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低估
虽算不上什么“恶人先告状”,但谁占得了先机还是很重要的。
陈福林这么一说,崔菀立马就一副“我明白了”的模样,对太子殿下说道:
“殿下,不是臣妾说,整个东宫再没有比李良娣更嚣张的了,平日里对我等目中无人也就罢了,现在竟如此心狠手辣,还请殿下还陈妹妹一个公道!”
太子没有应声,而是看着一脸苍白,有气无力的陈福林。
她一直是个活泼的女子,便是装得乖巧也没用,狡黠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倒是从未见过这般虚弱的模样。
他轻声问道:“是李良娣推你下去的?”
这话要怎么回答呢?
是,好像也不是。
李鸢儿可以说是陈福林要推她,结果自己失手掉进去了。
好心一点呢,说是她不小心踩滑了,陈福林拉她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去了。
于是她只能老老实实地重现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她这颗脑袋,读书什么的不是很灵光。
但是在记录“案情”“案发现场”的时候却是相当有经验的,毕竟打小就是看着那些刑案故事长大的。
一直说到她反手挣开李良娣的桎梏,李良娣眼看着就要往塘边倒去,她伸手去拉,结果自己就掉了进去。
崔菀面色古怪,“那李良娣呢?她就这么走了?”
陈福林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李良娣很好心地阻止了我的宫女去叫人,觉得她自己把我拉上来可能比去叫人要快。”
“当然,如果不是她的宫女还想要趁着碧萝拉我的时候踩碧萝的手的话,我还是觉得李良娣这个建议相当不错的。”
崔菀:“……”
她这算是告状吗?
是吧?
她不由得看向同样面色古怪的太子殿下,后者问道:
“李良娣不准你来长汀殿?”
陈福林答道:“正是!”
可怜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是为什么!
李鸢儿那个疯婆子!
上辈子也没这回事儿啊!
“你先回降福轩吧,天气虽暖和了,也注意别着凉了,孤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太子殿下挥了挥手,还多派了几个人送她回去。
陈福林走了。
太子和崔侧妃仍站在原地,崔菀拧着眉对身边的人道:
“也不知道李良娣这是唱的哪出,殿下您可得给这孩子主持公道!”
李鸢儿住的地方离长汀殿远着呢,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就往这边来了。
那边也不是没有荷花池!
好好的人,多半是来找她的,就这么掉进池子里了。
也就是这天气,要是寒冬腊月的,进去滚一圈,一辈子都毁了也是有可能的。
太子闻言却看向崔菀,“李鸢儿这么快就知道孤在朝上和你父亲吵了一架?”
崔菀目瞪口呆,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
“??……可这和陈良娣又有什么关系?”
她来长汀殿是蹲太子的,毕竟一个多月没进后宫,她也能理解。
再不济就是来看她笑话的,可这和陈福林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叹了口气:“约莫,顺手的事儿吧!”
也不是所有人做事,都是要找一个缘由的。
疯子!
这时候,崔菀难得和陈福林一个念头,都觉得李鸢儿这个人脑子病得不轻。
——
等秦骜到绛福轩的时候,还未进门就听到里边一个接一个响亮的喷嚏。
“叫人去医属找个太医过来。”
门外,秦骜对身边的康公公吩咐道。
康公公领命,转身去寻了个小太监吩咐下去:
“快去,瞧瞧钱太医在不在,在就请过来。”
“喳!”
小太监麻溜的跑远了,康公公却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这点眼力劲儿还是要有的。
“这么热的天儿,还是着凉了?”
太子殿下一进屋子,看着被碧萝包得严严实实的陈福林,忍不住好笑。
碧萝刚给她绞干了头发,陈福林还在嚷嚷着浑身难受,
“那水脏死了,我要沐浴!”
突然间听到太子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碧萝赶紧问安,陈福林裹在被子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来也行个礼?
起来吧,她身上只有一件中衣。
不起来吧,未免有些不识礼数。
幸好此时太子还是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太子,他颇为体谅地道:
“就不必多礼了,既要沐浴叫你的人快去备水,孤已派人去唤了太医。”
陈福林两眼放光地看着碧萝。
瞧瞧!
太子殿下叫你备水呢!
碧萝动了动嘴角,有心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极不情愿地下去了。
以前小时候小姐泥地里滚来滚去都滚过了,可这几年来却越来越爱洁。
若是以往便罢了,到那塘里滚了一圈沐浴便沐浴。
可这几日……
碧萝忧心忡忡,想着待会儿若不然她帮小姐再好好擦一遍吧?
沐浴是不可能沐浴的。
房内,
两人都未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秦骜看了眼床上蔫蔫的小人儿,难得生了点怜悯之心。
“李氏男女老少多多少少皆习了些武,你说你怎么就和她杠上了?”
竟然还会担心她掉进塘里,结果落水的是自己。
你说说这不是自讨苦吃?
陈福林气得鼓了鼓腮帮子,“我哪里知道李良娣会武?”
她上辈子足不出户,窝在这绛福轩门都没怎么出过,也没有和崔侧妃走得那么近。
又哪里知道李鸢儿那个疯婆子竟然会武,还会在未名湖边等着她呢?
秦骜见她还挺凶,“还挺有精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于是便毫不客气地坐在窗边的榻上,小案几上还有她昨日未看完的游记。
他随手拿起来翻了翻,不由得挑了挑眉。
“你一个姑娘家,竟看这个?”
陈福林瞄了一眼,心想这位太子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妾怎么就看不得了?”
不过是本«胡提司刑狱手札»,这样的书陈家书房数不胜数,她打小就是常看的。
太子一笑:“自然看得。”
不过是觉得自己先前还是小看了这丫头。
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是他多虑了。
碧萝吩咐人抬了水到隔壁,又来伺候陈福林简单沐浴一番。
再出来时,没想到太子还在。
“殿下今日无事了?”
陈福林十分好奇,这位可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恨不能待在长信殿书房的。
如今后宫虽也少见太子身影,可他每每来绛福轩却都有些莫名其妙。
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抢她的冰碗,还半点不客气。
——
第三十二章 回天乏术
太医诊了脉,确定是着了凉,开了些药后便离开了。
“既是着了凉,好好在绛福轩养着,太子妃那里近来也不必去了。”
太子起身准备离去,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句:
“好好喝药。”
陈福林愣了愣,应了声“是”。
良久,她唤来碧萝,问道:
“手怎么样了?”
碧萝笑了笑:“奴婢无事,就是擦破点皮。”
说着话,她还将左手往袖子里拢了拢。
陈福林一把拉过她的手臂,将袖子往上一撩。
她的手只是简单清理了一番,已经不往外渗血了,可指甲掉了两块,有的地方皮肉都没了,深可见骨。
“这叫没事?”
陈福林有些生气,又有些心疼。
好个李鸢儿!
你给我等着!
她对碧萝道:“你这几日就不要做活了,去拿些药,等手上的伤都好了再说,叫素云进屋来伺候吧。”
碧萝摇了摇头:“奴婢这伤不打紧,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一只手?”
陈福林眉毛一竖,“这是命令!”
碧萝只能应下。
看她伤成这样,陈福林心疼地道:“你好好养伤,才能快些照顾我,你放心,这仇,我一定给你报回来!”
且走着瞧。
总有一天,
她要让那人十倍奉还!
过了一会儿,素云将药熬好了。
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药,陈福林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
她如今,不太适合喝这些加了料的药……
“好好喝药。”
太子临走前意味深长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
等秦骜再见到陈福林的时候,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碧萝两眼红肿地守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时不时传来几声抽泣。
就连太子殿下驾到她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若是小姐死了,她也就不活了。
哪里还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
床上的人一张小脸白得像薄纸般透明,气息已经几不可闻,若不是能够看到胸前微弱的起伏,简直不像个活人。
秦骜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
他悄无声息地来,又安静地走了出来,声音发沉地问道:“陈良娣怎么样了?”
东宫医属三个太医跪在地上,却无一人敢回答太子殿下的问话。
太子妃见此,抬起手用帕子沾了沾眼角,一脸伤怀道:
“陈良娣怕是不太好了……三位太医都看过,皆道是——
回天乏术。”
“出了这么大的事,臣妾自然不敢擅专,若是……若是妹妹有个好歹,也好叫太子您瞧最后一面。”
她来时已经反复跟太医确认了,“尽人事,听天命。”
除非有奇迹,否则这人就这半日的时辰了。
那不就是没救了?
崔侧妃看了眼假惺惺的太子妃,直接揪住一个太医:“当真没法子了吗?”
太医满头大汗,同样面色苍白,可他也只能一脸惶恐以头触地。
“臣学艺不精,陈良娣连日下漏不止,失血过多,已是……已是回天乏术。”
另外两个太医见此也将头磕的梆梆作响,连声请罪:
“臣学艺不精。”
秦骜看着地上头都磕破了的人,一向温润的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
“学艺不精?”
听到他如此飘忽的反问声,在场的人竟觉得一股凉意自后背升起。
“来人,全都拖下去!”
太子满眼嘲弄地看着一屋子人或真或假装模作样,兀地声音一沉,吼道。
门外,太子亲卫听到命令,自绛福轩外鱼贯而入。
“太子饶命!”
“求殿下饶命啊!”
三个太医将头磕得更响,地上已见斑斑血迹。
太子殿下周身怒意萦绕犹如实质,他背对众人负手而立,对此充耳不闻。
亲卫将三个太医拉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不到求饶的声音了。
众人心下一个“咯噔”。
这样的太子,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
不仅是新来的人没见过,便是太子妃和崔侧妃这些老人也是没见过的。
她们的太子,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温柔多情的。
她们的太子,是目空一切,心下无尘,却又彬彬有礼的。
可此时的太子,尽管他极力压抑,也不难看出是极其暴虐的。
因为区区一个良娣?
太子妃捂住胸口,似乎伤心至极地跌坐在椅子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太子,听着他吩咐康公公:
“去请曹德如,再去太医院把萧院正请来。”
康公公也知此事十万火急,也没找什么小太监,直接吩咐两个亲卫去接人了。
崔侧妃自请去屋内照顾陈良娣,太子准了。
其余人皆安安静静随太子在堂内侯着,心下自是百味杂陈。
往日里也不见太子对这陈良娣如何,来这绛福轩的次数还比不过李良娣和卢良媛那处呢!
可谁知这陈良娣出事,太子竟急成这般模样?
崔侧妃和杨侧妃自不必说,太子妃心里才是最惶恐的。
下漏不止。
失血过多。
别人不知道缘由,她却是知道的。
想到前几日那具被交给刑司的尸体……太子妃心下更加煎熬。
她一边要担心着事情不要败露,一边又为太子此时的反应感到不安。
她十六岁嫁与太子为妻,虽有家族之命,却也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动了心。
想过和他举案齐眉,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一日一日,二人之间却越走越远。
太子还是那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可她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早就变了。
他没有心。
他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却对所有人都极其无情。
可现在?
太子妃透过屏风看着屋内人影憧憧。
她不确定了。
曹德如乃太子门客之一,擅医毒,心细如发。
他被亲卫带来了太子后苑,亲卫得到康公公的吩咐,将事情跟人说了一遍。
也知道自己要去救的人,是太子的一位良娣。
他是东宫门客,却也是太子的专属大夫,倒是头一回被召来给太子的妻妾看病。
“臣见过太子殿下。”
屋内全是女眷,曹德如一来便是低头看着脚尖,不敢抬头。
太子妃突然站了起来:“太子这是要外臣给陈良娣看病?万万不可!”
她们是太子的女人,怎可与外人接触?
太子闻言转过身来,一双黑眸里似裹挟着巨大的风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卷得尸骨无存。
太子妃被这样盯着,手心发汗,可还是强撑着道:
“连太医都说陈良娣回天乏术,太子何必再折腾她?叫她安安静静离开不好吗?”
