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相思舍利子TXT下载相思舍利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相思舍利子全文阅读

作者:恋雲裳     相思舍利子txt下载     相思舍利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相思舍利子全文阅读

第一章 梦魇难渡

    readx;烟雾缭绕的暗夜荒林中急促奔跑的喘息声由远而近,尹素问一手使劲拽着裙摆一手狠狠拨开眼前挡路的杂草匆匆奔命,边跑边朝着身后浓重的夜色张望。她身形狼狈神色慌张,仿佛身后正有什么骇人之物在紧紧追赶。

    “快些,再快些!”用颤抖的声音为自己暗暗鼓劲,她似乎是怕极了身后尾随而至的脚步声,可偏偏越是心急速度却越发慢了下来。

    “你个不孝女,还敢再跑?!”

    一张铁青色的脸猛地出现在尹素问面前,满面怒容的男人高声呵斥着还顺手甩出了手中的钢鞭。钢鞭未起,被堵住去路的尹素问早已吓得身如筛糠,唇齿寒颤,只得使劲攥着拳头给自己一点点力量。

    “父亲,父亲,饶过我吧!饶过我这一次!就一次······”

    她跪在冰凉的山石之上朝面前的尹元频频磕头求饶,双膝是被岩砾刺破的痛楚,全身是如坠深渊的冰凉,而她的头脑却越发不清晰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尹元,她是认得的,可自己究竟为何会夜半奔逃至此,还一路被狠命追赶?为何这父亲并未言语也未起鞭,自己就吓得将要肝胆俱裂,他不是一向很疼爱自己的吗?为何此时的自己会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小姐,小姐,快醒醒!”

    被一阵呼唤声惊醒的尹素问睡眼朦胧,首先看到的是侍女南珠一脸焦急的模样。额头的丝帕将冰敷过的凉意一点点传递到肌理,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方才那一番惊惧交加、亡命奔徙竟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不由长舒一口气,幸好只是梦境而已。

    “小姐怕是做了恶梦被魇着了,喝些安神茶吧。”

    “我没事。”

    恐惧平息,她依旧是往常淡然的模样,与梦境中那个柔弱颤抖的自己大相径庭。一旁的南珠放下茶盅,重新绞了帕子一点点为她擦去头上的薄汗,又新添了安神香才终于放下心来。

    南珠原本是个没有名字的弃儿,少年时逃难流落至上原府,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府尹大小姐尹素问收留。她从小伺候陪伴尹素问长大,在她的眼里对方更是家人多过主子。虽然自家小姐这些年与以往颇不相同,性情大变之后在尹府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甚至与自己也不如当年亲厚,常常会让自己坐个冷板凳,可这些都不影响她依然是个实心眼的忠仆。哪怕只是做了一场恶梦,看到尹素问那孱弱苍白的模样,都让她心疼不已。

    “如今是盛徽几年了?”

    “盛徽十九年。小姐莫不是睡糊涂了,竟连年月都忘了。”

    放了靠枕扶尹素问半倚而坐,听她的语气难得有些温度,南珠没来由得开心,也跟着打趣起来,“又或者是小姐在梦中去了书中写的那个叫什么花园的地方,过得太快才忘却了时间。”

    “桃花源,若真有那样的地方就好了。”

    尹素问笑笑,自己无意间提起的一个故事,南珠倒还记得。

    “不过话说回来,小姐已经多年没有再做过这样的恶梦了,怎么今儿个倒一下子严重起来。方才叫了好久都醒不过来,可把奴婢吓坏了。”

    “是啊,十年了。十年没有再做过的恶梦怎么如今又卷土重来了。”

    她嘴上说着,心中却深知那梦中的凄惨光景,那些鲜血淋漓的恐惧并不只是虚妄,他们都是曾经实实在在存在于自己生命中的时光。只不过,她以为经过这十年的修复和成长,应该是早就将这恶梦封存了才对的。

    南珠并没有注意到尹素问的遐思,自顾自拿了药匣过来,难掩一脸的担心。

    “小姐的膝盖还疼吗,要不要再上些药?早说了,那云居寺在东皇山的深处,未修栈道崎岖难行,若是祈福,山下庙宇那么多随便选一家都好。可小姐你偏偏不听,一门心思要去还不让人跟着,这下好了,膝盖伤的这样重,不疼才怪呢。”

    她的语气是埋怨的,手里的动作并没停下,将不同的药水分层涂抹好又仔细裹了纱布。

    “那些哗众取宠的庙宇被修得金碧辉煌,寺还是寺而僧已不是僧,哪还有半分灵性,不拜也罢。云居寺却是一定要去的,好不容易才辗转打听到的地方,为了少卿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手中的祈福袋绣面精致,颜色虽不花哨但针脚考究,足见绣者用心。袋中装着的正是尹素问一路辛苦跋涉从云居寺求来的佛签,张少卿前日里受了伤,有些佛法加持的器物相伴,想必也能好得更快些。

    提及张少卿,她的脸上总会有不自觉的笑容。宰相府的世子,英俊潇洒的才俊,京中多少闺阁女子迷恋他的风貌,仰慕他的地位才华,唯独尹素问在他的身边,不问究竟、不谈条件,简单却爱得坚决。这个男人是她的全世界,为了他都是值得的。

    尹素问的爱明显、炽烈、不容阻止,南珠自知身份低微提不了什么反对意见,却仍是欢喜不起来。按理说自家小姐自遭逢家变而凄苦生活,张少卿出现后总算有些许好转,才子佳人也算当对可她偏偏觉得这个张公子并没有尹素问所说的那样好。具体不好在哪她也说不上,或许只是觉得他看向尹素问的眼神总是不温不火缺了些什么,又或许只是自己头脑发热多虑而已。

    摇摇头驱散自己的胡思乱想,接过尹素问手中的福袋收藏在锦盒中,“是啊是啊,为了那张公子小姐尝多少苦都只觉得是甜的,只要提起他来这脸上的笑是藏都藏不住。”

    “莫要胡说,伶牙俐齿也不知跟谁学的。”

    尹素问面上一红,是略有些嗔怪却羞涩的模样,白里透红的小女儿神色倒是让南珠舍不得再寻她开心。

    “小姐的事奴婢自不敢胡说,只是,只是有些为小姐不值罢了。”

    “有何不值?”

    “与那张公子相识也有十余载,小姐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点点滴滴分分毫毫珠儿都看的清楚明白,可那张家公子却总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日子久了,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却也没见他有提亲的意思,所以奴婢才为小姐不值。”

    这多年来除了张少卿以外,尹素问总是孑然一身不与旁人多言,连南珠都不甚亲厚,倒没想过今天能听到如此体己的一番话。同样,她也从未想过这些值与不值的问题。

    “其实他很好”,轻轻拍拍南珠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还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第二章 相思无用

    readx;初冬已至,还有最后一场凉雨。

    雨一直下,怎么都不肯停,像极了一个伤心之际泪流不止的女人。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瓷器破裂声,尹素问手中一众精致的玉匣瓷瓶瞬间滑落到地上摔了个干净粉碎。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站在自己身后的南珠却已经惊乍地尖叫起来:“张公子!!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同时响起惊叫声的还有原本正在床榻上翻云覆雨的一对男女,男人正是尹素问朝朝暮暮思念着的张少卿,女人则是上原府的第一名妓花盈盈。

    屋里依然是尹素问熟悉的陈设装扮,有熟悉的熏香味道,甚至前日里自己亲手挂在床头的祈福袋也还在。不一样的是,现在的空气里不光有温润的熏香之气,更夹杂了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和**的暧昧。

    她只以为她的张少卿是摔伤了腿,恨不能时时刻刻拿来最好的药陪伴在他身边,现在看来,他似乎并无恙而这里也根本不需要自己。

    门开着,尹素问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愣着,心中却几欲呕吐。她看见了那猩红色的福袋在冬日的冷风里无力地摇摆了几下,看见了床帏之上躺着的并不是自己日思夜想本应该生着病的情郎。不对,那是他,是那个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他,可他的身边却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赤身**的妩媚女子,而这两人方才正乐此不疲地演绎着一幅香艳火辣的活春宫。

    背叛,就是这样的滋味吗?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一遍遍追问着,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尝遍了背叛和伤害,她以为自己早应该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可为什么,现在还是会感觉到疼,那么疼,疼到险些就要死掉了。

    床榻上的两人在慌乱地穿衣遮羞,尹素问却定定地站在门前没有动弹,最先气不过的南珠倒是自作主张冲了进去和那仍是桃腮粉面的花盈盈厮打起来。

    “花盈盈是吧,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平日里单知道你是个狐媚浪荡的破烂货却不知道你还这样胆大妄为,竟敢爬上了夫家少爷的床,我南珠今天就来好好治治你这发骚的病!我家小姐不顾万千反对非要钟情一人,一片真心却换来这样的羞辱,真是枉费!”

    在南珠干脆利落的连环巴掌下,身娇体弱的花盈盈早无还手之力,而一旁的张少卿更是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这不好听的后半句是在骂自己。

    南珠心眼实诚脾气火暴,眼见着自家小姐受了这般奇耻大辱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这花盈盈虽是青楼娼妓却也是被**从小就买了来当头牌供养的,细皮嫩肉娇弱得很,哪里能撑得住南珠一阵巴掌结实的打骂,只能惊叫着堪堪挡着脸一面又急急唤着让张少卿来帮忙。

    慌张不已的张少卿却显然已顾不得帮忙旁人了,只自顾夺过床边一件外衫胡乱罩在身上,边挣扎着下床边解释:“素素,那个,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说话间还被凌乱的床幔绊了个踉跄,而胡乱套着的衣服竟是花盈盈的衬裙,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倒是把他平日里干净儒雅的贵公子形象一次毁了个彻底。

    站在门边的尹素问像是被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转身就走或是冲上前去像南珠一样撕打个痛快,可偏偏就是一动也动不了。好像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除了那胸口就要翻涌而出的愤怒和颤抖不已的双手。

    听着他在一遍遍叫着“素素,素素”,她记得当年执手许诺之时,他也是这样唤她的“素素,你信我。只此一生只此一人。”

    张少卿的面孔在眼前晃动着,尹素问只看到一个焦急的人影在不停地张嘴对她说着什么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满耳朵轰鸣的嗡嗡声和夹杂的尖叫声。她感觉到有灼热的手掌握住了肩膀却只觉得阵阵恶心,直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意识才终于转了回来,猛地推开眼前的男人转身狂奔而去。

    冬日的疾风凛冽如数把利刃,刀刀毫不留情地撕割着尹素问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她盲目地奔跑,只想走人最少的路逃去最远的地方。

    往东皇崖去的山路越发陡峭难行,这样深山里的崎岖小道平日里连猎户都不愿意踏足,道路两旁早已干枯却僵硬着不肯死亡的荆棘藤条狠狠抽打撕扯着她的身躯,有尖锐的痛。

    此刻的尹素问仿佛完全失了痛觉一般毫不在意这些伤口,只是自顾自地向前狂奔着,直到接连几口心头血喷薄而出才终于支撑不住地倚着树干失声痛哭起来。

    他们说尹家大小姐是个没有感情的怪人,朋友不疼亲人不爱;他们说尹家大小姐怕是烧坏了脑子,无名无分地跟着那风流在外的张家少爷。

    没人知道,她不是永远那么无敌坚强,只是不得不坚强;她不是永远不会哭,只是哭的时候总是独自躲到角落里从不让别人看到;她不是真的冷面无情、铁石心肠,只是从来就知道不爱才不会受伤害。可是,她的那些护身咒语,那些冷面坚持在十年前被一个叫张少卿的男子统统打破了。

    那一天,一个白衣胜雪的玉面少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笑颜软语地轻声说着:素素别怕,我会保护你。然后她信了,直到如今,再没有然后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尹素问一遍遍呢喃着,冰凉凉的手掌紧紧捂着心口。多少年了,心口痛的毛病以为早已不会再犯,可此时却只觉得生生地疼。心窝像一个被掏空了的黑洞,除了汩汩而出的鲜血和着冷冷的雨雪落下外再无其他。

    “呵,真是可笑,可笑啊······”气极而笑,本就苍白的脸颊呈现出异样的青黑色,瞳孔深处隐隐有诡异的蓝色光芒涌现。明明大颗的泪滴滚落却是自嘲地失笑起来,哭哭笑笑间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疯癫的人。

第三章 莫失莫忘

    readx;盛徽八年回忆中的隆冬

    “小姐,疼吗,珠儿这就轻一点!”

