得上选不上,二选的考官也都是国子监德高望重的博士,自然是公正非常。”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可是谢小姐此言,倒像是能够直接决定我等秀女能否选中了,不过小姐乃兵部尚书之女,倒也不是不行的……”
她说完,谢凌华的面色一下子苍白起来,“你,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能决定秀女选中与否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
皇帝还没死呢,他们谢家也好,王家也好,都只是臣子。
即使心里隐隐藐视皇族,但绝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来,这点谢凌华还是知道的。
陈福林一脸歉意,“啊这……那是我说错话了,原来谢小姐没有那个意思,都是我见识浅陋,误解了谢小姐的意思,我给谢小姐赔个不是。”
——
第六章 五百两白花了
和谢凌华的这一番纠缠,除了收获岑安然默默竖起的大拇指,也吸引到了各路人马的注意力。
她听到有人小声议论着她的身份,知道她只是小小的刑部侍郎之女,一个个长大了嘴巴。
似乎不明白,就这样的身份,她怎么敢和堂堂尚书之女谢凌华杠上的?
陈福林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区区谢凌华算什么?
她还跟太子妃跟皇后干过呢!
就是死得早了点。
陈福林心里很清楚,自己这番动作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尤其是对东宫势在必得的王氏和卢氏女。
但是没办法,她陈福林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亏!
经过上辈子惨痛的教训,她明白了什么叫“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那时她入宫后处处忍让,对太子妃和两位侧妃恭谨顺从,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不过是觉得她软弱可欺,所以随随便便就可以决定去母留子。
这一回,她不想再忍,适时地展现一下自己锋利的一面,再加上她刚好是一个“母族弱势”的小官之女,很符合能让她比上辈子更快接触到她想接触的人——太子秦骜。
而不是要在东宫坐等两个月,等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百忙之中轮流看望新人时才见到他。以她的家世,必然最后才轮到她。
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没脑子蛮干的。
谢凌华这个人,脑子吧,不太有,单看父亲的官位吧,说高不高,也就比她们高上那么点,比起王氏女好像也就那样。
也是她命好,背后还有个谢氏。
陈福林敢和她呛声,一来是她自己说话被她拿住了辫子,二来是她知道那些自诩身份高贵的世家女不会管这件事。
她们巴不得除了自家人以外的人全都被遣送出宫呢!
尽管陈福林和谢凌华在考场外吵了一架,但似乎并没有对二选造成什么影响。
果不其然,陈福林过了二选。
她没有再想着试探她爹花的五百两银子值不值,如她自己所说,二选的这五位国子学的博士是公正的,她也没想过要逃避进宫这件事。
虽然那一切在这辈子都还没有发生,她也还没有进入东宫,也没有在产子之日被人动手脚血崩而亡,陈家也还没有满门覆灭。
但有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陈福林绝不会原谅。
一想到父亲和几个哥哥就那样死得一文不值,还要背负骂名,母亲和大嫂受不了打击双双殒命,祖母一大把年纪还要拉扯小侄儿。
陈福林心如刀绞,她怎么敢当做什么事没有发生?怎敢避之?
她恨不能杀尽所有仇人!一雪心头之恨!
所以她还是和上一次一样作了一幅画,是她最擅长的工笔淡彩。
因为时间有限,所以特地选了一幅既能够展现画技,又不失繁杂的画——乌海叠嶂。
重峦叠嶂,云雾缭绕,峭壁之上,一亭一鹤而已。
她的画技是三岁后她师傅亲自教导的,尤以白描和工笔最为出色。
这也是陈福林能够拿得出手的,为数不多的技艺了。
当然,这幅画当场就受到了国子学绘画大师路博士的称赞,让陈福林毫无意外过了二选。
而另一边,岑安然思来想去,强压着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剧烈忐忑,没有选择她最擅长的绣艺,而是中规中矩地写了一幅字。
于是她也毫无意外地落选了。
当天晚上,
岑安然抱着她泣不成声。
陈福林故意问她:“怎么了?后悔藏拙了?”
岑安然破涕而怒,捶了她两下,“福林姐姐你再乱说,我就是舍不得你……”
像这种采选,只要二选过了,三选只会意思意思刷下来几个人。
而且这次除了东宫,还有三位成年皇子,几位宗室郡王县公什么的,已经只剩下二三十来人了,后面能刷下来的人数必然不会很多。
陈福林过了二选,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进东宫或者皇子府邸。
她虽然因为自己落选庆幸不已,却也舍不得陈福林。
虽然才短短几日,岑安然已经从心底把她当成亲姐姐看待了。
陈福林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意?
“安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要走的那条路,即使荆棘遍布,尸骨成山,我也要踏着荆棘踏着尸骨走下去……”
——
如陈福林所料,
在这场选秀中关注到她的人,除了同为秀女的众人,还有东宫。
东宫和储秀宫分别位于太极殿的两侧,东宫在右,储秀宫在左。
夜晚,
太子秦骜正坐在桌案前,翻看着从中书省那边发来的批好的折子,一边听着手下的人禀报着此次采选的情况。
说到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女直接杠上了尚书之女,又得到路大师的称赞,批阅奏折的手一顿,
“倒是有意思,是同部门的?”
手下一想就明白殿下问的是什么,他摇了摇头,“不是,是兵部尚书和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啊……
太子殿下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嗯”了一声就让人退下了。
另一边,
陈家的人在家里也是忧心忡忡。
初选第二日陈圭林就到宫门口等着了。
因为落选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就会被遣散出宫。
里面陆陆续续出来了很多人,有人欢喜有人愁,却没有一个是他妹妹。
陈圭林一直等到傍晚西斜,宫门关闭才跑回家。
一看没接到人,一家人心里的的担忧更甚。
陈彦之每天上朝的时候,都会到含光门外晃一圈。可是直到二选后,他们也没能接到人。
陈家人心里一咯噔,这下坏了。
五百两白花了!
吃不好睡不好,短短几天,一家人却像是度日如年,陈母嘴角都急出了燎泡。
到第五日的傍晚,
陈家大门终于被扣响了。
“恭喜陈大人了,令千金三选已过,且在家侯着圣谕吧!”
一身墨蓝色孔雀纹饰的太监弓着身子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朝陈彦之道喜。
陈彦之夫妇看到女儿回来的激动之情一顿,转瞬之间又朝着那太监挤出一抹笑意,
“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了,小儿年纪小,这些日子在宫里有劳诸位多担待了。”
说着,一面从陈母手里接过一个厚实的荷包塞进那领头太监的手里。
那太监随手掂了掂,心下满意,嘴里的话也说的更漂亮了,
“陈大人哪里的话,贵千金的福分还在后头呢!咱家这就告辞了。”
陈彦之客气挽留,“还未曾留公公们喝一口茶呢。”
“宫里还等着回话,这口茶指不定下回也能喝上呢,咱家这就回了。”
陈家父子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大门外,这边陈母早就带着女儿回了二院。
——
第七章 佛法精深
“娘这几日在家里天天担惊受怕,怎么就,怎么就选上了呢?”
一进门,陈母拉着女儿看了又看,末了一脸愁苦地叹息道。
而且听那送福林回来的太监言下之意,什么“福分还在后头”,她就更愁了。
这次选秀就是给太子和皇子选的,有什么福分能比得上进东宫的?
那不就是在暗示她女儿很可能要入东宫吗?
别人都说东宫上到太子妃,下到嫔妃,没有一个孩子,只要进去生下个一儿半女就是莫大的机缘。
可这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太子妃和当今皇后是表亲,同出自太原王氏,即使无所出,只要皇后一日在,她的地位就稳如泰山。
在如今炙手可热的“崔卢王谢”四大家族中,王氏原本排名第四,却因为出了个皇后和未来皇后隐隐有超过排名第一的崔氏的架势。
太原王氏是生活在晋阳县的望族,往上可追溯两千多年,王氏族人中位列三公的人有六位,出过三位皇后,十一位宰相,如今王氏嫡支的二房老太爷正是当朝吏部尚书,和太原做族长的大房老太爷一母同胞。
所以他们这些要官位没官位,要背景没背景的人家,拿什么去争?就怕到时候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自己反倒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陈福林要是知道她娘心里想得竟然如此透彻,一定狂点头表示赞成。
可不就是嘛!
骨头渣都不剩!
“娘啊,这选都选上了,说明您女儿太优秀了呗!”
“您就安安心,万一您女儿真的时来运转,攀上高枝儿了呢!”