“叫个外臣给太子妾室看病,太子不怕陈良娣就是去了也背负污名吗?”
太子还未说话,屋内崔菀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眼看着救命的人被太子妃拦住,她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直接出言道:
“佛看众生,一切皆为佛,太子妃看终生,一切皆为浊!”
你是什么,看别人就是什么。
“天大的事儿都比不过人命!我们这么多人皆在此,还能叫陈良娣背负污名,臣妾不由得怀疑太子妃的心思,是要故意拖延,让陈良娣就此丧命吗?”
太子妃面色发青:“崔菀你放肆!”
——
第三十三章 药物所致
曹德如擅医,却是个毒医,可他还有一手金针出神入化。
隔着帕子诊了脉后,他眉头紧蹙,便开始施针。
半刻钟后,曹德如额角都沁出了汗。
他收了手,对一旁的太子回禀道:
“回殿下,这位娘娘的血已经止住了,您了解臣的实力,保命尚可,要为娘娘治病,还是找太医为好。”
碧萝一直紧紧盯着这个在她家小姐身上扎针的人,若不是崔侧妃告诉她这是太子请来救命的人,她都要给他两脚了。
此时听他这么一说,碧萝的眼底爆发出惊人的光:
“太医,您是说我家小姐有救了?”
她本就跪在床边,此时更是膝行至曹德如脚边,恨不能直接给他磕头。
“多谢太医,多谢太医!”
曹德如吓得连连后退,“姑娘不可!”
太子闻言也松了口气,“辛苦曹先生,孤已派人去请太医院的太医。”
他又皱着眉头看了眼地上的宫女。
若不是她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得用的,现在这人已经没命了。
“还不去照顾你家良娣!”
没能力,没眼力。
这样的奴婢便是再忠心也无用。
碧萝连忙爬了起来,去照料陈良娣。
曹德如本该就此退下,可他有些话,却不知当不当说……
还是稍后单独禀报太子为好!
他正欲退下,太子却看出他的犹豫,出言询问:
“何事?”
曹德如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回殿下,下臣无事。”
他看了眼屋内,此时除了太子殿下,还有一位崔侧妃,并宫女好几位。
太子皱了皱眉,“但说无妨。”
曹德如斟酌片刻,还是道:
“还请殿下恕臣冒犯之罪,这位娘娘应当是信期,失血过多,轻则宫胞受损,重则命丧,实乃药物所致……”
药物所致。
太子眸底黑色氤氲,看不清眼里的神色,他负手而立,右手食指摩挲着食指的指腹。
“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曹德如依言退下。
碧萝难以置信地轻声呢喃:“药物所致?”
“药……”
这几日她家小姐何曾喝了什么药?
只前几日落水后,看了太医喝了一碗风寒的药罢了,那药自来了小日子后便再也没喝。
怎么会……
早知道那风寒药被人动了手脚,她,她定然不会叫小姐喝下啊!
“求太子殿下为我家主子做主!”
“奴婢求求殿下!”
“求殿下为我家小姐做主!”
碧萝跪倒在太子面前,磕头求着太子。
崔菀亦是又气又急,看着床上的人那副惨状,还有碧萝的声声哀求。
她再冷硬的心也仿佛化了一块。
罢了。
就当是前世欠了这个冤家的吧!
“陈良娣此番历经生死,命悬一线,太子不可再姑息恶人,否则东宫人心惟危,惶惶不可终日,请太子殿下为陈良娣做主,肃清东宫风气!”
崔侧妃也缓缓跪了下来,请求太子彻查此事。
一座屏风之隔,太子妃等人都听到了。
有人一听说是“药物所致”,确如崔侧妃所言心有惶惶,担心下一个被害的人就是自己。
也有人心中惶惶,担心的却是别有原因。
太子妃还要说些什么,可是想到崔菀刚才说的话,和太子殿下冷漠的眼神,她竟不知如何开口。
“请太子殿下为陈良娣做主,肃清东宫风气!”
外间的人也跪下了。
不管心里情不情愿,起码面上为陈良娣做主,查出幕后真凶已经是东宫上下的一致请求。
东宫这些年确实拉帮结派,多股势力竞相争斗,死的人不计其数,可终究是暗地里的。
当有一日那般血淋淋的事实如此鲜活的摆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才恍然,自己竟也是怕的。
石头没有落在自己脚上的时候,谁也不会感觉到疼。
“好,孤会交予刑司,彻查此事!”
太子殿下一声命下,有人欢喜有人忧。
太医院的萧院正来了后,亲自为陈良娣看诊。
“这一手金针出神入化,若非如此,便是老朽来了也无济于事,臣斗胆,不知这金针止血,出自何人之手?”
萧院正已是花甲之年,乃是太医院资历最深,医术最为精湛老太医,得他如此推崇,实在不易。
跟着老太医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弟子兼孙辈萧小太医,听到自家祖父如此称赞另一个人,心里些许不平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好奇。
在他眼里,整个大靖他祖父的医术已是数一数二,少有人能得到他祖父的称赞。
太子殿下倒也没隐瞒,“是孤的门客,曹德如。”
萧院正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曹家军医出身,在外伤止血一道颇有建树。”
萧院正换了只手,闭上眼睛细细诊脉,不再言语。
屋内一片寂静。
良久,萧院正才放下手,起身走到桌边,提笔开起了药方。
“第一张药方,连服三日,若三日后人醒了,血彻底止住,便开始服用第二张药方,不过……”
众人盯着萧院正目不转睛,想听听他这个“不过”后边又要说什么。
“第二张药方上有些药,着实名贵了些。”
譬如这参必须是西域的佛手参,此物乃是贡品,皇家也不多。
太子面露嘲讽:“萧院正是担心孤的东宫连一服药也凑不齐?”
萧院正:“倒也不是一副药,这药得服半年……”
他方才把脉,这位是真的就剩下一口气了。
若非金针止血,兼吊着这口气,这人早在他来之前就该断气了。
他开的这服药乃是对这位姑娘最好的,能使得身体最快恢复,于寿数影响最小,代价却也不低。
若是东宫不愿意为这位付出这般代价,他倒也有别的方子,只是效果没有这般好罢了。
“半年又如何?”
太子今日一番话略有锋芒,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可众人一是沉浸于陈良娣的惨状,一是因他平日里的做派,一时之间竟无人注意到这一点。
见太子一口答应下来,萧院正也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于大处无甚作为,为人倒是良善。
能善待妻妾,也能善待门客下人,必然也能善待朝臣百姓。
“那便用这个方子吧,连服半年,这位娘娘便能恢复如初。”
“太医此话当真?”
崔菀大胆一问。
萧院正闻言哈哈大笑:“年轻人嘛,不是中什么剧毒,内里并无损害,只多少有些宫胞受损,多吃些好的,补补就回来了。”
于是太子略问了问萧院正关于陈良娣如此的原因后,得到和曹德如一般无二的回答。
他命人送走萧院正,整个东宫却风雨欲来。
——
第三十四章 贤良太子妃
陈良娣未醒,碧萝欠下了二十大板,待陈良娣好了再去领罚。
与此同时,整个东宫开始彻查,从熬药的人素云,再到抓药的医侍,开药的太医。
一层又一层,短短三日就已经摸清了事情的源头。
“你说什么?整个东宫医属的药都有问题?”
长汀殿。
崔菀被白鹭口里说出的消息雷得个里嫩外焦。
都有问题……
她,还以为,还以为是……
想到自己之前的种种想法,崔菀竟不知如何反应,一时笑一时泪流满面。
“可笑我竟一直以为,以为是他!”
白鹭连忙过来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娘娘!”
哭够了笑够了。
崔菀这才问道:“既是药都有问题,太子可还要彻查下去?”
整个东宫医属的药都出了问题,这就不是一家一姓的小事了。
若是太子想将此事压下,也要看她们背后的家族答不答应!
白鹭答道:“自然是要查的,如今医属的太医,医侍全都被关在了刑司,有问题的药材来源也在彻查了。”
崔菀喝了口白鹭递来的水,努力平息自己内心的翻江倒海。
“查就好,告诉我们的人,把先前那些消息全都放出去。”
要查,那就查个底朝天!
这样的东宫她已经受够了,若能趁此机会重新洗牌,倒也不是为一次机会。
另一边,
陈福林觉得自己仿佛又陷入了那个循环了无数次的梦魇。
她看着自己体内的血渐渐流干,剧烈的疼痛让她死了,又活了。
再一次血流如注,再一次疼痛至死,再一次死而复生……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
陈福林不知道自己在这般折磨中挣扎了多久,可她不想死。
她后悔了。
她没有想到那药喝下去,于她而言竟是如此凶险。
若是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呵。
再来一次,她大抵还是会拿命来赌吧。
可她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样一来,她的下场和上辈子又有什么区别?
甚至还不如上辈子!
她就这样浮浮沉沉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抹曙光。
她用尽全力朝着那抹曙光奋力奔去……
“小姐,小姐,您醒了?”
陈福林的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强烈的光又刺得她闭上了眼。
可方才那般动作,却正好落在了伺候她擦脸的碧萝眼里。
“小姐!”
“奴婢不是在做梦吧?小姐?”
待适应了这样的光线,陈福林才缓缓睁开眼。
看着头顶黄金楠木金丝雕花的架子床顶,她轻轻张开了嘴巴:
“碧……萝……”
声音很轻,也很嘶哑,因为太久没有喝水了。
可碧萝听到了。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仿佛要把这么多天的恐惧和担忧一下子哭走。
素云连忙跑了进来,她怕陈良娣有个好歹。
“良娣醒了!”
素云也很高兴,谢天谢地,陈良娣终于醒了。
她看了眼抱着主子止不住哭的碧萝姑姑,赶紧去倒了杯水。
“良娣,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陈福林刚醒,身上没有力气。
素云贴心地将人扶了起来,碧萝见此也赶紧收了眼泪,帮着喂水。
像是久旱的沙漠旅人遭逢甘霖,一杯温水被陈福林饮尽,她也终于缓了过来。
她没死。
她陈福林又活了过来!
“我睡了多久?”
她的声音还很微弱,却还是想知道现在的情形。
她不信自己九死一生,这东宫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素云在她喝完水就拿着杯子退到一边去了,碧萝答道:“您昏睡了整整三日,萧太医说三日后您会醒,果真没错。”
三日么?
“和我说说现在的情况吧……”
绛福轩的陈良娣醒了。
这个消息在陈福林醒来不到半个时辰传遍了东宫。
崔侧妃来看了看她,说道: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福林朝她露出一个笑,只是配上那苍白到透明的脸色,怎么看怎么叫人不适。
“行了,我就是过来瞧一眼,待会儿太子妃那边估计还要来人,你重病未愈,随意打发了便是。”
刚说没一会儿,太子妃那边就来人了。
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妃本人。
哦,还有她的首席狗腿卢良媛。
明明生病的是陈福林,可这位太子妃面上却多了几分沧桑。
是了。
如今谁不说太子妃贤良大度?
一个良娣遭逢大难,她竟感同身受一般,日日吃斋念佛,祈求陈良娣平安。
陈福林若是知道,定是在心里冷笑:祈求平安?
怕是在心底求佛祖降下灾祸弄死她吧!
“陈妹妹可算是醒了,那日你命悬一线,本宫和太子都忧心不已,这几日是吃不好睡不好,唯恐你有个万一。”
太子妃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卢良媛亦是在一旁帮腔,说着太子妃是如何如何夜不能寐寝不安席食之无味。
若不是崔菀亲口听到这位太子妃一口断定陈良娣没救了,又是阻止曹先生替陈良娣看诊,她都要信了她这演技!
陈福林没有像往常那般对着太子妃腼腆一笑,因为她也听碧萝说了。
于是她将太子妃搭在自己手上的手缓缓推开。
她扯了扯嘴角,轻声道:
“多谢太子妃关心,妾身已经无视了。”
“妾身这里血腥脏污,太子妃早些回去,免得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太子妃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
她被推开了?