    只比素问大三岁的南珠纵使再自持懂事,看到自家小姐又一次满身鞭痕的时候仍是控制不住抽泣起来,但是她区区一个奴婢人微言轻,只能无奈拭拭眼泪一边上药一边轻轻地向着伤口吹气。

    “老爷也真是狠心,小姐才十三岁啊,怎么能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住口,别再说了!”

    尹素问一直紧闭的唇间艰难吐出几个字来,不许南珠再为自己鸣不平。家族里万年青藤条的鞭子本是用来惩治在外作恶惹祸在内违背家法的不肖子孙,此刻却仅仅因为自己一时贪玩没能完成《女诫》的功课而被父亲施以了这么重的惩罚。

    即使涂满了薄荷散瘀膏,原本瘦弱的骨架上一条条鞭痕还是迅速地红肿起来。这不是上原府长女应有的待遇,而满身伤痕却愣是忍着满头大汗不吭一声的倔强模样,也不是一个十三岁大家小姐该有的坚强。

    “本来就是嘛,仅仅是因为忘了温书、没有学好功夫之类的小事,就要每次下这样的狠手。您可是老爷的亲生女儿,是整个上原府的骄傲啊,凭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若论忠心,比之尹老爷南珠反而更看重自家小姐。

    见尹素问强忍着泪光不说话,感同身受的她干脆放下了药膏半跪下去,咬咬牙说出了心中早已思虑过千百遍的想法。

    “小姐,要不我们逃走吧!逃出去讨生活虽比不上府里的日子,起码自在些不用再挨打。再不济珠儿也不会让你饿死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时的南珠还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的尹素问与最初时候的府尹大小姐相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记得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尹素问再不是府里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娇滴滴的大小姐。眼睁睁看着她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看着她开始逐渐被冷落、虐待,看着她从最开始的哭泣、求助、不甘到再不抱怨、再不喊疼、再不多言,也再不会笑。

    “够了!”

    尹素问猛地起身,险些把南珠撞翻在地。

    “你出去吧,这样的话以后再不要说,免得被有心人听去了又是一番是非。”

    走,她不是没想过,从十岁那年第一次挨了鞭子皮开肉绽痛得整晚无法入睡时,她就想过要走,想过,父亲怕是再不爱自己了。可是,这里毕竟是她的家,离开这里她能去哪儿呢。

    上原府城是离国千年未变的国都,掌握了整个离国的军政咽喉命脉,这样重要的城主位置自上一任老国主即位之初就一直由尹素问的父亲尹元担任。可以说整个上原府都是尹家的或者说尹老爷虽只是一城之主却是整个离国都不敢小觑之人。纵是上天入地,她们两个弱质女流还能逃到哪里去。

    旁人的眼睛里,尹元虽贵为府尹大人却从来谦和慈悲、宽厚待人,哪怕是对待家里的杂役仆人都很少斥责,从前的时候尤其疼爱膝下的长女。

    曾几何时,整个上原府的人都知道尹老爷府上最宝贝的莫过于那个聪慧美丽的长女尹素问了,怕是以后整个尹家和上原府都会归属于未来的长女夫妇,以至于从她才呀呀学语蹒跚学步之时,上门定亲的人家就要将尹府的门槛踏破了。

    而天有不测风云,尹家在某个冬至却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变了天。尹素问再不是尹家的中心,一向宽厚的尹老爷忽然对这个长女不再爱护甚至一度苛责起来,更有甚者声称,现在的尹素问在府中不仅毫无地位可言更多次遭受鞭刑毒打。

    她再不能享受自由快乐的肆意时光,琴棋书画诗酒茶再加女红都是必学且一定要精通的科目,甚至江湖儿女的武术功法都要多学几套。

    这些并不是闺中教养反而更像是既定的任务。尹素问一度很疑惑,为何昔日的慈父会猛地性情大变。原本以为只是因为父亲膝下无儿,自己又是家中的长女,因着望女成凤的心思所以对自己难免严厉些。后来啊,直到那噩梦般遍体鳞伤的生活一过就是三年,直到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母亲也终日躲在佛堂里对自己视而不见而后很快撒手人寰,直到二娘的女儿尹萱萱在府中越来越风光跋扈,甚至屡屡明摆着欺压自己的时候,她才渐渐明白:想要被爱,是错的。她或许一直不明白家人为何突然间都变了模样,可那些原本的爱和情谊却是早被磨灭干净了。

    “尹素问,要坚强,再坚强一些!”

    每个难捱的分分秒秒里,她总是不停地这样跟自己说话,除了拼命地学习就是拼命地练武,虽然她并不喜欢并不擅长也并不明白学习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可起码不会再挨打。

    慢慢的日子久了,远至各房亲戚近至府里的下人们都渐渐知道了这位大小姐其实并不如看起来那样重要,便也不再嘘寒问暖。

    她也渐渐不爱说话了,又或者是累得不想再说了。只有南珠总会一如既往地随身伺候、没话找话地关怀几句也不过只是换来她几个点头摇头的简单回应。

    “这个冬天真是出奇的冷啊!”

    南珠跺跺脚,朝手掌猛哈了几口热气才端起了早已冰冷的炭盆一路小跑着出去。跑至走廊尽头还是没忍住地回过头看了看院子里一直站着的尹素问

    “小姐,早些回屋吧,会冻坏身子的。”

    有细细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院子中间的尹素问除了对着雪花轻轻吹了口气之外却再没有别的回应,南珠也只能无奈摇摇头地跑走了。

    “真的这样冷吗?”

    雪渐深,很快就将地面全都铺满了,小小的庭院里只有尹素问一人。她一直保持着看向天空的淡淡神色,喃喃自语地伸出了手,明明手掌已经冻得通红,却没什么怕冷的感觉。

    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娇弱的尹家大小姐,稍有不如意就会哭闹不休,甚至连手指上扎了一根小小的木刺都要娘亲好言好语地哄上半天,可现在,却好像真的是什么都不怕了。

    “就这样吧”

    十年,二十年可能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了。那个特别冷的冬天,她偶尔也会想想以后,却只能想到这一种结局。

第四章 旧梦太美(1)

    readx;盛徽九年三月桃花节

    经过一个异常严寒的冬天,上原府的三月早早就颇有了春天的气息。拂面而过的风温柔暖和,空气里有青草和鲜花初生的香气。

    因着这样好的天气,南珠在干活时都愉快地哼着歌,只一会儿工夫就手脚麻利地将尹素问小小的屋子收拾妥帖。

    “咦,小姐你回来啦,这么快就练完剑了?”

    接过尹素问手里的剑,转身又像献宝似的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是一瓶开得正好的桃花。

    “小姐小姐,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奴婢今天路过佛堂时无意间发现了咱们府上竟然还有这么一片隐秘的桃林,面积虽不大可里面的花却是都开得特别好。小姐你闻闻,比一般的花都香呢。”

    花瓶是旧物却有莹润的光泽,乳白色瓶中斜斜插着几支花团簇簇的桃花枝。淡粉色的花瓣开得繁实,有的舒展有的含苞,独特的清香间点点仿佛还有春雪初融的水汽。细看下来确实是与普通的花色不同,盛开得早花香也更特别些。

    粉瓣金蕊花色正好,映衬着南珠朝气和期待的笑脸,尹素问脸上难得有淡淡的微笑随即却又猛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心口痛的毛病又复发了?”

    看到脸色一下苍白的尹素问,南珠下意识以为是她那娘胎里就带来的旧疾又复发了,马上紧张起来。自家小姐这心口痛的毛病这几年像是愈发严重了些。

    “不碍事。”

    尹素问的脸色依然不好,但神情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虽然方才练剑时小腿上被划破的伤口进屋之后才传来清晰的痛楚,可比起南珠一脸如临大敌的紧张情绪,她还是宁愿装作没事发生。

    南珠是这个府里难得真心对她好的,她一直都知道,感激却仍不愿麻烦。不过是因为她深知,只要拥有就一定会失去,温暖和爱终究都会成为困扰。

    “真的没事吗?”

    南珠的小脸皱皱,满面愁容。

    “真的没事,方才练剑时一点小擦伤而已。不过,方才你说的那个小桃园在哪?”

    一片小小的桃林里郁郁葱葱的桃花竞相绽放着,才是早春,竟已有蜂蝶藏在花间。一株花叶繁茂的桃树下,有一个浅粉色衣衫的身影斜斜倚靠在树脚下正安心睡着。

    细碎轻微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有好闻的淡淡香味萦绕着鼻尖,一个笑起来眉眼温柔的陌生男人向着自己缓缓招手,轻声说着:素心,别怕,我在这里。

    跟以往一样,尹素问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的自己其实是在梦里,就好像真实的自己正漂浮在半空里看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并能时刻能感同身受。她同样看得见向她而来的那个隐约身影,只是总是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她与梦中的自己一样焦急,焦急地想扯住这个男人然后告诉他:我不叫素心,我叫素问——上原府,尹素问。

    近了近了,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触到那双召唤自己的手了却忽然被脸上的一阵痒痒给惊醒了。

    "谁?!"豁然起身的同时手中长剑已经直指着来人。

    她有些懊恼,一面是因为被打断的梦境,一面是因为竟有人意外闯进这秘密花园自己却后知后觉毫不知情。

    这隐秘的桃林自从早先被南珠无意中发现后就变成了尹素问最喜欢去的地方。不仅是因为这里有一年四季不变的美丽景色,更是因为只要在这里她就会莫名地觉得安心,没有人会打扰的自在与安心。那个周而复始的神奇梦境也正是在这里才越发出现得频繁了些,而她正迫切地想要将这个梦解开。

    说来也奇怪,虽是南珠最早发现的这片桃林却从那之后再也找不到进来的入口。反而只有尹素问一个人可以毫无障碍地自由出入,仿佛这桃林是善意的山精妖怪所变,只为了能给她一个可以安心的世外桃源。

    可现在,她的这个秘密却第一次被外人发现了。

    "你,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胡乱揉揉惺忪的睡眼,尹素问看清来人的样子竟微微地一愣。对方是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并非是想象中的登徒浪子模样,反而干净斯文。她已多年未出过府门,更未见过生人,此刻被一个陌生人惊醒,顿觉窘迫。

    年轻男子被少女的长剑指着肩膀,先是一怔,随即一挑眉,不怒反笑。

    他周身罩着一件裁剪妥贴的月白色衣衫,袖口有金银线交错的云纹滚边,衣摆上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花色纹饰,腰间玉色的锦带将瘦削却挺拔的身姿衬托地恰到好处。

    此时的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恰好捏着尹素问刺来的剑锋。双眼似笑非笑,漆黑的眼眸里仿佛闪烁着点点星芒。

    直到多年以后,尹素问还曾对他说过:你是我这十数年来见过最好看的人,就像是不经意从夏夜晴朗的夜空中飘落在我面前的一样,满载着一身醉人的星光,熠熠生辉。

    "你本是想要刺这里的吧?"