陈福林心里甭管怎么想的,面上还是笑着安慰她娘。
陈母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被安慰到,气得一巴掌呼了过去,打到她的手上,
“就你脸皮厚,胡说八道什么!谁要你去攀什么高枝!”
“我和你爹这辈子还能图什么,就希望你们兄妹几个平平安安顺遂一生,你还攀高枝,这高枝是好攀的吗……”
说着,陈母就哽咽了起来。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连个正头娘子都做不得,不知道送去给谁当妾!
别人稀罕皇家那泼天富贵,但内里的苦难又有谁不明白的?
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只要不是没有出路了,哪里舍得送人进那虎狼窝里斗?
赢了就是风光,输了就得丢命啊!
陈彦之是和陈家老太太前后脚来的,一踏入正房的院子里,就听到陈母呜咽的声音。
老太太拄着拐杖加快了脚步。
“娘您慢些!”
“祖母您别着急!”
陈彦之和陈圭林赶忙上前左右搀扶着,连一旁的小丫头都被两人挤到了边上。
“我的乖孙呢?”
“我乖孙在哪?”
老太太进门就四下张望,陈福林母女俩听到声音赶紧收拾收拾从内室走了出来。
“祖母,您怎么过来了?”
陈福林赶紧上前接过她三哥的手,把老太太扶到首位的椅子上坐下。
她祖母年轻时候吃了不少苦,生孩子的时候骨头进了邪风,一双腿到了冬天就格外疼痛。
现在天气转暖了,但前些日子老太太还在塌上轻易动弹不得呢!
老太太拉着陈福林的手不放,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个遍,最后却说了番众人意料之外的话:
“乖孙,东明寺的明远大师果真佛法高深,你这真真的就过了三选。”
东明寺的明远大师?
陈福林:“什么佛法高深?”
陈母他们也是一头雾水,原来也不曾有什么说法啊?
怎么老太太说着好像他们家福林合该过这选秀一样的?
老太太一脸严肃地道:“你七岁那年我带你去东明寺,大师说你是个极有福缘之人,日后造化不低。”
众人:……
陈福林:……
这您也信?
看出来大家的不以为意,老太太眉头紧蹙,快要夹死一只蚊子,
“怎么?你们还不信我?我乖孙就是有福的!”
陈彦之向来不怎么爱说话,此时见老娘发威,面不改色地敷衍,
“母亲说的是,福林这孩子是有福的!”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赶紧应声:
“对对对,妹妹(福林)肯定是有福袋的!”
连陈福来自己都点点头,她可不就是“福缘深厚”嘛!
不然怎么能得那人垂青呢?怎么能干掉比自己家世好的一干秀女脱颖而出成为炮灰呢!
老太太一见大家意见统一了,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过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圣旨虽然还未下达,但依我看福林多半是要去东宫的。”
“这东宫是个好地方,却又不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争斗必然比不上后宫,可太子妃侧妃就是三座大山,按彦之的官位,我估摸着最多也就是个承徽了,这上面还有良娣良媛数人。”
“福林要是去了东宫,定不能像在家里这般任性,需得收敛锋芒,待生下一儿半女,安稳下来,再图来日才好……”
这个话题就比较沉重了,陈彦之摸着自己的美髯,似乎对自己母亲的话很是赞同。
在他看来,也应当是这样的。
方才他探了探那太监的口风,言谈之中也隐隐透露福林是要入东宫的。
而陈福林本人却一脸呆滞,这不就是上辈子她最真实的写照吗?
要不是知道自己这么做了,最后却没有落个好下场,陈福林肯定也会和她爹一样觉得言之有理。
毕竟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没什么背景的,可不就得苟嘛!
不过上辈子她祖母也说了这样的话吗?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上辈子是不是她祖母也在某时某刻某地跟她说了这样一番话。
唔……她也记不清了。
他们陈家耕读四代,才出来祖父一个九品县令,光宗耀祖,当时娶的也是汝南小地主家的女儿,也就是她祖母。
自她祖母嫁过来后,家里有钱有粮,陈家也完成了从耕读之家成为了寒门仕子的转变。
唯一遗憾的就是她祖父只有她父亲一个孩子,又比较让人欣慰的是,他这一个孩子顶别人家十个!
不幸的是,她祖父在任上过劳,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就辞官在家里专心教子,当然,全靠她祖母养着。老爷子一口气撑到等她爹好不容易考了状元,三日后就含笑九泉了。
没错,是真的含笑九泉。
毕竟自己的儿子竟然能高中状元,老爷子很是满足的离开了。
所以她祖母吧,是个很和善很明理的老太太,要是说出这样一番话,虽然让人意外,但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祖母,母亲,福林明白的。”
不管她母亲和祖母说些什么,她都十分乖顺地应下,时不时附和几句。
毕竟不能辜负二老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嘛!
比如那些一箩筐类似“东宫生存三十六计”的生存经验。
但做不做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反正死就是那样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忍了。
婆媳俩一个比一个忧心忡忡,很是说了一番,恨不能将自己前半生种种人生阅历跟陈福林直接来个醍醐灌顶!
好叫她一瞬间阅尽千帆!
直到老太太累了,陈母负责送老太太回去,陈福林才跟着她爹她哥哥一起去了书房。
——
第八章 太子良娣
陈福林在家老老实实待了五天,宫里的旨意终于到了。
“兹仰承太后慈谕,刑部侍郎陈彦之之女,灵敏淑德,仪庄态媛,出挑兰芝,温和周全,德行娴静,谨慎不亏,……”
陈福林一听这个开头,就知道封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心里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因只是东宫良娣的一个册封,故而是太后那里出的懿旨,一般除非是贵妃、皇后、太子妃这样正儿八经的重要册封,轻易都是没有圣旨的。
不过像是东宫纳良娣,一把都是皇后下旨的,皇后不管事,才会是太后或者掌管凤印的妃嫔代为降旨。
陈福林一边跟她爹娘一起跪在地上津津有味地重温一遍传旨太监念着的懿旨上一大串的溢美之词,一边甚至还有空思索着太后和皇后果然是真的关系不好。
这两个人,用恩怨已久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了。
太后出自陇西李氏,世代居于陇西,手握大靖三分之一的兵权,要强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当着皇后把持着后宫,后来先帝爷走了,皇帝还未及冠登的基,她还监过国,里外一把抓。
后来皇帝及冠了,太后也在慢慢放权,但到底尝够了权势的滋味,又哪里能够全然放下?
再说了,就算是她本人碍于母子情分想放下,陇西李家又怎么甘心?
后来皇后生下太子,自觉站稳了脚跟,在王氏的帮助下势力渐大,就妄图让太后安心在慈宁宫养老了,这就更激起了太后不服输的意气,婆媳俩在后宫斗得是热火朝天,竟也诡异地保持了某种平衡。
这不,给太子纳个妾的懿旨,她看到的现在已经是结果,谁知道为了这道懿旨后宫又争了多久?
“……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福缘深厚,特封为东宫良娣!”
等陈福林回过神,传旨太监也终于把懿旨上极其夸张,且与事实不太相符的溢美之词念完了,末了,那太监笑着道:
“咱家说什么来着?陈大人,令千金果然是个有福的,恭喜了!”
却原来这太监还是个熟人!
上回送陈福林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太监。
那会儿她觉着这是皇宫里的太监,她是要去东宫的,所以没跟人套近乎。
可这都见了两回了,不是缘分是什么?
陈彦之正好旬休在家,赶紧领着妻女谢恩,“臣(小女)叩谢太后隆恩,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让老三亲自将太后懿旨请去祠堂供着,陈彦之忙招待这位来自内侍省的郑中监,
“有劳郑公公,上回您贵人事忙,没来得及请您坐坐喝口茶,这回您可不能推辞了!”
郑中监面上笑得和善,心下也对陈家的态度十分熨帖。
想到自己那个在钦天监当值的干儿子传出来的消息,郑中监的态度更加亲和了,
“陈大人哪里的话,要不是手里差事丢不得,咱家巴不得上门讨一杯水喝呢!”
有监正大人铁口直断,这位身负福缘的陈良娣,指不定还有什么大造化呢!
陈彦之父子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只引着人进了堂屋,吩咐人上好茶招待着。
陈福林和陈母则是回了后院,外头的事情自有他们男人应酬着。
“宝儿啊,这怎么还是太子良娣啊?”