她竟然被推开了!
堂堂太子妃亲自前来看望,一个小小的良娣,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太子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可她对上那双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一切的杏眼时,竟觉得心底都漏了一拍。
她知道了什么?
不!
她怎么可能知道!
一个昏迷三日的人,能知道什么!
太子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挤出一抹和蔼的微笑:
“妹妹的关心本宫收下了,妹妹既醒了我也就放心了,东宫庶务繁杂,本宫就先走了。”
“请恕妾身失礼之罪,太子妃轻便。”陈福林不软不硬地道。
太子妃嘴里说着“自然自然”,还十分大度的免了她今后的请安,直到她身子彻底痊愈。
一踏出绛福轩,太子妃面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她紧紧咬着腮帮子,快步朝着长乐宫走去。
卢良媛在后面跟着,她自来是洞悉太子妃的心意,一边走一边道:
“陈良娣如今好大的气性!不过是病了一场,倒像是您欠了她一般!”
谁知她这话一说,太子妃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看着这个头脑简单的蠢货,眼底的阴狠像是能将人凌迟一般。
卢良媛哪里见过这样的太子妃,她吓了一个趔趄,
“娘娘?”
太子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勾起一抹琢磨不透的笑容,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
第三十五章 你想要什么
太子妃和崔侧妃走后,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人“看望”陈良娣。
陈福林按照崔侧妃教的,一律称自己精力不济,那些人放下带来的东西就离开了。
陈福林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这东宫人缘有多好呢!”
这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
小姐大难不死,碧萝也恢复了精气神,即使自己马上要挨板子了,也挡不住她的好心情。
“您病着那几日,太子在绛福轩大发雷霆,如今东宫又人人自危,现在您醒了,大家可不得好好表现一番,唯恐落了下乘。”
她没有告诉陈良娣,自己被罚了二十大板。
主子命悬一线,险些香消玉殒,她这个贴身伺候的却一无所觉,这罚她该!
吃一堑长一智,这对她而言也是一次教训。
总说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大宫女,却什么忙也没帮得上主子。
碧萝想到那日太子看自己像是看死人一般瘆人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若是再服侍不好主子,她要么被遣送出宫,要么……
毕竟刚醒来,陈福林还很虚弱,不过坐了一个时辰便觉得疲乏。
“我再歇会儿吧。”
端阳将至,已经是大热的天了,她在这屋子里却觉得骨头缝里都有些风吹似的凉嗖嗖的。
虚。
太虚了。
这一把算是把自己坑进去了,元气大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过来。
碧萝把人伺候歇下了,唤来素云细细交代了一番。
譬如良娣何时起床,喜欢什么样的色彩和配饰,早晨喜欢用什么做什么,喜欢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何时歇息等等。
素云闷不做声地听着她的叮嘱,她知道,碧萝要去刑司领罚了。
二十大板,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只是皮肉伤,回去躺几天就好了。
可对碧萝来说,却是伤筋动骨的事儿。
要是刑司那边再使点手段,叫她当场被打死在老虎凳前也是有可能的……
素云看着碧萝,眼底有些担心,但她什么都没说,只等她交代完了,郑重承诺:
“姑姑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良娣,等您回来。”
她相信太子殿下自有安排。
除非他是想替陈良娣除了这个软肋。
碧萝笑了笑,“拜托你了。”
说完,她再回头看了眼屏风后,安静地躺在床上隐隐约约的人影,头也不回地出了绛福轩。
陈福林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落日西斜。
她睁开眼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唤碧萝,而是自己盯着床顶发了会儿呆。
显然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醒了?”
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陈福林转了转有些呆滞的眼珠子。
她看到窗边背着夕阳的余晖,一道身影背光而坐。
素手轻抬,棋盘上黑子白子粒粒分明。
他在和自己对弈。
而他身后的窗外,霞光万道长。
陈福林想要起身,身上却软软的没什么力气,想来是睡久了。
想叫人,却发现屋内竟没有第三人。
那人将手上白子落下,这才走了过来。
“殿下……”
太子纡尊降贵,亲自把她扶了起来,还贴心的给她垫了个枕头在背后。
她想说什么,却被太子抢先一步:“睡了这么久,饿吗?”
她点了点头。
饿。
当然饿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浑身没有力气,一半的原因都是饿的。
很快,素云带着人将晚膳送了过来。
直接在里间支了张小桌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素云端着一盅不知道什么东西朝她走了过来,太子径自去了桌边坐下。
“良娣,太医说了您这几日不得食油辣荤腥,待过两日略恢复些元气再缓缓进补。”
陈福林看着眼前白里透红的红豆薏米粥。
所以这就是她的晚膳?
所以那一大桌子都和她无关?
那为什么要搬到她的房间里!
还不在外间,非要搬到里面来!
粥已经熬出了粥油,香浓软糯,不用品尝就知道是上好的食材。
可关键是,这再好的食材它也是一盅稀饭啊?
“孤怕你独自用膳难免孤单,特意过来陪你一道,谢恩就不必了,你好好用膳吧!”
太子一番关切话语后,便执起筷子开始自顾自用膳了。
陈福林:“……”
她发誓,刚刚自己的额角狠狠地跳了跳。
神特么的孤单?
还谢恩?
做梦去吧,狗太子!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九死一生历经千辛万苦捡回来的命,险些活生生被他气死。
明明不用咀嚼的薏米粥,偏偏被她吃出了咬牙切齿嘎嘣脆的味道。
饭毕,太子漱完口后又坐回了窗边,似乎方才那局棋还未下完。
陈福林动不了。
即使喝了粥,觉得自己恢复了些力气,可她下身还是隐隐作痛。
为了自己的小命,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坐躺在床上。
“这次的事情,是孤大意了,你想要什么?”
太子平静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陈福林转头看去,他目光却仍是看着案几上的棋盘。
“这与殿下何干?有坏人在药里动了手脚,害得妾身险些丧命,殿下只需要严惩凶手,为妾身讨回公道即可。”
秦骜顿在了那里,手中的棋子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侧头,对上那双一眼就看透的澄澈杏眼。
“只要严惩凶手?”
他再确认了一遍。
这件事,他是有责任的。
东宫这些年很多行为,他都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多加阻止,因为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可这丫头。
他确实一直想要引她入瓮,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迎接风雨。
这次的事情是他的试探,也是他的考验。
可他也没想到,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险些让她丢了命。
这也是个傻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事情不懂得迂回,他那样一说,她命也不要就去做了,若是他的下属中有这样的,他都得赞一声“忠心”了。
他虽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么多年东宫死了那么些人,没有一个是他想让她们死的。
欲壑难填。
说的就是人心。
她们愿意去争,愿意去斗,哪怕丢了命也在所不惜,与他何干呢?
可这丫头……
对上她满脸疑问的表情,秦骜好笑的摇了摇头,
“罢,孤便如你所愿。”
严惩凶手,也不枉她丢的这半条命。
陈福林嘴里说着“多谢殿下”心里却泛着嘀咕。
不是您让我这么做的吗?
她后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张字条是太子给她的。
不是崔侧妃,其他人也没和她接触过,而太子最有动机。
上面说,药有蹊跷,他杀。
她后来转念一想,这肯定是给她的提醒啊,被人发现了药有蹊跷就被杀了。
若是有人知道她也发现了,那她不就也要死翘翘?
所以这是太子在鼓励她揭穿事情的真相!
再加上那日太子特意叮嘱她好好喝药,所以陈福林觉得自己真相了!
这事和太子妃或者是其他人有关,太子便可以接机打压那人背后的势力。
上有命,下不敢不从也。
太子殿下都说了,豁出这条命她也得办啊!
——
第三十六章 大树和小草
几日的功夫稍纵即逝。
刑司只花了三天时间,便已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陈良娣此次乃是因为一贴风寒药遭了大罪。
顺着这风寒药往下查,整个东宫医属八成的常用药,尤其是女子惯用的,全被浸了活血的药物。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国储君的东宫,简直骇人听闻!
所有人想到自己曾经喝过的药,竟都是这些害人的东西,都不寒而栗。
更有甚者,想着自己进了东宫这么些年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不由得悲从中来,不少殿宇内传来了隐隐哭声。
她们这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谁人不恨?
查!
必须往下查!
刑司得了太子的命令,还有东宫众人的压力,自然是尽心尽力地查。
可越往下查,这事儿就越不那么好查了。
不是查不出来,而是太过骇人。
“给东宫和太医院供应药材的,是百年老字号了,杏林乔家,也算是隐世望族,当年先帝爷亲自请乔老太爷出任太医院院正,加封正一品国公,都被乔家婉拒。”
自从陈福林醒来后,太子三五不时就来绛福轩坐坐,跟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美其名曰打发时间。
这不,今天下午人又来了,一开口却是这事儿。
“那乔家已经如此清贵,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陈福林听完不解,乔家莫非和东宫有仇?
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太子和乔家姑娘两情相悦,于是人约黄昏后,却被棒打鸳鸯,乔家姑娘不忍和心爱之人分离于是殉了情?
从此乔家与东宫势不两立,并要东宫断子绝孙?以此报复?
短短几个呼吸,陈福林脑子里已经脑补了好几场相爱相杀的大戏。
秦骜看她了一眼,说道:
“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你以为的乔家,又不仅仅是乔家。”
“世家贵族之间,姻亲交织,利益牵扯不清,可能今日两家势不两立你死我亡,明日又因为某个契机某种利益成为盟友,诡变狡诈,权衡利弊,审时度势。”
“这,就是世家!”
许多世家总标榜自身气节,风骨,秦骜对此嗤之以鼻。
若真有什么风骨和气节,王朝更迭数百年,怎么没见这些世家消失?
若真有那玩意儿,就该殉国才是。
陈福林见他说着说着,一股莫名的气势逼人而来,于是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他对世家权贵的厌恶,是发自内心的。
即使他祖母,生母,妻子皆出自世家贵族,但他不愿意继续延续世家特权。
将整个大靖比作一片森林,而世家和权贵宛如一棵棵遮天大树,寒门,黎民百姓却如树下的歪歪扭扭的小树。
大树吸收了几乎所有的阳光雨露,长得愈发茁壮青葱,遮天蔽日,而底下的小树,只能偶尔从林叶的间隙中获得一缕阳光,一滴露水。
饶是这样,这些大树还不知足,盘虬卧龙,枝干错杂,妄图撼动天地!
妄图将森林里所有的小树都拔除!
既如此,何不斩断这些巨树?
将阳光和雨露,重新分给那些笔直却孱弱的小树,撒给天下黎民?
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只是世家和权贵们的天下。
这一日,陈福林时隔多年也印象深刻。
她的太子,在他们还尚未成熟的时候,第一次在她面前谈到了世家贵族,也毫不遮掩自己的态度。
她想,这就是上辈子他早早死去的原因吧。
皇族这棵树,还不够茂盛,所以被世家贵族那些大树联合绞杀,夺走了属于它的阳光。
从此,树下那些,仍是在一片黑暗中,随风飘荡,不知何时能再见阳光……
“乔家背后,是王氏。”
这是太子最后告诉她的事情。
王氏。
是太子生母,当今皇后的母族。
也是太子妃的母族。
不知王家拿住了乔家什么把柄,还是许了什么重利,竟让乔家拿百年声誉做赌。
如今一朝败露,满盘皆输。
因为这百年声誉,东宫和太医院从不对药材百般查验。
当然,普通查验也是没用的。
因为那些东西并非毒药,便是检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不过若是老太医观其颜色,嗅其味道,也是能发现异常的。
可偏偏这药啊,是乔家送进来的。
皇家唯一的御用药材商。
百年杏林世家。
查了,没毒,太医们也只是象征性的摸两把,便入库了,于是便有东宫如今这境况。
出了此事,太医院那边也受到牵连,开始对太医院的药房进行彻查。
幸也不幸,太医院的药房并无问题,有问题的只东宫罢了。
给东宫送药的乔氏一支全部下了大狱,正在审理背后之人。
整个后宫,尤其是东宫却处处都是流言。
有真有假,真真假假,太子不知是太忙还是怎么,并未阻止。
连太子妃也称病,宫务交由两位侧妃暂时打理,任由东宫流言四起。
“这下可完了,那些娘娘喝了这么多年的凉药,后来的也就罢了,前头的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可不就是嘛!不过咱们这宫里,向来是倒了一茬又来一茬的,没看到吴良媛还在,家里又送了姐妹进来?”
