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readx;一夜奔波,待到晨曦之时已见到了山脚下农户人家的袅袅炊烟。尹素问一时心中恍然,虽然平安下山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方。那半块双鸾佩被她一路握在掌心,山风冰凉玉佩却是热的,如同她此刻备受煎熬和纠结的心情。
回想起昨夜那人熊袭来的瞬间,她第一时间想要保护和担心的竟然会是这半块玉佩是否安然而不是自己的生死。张少卿,这个曾让她心心念念一梦十年的名字终究变成了她的劫难。
哪怕只是一块能代表张家的玉佩,在尹素问这里都是极致珍贵的,珍贵到她愿意不惜性命去维护。可惜,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不计代价地付出是否值得,而那个被深深爱着的人又是否会心疼怜惜。
“还想着见他一面是吗?”
望着手中半块玉佩无奈自嘲地笑笑,又像是自我安慰一般默念。
“相见不如不见,尹素问,就此放手吧。”
所谓的执迷不悟就是这样吧,饮鸩止渴却死不悔改,明知死路一条仍堕落得心甘情愿,那明明是伤害自己至深的人,却怎么都舍不得、忘不掉。
“姑娘请留步,敢问可是尹家小姐?”
尹素问发愣间隙并未注意三人一队的军士已经巡至自己身边。
“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她匆匆要走却被三柄钢刀同时拦住了去路,显然她的闪烁其词已经引起了三人的怀疑。
“各位军爷这是何意,光天化日之下莫非还要强抢民女不成?”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并没有接尹素问的话茬,只走上前来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又将随身的一枚画轴打开,仔细比对之后方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请尹大小姐莫要为难小的吧,上原府现下全城戒严,小姐即便下了山也是决计出不了城的!”
确认了尹素问身份的三名军士同时半跪着向她行礼,嘴上好言相劝,说话的语气却并不客气,手中的钢刀也并未入鞘。显然,若此时的她决意要走,也定免不了一番缠斗。
“罢了,都起来吧。”
暗叹一口气,无法脱身的尹素问只能先稳住局面待稍后有机会再作打算。
“你们可是府尹大人派来的?他老人家有否安排你们要将我带至何处?”
“回小姐,尹大人所派的人马都在南山搜寻,此处军士乃是宰相府张公子所遣。奉公子之令,一旦寻得小姐定要马上回报,所以还要烦请尹小姐与我等走上一趟了。”
“张府?呵,竟然是张少卿的人。”
尹素问忽然觉得好笑,看着眼下的情景,仿佛这一切从头至尾都不过一场闹剧,而她则与那些戏文中一哭二闹三上吊,离家出走想尽了办法想要博得男子倾心关注的悲惨怨妇没什么区别。她的世界就那么大,她逃了,也气了,却终究逃不出张少卿的掌心。
思及此处,尹素问还是点点头应允,示意军士在前方带路,而那条路正是通往张家宰相府的。
整整十年,她习惯了依靠、仰视甚至是卑微地崇拜那个男人,将他奉若神明,待他之重如溺水之人手中的最后一块救命浮板。漫长的日子里,她最擅长的就是默默地想念和等待,总以为任凭狂风暴雨,于万千人之中只要有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便足矣。哪怕是现在,死而后生的她竟没有足够的勇气能挥刀断情,仍怀揣着这荒唐的愿望——想着要见他一面。
十年太久,久到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从东皇山到张府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她却偏觉时间过得太快,紧张地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由张府专门的隐秘通道进入内院,穿过池塘,远远便看见了一片灿若朝霞的花海,在这银装素裹的隆冬时节分外耀眼。
自当年两人私定终身之日,张少卿便照着尹府桃林的模样在自己的别院里造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园子。不仅重金移植来了江南的名贵花种甚至还找了西域的术师将品种做了改良,让这三月的桃花在隆冬也能开得灿烂。
护送之人在桃林入口处就自行退下了。这是纪念她爱情的专属地方,她比任何人都熟悉。
张府的桃林有专人日夜精心打理,现在看起来比尹府桃花全盛的时候还要更繁盛漂亮些。沿着曲折蜿蜒小路慢慢走进了桃林深处,每一处都是昔日熟悉的模样,每一眼都是满满的回忆。
十年前,她只无意地说了句‘尹府的桃花林里怕是住着个神秘的仙子,这样的美也是别处林子学不来的’,张少卿便不仅开出了这个一模一样的园子还让术士专门在这里布置了合和八卦阵阻拦外人进入,笑着说要将他的素问仙子一辈子困在自己的桃花林里。蓊郁的花香中回想起这样历历的往事竟只剩了苦笑和无奈。
前方的最后一部分阵法是三条交织的小路,只有最右边的一条才是通往树林深处的正确路线。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的这条小路边,所有的树枝上都密密麻麻拴着红色的布条,每一张布条上有或清晰或模糊的墨痕字迹。
"素素,你在哪?"