    男人不退反进,捏着剑尖从肩膀处指向了自己的喉头。他本就长得挺拔,又比尹素问略长了几岁,两人在身高上自是有些差距的。

    尹素问还没从那种强烈的窘迫感中挣脱出来,更加没想到对方看似一介文弱书生却丝毫不畏惧自己的剑锋,不由得一下子涨红了脸。

    "错了,是这里!"

    手中的剑越过喉头迅速移到了对方的眉心处。她的骄傲还在,除了父亲,绝不允许任何人说自己是错的。

    不过那一招看似直击眉心的必杀技却因为尹素问的身高不及而变成了一出只能踮起脚尖强撑厉害的逗乐场面。

    男人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尹素问的身上,对于那近在咫尺的利剑倒是毫不在意,只微微一笑说道:

    "好了,在下认输了!不过一个女孩子家整日里舞刀弄剑的也实在危险,若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了自己怎么办?"

    他的话语轻松,右手却顺势不着痕迹地将尹素问的剑弹了回去,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挥手力度不小逼得尹素问生生后退了两步才重新站住。

第五章 旧梦太美(2)

    readx;"你,到底是谁?"

    感觉到眼前的年轻男子显然不像看起来那么文弱简单,尹素问收了剑,一脸戒备的神色更浓了。

    "姑娘有理,在下乃当朝宰相张和之子张少卿。"他潇洒地一个弯腰致歉:"初来贵府,一路看这桃花太美,确实有些流连忘返,这才无意间闯入此地惊扰了姑娘,实在是抱歉。"

    明明刚刚那一推剑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转眼却又很谦逊有理地在道歉顺便介绍着自己,张少卿行云流水的举动并无任何不自在。见尹素问似乎不大相信,他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

    "姑娘不必怀疑,在下并无恶意也确实是张家世子。这是我家的祖传玉佩,姑娘一看便知!"

    乳白色的玉佩触手生温,毫无杂质的纯净玉色之上所承的雕刻简洁不失华贵,厚实的玉底托座上古法镂雕着一个遒劲的"張"字,一对相拥起舞的鸾鸟装饰在两侧。翻看间,那玉佩除了有流溢的光泽之外竟还有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这香气······"

    尹素问从没听说过有玉能自然生香的,稍一思量才猛地发现这香味却是从玉佩主人张少卿身上传来的,脸上顿时又是一片绯红,只赶紧把玉佩往对方手里一塞匆匆就要离开。

    "真是丢人!"

    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一再失态,她只又羞又恼地着急想要离开。自觉自己一向是冷静自持的那一个却不想今天只是遇见了一个稍微特别点的陌生男人罢了,竟会如此频频出丑。

    "姑娘!"

    "疼!"

    尹素问没想到自己塞玉佩的手会猛地被张少卿攥住,连带着手臂上尚未愈合的鞭痕被抓得生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惊叫出声。

    张少卿心下也是一惊,他本是话未说完就见对方着急要走,一急之下才顺势拉住了她的胳膊却不想见到她竟有如此痛苦的反应。

    “你,受伤了?”

    “放手!与你无关!”

    初见尴尬,还被这个人发现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惊悸之余的尹素问现在只想赶快逃开。可是任凭用尽全力竟丝毫不能从对方手中挣脱,气急之下挥手就向张少卿打来。

    “别动!”

    瞬间将尹素问挥来的双手制伏,此刻的张少卿一扫方才的玩乐笑容,整个表情都严肃了起来,丝毫不顾她的挣扎硬生生将她大半的衣袖卷了起来。

    一条伤痕累累的纤弱手臂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本该瓷白如玉的肌肤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新旧交错,一条条蜿蜒缠绕着让人不忍卒睹。

    “你真是太过分了!”

    顾不得现下还受制于人,那伤疤出现的瞬间震惊的不只有张少卿,更有尹素问自己。这些陈年累积的伤口早就全都堆积在了她心头,所以她从不会仔细查看或治疗,这些疤痕连带着相应的疼痛已变成了她永远不愿公之于众的阴暗秘密和耻辱,怎么可以就在此刻以这样的形式大白于陌生人眼下?

    张少卿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愈发难看起来。他没有理会尹素问愤怒的质问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暗暗发力强行将她拉到了一处桃树下席地而坐。紧接着又像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锦囊里翻出了一些大小、颜色不一的药粉、药丸,分别仔细检查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敷上。

    没料到张少卿会有如此的举动再看着他脸色确实不善,尹素问除了中途几次试着抽回手来未能成功之外倒也不再反抗,然而几次欲言又止。这么多年除了南珠之外,再没有人这么细致地给自己上药包扎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才刚刚见面的陌生男人。

    感觉到他的手微微凉,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自己的伤疤,药粉的香气混着他独有的淡淡香味变成了一股强力的麻醉剂,让尹素问醉得醺醺然。

    "其实,已经都大好了!"

    她踟蹰着、犹豫着此刻是应该说些什么的,感谢的或是拒绝的话,却开口只说了这一句。为了这一句又为难地快要把自己的唇都咬破了,那微微紧张的唇和脸庞嫣红地像这春日里盛开的桃花。

    他无言抬头看看她,良久之后又轻轻地放好袖衫,不问也不答只留一句微微叹息:“别怕,我会保护你。”

    阳光正好,穿过桃叶的缝隙隔着花瓣洒落在他的肩头,他说的温柔认真,让人不由得相信。

    尹素问有一瞬间的失神,心里的某个角落正在渐次的轰鸣声中瓦解崩塌,忽然间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有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为她轻挽衣袖,不惊疑、不嫌弃,甚至都不问缘由,只声声地说着:别怕,我会保护你。

    "傻姑娘,你平日里都是这么爱发呆的吗!"

    张少卿的标志性笑容,微微上翘的嘴角是坏坏的模样却有魅惑人的力量。

    "我,我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被说中心事的尹素问尴尬地理理发梢,发现鬓角不知何时竟斜斜地插上了一朵桃花。

    "别拿下来!"

    张少卿一脸满意地看着自己打扮的作品,满眼开心地拍拍身旁的位置。

    "这样多好看!来,坐这来!"

    尹素问稍一犹豫,最终还是向着靠近对方的位置挪了挪。

    "你,你这衣服还挺漂亮的。"

    她很久都不与旁人说话,更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一个奇怪的陌生男人聊天,只没头没脑地夸了这样一句。

    "是吗,你若喜欢那就送你吧!"

    "不不不,不用了!"

    听到对方要送衣服,尹素问慌忙拒绝,却马上又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寻了开心,一下子更加局促起来。

    "你猜猜看,这衫子上绣的是什么花?"

    张少卿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脸红了,明明是一幅倔强无畏的模样却又暗暗地顺从害羞。

    "若我没看错,应该是天竺国的合欢花吧。"

    "是相见欢。"

    "你又戏弄我,明明是比较珍稀的合欢花罢了,哪来的什么相见欢?你这人惯会寻人开心的!"

    "哈哈······"

    后来啊,尹素问说她曾经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十年,有快乐有希望,再没有恐惧和惶惑。幸福是什么她不曾见过,可她却一度笃定地认为,张少卿在的地方就会有幸福的模样。他说,这世上最美的花叫相见欢,会送给最爱的人;他说,这世上的东西,她若喜欢便都拿来送给她;他说,这世上的人若有敢再伤她分毫的,便让那个人永远消失;他说,真正爱着的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所有他说的,她都深信不疑。

    可是,这世间的事一定都是无常的吧,越是美好越碰不得,最美好的终究要用最痛苦的来交换。人之所以要承诺,也不过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些所许诺的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哪怕曾经多么信誓旦旦。

第六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1)

    readx;与君初相识,犹似旧人归。

    "素素"

    "嗯"

    "素素"

    "嗯"

    "素素"

    "做什么,一直这样叫我?"

    尹素问忍俊不禁,这是张少卿最喜欢的小游戏,总是叫她素素,却没有下文,可她却着实喜欢。

    "不做什么,就想这样一直一直地叫着你的名字,叫一辈子。"

    “好。”

    她的脸上有朝霞的颜色,从不会笑的眼睛也有了欢乐的光彩。

    "素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是天外飞来的桃花仙子一样好看!"

    张少卿纤长的手指穿过柔顺散落的发丝,浅浅覆上了她柔嫩的脸颊,在耳边柔声魅惑着。

    “再靠近一些。”

    尹素问羞涩地轻轻阖上双眼,细碎的阳光在她长长的睫羽上欢快地跳跃着。这个男人的出现褪去了她刺猬的外衣,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羊,虔诚地将自己献祭。

    "少卿,这个女人是谁?你怎能这样抱着她,人家不依嘛!"

    一个甜腻软糯的女人声音忽然响起,花盈盈柔媚无骨的身影蓦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花盈盈?她,她怎么会在这?"

    不对,尹素问好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但不是很分明。她的头很痛,痛得像要整个炸开了似的。

    "少卿,少卿,我的头好痛!"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晕得厉害,伸手想寻张少卿却发现身旁早已空无一人。而对面的花盈盈正娇笑着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满眼温柔地环抱着她,那男人明明是张少卿的模样。

    "少卿,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晴天霹雳之下的尹素问拼了命地想将张少卿从那个女人的怀里拽回来,可全身却如同梦魇了一般动弹不得,连喊声也越来越微弱。对面的两人更是对自己置若罔闻,自顾自亲密无间地耳鬓厮磨着,你侬我侬嫣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此刻的她有口难言,心急如焚之时却只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慢慢不可控制地后退着,心口的位置不知何时被穿透了一个森森的黑洞,冰冰凉的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奔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一阵惊雷在天际炸响,随声而落的闪电在地上击起了一串耀眼的火花,火花直奔尹素问砸来。

    “不!”

    猛地坐起身来,竟又是一个可怕的梦境。

    她从那段如附骨之蛆的噩梦之中艰难醒来,眼前全是白茫茫的雾气,紧随而至的还有不可遏制的疼痛。会疼,那么就是还活着。

    “施主,你还好吗?”

    埋首在双膝良久,全身汹涌而来的疼痛就要将尹素问整个吞没了一般,没给她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她不甚清醒,并没有注意到蒙蒙雾气中不远的地方竟还有一个人。

    “施主,你还好吗?”

    见没得到回应,这声音又一次悠悠地传来。

    “谁?!”

    听出来说话的是个男人,尹素问第一反应便是惊恐地想要逃跑,猛地转身却又撞在了什么不明物之上,传出一声痛哼闷响。

    仿佛是有淋漓的雨声可又感觉不到雨滴落下,眼前全是影影绰绰的雾气。明明听得见声音却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梦中醒来了还是又坠入了另一层更深的梦境,一时间好像什么都记得起又好像什么都忘了。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是在雨雪交加寒风里逃到了一片荒芜的东皇崖,不,她明明是在尹府的那片桃花林里,和张少卿在一起。在混乱了的前尘往事里,她像一只在大雨里迷失了方向的刺猬,不知所措。

    一阵清越的佛音适时响起,悠然的水檀香味缓缓飘来。

    “阿弥陀佛!施主莫怕!”

    借着这佛音,头痛终于稍稍遏制,她不得不努力将那些不愿意再想起的过往慢慢拼凑起来,自己此时应该是身在深山。

    “施主稍安勿躁,这里很安全。”

    “这是何地?”

    “东皇崖一处山洞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施主受了伤,贫僧恰好经过崖顶,将你救至此处。”

    “救我?受伤?”