“还有上回在太园湖发现那具无名女尸,我听说还是一个奉仪呢,前年进宫的……”
“我听说太子妃这些年并未从医署拿过药,都是太医开了方子,长乐殿自己就有小药房。”
“是吗?诶你们说,长乐殿建了个药房,是不是……”
余下的话不必说,说话的几个人却都是心领神会的。
这一次除了刚进宫这些主子,前头那么多人,独独太子妃自己殿里专门建了个药房。
每每看了太医都是只留了方子,并未去医署抓药。
这时候说什么“先见之明”都是假的,已经不少人隐隐怀疑这就是太子妃本人下的手了。
理由大家都替她想好了。
我这个正妻都还没有身孕,你们这些小娘竟还想母凭子贵?
白日做梦吧!
这样一来,太子妃下手合情合理,不仅是宫人们这样觉得,便是好几位主子也是这么想的。
崔侧妃来看陈福林的时候,也提了一嘴:
“这事儿,该不会真和那人有关系吧?”
她这几日被弄得焦头烂额。
出了这样的事,太子妃突然就抱了病,太子便直接下命她和杨璇协理宫务,还把没犯错的卢良媛和李良娣两人都给禁了足。
东宫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众人种种猜测层出不穷。
可偏偏那杨璇太可气!
竟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
明晚便是端阳家宴,太子妃做了一半的事儿甩给了她,人家偏偏还不给她交代清楚,弄得她是一个头两个大。
陈福林咧着嘴直笑。
她现在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顶天了在屋子里走走,自然是感受不到她的气闷。
“管她同谁有关系呢,太子自然会处理。”
——
第三十七章 惊喜
崔菀没说什么,把自己带来的书给了陈福林便说要走了。
“你好好将养,身子最重要,外边的事儿暂且先看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福林自然应下。
经此一事,她待崔侧妃也没有之前那般小心翼翼处处恭维了。
而是真心把她当成了朋友。
碧萝告诉她,当时太子妃她们是反对让太子门客救她的,原因是怕污了她的名声。
是崔侧妃当场反驳了回去,后来也是她求太子要给她一个交代。
虽说下命的是太子,可她承她这份情。
“姐姐也是,宫务虽忙,却也不要忘了好好照顾自己。”
崔菀离开了。
她很忙的。
而且有些话她不好说,便是太子,有些事也不能轻易处理得好的。
倘若此事当真是王家所为,最大的可能就是出来一个背锅侠,而太子妃必然是能脱身的。
因为宫里的皇后娘娘,前朝的王尚书,都不会坐视不理。
脚下步履不停,可她袖子里的手心险些被指甲扎穿。
可便是如此,那又怎样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她崔菀只要不死,便和王嫣然不死不休!
她不管王家会拿什么去堵其他人的嘴,也不管那些人家里是不是会妥协,要她妥协,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也相信崔家不会妥协!
时常和陈福林接头的路口,崔菀望向长乐殿的方向,眼底一片阴婺,恨意滔天。
——
端阳节,由上古时代祭龙演变而来。
«易经·乾卦》云:飞龙在天。
说的是仲夏端午,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中天,处于全年最正中之位,先民们在这一日拜祭龙祖、祈福辟邪。
一大早,太子殿下便代父前往祖庙,祭祀龙祖和祖先。
天子自称真龙下凡,祭祀龙祖的同时,也要祭祀在凡间的代代化身。
此事本由一国之君来完成,可自太子及冠后,陛下深觉自己政务繁忙,而太子过于清闲,应当早些历练,自此祭天祭祖这样的事情,都由太子完成。
祭祖完毕后,晚上便是端阳晚宴。
上至太后,陛下和皇后,以及诸位妃嫔,下至东宫,诸王爷公主府邸,以及朝中重臣皆有出席,场面蔚为壮观。
陈福林身为太子良娣,本是有资格前去参加晚宴的,却因为她尚在病中不能前往。
临近傍晚,晚宴即将来临。
在绛福轩的陈福林,此时心中却惴惴不安。
她醒来后虽然已经和家中递了消息,叮嘱家中可以将人交给太子了,可这几日太子并未来绛福轩,她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接上了头。
就在她焦急万分的时候,东宫门口却迎来了特殊的客人。
一个嬷嬷候在东宫的侧门,待看见自己等的人来了,便一脸殷切的迎了上去。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接陈福林入宫的嬷嬷。
嬷嬷姓柳。
“两位夫人可算是到了,良娣日夜念着呢!”
陈母和荀氏婆媳俩一下轿子,就见一个嬷嬷热切地迎了过来。
幸好二人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也不至于慌手慌脚。
陈母搭着儿媳妇的手,面上扬起一抹得体的笑:
“劳这位嬷嬷久等了,可是陈良娣派您在此等候?”
宫里的事儿七拐八拐理不清,这人只说了良娣,陈氏却知道东宫里不止一个良娣。
她需小心谨慎,如今福林正是多事之秋,免得给她惹上祸端。
柳嬷嬷闻言捂着帕子就笑:
“嗨,夫人您有所不知,老奴是太子吩咐在这儿候着的,陈良娣那边可还不知道消息呢!”
这陈良娣瞧着人畜无害的,却能让太子殿下如此对待,想来是她看走眼了。
如今她主动领了这差事,若能在陈良娣身边露个脸,将来给自己谋一份前程也是好的。
陈母闻言顿了顿,太子殿下亲自吩咐的?
她毕竟是第一次进宫,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辨别这人说的真假。
倒是荀氏反应快些,她笑着道:“原来是殿下一番心意,想来是我家小妹有福,母亲,我们快去看看小妹吧!”
这里不止她们和这位嬷嬷,还有不少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耍什么手段的。
更何况,没有人敢拿太子做筏子。
陈母自然是相信儿媳的,荀氏好歹比她出身显贵,在这宫里听她的准没错。
婆媳两人跟着柳嬷嬷一路抄着小道往绛福轩走去,路上还说着陈良娣的二三事。
什么太子殿下十分宠爱陈良娣,三五不时要去绛福轩坐坐,赏赐更是一股脑的往绛福轩送。
这些话陈母听听便是了。
她可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什么会来这里。
是因为她的女儿险险捡回一条命,才得到这样一次探望的机会。
她早说了,这宫里就不是人待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魉,好好的人进去,说不定哪天他们收到的就是讣告!
不过她面上却始终挂着笑,时不时回应一下柳嬷嬷,
“太子殿下是个好的。”
走了两刻钟,一行人才终于到了绛福轩。
门边的小金子和小银子看到柳嬷嬷来了,一个个嬉皮笑脸笑着打招呼。
“嬷嬷怎么来了?”
柳嬷嬷骂了一声,“不规矩的小兔崽子,还不快去通报,陈家夫人来了。”
小金子小银子这才看到她身后的人,
“原来老夫人来了!”
小银子拔腿就往里面跑,边跑还边喊着“夫人来了”。
小金子则是殷勤地引着人进去。
陈福林正看着书,平复一下自己躁郁不安的心情,猛地听到小银子不止嚷嚷些什么还吓了一跳。
她皱着眉头,大声朝着外间问道:“什么事儿那么吵吵?”
不一会儿,碧萝走了进来。
她背上的伤还没好,前几日床都下不了,现在走路也很缓慢
可这时候,她却走得飞快,眼底光芒四射。
“小姐,夫人来了。”
陈福林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碧萝又说了一遍:“夫人来了,咱们家夫人!”
她脸上的笑意眼都掩不住,她知道小姐肯定是想家的。
尤其是遭了这么大的罪,险些命都没了。
小姐肯定是想着家人,想得到关爱的。
便是她也想。
从前府里的日子,原来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舒心最安心的日子。
经过这一次,她总算是看明白了这宫里,白骨成叠,一着不慎便是天人永隔。
陈福林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她扯着碧萝的手:“真的?”
碧萝不住点头,“真的真的,人就在外边了。”
——
第三十八章 母女相见
陈福林鞋子都没套好,汲上鞋子就跑了出来。
“娘!”
她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知怎的,眼睛一下子又涩又酸。
明明觉得自己在这宫里一切都好,所有的事情也都在预料之中,可在内心深处,约莫还是恐惧的。
所以一见到自己的母亲,心里还是感到委屈。
陈母也看到自己女儿,第一反应是瘦了。
也憔悴了。
心里再次说了句这宫里不是人待的,身体却老老实实屈身行礼。
“臣妇见过陈良娣。”
母亲和嫂嫂给自己行礼,陈福林一急,忙走过来避了开来。
“娘,大嫂,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把人搀扶起来,扶到里面的榻上坐下。
“娘,你坐,嫂嫂,你也快坐!”
“碧萝,快,给我娘和嫂嫂上茶!”
“哦对了,还有小厨房新做的糕点也叫素云拿上来。”
陈福林一溜地吩咐下去,碧萝高高兴兴地应下。
好久不见小姐这么开心了。
即便不是遭了这次大罪,原先的时候小姐面上看着没什么,但看着人都总是没有在家里那般鲜活。
陈母看着女儿这般模样,一时欣喜一时又觉得心疼。
“好了好了,我和你嫂嫂也不是外人,就略坐坐,咱娘几个说说话,等你爹爹前头出来了,咱们就回去了。”
本来按着陈彦之的官位,他是可来可不来的。
可今晚特殊,太子又亲自发了话,加之陈父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便在这场晚宴里占了个末席。
陈福林嘴角的笑意垮了垮,“这么快啊……”
陈母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宫里不比家里,便是你嫁了寻常人家,娘家人动不动留宿也是不行的。”
陈福林抿了抿唇,靠着自家娘亲的肩膀道:“娘,我知道的。”
“瞧你,鞋也不好好穿,这手怎么这么冰凉?”
“都嫁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碧萝那丫头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
荀氏面带微笑地坐在一旁,也不打扰母女俩叙旧。
“我儿此番重病,太子才亲自给了这恩典,咱们家毕竟根基浅薄,宫里头没人,你递消息回来也不曾细说,你且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絮絮叨叨一阵,陈母拉着她的手,终于说到了正题。
陈福林顿了顿,从她娘的肩膀上坐了起来,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便道:
“娘,也没什么,就是病了一场。”
陈母面色一沉,“你还瞒我?”
“陈福林,你当你娘,你父兄是傻的吗?生了场病?只是生病太子殿下会恩准我和你嫂嫂来探望你吗?”
荀氏也说道:“是啊福林,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得想法子一起解决。”
陈母更是说道:“你出了事不告诉家里人,你是当你父亲,你四个哥哥都死了吗?”
临走前,老二特意交待过她,福林在宫里一定是出了大事,甚至可能危及生死。
陈弁林说:“妹妹的性子,喜欢报喜不报忧,娘您多问问,知道她在宫里的情况,也方便爹和我们行事。”
果不其然,这个讨债的还想着瞒他们!
陈母心里又急又气,眼睛红红的,一直压抑的情绪眼看着就要崩溃。
“你是我十月怀胎掉下的一坨肉,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叫我怎么活啊……你还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便是我和你父兄想帮你都帮不着啊!”
她说哭就哭,把陈福林吓得手足无措,说话声音也有些哽咽:
“娘……您别哭啊!”