打听到太后懿旨最后说的那个位份,陈母的心肝到现在还在颤着呢!
良娣啊!
正三品!
比孩子爹还高了整整四个品阶!
陈福林本人倒是没什么胆战心惊的感觉,但看她娘这么紧张,她笑着问她:
“娘,太子良娣不好吗?”
陈母拉着她坐了下来,“我儿,你可知什么叫齐大非偶?”
“咱们陈家寒门出身,就算是在汝南,那也是比不过那些世家大族,更何况在这卧虎藏龙的上京城?”
“太子良娣听着风光,可你爹不过是个五品侍郎,你叫我怎么能安心?”
陈福林心下感触,这也就是他们陈家了。
若是换了别家,此刻应该在高高兴兴庆祝家中女儿马上要飞上枝头,带领家族走向无上荣光了。
她何其有幸生于陈家,有疼爱自己的祖母和父母,四个处处为她着想的哥哥。
“娘,您说的我都明白,可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才能把日子过好。”
“咱们这样的家族,矜矜业业本本分分,日积月累,数代人后或许能够跻身末流世家,但中间哪一代人出了岔子,就会连寒门都不如!”
“我入东宫,是很危险,却也是我们陈家的机遇,先辈们耕读传家,十几代人的努力才出了一个我爹,他们每一代人都在为后代,为陈家变得更好而努力,我何尝不可?”
更何况,她与那皇城里的人,还有着隔了一辈子的血海深仇。
陈母听得眼眶微红,拉着女儿的手颤抖得厉害,豆大的泪珠潸然而下,
“我素来……素来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孩子,虽是个女儿,你比你哥哥们也半点不差,我有心想说陈家的风光和未来自有你哥哥们自己去拼,却也不愿意堕了你的志。”
“你去,你父亲,你四个哥哥,都是你的后盾!”
母女俩抱在一起很是哭了一场,好不容易稳定了陈母的情绪,陈母身边的婆子进来说前院来人了。
“说是前院的客人走了,老爷让五小姐和少爷们都去前院书房。”
陈母赶紧掖了掖眼角,回道:
“晓得了,你先叫人去请几位少爷,小姐即刻就去。”
婆子出去打发下人去找少爷们,陈母也收起情绪,正了正神色,跟女儿道:
“你收拾一下去书房看看,这么大的事儿,你爹肯定要同你们兄妹商议商议的。”
陈福林点点头,让碧萝进来给她整理了一下,简单敷了敷眼睛,再看不出明显哭过的痕迹。
“那女儿去了,娘不要担心。”
——
陈福林到的时候,陈彦之和陈琢林几个都已经在书房里了。
“爹,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五个人面上都有些凝重,陈彦之对女儿点了点头,“来了,坐吧。”
人都在了,陈彦之转而看向自己的长子,“琢林,你妹妹将入东宫,你怎么看?”
这是他的长子,得他教导时日最长,比心思深沉的老二更为敞亮,又比冲动易怒的三子沉稳。
陈琢林坐在那,摩挲着座椅把手,听到他爹的问话,沉吟良久才道:
“这要看福林的意思了。”
“咱们陈家又不是什么卖女求荣的家族,只要妹妹过得好,我们兄弟才能安心。”
陈琢林是长子,比小妹大了整整十岁,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希望她能够过得顺遂。
可东宫……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
想要过得顺遂,得需要耗费一番心力才行。
而他说这话却也很有意思,要看陈福林自己的意思。
言下之意,他会根据陈福林的选择,来确定自己甚至是陈家要走的路。
陈福林的性子他们都了解,她和一般闺阁女孩儿不同,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
若是她愿意走一条如祖母所说的“安稳之路”,那他们也会积蓄力量,待来日成为她最坚强的后盾。
若她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他们也会好好思考自己乃至陈家未来的路了。
——
第九章 她要走的路
陈彦之听明白了长子的意思,他没有吭声,抚着美髯又看向其他几个儿子,
“老二老三老四,你们几个呢?怎么看?”
陈弁林几个当然跟他们大哥一个意思。
妹妹就这一个,也不是小娘养的,那都是一个娘胎生的,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们还能盼着她不好?
陈彦之目光终于露出些许欣慰之色。
做哥哥的一心为妹妹着想,而不是像别家人一般,恨不能这飞上枝头的妹妹赶紧帮他们封官荫爵。
“善!”
“你们兄妹,就该团结一心,相互扶持,任前方艰难险阻,也能百折不屈!”
一直不曾说话陈福林刚刚被她娘整得动容,转瞬又被自己老爹和哥哥们破防了。
“爹,哥哥,谢谢你们……”
眼看着这一双眼睛又要红起来了,她三哥陈圭林赶紧打趣道:
“诶诶诶,咱可不兴掉金豆豆啊!有的人可是说了,流血流汗不流泪啊!那是小女孩家家的做派,可不是咱们小巾帼陈福林啊!”
陈福林一腔动容还没来得及宣泄,就活生生被她三哥打断了。
“噗嗤!”
“哈哈哈哈哈,老三,你小心福林到时候收拾你!”
“切!我怕她?我那是让着她!”
“……”
待兄妹几个闹够了,陈彦之才轻轻咳嗽两声,将话题掰了回去,
“福林,那你说说,你可有什么想法?”
兄妹几个收敛神情,端正态度,回答陈彦之的问题。
“爹,先前祖母所说,让福林入东宫后收敛锋芒,徐徐图之以待来日,我观爹您亦有赞同之色?”
陈彦之没有回避,而是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正是,我们陈家根基尚浅,东宫和后宫排得上号的却无一不是枝繁叶茂的大族,随便一个厉害些的旁支出手,就能将我陈家从这上京城连根拔起……”
陈福林却摇了摇头,若不是自己经历过一次,她也会这样想的。
“可是爹,您想过为什么会有这场选秀吗?还有,为什么咱们家只是个小小的刑部侍郎府,太后却封了我做太子良娣?”
陈福林见她爹神色一滞,连忙补充,“当然,爹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您还是我的偶像!”
虽然五品官在上京城确实算不得什么。
陈彦之瞪了女儿一眼,“滑头!”
“东宫多年无所出,诸位皇子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国之根基不稳,此次选秀自然是为了东宫绵延子嗣,稳定朝堂。”
陈福林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没错,这是站在他们朝臣的角度,心里想的确实是国之稳固。
但作为东宫和后宫那些妃嫔,以及妃嫔背后那些家族而言,这次选秀,只是为她们选一个“肚子”罢了。
这是陈福林死后才想明白的事。
她先前以为太子妃她们想要害的是她和孩子,可后来她才发现,除了她怀孕前太子妃对她出手过,她怀孕后,却隐隐还被对方保护了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们王家——是想要借腹生子。
只要她死了,孩子被抱到太子妃名下,东宫有了嫡子,对太子妃也好,对东宫也好,都是双赢的局面。
而朝臣也被安抚了下来,最后倒霉的也只是她这个原本很幸运,最后却只换得别人一声同情的叹息的人,以及他们陈家。
她二哥陈弁林说道:“福林成为太子良娣,也不一定是太后的旨意,此次李家也有两个嫡支女孩儿参选,其中一位也是太子良娣。”
陈福林有些好奇:“是……李鸢儿?”
看到她二哥点点头,陈福林咂吧了一下,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办事啊!
李鸢儿明明是和番仪县主一起被遣送出宫的,到最后还是混了个太子良娣,这摆明了走后门,就是不知道番仪县主现在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陈弁林继续道:“而崔氏,卢氏,王氏,谢氏,李氏,吴氏等大族皆送了人参选,此次二十六位秀女,有十六位进了东宫,其余的被赐给了几位皇子和王爷,东宫位份最高的是福林和李氏女,都是太子良娣,卢氏和吴氏女封了太子良媛,其余最高也只是奉仪。”
陈福林:太子殿下好艳福啊!
“福林的身份,在这些人里,是最低的……”
陈弁林看了眼两眼发神的妹妹,最后说道。
陈圭林傻眼了:“啊?那这么说小妹进去岂不是要被人欺负了!”
“倒也……不至于。”
陈福林小声说道。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陈福林清了清嗓子,也不再卖关子,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想呢,之所以会封我做太子良娣,有两个原因,一个呢,可能是想要争这个位置的人太多了,给谁都不好,就干脆谁也没落上。
二来吧,根据眼前的局势,人家太子殿下可能并不希望自己的后宫完全被世家贵族把控,心血来潮点了我这么个小官之女!”