    摸索着发现自己身上有几处大的伤口,果然都已经被简单处理过。

    确认对方所言不假,尹素问这才发现,除了四周弥漫的雾气,自己的眼睛竟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用尽全力想要睁大眼睛却连身旁的岩石都看不清。只见到迷蒙的雾气中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走到了自己身边,带来一阵水檀香味的风。

    “贫僧帮你换药。”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头上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随后又是一阵清凉。对方换药的时候虽然刻意和自己保持了距离但动作依然干净利索,最大限度地减低了自己的痛楚。

    “头上的伤会影响眼睛,坚持上药,过几日自会复明。”

    "你是谁?"

    "云居寺,心澈。"

    霅之昼,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心澈的由来如同这佛经所述的一样玄妙。当年那个大雪倾城的深夜里,当还是婴儿的他被遗弃在云居寺门前,当眼含泪光的老住持颤抖着将他抱起时便一直说着:“霅之昼,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杭之标,摩云霄。”

    心澈,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名字,如同他转世灵童的身份一样,早都是冥冥中约定好的。他们叫那是命中注定,心澈说,那是天意。

    "为什么要救我?"

    颓然地倚在石壁上,尹素问的这句话像是一句无力的询问,又像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自嘲。

    身体每一处钻心的疼痛让她确认了此时此刻的情景。这里不是什么梦境,她是从雨雪交加的东皇崖上被救下来的。对面的男人只是个路过的好心和尚,不是那个他,而自己的眼睛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佛慈悲,救便是救了,没有为什么。这是你的东西,还有一些干粮。"

    手里被塞进了两个烤过的干粮和一块温润的玉佩,莹润的玉底上深深地刻着一个“長”字。

    这是鸾凤双佩的一半,另一半上刻着“弓”,在张少卿的手中。他曾说过张家的男儿总要长弓在手、戎马天下、立万人瞩目之伟业,张家的女子总要长生殿里长生欢、长生之时长相恋,享万人瞩目之荣华。

    尹素问死死地攥着那半枚玉佩不肯动弹,断裂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都没有发觉。滴滴鲜血顺着手掌流淌在玉佩之上,从鲜红到暗红,勾勒出妖冶的痕迹。

第七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2)

    readx;之后的整整三天,除了默默淌着的泪水和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以外,尹素问不曾说过一句话、不肯吃东西,甚至连靠墙而坐的姿势都没有变化。

    她的面色由原先失血过多的苍白渐渐转为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干裂的唇滴水未沾只偶尔会微微颤抖一下,甚至连艰难的呼吸声都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不再平稳,唯独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半枚玉佩。

    只几天时间,她的模样就憔悴得厉害,如同一个弥留之际的将死之人。心澈每天静静地将凉掉的食物拿走重新换了热的进来,他从未说过一句话,眉间却也隐隐有了阴郁的样子。

    宰相府独有的双鸾玉佩、府城内外全力戒严、尹张两家借口紧急公差同时出动的大批人马、眼前这个女人绝望的神情甚至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坊间传闻都让心澈隐约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善意之举似乎牵扯到了太多麻烦,那些他从来避之不及的红尘人事。而眼前这个昏睡中的女子应该就是府城之中正在全力寻找的上原府大小姐尹素问。

    心澈年纪虽轻在寺中位份却高,平日里本就极少出寺,对寺外山下的世俗民情更是知之甚少。若不是近日来老方丈身体每况愈下,作为下一任掌门的他必须要亲自处理寺中大小事务外加需要入世历练,如今也不会误打误撞救了受伤的尹素问,更不会如此轻易就辨明对方的身份来历。

    下山前夜,寺中曾有官府的人前来询问是否接待了一位山下女客,随行而来的还有一名哭花了脸的贴身侍女。云居寺虽地处深山却颇有名声,每日的男女香客并不在少数,心澈并未见过他们口中那位前几日来过祈福烧香的尹大小姐,倒也只能据实相告。可现下,这位小姐就在自己的面前却着实让他犯了难。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是毫不犹豫将风雪之中的尹素问救了回来,因着伤势过重暂时将她安置于此地。本意是疗伤之后能尽快将其送回山下,却不想对方竟会是眼前这幅生无可恋的模样,几日以来显然是一心求死而给予的药也收效甚微,倘若放她一人在此自己只身下山又难免返回之时已为时过晚。

    生死之事他本是不看重的,但那仅限于放在自己身上。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人生不过一场轮回,他会选择顺其自然,但他们却不能如此洒脱。他们,那些曾长跪于佛祖面前磕长头祈愿的万千信众们,他们求生避死,求避一切苦厄。所以,作为僧的心澈,始终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责任,为他们达成心愿。只是,生活中只有佛经为伴的心澈很少与旁人打交道,更加不知该如何与这样执拗的女子相处,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娘亲,娘亲”

    尹素问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中,像是在那凄风苦雨的幻境里看见了自己早已去世的娘亲。

    “娘亲不要走!不要走!素素一个人好怕,他们都不要我,不要我······”

    “施主,醒醒!”

    心澈在洞口思索良久后仍是折了回来,他终究不能见死不救。

    她的额头滚烫脉搏却很微弱,脸上哀求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尹夫人去世当天的模样,孤身一人的小姑娘,带着满身的伤疤。

    “尹姑娘,尹姑娘,醒醒!千万不要睡!”

    顾不得男女大防将尹素问整个揽在怀里,强行将一碗滚烫的草药汁灌进了她口中又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运功发力将自己的真气和温度尽数渡了过去。如此反复几回,一番折腾后才终于见她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悠悠转醒。

    “求求你,不要再救我!”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央求心澈放弃她,软弱的声音如同央求一个最终的解脱。

    见她活了过来却毫无求生意志,心澈的脸色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之时顺势一把将她拖起强行拉至了洞口。

    “天亮前的风,冰凉刺骨,最适合世人醒酒或醒梦。男欢女爱是一场盛大的宴席,盛情款款邀你而至,遍地蓊郁芬芳的鲜花美酒让你沉醉,酒后深眠亦会嘴角含笑。直至有朝一日能被伤痛惊醒,才惊觉昨日种种不过一场镜花水月、黄粱梦幻,如一出梦魇荒唐的故事,结尾只剩满目孤坟无尽凄凉。只不过,有的人逃了,有的人却甘愿自溺其间,与梦同眠。你想要出逃或甘愿自溺皆与贫僧无关,只是,这自戕之举不必在我眼前,枉费一片佛祖普渡之心。”

    他不爱说话,却难得如此费了一番唇舌。是他将她于生死之间救了回来,不论如何万万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如此作践自己。

    心澈的语气依旧平淡,波澜不惊间自甩手离开,尹素问的腕间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指痕。

    “呵,佛心。佛有心吗?你有心吗?世人皆有心吗?”

    “万物皆有心。”

    “你若有心,会不会疼?你若有心,有没有深深地用心去爱过一个人?告诉我值得吗?”

    尹素问的神色凄然却句句逼问着,一路蹒跚摸索着岩壁追到了心澈身边。越过火堆之际裙角的丝带瞬间被火苗吞噬,好在心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手指间飞快地弹出了一粒锐利的石子将烧着的裙摆割断。

    “别乱跑,危险!”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些许焦虑一闪而过。这个女人声声啼血的模样竟像是就要疯魔一般,不畏水火,不惧生死。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痴心错付,我的十年啊,终究只是一场空。”

    “你还会有很多个十年。”

    “不会了,也不需要了,会疼。”

    尹素问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与一个陌生的僧人谈起这样的悲伤情事;心澈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遇见一个如此悲伤的女人和她的噬心之痛。

    他从没有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尽管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爱着整个天下生灵的,但值不值得这样的问题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推开怀中啜泣的人,远远地走开了。久久安静,只剩了尹素问一个人喃喃的声音。“是啊,你是个和尚,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疼?”

第八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3)

    readx;心澈在第二天的正午赶了回来,满身狼狈的泥土和划痕,提着满满一竹篓的珍稀草药和菌菇,甚至还有一张毛茸茸的毯子。

    尹素问的气色虽没什么大的好转但剩下的药和食物却有明显被动过的样子。

    “贫僧佛门中人没有狩猎,只能拿来这些。此处本是一处修行的山洞,离寺里颇远,这毯子是山上猎户的,还算干净。”

    尹素问并不回应他,他也不期待回答,只自顾边说边收拾着,很快便有蘑菇汤的香气飘来。

    将滚烫的碗放在她的手中,又用毯子将她裹了个严实,心澈才起身往洞外走去,末了想想又再回头。

    “我就在附近。”

    每日里除了昏睡的尹素问只是坐着发呆,心澈也本是个不愿说话的人,随后几天的时间里两人很少交谈,她不问他也不说。除了必要的送一些吃食、换药以外,他都会在离她有一定距离的洞口处打坐,于是,每日固定的时间都会传来隐隐诵经的声音。

    “我没有睡着,你诵经不用那么小声。”

    “经文在心不在口,更不在声音高低。”

    “呵,聪明的和尚虔诚的沙弥,你的经文都教会了你什么?”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便又是一日无话。

    尹素问是恨的,恨,她以为的救赎,不过是一场更大的灾难;恨,这个路过的和尚为什么要如此好心地一再强迫自己活着。这世上逆风执炬之人甚多,憎恨自己救命恩人的却不多,这二者自己倒是占全了,想想也真是好笑。

    冬季的深山中吃食本就稀少,想着尹素问还是个重伤未愈的病人,心澈每日总是想尽办法为她寻来一些能补身体的东西,他在这深山中生活了十数载,并没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好在这一番苦心并没有白费,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尹素问终于肯正常进食,吃得虽不多,但气色明显好了起来,他也终能稍稍宽心一些。

    “施主,施主,醒一醒。”

    还在昏睡中的尹素问被心澈急急唤醒,还未完全清醒,只恹恹的倚着他的臂弯发呆,这样下意识毫无芥蒂的亲近举动恐怕她自己都未曾料到。

    “尹施主,有人巡山来了。”

    并未将怀中的人推开,只将裹着她的外衣又系紧了些。

    “方才在洞外劈柴,见半山处有一队人马行进。距离稍远看不清样貌,不过隐约见那是兵服颜色,应该是特意来寻你的。”

    “士兵?寻我?”

    半迷蒙状态中的尹素问忽然就清醒过来,猛地一把推开心澈向着山洞深处躲去。她躲得急眼睛又看不见,向后猛地一撞险些就要摔倒,幸得心澈眼急手快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施主为何如此惊慌?”

    眼见着面前的女人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整个人瑟瑟发抖,不停恳求着

    “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让他们找到我······”

    心澈不甚理解她为何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深山积雪、缺衣少食并不安全,现下若有人专门前来寻她,两人眼看就能得救,这本该是件好事,却不想她竟如此抗拒。

    “你,真的不想回去?”

    “不想!”

    “或许,或许只是府尹大人派人来寻你的,不一定是······”

    心澈于男女情事无感,但心思还是细致的。略一思量以为她或许是害怕见到张府的人才会如此抗拒,故而还是找了尹府的由头来劝她,不想还是直接被拒绝。

    “确实不愿见任何人,拜托师父帮忙把他们引开吧。待眼睛好了我便会自行离开,绝不会再有劳的。”

    与心澈相处的几天以来,尹素问第一次服了软,戚戚然向着眼前这个还未真正见过面的僧人寻求帮助,心下却是忐忑,换做任何人恐怕都会急于想要把她这个包袱甩掉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心澈终于不再劝说默默向外走去,尹素问这才松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道了一声感谢。此时此刻,尹府或是张府对她来说已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被抛弃,她已无力再回头重走一遭了。

    大雪稍稍消融,山里的风愈发凉了些。心澈总是盘坐在洞口处打坐诵经,这样,一部分的冷风就会被阻挡在外。他通常会同一个姿势坐很久,有时候听到洞内的女子渐渐有了规律平稳的呼吸,也会偶尔抬头看看夜空里的月亮。

    世人皆有患,多在心不在身。他也曾行万里路追随过师祖远途西方的脚步,西去的一路上他见识了各色的人情,旁观了各式的故事却从不曾动容。方丈师兄说,佛门中人怀抱日月心有大爱故而慈悲为怀,爱而不动是为大爱,普度众生但不干涉众生之活法是为大爱。

    “爱而不动。”

    他眉头微皱喃喃自语着,第一次有些迷茫地在思索。以前的他曾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已做得很好,现在却又转而迷惑了,山洞中这个女人的出现似乎有些打乱了他通常的步调。心澈隐隐希望着她能早些康复,如此便可了却一件因果早些抽身,重归俗世人事以外的平静生活。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和咳嗽声,将心澈从悠远的沉思中唤了回来。

    "又做噩梦了吗?"

