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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舍利子全文阅读

作者:恋雲裳     相思舍利子txt下载     相思舍利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纤云弄巧(2)

    readx;“何事如此吵闹?”

    仍是冷冷的声音,她从没有管闲事的习惯,却因着这个眼神委屈的小和尚而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

    “哪来的小厮敢在这里对小爷我大呼小叫!——大大大,大小姐?!”

    金王八人如其名,四肢短小、矮胖身材,扁圆的脑袋上没有几根头发,一双绿豆大小的对眼随时滴溜溜地转着显得分外精明,看来看去活脱脱就是一个老鳖模样。

    尹素问近年来在府中本就深居简出,与一众仆从几乎没有照面,此刻又是一身极普通的男装打扮,金王八一眼看上去直接就当是什么爱管闲事的小厮来呵斥了。直至看到身后气势汹汹的南珠时才意识到来人竟是很少露面的尹府大小姐,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尴尬,只能赶忙堆了一脸的假笑。

    直接忽略一脸谄笑的金王八,尹素问和颜悦色朝一旁的小和尚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小师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阿弥陀佛!”

    见府中的主人出现,小和尚暗暗松了口气,行过了礼。

    “小僧随师叔祖于附近举行讲经大会,携带的干粮清水都已消耗殆尽,一时补给不及这才到贵府前来化缘。出家之人不求钱财,只求几碗清水几块干粮,却不想遇到这位施主,不愿布施也就罢了还多番对佛祖出言不逊,小僧一时忍耐不得,这才与他起了冲突!”

    小和尚的话说得有礼有节,却仍是气鼓鼓地瞪着一旁的金王八,显然方才的冲突中吃亏不少。

    “你个小秃驴,先学会瞎告状了哈?看你还是皮痒痒!”

    尹素问还未表态,金王八先按捺不住,直接动手就要朝着小和尚的脑门招呼,可惜抬手的瞬间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凭空咬了一口,痛得一声怪叫缩回了手。

    丢掉手中剩下的石子,尹素问冷冷地看着眼前表情狰狞的金王八,鄙夷之色显露无疑。

    “怎么,还想在我面前动手?”

    “不敢不敢,大小姐您可千万别听这个假冒的和尚一派胡言!近来府里频有失窃之事发生,小的在巡查之时发现此人一直在府门口徘徊,鬼鬼祟祟的模样甚是可疑,自然要小心盘查。没想到他态度蛮横,几句话不对付就吵了起来,这才招来他恶意告状!”

    “你胡说!出家之人怎会做那偷盗之事!”

    “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出家人!”

    “你······”

    这小和尚显然修行时日尚短,几句话不敌金王八便急的先乱了阵脚,尹素问却是瞬间看出了来龙去脉。

    “够了,莫要再吵。你是府中哪个处所的?”

    并没有直接评判是非,她反倒先与金王八闲谈起来。对方先是一愣,随即便以为尹素问自然是偏向自己的,一时搓手挠腮,高兴得眼睛都眯得越发小了些。

    “回禀大小姐,小的原是洒扫处的管事,因当值当得好,下个月就被调到储藏处了,负责厨房、仓库的事物。大小姐日后若想私下品尝、采买些什么尽管开口,小的一定办妥,一定办妥!”

    身旁的南珠满脸鄙视,一副听不下去的模样。尹素问也心中失笑,心想这个下人倒是不太普通,当值当得如此之“好”实在少见,不由得脸上轻蔑之情又添几分。

    “来尹府多少时日了?家中还有什么人?”

    “八年,小的来府中伺候已有八年。爹娘死得早,家中就小的一人。刚入府时小姐年纪尚小,小的有幸得以远远见过一回,如今再见依旧像是见着天女下凡啊!”

    “明天找管家结了月钱便回家去吧。就说是我吩咐的,可以多领一个月的。”

    “啊?!”

    金王八喋喋不休的赞美之词还没有讲完,瞬间被这一句“回家去”的话冷冷打断,让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原本以为自己巧舌如簧已经哄得尹素问与自己闲话家常分外熟络了些,下一步能分得肥缺好差的事情应该也更有把握才对,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却不按常理出牌,一顿嘘寒问暖之后竟瞬间把自己给辞退了。

    “大,大小姐,您是开玩笑的吧?”

    “你觉得本小姐像是在与你开玩笑吗?”

    尹素问皱眉瞟了对方一眼便懒得再看,面色尤其不善,言语间尽是不屑与不耐烦。

    “大小姐,小的还是觉得您如此决定实在不妥。”

    见尹素问似乎是真的铁了心想要教训自己,金王八嘴上仍是称呼着“大小姐”,但腰板却挺直了不少,连带着语气神色里也不再有方才小心谄媚的样子。

    “按理说,主子要责罚奴才本也是平常事情,可这奴才却也是分了三六九等有所不同的,大小姐还是不要这样意气用事的好。”

    对尹素问不再畏惧的金王八,此时干脆一副泼皮无赖的耍横模样。鼻孔朝天,小小的绿豆眼向上一翻一翻,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每一刻都在警告别人,自己可不是好惹的。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其中的哪一等呢?”

    “这个不是我自夸,若要说这奴才里的等级,我金八认二等就绝不敢有人认一等了!想我入府八年来,哪一件事情不是办得妥妥当当、人人夸赞的,时间长了,倒也有些小跟班什么的想要跟着我学习学习,不过都被我给拒绝了。我心里清楚啊,这差事办得再好那是主子赏饭吃,决不能私下结党想要占山为王的!”

    见尹素问点点头表示认可,金王八更是嘴上抹油,一溜烟吹得连自己摸不着了边际。

    “终于,这老天不负苦心人啊!为府里忙前忙后、辛苦奔忙了这么些年,主子终于还是记得住我的好的。前些日子,我那管家干爹才在老爷面前鼎力推荐,说是月底就要把我调到采办处。而且还另外特意多委派了几样重要的差事需要我亲自外出办理。现下大小姐你要是仅仅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和尚就要冒冒失失地将我赶走,这万一要是耽误了正事,老爷一旦怪罪下来怕是也不好交代吧!”

第三十二章 纤云弄巧(3)

    readx;“很好,你也说了,尹老爷是你的主子,是我爹。你觉得,我爹他会为了区区一个不明事理的下人而为难自己的女儿吗?”

    尹素问本不在意什么主仆之分,对待南珠即是如此。可她平生偏偏最看不起那些扒高踩低的势利小人,对付如金王八这样欺善怕恶、胆敢欺主的恶奴也只能要比他再凶恶几分才行了。

    金王八一向自诩机敏圆滑,今日敢有如此不敬的言行自然是心里有所计较的。他入府多年,深知尹素问只能算是个空挂有名号的“大小姐”,在府中既无势力又无实权,既然她非要与自己过不去,还不如拼一拼试试运气。

    “是是是,老爷自然是要认您这个女儿的,可我们二夫人要不要认了你、护着你那可就不一定了呢!这几年来,二夫人在府中的大小事务可都全靠我一人操持着,这要是就这么走了,她老人家定会不习惯的。”

    “放肆!你个金王八,好的学不来倒是学了不少趋炎附势、为虎作伥的坏毛病,看我南珠今日非好好教训你不成!”

    南珠自然与尹素问是同气连枝的,再加上自初来尹府之时尹老夫人待她颇好,所以只要提起那个尹二夫人她同样是气不打一处来。此刻,这金王八不单屡次对尹素问出言不逊更是直接搬出这二夫人来想要逼她们妥协,火爆脾气的南珠自然是要冲上去与他理论一番的,但还未出手反而先被尹素问制止了。

    “我还纳闷你是有什么样的后台撑腰才敢在这尹府内目无尊卑、随意撒泼,原来也不过如此。不过是有个二夫人撑腰就敢如此放肆,可惜了,今天你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相比南珠的愤怒,尹素问反而平静不少。金王八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而那尹二夫人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想来平日里什么坏事没少干,一切果然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首先你方才所言实在有误,你所说的那女人只不过是一个偏房妾室,算不上什么”夫人”,在这上原府中真正的“夫人”永远都只有我已仙逝的娘亲一人;再者,即便你凭着这靠山已在我府中横行霸道多年,但并不意味着永远都没有人管,往后,这尹家的事情只有尹家人说了才算,轮不得外人造次。今日本小姐不罚你已是恩典,你最好还是识相点速速离去,别再徒惹是非,否则便只能后果自担了!”

    金王八只听闻过这府中的大小姐常年深居简出是个好欺负的主,却从未听说她竟如此厉害霸道,现下的他即便自恃牙尖嘴利却也被一顿教训之后无力反驳。

    “你你你!”

    金王八急的满头冒汗,一咬牙跺脚干脆豁了出去。

    “老子我今天还就是不走了!”

    顺势往地上一躺干脆撒泼耍起横来,丑态百出的模样把南珠吓一跳,在尹素问看来倒像是见到了戏班子里插科打诨的丑角,惹得人想笑。

    “切莫在此耍无赖了,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回去收拾东西,若到时仍未离开,那么就只能想办法‘请’你离开了。”

    尹素问的“请”字说得极重,说话间右手更是直接按在了腰侧的黄金刀刀鞘上。倒并不是真的想要将他怎么样,只是对付这样的小人她心中多了一分戏弄的心情,见他果然吓得瞬间变了脸色,这才招呼南珠和小和尚一起离开。

    金王八心中暗道不好,深知自己此次是真的触了霉头逃不过去了,恨意骤起自恶从胆边生,大喝一声“小贱人,去死吧”,随手捡起身旁一块边缘锋利的大石块就朝着尹素问将要离去的背影猛地扑了过去。

    尹素问是习过武的,听觉本要比一般人敏锐一些,但奈何完全没想到那猥琐小人敢有此疯狂之举更因为两人之间距离太近,在感觉到一股劲风从身后袭来之际只能来得及两手带着南珠和小和尚侧身躲避却是来不及有任何回击,若那金王八要下了狠劲地连续攻击,他们几个中定会有人受伤。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南珠和小和尚齐声大叫起来,尹素问心下正焦虑之时却只听得背后一阵惨叫声,危机之感骤减。转身望去,只见方才还一脸狠劲的金王八正一手抱着膝盖嚎叫着在地上打滚,那痛苦异常的神色显然是受了极严重的伤。

    “哼!让你作死!尽然还想偷袭大小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乖乖在这做你四脚朝天的臭王八吧!”

    南珠自然愤愤地行至他身边要补上几脚,末了又问尹素问要不要好好处置一番。

    尹素问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只摇摇头让南珠别再理会他,眼光则在园子里四处扫视一番,相比和金王八计较此事,她更感兴趣的是他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躺在地上嚎叫不已的金王八已经痛得满头大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想来再难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尹素问见他膝盖窝里有血迹渗出,外表看不出什么明显伤口,细察之下才发下是被叶片状的锋利暗器直接插进了骨肉之中。就金王八痛苦的程度而言,那动手之人一定是下了重手,皮肉还在,内里的筋骨却已经完全断裂,他这后半辈子怕是也只能拖着一条废腿了。

    尹素问心中暗惊、后背发凉,自己能看得出下手之人所用的暗器形制和力度却偏偏看不出对方出手的方位,潜伏在身边的这个人武功明显高于自己,若不是这一次被金王八引得动了手,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注意到他了。

    她蹙眉深思,一直想着此人到底是敌是友,尾随自己多久,究竟有何目的?一旁的南珠和小和尚却是全然没看出这其中端倪,只以为是尹素问及时发现制止了金王八所为。

    尤其是那小和尚,先是被一番欺辱而后又险些遭袭,一顿惊吓之后再看向尹素问更是满满的敬佩。

    “多谢女施主!多谢女施主!施主不仅菩萨心肠,更文武双全,若不是得您庇护,小僧今日一定是要吃了大亏的!”