当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和谢凌华吵那一架起了作用。
不过上辈子她没和谢凌华干架,照样被封了太子良娣。
陈家父子点点头,表示她的分析有几分道理。
“而且东宫多年无子,我进宫要么一直畏缩苟且,等到有人生下一男半女,要么就从一开始拔得头筹,不过这样也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那你就一直畏缩苟且!”
陈圭林立马给她选了条路。
虽然听起来不怎么好听,但总得有命活着不是?
陈福林翻了个白眼:……
“苟且着苟且着,太子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了。”
而且说不定连太子都没了。
毕竟一个无后的太子,可不会得到满朝文武的认可。
听出来妹妹的意思,陈琢林皱了皱眉:“福林的意思,是要选后者了?”
陈福林看了眼自己老爹,顶着对方不赞同的视线,咬着牙点了点头,
“是!等别人生下一儿半女,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东宫就一直没有孩子呢?靠人不如靠己!”
陈彦之看着自家刚刚及笄的小女儿张口闭口就是生孩子,老脸一沉,
“那你怎么能保证,你就能为太子生个一儿半女呢?”
陈福林:“……”
自己总不能说上辈子我生过吧?
陈琢林也道:“东宫至今无子,到底是缘分未到还是人为,还是个未知数,福林你莫要轻率!”
好吧!
“我知道了大哥。不过我的意思是我们陈家虽然没什么根基,要避其锋芒,但是别人有啊!”
陈彦之抚着胡须的手一顿,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起来,
“你说的是?”
“太子殿下啊!”
陈福林表示,“现在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堂,世家,旧贵族,还有宗室寒门三分天下,陛下和太子最大的忧患,不就是摆脱世家和贵族的束缚,进一步集权?”
“所谓富贵险中求,我进东宫不就是一个机会吗?只要咱们能和太子殿下达成合作,那不就是间接和陛下达成合作了吗?”
“爹,世家和贵族这些年得到的太多了,欲壑难填,陛下和太子绝不会继续放任他们,这正是我们陈家的机会!”
成为陛下和太子手里的一把刀,狠狠地,插入敌人的心脏!
他们陈家至少能少奋斗两代人,就能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陈家父子眼神都亮了一下,却立马又恢复了平静。
他们知道陈福林说的只是一切顺利的一面,若是没能和太子站在一起呢?
若是陛下和太子短期内还无法战胜世家和旧贵族呢?
陈福林:那她就只能做个炮灰了。
——
第十章 东宫
父子六人在书房整整谈了一日。
从晌午送完老太太回院子开始,连午饭都是送进去的。
陈母也不去打扰他们,只按时盯着厨房送吃的进去,还吩咐了下人们做事手脚轻些,不要喧哗。
直到天色已晚,父子几个才一个个神色疲惫从书房走了出来。
“老二啊,别忘了爹交给你的事儿,老三,你听你二哥的。”
陈彦之回正院前也不忘再次给两个儿子交代一番。
陈福林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没忍住小小的翻了个白眼,“爹啊,您和大哥明儿还要点卯呢,赶紧回去休息吧!”
还真跟五百两较上劲了!
原来是方才陈福林见书房中气氛有些沉重,想着缓和缓和,就随口问起了她爹打水漂的五百两:
“爹,您是真的花了五百两打点吗?”
陈彦之刚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的身子又坐了下去,还差点没坐稳,他眼皮子狠狠地跳了跳,
“你在怀疑为父?”
他花的可是货真价实的五百两!
孩儿他娘拿了四百两,他自己还出了一百两!
那可是他攒了好几年的俸禄!
那老货明明白白说了指定能把人刷下来,结果呢?
陈彦之心想,回头还得让老三去套个麻袋好好问问,最好把钱拿回来!
陈福林见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忙摆手:“哪儿能呢!我不是怀疑您,我这不是心疼那五百两吗?”
“您看我不是选上了?那不就说明那人拿了钱没办事儿,爹您可以管他要回来啊!就算不能全拿回来也得拿回来一半吧?”
她捅了捅旁边的三哥,朝他使了个眼色。
陈圭林会意,附和道:“是啊爹,这哪个王八羔子不干人事儿,整整五百两啊!您告诉我是谁,我揍死他我!”
陈彦之深以为然,不愧是亲生的,和他就是心有灵犀。
不过他们都是守法的人,要注意不要被人抓住小辫子才好。
于是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二儿子。
这样的事情,交给老二再周全不过了。
这不,就这她爹回去睡觉前都不忘再叮嘱一番。
陈琢林在一旁笑着没说话,只等他爹走了,又让老三亲自送小妹回去,兄弟几个这才各回各家。
殊不知此时一副说说笑笑的六人,在这一天作出的决定,改变的不仅是陈家的命运。
——
入宫那天,
是宫里特地选的黄道吉日。
正三品的太子良娣,宫里还赐了一套吉服。
没有迎亲,东宫只是派了个嬷嬷,打算一顶轿子把人抬进去。
但是陈家人舍不得,宛如送嫁一般,除了没有大红的嫁衣和姑爷,由陈琢林亲自把人背上轿的。
陈母和老太太眼眶里的热泪打着转,待人上了轿,更是止不住地滴落。陈彦之还是特地请了假留在家里,此时父子几个也是眼底发红。
和选秀那日走的路线不同,东宫的轿子走的是皇城右边的安上门,往里直走,过了景风门,进嘉福门后就是东宫,正好和储秀宫一左一右。
从怀远坊到东宫,陈福林安安静静地在轿子里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睡着了的时候,轿子才稳稳地停了下来。
“小姐,咱们到了。”
碧萝的声音透过轿帘传来,陈福林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待她出了轿子,东宫那位嬷嬷道:
“陈良娣,请走右侧门入。”
妾,是不能走正门的。
陈福林抬头,看着眼前熟悉的侧门,周围的人都垂眸敛息,无人见她眼底惊涛骇浪,一片汹涌。
东宫,她回来了。
“陈良娣这边请。”
那嬷嬷在前面带路,引着陈福林往她熟悉的地方走去。
长信殿是太子办公的地方,后面的长乐殿是太子妃的住所,西边有长汀殿,东边则是长秋殿,此外东宫还有数个小轩和阁楼。
东宫现有的两位侧妃,弘农杨氏的杨侧妃居东殿,清河崔氏的崔侧妃在西殿,这两位家世都不弱于太子妃王氏,可以说和太子妃互为犄角。
哦!马上东宫就要有第四大势力了——陇西李氏出身的李良娣。
东宫,真是热闹非凡啊!
陈福林一边跟着嬷嬷往她前世住的绛福轩走去,一边在心底感叹。
“陈良娣,您的住所到了,明日卯时太子妃在长乐殿召见新人。”
嬷嬷把人送到,对陈福林福了福身子,就准备退下。
陈福林给碧萝使了个眼色,笑着对这位嬷嬷道:
“辛苦嬷嬷了,大热天的一点茶钱,嬷嬷勿要嫌弃。”
碧萝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顺势塞到了这嬷嬷手中。
嬷嬷捻了捻荷包,面上终于带了点笑,“那老奴就谢陈良娣赏了。”
这位陈良娣是这批新人里家世最差的,却是位分最高的,东宫派出去十六个嬷嬷太监,她运道不好,偏偏摊上了陈府。
还以为这一趟就是白白跑个腿,没想到瞧着寒酸的陈府竟是个内秀的。
“良娣这院子虽小,风景却是绝佳,离崔侧妃的长秋殿不算远,您和李良娣的院落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指定的。”
心情一好,嬷嬷就忍不住多嘴一番,至于别人听得懂听不懂,那就不是她的事情了。
陈福林闻言神色一顿,不过一瞬面色便恢复如初,笑着跟嬷嬷道谢后,目送那嬷嬷带着人离去。
前世她倒是没得到这位嬷嬷这样一番话,约莫是上回她给的荷包分量不足吧!
“走吧!看看咱们未来要生活的地方。”
绛福轩是个好地方,
陈福林上辈子就很喜欢。
前后都是两个小院子,不算大,但胜在雅致。
正中间是三间正房,左右两边还有几间空着的耳房,除了大丫鬟和嬷嬷,别的下人住的是后面的后罩房。
陈福林带着背了个大包袱的碧萝进去的时候,绛福轩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小姐,怎么没人?”