    他的声音有难得的温度。

    "喏,热的。"

    将火堆里添了足够的柴火,将一直温着的水递到尹素问手中,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后不着痕迹地躲开,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

    "你,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尹素问犹豫着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她眼睛不好,对于气味的感觉比之原来似乎更敏感了些。

    细细寻觅一番,心澈终于在层层草药味之下嗅得了一丝异样。那是腐肉的气息,从尹素问的身上传来。

    “果然是有什么东西腐坏了吧,是我的伤口吗?”

    见心澈久未应答,尹素问反而毫不慌张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怀疑。她本身畏寒,自愈能力极差,这么多伤口在雨雪交加的寒夜里集体发作,一定不会那么容易痊愈。只是此前一直没觉得疼,直至夜晚洞中的温度随着篝火渐渐上升,才跟着这腐坏的气息被发觉。

第九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4)

    readx;心澈的眉头也跟着越皱越深,尹素问说得没错,这气味一定是伤口腐坏造成的,但是那几处要害的伤口明明都已经被处理过了。对于自己的医术他还是颇有信心的,那些处理完的伤口即使愈合缓慢也绝不会恶化到如此地步,除非,这个伤口原本就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阿弥陀佛,贫僧得罪了!”

    借着火堆的光和暖,心澈靠得更近些,出手轻柔而迅速地褪下了尹素问的外衫。果然,一个森然的伤口出现在他眼前。

    那伤口应该是被锐利粗壮的树木枝干穿破的,外围有层层渗出的污血,已经**的部分血肉混杂着一些同样**的泥土污垢将大半个后背浸染,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尹施主,腐坏的伤口在你的后心处,我看不出这伤口有多深,但恐怕得彻底清除腐肉再上药了。”

    “好。”

    她是相信他的,她知道这个男人必定不会有任何狭猝的坏心思。这信任来得有些莫名,如同多年后她回忆的那般:“我很少出门,也不曾记得云居寺里曾有怎样的沙弥,但那个声音冷淡的僧人却从来都让我怀疑不起来。他的身上有好闻的水檀香味,他的声音有令人安心的力量。哪怕是连样貌都未曾看清时,我都未曾怀疑过他,如是他说,那是信仰的力量。”

    拔刀想要将伤口周遭的衣物先割开,因担心伤到她,心澈的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艰难。粘连的伤口并不好清理,不一会功夫,朝向火堆的一面脸颊上就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频繁更换了几次位置,都未能准确地将最严重的伤口部位清理干净。

    尹素问稍一犹豫终究还是缓缓将自己的内衫褪下,只留了薄薄的**遮挡胸前。

    她面向墙壁、背对着光,将长发轻轻挽起,带伤的后背在微微颤栗。

    火堆里有木柴剧烈燃烧的声音。

    “会有些疼。”

    衣衫褪尽的瞬间心澈眼中波澜不惊,内心亦没有任何异样。对于他来说,佳人红颜与这世间普通的万事万物无甚区别。

    他是云居寺年轻僧人中最早得道的那一个,他是老方丈口中唯一的转世灵童,哪怕红颜如斯,在他看来与自己之前所救的那些受伤的白兔、小鹿都应该是一样的。

    他本是冷静的,却在看清伤口之时仍有些吃惊。伤口甚深,尹素问居然这么久都没吭过一声,更可怕的是一个如此年轻如此孱弱的女子身上竟然会有那么多狰狞的鞭痕,深浅不一,还好看来并无新伤。

    他忽然有些疑惑,这样的伤不会痛吗?面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曾经经历过些什么,世人皆苦,就是如此吗?

    “红尘无常,多被辜负。不忘初心,终有善报。”

    “好。”

    尹素问无奈地笑笑,算是苦中作乐。心澈,这个好心的和尚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后背上那些经年的旧伤痕了吧。她猜想,他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肯定也不会知道要如何安慰一个受伤的陌生姑娘,能有这样一句话已是难得了。

    他说,多被辜负却仍要不忘初心,她只说好。

    火光舔舐过锋利的刀尖,没有了衣服的阻挠,一句话的间隙,心澈已迅速将伤口外侧大半的腐肉除去,他的刀速度很快,刀刃稳且准。腐肉除去伤口被重新撕开,尹素问才终于痛得闷哼出声,背上有冷汗渗出但脊骨却倔强地尽力挺直。

    “很快就好!”

    左手覆上尹素问的肩膀,感受到她每一次微弱的颤抖透过掌心清晰地传递到自己的身上,心澈的心绪和紧握着刀柄的手也仿佛蓦然跟着颤抖起来。她本不愿再受这样的苦,是自己强行要留她活着,她一定是极疼的,却硬撑着不说。

    小小的铁锅被烧得通红,墨绿的药汁在其内恣意地翻滚着。

    伤可见骨,幸亏心澈自幼精通歧黄之术,好在有惊无险。蘸了药汁将尹素问身上每一处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细细地擦拭过一遍,又重新烧了热水将伤口周围蹭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清洗干净。他从不曾与谁如此亲密,略有尴尬也只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在行医救人。

    她的发如墨云般散落在他手中,他的身上有青草的气息,混着水檀香的味道铺洒在小小的山洞里。水是暖的,他的手掌有持续的温度,只是她的心中却再没有火焰,于是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战。并不疼,她却蓦地哭了起来,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似乎不忍看着那瘦弱啜泣的肩膀如此孤立无援,心澈将要离开的手掌稍一犹豫又重新放回她的手腕处,隔着温热的绢布,轻轻地拍打着。

    “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他说得轻柔,亦像是在哄一个哭闹的孩子。

    尹素问明明是看不见的,却又像是什么都看见了。

    心澈捡了内衫上最干净的布条撕下做成简易绑带,自她的腋下穿过,反复几匝将伤口包裹妥贴。他的手轻柔有力呼吸踏实温暖,近在咫尺。火光映照的岩壁上人影交叠,仿佛有人正相拥而眠。

    "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待一切都处理完毕,心澈才终于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句安慰的话是说给尹素问听的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拭去手心细薄的汗,他才有些懊恼地发现,这人间俗世他似乎已沾染太多而惊扰了心绪。这样不好,真是罪过罪过!

    "洞口风大,就在这里坐吧"

    感觉到心澈又要离开,尹素问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口。

    且不论他每一次出手相救的恩情,就只冲着这份细心照顾,尹素问都不忍让他再吃更多苦。这么多天,他总是坐在离自己最远的洞口处,既是为了避免让她尴尬,又是为了能在这漆黑阴冷的地方为她遮挡风雪,让她安心。

    她都知道,所以不忍心;她都知道,所以不愿再欠他更多人情。倘若这世间所有的安宁和关怀都注定不是你的,那么,借来的幸福总是要还的,不是吗?

第十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5)

    readx;感受到她的善意,稍一犹豫,心澈终于没再去洞口而是在离她距离稍近的火堆旁盘膝而坐。

    这山洞不大,蒸腾滚烫药气和水汽充斥其间,映着朦胧的火光隐约飘忽。冬夜乍暖,心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适应了。

    他总是孤身一人行走于世间,无论长居寺内、偶尔下山、外出云游甚至远走西域从来都是一个人,了无挂碍。他还不习惯与陌生人太过亲近,何况这个陌生人是如此特别。

    “心澈师父,抱歉。”

    “无妨。”

    尹素问很是虚弱也很是羞愧,她想为之前的出言不逊郑重道歉。无论自己经历了多么糟糕的事情,都不应该如此对待一个佛门中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屡次倾力救过自己性命的好心僧人。

    “上原府尹家尹素问,拜谢心澈师父救命之恩!他日,若师父与云居寺有任何难处皆可前来寻我,素问决不推辞!”

    背上的伤口牵扯着每一根疼痛的神经,她仍坚持着朝心澈深深一拜。无论他是否在意,有朝一日,这份恩情她是定会还报的。

    面对尹素问的叩拜,他也并未阻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末了又想起她眼睛不好,轻声答道:“好。”

    她叫尹素问,与自己最初的猜测并无出入,故而才会在收回那半块张家玉佩之后气急攻心、执意自戕。

    心澈心中稍一思量便知,那坊间所传之事原来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些纠缠的世俗人和事,他原本应该要远远避开才对的。

    一切好像都恢复如初了。她不问,他不说,她唤他“心澈师父”,他称她“尹施主”,从头至尾他们都不曾说起过任何有关受伤原委的事,更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只萍水相逢、相安无事。

    夜渐深,月被云遮着,连山间的虫鸣声都少了。尹素问身体好了些噩梦却未减,梦中只看见一头满身长毛的独目怪兽正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不禁惊叫出声猛地一下子惊醒过来。

    还未完全清醒之际却又马上感觉到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自己身上游走,惊吓之余只胡乱地摸起了身边一把弯刀就要砍了上去。

    “施主且慢!”

    尹素问只感觉一阵风朝自己扑了过来,手腕被握住的瞬间手中的弯刀便被夺了去。只是这阵风里还有熟悉的檀香味,她并未害怕。

    “心澈,心澈师父,是你吗?”

    她像是个溺水的人,伸手在半空里胡乱地寻找着,惊魂未定时终于感觉到身上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已经被拿走了。

    “不怕不怕,是我。”

    他伸手过去,微微一顿却并未握她的手,只伸了手臂让她扶着。

    “只是一只兔子,一只同样受伤的白兔而已,不会伤人的,放心。”

    “兔子?”

    “对,你摸摸看,只是一只受伤的白兔。”

    再三跟心澈确认过,尹素问这才犹豫着颤巍巍地摸了摸那只调皮的白兔,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心底里却又暗自责怪自己大惊小怪。短短几天,她总是处在惊惧崩溃的边缘,早已不是之前那个无所畏惧、毫不在乎的尹素问了。

    见她心绪渐渐平复,心澈也终于不再紧张,一手抱了白兔坐在她身边,特意选了比较近的位置。他的一只手臂还被她抓在手里,几番试着抽回手来却被抓得更紧了些便也没有再拒绝。

    “暴风雪那天,贫僧在回寺的途中遇到了这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本是想要帮它简单包扎一下,免得血腥味引来林子里饥饿的猛兽,又或者躲避不及会被活活冻死。不过起初它好像害怕得很,不但不肯配合还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跑着上了这东皇崖。也正是在那里才恰巧发现了你倒在树下,所以就把你们一起带到了这里暂避。不过,来了山洞这几日它倒很是乖巧,伤好了还赖着不愿走,方才爬到施主身上也只是一时调皮,却不想让你受了惊吓,施主万勿要怪罪它才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白兔进了心澈怀里倒也不乱动,仰着小小的脑袋仿佛能听得懂人说话一般,两只红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听累了就蹭蹭心澈的胸口,直往他衣襟里钻着自顾自睡去。

    心澈的手温柔地轻抚着它毛色雪白光滑的后背,脸上有难得的笑意,他总是如此,对待动物反而会比对待人更亲近些。

    火堆升起的光晕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和微微上翘的嘴角,眼里眉间尽是温柔笑意。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我倒是应该好好谢谢它才对。若不是它误打误撞来了这东皇崖引得师父至此,此时的素问恐怕也只能落得身死风雪中了。”

    听了心澈的介绍,尹素问才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自己的过激反应。

    “确实如此,这白兔虽是兽类却颇有灵性。这几日为你寻得的那些草药里最珍稀难觅之物都是跟着它才找到的,否则大雪封山找不到合适的药材施主怕是也很难挨过去了。”

    “我,我能抱抱它吗?”