第三十三章 纤云弄巧(4)

    readx;小和尚一个劲地道谢,正抬头之际恰巧见着尹素问蹙眉失神,虽是一身男子装束却丝毫不掩美貌之色,反而别有一番脱俗的感觉。他心中暗想,这位女施主美貌又善良,与寺中的师兄弟们所说的红颜祸水倒是完全不同,一不留神便脱口而出道。

    “女施主真是好看!”

    话音才落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头顶一沉,便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哈,果然不是什么好和尚。女施主也是你能随便偷看的吗!看你是讨打!”

    南珠还欲伸手再打,却被一旁哭笑不得的尹素问拦了下来。

    “珠儿莫要调皮,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别咋咋呼呼吓到他才好。”

    “就是就是,还是这位女菩萨说的对,女孩子家家干嘛总是凶巴巴的。”

    小和尚冲着南珠做个鬼脸,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冲尹素问笑笑。

    “阿弥陀佛!女菩萨莫怪,小和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第一次跟着师叔祖下山来,见着施主面善难免亲切,要是有什么言语得罪的地方还望恕罪恕罪!”

    见他道过歉又马上闭着眼睛絮絮地念上了经,细听来倒像是清心咒一类的,尹素问倒也不生气,还拍拍他肩膀以示宽慰。

    “好了,没那么严重,不碍事的。小师父怎么称呼,方才听你说是与师叔祖一同入城的,怎么现下只剩了你一人在此受这歹人欺负?”

    “小僧自云居寺而来,法号了圆。今日陪着师叔祖入城授业讲经,本来是负责运送食物饮水的,因着山路难行所带有限而听经的信众又远远超出了预期人数,这才一时补给不及前来化缘的。师叔祖他老人家此刻还在天水广场,讲经都两个时辰了连口水都没得喝,都是小僧的罪过啊。”

    “云居寺?你说你是从云居寺而来的?”

    “是啊,出家人不打诳语的,了圆怎会欺瞒女菩萨。”

    “云居寺说来也与我有缘,小师父不必如此客气,以后只管称呼我名字就好,无需一口一个女菩萨。”

    听闻他是自云居寺而来,尹素问更觉亲切,自觉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随即便不顾南珠的一脸不情愿,调了她带着小和尚去府中取粮食和清水,临走又在南珠手中悄悄塞了一些银子,以免厨房的下人都跟着金王八一样是个难缠的势利眼。

    终于将打打闹闹不甚对付的两人送走,尹素问才又折回屋中取了新沏的茶水和糕点先行去往广场。按照小和尚的说法,那位德高望重的师叔祖此刻应该正是疲累之际,要等到他们的人将所有饮食一点点运到广场已不知几时了。

    茶是尹素问亲手泡制的,一分梨花白加一分桃花红再加三分君竹芽,取名‘初空’。梨花、桃花必须是三月初生毫无杂色的花瓣,以去年同期的君竹入味,最后以新年第一场春雪化作的无根之水冲泡,留第三遍茶汤始能饮用。

    她先行前往补给,顺带有些私心。前来讲经的这位师叔祖身为寺中大德定是与心澈相熟的,上次匆匆一别竟忘了问他伤势如何,或许可以从这位师叔祖口中探知一二。

    离国百年基业,自古有遵礼尚佛的传统,供奉佛门沙弥更一度成为朝中民间多年习俗。只是在先祖朝元年间,因一段不可闻的宫中秘事而意外牵连,一道圣旨之下才使得香火渐熄。好在佛缘未断民心所向,历经两代辗转,当朝太后重新将佛教定为国教,近两年来的佛门终于渐渐气象重现。

    通往广场的路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向着讲经坛的位置涌去,陆续还有从城外而来的人加入。他们有的着了礼服独自前行,有的两三结伴,还有的携老扶幼举家而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相同的虔诚向往的模样。

    渐渐有佛鼓磬钟的声音传来,越靠近广场的地方嘈杂声反而越小而佛香味则更重,周边的街道也陆续有了或盘坐或叩拜的信众。

    尹素问踮着脚尖朝最中心的讲经坛望了许久,想要看看那位师叔祖到底身在何处,奈何前方人头攒动几乎完全遮住了视线。无奈之下,先是仔细检查一遍食盒确信没有被人潮挤坏,才又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挪揄着向中心的位置挤了进去。

    彼时年少的她不懂信仰亦不亲佛法,尽管自己的母亲一度是位信佛的居士,然而佛堂经书之类对她却并无任何吸引力。此后,母亲仙逝她又与父亲决裂直至遇见了张少卿,一次次亲身感受着所谓缘分的得而复失,她便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佛陀神明能拯救谁。

    后来,心澈出现了,在她一无所有之时。她开始愿意试着一点点接受、改变,于是越接近玄法妙音就越觉得亲切温暖,似乎是想从那旧的躯壳里挣扎着再生长出一个全新的自己来。

    日子久了,尹素问越发觉得自己一介红尘中人,所能做的并不多,只能找了这样的机会一点点努力着为佛门中人做些什么,就当是为己报恩或是为母积福吧。

    一阵拥挤,终于是走到了围观人群的最里层,这里以内的范围已是广场中心,放眼望去均是俗家弟子在打坐听戒诵经,视线开阔了不少。

    虽是一场寻常的慈悲道场,隆重程度仍可见朝廷用心。整个广场内外全部装饰一新,重坛起五层,焚圣香,置钟鼓,更立有双侧一十八面青铜罗汉佛像。除此之外,周遭更有众多善男信女带来的供奉,一时旌旗香帷不断,庄严肃穆之外倒也添了几分人间亲切。

    尹素问饶有兴致地将广场周遭的情形观察了一番,心中默默祷告一声‘阿弥陀佛’,彼时恰逢钟鼓第六响,第二段落的讲经正式开始。四周的信众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了讲经坛中央一个人声音。那声音像是陌生又熟悉,顺着众人目光望去的尹素问竟瞬间如怔住了一般。那讲经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未见的心澈。

第三十四章 终会相见(1)

    readx;莲花高台之上的心澈与以往颇不同,不再是只着寻常皂白常服的朴素模样。今日的他一袭赤色袈裟,头戴百佛纹饰、四方绦带毗卢帽,单手持八宝玲珑禅杖,先向台下的善众行礼致意,而后才又重新端坐开始讲经,台下亦有整齐划一的佛号声相回应。

    上原府作为离国国都,本就保留了大量的法事道场、礼佛建筑,天水广场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场地之一。依照旧历,每逢九年,全国所有寺院将联名推荐高僧大德十人进京,由皇室最高权威者亲自挑选出其中最得意优秀之人于天水广场开坛讲经、弘扬佛法、以显皇恩。只是,这样的挑选被传闻异常严苛,若无足够优秀者往往宁愿空缺。因此,虽说九年一选,但真正能登上那莲花宝台讲经授法的僧人却屈指可数。

    人们口口相传,自离国上一任传奇国师沉光法师于上原府讲经之后,此地已经沉寂了太多个九年。而尹素问只觉得,这长久的寂寞或许只是为了等到那个名叫心澈的僧人前来。

    传闻沉光法师讲经,只一杯一盏的言语时间便会有天机之语令万千信众涕泪横流、顶礼膜拜,弹指一花一叶间更是有万般世外潇洒的风度,他本不是佛,却和佛的故事一起被流传着。可惜,这些故事现在只存在于上原府的民间传说异闻录里,尹素问未曾得见。今日再遇心澈,虽只是远远的一眼,她便笃定,即便比之当年的沉光,心澈也定是不逊分毫的。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依然是一样的清澈空灵,因着广场四周回音壁的缘故,又多了几分沉郁顿挫和苍茫飘渺之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远远听他似在讲着《心经》,讲与众人如何慈悲度苦厄,尹素问听得不甚清晰,只定定地看着,像是陷入了一场虚虚实实的美梦中。她曾见识过风流倜傥如张少卿的美男子却不曾见过心澈这样的人,总觉得他无比美好却又不只是风姿特秀、天质自然这样单纯的词语可以形容的。仿佛他只远远地站在那里就如一尊佛,周身散发着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让人不自觉地敬畏、依赖。

    依赖?她内心猛地一惊而后又嗤笑起自己来。想来,现在的自己是为了那一次次的妥协和原谅早已丢掉了原本的坚强,竟就要向着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僧人谈什么依赖了。更何况,他这样好的人是只能被信奉和仰望的。

    似乎察觉到尹素问的目光,高台之上的心澈有片刻停顿,微微转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有些猝不及防,尚未来得及收回思绪和目光的尹素问面上一红,好像被那目光瞬间看穿了一般,只得赶快低头,学着那些善女子的模样跟着祝祷起来。

    正午第九声木鼓声在不远处响起,随行讲经的数十位僧人同时开始诵经,广场之上的信众们纷纷自发焚香祝祷唱和起来。

    沉郁轰然的鼓声伴着清脆纷扬的木鱼声如阵阵海浪逐波回荡,袅袅檀香雾气之中,心澈的脸庞若隐若现,如坠梦幻。

    隔着万千人海,尹素问总觉得那目光是一定看得见自己的。

    “小姐!小姐!”

    "尹施主!尹施主!"

    尹素问还自顾自地小声祝祷,小和尚和南珠已经从远处一路奔来,远远见着她便挥手召唤。

    "小珠子施主说,这里人多混乱,尹施主又不辨方向恐怕要迷路,一路催着我所以这便速速地赶了过来,还好没走丢!阿弥陀佛!"

    小和尚提了重重的食盒水箱,一路喘着粗气,小跑着停在了尹素问身边。随手拭了一把额上的薄汗,只一个劲儿地冲着她傻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

    他心中乐得,想着要感谢佛祖保佑,让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又漂亮又善良的女菩萨。还没美够,又被南珠一阵急吼吼的责备声打断。

    "什么小珠子、小猪猪的,真是太难听了!难道你是个小圆子,别人就一定要是小珠子吗?以后要叫南珠姐姐,听到没有?"

    “呃,‘姐姐’?施主还是莫要为难小僧了吧。”

    见着小和尚一脸尴尬,尹素问只得好心出来打个圆场,

    “好了珠儿,莫要再为难小师父。只是个称呼,没什么好在意的。”

    “对对对,这位南珠施主小小年纪便如此凶悍,也不怕名声传扬出去往后难寻夫家。最好还是多多向这位小姐学习,言谈举止像个善女子才好,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善哉你个鬼!”