荀氏见状也赶紧安慰她:“娘,福林大病初愈,您别再吓着福林,跟您一块儿伤心了。”
陈母闻言赶忙掖了掖眼角,
“娘不哭,娘不哭,娘就是心疼你。”
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在家里时,这孩子连风寒都少见,比起老四来,壮的跟牛犊子似的。
又是跟她爹去衙门,又是跟她师傅学这学那,何曾像现在这样。
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眼睛凹陷没有神采,连手都是冰冰凉凉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她的宝贝女儿这次是真的遭了大罪。
“你告诉娘和你大嫂,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福林无奈,只能挑拣着告诉她们一些:
“东宫的药出了问题,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掉进了塘里,有些着凉,便吃了些药,不巧时日不太对,多流了些血罢了。”
“什么?你还掉进了塘里?”
陈母和荀氏都是一惊。
“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可别告诉我是踩滑了,你娘我不信!”
陈福林在心底“呸”了一声,她这是什么嘴,怎么净说些屁话。
她只能告诉两人:“就是和别人吵了一架,那人使了坏!”
她娘和大嫂异口同声:“谁?”
陈福林一脸无奈:“可以不说吗?”
这说了也没什么用,她们的矛盾连太子都没说什么,她觉得太子就是为了利用上回的机会,所以也没非要找李鸢儿的麻烦。
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恰好这时碧萝又进来送糕点,她听到自家小姐的话,直接嘟囔一句:“小姐就是喜欢报喜不报忧。”
于是陈母又哭了。
“娘知道,你就是怕连累咱们家,有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你就是……就是不把咱们当家人看!”
陈福林:“……”
她瞪了碧萝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连忙告罪退了下去。
等碧萝走后,陈福林对上自家老母亲的眼神,连忙告饶:
“好好好,我说我说,就是李司马府的那个李鸢儿,她脑子有病,那天非拦着我不让我去长汀殿,还把我拉进塘里!”
想想都气!
再想下去,别说十年,她十天都不想等了,现在就想打死她……
“简直欺人太甚!”
陈母义愤填膺。
“要不是这个李鸢儿,你哪里需要喝什么药?又哪里会遭这个罪!”
“女子身体最为重要,你这又是落水又是凉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调补回来。”
她心里担忧不已。
进了东宫,早些为太子生下个一男半女,福林才算是在这宫里立稳了脚步。
可现在?
“你还是把身体调养好才最重要,什么都没有身子重要,昂?”
陈福林自然是点头的,她也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去了半条命,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恢复不了。
甚至她还觉得她娘刚才说的话十分的有道理……
要不是李鸢儿,她哪里需要喝什么药?
也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明明是自己顺势而为,现在她却推锅推得心安理得。
过了一会儿,眼看着天色不早,荀氏才说起自家公爹和小叔交代的事情。
——
第三十九章 祥瑞
荀氏道:“小姑,二叔叫我告诉你,你上次说的事情他们已经办好了,只是人是今日和公爹一起来的。”
陈福林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太子的人被王氏先一步找到并带了出来,若是再将人放到太子手里,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嫂嫂,我知道了,我这里也有封信,待会儿娘和嫂嫂替我带回去给父亲。”
“至于三哥,要等他从汝南回来了,我再跟太子问问他的安排。”
她想着,经过这么一遭,又是舍命又是叫陈家帮了他一个大忙,太子殿下总不会还吝啬给他们家一条出路吧?
说完正事,她看着荀氏的肚子,问道:
“我小侄子快三个月了吧?”
约莫是月份尚小,还不怎么显怀。
说起这个,荀氏和陈母都笑了起来:“是啊,刚满了三月,不然今日你可见不着你嫂嫂!”
陈福林调笑道:“嫂嫂你得好好注意身子,给我生个大胖侄子!”
她可是知道,她这个小侄子若不是前世遭了罪,确实是个十分会读书的料子。
在汝南的珙县,那样的穷乡僻壤之地,她这个侄子也笔耕不辍,腹有千秋,若不是害怕京都有仇家报复,也不至于隐藏自己。
可惜约莫是心里始终郁结,幼年又伤了身体,碌碌半生以至病逝,自此,他们陈氏算是真正绝了嗣。
荀氏闻言笑着道:“小子也好,我倒是喜欢小姑一样的丫头,乖乖巧巧惹人疼爱。”
陈母也说:“就是,咱们家不缺小子,你嫂嫂要是能给我生个孙女啊,我高兴都来不及。”
母女姑嫂说着说着,天色就暗了下来。
她娘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万一你爹先出来了还要等我们。”
陈福林十分不舍,拉着她娘和大嫂的手不放。
“怎么这么快啊,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呢……”
这个荀氏倒是比她看得明白。
“小姑在宫里好好的,仔细将养着身子,我和娘肯定会再来看你的。”
她虽是荀氏主家的一个庶女,有些事情她知道的却比陈母要明白得多。
别的人哪怕是死了,家里人也不见得能到宫里来看一眼的。
这次小姑大病一场,就得了这样的恩典,不难看出太子待小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饶是再不舍,陈福林也还是要送走陈母和荀氏。
等人走了,她好一会儿都提不起来劲。
碧萝劝她:“有了一次就有两次,待年节的时候求求太子,说不得又能和夫人见面了。”
陈福林只能点头。
一时又想起来前头太子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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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就设在太极宫前殿。
此时宴会已经过半,随着益王呈上自胶东发现的祥瑞,整个宴会的氛围更是被推上了顶峰。
“我大靖在陛下的带领下已隐隐成为成为四国中的强者,如今祥瑞一现,大靖必将国祚永昌!”
“益王殿下竟能发现此等祥瑞,实乃天佑大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刚刚还坐着的众人在工部尚书吴桥一声高呼下,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太子坐在高台之上,身后就是自己的父皇和母后。
他亦是同众人一样从位置上起身,站在一旁弯着腰朝他父皇母后万岁千秋。
他是先帝遗旨亲封的皇太子,非大典,见天子亦可不跪。
只要他不造反,除非他死,否则没有人能够取代他的位置。
便是当今陛下也不能。
幸而,太子和当今陛下之间,就算没有寻常父子那般父子子孝温情脉脉,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甚至太子七岁后,便由当今陛下亲自教导,别的皇子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哈哈哈,众爱卿快快平身!”
“益王有心了,这份大礼,朕甚心悦!”
皇帝看着下面跪下的人,像是在看一大堆傻不愣登的大萝卜。
他满脸通红,瞧着十分高兴,心里却不住吐槽。
什么狗屁祥瑞?
一块破石头上撒点磷光粉,刻个字做旧一下,就是千年祥瑞了。
他由睨了一眼自己的傻儿子,这都是你爹我玩儿剩下的!
小样儿!
目光又落在了自家大儿子身上,看着对方无动于衷的模样,皇帝仿佛被辣到眼睛一般摇了摇头。
不可爱。
真是太不可爱了。
儿子还是小时候好啊,长大了就不好玩儿喽!
有那眼尖的看到陛下瞧见太子,一脸遗憾地摇头叹息,猛然间又觉得自己仿佛窥破了什么天机。
他给身旁的同伴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往太子的方向看去。
同伴们看了一眼,心下立时就有了主意。
“唉,都是卢太傅教出来的学生,这太子比起益王来,总归是差了那么半点。”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又在最后的歌舞上,同伴小声说道。
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声感叹,却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共鸣。
是啊!
太子殿下是有些才华,也处理了不少政事,可就是有益王殿下珠玉在前,被衬托着格外黯淡无光。
多少人心里叹息,这要不是沾了投胎的光……
议论着议论着,就有人说到了卢太傅那里去。
吴桥借着酒劲,又前来找礼部尚书卢俊义喝酒,随口就把这句感叹说了出来。
“唉,要是益王……还能有太子什么事儿啊!”
卢俊义:“……”
兄弟,你喝多了我可还没喝多啊!
益王是你外甥,可不是我外甥,我闺女还在东宫呢!
他连忙给身后的儿子使了个眼色,叫他帮忙把这个神志不清的人赶紧送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吴兄,你醉了醉了。”
这喝醉酒的人最忌讳的是什么?
自然是有人说自己醉了!
吴桥一手就把人推了开来,“俊义,你小子不仗义!”
“我说的就是实话!不信你问问这满朝的文武百官,我说的……对,对不对!”
卢俊义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叫苦不迭,他能说什么呢?
怪只怪自己倒霉!
偏偏坐在了他旁边!
吴桥明显是今天大外甥出了大风头,人高兴傻了,已经飘起来了。
卢俊义不傻,虽然他们卢家也和太子面和心不和,但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在这时候说什么。
他还要再劝,可谁知吴桥竟然直接冲到了大殿中间,借着酒劲朗声问道:
“今日端阳佳节,祭拜龙祖,告慰宗庙,益王不远千里亲自前往胶东,取来祥瑞献于陛下,祝我大靖国祚永昌,千秋万代,太子身为一国储君,不知又有何大礼进献?还是我等地位卑劣,无从有幸一观?”
大殿上的舞乐戛然而止,舞姬们愣在了原地,乐师手中的器乐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弹奏。
陛下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坐在龙椅上轻轻摇晃着脑袋,似乎还在沉浸于方才的仙乐声中。
——
第四十章 麒麟子
“嗯?怎么停了?”
一片寂静后,过了几息,这位皇帝陛下才反应过来。
他这才看到站在殿中间的吴桥,有些纳罕:
“怎么了吴尚书?朕的宴饮又违制了?”
这狗东西,当了个工部尚书,没事儿就喜欢写写折子说他这里不对那里不对。
修建个宫室修建,说你这里不可,那里违制。
总不能开个宴会连个歌舞都不让欣赏吧?
这事儿吴桥可管不到,不过不妨碍咱们陛下借机嘲讽他几句。
吴桥站在那里,被陛下一句话闹了个红脸。
合着人家根本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若是别人,有这个台阶也就下来了。
可他是吴桥。
人长得不咋滴,想得到挺美的吴桥。
今日他只觉得自己外甥又一次把太子碾压到了脚下,从小到大,这样的场面太多了,他也无数次痛打落水狗,将一国储君逼得一退再退,畅快至极!
再过不了多久,益王成为太子,他们吴家就会成为上京最有权势的家族,到时候什么崔卢王谢,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罢了。
“陛下,臣只是有些许疑惑,同是卢太傅的弟子,不知太子此次端阳可有为告祭龙祖和大靖历代先祖寻来宝物?”
殿内寂静非常,吴桥的声音比刚才更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朵里。
众人心想,这人要么是头真铁,要么是真狂妄了。
益王比太子优秀不假,但这也不是他区区一个工部尚书公然挑衅太子的理由啊?
哦,这人还是益王的舅舅,身上还有他老子谯国公留给他降了一等的谯郡公的爵位。
皇帝眯着眼睛打量着站在台下的人。
好小子啊!
老子敬你是条汉子!
太子正愁没处下刀呢,你这就送脖子来了。
不过他却笑眯眯地看向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太傅:
“太傅,你怎么说?”
卢太傅:“……”
他能怎么说?
果然是草莽出身,心无城府,连眼皮子都浅!
卢太傅只能起身道:
“陛下,臣以为益王此番寻得祥瑞,的确孝心可嘉,诚心可表,可太子赤子之心,心地纯良,且忙于政务,自然无暇他顾,为大靖寻来祥瑞。”
皇帝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太子一眼,
“哦?朕记得益王也在工部练手吧?”
太傅尴尬一笑,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可他那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分明表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太子知道,他父皇那一眼,分明在说:
儿子你瞧,卢谐这老匹夫又在内涵你了。
怎么别人就有时间去找祥瑞,你就忙于政务了?
这不就说明太子能力不行,比不上益王嘛!