    尹素问的脸上有一点点好奇和不好意思的神色,像个天真的孩子。

    有温热的一团绒毛落进了她的怀里,软软的、暖暖的。慢慢摸索着将它抱起,感觉到有小小的爪子轻轻勾住了自己的手指,圆圆的脑袋在自己的怀里蹭来蹭去,尹素问的心中莫名就有了一丝暖意,这么多天来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微微的笑意。

    她明白,很多时候,动物比之人往往更有情义,虽然还看不见它的样子但没一会,一人一兔就相处得分外亲近了。

    “敢问师父,这小家伙可有名字?我们叫它‘小白白’好不好?如果以后它有了小宝宝,就取名叫‘小小白’······”

    “好。”

    隔着篝火的淡淡光晕,心澈微微侧身看向身旁的尹素问。

    她身上有斑驳的光影,和怀里小小的白兔亲昵地黏在一起,神色温柔,语气中有丝丝欣喜。

    他从不曾如此长久地注视过一个女子,不曾如此亲近地与师父以外的任何人单独相处。此时的尹素问看不见他,他便这么遥遥地望着,神色复杂,仿佛有万千言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十一章 久别重逢的初遇(6)

    readx;“今夜有星辰吗?”

    像这样没有诵经声的安静夜晚,心澈应该是在打坐或是冥想。有了小白白的陪伴,尹素问的心情明显好转了不少也会主动地寻一些话题。

    “清风霁月,繁星点点。”

    “真好,一定很美吧。”

    “在贫僧看来,自然即是美。施主无需担心,不消几日你的眼睛便可恢复,到时自可再赏星月美景。”

    尹素问轻轻摇头。

    “我不担心,有师父在,素问的眼睛自然会好的。”

    她心里暖暖的,脸上有浅浅笑容。她本是怕黑的,但几日来在这个山洞中的日子过得并不辛苦,有心澈在她也并不担心自己的眼睛。

    “小的时候曾有缘见过一回花千树的美景,那时呼啸的花火与浩瀚的星空相映成辉,格外的璀璨绚丽。后来每逢晴夜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漫天的星璨,故而才会觉得可惜了今晚的夜景。”

    那一年的中秋,她还是个被爹娘溺爱着的小姑娘,扎着可爱的桃花髻,手抓甜滋滋的糖人欢快地奔跑玩耍在夜风温柔花香四溢的七夕夜里。

    彼时,阵阵轰鸣声中,一朵朵流光溢彩的烟花在半空炸响,瞬间惊艳了所有人的眼睛,包括小小的尹素问,她只觉得那迷人的烟火气息里满满都是幸福的味道。那一场经年的烟火好像永远定格在记忆里,温暖了她整个童年的时光。

    “师父可曾见过?”

    “阿弥陀佛,多年前曾于西域一国的王城中见到过,比之中原的声势会更浩大些。”

    “西域?”

    “是,西域楼兰国。贫僧曾于多年前行走西域诸国,一个偶然机会到了楼兰,恰逢该地王城盛典正有花千树的表演,其中的长空花箭尤为出彩。”

    她选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向着心澈和篝火的方向靠了靠,又缓缓说到。

    “真好。很多时候素问更羡慕像师父这样的人,像是自由行走的风,可以随着心意去过自己的生活。”

    她的眼睛还蒙着药纱,表情像是开心的,在昏暗的火光中却显得不甚清晰。怀里的小白白已经睡熟,随着她温柔的抚摸慵懒地翻了个身。心澈将一旁滑落的外衫重新盖回他们身上,动作轻柔地像是怕破坏了这美好的宁静。

    “千万人有万千活法,不只是行走才是最自由。况且僧人行走所求的也并非为了自由,施主若真心向往待眼睛好些自然也是可以前往的。”

    离国民风虽传统,对女子却并无过分严苛的束缚要求。心澈只以为尹素问是向往离国以外的风光,免不得稍加安慰。一旁的尹素问倒没有再多作回答,只讪讪地转了话题。

    “花千树,多美的名字啊。也不知是否还会有机会再亲眼见着。”

    “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心澈只说着还会再看见,却没舍得说出那一句:烟花太美,最易凋谢。

    ······

    睡梦半醒间的尹素问感觉到小白白在自己的身边跳来跳去也不甚在意,任由它自由玩闹着。想着昨夜里,本来是和小白白一起陪心澈师父说话的却不知怎么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应该是最近几日来她睡得最安心的一晚,没有惊醒和噩梦惊扰,竟让她有了一丝丝留恋的错觉。仿佛这样的生活才是安心无忧的,哪怕只有一个山洞、两个人、一只白兔,哪怕她是看不见的。

    四周没有心澈的声音,她恍然反应过来此时应该是第二天的白天了。自她的眼睛看不见,日子便过得没有了白天黑夜的分别,每天都要依靠听着心澈的声音来判断时间。

    每一日的白天心澈会外出寻找药材和食物,中午和日暮时分再回来,可以听到他轻盈的脚步声、沉稳的呼吸声、清越的诵经声甚至是衣袂间轻微的摩擦声。

    他很少与她说话,她却可以通过他的脚步和呼吸声判断出当天的心澈是不是又走了很远的路,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他所有的善意和慈悲,她总是记得的。

    "小白白,别闹了。心澈师父不在,你若跑远了我该找不到了!"

    白兔先是有些烦躁地在尹素问身边转来转去,而后又一下下蹭着想往她肩头爬去。她眼睛看不到,手忙脚乱地想捉它下来几次都扑了个空。

    "小白白!"

    当感觉到有小爪子爬到自己胸前,尹素问终于两手攥着兔耳朵捉到了它,与此同时眼睛上蒙着的布条也恰好被兔爪子勾着应声散了下来。

    "小白白,你真是太调皮了!"

    拽拽它的长耳朵嗔笑着,尹素问倒也不生气。她总是独来独往,从未养过什么小动物,小白白是第一个粘着她不愿走且能够被接纳的,她自然是连责骂都舍不得。

    绷带被划开,没有预想的疼痛,只有一丝微光照进了眼睛。

    "有光!"

    稍一思索后,她并没有急着把绷带重新扎好,反而因着这一丝惊喜的光线慢慢将整个绷带都彻底拆了下来。心澈师父说过,眼睛在这一两天内就该恢复了,她总是心心念念地计算着日子。

    慢慢张开眼睛,模糊的光晕由实转虚,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青色的岩壁就在眼前。山洞里的光线并不强,她很容易就重新适应了环境。

    洞内空间虽不大但干燥洁净,除了一个简易的蒲团和一个以天然突起的石块做成的石桌外再无他物,想来应该是心澈在山间修行的临时居所。

    尹素问才一低头第一个就看到了身前正仰着小脑袋望着自己的小白白。此时的它正像个圆滚滚的雪白色毛球黏在自己身上,短短的前爪像是很开心似的在半空中挥舞着,软茸茸的模样极其可爱。

    "小白白,我又能看到了!你开心吗?"

    亲昵地吻吻它的脑袋,暗叹这只神奇的小兔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可爱精致些。

    她是欣喜的,没有光的日子里噩梦都会来得频繁些。没有失去过眼睛的人不会知道光明的重要,正如没有丢过爱情的人不会知道爱人的珍贵。

    这个好心的和尚曾许诺定会治好自己的眼睛,她本不该再轻信什么承诺,可心澈说了她便信了。

第十二章 惊鸿一面

    readx;环顾小小的山洞,尹素问见着灰烬残余的火堆上温着水,石桌上堆了一些食物,洞口处被木料和石块遮挡起来,以防生人或野兽出现。

    "小白白你看,他多细心。"

    她应该是满心感激的,一个本不相识的陌生人竟可以仗义相助至如此地步。心澈,这个只闻其声还未见其人的和尚。他在的时候可以救命治伤无所不能地解决任何难题,不在的时候又会事无巨细地将一切安排妥贴,在与不在,都能感受到他全然的慈悲善意。

    就是如此,世上多慈面杀心的恶人而少有真正慈悲的善者,心澈是那少见的有些人,即使不曾见过容貌也能让人如觅佛音。

    洞外的天气正好,微风,有阳光。小半的积雪开始融化,晶莹的水滴挂在常青树的叶间,折射着五彩的光。

    尹素问和小白白一人一兔立在雪地间倒也不觉冷,在这晴朗的日光里一待就是小半晌。

    暴风雪后的天空是沁人心脾的蓝色,她微仰着头深深呼吸了几口犹带着风雪味道的空气,并没有注意到原本在身旁玩耍的小白白忽然转身向着一条隐秘的小路上奔去,直到来路隐约有踏雪的脚步声响起,才惊觉回头。

    一条不甚清晰的小路由林子里蜿蜒而出,尹素问的目光沿着白兔的脚印一路寻觅而去,片刻后便见着常青树的枝叶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拨开,一个白衣僧人一手环抱着白兔,一手执念珠自林间信步而来。

    他的肩头有飞雪,衣衫略单薄,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岁月悠长。他只站着,似一株挺拔的青松,眉目如画,衣角带风,眼中盛着太阳,月白色的僧袍映射着冰雪的光芒,自有一身威严端庄。

    心澈如往日般出去寻药,并未想到到尹素问已经自行拆了药纱,才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荷粉色的纤弱背影正迎着光站在雪地里。那身影回首间,两人只是遥遥地望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仿若熟悉的陌生人却是初次相见。

    尹素问微微笑着,看着他朝自己慢慢走来。阳光太灿烂,有白雪倒映的光笼罩在他周身,颈间琉璃砗磲的念珠散发着夺目的光彩,空气中传来熟悉的水檀香味。

    "阿弥陀佛,尹施主的伤愈合的可还好?"

    "已无大碍,多谢大师!"

    郑重地行了合十礼回敬心澈,她的眼睛看见了,便再不能像原来那般自由地与他说话。只看他的僧衣和念珠,尹素问就知道这所谓的‘心澈和尚’绝不是寺庙里什么普通的小沙弥,即便不是久负盛名的高僧大德也必定是高庙里的首座弟子。不过,从此以后,他只能是"大师",而她只能是"尹施主"。

    “施主的眼睛怎么会?难道是草药的原因?”

    才一走近,心澈便注意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尹素问的眼眸此刻正被一抹水蓝色所浸染。

    “不不不,与大师无关。素问的眼睛一向如此,不妨事!”心澈晶莹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的变化,尹素问一脸窘色,下意识地就想要把眼睛重新遮起来。

    从她记事以来自己的眼睛就有了这个怪毛病,但凡情绪极度起伏或是身体受了重大创伤之后眼珠就会很快变成蓝色。幼时的她曾一度惊慌失措,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绝症却都被尹老爷一句“无妨,莫要大惊小怪”给驳了回来,虽然这蓝色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没少给她带来麻烦。

    小时候有双亲宠着,尹老爷也一直都把这件事瞒得滴水不漏,直到后来的她失去了亲人关爱又多遭责难这毛病才发作得频繁起来。为此甚至还一度被府内上下的人们传闻指责说自己是什么不祥的妖魅鬼怪,所以她总是很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

    直到后来,离周围的人都慢慢远了,她的性子又冷淡了不少,当对所有的事情都无谓置之时,这毛病反而自己消失了。想来,此次若不是缘起张少卿,重伤之后也不至如此。

    心澈并未留意她的窘态,反而目光深沉地似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之后却也没再说什么。

    "阿弥陀佛,既无大碍施主这便可自行离去了。从这树林左侧的小路出去,翻过一个山坡就可以看到下山的路了,山路较远崎岖难行,施主重伤初愈还是要多加注意。"

    尹素问微微一怔随即很快又释然。她曾猜想过这个僧人的模样也曾预料到以他淡然的脾性,自己伤好后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了,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快。

    "好。此番劫难多亏大师仗义相救,素问铭记在心,大恩不言谢来日有缘定当还报。今朝一别,大师亦要多保重!"