    本来还端着姿态的小和尚冷不防被南珠一个爆栗直击脑门,痛叫一声之后特意装出的严肃模样瞬间破功,心里暗叹自己今日回去一定要多颂几遍祈福咒,保佑他以后再不要遇见这个母老虎。

    “臭和尚,躲什么躲什么,敢咒本姑娘嫁不出去,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

    “贫僧出家人从不开荤,那熊心豹子胆还是留给施主自己享用吧!”

    “你你你!有胆别跑啊!”

    小和尚与南珠一个跑一个追,绕圈圈如猫捉老鼠的游戏反把尹素问逗得开心。除了南珠,她自小没有伙伴朋友,南珠虽活泼,在她面前却往往是懂事听话的那一个,如今见着二人如此开心地打闹她反而更觉得亲切。

    “阿弥陀佛,尹施主怎么来了?”

    光顾着看两个小不点打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讲经会已告一段落,待听见熟悉的声音她才惊觉回头。

    此时的心澈锦袍高冠气势非凡,面上依旧是浅浅的微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过来,尹素问一时也想不到要怎么答复只冲着他傻笑,开心的眼睛像一双月牙。明明前一刻的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满身佛光的威严人物,此刻却又无比亲切。尹素问莫明地开心,她见着的心澈是如此美好。

第三十五章 终会相见(2)

    readx;“施主的伤可好些了?”

    “师父的伤可好些了?”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询问对方的伤情,默契的程度让旁人一怔。小和尚嘴中还塞着桂花糕,眼神很是疑惑。

    “唉?原来师叔祖您和尹施主是旧相识啊?怎么还受伤了呢,这么大的事寺里怎么都不知道,应该要早点请个大夫才是。”

    “不碍事,前几日返寺途中不小心摔伤而已。此事切记不可与方丈师兄言明,莫要让他挂心。”

    心澈向来低调,因救尹素问才受伤的事更是不愿意让旁人知晓。而面色愧疚的尹素问则望向一旁的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南珠适时挡在两人面前,还顺势拧一下小和尚的胳膊当是报仇。

    “你个小圆子哪来那么多话,师叔祖他老人家的事是你这个小辈能多嘴的吗?去去去,还不赶紧吃你的桂花糕去。”

    说罢又拽着小和尚去迎接后续领取食物的沙弥们,各自与善众分发食物去,只留了心澈和尹素问在说话。

    “当日偶遇师父正是家母的忌日,素问心绪烦乱,恍惚间也不知道关切师父的伤势如何了。之后再想来便是满心的愧疚,所以今日听闻有云居寺的僧人前来讲经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寻寻看。”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贫僧的伤并不严重,当日帮忙的猎户治伤很有效果,回寺之后稍加调养也就好了,否则当日也不能到府上为老夫人行祝祷法事的。”

    尹素问点点头,看着他现下面色红润也不像是有什么遗症未愈,随即又见他询问的眼神,下意识地摸摸侧脸,心中暗自思忖着。上次相见,心澈定是注意到了她脸上的那条鞭痕才会以为她是又受了什么伤。好在那鞭痕并不深,在各种药力之下已经淡化只剩了一点浅红色的印记。

    “师父无碍,素问便也放心了。我的伤势也都已经大好,不劳师父忧心。今日出门之时偶遇了圆小师父,听他说正是云居寺在此举行道场法会便跟着来了。此前听说是寺中的师叔祖担纲讲经,只以为是哪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却没有想到竟是心澈师父。”

    在天水广场讲经的师叔祖竟然是心澈,让尹素问既高兴又意外,此刻见着本人,倒也不见外,随口拿了师叔祖的名号来笑他。

    “听小师父说法会上还缺些饮食,素问便擅作主张拿了一些过来,也不知道师叔祖平日里爱吃什么,只拣了些清淡的小食,师父不妨尝尝看。”

    她边絮絮地说着边自食盒之中取出茶点在一旁的供桌上摆好,又细心地倒了一杯茶递到心澈手中。

    “素问自己泡的茶,师父将就喝吧。”

    “贫僧身世特殊,承蒙方丈师兄不弃,在寺中位份会高一些。了圆是山脚人家送来修行的孩子,入寺较晚辈分也低,所以称呼我为师叔祖。”

    心澈接了茶,又向着尹素问解释一番。明知道她是存了调皮的心思有意取笑自己却也不甚在意,只是那微微涨红的脸和略有些害羞的神色倒是尹素问从没见过的,只让她觉得此时的心澈比方才高台之上的圣僧要来的更可爱些。

    了圆前去化缘心澈是知道的,不过却未料到是去了尹家,还有赖换了男装的尹素问亲自前来帮忙。他心中感激,行了礼道过谢后便不再谦让,抿一口茶又拣了一小块糕点细细品尝起来。

    “此茶甚妙,贫僧倒未曾尝过,敢问施主可有茶名?”

    “自制粗茶承蒙师父不嫌弃罢了。此茶名曰‘初空’,乃是素问闲时琢磨来打发时间的,不敢妄自托妙。”

    虽是谦虚,见心澈喜欢自己的饮食,尹素问还是发自内心地开心。

    “尹施主不必谦虚,初空虽是自创却贵在独特。这茶中取了梨花一分清新、桃花一分甘甜并不稀奇,难得的是还能入三分君竹。君竹生于荆棘岩砾之地,从来取老不取嫩,质柴而味苦,世人多以作药用。施主将其放于此茶中恰好中和了花瓣的香味更与最后一道雪水的清甜相搭配,由甜入苦最后回甘,当然担得起一个妙字。”

    只是几口清茶,心澈竟喝出了其中的妙处,尹素问不禁眼光烁烁。她于玩心之时出了这一道茶谱,也曾巴巴地送至张少卿面前,却被他婉拒说这是小女儿家的茶味,太过花哨甜腻,而眼前的心澈竟品出了其中的甘苦相间。她不由得开心,像是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连带着斟茶的动作也殷勤了不少。

    “这子母糕也是素问一次偶然尝得的,后来再找不到卖糕的人自己便仿着来做。虽比不上原本的美味却也还拿得出手,师父不妨多尝两块。”

    心澈不喜甜食,于寺中饮食也向来朴素,糕点一类的东西通常浅尝辄止,奈何看着尹素问前后殷勤开心的样子又不愿让她失望,所以也就多吃了几块。

    虽只是第三次见面,两人却并不缺话题。尹素问猜测心澈平日里也定是个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高僧模样,便拣一些看来听来的趣事与他解闷。心澈曾云游各地,见尹素问对上原府之外的世界很有兴趣,不自觉地话也多了些,絮絮与她介绍着自己曾云游西域的一些奇特故事。此时的两人聊起来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故旧,也未觉得时间流逝。

    除此之外,心澈还特意又说了一些那山洞中的白兔被寺里收养之后的生活细节,得知曾经的“小白白”如今跟着心澈过得甚好,尹素问也很是满意开心,更许了心愿会抽空去寺中探望。

    讲经会虽已结束,广场上仍有不少信众留着在接受寺僧布施。正值正午烈日之时,尹素问随着心澈在众人之中穿行送水倒也不觉得累。

    不过,这一片其乐融融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的功夫,随着数支利箭径直射进了广场中央的檀木佛牌之上,人群中瞬时爆发出一阵惊叫骚乱,不明真相的众人只以为是发了兵祸,纷纷抱头逃窜。

第三十六章 风波又起(1)

    readx;心澈第一时间将尹素问和寺僧们护在身后,警惕地环顾四周几圈却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只见着一队军士自不远处整装而来。

    “所有人都不许动!迅速排好队从出口处有序离开,不得擅自离场,违令者斩!”

    一队军士很快行至众人面前,为首一位兵长模样的人先是冲着混乱的人群重复喊话要求,身后的十几名军士则各行其事分散开来。分开的军士们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有的守住广场的主要进出口,有的开始在人群中穿梭寻找,所有人手上的兵器都出了鞘,神色紧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上原府的治安一向很好,虽不是夜不闭户却也从未有白日里街上行军的举动。周围的百姓大多到受了惊吓,个别人并不理会兵长的要求,只一个劲想往广场外跑去,没走几步又马上被军士拦下盘查,推搡间更有直接拔了刀发怒的。

    几个小和尚见不得蛮横的军士持械伤人,冲出去想要帮忙却也只是徒劳,其中的了圆更是被兵长当作闹事的靶子单独揪了出来。眼看那兵长的刀鞘就要砸了过来,了圆气愤惊吓之余却也只能闭眼承受。

    好在心澈在旁,一粒佛珠祭出,凌空直接击中了对方的手腕。钢刀落地并没有砸中小和尚,却是惹怒了同行的另一名士兵,怒气冲冲的二人直奔着心澈而来。

    “哪里来的臭和尚,敢阻拦本军爷捉拿反贼?”

    “阿弥陀佛,云居寺心澈,奉了皇上旨意于此处开坛讲经。”

    “哼,奉了皇上旨意?少在这信口开河了,老子可不是被吓大的。方才见你还有点功夫,我可没听说过有和尚会武功的,看你不像是个会讲经的和尚倒像是那反贼的同党!来人,抓起来!”

    “贫僧与一众弟子今日奉了皇命下山讲经,无论官衙内或寺庙中皆有名册可查,这位兵长若不相信大可前去查看,贫僧自当配合。不过,若诸位是刻意存了寻衅滋事的心前来扰乱讲经大会,那么贫僧也只能得罪了。”

    心澈本不打算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却不想对方并不想善罢甘休,打着反贼的名号就要动手,无奈之下只得准备出手相抗。

    尹素问一直被心澈护在身后没有言语,此刻将前来挑事的军士一番观察,反倒看出些门道来,随即眼神示意阻止了心澈的进一步举动,不慌不忙地走近了军士身旁。

    “奉劝这位兵长还是莫要在这里惹事吧。今日广场数百人前来听心澈大师讲经,反贼大家都没见着,只见着了各位在这里耀武耀威地大呼小叫,各位军爷别最后落得个滋事扰民的罪名才好。”

    “你又是何方小子,敢来这强出头?”

    “尹家大小姐尹素问。现下,本小姐不与你说话,你且叫张少卿自己前来。”

    一行军士乍看之下并没有认出男装打扮的尹素问,反倒是尹素问从服装上先认出了对方像是张家的军士,故而直接抬出了张少卿的名号来。

    闻言的几名军士一时都傻了眼,他们一面不能确信眼前这个易装而行的女人是否真的是尹家大小姐,另一方面又担心若她所言属实,自己今日是冒犯了未来的少主夫人,以张少卿的脾气他们怕是真要倒大霉了,故而一时胶着,怒也不是撤也不是。

    听闻这些凶神恶煞的兵士乃是张少卿的手下,又见着尹素问几句话之间就化解了一场危机,心澈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可还未等他来得及回身安抚众人,一股凌冽的杀气就朝着他们直逼而来。

    “小心!”