碧萝皱着眉头,有些诧异。
院子里也乱糟糟的,一点儿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小木桶就在路中间放着,院子旁边不知道是什么的花花草草也蔫头巴脑的,叫人看了都不舒心。
陈福林将周遭的模样尽收眼底,“进去看看吧!”
绛福轩那几个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嘎达躲清闲呢!
主仆俩提着裙摆往里面走,好在正殿里边没有那么邋遢,虽不是那般乱七八糟的,但还是有些灰尘,应该是有一两天没打扫了。
知道今天有人会入住,却无人洒扫,也无人看守殿门……
陈福林勾了勾嘴角,瞧?东宫可真不愧是个合格的火葬场。
她屁股还没坐热,战争就开始了。
——
第十一章 下马威
“把这儿简单收拾一下,能坐人就行,然后把里面收拾好,咱们晚上好睡觉。”
陈福林指着堂屋的两把椅子说道。
至于其他的,那就不关她们的事儿了。
碧萝应了声“是”,寻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把肩上的大包袱放了下来,
“小姐您在这站站,椅子上还脏着,可别坐下来,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转身就出去了。
趁着碧萝在打扫里面的寝房的时候,陈福林略坐了坐,就往后院走了过去。
“前头来人了?”
一个蓝色水鸭子补纹袍的太监躺在大槐树下的躺椅上,闭着眼睛纳凉。
他身边还有两个浅蓝色绸布的小太监,一个给他打着扇子,一个垂着头跟他说些什么,
“是,陈良娣带了个大丫鬟,正在收拾房里。”
小太监恭敬地回答道,一边还给那大太监捏捏腿脚,汗水一颗颗从两个小太监脸上滴落。
快五月了,这天儿是挺热。
“咱家也是没办法,这陈良娣初来乍到的,也不好树敌太多,就只能自己受点罪了……”
那太监闭着眼睛说着一番安慰自己也是敷衍他人的话,倒叫两个小狗腿不住夸他“深明大义”“智谋无双”。
陈福林都快听笑了,她也没忍着,直接就笑出了声,
“这么说,我还得感激景公公了?”
景怀双眼兀地睁开,连忙坐直身子看着远处回廊下的身影,瞬息之间脑子里百转千回,下一刻就麻溜的从躺椅上滚了下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奴才景怀叩见良娣娘娘!”
真——五体投地!
两个小的脸色煞白,也赶紧跪好了,纷纷喊着叩见陈良娣。
陈福林往他们膝盖上瞥了一眼,继续问道:
“怎么?景公公,您还没说呢,我是不是该感谢您?”
景怀头都不敢抬,只顾磕头请罪去了,“奴才失言,奴才有罪,求娘娘恕罪!”
眼见着地上隐隐有血色渗出,陈福林这才松了口:
“行了,本良娣初来乍到的,还要劳驾几位,可别把人磕坏了,倒以为本良娣是个苛待下人的!”
景怀还是不敢起身,连带着两个小太监都缩水鹌鹑。
陈福林皱了皱眉头,鼻子有些不舒服了,周遭的灰尘确实挺多,他们自己个儿住的后罩房那块儿倒是干净。
她掏出手帕掖了掖着鼻子,“小银子,小金子,赶紧去帮着碧萝把院子给我打扫干净了!”
三人同时愣住,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他们还没有自我介绍吧?景怀也不记得自己说了自己姓景。
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娇俏可爱的陈良娣一来就能准确的叫出他们的名字……不简单啊!
不简单!
小金子小银子都不用跟他们师傅请示,心领神会地磕了个头就爬起来往外面跑去了。
景公公一个人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刚刚陈良娣可没叫他去打扫院子。
陈福林从廊下走了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景怀。
她还记得上辈子自己到绛福轩,是怎么被一个太监给了个下马威的。
那会儿景怀大抵也是在这树下乘着凉嗑着瓜子儿,但是她和碧萝不知道啊!
两个人心怀憧憬,觉着这是以后要长期生活的地方,既然没别人,就只能自己亲自动手把绛福轩打扫了个遍,连午膳都没用,只啃了几块碧萝早上背着的糕点垫垫肚子。
可真是像景公公说的“自己受点罪了”!
这三个人却在她们前快要打扫完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一惊一乍地假惺惺地表达了惶恐之意。
她“初来乍到”地,确实不好罚他们,那件事儿含含糊糊就过去了。
后来景怀和两个小太监表现得还算不错,也没见和别殿里来往密切,她这才开始用这几个人。
不过一起在东宫待了一年多,到她死,她都没把这位景公公看透。
看似滑头滑脑,但是自己让他办的事儿就没有不妥帖的,说他忠心吧,倒也没感觉到。
还有,她千防万防,那些害人的东西又是怎么进了她的产房……
景怀瑟瑟发抖,没想到让自己收点银子晾晾这位据说“没什么脾气”的小官之女会这么厉害,人已经围着他转了三圈了。
说好的寒门出身,家世不显,性格怯懦呢!
他都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凉嗖嗖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目光!
他错了!
大错特错!
不知道现在把银子还回去还来得及吗?
陈福林到底没有动他,只也没叫人好过罢了。
到了午正,她打发小金子带碧萝去大厨房走一趟,取午膳顺便认认路。
景公公却要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哼哼哧哧地打扫院子。
陈福林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廊下有棵绿叶成荫的桂花树的地方,小银子躬身站在一旁给她打着扇子,跟监工似的。
夏日炎炎,但凡有点子风吹过,这树下倒比屋子里凉快。
就是可怜景公公,额头上恁大个疤,血迹已经干涸,愣是不敢提出要去上点药什么的。
直到日头西斜,
绛福轩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差不多了,院子里枯败的花花草草该清理的也都清理了,待碧萝一一检查后,陈福林这才松了口让人下去,
“今儿劳累三位公公了,本良娣初来乍到的,以后咱日子还长着呢,还请公公多多关照了!”
景怀:……
“奴才不敢,娘娘宽宏大量,今后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让碧萝给三人都看了赏,小金子小银子麻溜的架着站都站不稳的景公公退下了。
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听到“初来乍到”这四个字了!
这哪儿是初来乍到啊?这就是扮猪吃虎的!
碧萝取了晚膳回来,看着规整的院子心头舒爽了是真,但她也有些担忧:
“小姐,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他们?”
良娣照例是一个大丫鬟一个中监,两个粗使丫鬟两个小太监。
除了这三个太监原本就在这看着门房的,两个粗使丫鬟估计要明日见了太子妃才送来。
这偌大的东宫就她们两人相依为命,要是把自己殿里的人都得罪了,以后跑个腿儿都找不着人。
陈福林扫了一眼桌子上简单的两三个菜,摸了摸快要饿扁的肚子,这东宫怎么就这么抠门?
午膳也只有四个菜,三个都是素的,每样菜分量少不说,唯一的荤菜还没什么油水!
听到碧萝的话更是一肚子气,“怕什么?我是主子他们是奴才,那就是几个捧高踩低的,这要不一开始就打服了,你越是好脾气就越是蹬鼻子上脸!”
碧萝立马不说什么了,反正小姐自有分寸,她只管照顾好小姐就是了。
——
第十二章 晃眼睛
人都是昨日抬进来的,和陈福林一道,前前后后进来了十六个东宫妾室。
一个李良娣,还有卢良媛,吴良媛,承徽昭训选侍若干,再加上原来东宫一干妾室……
好家伙!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腰子好不好?这一个月完不了一轮。
不过她们还没见过太子妃,便不算真正的东宫妃妾。
大靖朝的规矩,便是一般人家抬进门的小妾要侍寝,也得见过正头夫人才有那资格。
这是为了防止宠妻灭妾,保护嫡系的权利。
尽管心里嗤之以鼻,但第二日陈福林还是起了个大早。
“梳个简单的头吧,怎么人畜无害怎么来!”
陈福林坐在镜子前指挥道。
作为家里的老幺,她从小就知道怎么才能讨得长辈欢心。
当然,太子妃算不得她什么长辈,但是道理都是相通的嘛!
幸好她的长相不是那种艳丽张扬的大美人,只是皮相好些,五官灵动精致,比同龄人更显年龄小。
要是刻意温柔起来,便是柔和安静,无半点攻击力,看着只让人心里觉得无比熨帖和舒适。
唔……小白花嘛!