    俯身拜过心澈,尹素问转身要走,想了想又折了回来,犹豫着望向心澈怀里的白兔。

    “我能再抱抱它吗?”

    她曾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坚强的,直到遇见心澈和小白白。

    "难得它与施主如此亲近又曾助我救你,你若愿意便带它走吧。"

    看着尹素问与白兔依依惜别的样子,心澈忽然有些不忍心将她们分开了。

    "带它走?"

    尹素问不是没有想过,可是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去哪里。尹家大小姐失踪这么久,其中缘由又与张少卿多有牵扯,城中定然已经是蜚语漫天,以尹老爷惯有的态度,尹府是一定回不去了,偌大的上原府除了这山林石洞她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素问此后孑然一身,加之从来也未曾照料过小动物,它跟着我以后会吃苦的。还是烦请大师代为照料小白白,素问感激不尽。"

    小白白也仿佛感觉到就要与尹素问分开,小爪子拽着她的手指磨蹭磨蹭不肯松开。

    "好。"

    他只说一个好字便再没有多问,没有问她要与何人一起去向何处。救人仅限于救命治伤,其他多余的不应再想。山路难行,本不应该如此早地让大伤初愈的她离开,却因为自己莫名不安的情绪而不得不为之。他在心中默念着"罪过"只想尽快地安然了结这段因果,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却又不自主地安慰着

    "它会很好的,放心。你的眼睛和伤仍不可大意。"

    尹素问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终于还是挥挥手转身走入了树林。

第十三章 请许我,与你并肩生死(1)

    readx;她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山林深处又自小不辨方向,此刻,遍地皑皑白雪把一切都遮盖地一模一样,进入林子没一会儿就彻底迷了路。

    "左边的小路,左边的小路······",

    参差的树影将大半天光遮掩,尹素问默念着心澈所指的路线,在斑驳的林间艰难寻着出路。

    突然间,一声震天的怒吼在不远处炸响,紧接着即刻便是狂暴的呼哧声伴着轰隆的脚步声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尹素问的方向袭来。

    巨音声浪将林间躲藏的飞鸟成群惊起,甚至一些体型较小的走兽也纷纷夺路而逃,这地动山摇的架势说明即将到来的若不是什么无妄天灾就定是极恶猛兽。

    几乎同一时间,尹素问就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摇晃。寒冬深山多惊险,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之前仗着心澈庇护总是有惊无险,此刻只有自己,她心下惊怕脚步却越是着急越难走快。

    密林深处稍不留意就会被枯死横亘的树木枝蔓绊倒,才跑出没多远后背的伤口就又一次撕裂开了。

    股股腥风席卷而来,飞雪泥土参着枯枝败叶一并被扬起,空气中瞬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尹素问暗叫糟糕,料到那猛兽怕是已经近在身后,只得不顾一切地拼命向前逃跑却不想一步未站稳直接被数条枯死的血藤枝蔓绊住,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地。

    一阵疾风自耳边划过,她倒地之时被沙土迷了眼睛只隐约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飞奔而来,随后就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人紧紧拥进了怀里。她被迫跟随着那个人就势朝着左侧的一片雪地上滚去,与此同时,身后一只长满了棕褐色长毛和黑色指甲的怪手正猛地抽打到她方才摔倒的地方,生生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是你?!”

    眼前的男人正是心澈,他跟自己一样满身泥土狼狈,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刚才那救命的一躲着实不易。堪堪避开了致命一击,尹素问仍心有余悸,若刚才那一掌是劈到自己身上的,此刻恐怕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嘘!”

    心澈来不及多说,只迅速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塞到她手中。

    “快跑,一路向前,不要回头!”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先冲了出去,将尹素问护在了身后。

    此时此刻的尹素问才终于看清了眼前怪物的模样。一头巨大的人熊直立在两人的身后,庞大的身躯如铁塔一般矗立,全身棕褐色的皮毛肮脏不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沾满了血污。肚皮上明明还裂着一个硕大的豁口却不妨碍它皮肉外翻、肠肚毕现地蹒跚而行,每踏一步就在身后的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

    人熊目露凶光一步冲了过来,利齿森然张着血盆大口冲两人发出一连串惊天的咆哮。它的口中还插着半支箭头,显然是之前已经被人所伤才会一路狂暴而来,加上方才的一击落空,此刻的人熊已然是被完全激怒了的模样,大掌一挥,瞬间就劈断了他们藏身处几棵粗壮的树干。

    “走!”

    心澈冲着尹素问大喊一声,拔出弯刀便迎着人熊袭来的掌风而去。

    尹素问手里的包袱被树干砸得全都散了开来,里面的草药和干粮碎落一地。这些显然是自己走后心澈仍不放心才一路追来,想要把东西给她,却不想遇到了这场劫难。

    此时若逃走只留心澈一人应付,或许自己真的还能有一线生还机会,但他一定必死无疑,所以,她绝不能走。

    “我不走!你一个人会死的!”

    尹素问拼命大喊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想要流泪。无论如何她都绝不能弃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死地而不顾。

    她没有佩剑,只得折了最粗壮锋利的常青树枝与心澈并肩御敌,好在上原府的常青树足够坚韧,通常都可以直接拿来当武器或农具使用。

    “这畜生已受了重伤,现下失血严重。我们一起,或许还有机会。”

    尹素问是倔强的,她下定了决心绝不会独自离开。不等心澈反应便几下利索地挽起长发提起武器,紧紧地与他并肩而站。

    望着她眉间英武的神气,心澈一时竟有些失神。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坚持要与自己并肩生死。

    那人熊虽体型硕大还受了重伤动作却奇快,暴怒之余更是不顾一切一定要将二人斩杀。好在尹素问和心澈的配合倒是出奇默契,几个回合下来也并未让对方占到什么便宜,只是心澈的身上多个伤口都未能止血,深山入夜倘若他失血过多同样会有危险。尹素问想要速战速决,可人熊的体力却完全出乎两人预料之外,还未耗到它重伤而亡,两人却明显动作渐缓体力不支起来。

    眼看着心澈明明已经支撑不住,却仍坚持着在每一个危机时刻都冲在自己之前,尹素问心急如焚。

    一个晃神,心澈踉跄一下险些栽倒,还未起身只感到有一排尖锐的利器划过胸前,随后便是一阵猛烈的疼痛和晕眩。他只是挥刀的瞬间稍一犹豫,那锋利的熊爪就从他胸前狠狠地抓了过去,虽已迅速后退抵挡却仍是生生被抓出了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弯刀上有淋漓的血珠淌下来,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热血。

    佛门慈悲认万物有灵,即便面对如此凶恶的猛兽心澈都未曾想过要痛下杀手,每一刀只着力去击伤它的要害,并不愿伤其性命,不想对方凶悍如斯,眼看自己下一刻就要抵挡不住了。

    人熊巨大的身影将他再次笼罩于黑暗之中,震耳的咆哮声伴着尹素问凄厉的呼唤声向着山林深处扩散,心澈终究还是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短暂的一刻,他的内心异常平静,连带着身体的痛楚仿佛也不甚明显了。

    心澈,云居寺中百年一遇的转世灵童,自初初懵懂之时便于师门和佛经的谆谆教诲中了悟了生死——苦难或死亡,他从不曾惧怕。方丈师兄说过,死即是生,他死亡的那一刻定会有佛门使者自金光铺就的大道前来接引。只是,那朦胧的金光之外他竟看到隐隐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焦急地呼唤,忽然就有些心酸。

第十四章 请许我,与你并肩生死(2)

    readx;“孽畜,受死吧!”

    眼看硕大的熊掌就要朝心澈的头顶劈来,人熊的注意力却瞬间被一声娇喝的尹素问吸引了过去。

    尹素问速度极快地从一旁的树干上一跃而下,粉色身影腾空掠过,手中锋利异常的弯刀瞬间脱鞘而出直奔人熊的面门而来。一道寒光闪过,只听得凄厉震天的怒吼声响彻云霄,随即那凶悍无比的硕大人熊竟歪歪扭扭地轰然倒地,而它的一只眼睛竟生生被弯刀剜出,喷溅了一地肮脏的血水。

    这一刀,无论力度或技巧,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和毕生所学。那个时刻,她忽然很害怕,害怕那个好心的僧人再也不能睁开双眼,不能和她一同诵经赏月。所以,那种久违了的无能为力之感和恐惧让她变得无所畏惧,执意向前。

    “走!”

    硬将口中被震出的血沫子咽下,尹素问一把抓起心澈的手向前狂奔而去。

    山中里又起了雪,耳边的风夹杂着飞雪呼啸而过。天光已晚,月色正好,林子里的萤火虫被惊得纷纷飞起,像散开了一地的星光。

    "心澈,你又救了我一次!"

    急速的奔跑让尹素问的心脏狂跳不止,她感到冰冷的空气里有双滚烫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将对方攥的更紧些。

    “不。这次,是你救了我!”

    心澈有些虚弱,却难得向着尹素问露出了笑容。这些天两人一路走来,满心只知道她是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绝不能就这样任她弃命不顾或是葬身兽口,他从未思考过自身的安危。

    遭逢此难,他本已要顺应天意,反而是她临危不乱,不惜以身犯险于猛兽口下救了自己一命。被熊掌划破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疼着,急速的奔跑下热血不停渗出,遇风而凉。

    “你快些走吧,不用管我。前方就是下山的路,很安全。”心澈已经开始晕眩虚脱,却仍靠着树干的支撑强打精神跟尹素问说话。

    “拿着这个,走吧!”

    一块温热的玉佩塞到了尹素问手中,细看之下正是张少卿赠与她的那半块双鸾佩,那块本应该粉碎于熊掌之下的玉佩。

    “见你一路拼死护着它,想来应该很重要。”

    他从不晓人间的情事,只是不愿意而非不懂得。山中初见,这半块玉佩对尹素问的意义他早已心知肚明。

    “抱歉,弄脏了一些。”

    那玉佩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熊口夺玉对于已经受伤的心澈来说并不容易。若不是为了抢回这半块玉佩,以他的功力即使不能力敌也绝不会轻易被伤得这么重。他虽只字未提,尹素问心里却明白得很。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看看!"

    玉佩染血,尹素问一下子就慌了,心澈怎么会受伤?在她心中,云居寺的心澈师父是那个可以随时救人于水火无所不能的金刚罗汉。他绝不能有事,否则自己一定会愧疚而死。

    "没有,那不是我的血!"

    尹素问着急要查看伤势却被心澈一手强硬地阻拦。他只护着心口不肯放手,不愿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面对尹素问的时候。

    任凭她怎么坚持,他都只说自己没事,尹素问只能堪堪着急。虽未看到伤口,却在拉扯间看见了另一幕让她终生难忘的画面——心澈的胸口处赫然映着一朵正在绽放的佛心莲。

    准确地说那本是一个绯红色莲花形状的胎记,只是印记深刻、颜色鲜艳、花叶完整,带着受伤的点点血迹乍一看上去,简直栩栩如生如同新鲜生长上去的一般。

    "莲花胎记?你竟也有一个红色的莲花胎记?!"