    一个蒙了面的魁梧男子忽然一下自左后方的人群中窜出,几步腾空,手中紧攥着形状怪异的短剑就朝着尹素问的后背刺了过来。尹素问还在与兵长理论之时,心澈已在她身后看得清楚,出声提醒的同时更眼疾手快一粒佛珠祭出先将刀锋打偏随即直接飞身几步上前就要揪住来人。

    不过,他的手还未触及对方身体却又见那行刺之人似乎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拖着向后急速退去,紧接着更是猛地一下直接被抛出了人群之外,两下猛烈的撞击和惨叫声之后便再无生还气息。

    由此人忽然现身行刺到心澈出手再到刺客莫名殒命,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一个呼吸间,周遭人群顿时乱作一团,任凭那些军士如何都不肯再听指挥。心澈拍拍尹素问的肩头以示安慰,又走到那刺客身边查看起来。

    细查之下才发现,此人的肩头方才是被两枚银色的鹰钩吊爪暗器狠狠勾住拽出场外的。那两枚吊爪鹰勾形制虽不大却锋利异常,加之来势凶猛瞬间变将刺客的一双琵琶骨刺穿。那筋骨尽断皮肉外翻的残忍模样让心澈不禁心生凉意,究竟是什么人才能一击之下就下得如此狠手。

    一阵激越的马蹄和鞭啸声靠近,三匹高大的战马在冲入广场之前及时止住了脚步。混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三个男人先后下马走进了人群中。为首的男子银袍锦带,后方两人则分别黑衣劲旅紧紧跟随。

    “拜见少主!”

    场内所有的军士第一时间统一下跪向来人请安,连带着周围不知所以的一些百姓也纷纷跟着战战兢兢地下跪,唯独心澈一干人无动于衷。

    那银袍男子并未理会下跪的旁人,只越过他们信步朝心澈和尹素问的方向走来,路过倒地的刺客之时看似不经意地一发力便将卡在他肩头的鹰勾吊爪收回了袖中。

    他同样没有理会挡在尹素问身前的心澈,只径直看向了他身后的尹素问。

    “怎么这样调皮,随便换了男装就偷跑出来,看刚才多危险!”

    “少卿,我没事。”

    尹素问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方才和那兵长声称要张少卿前来问话不过是虚张声势,知他一向公务繁忙并未想到今日会在广场之上相见。此外,方才张少卿那柔声责备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听起来也实在是叫人不好意思。

第三十七章 风波又起(2)

    readx;见来人正是尹素问口中的张少卿,心澈反而安下心来。虽然他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好,先是彼时见过了东皇山之上险些殒命的尹素问,再是此时又看见了他是如何出手狠毒地将人一招毙命,心澈并不觉得自己与他会有什么共同语言。不过有他在,尹素问和这里的百姓起码是安全的,而具体到俗世之中每一件事的是非对错,他并不想参与。

    “今日法会已了,此处又有张大人坐镇,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异动。时日不早,贫僧这就携众弟子先行回山了,尹施主多加保重。”

    他向着尹素问道别,又朝张少卿微微点头示意,唤了众弟子就要动身返寺。

    “唉,大师请留步。天色尚早,何必急于回山呢?”

    张少卿先于心澈一步拦在了他面前,嘴上说着“请留步”却没有任何客套行礼的动作,只是双手背身一脸玩味的表情。

    “阿弥陀佛,张施主还有何事?”

    “大师不必紧张,虽然我这军士们说话是粗野了些,不过在下还是懂得礼数的。留下大师主要是想感谢一下方才于刀下救了内人性命,另外还要向几位师父说声抱歉,手下人不懂规矩让各位见笑了。”

    “张施主大可不必如此客气。我佛有好生之德,方才情势凶险,换了任何一个佛家弟子都会出手相救。至于冒犯一事更无需致歉,佛门中人抱守清净戒贪嗔痴念,自是不会计较。”

    “话虽如此,但大师乃是圣上特意请来为万民祈福布道的高人,怎么能平白受了此番折辱。”

    张少卿未问及心澈名号却对今日之事了解得很清楚,他的态度看来诚恳恭敬,反倒叫人不好回绝。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下跪认错?!”

    方才的兵长本以为经那刺客一闹,自己应该是可以逃过一劫了,却不想原来所作所为早已被张少卿远远看见。自家少主的雷霆手段他们都是知道的,此刻被这么一喊,早已吓愣了的人扑通一声就重重跪在了心澈面前。

    “求大师原谅,求小姐原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二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兵长边磕头认错边自扇耳光当作惩罚,狼狈的模样看得周遭人心中一阵唏嘘,心澈和尹素问的心中更不是滋味。行军之人多态度蛮横一些,本不是什么大事现下被张少卿这么一闹,反而不好收场。

    “好了少卿,莫要再为难他了。”

    方才只觉得张少卿自下马以来说话便颇不顺气,听他当众将自己称作内人亦觉得不太妥当,不过自己也算是允了他婚约的人便也没再计较。可现下,他却偏偏要小题大做为难一个不相干的人,尹素问只得急忙劝阻。

    但是张少卿显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不仅乐见跪着的兵长自扇,更一瞬间从身后黑衣人手中抽出佩剑直接将他的右手斩断,电光火石的速度,毫无征兆又毫不留情。

    “我说过,犯了错就要受罚。”

    接过身后黑衣人递来的巾帕,张少卿将执剑的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擦拭一番,仿佛是觉得那飞溅出来的血渍太脏,脸上神色依旧平淡。

    兵长在瞬间失了一只手,此刻才觉得疼,早已惊惧交加地倒地抽搐不已。而包括尹素问在内的围观者却纷纷噤若寒蝉,也像是被吓到了一样。

    “张施主,你真是太过分了!”

    目睹一切的心澈已有不悦的神色,在他看来,若说方才斩杀刺客还是事出有因的话,此刻的剁手之举则完全是暴政虐施了。然而,张少卿并不在意,仍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此举乃是因为此人方才推搡之际右手一直攥着内人的手腕不放,我虽在远处却看得清楚。如此的大不敬断然是不能留他双手的,更何况在下并没有要他性命。此事乃张某人家事,与旁人无关,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张少卿一句“与旁人无关”直接堵上了心澈未说出口的话,转而又若无其事地朝着尹素问说话。

    “素素,这里不安全,我这就派人先送你回去。讲经会的事你不用再担心,皇上已经下了口谕,从此以后云居寺将是重寺,那里的一切所需用度我自会负责。所以,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再随意跑出府来了,明白吗?”

    他的脸色是温和的,但尹素问心里却并不平静。他的口气并不是劝说而明显是命令,而他方才一连串的所作所为又总让自己莫名心寒。张少卿在仕途官场的公事之上向来出手干脆、当机立断,尹素问却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生活之中的他竟也有如此冷血的一面。

    她心中不满,正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突兀的炸裂声之后眼前瞬间被一团黑色烟雾包裹,而颈间则同时感觉一阵冰凉,身体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拖拽着向后急速倒退了数十步之远。

    “全部向后退!后退!”

    这诡异的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黑雾散尽,众人才看清尹素问已不在众兵士保护的范围之内,反而正被一名手持利刃的刺客挟持着。

    刺客穿的是寻常百姓家的衣服但戴了头巾,差不多要将整个脸都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眸子却是绿色的。

    “你的女人,在我手上。走,活。”

    此人说着不甚流利的离国语言,示意张少卿若想留尹素问活口就立即放自己离开。

    虽然遮了样貌但心澈还是第一时间就分辨出了对方应该是来自边疆的异族人。尹素问成为人质,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但此刻的他却没有任何救人的立场,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张少卿身上。

    “大胆狂徒,劝你最好还是束手就擒,不论你是哪国来的刺客乱党,在这上原府之中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张某人从不与敌人谈条件。”

    张少卿与来人叫着狠话,心中有一丝慌乱。倘若此时的人质换作其他任何人,他完全可以毫不顾忌地直接出手将刺客斩杀,可此时危在旦夕的人是尹素问,他未过门的妻子。

第三十八章 舍我护你而活

    readx;他的手心有冰凉的薄汗渗出,攥着剑柄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些。身后的数十名军士反应神速,瞬间呈半包围姿势统一搭弓绶箭,只等张少卿一声令下便可以将敌人刺成马蜂窝。

    “张大人,万万不可!”

    军士搭箭的一瞬间,心澈还是出言阻止。他心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恐慌闪过,仿佛见着张少卿在下一刻就要不顾尹素问死活直接下令射箭了。

    军士们的整装待发显然惹怒了对面的刺客。

    “死,一起!”

    蛇形匕首从尹素问的脖颈处速度极快地划过,吹弹可破的肌肤爆裂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渗出,映着匕首上妖异的毒蛇造型,像是闪着极邪魅的光。

    尹素问疼得痛哼一声却不能有任何动作,那匕首已完全贴在了自己的伤口上,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条残忍嗜血的毒蛇正横亘在她的颈间。

    那刺客见张少卿并没有谈判的意思便先给了尹素问一些颜色看看。他对这等挟持技术显然极为熟练,那一刀并不深,不过是小惩大戒用来逼张少卿妥协的。显然这一招起到了作用,张少卿说话的态度都明显转变了。

    “不要冲动!这位勇士,中原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那同党如今的下场你也是亲眼看见的,今日这位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向你保证,你只会比此人的下场悲惨千倍万倍。所以,不如听我劝告放人投降,只要你肯招供我保证定会留你一命!”

    答应留他一命,张少卿只觉得自己已是做出了极大让步,但那刺客却不为所动,听他要自己束手就擒,反而像失心疯一般大笑起来,笑声极其狰狞恐怖。

    众人尚不解刺客意欲何为,一直动弹不得的尹素问却终于等到了机会。她动作极快地一手制住刀尖一手反握刺客肩头,瞬间将弯刀朝着对方的脖颈处扎去。

    她本是习过武的人,此时一串自保反攻的动作又是拼尽了全力,想着总应该是有大半胜算的,但是她并未想到这个异族来的刺客不仅身形灵活,力气更是出奇的大。对方不仅成功躲过了反刺而来的刀尖更是直接将她的另一只手掌轻松压制,尹素问的所有攻势瞬间化为乌有。

    她反击不成右手腕更是瞬间脱臼,整个人再次被制得死死的。而她方才的举动却已又一次将刺客激怒。耐心被耗尽的刺客看上去像是彻底放弃了谈判,被夺回来的弯刀带着怒气直接朝尹素问的脖颈处刺来。

    “素素!”