"素素,我错了!"
"素素,回来吧!"
"素素,我想你!"
······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就像是自她离开的每一天,张少卿都会在这等着,声声唤着她回来。
尹素问一路走一路看着,心酸到不能自已,何必当初呢。她忽然有些迷惑了,这林子里的张少卿明明还是那个体贴温柔深情未改的男子,还是那个说着“只此一生只此一人”的情郎,好端端的两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般地步了呢。
她的心里仿佛正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劝说着“素素,不要再走了,你怎么舍得?”,眼见着自己就要缴械投降之时却又马上有另一个尖锐的声音迸发出来,“尹素问,你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吗?早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一瞬间,往昔所有的画面如洪水般全都涌入了脑海中,张少卿与她执手相看两不厌的温柔,张少卿与花盈盈裸身嬉戏的浪荡画面全部混乱重叠。所有的场景纷至沓来,如澎湃汹涌的巨浪一下下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眼看就要溃不成军。
第十七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2)
readx;"素素,素素是你回来了吗?"
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才一抬头便看见张少卿,那个让她日思夜想险些就要夺走她全部灵魂的男人。
远远望着他顾不得醉酒的颠倒步伐,踉跄着向自己奔来,惊起了一地的落英缤纷。
他的手冰凉,没有束发,长衫半开,带着一身的酒气将她深深搂入了怀中。搂的那样紧,由不得人挣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声音嘶哑,一直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尹素问的脖颈处是有滚烫的呼吸和泪滴落下。
“素素,我从未这么害怕过。怕你找不到回来的路,所以在那山间的许多树上和这林子里都系了红绸,你若看见,就一定能找得到我了!”
这个原本风神俊朗的男人为了自己憔悴至此,这个原本雄心壮志的男人泪流满面地像个单纯的孩子,尹素问知道自己终究是不忍心的。
她想伸手回抱着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还是不能成音。她多害怕自己一旦张口便会泣不成声,只能剩了神色疲倦木然,由着他抱了许久也并未说话。
月朗星稀的晚上,那片似曾相识的桃林里,还是一样的男女,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素素,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是受伤了吗?!快让我看看!”
见她脸上还带着血迹伤痕,张少卿以为她定是在外遇险受了伤,拉起手来想要仔细查看却冷不防地被甩了开来。
“没事,只是太累了。”
尹素问也没想到,再见张少卿,自己竟会下意识地有如此不适反应,那个曾经无比留恋和向往的怀抱竟让她开始排斥躲避。
人们总说,若还有情破镜亦能重圆,却总是刻意不去想那镜上残留的裂痕是永远都无法抹去了。
张少卿脸色讪讪,他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尹素问此刻的内心变化,只是假装视而不见罢了。他自信,只要她的人回来了,总是会有办法哄得她开心的。伸出的手并没有收回硬是握住了尹素问的指尖,触到她手心的半块玉佩时又喜极而涕。
“一定不要再走了,我想你,你是知道的。”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主动诉说相思之情。一如十年之间,尹素问总是爱伏在他的膝头撒着娇。
“少卿,一定不要离开。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尹素问负气离开,他曾发了疯似得找她,却也在内心深处坚信她一定会回来。相识十年,一点点看着她从一个生无可恋、倔强独立的刺猬慢慢变得有所期待、有所依赖。张少卿太明白自己对于这个女人的重要性,所以才会过于自负地为所欲为,直到对方离开的那一刻又猛然发现,泥足深陷的不只是尹素问一个人。
爱原来是会相互沾染的,一见倾心、一语成箴,竟不是妄言。他不曾说爱,却自诩最是懂得爱。
望着张少卿眼角的泪光,尹素问心中还是微微有所动容。
“听搜山的军士说你病了,可有好些。”
“我是病了,自你走后便病得茶饭不思,病得满心满脑子都只有你一个,眼看就要不省人事不知生死。幸好你回来了,你能回来我的病便一下子全都好了。”
眼前的张少卿虚弱憔悴,眉眼温柔得让人心动。
伸手轻抚上他的额头,尹素问不自觉地仍是满眼心疼。自己头上还有未好的伤疤,身上还有深浅的伤痕,却在听说了张少卿一夜病倒之后就忍不住关心,真真是无可救药。
“素素,我已真心知错了,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之前的事······”
“别再说了!”