    尹素问异常震惊,她不敢相信,在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僧人身上竟会有一个与自己后心处极度相像的莲花胎记!隐约看到那胎记的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忽然就空白一片,明明想到了些什么却又转瞬即逝无法捉摸。

    回忆起几日相处的细节,她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为什么,在割肉疗伤的那一晚,心澈在见到自己伤口的时刻会有瞬间的颤抖和犹豫;为什么,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催促着自己快些离开却又在身后放心不下地紧紧相随;为什么,每一次的生死关头,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为什么,他拼死护着胸口决计不肯让自己看一眼那伤口。显然,他早已注意到了这个莲花胎记的存在,而这个存在又太过巧合。

    "月色昏暗,只凭萤光点点,施主怕是看错了,并没有什么莲花胎记!”

    尹素问的手还未伸过来就被心澈猛地拂袖甩开。

    "天色已晚,施主自行离去吧!"

    他的眉头紧皱,勉力坚持着向前多走了几步,与尹素问隔开了一段距离。

    "走吧,走吧。"

    他在心里默念着,希望尹素问能快些离开。失血过多已经让他的强撑无恙就要假装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尹素问确认那枚莲花胎记!

    她看到的没错,两人的胎记不论从形态还是颜色上都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尹素问的胎记长在后心,且整体印记要略微小一些。

    很小的时候,心澈总是会好奇地询问老方丈,为什么自己的身上会有这奇怪的印记,可方丈从不回答,只看着他微微叹气。慢慢长大,他成为了云居寺内仅次于方丈的大德高僧,他走过很多的路和桥,见识过很多人和风景,早早领悟了便不再那么执着好奇了。

    这印记日深,他只告诉自己:参不透、悟不了、挡不住的就是宿命,而他的命应该是佛。

    但是,在为尹素问疗伤的那晚,一切都变了。当她衣衫褪尽,当那莲花印记猛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原本沉如古井的心瞬间被激起了千层浪,激浪汹涌,险些将他淹没。

    他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与尹素问的偶遇,与尹素问相互辉映的胎记,与尹素问的同生共死都只是一场场镜花水月的巧合罢了。他不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想知道这巧合的由来,他一直这样说服着自己。不论是可能出现的血缘或孽缘,他都做好了不闻不问的打算,所以才会抵死不肯让她看见心口的胎记,如同狠心拒绝了一场因果纠缠。

第十五章 请许我,与你并肩生死(3)

    readx;坚持背对着尹素问而立良久,并没有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反而传来了隐隐的啜泣。

    “抱歉,贫僧方才一时鲁莽得罪,并非有意而为,施主莫要怪罪!阿弥陀佛!”

    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态度将她吓哭了,又赶忙道起歉来。

    月亮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萤火虫在四周飞舞着,尹素问的几缕长发被风吹起,轻轻扬起。她只定定地站着望向心澈,眼睛里是月亮的光辉,泪滴却点点滑落。

    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泪,到底是因为对于心澈有了太多的愧疚还是因为方才被他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而不安,亦或是没来由得只想将这许久所受的委屈都统统哭了出来。

    看她也不说话而眼泪不停地流,满腹委屈的神色,心澈终究是不忍心的。

    “别哭了,伤眼睛!”

    回身拍拍她的头,像是在哄一个丢了糖果的孩子。而她,却破涕为笑。

    “师父莫怪,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山风太大迷晃了眼睛。师父你不要着急,素问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有没有受伤,怕你会有事!”

    “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的脸上有笑容,夜风里的手亦是温暖的,像是一位失散许久终于归来的亲人。

    尹素问抽噎着眨眨眼泪,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心澈一定要隐藏那个相似的胎记,但当见到他终于重新微笑之后,那些都已不重要了。只要他并未受伤,还好好活着,足矣。

    “走吧,很晚了。”

    “那,你怎么办?”

    “这就回寺里去,和你是相反的方向。”

    “喏,你的刀!”

    小心翼翼地从身侧取出那把黄金宝刀,尹素问满脸欣喜地将它还给心澈。

    “方才多亏了它才顺利击退那怪物。这刀黄金为柄、七色宝石镶嵌,做工技艺精巧少见。师父虽是僧人却与它寸步不离,想来定不是寻常之物,所以替你寻了回来。”

    尹素问自知,自相识以来便欠了心澈太多。看见这刀对他颇为重要却为了给自己夺回玉佩时险些被人熊所毁,除了尽力替他寻回之外,实在是无以为报。

    “施主留着傍身吧,如你所说,一介僧人留着它也许并不合适。它虽未伤过人,但用来防身也是足够的。”

    心澈的眼光至刀身而过,有些许的留恋。那虽是师父留给自己唯一的信物,此刻用来救助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无论对物还是对人,他从来都刻意保留着一段空白,太浓烈的情感会是心魔。

    风雪虽起却并没能挡住林中忽然出现的一阵悉索之声,尹素问率先惊起,一个箭步上前撑开双臂挡在心澈面前,向着黑暗之中抖动愈发强烈的荒草丛斥到。

    “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她是害怕的,害怕此时再有什么嗜血猛兽出没。方才的人熊大战早已耗尽了她的体力,连此刻站着的腿都有些瑟瑟发抖,但心澈现下受了如此重伤,需要她挺身而出。

    话音才落,荒草后就安静下来,仿佛是听懂了尹素问的问话。片刻之后一顶暗色的毡帽自草丛中缓缓探出,一个壮硕的人影自黑暗中朝着两人缓缓走来。

    来人五短身材体型却很是健壮,身着蓑衣背架弓箭,腰间鼓鼓囊囊系着不少布袋脚步却平稳有力,深雪之地行走并不费力。

    待走近月光之下,尹素问才发现对方满面的络腮胡须之中竟掩藏着一条形状狰狞的疤痕,直蜿蜒至耳后占据了大半张面孔,在这血腥味浓重的暗夜里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息。

    “站住,莫要再往前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前来的虽不再是林间猛兽,她却依然担心是否是暴露了行迹将巡山捉她的府兵招了出来,故而仍是一副戒备防御的模样。

    “哈哈,没想到这大雪封山的老林子里除了老子以外倒还真的有人。也亏的你们机灵,没被那大人熊给一口吞喽!”

    来人见着尹素问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仅很不在意,反而在靠近两人的树下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腰间的包袱被随意一解仍在了一旁,只留了半皮囊的烧酒在手中。仰头闷声灌了几口酒之后才咂咂嘴朝着尹素问嚷道。

    “这大冷的天啊就是得有几口烧刀子才来得舒畅。行了行了,小娘们你消停些吧,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你那紧张的样子不累我都看着累,难道刚才的人熊还没把你们给折腾够?”

    “你是?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方才遇见了人熊?”

    “呵,我怎么知道?方才那畜生嘴里的半只箭头可是老子亲手插进去的!只是没料到那玩意一阵发狂,还没完全发力呢就被甩进了一个河谷暗道里,否则再来几下子它早就是老子的囊中之物了,哪还轮得到你们几个逞英雄。”

    来人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地埋怨,尹素问反倒放下心来。这人虽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嘴巴也粗野得很,但身份并没有什么可疑,人也不算坏,那散落一地的猎物也算是有力的身份证明了。

    “这么说,你是这山中的猎户了?”

    “那是,你去上原府的猎户家问问,哪个不知道我屠老大名号的。”

    见对方身上脸上确实有多处擦伤,倒像是刚刚搏斗过的样子。回头再看一眼心澈,见他也点点头,尹素问这才放心地扶了他倚树而坐,又从破碎的包袱里找了小半竹筒的清水喂他喝下。

    “那敢问屠大哥,此地距离云居寺还有多远?”

    “云居寺?远着呢,那寺庙是在山顶而此处才是山腰,还有大半山路得走呢。唉,原来是个和尚啊。”

    屠老大朝着两人的位置凑了凑,仔细辨认了树下那体力不支的人,半晌才一拍脑门喊道。

    “哎呀,这不是云居寺的心澈大师吗?咋个会在这,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个小姑娘也是,咋不早说是心澈师父受伤了!”

    没想到这山间猎户竟与心澈相识,尹素问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已经被壮硕的屠老大给推开。见他迅速从皮袋子里拿了好些草药和棉布出来为心澈治伤止血,她便没再阻止,只在一旁协助打着下手。

    “师父心口处的伤正是被方才那人熊抓伤的,伤口怕是很深,屠大哥您要多上些药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这女人就是麻烦。我当然知道这是熊掌抓伤的,这林子里还没有我屠老大治不了的伤,只要师父他还有口气在保准能好,过几天就没事了,放心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你们遇见的这只才是个刚成年的小熊,要是遇上一头上了年岁的不用说你们武力敌不过了,单那一只爪子上就有陈年累月攒的土毒了,那要是被挠上一下子可就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跟你说吧,这些山里的玩意日子久了就都成精了,凶的很呢······”

    尹素问暗暗失笑,这猎户也算是个热心肠的有趣人,嘴上说着嫌弃女人麻烦,自己说起话来却是自言自语个喋喋不休,那好笑的模样连带着让心澈都轻松了不少。

    三人交谈之中才知道,这屠老大是山林里土生土长的猎户,家里祖辈打猎自然有些本事。东皇山深处常年猛兽出没,整个上原府的猎户里除了他也几乎没有人敢在夜里还留在这林子里的。

    三年前屠老大带着自家小儿子进山之时不巧遇上了那人熊,孩子一时吓得跑不动了而他单枪匹马又难顾周全,若不是遇上了开山挖矿的府兵,父子二人差点就直接葬身熊口了,不过那孩子虽保住了命却也舍了一条腿。屠家世代单传,儿子瘸了条腿,脾气暴躁的屠老大是决不能善罢甘休的,此番他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要来杀熊取胆一报前仇的,却又偏偏一时失手,而这熊又恰巧被心澈二人遇见。

    听闻屠老大的故事,尹素问也终于明白了他对于心澈的帮助是如何的发自内心。当年他们父子二人被袭,若不是在下山的路上遇上云游归来的心澈及时医治,那孩子即便舍了一条腿也是断然不能活命的。

    “好了,小姑娘你也不用再发愁。我屠老大办事你放心,别的不敢说,把师父安全送回寺里还是敢拍胸脯保证的。这里离下山的官道不远,你上了官道之后也就安全了,你只管直着走出这片林子就是了。”

    也不知疗伤的时候心澈是悄悄和那屠老大说了些什么,才一收拾妥当,两人就一起齐齐催着尹素问快些离开。

    “尹施主还是早些下山吧,贫僧这里有屠施主照应着不会有问题的。”

    尹素问神色复杂,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欲言又止。他是那样倔强的一个人,尹素问自知并不能说服他,终于还是郑重地拜别之后转身离开。

    几步开外,隐隐有心澈的声音传来。

    “重生不易,要好好活着。”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29/ 第一时间欣赏相思舍利子最新章节! 作者:恋雲裳所写的《相思舍利子》为转载作品,相思舍利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相思舍利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相思舍利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相思舍利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相思舍利子介绍:
平生不该种相思,一种一寺舍利子。
他本是云居寺的转世灵童、得道高僧,发愿毕生修佛重回大道本源;她本是上原府的冷漠小姐、异族弃女,遭逢情伤家变生无可恋。本应毫无交集的二人在命运召唤之下成为彼此的宿命之恋,而在身份悬殊、国仇家恨的横亘阻碍之下,这爱情来得并不容易。
爱与不爱,何去何从,终究只能错过。
相思舍利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相思舍利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相思舍利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