    张少卿痛喝一声,指挥射箭的手势生生停在半空不忍落下。他暗地里安排了弓箭手随时候着,本想趁着刺客稍稍松懈的契机直接冒险将其射杀,没料到尹素问先发制人且未能得手,而此刻的他眼见着那刀尖近在她脖颈处咫尺之遥竟毫无办法。

    此刻,连着尹素问在内都以为自己定是凶多吉少的时刻,众人忽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语言自人群中发出。以内力催化出的声音很是洪亮,颇有振聋发聩之感,连带着刺客手中正要行凶的刀都停顿了下来。

    心澈自人群中缓缓走出,他步履坚定但速度不快,边说着什么奇怪的语言边朝着刺客与尹素问的方向慢慢走去。人们只听得出他是在与那刺客焦急地对话,但是却听不懂所言语的内容,只有张少卿大致猜得出那应当是西域某个国家的语言。

    猜得对方是个外族人,心澈先是以梵语试探让他住手,一句话之下果然有所效果但并没有得到回应。稍一思虑之下,又换了吐火罗语再次与对方交谈,果然,那刺客竟以同样的语言与他对答起来。几句话过后,他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而向着张少卿说到。

    “张大人,此人出身西域密宗,武功高强。眼下他若要舍了命殊死抵抗,即便拼了你眼下的所有兵士怕也只能落个两败俱伤,而尹施主则绝无生还可能。今日他功败垂成,此时所求的无非是安全离开,贫僧已与他达成妥协条件,你放他生路,他放尹施主离开。作为条件,我会与尹施主交换人质。”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张少卿脸上,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他并没有与心澈说话,只向身后的军士手势示意暂且后退。

    心澈神色平静地朝着他点点头,又回身深深看一眼身后的众人,以眼神示意了圆不要说话,最后才转向刺客说到。

    “放她走,我来。”

    刺客的面容隐藏在头巾之中看不出表情,碧色的眼睛却满是戏谑的神色,见心澈郑重卸下了头冠、外袍和佛珠后果然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走来这才又满意地点点头。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心澈一步步走向尹素问的声音。身后的一些小沙弥开始自发诵经,衣袂迎风而起的声音伴着隐隐的经文声在心澈身后缓缓扩散开来。

    尹素问自重新被钳制住之时便被刺客强硬地捂住了嘴,此刻有口难言心中更是焦虑异常。

    “心澈,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她一遍遍挣扎着、竭尽全力地哭喊着,希望心澈一定不要犯傻跟自己替换什么人质。方才混乱之时她并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差点飞出的众多利箭,只满心以为张少卿和他的军队都在这里,纵使这个刺客武力再强他也总会有办法将自己救出去的,可若是人质换成了心澈,她并无把握张少卿是否真的会拼尽了全力去救人。张少卿于公事向来杀伐果断,于外人向来冷淡,她是知道的。

    声嘶力竭的哭喊和被捂口缚手的钳制就要让她窒息了,那刺客的手上好像还使了什么迷药,尹素问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连带着眼皮沉重,眼神也开始不甚清晰了。恍恍惚惚中,她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力猛地向外推去,有熟悉的水檀香味和人影与自己擦身而过,她想伸手抓住却只能是徒劳。

    忽然起了一阵箭雨,凌厉的箭头夹着风自耳边呼啸而过,越来越混乱的脚步和叫嚷声开始扩散蔓延。尹素问只觉得脑袋很沉、身体很累,眼前一黑地朝着地上栽去,只有心中还尚存一丝清明,似乎还在不停地呼喊着:少卿,不要,一定不要放箭。

第三十九章 因缘莫怨(1)

    readx;那刺客手中确实存了几分西域迷药,虽未刻意对尹素问使用却也足够她睡上三天三夜。

    第四日的清晨,在经过一个漫长无梦的黑夜之后,尹素问终于悠悠转醒。才一睁眼,便看到了在一旁案几上批阅文书的张少卿。

    “太好了!素素,你终于醒了!”

    他几步奔至床边,先是伸手试了下她的额头,又用温水缴了帕子为她擦去虚汗,动作轻柔无微不至。

    “此番这样胡闹,也总算是吃到了教训。素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了,好吗?平白让人受了一场惊吓。”

    张少卿手上擦拭的动作没有停,语气却有一些不悦和埋怨。若不是尹素问夹杂其间,那一场追击战本不会那么麻烦。

    尹素问见面前的男人一副衣不解带的模样,想来这几天应该是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再想想这次险些惹出**烦来,也确实是轻率了。便也一面由得他絮絮地教训着自己,一面点点头表示知错了。

    “军医说只要是醒了就不会有什么大碍。昏迷了三天三夜,怎么唤你都醒不过来,现在一定饿极了吧,我这就叫人为你准备吃食。”

    “少卿。”

    尹素问拽住张少卿的衣袖想要说话,她并不着急吃喝,只着急想知道那一场抓捕到底是如何收场的。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倒地的瞬间,与心澈之间像是已隔了一场刀风箭雨。不过,三日水米未进,才一说话马上就觉得声音嘶哑,喉咙是快要撕裂的疼痛。

    “素素,哪里不舒服吗?我已仔细检查过,脖颈上只是划伤了一点皮肉,上了药很快就能好。好在除了摔倒时膝盖上破了些皮,身体别的地方都无碍,否则定会让那个刺客死无葬身之地!”

    “那刺客?”

    “那刺客是个异族来的乱党,我们追查也有一段时间了,不过还是第一次正面与他交锋。那伙人凶残狡猾惯了,那么多府兵军士竟然还是让他跑了!实在可恨!”

    “跑了?那,心澈,心澈师父呢?他怎么样了?”

    张少卿仅管捶胸顿足地气愤,尹素问却并不在乎那刺客是死是活。此刻的她只一心惦记着那个又一次舍身救自己性命的好心僧人最后到底如何了。

    “心澈?哦,你说那个和尚,他没事。我已经派兵将他们一干人等送回山寺了,你身子还很虚弱,别人的事就不必多想了,我自会安排好的。”

    提及心澈,张少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不过很快就被掩盖,再回头看着尹素问,仍是满脸温柔笑意。

    “他当真没事吗?我明明看到……”

    “素素!”

    尹素问话未说完便被张少卿打断,他稍稍平复下不耐烦的情绪,才又坐在床边执了她的手柔声道。

    “我说了,他没事,他身后的一众小和尚也很好,当日他们确实已经都各自回寺去了。这样的小事莫非我还要说谎不成,还是,素素你只是不愿意再信我了呢?”

    虽说破镜已重圆但那伤疤总还是在的,平日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尽量不去提及,一但情绪激动的时候张少卿却又总免不了要疑心,如今的尹素问是不是已经开始不再相信自己了。

    “我是愿意相信你的。可是少卿,为何要下令放箭?”

    尹素问的眼光灼灼,像是要直接将张少卿看穿了一般。见他面色略尴尬转身去沏茶,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才又起身牵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莫要欺瞒我,当时的我虽已要昏迷但仍是亲眼见着了那铺天盖地的飞箭。少卿,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不顾心澈安全故意下令放箭?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才罢休。”

    她曾担心过心澈与自己交换之后张少卿不一定能倾力相救,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只在两人交换的瞬间张少卿就会直接下令所有军士集体放箭,那明明就是一场不计后果的谋杀。

    尹素问只知道原先的张少卿虽为人冷淡但亦是光明磊落的大人物,原先的她也并不觉得那样的冷漠有什么不好。如今看来,这冷漠与冷血之间似乎相差并不远,而她自以为熟悉的少卿也越发觉得陌生了。

    “素素,这本是一件公事,但你若如此介意便只能与你先说道一二。那异族的刺客前来上原府并非只是小范围作案,作乱的目的也绝非简单为了金银财物,他所代表的很可能是并不安稳的西域中某个别有用心的敌国。他们狡猾、凶残甚至屡次侵入过皇宫大内刺探,我也曾长久地追踪过但仍然所获甚少,此番好不容易将他的真身堵在了广场之上,又怎能眼睁睁放他离去?作为离国宰相之子,作为离国的左骑都尉统领,我必须要抓住一切能将敌人斩杀的机会。素素,你明白吗?”

    “所以,你便可以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一个无辜僧人的性命,牺牲一个舍身救我的僧人性命吗?”

    张少卿只以为他的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应该是可以让尹素问理解的,但面前的女人却依然泪水涟涟、声声责问,他心下烦躁,连带着语气都生硬了不少。

    “素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说了那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是要护上原府周全、救百姓于水火,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随着心情滥杀无辜!”

    “呵,不择手段?滥杀无辜?好,很好,你终于是将心中所有的怨气都说出来了吗?尹素问,今日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你竟就要与我置气如此了吗?”

    “他不是什么陌生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张少卿手中的茶壶被猛地摔碎在墙角,散落了一地尖利的瓷片和煮沸的茶叶。

    十年来,尹素问第一次与他生气,张少卿亦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忿忿不平。彼年间,她总是温顺体贴的那一个,即使有些小性子也还是会听了自己的说辞而很快开心起来。她说,能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她总舍不得与自己置气,可眼下的她竟只为了一个几面之缘的陌生僧人就与自己恶语相向,张少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更是不平。他的尹素问究竟是怎么了。

第四十章 因缘莫怨(2)

    readx;刚端了热粥进屋的南珠被猛地一吓,呆呆立在门框处进退不得,屋内一片狼藉而就要成亲的两人却正面红耳赤地怒目相对。之前的她很少见自家小姐生气,更不用说生气的对象会是张少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还是下意识地护着尹素问。

    “张,张公子,这里有奴婢伺候就好。”

    南珠还算机灵,想来想去终于说了这一句。待张少卿终于拂袖而去,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去照看仍未能起身的尹素问。

    “小姐,这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地平安回来,好端端的两人怎么还闹起脾气来了?”

    见着尹素问原本苍白的面容上是不正常的燥红,南珠便知道她一定是真的动了气,也不敢再多说,只赶快寻了降温的水囊来给她敷着。

    “珠儿,你可知道那云居寺的心澈师父和寺里的僧人们都如何了,少卿他不肯跟我说实话。”

    才稍稍平缓气喘,尹素问就着急着想从南珠口中得知当日的情况。若心澈真的死伤于那场乱箭之中,在场那么多云居寺的僧人怎会善罢甘休,现场一旦真的闹僵起来,张少卿会怎么做,尹素问简直不敢想象。

    “小姐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啊。您大可放心,小圆子和他的师兄弟们都很好,并没有受伤。尤其是他的那位师叔祖,真正算得上是高人呢,不光慈悲为怀地主动救了小姐,武功更是了得。”

    原来,当时的情形早在心澈的预料之中,当尹素问倒地而张少卿下令万箭齐发的同时,心澈并没有犹豫回头或兀自惊讶,反而在第一时间就朝着最近处的一枚青铜巨鼎之后奔去。他本武艺了得再加上心中早有盘算,按着既定的路线直接暗自发力,一个远距离的点地翻身便已飞跃出了危险区域之外。

    对面的刺客则同样不俗,借着心澈缓冲的这一点时间几步之间便越过了广场外围的封锁向外逃去,虽然身中了几箭但看着动作异常灵敏应该还不至身死殒命。而张少卿的队伍随后亦继续追踪而去,不过却还是一番徒劳无功。

    南珠是个老实心细的丫头又算得上是尹素问的心腹,当时异常混乱的场面并没有将她吓到,所以事发的整个过程她都看得清楚,现在她说的话则比任何人更值得相信。从她口中得知原委真相的尹素问这才终于放下心来,还好,心澈并没有受伤。

    “既然寺中的师父都好得很,广场之上也并没有人因为小姐而受伤,那么,小姐是不是就不要这么生气了呀?”