张少卿的解释未完却被尹素问打断,不是不想听只是不敢再听。关于那天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回忆都会有噬心之痛,
“再给我些时间吧。”
她只能这么说。
走不得便只能留下来。曾经多年,她总是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孤独久了便习惯了,以为一辈子都应该是这样的。直到遇见张少卿时才惊觉,自己心中原来有一团火,路过的人都只看到烟,她以为,他是可以看到那团火并愿意和自己一起燃烧的。
可现在,尹素问只觉得这许多年来,她是犯了两个极大的错误——相信真爱一定是永远的;相信自己一定是坚强的。事实上,真正的她软弱得很,而这世间哪有什么真爱,也从没有什么永远。
陪张少卿在桃林中坐了整个晚上,尹素问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听他絮絮地说着从前的事——那些她全部都记得的甜蜜往事,不同的是,以前总是她说给他听的。
那时候,张少卿的话不多,总是微微笑着听她撒娇或埋怨,埋怨他为什么总很少与自己说一些体己的话,为什么总是淡淡的。现在的她才终于明白,总归是不够爱的吧。不够爱,所以不能全心全意。原来,那十年间最大的谎言不是别人给的,反而是自欺欺人,总是骗着自己说“他一定是爱我的”。
既已到过张府,那尹家是必须要回去了。拒绝了张少卿再三要亲自护送的请求,尹素问坚持要自己走回家去。心澈曾说过,该来的终会来,避无可避,她并不害怕可能到来的任何责罚。
下山的路上她就曾预想过一切可能要到来的风暴,张家、尹府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安全巷避风港,她已一败涂地至此,再没有什么好害怕或失去的了。
眼前由张府归家的路,每一条大街小巷她都曾走过无数遍。那时候她总是顶着被父亲发现会重罚的风险,顶着被世人鄙夷为“夜奔女”的名号一次次偷着奔向他的怀抱。不为别的,哪怕只能多看他一眼也好。现在走来,只剩一路难过。
她想见的已经见过了,却再没有满心欢喜,好像他们都错了:尹素问以为的那一场此生唯一的真爱挚恋,实则也不过尔尔;张少卿以为自己不过是犯了一个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普通错误,却彻底改变了两人的轨迹。原来,他们以为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只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第十八章 如何归去
readx;“大小姐?你回来了?”
“闭嘴!什么大小姐?不过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弃女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为避人耳目,尹素问特意选了绕城的小巷子回府,不想还是与一个不愿看见的人不期而遇。
眼前正在呵斥丫鬟的人正是尹素问同父异母的妹妹——尹府二小姐,尹萱萱。
她嘴上在呵斥着自己的丫鬟,眼神却毫无善意只盯着尹素问看,丫鬟提着暖炉食盒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妆容精致的尹萱萱今日特意穿了崭新的缎面襦裙,本是抄了小路赶着去探望什么人,却恰与归来的尹素问相遇。
此时的尹她一袭火红衣衫,本是颇俊俏的样貌却因为一身的珠翠环绕和颐指气使的模样而显得恶俗了不少。
尹素问不自觉地眉头一皱,暗道麻烦。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近年来在府中作威作福没少给她难堪,甚至连一些对自己略微好点的仆从下人都会遭到这跋扈小姐的苛待。久而久之,尹家长女失宠而刁蛮小女儿独宠的消息倒是满城皆知了。
对尹萱萱从无好感,尹素问只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两人一眼就要离去,转身瞬间却被一个急冲过来的红色身影猛地一撞,险些摔倒在地。
“哎呦喂,这是谁啊,怎么走路不长眼睛,撞到本小姐你担待得起吗?”
明明是率先挑衅却一脸无辜,尹萱萱在看到自己这一撞差点就要得逞时不禁强忍笑意,表面上还佯装出一脸的惊讶。
“呦,我还当是谁这么大胆!这不是我们尹府的大小姐吗?不对不对,不是尹大小姐,应该是‘张尹氏’。也不对,你可是才被抛弃没多久的弃妇,按说也不能算是张家的人。这到底应该怎么称呼你呢,真是叫人为难!”