碧萝听到自家小姐的话忍不住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
同样相处十五年,她也知道怎么打扮能达到小姐要的效果。
大靖女子婚后要青丝需得尽数绾起,于是碧萝打算给她梳了个双螺髻,既合规矩,又不失俏皮。
小半个时辰过去,
主仆二人终于收拾妥当。
她今日穿的是浅蓝色的撒花烟罗裙,比起那些红的黄的,这颜色瞧着就清爽。
衣服质地也是极透气凉爽的,她进东宫时带的那个大包袱里别的倒不多,唯独身上穿戴带的不少。
这都是她临走前陈母亲自给她收拾的,好些都是花了大价钱去洛衣坊赶着做出来的时兴衣衫。
人靠衣装马靠鞍,且金银玉饰什么的关键时候还能应个急。
此外她娘还给了她不少压箱底的银票,比上辈子给的还多!
她拿在手里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进宫有票子和没票子确实过得不一样不假,但她上面可还有三个哥哥没娶亲呢?
要不是她娘言之凿凿拍着胸脯说她早就分好了,这就是她的那一份,还说有些铺子田产什么的不方便给她,家里先帮她打理着,到时候再给她送钱云云,她都不一定敢收这些钱!
跟她娘比起来,他爹为了区区五百两绞尽脑汁……
格局小了!
小了!
没了上辈子的拘谨和谨小慎微,再加上有钱任性,陈福林走在东宫的小道上,觉得东宫的空气都清新不少!
就差没一蹦一跳了!
绛福轩离长乐殿不近,主仆俩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可走到前面长汀殿侧门的时候,正好赶上那位崔侧妃出门了。
“妾见过侧妃娘娘!”
“奴婢见过侧妃娘娘!”
主仆俩老老实实地在崔侧妃走过来的时候屈身行礼。
崔侧妃抬了抬手,丫鬟太监们纷纷止了脚步,扫了一眼路边的主仆俩。
“免礼吧!瞧着眼生,昨儿进来的?”
陈福林起身,朝着崔侧妃笑了笑,脸颊的梨涡瞧着很是喜人,
“回侧妃娘娘的话,妾身陈氏,昨儿刚进东宫。”
崔侧妃险些被她那灿烂的笑晃花了眼,她这才细细将人打量了一番,方开口道:
“原来是陈良娣,是去给太子妃请安的吧?一道走吧!”
陈福林十分欣喜,朝她露出个更大更灿烂的笑脸,
“多谢侧妃娘娘!妾一大早就出门了,转悠老半天都没认得路,耽搁到现在,幸好遇到了娘娘!”
许是被她这副动不动就傻笑地模样刺激到了,崔侧妃一时之间竟也没思考出她这话说的真假,
“你殿里的人呢?怎么不找个识路的?”
陈福林收了笑,有些腼腆的看了崔侧妃一眼,然后不说话了。
崔侧妃见此,一下子就想到前几日那几个不安分的暗地里商量着要给几个新人准备“见面礼”,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不过连自己殿里的人都弹压不住,这乖乖巧巧的陈良娣在东宫能活?
两人一道进了长乐殿,倒是招了不少人的目光。
“崔妹妹来了,可得好好瞧瞧,咱们这殿里今儿是不是格外晃眼睛?”
刚踏进殿门,陈福林老老实实眼观鼻鼻观心,却听到一道清丽的声音自里面传出。
崔侧妃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妾来晚了些,劳太子妃和姐妹们久等了!”
和太子妃请安后,她转头坐在了右边第一个位置,才道:
“别人晃不晃眼睛我可不知道,杨姐姐今儿这一身确实晃眼睛。”
杨侧妃捂着嘴笑,她性子直,没听出来别的意思,“晃眼睛”在她这儿是个褒义词,故而她觉得崔侧妃也对自己这一身很是满意。
其余人纷纷站起来行礼,呼啦啦蹲了一屋子的人,
“妾见过崔侧妃!”
崔侧妃:“都是自家姐妹,免礼吧!”
她对面就是金灿灿的杨侧妃,于是只能把目光转开。
等看到某个身影的时候,崔侧妃心道,她今儿真正被晃花眼睛的可还不是杨侧妃那金灿灿的一身装扮呢!
“陈良娣,你来坐我边儿上吧!”
真是一点儿不争气,哪有堂堂一个良娣和别人一块儿站在那后面的?还跟个鹌鹑似的!
陈良娣?
殿内的人一听到这个名儿,一个个目光如炬,齐刷刷抬起了头。
以五品官之女的身份,干掉了卢氏谢氏吴氏等大家之女,被太后亲封为太子良娣。
在选秀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能被那些人看在眼里,此时她们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才能有此等造化!
就连太子妃也不例外。
陈福林盯着一屋子各种各样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走上前给三座大山问安,
“妾身陈氏,见过太子妃娘娘,见过两位侧妃娘娘!”
还是位分高点好啊!
起码整个东宫需要她屈膝行礼的,除了这三座大山,就只剩下太子殿下了。
不像那些排不上号的选侍什么的,见到个人就得请安问好。
见到本人了,结果众人大失所望。
这哪里是什么绝代佳人?
东宫虽比不上后宫,但环肥燕瘦,各色佳人比比皆是。
比起在场的大多数东宫妾室,陈福林这模样,充其量也就十分憨态可爱罢了。
于是太子妃笑得一脸和煦:
“原来这便是陈良娣,果真是个可人的,难怪太后娘娘对你青睐有加!”
陈福林听她特意提起太后娘娘,眼神便不经意往自己对面的李良娣那里瞟了一眼,却见李鸢儿也目光如炬打量着她。
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陈福林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娇羞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妾何德何能,不敢当太后娘娘夸赞!”
待杨氏和崔侧妃一道又打趣她几句,太子妃身边的嬷嬷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提醒道:
“娘娘,该敬茶了。”
——
第十三章 太子秦骜
东宫,除了太子妃外皆为妾室,按照规矩,初次见面要给正妻敬茶,就连当初的侧妃杨氏和崔氏亦是如此。
任凭她们两人家世不俗,才貌相当,哪怕比太子妃更胜一筹,却也得在太子妃面前卑躬屈膝。
“妾拜见太子妃娘娘,请娘娘用茶!”
十几道莺声燕语齐呼,听着还挺热闹,陈福林心道。
这么多人的茶水,太子妃自然不可能每个人都喝的。
她只取了前面两个位分最高的,也就是李鸢儿和陈福林两位良娣手中的茶盏。
轻轻抿了一口,再说些“好好侍奉太子,早日为东宫开花散叶”的话。
这仪式到这里就结束了,代表着这些“小妾们”是得到正妻认可的,也就拥有服侍那位太子殿下的资格了。
剩下的时间便是群芳争艳,唠唠家常的时候了。
新人们自然是被各种打趣的对象,得亏她位分不低,也就太子妃和两位侧妃敢拿她说笑。
但比起她这个只会抿着唇傻笑的,众人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姿容更为妍丽的李鸢儿和卢良媛几个身上。
许是觉得和那几个比起来,她这个档次的战斗力实在是……不配被人看在眼里!
三个女人一场戏,东宫每日上演的也不知是多少场大戏。
陪着坐了半天,陈福林脸都笑僵了,不过好在她也将东宫的人都对上号了。
上辈子她除了关注崔卢王谢这些大鱼,对虾兵蟹将们都没怎么注意。
这回不一样了,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
回到绛福轩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饭点。
陈福林再次吐槽东宫的抠门!
把人留在那儿坐了这么大半天,也不说留人吃个饭什么的!
幸好小金子已经提前把午膳取回来了,
“小金子这事儿办得漂亮,很是机灵!”
面对陈福林的夸赞,昨日饱受折磨的小金子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默默看了眼门外垂头站着的师傅,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出是自家师傅提醒的自己,独自一人扛下所有!
——
许是那日见过陈福林的人觉着她没半点威胁,因此并未把这人放在心上。
容貌算不得绝美,家世一般,平白占个良娣位置,也就是个绣花枕头。
总之她在绛福轩很是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倒是李良娣和卢良媛几个那边热闹得很。
陈福林这几日很是把绛福轩倒腾了一番,只要自己不嗝屁,这就是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要生活的地方,自然怎么顺心怎么来了。
家世一般又怎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派出绛福轩两员大将——小金子小银子,带着充足的银钱,还不是淘换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看着一眼望去翻新的泥土,里面播种着自己喜爱的茶花种子,陈福林满意地点点头:
“总算这几日不白辛苦!”