    南珠似乎也隐隐感受到了尹素问真正担心的是谁,所以着重将心澈顺利逃脱的细节讲述了一番,又故作可爱地巴巴望着她,希望她不要再与张少卿置气。

    “好了,不生气。不过,毕竟还未行过大婚仪式,这张府也不是久留之地,你我还是速速回府的好。”

    天色已黑,半空被乌云遮盖着看不到月亮。张府各处灯火通明,唯独张少卿的卧房内漆黑一片,他没有命人掌灯,只留了烛火如豆的半只蜡烛。

    半开的门扉像是有风经过,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动,张少卿知道应该是柳风回来了。

    “禀少主,尹大小姐与侍女二人已经安然回府,路上并无任何异常。尹元这几日不在府中,所以她们二人自南门的小道回府也并未引起多余人等的注意,一切顺利。”

    柳风做事向来踏实,事无巨细且思虑周到,总能时时处处想张少卿之所想,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的十名暗卫最终只留了他一人做贴身影卫的原因。

    “好。之前让你调查的事情可有什么结果?”

    “少主是说东皇崖的事情?”

    “嗯。”

    桌角的半截蜡烛火焰一阵微颤,发出一声烛花爆裂的声响,屋内的光线愈发暗了下来。端坐于黑暗之中的张少卿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柳风却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已是极差,故而回答的态度也愈发恭敬了起来。

    “回少主,东皇崖之事已基本查明,尹小姐当日于崖顶之上昏迷时确实是被云居寺的心澈和尚所救。他们二人曾于半山一处隐秘的山洞中居住过几日,属下亲自去那里探查后发现,那和尚曾为小姐上药疗过伤,也曾做过些寻常吃食。不过,按照洞内其他的生活痕迹来看,两人每日休息都是分隔相距有一定距离的。”

    “心澈?呵,果然是那个和尚,怪不得素素会为了他与我大动干戈至此。”

    “少主是否需要属下将此人直接处理掉?”

    尹素问广场被劫当日柳风其实也是在场的,不过,当时的他身藏暗处随时保护着张少卿的安全,没见着张少卿指示,故而尹素问与心澈人质交换过程他也是看见的但并没有出手相救。眼下,张少卿又特意让他查明了东皇崖之事,想必对那个叫做“心澈”的和尚应该是敌意难消了。

    柳风的世界很简单,没什么对错正义,一切皆以张少卿的利益为先,既然这和尚与未来的少主夫人多有牵扯,且如今又是因为他才惹得张少卿如此不快,那么他就是该死的那一个。

    “哼,不急。素素看他那样重要,不惜拼命护他,若要让他就这样轻易死了岂不是太过可惜。你先莫急动手,我自有安排。”

    “是,属下遵命。”

    “即日起,你也无需再看着素素的举动,婚期将至,想来也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倒是那尹元近来行为颇为诡异,一个行将就木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的老臣还有什么大事需要日日亲力亲为到连府邸都回不得的,你且去暗暗跟着他调查看看,免得他不肯死心有所动作再有什么纰漏。”

    道一声“是”,领了命的柳风起身离开,临走时又悄悄将半扇门扉阖上。

    张少卿一个人于黑暗中沉默着坐了良久才又重新起身点灯沏茶,将剩下的公文拿出来一一批阅。提笔落字,纸上却多了一个意外的名字——“心澈”。

第四十一章 杯酒干戈(1)

    readx;上原府地处中原富庶之地,历经两朝洗礼后现下更有了日渐昌盛的大国气象。平日里的东、西市场一到晚上本是吃喝玩乐、酒肆舞乐极其热闹丰富的,最近朝廷却因着有外族混进刺客的消息而早早就对全城实施了宵禁。

    已是子夜时分,除城门处还燃着巨型火把照明之外各家各户已纷纷闭户而息,只剩了冷清的街道上时不时窜出的几只流浪猫狗。

    暗夜中的一人一马自远处向着城门奔来,急速奔驰的马蹄踏着青石板的路面在空旷的街市之上荡起阵阵清晰的回音。御马之人丝毫不肯放松,只片刻功夫已行至城楼之下。

    “来者何人?城门已关,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尔等速速离去!”

    一人一马被两名持械的兵士阻拦在城门口,而城楼之上的守城将领则在向他厉声警告着。

    那将领边说话边手持了火把向城下张望,距离不远却只能看到骑马的是一个戴了斗篷的男人,并不能看清对方的面孔,顿时心生疑虑带了护卫下楼盘查。

    斗篷半遮下的面容有一瞬间的皱眉不悦,他并不打算强行闯关却也没有回答守城将问话的意思,只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一般。直到守城将领已拔刀行至了身边才终于翻身下马,一手缓缓摘了斗篷。

    “放肆,本府在此,尔等岂敢拔刀!”

    斗篷之下不是别人,正是上原府城主尹元。按理说,上原府全城都是他的地界,虽深夜出城不便但各方面却也是提前安排好的,本该一切顺利,可此刻这守城的军士却根本不是他日前所安排的府兵。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是谨慎,背手而立之时袖中钢鞭已随时待发。

    “叩见城主!小人愚昧,未认出大人真容,请大人降罪!”

    “罢了,都起身吧。”

    “谢大人!”

    “今日守城之人为何不是府兵甲组?你们是哪个处所的?”

    “禀大人,属下乃是外缘乙组巡城守卫,今日酉时接到紧急调令前来支援城门守卫,故与府兵甲组进行了调换。”

    “紧急调令?本府为何不曾知晓?也罢,如今我尚有要事在身,尔等赶快开门放行,否则耽误了朝中大事可不是你们几个能担待得起的!”

    守城的将领说是接到了紧急调令,尹元并不相信。上原府但凡涉及城防的所有文件无一不是从他手中经过的,若真有什么秘密的紧急调令除非是当今皇上亲自操办的。不过,眼下的他正急于出城,眼见对方的言行举止确实是外缘巡城守卫,倒也不担心是什么奸细混了进来,只一心催促对方快些开门放行。

    “这,大人还是莫要为难小的了。今日接班之时,调令之上已经特别写明‘今明两日宵禁之后,除非有圣上亲笔御旨,任何人不得踏出城门半步。’此时已宵禁多时,属下们区区守城侍卫是绝不敢违抗军令随意开门放行的,还望大人体谅!”

    “住口!难道我堂堂上原府尹想要出个城门还得去寻皇上赐御旨不成?简直荒唐!”

    “大人,小的并非有意阻拦,实在是军命难违啊!”

    “来人,将此以下犯上的巡城卫军给我捉拿起来!”

    那调令之上如何写的尹元是没有看到,不过眼下的这个巡城守卫却实在让他棘手,任他如何威逼对方都不肯奉命开门。情急之下的尹元本想先将对方治罪拿下,待从城外返回之后再细细查实今日之事,然而,事情却并非如他所料一般顺利。

    城门上下军士十数人,在听到尹元下令抓人之后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无一人有所回应,反而一个个面色狰狞地看向他。显然,此处的所有人都并非听令于他。

    “尹大人还是听属下一句劝。今时今日切莫只身闯关,不如先行回府,待明日天亮之后有什么事再出城不迟。”

    守城将军虽面色不善但语气还是客气的,他说话的同时,周遭十几人更是同时长枪顿地齐声附和一声。

    “请尹大人回府!”

    “放肆!你们可是要齐齐造反不成?既然如此,那便休怪本府出手无情了!”

    说话瞬间,尹元的钢鞭自袖中飞奔而出,直冲着城门口处站着的两名守卫面门而去。钢鞭已至,劲风过处连着城墙砖石之上都落下深深印痕。眼看着门口两人在劫难逃,一根墨色拐杖忽然间自门内侧伸出一揽,将鞭子阻止在了半空。随即,一个稍显佝偻的身影自城门的暗影处缓缓走出。

    “尹大人,何必要为难几个下人呢?这可不像大人一贯的作风啊!”

    城楼的火把烧得正旺,尹元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挡了自己鞭子还在说风凉话的人正是当朝宰相张和。

    见着张和,尹元马上就联想到了那个让他气急败坏的张少卿,这一老一小两人与尹元皆算是宿敌。眼下见着坏了自己的出城大计的幕后主使乃是张和,他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当是谁敢在上原府如此欺上瞒下,还随意假借军令妄图调动我的人马,原来是张大人。”

    “尹大人客气,正是老朽。”

    “更深露重,张大人有闲情雅致在此夜游尹某人倒是无权干涉,不过张大人可知,这假传军令、借符换兵乃是死罪?!”

    张和出现的一瞬间,尹元就明白了今晚这出闹剧的原委始末,什么秘密调令、不得出城,不过是张家算计自己的一道而已。想到对方的势力竟已经默默延伸至府兵军中而自己却还浑然不觉,尹元的后背就立时冒起一阵冷汗。这张家的宰相府,之前实在是将其小看了。

    尹元的怒气隐于唇齿之间,张和有备而来倒也不露怯,听他拿军令死罪吓唬自己一时不怒反乐,紧接着更是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那苍老干巴的笑声在空荡的深夜里听来,平白又添了几分恐怖和诡异。

    “尹大人的钢鞭果然厉害,连这沉阴木的拐杖都能生生凿出几道凹痕来。不过这钢鞭之外的荆棘倒刺上还染着滴水观音的花毒,若非老夫方才出手相救,恐怕这几位小哥都要即刻命丧于此了吧。尹大人可否知道,军中无故弑兵杀卒也是重罪呢?”

第四十二章 杯酒干戈(2)

    readx;听闻鞭上有毒,两名军士早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想往张和身后躲藏,愣是将他看成了救命的稻草。而被戳穿了的尹元此时才暗自用力不慌不忙地将缠绕在张和拐杖上的钢鞭收了回来。张少卿曾受过此鞭刑罚,张和知道其中蹊跷也并不意外。

    “身为上原府城主,尹某当然不会知法犯法坏了军纪规矩。教训这些小的也不过是惩罚他们与歹人勾结,明目张胆地想要造反犯上罢了。”

    “尹大人所言差矣,这些军士并非造反犯上而确实是奉命行事。”

    “那敢问张大人,这些人私自调换军事重岗,不认城主盲目犯上究竟是奉了谁的命又行了谁的事呢?”