没等尹素问说话,尹萱萱的一顿抢白倒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样,尖细的下巴高高扬起,脸上的神色半是挑衅半是讥讽。
"你应该称呼我为长姐。"
拍拍身上的灰尘,尹素问的回答很淡然,没有丝毫被激怒的神色,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所作所为。末了,反倒是一句“长姐”的提醒让一旁失算了的尹萱萱窘得一下子涨红了脸。
"哼,也是,你确实是比我老了不少,这长姐倒也当得起。不过长姐啊,不是我这个做妹妹的非要埋怨你。"
说话间尹萱萱自绕着尹素问上下打量着,边摇头边啧啧叹息。
"说来你好歹也是堂堂尹府的长女,平日里与那张家少爷做得一些夜奔苟且之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你多少也要收敛些。此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仅仅是上原府的人们以后要戳着尹府的脊梁骨,怕是整个大离国的百姓都要笑话尹家的丑事了!"
与张少卿有关的事情在尹素问心里都是个说不得,尹萱萱却偏偏要拿这个来下刀。
拳头紧紧攥起的同时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尹素问本是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现下却因着对方喋喋不休的一再刺激而控制愈难,愤怒终瞬间就要被点燃。
往事不可追,“夜奔女”的名声不好听她怎会不知,尹老爷从来强硬地反对她又怎会不晓,堂堂尹府大小姐生生在坊间被传作是与人隔墙幽会、夜半私奔的浪荡女。
可惜,从没有人知道,那个上原府的尹素问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爱得太辛苦。那一次次悖逆父命执意外出只是为了能在廊桥之外远远地望一眼自己的心上人,那一次次雪夜奔徙也不过是为了能赶在张少卿上朝之前送他暖手的围炉,得他一句心疼的安慰。他是她心尖上的人,哪怕不够主动、不够体贴都没关系。因着这一份爱,尹素问只以为自己从此就可以变得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哪怕是爱错了,也由不得别人随意拿来调笑讥讽。
“你若少在外头煽风点火嚼舌根,尹府也不至太过丢人。有时间撒泼欺人不如去多读点书。”
“你!你竟敢骂我?看我不告诉爹爹去!”
许多年来,尹素问息事宁人惯了,所有人便都觉得这个失宠的大小姐是好欺负的。尹萱萱万万没想到今日才一遇见满身狼狈的她,自己却一反常态地丝毫便宜没占到,反而还接连两次遭了奚落,怒从中来直接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朝尹素问扇来。
“书读得少,功夫也差。”
轻松制住尹萱萱的手臂,尹素问的脸上第一次有轻蔑的神色。
她懒得与这个所谓的妹妹计较,却不代表一辈子都要如此忍辱。更何况如今的她似乎已经大不一样了,自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这条命是那个好心的僧人硬救回来的,他说过要好好活着。
“你放手!快放手!”
尹萱萱一击未中却先被人制住,手腕上疼痛不已,心中一时气急,伤人的话更是脱口而出。
“哼,尹素问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是一介弃妇而已!上杆子倒贴男人还被抛弃,也真是够给你亲娘丢脸的!”
话音未落,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清脆宏亮的巴掌声,尹萱萱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五指掌印。
尹素问这一巴掌打得痛快,脸上怒容仍未散去,狠狠捏着对方手臂也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这尹萱萱先是提及张少卿不算,此刻居然还敢对她去世的娘亲出言不逊,决不能再忍!
“这一巴掌是替我娘、南珠以及所有被你欺辱过的人所打。奉劝你以后口中积德、多行善事,否则迟早自食恶果!”
“你你你,居然敢打我!!”
尹萱萱满眼的震惊,这个尹素问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冷淡好欺的尹府大小姐还是同一个人吗?虽已觉得此番归来的她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且有府中旁人在场的情况下掌箍自己!
府内人都知道尹素问冷淡避世惯了,即使吃了亏也全都不了了之,再加上尹萱萱背后还有府中母亲撑腰,而尹老爷明显要更宠爱二房一些,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常来挑衅。
不过这次的她显然预料错了,尹素问不光很干脆地扬了她一个巴掌,下一个瞬间更是一步逼近她身侧,腰间的黄金刀直接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尹萱萱,话我只说一次。劝你最好听我的劝告,好好收敛你的言行。若还有下次,还报你的就不只是巴掌这么简单了,明白吗?"