她喜欢茶花,红的粉的白的都喜欢,大朵大朵的,瞧着生机勃勃。
在府里的时候,她院子的茶花都是汝南那边千里迢迢移来的,原是在山谷里成片生长的,红艳艳的一片。
这些种子只是在外面随便买的,也不知好坏,但聊胜于无,毕竟她现在又不能把家里那些都给移到这儿来。
至于绛福轩原先那些花花草草,有些名贵的她都给移植到了一角,不值钱的她全给拔了,免得瞧着碍眼,还占地方。
碧萝一言难尽地瞧着自家主子,又一脸同情地看着绛福轩另外三个霜打了茄子般蔫了吧唧的人,心里想着,您确实是辛苦动了动嘴皮子……
不仅是景公公三人,就连碧萝都觉得,自家小姐还在记恨刚来那天的事儿,寻着机会就报复回去呢!
陈福林:……天大的冤枉!
这日,
陈福林午后是被热醒的,见外边的太阳却是没有了,反倒是屋子里闷得慌。
碧萝进来支起窗户,
“这天气闷热得紧,夜里怕是要下雨了!”
陈福林道:“下雨好啊……这天儿怪热的。”
下场雨去去燥也好。
自他们进东宫已经有十日了,除了隔几日要去太子妃面前刷刷存在感,陈福林的日子过得别提多清闲了。
倒是李良娣那边和她简直是天壤之别,太子殿下第三日就到人家的怡和轩去过了。
就连卢良媛前几日也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垂青,只她这个陈良娣,进宫小半个月了,连太子的面都没见着。
上回她去太子妃那儿的时候,就对上众人满是同情的目光。
回来的路上,崔侧妃道:“有些机会不会自己飞到手中,得自己主动。”
陈福林自然是点头应下,但又过去了好几天,也没半点动作。
饶是她已经接受了自己又进了东宫,又和那群女人搅和在一起的事实,可对于太子秦骜,她心里始终还是有些别扭。
上辈子两人相处不多,她甚至是在进东宫两个月才见到太子殿下本人,而在此之前,因为她占了别人的位分,性格又懦弱,在太子妃冷眼旁观的纵容下,自然明里暗里遭了不少绊子。
这辈子她提前搭上相对磊落的崔侧妃,性格也不似那般怯懦,甚至隐隐张扬,对上太子妃也不卑不亢,倒是没遇到那么多的麻烦。
这一切都在她计划之内游刃有余地进行着,唯有那位她从没看明白的太子殿下,从始至终都没在她的计划内。
她和爹爹哥哥们说得轻巧,到了东宫可以借太子的势,可怎么借呢?
她和那人同床共枕三个月,后来怀孕了也受他庇护良多,自然知晓他并非面上那副温和良善,却也不敢说自己对这人了解多少。
就连对太子妃和两位侧妃,还有李鸢儿,都比对他更了解。
纠结着纠结着,就又到了去和太子妃请安的日子了。
东宫虽小,规矩却不少。
太子妃要求她们逢一逢五就得去请个安,美其名曰“自家姐妹,联络联络感情”。
呵呵——
在这里,亲生姐妹都是靠不住的,更不必说她们这些塑料姐妹了。
路上,
她自然是又遇到了崔侧妃。
“我上回同你说的话,你竟是半点不上心。”
一见面,崔侧妃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陈福林懵了懵,才反应过来上回她说的是什么话,当下又好笑又不敢笑:“我……”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崔侧妃睨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
“你倒是不着急,有些人又是花园扑蝶,又是送点心羹汤的,也不怕这么大的太阳晒化了。”
陈福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虽然自己不怎么出去,但外面的事儿小金子小银子都是盯着的,有点儿风吹草动这两人比自己还着急。
见崔侧妃说着这些,竟是比自己还要生气,她心里有些感动。
以前倒是和这位崔侧妃接触得不多,只知道是个真性情的人,所以这辈子她才主动靠近。
没想到真的靠近了,这人却是这般——
这般叫人哭笑不得。
她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太子殿下的侧妃?
——
第十四章 优秀的大宫女
陈福林脑海里关于那位太子殿下转了不止百八十个弯,还没等她理明白要以什么样的状态去面对那人,却不曾想,这一次请安,竟直直遇上了。
那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呆滞。
他此时还喜欢着素淡的衣袍,素锦,淡蓝,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温文尔雅。
可后来,约莫是在她孕后期了,再见到他时,身上却无半点素色,着玄衣黑袍更多,周身肃杀。
她专注地盯着人家的衣袍,于是乎所有人都屈身行礼的时候,只她一人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都免礼吧。”
“这是陈良娣吧?”
她听到如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猛然回神,
“妾失礼,请太子殿下恕罪!”
在满屋子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中,陈福林目不斜视行了个礼。
秦骜双目含笑,笑得很是宽容,仿佛并不计较她的失礼之处,
“无妨,陈良娣率性可人,孤最近事忙,倒是慢待了。”
陈福林:……
若不是她还算了解这人是个芝麻馅的汤圆,此刻大抵也会像其他人那般对太子殿下温文儒雅宽宏大量迷得三魂丢了两魄。
“殿下谬赞了,国事为重。”
她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就退到一边,听着上面太子和太子妃好一番夫妻恩爱。
太子道:“前几日下了雨,天气倒凉了下来,孤听闻长乐殿唤了太医,可好些了?”
饶是太子妃多么自持的一个人,面对太子殿下的关怀备至也有些娇羞,
“不过是些许风寒,哪里值当殿下记挂?便是现下也都好了。”
“那便好,你平日里操持东宫多有劳累,些许小事便交给崔氏和杨氏去给你打打下手也无不可,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陈福林冷眼旁观,看着一屋子少女怀春,心下无不想着太子殿下如此这般体贴入微,得此夫婿真是自己三生有幸云云。
却没人想到这芝麻汤圆三言两语就要让崔侧妃和杨侧妃分了太子妃的权,完了太子妃本人还要感激涕零。
不管心下如何,她面上自然也是装得一脸欣羡的,只这欣羡的目光之下,又多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狡黠。
直到太子殿下临走时特意看了她一眼,说道:
“晚间孤去绛福轩用膳吧,陈良娣入宫多日,也不曾陪她说说话。”
送太子殿下离去的太子妃和其余众人咬碎了银牙,陈福林也只能点头谢恩。
李鸢儿险些将手中的帕子搅烂,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个贱婢!
竟然用这招来勾引殿下!
太子妃也收起了刚才在太子面前一副小女人的模样,目光寒凉地看着立在眼前的人。
良久,她才幽幽叹道:
“也罢,伺候好太子,希望东宫早日传出好消息吧!”
陈福林一脸顺从地应下,随后便告退了。
——
回到绛福轩,碧萝欣喜若狂,把小金子小银子支使得团团转。
连带着景公公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喜意。
当事人却靠在窗边的榻上,盯着窗外的桂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碧萝忙把殿里殿外拾掇了一下,进来就看到她痴痴望着窗外发呆的模样。
她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看去,不过是一棵桂花树罢了,于是问道:
“良娣,您在看什么?”
她原先是唤小姐的,可进了东宫再像是家里一般唤到底不妥,便硬生生改了过来。
陈福林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碧萝,深深地叹了口气。
碧萝不理解。
进了东宫,能得到太子殿下宠幸是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自家小姐怎么瞧着没什么喜意呢?
一眼就知道碧萝在想什么,陈福林再次叹了口气,
“你不懂……”
她对秦骜的心思有些复杂,先前她为这人温文尔雅风光霁月所着迷,想着他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是妻妾成群,佳丽三千,一颗心时而甜蜜时而酸涩。
后来发现这是个芝麻汤圆馅的,却又怀了他的崽子。
是以她现在很苦恼啊!
苦恼自己还能不能像上辈子那般,装出个对他情根深种的模样。
毕竟世间男子皆是如此,喜欢看女子为他痴为他狂,恨不能对方满心满眼里都是他才好!
这要是装不出来,影响她和太子殿下下一步的合作又该如何是好?
碧萝:……碧萝她确实不懂。
她发现自家小姐自从选秀过后,总是喜欢一个人发呆。
人还是那个人,却还比不上以前机灵了,瞧着呆头呆脑的。
碧萝很担心。
担心她这个模样在东宫就是受欺负的,担心她活不过太子登基。
碧萝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
她攥了攥拳头,心想自己要努力了,成为一个优秀的大宫女!为她家呆愣愣的小姐清扫障碍,遮风挡雨!