    “当然是奉了皇上的命,行了朝廷的事!尹大人若不相信,先看看这个再说吧。”

    尹、张二人几句话间咄咄相逼互不相让,直到尹元接了张和抛过来的卷轴之后才不再说话。

    那卷轴是张和上书的奏折,其中详述了张少卿当日追捕外族刺客的种种危险艰辛并提及了近段时间来上原府可能由此而引发的诸多险情,最后又言辞恳切地提议近期一定要对城防严防死守,而这守城的重则最好由城主府与宰相府共同承担。张和与尹元于朝**事多年而多年不和,但凡有这样的分权机会,张家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弃。

    那奏折之上虽无国玺玉印却有圣上的亲笔朱批,尹元认得那确实是真真的圣上笔记,所以即便明知道是张和在故意给自己使绊子却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朱笔御批?哼,张大人果然好手段,连皇上的奏折都带来了。”

    “哎呦,尹大人真是说笑了,小老儿我哪有什么手段,不过是为了朝廷的事鞠躬尽瘁罢了。现下这圣上的御批你也是亲眼见到了,所以还是安分守己听命行事的好。”

    张和一脸得意的神色,眯着眼睛很是享受地看着尹元有苦不能言、有怨不能诉的模样,末了又补了一句。

    “哦,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圣上体恤尹大人多年来辛劳有功,近日里公务又繁重。这段时间像是这种守城、巡城的苦差事就由宰相府暂且代劳了,老弟你只管在家中好好休息休息。”

    尹元心中暗呸一声,没有要和他称兄道弟的打算,面上也仍是一副见不惯对方小人得志的模样。

    “张大人也莫要太过炫耀了吧,这朱笔御批你是怎样得来的恐怕还不好说,朝中重臣谁人不知皇上他······”

    “尹大人!话可不能乱说!你我为官多年自然知道朝中之事有能说不能说的区别,圣上的事更不是你我能妄议的,这大不敬的话要是传出去了可莫要再连累了老夫。不过,也不妨告诉你,这奏折有朱批不假并且太后也是审过的,这点你就不用再多做怀疑了。”

    事已至此,尹元深知有张和在此,自己今夜是决计不可能再出城了,而奏折之事又直接把他击了个灰头土脸,无奈之下只得折返回府。

    “张老儿,替我转告你家小子最好早日死了迎亲之心,也莫要再传什么合婚的谣言出去,我尹家绝不会应允这门亲事!”

    尹元翻身上马,临行之际念及尹素问亲事,又回身与张和留下这一句话。对于此事,张和倒是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应,只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没有人会知道,对于张少卿的婚事,他竟也是没有任何办法。

    ······

    回至尹府已是寅时,尹元并没有心情歇息,反而在细细琢磨过今日的冲突之后心中越发不安。那张家先是打定了迎亲的心思,而后又对自己的行动安排了如指掌,现在更是直接将势力范围延伸至了自家的府兵军中,而这一切自己之前竟完全没有在意。

    当年的尹元青年得志,于先皇在位入朝之时就得各派拉拢。彼时张家还未达宰相高位,但势力却也是最强大的,几年之间明里暗里没有少向着尹元表示,可惜尹元却偏偏不肯配合,不仅没有接受对方的邀请,反而在短短几年之内就以着上原府城主的身份自成一派,渐渐有了与张家相抗衡的气势。张家始料未及,拉拢不成反而多了一个劲敌,从此之后尹张两家便彻底交恶。

    多年来,张和与尹元的争斗基本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自从尹素问与张少卿的情事传出之后才第一次给了尹元一个下马威,而后尹家竟如遭了什么离奇诅咒一般节节败退。时至今日,借着张少卿入朝为官,张家在朝中势力日盛,但是对尹家的钳制并没有因为尹素问即将要到来的婚事而有所改变。

    “张老儿,莫要太猖狂!我尹元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绝不会就此拱手相让!”

    一拳猛砸在案桌之上,尹元心中的怒气才得以稍稍缓解。念及出城未果心中又难免焦虑,再无他法只得匆匆写了口信绑在信鸽身上,就着窗口放飞了出去。

    那信鸽本是深夜熟睡之中,被尹元一抓一放还未彻底明白自己的使命,兜兜转转盘旋一阵并未飞远,反而就着花园的一株常青树枝停了下来。不过,矮小的身子还未站稳便直接被一枚叶形暗器击中,直直坠落在了地上。

    不一会,见周围依旧一片安静并无异样,一身夜行衣打扮的柳风才自旁边的另一棵树上飘下。一手仍把玩着叶形的银制暗器,另一手则轻快地捡起绑在信鸽腿部的密信查看,而后又将鸽子尸体一抛快步离开。

    花园之中重归静谧,除了树木枝干轻微的摩擦响动之外再无其他声音。良久之后,重重树影之中才缓缓走出一个背手而立的人影。

    月色忽明忽暗,映照着尹元斑驳的脸色。他眼光深沉地看一眼地上丢弃的鸽子尸体,又久久望着早已离去的黑色人影没有动弹,莫名笑得意味深长,只留下一句不甚清晰的叹息声音。

    “死士暗卫,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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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一见如故(1)

    readx;尹素问身体一向虚弱,好在后来习过几年武也算是有了些锻炼,遇到危急的情况也略能自保。脖颈上的伤用了张府自宫中拿来的贡药,不过一个昼夜竟已完全痊愈,所以那一场闹剧现在看来也算是有惊无险。

    人虽没什么大碍,心结却难释怀。虽然南珠说是亲眼见着心澈自乱箭之中安然脱身的,可每每一想到那箭雨漫天的画面,尹素问仍是心惊胆战。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瞬间恐惧的心情竟像是曾经与人熊对战的夜晚,她是那么害怕,害怕那个好心的僧人就此殒命。

    她想去云居寺看看,一定要亲眼见着了心澈和一众寺僧都是平安的才放心,这个想法并没有得到南珠的支持。

    南珠虽说不出个什么具体的拒绝理由来,心里却总觉得张家少爷与那位高僧师父是不甚对付的。为了避免给尹素问带来更多的麻烦,她觉得还是应该立场坚定,于是一力劝阻自家小姐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尽管如此,一个时辰之后,无奈的南珠终究还是妥协了。当日场面混乱,山寺的僧人纷纷离去之后她并没有再见到那个被叫做小圆子的和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样安全。眼见劝说尹素问无效,索性随了她一起去。

    今日的天气颇好,碧空万里无云,微风徐徐。此时上山本是件不错的事情,可惜晴空无云只剩了硕大的太阳直直地挂在半空。日光直射之下的两人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就没那么潇洒自在了。

    尹素问还好,她曾孤身一人走过这山路,也有练武的底子撑着,虽然有些累但也没有多大影响。身旁的南珠却难受的很,她身材要圆润很多且没有习过武再加上平时很少出门,这样漫长崎岖的山路跋涉对她来说自然是从未有过的挑战。

    南珠小姑娘家家总是嘴碎,一路艰辛难免埋怨,不过碍着主子在这里又不敢高声喧哗,只一路嘀嘀咕咕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山路这样长怎么一眼望不到头呢,难道刚才的一个时辰是白走了吗?”

    “此时不是冬末吗,这日头怎么就这么毒了?可怜我南珠一生忠心耿耿难道就要被晒死、累死在这荒山上不成?”

    “唉?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山路并没有这么难走啊,怎么这会儿竟然变得如此陡峭?哦,上次来寺中寻人是被那些府兵们直接给架上去的,怪不得觉着不费事呢。”

    “不行不行,要再坚持一下,我可是尹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呢,决不能这么无用丢脸。小姐小姐,等等我啊······”

    行至前方的尹素问正回身在等她,眼见着她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整个人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又于心不忍地拿出了汗巾递给她。

    “傻珠儿,自己与自己说话很有趣吗?”

    “啊?有吗?哎呀,我的大小姐您快别拿奴婢打趣了,您在前面走得那样快我又追不上,只好自言自语给自己涨涨士气。这山路珠儿总共也就寻您回府的夜里走过那一回,最后还是被府兵们给架上去的,现在全靠一人之力一步步地爬上去岂不是要折磨死人吗?”

    “早说了,我自己一个人来也是可以的,你偏偏要跟来,这下尝到苦头了吧?”

    “不苦不苦,能时时刻刻都陪着小姐,珠儿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自打这次回府以来,小姐三天两头地遇着些不好的事情,这个时候珠儿怎么能放心让您一个人上山呢。”

    尹素问拿南珠没办法,笑着弹一下她额头,她也只管憨笑着不在意。说话的间隙还不忘抓紧从背囊里拿几个果子塞进嘴里,好不容易歇息一会儿当然要赶紧补充体力。

    “快别吃了,先把这外衫给穿上,衣衫不整的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怎么上个山还一件件把衣裳都要脱了呢?”

    “嘿嘿,遵命!爬山爬的太热了,太热了······”

    两人边说笑着边在一株常青树下坐着歇息了片刻,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枯草丛中有怪异的声响传来,直到那响声越来越明显才终于引起了南珠的注意。

    “小姐你听,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没有啊。”

    “不对不对,你再仔细听听看。”

    两人屏息凝神地听了有一会,果然发现了异样。当两人目光再次锁定在斜前方的荒草丛之后便听到有一阵怪异的声音自草丛中间渐渐传出,由弱到强,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

    那是些经年累积的野草丛子,通常无人理会便长的茂盛,虽然此时还是冬末,但那些衰败了的枝叶却仍是韧劲十足,乱蓬蓬的有一人多高,远远看去也确实是骇人。

    尹素问与南珠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那隐藏着的到底会是什么动物,因为那叫声很是奇特,时缓时急、似猫非猫、似虎又非虎。

    “小,小姐,不会真的是遇上什么山野猛兽了吧?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我还是不瞎说了。”

    南珠是个“假大胆”,平日里见着风风火火,实际上胆子小的很,只听见了怪异的声响便自行想象了无数只可能会出现的食人猛兽,顿时吓得说话都要结巴了。

    尹素问原本也是心下一惊,可仔细观察那草丛半晌却又觉得不像。她是曾经遇到过真正食人猛兽的人,若真的有危险,不应该会只有草动而没有腥风乍起,而那奇怪的叫声听来也不像是什么听说过的动物。更何况,若真是野兽出没,此刻早就扑出来将两人大快朵颐了,哪里还会磨蹭这么些时间。

    思及此处,尹素问倒是安下了心来,不是天灾那便只能是“**”了。一面安慰着身旁的南珠,一面随地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运起内力就朝着草丛正中央扔了过去。

    那石块本来不小,尹素问又特意运了功力,一石击下一声哀嚎乍起,她们并没有砸出什么山野猛兽反倒砸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来。

第四十四章 一见如故(2)

    readx;“是谁?!到底是哪个在此乱扔石头?!”

    一身水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自草丛中抱头窜了出来,边跑着边愤愤地要寻了投石之人报仇。

    一石之下没见着猛兽倒砸出个活生生的公子来,南珠一脸惊讶,尹素问倒是很淡定地表示果然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正大呼小叫男子衣着华贵、宝带云靴,看上去果然像是个热衷恶作剧的纨绔子弟,尹素问懒得与他多说,拉了南珠就要走。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却又被一个瘦弱的身影逼停。

    “唉唉唉,这位小娘子。怎么,砸完了人这就要逃跑吗?”

    说话的正是被砸中的男子,乍看上去还是个唇红齿白弱冠年纪的斯文少年郎,不过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却并不斯文反而多了几分不正经的调笑神色。

    尹素问本意不愿与这样的人多纠缠,只说了声“让开”便强行要走,奈何来人虽然身材瘦弱,胡搅蛮缠的劲却不小,来来回回几次就是要偏偏堵着两人的去路。

    尹素问被烦得无奈,只得停下脚步与他谈判。

    “这位公子,光天化日之下你几次三番要拦了我们姐妹二人的去路,难道不怕旁人耻笑吗?”