这老匹夫数十年如一日,精通语言之道,连他这个当皇帝的先前都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
太子却只是展颜一笑,令在场的人如沐春风。
他道:“太傅说得有理,孤才疏学浅,整日忙于处理政务,确实无暇备下宝物。”
若是不说别的,他们太子的确是个谦谦君子,形貌俊美,举手投足颇有一番雅士风流。
可偏偏他是一国太子!
当今陛下本就性格软弱,若是一国太子也是如此,那大靖迟早会被世家大族瓜分殆尽。
这是一些武将和极少数庶族不看好这位太子的原因。
同样是出身大族,显然母族为琅琊王氏的太子和一个庶族的益王更让他们愿意拥护。
当今和先帝,都是因为后族势力庞大,才导致皇权势微。
朝中不少人保皇党和庶族想要改变这样的现状,自然对又娶了一个王氏出身的太子妃的太子不怎么感冒了。
再加上东宫至今无后,益王也在今年成了亲。
到时候再是有先帝遗诏,大靖还能交给一个无后的太子吗?
这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太子,马上就要向他们展示展示,什么叫做“不软弱”的太子……
可太子毕竟是太子。
他七岁时先帝驾崩,当了近二十年的太子,他在朝中也不是一点根基都没有的。
陛下这话一说出来,卢太傅只尴尬一笑却并未反驳,有脑子的人都看出来了。
“陛下,益王殿下虽也在工部学习,可哪里比得上太子表哥?陛下您运筹帷幄,日理万机,太子表哥身为储君也是一日不敢懈怠,日日跟着您,跟着崔相爷学习治国理政,国事天下事,又怎是区区工部能比的?”
那人顿了顿,又看了眼卢太傅,不情不愿地加了句:
“哦,还要跟着卢太傅学习,无暇寻什么宝物也是情有可原!”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这个外甥对自己对自己的儿子一拉一踩有什么不妥。
只是半点不走心地斥道:“麒麟子,你小子莫要调皮,卢太傅乃是三朝元老,不可不敬!”
麒麟子,姓祝,名麒麟,皇帝的亲外甥,太子殿下的亲表弟。
也是太子殿下的头号脑残粉。
他母亲乃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同胞妹妹,父兄都是名震西南的大将军,在上京也是个不可一世的小霸王。
毕竟皇帝的外甥不少,名字是他亲自取的也就这么一个,这个唯一的亲外甥他也是宠爱得紧。
故而此时他虽是训斥于他,却也没说祝麒麟说得不对。
倒是他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祝麒麟才不管他娘,而是朝着益王那边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益王面色不变,甚至还有心情朝他举了举杯,似乎这殿上的风云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哼!
伪君子!
你就继续装吧!
祝麒麟在心里继续骂了他一百遍,才看到自己的太子表哥总算是站了起来。
卢太傅抚着花白的胡须,一副看不懂事儿的孩子瞎胡闹的表情,正说着:
“小郡公和殿下情分非常,真是叫人欣羡呐……”
话好像是句好话,但是从不好的人嘴里说出来,那意思就变了个味道。
太子先是朝着自家父皇和太傅深深一揖,把自己端方守礼的人设凸显得淋漓尽致。
“父皇,孤确实不曾像三弟一般,不远千里为大靖寻来宝物,但……想来众人和吴尚书一般,皆对此事颇有些说辞,孤左思右想,也确有一件大礼,送与父皇。”
皇帝露出一抹惊奇的表情:“哦?太子还有大礼献上?”
他笑着看向自己的臣子,乐呵呵地道:“这倒是稀奇。”
众人笑笑,在心里也说了句“稀奇”。
他们这位太子向来是不和益王争锋的,就连他们有时都觉得窝囊,可这位太子因为什么“兄友弟恭”愣是让了。
皇帝陛下迫不及待:“来,太子,快把你的礼物呈上来朕和百官们瞧瞧!”
太子看了眼卢太傅,对上对方那副胜券在握地表情,笑了。
“把孤的大礼请上来!”
随着太子殿下话音一落,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在殿门口的方向,暗自期待着太子会献上什么样的“大礼”。
——
第四十一章 孤的大礼
众人翘首以盼,
殿门口却半天没有动静。
卢太傅面上的笑意更加慈祥,他看着太子,似乎在嘲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竟然在大人面前张牙舞爪。
他会给自己这个学生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什么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太子垂眸不语,面上还是那副沉静的表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整个大殿的宫灯,仿佛只汇聚在了他一人身上。
翩翩君子,遗世独立。
益王看到殿内众人的视线都被太子吸引过去,尤其是那些贵女,一个个眼底闪烁着光芒,时不时娇羞一笑。
他不由得冷笑一声,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空有其表的花架子!啧,都是些目光短浅的!”
他身侧,益王妃听到他的话,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一眼。
她这个丈夫,有吴氏兜底,有太后撑腰,乃是太子外,皇子中第一人。
平日里脑瓜子挺聪明的,就是不能遇见太子。
不过她也能明白,有些人,一出生就占据了天时地利,想要的东西不必开口,自有人送到他手边。
益王自诩文武双全,样样不输太子,可就是投错了胎,所以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去抢。
所以他嫉妒,不忿,都是可以理解的。
益王妃看戏一般看着殿内发生的事情,太子和自己的老师狗咬狗,怎么着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随着时间流逝,大殿内不少角落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什么大礼啊,怎么这么久……”
“就是啊,这么久都不呈上来。”
卢太傅面上的笑意更深,甚至还难得颇有闲兴喝了一口桌子上一晚上没动的小酒。
就连一向胆小的卢俊义,眼底都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可是——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群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人突然出现在大殿门口。
守门的士兵将人拦在了门口,殿内的人也是一片哗然。
卢太傅面色一变,看着自己的长子。
隔得近的几桌,譬如陈彦之,已经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迷人的味道。
“这这这……这什么人?”
“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竟叫这些流民进了我大靖的皇宫!”
“御林军呢!快,把这些流民赶出去!”
殿内的人一个个比他们的皇帝陛下还着急,高呼着叫御林军把这些人拿下。
可御林军也只是将人拦着,不放进殿里罢了。
御林军统领萧泽进殿来,请示陛下的意思。
“来人手持东宫令牌,要求面圣,臣派人将人押送到了太极殿!”
于是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了太子身上。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太子:
“这就是太子送给朕的大礼?”
太子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回答道:“正是!”
“这是什么大礼?”
“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流民,太子这是搞的什么?”
“好好儿的端阳节,非得弄一群流民来大殿上,成何体统……”
就在众臣议论纷纷之际,太子却转身,朝着上座的陛下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儿臣,参范阳卢氏,卖官鬻爵,圈地隐民,草菅人命!”
他的声音不大。
可是满殿的人却都听见了。
众人宛如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想要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太子他在说什么?
他要参范阳卢氏?要参自己的老师一本?
还是在今天这样的时刻?
皇帝面上终于没有了笑意,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
“太子,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回父皇,儿臣参范阳卢氏,卖官鬻爵,圈地隐民,草菅人命!请父皇明察真相,还茂县白家村上下一百三十余口,还有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一个公道!”
太子跪在那里,可他周身的气势竟然比之站在下首的益王毫不逊色。
益王站了起来,怒道:“还请太子殿下慎言!没有证据的事,也配拿到今日这盛宴来说?”
太子闻言,默不作声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沓“证据”。
“这是茂县被害的白氏一族仅剩的十二口人的证词,还有被占地的十三姓人家的证词。”
益王嗤笑一声,“证词?这玩意儿本王愿意,别说来个十份,就是一百份也可以!”
他把伪造证词说的光明正大,毫不遮掩,连他父皇都咳嗽了两声。
“是啊太子,这证词到底证据不充分,太傅毕竟是你的授业恩师……”
皇帝一脸为难地对太子说道。
太子看了眼脸上笑容也消失了,甚至面色有些发青的卢太傅,恭敬地朝着皇帝行了一拜,
“请父皇恩准殿外的证人入内!”
皇帝看向殿外跪着一片的人,却没有立刻同意。
他默了默,说道:
“太子先起来吧,地上凉。”
太子从善如流,从地上起来,轻轻掸了掸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益王:“……”
神特么的地上凉,都已经初夏了还凉!
一个大男人娘们唧唧的,像朵娇花儿似的。
“还请父皇准证人入殿!”
太子再次请求道。
这时,坐在崔相下首的卢太傅却突然面色发红,捂着胸口坐在那里直喘气。
吴桥酒醒了一半,见此当殿大骂太子:
“太子果真是好样的!满口胡言,随便伪造几份供词,找来几个流民就想忤逆诬陷师长,将自己的授业恩师气成这般模样!”
太子面色不变,他挥了挥手,早等在一侧的萧院正带着人就朝着卢太傅走了过去。
“诶,让让啊让让,太医救人呢!”
看着自家父亲这般模样,就连卢俊义都不敢阻拦。
萧院正身边一人从袖袋里掏出金针,几针下去,卢太傅的呼吸渐渐平息,面上的涨红也褪去了几分。
众人松了口气。
却听太子再次说道:“父皇,卢太傅乃孤授业恩师,孤也不愿太傅一族蒙受不白之冤,故而借今日大理寺,刑部,乃至众臣都在,也可还卢氏一族清白。”
都在的众臣:?
太子今晚怎么搞的?
当众搞自己的太傅,让众人感到格外的……违和?
就像是未出鞘的宝剑,一夕之间突然就露出了锋芒?
胆子大了。
也会说话了。
太子再三请求,刑部荀尚书和大理寺庄玉清也出列,表示既有案情,便不应坐视不理。
于是好好儿的一场端阳晚宴,君臣同乐,却变成了三司会审的地盘。
流民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是怎样的格格不入,又是如何的惶恐不安。
茂县乃至范阳父母官官官相护,他们孤注一掷,决定上京来告御状。
那些恶贼一路追杀,他们分三路逃跑,到了京城却没见到其他人。
被人找到的时候,那人告诉他们可以帮他们见到陛下,他们还以为是骗子。
没想到竟然真的进到了皇宫,还见到了陛下。
当荀尚书询问他们的籍贯,姓名,以及出现在这里的缘由的时候。
这些人突然间就忘记了恐慌和害怕,一个个眼眶红得要滴血一般,争先恐后诉说着自己和家人的遭遇。
他们口中诉说的一切,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简直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
第四十二章 真心喂了狗
陈母和荀氏早早就在宫外侯着了。
却只等来陈父托换班的御林军带来的话:
“陈大人让夫人先回去,宫里有公务要办,陈大人今日回不去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刑部和大理寺主审,吏部协查,陈彦之身为刑部侍郎,必然是要给上司打下手的。
再说了,这人还是他们亲自送上来的,他也想看看这出戏能唱到什么地步。
看着眼前跪着的卢家父子,上面的太子面上不见丝毫喜色,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在场的人都明白,范阳卢氏这一回,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太子的准备比他想象的还要充分。
可惜要是没有这些证人,也就功亏一篑了。
大理寺和刑部连夜派人前往范阳,还带上了两个身体还算康健的证人。
其他证人要么身上有伤,要么过于疲惫,已经不适合长途奔波了。
告完御状,他们浑身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干了一般,一个个眼看着就剩下一口气了。
太子回长信殿已是深夜。
康公公跟在他后头一路小跑,嘴角止不住上扬。
“殿下,您没看到太傅那脸色哦,啧啧啧,奴才看着都心疼!”
太子斜了他一眼:“你心疼?能不能把嘴角上扬的弧度平一平?”
这演技,还没老头子好呢!
康公公努力压下自己嘴角的弧度,“嘿嘿,奴才这不是忍不住嘛!”