陈福林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气势突然就变了。
“良娣,您好好休息,奴婢去膳房看看!毕竟今晚太子殿下要来,莫叫他们敷衍了,到时候还是咱们的不是!”
看着碧萝利落转身的背影,陈福林:……
发生什么事了?
傍晚时分,
太子殿下果然出现在了绛福轩外。
听着外面景公公和小金子小银子齐齐请安的声音,陈福林也迎了出来。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白金暗花细丝褶缎裙,娇俏又不失少女的妩媚,是碧萝精心挑选的,也是她带来的那些衣服里最为贵重的一身——之一。
“见过太子殿下!”
秦骜看着眼前乖巧屈膝的小人儿,实在无法想象那天她是怎么对谢锐的女儿说出那番咄咄逼人的话的。
“不必多礼。”
他亲自将人扶了起来,衣袍相接时,他敏锐地看到那人顿了顿,甚至身子还往后倾了倾。
他看着刚到他胸口的乌黑头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地笑容,状似未觉地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带了进去。
陈福林心想,
接下来,就是拼演技的时候了!
绛福轩除了她和碧萝,只有两个粗使丫鬟,平素也不进屋子里伺候。
碧萝眼珠一转,一下午的心理建设叫她开始膨胀了起来。
作为一个优秀的大宫女,眼力劲儿是必须要有的!
故而在太子殿下进屋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退到了门口,和太子殿下带来的康公公一道检查着送进来的晚膳。
故而伺候太子殿下更衣净手这样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到了陈福林身上。
陈福林倒是没想那么多,这些都是她以前做惯的。
于是她极其自然地将太子殿下的手放进盆子里,又极其自然地搓洗了两下,然后极其自然地接过宫女递来的手巾为太子殿下细细擦拭干。
秦骜挑了挑眉,全程一言不发看着她极其自然地将这一系列事情做完。
他要是没有看错的话,方才衣袂相接,这人都是瑟缩的。
——
第十五章 盖被子纯聊天
待太子殿下坐到桌前,陈福林猛地回神,恨不能一巴掌往自己脑袋上拍去。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叫你手贱!
你一个刚刚进东宫的小菜鸡,未免太殷勤了些!
于是她有些羞涩地看了某位太子殿下一眼,对上对方意味不明地眼神:
“妾看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伺候爹爹的……”
所以我就这样伺候你了。
太子殿下一双黑眸在她面上流转,端的是一贯的荡漾笑意,
“甚好。”
有太子殿下这句话,陈福林就光顾着卖力伺候这位太子殿下用膳了,自己倒没吃几口。
本以为等那人用好了,自己也能囫囵吃上几口,却没想到——
“孤有些撑了,陪孤去院子里走走吧!”
陈福林:……
可她还没吃饱啊?
对上太子殿下扫过来的视线,陈福林只能看着一桌子美食,含恨放下了筷子,
“是!殿下!”
太子都能听到她说这话时咬得牙齿嘎嘣嘎嘣的声音,多日来被前朝事务束缚的烦闷心情竟有一扫而空之感。
他还没有到七老八十走不动道的时候,因此拒绝了陈福林小胳膊小腿的搀扶。
“你这院子里倒是空落落的,喜欢什么?”
走着走着,太子看着院子里明显翻过的那些泥土问道。
他这个太子也不是不食五谷不分麦粟的,昔年他也和他父皇下过庄子伺弄过庄稼。
这新翻的泥土,倒是很像那些庄稼人翻地的模样。
他记得«嘉靖皇帝起居注»,也就是他曾祖那时候,记载了一件趣事,后宫出了个不爱花草,爱种些菜蔬的皇后,曾祖还对那位宠爱有加,世人也称之为一代贤后。
不过史书向来如此,虽不至于造假,但在有些无关紧要的时候也乐得写些掌权人爱听的东西。
身为后辈,不言先辈功过,可在他心底,到底觉得不很恰当。
不过瞧这架势……莫非他这宫里也有这么一个?
陈福林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听他这么一说,也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瞧自己的院子,立马明白了过来:
“劳殿下费心了,妾在院子里种了茶花,虽时令有些晚了,应当是能存活的,秋日便能开花了,到时候还望殿下赏脸。”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只要不是种些菜蔬便好。
走着走着,却是来到了后面的小院子。
这儿比起前边却是要热闹多了。
且不说穿过廊下那棵大槐树下的秋千架子,右手边的小亭子布置得也甚是舒服。
因着今日太子殿下要来,绛福轩处处点着灯笼,瞧着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朦胧美感。
秦骜走到亭内,这里正好是下风口,夜里的习习凉风拂过,后面便是幢幢假山,倒是别有一番野趣。
“这亭子甚好。”
短短一个时辰,这位太子殿下嘴里已经吐出两个“甚好”了。
陈福林自是表达了一番自己不胜荣幸之情:
“若是殿下喜欢,妾这便命人焚香煮茶,殿下可在此品茗,略做休息。”
太子殿下惜字如金:“可。”
碧萝很快领命退了下去,趁着良娣和太子殿下在亭外赏月,麻利地把亭子里收拾一番,点上驱蚊的熏香。
倒也没什么收拾的,这亭子他们良娣平日里也常用,只要再悉心布置一番即可。
寥寥茶香飘来,太子殿下也结束了对月沉思。
两人相对而坐,太子殿下看着眼前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突然问道:
“陈良娣可认得兵部尚书之女?”
陈福林眨巴了两下无辜的大眼睛,兵部尚书之女?谁?
不对,兵部尚书是谁来着……谢锐?
哦!
谢凌华。
陈福林转了转眼珠子:“有过一面之缘,不太熟。”
她自己做的事,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欺君罔上说不认识。
太子殿下垂下眼眸,饮了一口茶水,方才告诉她:
“父皇前些日子下旨,将兵部尚书之女赐婚给益王为正妃。”
换言之,昔日你得罪过的那位,马上要成为益王妃了。
陈福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只好笑着道:
“是吗?那要恭喜谢姑娘了。”
“看你如此真心实意地祝福,孤还以为你二人多少有些过节。”
陈福林:“怎么可能!妾和谢姑娘过去确实因为意见不和有些争论,但也谈不上过节。”
她和谢凌华之间唯一的过节,就是对方成了她想要引起太子注意的垫脚石!
至于她成为益王妃,自己一点儿都不意外。
谢家是开国元后之家,但奇怪的是,自那之后谢家再也没出过皇后,反倒是其余三大世家轮流坐庄。
这不,这届皇上宫里虽有个德妃谢氏,但东宫里却是一个姓谢的都没有。
太子殿下颔首,端的一派风光霁月,“既如此,那孤就放心了。”
试问进入东宫第一次侍寝感受如何?
陈良娣答曰:无他,盖棉被纯聊天而已。
陈福林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原本忐忑不安,期待有彷徨的和太子殿下酱酱酿酿的圆房之夜飞了。
就跟到手的鸭子飞了一样,两人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唠嗑唠了半宿。
因为紧张,几乎到了人家问什么她答什么的地步。
从她小时候曾女扮男装跟她爹出入公堂,到她大哥习武天赋不如他三哥,再到她爹断案入神……
“陈大人也是个颇有趣的人……”
这是陈福林意识混沌眼皮子合拢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她爹这个人嘛,就是假正经,其实惧内还幼稚……
直到大天亮,她突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刚掀开被子,碧萝就端着盆子一脸笑意地进来了:
“良娣您醒啦,殿下走时特地吩咐了,不叫我们扰着您。”
陈福林:“……”
所以她的侍寝之夜,就这样过去了?
这太子殿下是有什么毒?
她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小仙女就躺在那,结果他盖着被子跟她唠家常?!!
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怎么和她梦里的不一样呢?
好歹她和太子殿下第一晚的时候是圆了房的啊!
难道是因为时间点提前了?
上辈子哪有什么吃撑了去走走,用完膳后不就是直接洗洗就上床了。
想到昨晚太子殿下云里雾里乱七八糟问自己那些话,这是个什么走向?
难道这是她主动招惹谢凌华引起的蝴蝶效应?
虽然让太子殿下注意到她,却直接导致太子殿下对她没兴趣了?
合着自己先前这样那样担心,甚至还想着要怎么面对这位昔日的太子殿下,白纠结了?
陈福林百思不得其解,且大受打击。
这样的话,她还怎么得到太子殿下的信任?争取和殿下的合作呢?
还有她可怜的崽,要是不能圆房,怎么来找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