    山路虽难行却也算半条官道,尹素问料到来人青天白日的也不敢有什么愈规之举,所以并没有打算与他动武,只想赶快脱身。不过,她们并不知道云居寺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才接待香客,因此这条平日里通往寺院的山路眼下除了三人竟再没有往来人。

    “哦?这四下可是没有什么旁人呢。而且正如小姐所说,这光天化日地怎能随意持械行凶呢?”

    说话间的蓝袍公子还不忘伸手揉着头顶,满脸夸张的疼痛表情,身体却向着尹素问越靠越近。

    “这位小姐,看你打扮也应该是大户人家,怎么能随意出手伤人呢?小生这头顶的包疼得很眼见着就要越肿越大,万一要真有个什么不测,那官府是不是也会追查到底要治了小姐的罪呢?”

    一听要治了尹素问的罪,南珠仍是马上挺身而出地护在了尹素问身前,如一头发怒的小狮子般冲着来人吼到。

    “那你说,究竟要怎样才肯放我们离开?”

    “这个嘛,伤了人肯定是要道歉的。”

    来人身份尚不明了,尹素问不愿让南珠强出头,一把将她拉回了身后,自己则俯身行了礼道歉。

    “好,我道歉!小女子眼拙,方才不知是公子埋伏在草丛里等着要戏弄别人,只以为是什么山野猛兽这才出手伤人,伤到了公子实在是抱歉!还望公子能谅解放行!”

    虽说是致歉,却也还是言不由衷、身形僵硬。

    “哎呀,小姐误会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蓝袍公子满脸堆笑地要扶尹素问起身,被毫不客气地躲开之后倒也不生气,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无赖模样。

    “小姐也是个急性子的人呢,小生方才的意思是说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肯定是需要伤人者道歉的,可是我不一样啊,我羽某人与那些俗人怎么能一样呢。话说这道歉的言语过过嘴也就罢了,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来有何用呢,小姐说是不是?”

    尹素问这才发现自己是又一次被这人戏弄了,心中不禁暗暗鄙夷,这样的人哪需要什么道歉。

    拦了二人的去路,一心看着尹素问着急,蓝袍公子却悠闲地很。他站累了就索性往身旁的草地上一坐,嘴里还叼着半支枯草把玩,一双长腿却仍是伸在路上拦着,眼神上上下下将尹素问观察个遍,全然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

    “既然你不需要道歉,那就照价赔偿吧。羽公子既然如此与众不同金贵得很,不如开个赔偿的价格。”

    “小姐这是要拿钱打发我?”

    “伤人赔钱是应该的,我姐妹二人上山匆忙,没有什么钱财傍身。本人现在就可于你写个字据,公子只管开个价格,自行下山前往府尹宅邸取钱即可,尹家绝不还价。”

    “尹姑娘这就见外了,羽某只是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自称“羽公子”的男子一把按住了尹素问将要书写字据的右手,任凭她如何反抗也不肯松开。

    “你到底想要如何?!”

    眼见着尹素问真的发怒了,男子才终于肯将手松开,缓缓说道。

    “其实,我羽家乃是名门望族并不缺金银钱财,唯独缺的嘛,便只有一个当家的夫人。我看小姐生得貌美,又与本人如此投缘,不如就跟了我走吧。”

    他起身紧紧站在尹素问的身前,掸掸身上的灰土,一本正经地向着尹素问作个揖,眼睛里含着笑,面色却严肃,半是玩闹半是真诚的样子竟让尹素问一时语塞。

    倒是南珠,见他颠倒黑白纠缠半晌原来是憋着这样的坏心思,忍不住啐了一口。

    “呸,说了半天敢情是个没脸没皮的采花大盗!你最好不要打算耍无赖哦,你可知道我家小姐即将婚配的是何许人家,倘若让我们夫家少爷知道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看不活生生打断你的狗腿!”

    “哦?小姐竟已许配了人家吗?”

    “那是当然。我们夫家少爷乃是当今离国宰相府大公子、左骑都尉统领张大人,你若听过他的名号还不快快放行!”

    虽然南珠并不看好张少卿,但此时此刻还是觉得有他在会更有安全感。本来暗想着张家的名号应该好用,实际上那姓羽的公子却似乎毫不在意。

    “呵,区区一个张家也敢拿来炫耀,你可知我京城羽家是何等身份?”

    见南珠摇摇头,蓝袍公子这便下巴一扬折扇一甩,一脸不可一世的表情向着二人介绍起羽家辉煌的家史来。他自言羽家本来是封了疆的远亲王族,多年来守边有功近来才被调任回京,说来的确算得上是比张家更高一层的皇亲国戚。至于羽家的赫赫战功则完全由他一张嘴滔滔不绝夸得天花乱坠,仿佛自己整个家族真的是仅次于皇家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四十五章 一见如故(3)

    readx;他这一通猛吹倒是真把南珠哄得有些晕头转向,尹素问却只淡淡笑着不做回应。她虽从不问政事,却也知道离国封疆的重臣大吏之中,王族仅有三人而这三人之中并没有“羽”姓。

    “羽公子的美意小女子心领了。可惜尹素问自问无才无德,家世背景更是不及公子显赫,更加之从未存过改嫁他人的心意,所以这‘当家夫人’的事就莫要再提了。不过,小女家世虽然不足挂齿,府中却也还有几百精兵、数千家丁,若是公子非要再多做纠缠那便不要怪我尹府不客气了。”

    尹素问看出他是个寻玩乐的登徒浪子,所以拒绝干脆的同时更是直接拿出了尹家的背景说话,哪怕他真的是什么皇亲国戚、皇子王爷的,上原府府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那羽公子听她如此说话心中亦是明了玩笑是开不下去了,不过却没有好心到要放行。他先是眯着眼睛仰面思考了一瞬,而后

    又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瞬间盯住尹素问不放,边说着话边从腰间的玉带之中默默抽出了一柄软剑。

    “既然尹小姐话已至此,羽某人也不好再死皮赖脸。不过,小生当真是对姑娘仰慕得紧,若姑娘真的不愿下嫁,那不如先让在下一亲芳泽聊以安慰吧。当然,若是姑娘一定不愿意,那,小生就只好自己主动些了。”

    男子一手持剑,一手开始缓缓要脱掉外衫,边狰狞地笑着边朝着二人步步逼近。

    尹素问的手也悄悄摸向腰侧,自心澈赠送黄金刀她便总是随身携带着,可眼下右手所触竟空空如也。心中暗叹不好,今日出门只急着让南珠伺候自己梳洗更衣,竟忘了要拿走佩刀。不过,看着对方拔剑之时的动作似乎并不熟练,想必也并非什么武功高强之人,或许还可以勉力一拼。

    南珠本是躲在尹素问身后的,眼见着她想要拔刀却落了空,这才意识到两人眼下竟是手无寸铁。见自家小姐似乎有只身徒手应敌的想法,南珠暗暗咬牙却是一把将尹素问狠狠地向侧面推开。

    “小姐快走!快走啊!”

    毫无武力可言的南珠竟又一次舍身护在她身前,眼中明明全是害怕的泪水,身子却坚定不动,只高声催赶着让尹素问快些逃命去。

    持剑的羽公子也先是一愣,而后又畅快地大笑起来,言说着什么“不错不错,两个一起也很好”之类的污言秽语。

    眼见着南珠就要遭逢毒手,尹素问眼光所及之处似乎见着了一个颇为熟悉的物件,于是瞬间脑筋清明,冲着那蓝色人影就是一声怒吼。

    “张大小姐!你还要闹到何时?!”

    前面听闻此言的二人,果然全都停下了动作。

    南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以为自家小姐被吓傻了,这里明明只有他们三人,哪来的什么“张小姐”。反观一旁的羽公子也是满脸惊讶,不过那惊讶之中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手上的软剑倒是收了起来。

    尹素问见状则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几步上前将满脸泪痕的南珠拉了回来,转而没好气地冷言道。

    “人人都道是宰相府中有位聪慧可人的小女儿,常年跟随张夫人居住南方,今日见着却也不过如此。聪慧之气未见多少,可人就更加谈不上了,大家小姐不太像,登徒子的流氓样子倒学得十足,难道张大小姐的日常爱好就是青天白日在这荒山之上调戏民女取乐不成?”

    尹素问的一通指责之言并不好听,其中字字句句都在揭穿这位意欲行凶的“羽公子”不过就是女扮男装前来戏弄人的宰相府大小姐张翾翾。

    见着身份被拆穿,那“羽公子”倒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望着尹素问。

    “哦?非说我是张府小姐,尹姑娘可有什么证据?”

    尹素问见她渐渐靠近自己说话,似乎已没什么戒心,随即一个飞速的转身一手点了她肩前穴与华盖穴,一手则顺势拽下了她藏在腰间的朱红色玉佩。那玉佩之上赫然刻着一个“張”字,而这位变了装的张大小姐却一下子被尹素问点了穴道再动弹不得。

    “喂,尹素问,你对我做了什么?干吗点我穴道,赶快给我松开!”

    掌握了局面的尹素问并不理会对方的惨叫,边欣赏着手中的玉佩边与她说话。

    “且不说张小姐天生丽质、唇红齿白的模样换了男装也不太像是寻常男子,单这一块绝无仅有的张家玉佩也足可以说明你的身份。张家男儿的玉佩通常为羊脂白玉籽料做底,女子的玉佩则用红玛瑙为底,玛瑙质硬,成形不易雕刻不便所以整体形质要比男子的玉佩略小一些,不过玉佩上的字和雕工却都是出自同一位皇家名手“宋八刀”的手法。怎么样,张小姐,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话的尹素问倒也没再难为张翾翾,顺手解了穴又将玉佩丢回她手里。

    “重要的东西就好好收着,免得丢了再后悔。”

    气息未匀的张翾翾边揉着肩膀边小声埋怨,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也就不用再装什么男子形象,皱眉嘟嘴的模样俨然一副撒娇不已的小女儿。

    身在江南之时就总听了母亲讲一些哥哥和一个尹家女子的事情,前些天更是听闻二人婚期已定。她只以为自己聪明又机灵,这才回到中原的第一件事便是乔装打扮地来见识一下自己未来的嫂子,原本是有意存了恶作剧的心思,没想到还被尹素问逮了个正着。

    “才不信呢,单凭一个玉佩你便能识破我身份?倘若那玉佩要是我偷来的呢?”

    “随你相不相信。不过,你身上那丹桂与栀子花混合的香味实在特殊,若不是个闺阁女儿家在用,那就只能说明‘羽公子’实际上还有那龙阳之好或断袖之癖了。”

    闻言的张翾翾恼得脸色一阵青红,南珠却是被逗得破涕为笑。什么龙阳、断袖她是不清楚的,但这两个词放一起却实在是羞人,那西街上说书的老先生都说了‘龙阳、断袖之事不可说,不可说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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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舍利子介绍:
平生不该种相思,一种一寺舍利子。
他本是云居寺的转世灵童、得道高僧,发愿毕生修佛重回大道本源;她本是上原府的冷漠小姐、异族弃女,遭逢情伤家变生无可恋。本应毫无交集的二人在命运召唤之下成为彼此的宿命之恋,而在身份悬殊、国仇家恨的横亘阻碍之下,这爱情来得并不容易。
爱与不爱,何去何从,终究只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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