这些年卢太傅面上对他们太子和益王殿下是一样的,却总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对别的那些误解的话语也多是默认。
可以说,他们太子如今资质平庸,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名声在前朝响亮得很,卢太傅功不可没。
快到寝殿的时候,太子突然想起来,交待了一句:
“你安排人,照料一下那些人,别都折在了刑部大牢。”
他安排他们面圣,已是借了要打他们措手不及的先机。
当然,还要他尊敬的老师想要看他的笑话的心思。
可他们毕竟是来告御状的,告的还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太子太傅,三朝元老。
吃些苦头是必要的,他能做的,也只能尽力保住他们的命。
——
直到端阳晚宴的第二日傍晚。
陈福林才终于等来了一些消息,彼时这些消息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
昨夜太子突然发难,太傅被气到晕厥又被太医救醒,也没有阻止事态的发展。
证人进了太极殿,刑部和大理寺,连同吏部开始审理范阳卢氏卖官鬻爵和杀人案,户部协理清查卢氏侵地案。
有人说太子在那样的时机,乃是欺师灭祖,不孝不仁。
也有人说,太子和益王之间,迟早有一番争斗,卢氏表面中立,其实暗地里帮着益王打压太子。
还有什么太子其实心有成府,并不是他们看到的这般平庸,以往都是卢太傅故意为之等等。
事情的真相一日未明,这样的流言便一日不会停歇。
但是不难知道的是,经过昨夜,朝中众臣,甚至是益王和其他两位成年皇子中,但凡对这个位置有些心思的人,都知道自己不应该用旧的眼光看待他们这位太子了。
这可是一个可以在不动声色败坏自己名声,抹黑自己的太傅手里隐忍十几年的太子。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要自己的恩师全族连根拔起……
也有那还未清醒的,今日的朝会上,自诩公正向陛下进言:
“根据我朝律例,凡告御状,应先受五十大板,先不管卢氏一族是否有罪,那些刁民也应先受刑才是!”
太子提出让自己的亲卫代替那些人受刑,遭到益王一脉和卢氏党羽的坚决反对。
就连他亲舅舅王尚书都说“此事略有不妥”。
可偏偏他们这位陛下同意了。
于是众人也就悟了。
这回啊,不仅是太子出的手,连陛下也要对卢氏下手了。
他们得回去好好想想,他们这位陛下怎么突然就对卢氏下手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又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还有卢氏,也要好好想想怎么自救,万不得已也可断尾求生……
陈福林在长汀殿赖了两天,直到听到卢氏的人已经被限制出行,连下人都不能出府,才觉得自己心满意足了。
如今眼见着事情成功了一半,太子没有在端阳之日颜面扫地,陈福林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三哥早就去了汝南,名义上是替母亲去探望汝南的外祖母,其实会转道去范阳。
太子肯定也派了人去范阳,所以即使卢氏要“毁尸灭迹”,应该也是不可能把所有的证据都消灭掉的。
只要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回来,事情就该尘埃落定了。
“你在长汀殿赖了两天,就是看上我这儿消息灵通吧?”
崔菀见她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还非要绿英每日把前面的最新消息告诉她,有些没好气地说她。
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虽已经能下地行走,但站久了小腹还是有些刺痛。
每日精力不济,上午下午总要在床上躺上一会儿。
此时陈福林就没骨头似的躺在崔菀寝殿的贵妃榻上,她掀了掀眼皮子,反驳道:
“妹妹我是看姐姐这里地方宽敞,空气清新,我待着舒心!”
崔菀嗑着瓜子,毫不留情地拆穿她:
“得了,就你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谁啊!那些前朝的事情便是知道又如何,咱们又能做什么?”
陈福林不认同道:“就算是不能做什么,但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咱们和太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知道他不好,咱们也好早做打算,知道他好,咱们也高兴高兴呗!”
崔菀“哟呵”一声,“倒是没看出来,你这脑袋瓜也有这样的见识?”
陈福林:“……”
瞧不起谁呢?!!
她也是很聪明的好吗?
~~·~~
在长汀殿一直赖到了半下午,陈福林自觉崔姐姐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叫碧萝收拾收拾就打算打道回府了。
崔侧妃故意感叹道:“都说男子薄情,这有些女子啊也不遑承让嘛!用完就丢,也不过如此。”
她说笑着,可陈福林一脸认真地看着她,仿佛一定要解释个一二三来。
崔菀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吓到,正想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结果人家说:
“崔姐姐,你放心,我总还是会有用到你的时候的……”
崔菀:“……”
只当时自己的一腔真心喂了狗。
她咬牙切齿:“那我可真是荣幸啊!”
滚吧!
麻溜的!
陈福林笑眯眯地对她说了句:
“这两日有劳崔姐姐照顾,我还会再来的!”
随后带着碧萝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身后,绿英和崔侧妃站在门边。
绿英看着陈良娣欢脱的背影,眼底也满是笑意:
“娘娘,这东宫难得有您这般喜欢的人。”
崔侧妃挑了挑眉:“嗯?谁告诉你本宫喜欢她了?”
她惯常嘴硬心软,绿英只能笑着改口:
“是是是,是难得有像陈良娣这般喜欢黏着娘娘您的。”
崔侧妃“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进去。
——
第四十三章 喜欢这个奖励
此时本是该收集证据专心对付卢氏的关键时期,陈福林没有料到的是,百忙之中的太子却来了降福轩。
“见过你母亲了?”
太子一来冷不丁就问了这么个问题。
陈福林愣了愣,点头应是:
“见到了,还见到了嫂嫂,妾身还要多谢殿下恩典。”
太子摆了摆手,“这是孤给你的奖励。”
他大刀阔斧地就坐下了,叫她也坐。
陈福林心想,这样的奖励她可真喜欢,要是多来几次就好了。
她不喜欢喝茶,所以绛福轩日常多是备些温水,如今夏日里,碧萝也时不时做些饮子。
不过既然太子来了,上茶是礼数。
她刚想叫碧萝去泡壶好茶,却被太子制止了。
“茶水太烫,你这儿有什么别的喝的,给孤来点吧!”
他这位良娣,别的怎么样暂且不说,吃这一方面确实不会亏待自己的。
陈福林:“……”
不知怎么,又开始心疼前些日子被太子消耗一空的果浆了。
碧萝本取了桌上的茶壶,却没有第一时间放下,而是看了眼自家主子。
她们今日确实做了别的饮子。
因为陈福林如今喝不了凉的,但也能小抿一口,给碧萝她们喝,她觉得自己瞧个热闹也好。
“去吧,给殿下取些来。”
她能拒绝吗?
显然不能。
太子闻言眉目微动,还真是不出他所料啊……
“殿下今日怎么过来了?前头不忙吗?”
她瘦了不少,脸色也差,比他初初见到时候少了几分鲜活气。
可一双大大的杏眼,在询问他的时候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又叫他找回了那熟悉的感觉。
“查案自有大理寺和刑部,孤忙什么?你大病初醒,孤来看看你。”
陈福林自然是不信的。
刑部和大理寺是很重要,但若是卢氏铁了心要销毁一切罪证,而太子不想办法将那些证据呈现在众人面前,那么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和上辈子没什么大的差别。
但她还是腼腆的笑了笑,说了句:“多谢殿下。”
碧萝将饮子端了来,是冰镇过的酸梅汁。
用的是新鲜的梅子,入夏里头一茬,鲜嫩多汁。
一端进来太子就闻到了一股酸甜的汁水味,当然,还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意。
“这是什么?”
碧萝答道:“回殿下,是酸梅汁。”
太子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是加了冰的。
一口喝下,叫人酸爽舒坦,沁人心脾。
“孤听内库那边说,如今还是初夏,东宫用冰最多的就是太子妃杨侧妃和你了。”
陈福林瞪大了眼睛:“殿下!我都是给了钱的!”
东宫要在六月才开始供应份例内的冰块,但是有需要的殿室可以自行跟内库购买。
太子妃自不必说,少了谁都少不了她的。
而杨侧妃来自弘农,西北苦寒,经不得热也是正常的。
她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入宫虽说是个侧妃,当年杨家也是给了十里红妆。
银钱首饰自不必说,还有什么田产铺子更是不少,甚至杨侧妃自己在西北还有一个马场。
陈福林那点小金库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她确实是给了钱的,听太子说这话她怎么这么不得劲儿呢?
她又没有白占便宜。
太子淡定自若地喝着碗里的饮子,喝完之后才看了一眼委屈到眼泪快要从嘴里流出来的陈良娣。
“你身子不比原来,起码还要调养一年,如今用什么东西自己心中都有数,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用,不行就多问问太医,孤已经吩咐了钱太医,每十日给你请个平安脉。”
陈福林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本事你把刚刚喝进去的吐出来再说这样的话!
“多谢殿下!”
好好的关心之语,愣是被她只听进去了前半截,所以感谢的话都说得咬牙切齿。
碗是那种小碗,一碗也喝不了几口,对一个成年男子连彻底解渴都不能。
于是喝完一碗,太子殿下将碗放回了托盘,“再给孤来一碗。”
这酸梅汤和他以前喝过的一点都不一样,不至于过酸也不至于过甜,男女老少皆宜。
碧萝在一旁默默忍着笑意,闻言立马收了托盘退了下去。
“孤听说你这两日都在长汀殿?你和崔侧妃倒是关系好。”
说起崔侧妃,陈福林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
“当然了,崔姐姐是个好人!”
太子有些好笑,好人?
她是真的对崔菀半点不了解啊!
“好人……那你觉得,孤是好人吗?”
陈福林半点犹豫都没有:“当然了!”
似乎怕她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没什么说服力,她又继续说道:
“殿下您待人宽和,文采出众,爱民如子,友悌兄弟,宽待下属,尊敬朝臣……当然是个好人了!”
她都不带中断的,拍马屁的夸赞之语一溜烟的往外冒。
太子注意到她说起话来眉目飞扬,觉得她还是这样好。
鲜活。
叫他整个人都开阔了不少。
在绛福轩坐了一会儿,干了满满两大碗酸梅汁,又收下他的良娣吹的一箩筐彩虹屁。
太子觉得自己这两天的郁气都消得差不多了,又能好好的当一个温文儒雅风光朗月好太子了。
哦,还有去搞死卢谐那个老匹夫。
“你好好休息,孤还有事,过几天再来看你。”
“殿下慢走。”
陈福林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舍一些,亲自把人送到院子里。
“对了,孤记得你大哥在兵部行走,还有两个兄长也已经及冠了吧?赋闲在家?”
快到门口的时候,太子突然问道。
陈福林福至心灵,抿着唇笑得灿烂:
“正是,大哥在兵部任职,妾还有二哥三哥,都已及冠,不过两位兄长自知才能不显,想要再加钻研,故而至今赋闲。”
太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甚好,只是男儿建功立业,应当在官场在战场拼杀,家中天地到底有限。”
陈福林只是眯着眼睛笑,“殿下所言极是。”
“啊对了,前些日子妾的三哥去了汝南外祖母家,替我母亲探望外祖母,也不知是否归来。”
仿佛只是突然想起来问一下自己喜爱的良娣家中情况,殊不知这位笑眯眯的良娣,已经帮陈家和太子彻底绑在了一起。
有了这一遭,陈福林还站在大门前目送太子殿下良久,作足了一个备受宠爱对太子恋恋不舍的良娣应有的姿态。
待看不见人影,陈福林高高兴兴地转头就进去了。
她甚至还轻轻哼出了儿时的童谣。
“太子来看您,就这么高兴?”
碧萝跟在她身后,故意打趣道。
陈福林转头阴测测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露出一抹不怀好意地微笑。
“碧萝姑姑,本良娣觉得窗外那棵大槐树上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怪扰人的!”
“唔……为了避免下回打扰到太子,就交给碧落姑姑处理妥当了。”
碧萝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
不一会儿就开始告饶:
“小姐!奴婢错了!!!”
——
第四十四章 离奇消失
饶是太子和陈家都早有准备,他们还是低估了卢氏在范阳的影响力。
京兆离范阳近千里,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到范阳时也已经是六日后了。
等他们到了范阳,一行人并未通报官府,而是直接在随行证人的指引下赶到茂县白家村。
而这里,却发生了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
众人眼前是一片平地,上面新翻的泥土上还种着玉米,玉米苗已经长了两片绿叶。
跟着刑部和大理寺一起回来的人怔仲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不,这不可能……”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他不可能记错。
三个月前卢氏就要和他们争南山脚下那片地,可白家村全是他们白氏一族。
他们齐心协力,卢氏以利诱之,各个击破失败,就开始以命相胁。
他们仗着族人众多,并未屈服,后来就因为一次冲突发生了命案。
他们不敢对卢氏下手,对方只是伤了个家丁,可他们却死了三个青壮。
他们想要讨回公道。
白氏族人将卢氏告到茂县县衙的时候,第一次被县令忽悠了回去,表示他们会尽快查证。
可这一查,就再无音信。
只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卢氏的狠辣,只是锲而不舍的想要讨回公道。
他们不甘心,再次找到县令主持公道,却直接被打了出去,还说他们是刁民。
于是他们知道了。
这位县令和卢氏是一伙的。
有那出息些的白氏族人帮他们去范阳找刺史大人,结果去告状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一次,两次。
他们也就发现这位刺史大人也是卢氏一伙儿的。
更甚至——
他们在第三次派人去范阳之后,整个白家村都遭受了灭顶之灾。
他们正是第三批去范阳的人中幸存者之一。
因为前两批人都是有去无回,族老特地交代他们,去了范阳不要暴露身份,先暗中查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先前去的族人的消息。
他们在范阳待了几天,打听到确实有人拦住刺史大人的轿子告国过状,再问后来,就只说刺史大人把人就带走了。
人找不到在哪里,也许是被关起来了,也许是没了。
他们不敢贸然去找,想着回去跟族老说了,再看看怎么办。
结果等他们回去,整个白家村已经无一活口。
约莫是趁夜行动,有的是在睡梦中就被一刀解决掉了,还有的或许是听到动静跑了出来,却在院子里被乱刀砍死。
他们这辈子都记得,推开自家大门看到的景象。
墙头喷溅的鲜血已经发黑,天气尚凉,尸体还未腐烂,但已经有点点尸斑,他们的亲人瞪大双眼还在望着门的方向……
那是对生的渴望。
三个年轻汉子仰天长啸,险些疯魔。
万万没想到自己出门一趟,再归来时竟会看到这般模样。
又过了两天,还有些当日不在白家村,出门子走亲戚回娘家的女人带着孩子回来了。
看到这番场景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嚎。
十二口。
白家村不大,白姓人居多,共一百三十余口人。
三个青壮,加上女人和孩童,如今还剩十二口。
他们将族人尽数埋葬在后山,然后就开始了前往京城告御状的道路。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回他们兵分三路。
三个青壮分别带领三路人马,除了他们白家村的人,还有周边其他村子里,因为卢氏占地杀人家破人亡的受害者。
可是现在?
他们走时还好好的村庄,四十多户人家的宅院,如今去哪里了?
他不会走错!
“我绝不会记错,这就是白家村!”
跟他一起来的,是白家村后面的小南山人,他看了眼往后推了数十丈的山,也肯定的说:
“这就是我们小南山北面,山那边就是我们小南山,这是白家村。”
只是,这里已经看不到半点村庄的影子。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面色也十分阴沉。
他们同样不认为这些人千里迢迢跑到京兆,是为了拿他们开涮的。
白家村消失了。
显然,卢氏在范阳的势力已经到了他们所不能想象的地步。
大理寺来的是庄少卿,大理寺卿庄玉清的长子。
他来时父亲特意叮嘱,这次范阳的水太深,要千万注意安全。
不过他们承的是陛下的旨意,若是有个万一,不必顾忌其他。
“来人!给本官往下挖!”
庄少卿看着眼前玉米地,指了一块地就叫人挖。
他倒要看看,那些人是怎么让一个村庄都消失的。
下属一听,都有些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随身携带锄头的癖好,可知道自己长官是什么人,只能找找有什么趁手的家伙什可以用用了。
利剑从旁边的大树上削下来几根小臂粗的树干,几个人就开始顺着刚刚庄少卿指的地方往下刨。
那两个证人见此也纷纷过去,他们不要工具,两眼通红地用双手刨。
庄少卿见此皱了皱眉,“你们不要命了!”
可那两人听不见一般,手上开始有被划破的伤口开始往外渗血,混入泥土之中。
魔怔的两人还陷入难以置信之中,白家村要是没了,那他们小南山呢?
他们必须告诉这些大人,这就是白家村!
他们没有骗人……
庄少卿见人不听,又挥了挥手,叫两个属下直接把人强行拉了回来。
“本就只剩下几根独苗苗了,你们还要把自己嚯嚯没了?”
白家村那人闻言一怔,他呐呐道:“大人?您信我们?”
庄少卿看他那模样,“啧”了一声,不过还是很无情地告诉他:“本官不信你们,本官信证据。”
“证据……”
两人听到这两个字,又看到已经变成这样的白家村。
偌大的汉子竟然蹲在地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仿若要把心里的绝望和不甘尽数哭出来。
庄少卿正想呵斥他们两句,却见另一边的小道上走来一大群“村民”,一个个扛着锄头提着扒犁。
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气势汹汹。
刑部和大理寺一共带来十几个人,除了在刨土的几个,其余人全部开始警戒,挡在了庄少卿和刑部的那位侍郎面前。
陈福林若是知道,不知道要在心里说几句“佛祖保佑”,幸好去的不是他爹。
“什么人!站住!”
“站住!听到没有,不要再往前了!”
“京城大理寺办案,若再敢近前,杀无赦!”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一再喝止,可那些村民却一个个凶神恶煞,步步紧逼。
庄少卿的目光在这些“村民”的面上不住打量,尤其是看了看他们中有些男子明显鼓鼓囊囊的肌肉。
这位庄少卿丝毫没有处于危险之中的自觉,甚至还觉得,这些“村民”体格还怪好的。
——
第四十五章 他管不了
“小庄大人,怎么办?”
刑部侍郎看着眼前的境况,一脸凝重。
刑部分为四司,其一为刑司,掌律例,理天下奏谳。
其二为都官,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理其诉免。
其三为比部,受理内外赋敛、俸禄、公廨、赃赎、徒役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
最后是司门,守门关出入之籍及阑遗之物。
四司各有主事,最高官职为左右侍郎,右为尊。
其中刑司又是刑部主司,有侍郎两人,郎中、员外郎,令史十九人,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吏员。
陈福林的父亲陈彦之,便是刑司左侍郎。
而今日和大理寺少卿庄铭一起来的,正是刑司的右侍郎。
这是大案,却也不至于让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亲自出马,然而大理寺都派来了大理寺少卿,他们刑部的人自然也要拿得出手才好。
小庄大人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郑大人,无妨。”
他让旁边刨土的人不要停,继续往下刨。
而那些村民已经满脸煞气的走近来了。
“你们为什么要坏我们的苗?”
“京官了不起啊!住手!不准坏我们的庄稼!”
“就是!赶紧滚!不准动我们的地!”
那些“村民”骂骂咧咧地举着锄头铁锹,不住朝着他们靠近。
下属围着的圈子一缩再缩,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手,往前面推搡了一把。
那边一个村民朝着他们带来的人身上扑了过来,马上要被扑倒的下属下意识的拔了剑。
“他们还要杀人灭口!”
“狗官!草菅人命!”
“杀了他们!杀了这些狗官!”
混战一触即发,而小庄大人眼中也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目光。
恰好在这时,刨出一个大坑的几人终于刨到了下面硬硬的一层。
“大人!”
庄铭看了过去,对上几人的目光瞬间明了,他大手一挥,喊道:
“来啊,有刁民阻挠大理寺和刑部办案,包庇罪犯,意图谋反,还不给本官拿下!”
刑部郑侍郎:“……”
谋谋,谋反?
这大理寺的人怎么比监察院那些人还能扣帽子?
在郑侍郎目瞪口呆的视线中,大理寺带来的那些人饿狼扑食一般,扑向了那些“村民”。
刑部这边几个人愣了愣,其中一个小伙儿抽刀就冲了上去。
紧跟着,其他人也都抽刀和那些人战在了一起。
他们这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村民?
这一个个的,肌肉紧实有力,行动大开大合,全是练家子!
已经有好几个人受伤了,有那些“村民”,也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
庄铭站在不远处摩挲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战局。
郑侍郎瑟瑟发抖:“小庄大人,这这这……”
他可不会武功啊!
他们能行吗?
小庄大人再次安抚他:
“郑大人,稍安勿躁。”
他从大理寺带来的八个人,都是千里挑一的老兵,还拿不下这些家养的部曲?
哼哼!
若是这样的话,那卢氏可就真的要全族尽灭了。
再说嘛……
他看着场上那个穿着刑部员外郎官服的男子,游刃有余地一个个把人敲晕,反手还要注意着救下同袍。
“唔……这人是谁?”
郑侍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
“是我们刑司的一个员外郎,陈侍郎家的大公子。”
他看着场上几乎是一边倒胜况,乐呵呵地加了一句:
“这小子功夫不错!打小练的。”
庄铭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陈侍郎家的大公子……
有点意思。
下属来报:“大人,都收拾好了!”
庄铭朝后面他们的马匹处侧了侧头,下属会意,立马过去从马上的布袋子拿出来好几捆绳子。
一个串一个,被打倒在地,或晕着或瘫着的“村民”们就被绑了起来。
郑侍郎再次目瞪口呆。
“小庄大人,准备得很充分呐!”
庄铭不予置否,“郑大人,这回应该暂时没人阻止咱们查案了。”
他说的是暂时,而不是没有。
现在这批人应该只是来试探的,还顶着“村民”的假身份。
那是他们现在还没有掌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而且……
他看着眼前这让一个村庄都“消失”的大手笔,而且卢氏应该是笃定,他们找不到证据了。
“众人听令!两人一组,分别朝着白家村三面向外,沿途走访,搜寻证人。”
说完,他又对着郑侍郎道:
“郑大人,你的人也分一个。”
郑侍郎是从四品,大理寺少卿无论是官阶还是家世都比他高,且这种大案,他们刑部肯定是兜不住的,一般都是大理寺负责。
他自然是点头应下,只是等人走了后,还是有些犹豫地问道:
“小庄大人,这样有用吗?”
卢氏既然能够将一出村庄夷为平地,必然也会对周边村落的村民或威胁或是收买,不让他们找到可靠的证人。
“有没有用,做了才知道。”
庄铭说完,看向那边刚刚刨出来的大坑。
“你俩去附近找个能落脚的地方,破庙,荒宅都行,把这些人先关进去,看住了。”
两个人领命而去,这里就剩下了庄铭和自己的两个人,郑侍郎并他身边的陈琢林。
“好了,接下来咱们也该做事了,您说呢,郑大人?”
郑侍郎也看着面前明显新翻不久的土,瞬间会意:“好!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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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范阳刺史府。
“人真的来了?”
坐在梨花木躺椅上的人漫不经心地碾碎了鱼食扔到鱼塘里,问来人。
来人答道:“回大人,正是!大理寺和刑部都来了人,大理寺来的是庄玉清的儿子庄铭,刑部是刑司的郑侍郎。”
那人将碗里的鱼食一把撒了下去,叹息道:
“卢家这回是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啊!”
下属沉默地站在那里。
这样的事情,轮不上他插嘴。
索性这位刺史大人也只是感叹了这么一下,随即吩咐道:
“密切注意那些人的动向,有什么异常举动直接派人给卢氏送信吧!”
到时候就要看他们卢氏要怎么选择了,有些事情他是管不了了。
毕竟有的人可以死在他幽州,有的人却不能。
范阳卢氏……
这一次,又是鹿死谁手呢?
他抬头看向北方。
庄玉清啊庄玉清。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喜欢用这一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