锋利森然的弯刀架在尹萱萱纤细的脖颈上,寒光刀刃紧贴着她的皮肤却恰到好处并没有划破,刀柄处的黄金宝石折射的阳光很是刺眼。
"大小姐,大小姐,万万不可啊!会出大事的!"
一旁的小丫鬟才从一连串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她同样没有料到眼前的情形会如此急转直下,见尹素问毫不犹豫地亮出了弯刀之时更吓得魂不附体,嘭的一声跪倒在地,拽着她的衣角一个劲地哀求。
此时的尹素问毫不理会身旁哭求的人,只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神色平淡,分外凌厉的眼神之中一丝冰蓝色一闪而过,直接将刀下的人吓得身如筛糠。
尹萱萱虽一贯蛮横却很是惜命,如此情形早已出乎她所料,她只觉得这刀锋横亘的感觉太过恐怖,面对尹素问的教训也不敢再有任何辩驳只吓得木然点点头,待对方甩手离去之后才惊惧交加哭了起来。
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气,顾不得找人报仇,尹萱萱一路哭着奔向了张府,只一心想着向张少卿诉苦。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如此憎恨那个长姐,大半都是因为这多年来是她强占了张少卿所有的爱意和关怀罢了。
第十九章 情只一字,皆有心伤
readx;"少卿哥哥,有人欺负我!"
被管家引致书房,尹萱萱才一见到张少卿便啜泣着一头扎进他怀里,扭扭捏捏哭闹个不休。
不着痕迹地将怀里人推开,张少卿一脸疲倦的神色。才刚送走尹素问,却因着她半冷不热的态度而倍感受挫,还未轻松片刻,此时却又来了一个让他更加头疼的女人。
"胡说,这偌大的上原府竟还有人敢欺负尹二小姐,我倒不曾听说过。若真有这样的人你便直接告诉柳侍卫,他自会处理好的。"
"人家不依,人家不依嘛!"
不满意张少卿推脱默然的态度,尹萱萱只任性地拽着他的衣袖闹脾气。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是同气连枝的!她回来了,仗着有你撑腰便打了我甚至还敢拿刀子来威胁我,现下你还要帮着她一起来欺负我是不是!是不是!"
"回来?素素?莫非你已经见过素素了?她可有回家?是否安好?"
听得尹萱萱的口气倒像是已经见过了尹素问,张少卿忽然就热情起来,抓着她胳膊问东问西。
"我不晓得,你不要来问我!"
尹萱萱气他一提尹素问态度就变化如此迅速,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耍赖不肯理他。
人虽赌气坐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尹萱萱自认外貌出挑,又有尹府做靠山,多年来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公子哥数不胜数,可她却从不肯多看一眼,反而总是放下小姐身段前后围着张少卿打转。对于张少卿,她自信不比尹素问爱的少,却始终得不到这个男人一点点的垂青。
“好了,别再哭了,哭久了眼睛会肿的。你不是最在意容貌的吗?”
递上手帕,张少卿隐藏起面上的不悦又柔声哄到,
"萱萱不哭了,跟少卿哥哥说说看,是怎么受的欺负?"
巾帕是张少卿的私人物品,上面还留有他衣襟的熏香,尹萱萱的情绪这才稍微缓和,抬眼看他确有关切的神色和亲切的笑意,于是抽噎着将偶遇尹素问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当然,这其中凡是自己理亏的地方一概歪曲或略过,而将尹素问彻底形容作了一个狠心暴戾的坏人。
“哦?素素竟会与你动武还动了刀?”
“当然了,我堂堂尹府二小姐莫非还会随意编一个什么借口来诬陷她不成。况且小桃红也是在场的,你若不信随意叫了她进来询问便是了。”
又是一阵委屈的啜泣,张少卿也不说话,由她哭了一阵。
"不过,说来也挺奇怪的",悄悄将张少卿的巾帕塞进了自己袖口,哭闹够了的尹萱萱无意间又嘟囔了这一句。
"哦?怎么个怪法?"
"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跟以前的她好像大不一样了!"
"是吗?"
张少卿嘴上问着‘是吗’,心中却已经肯定,看来尹素问的异常并不只是自己多心才感觉到的。转念一想,又觉得她定是此次气而出走伤身又伤心,这才性情大变,心中懊悔之际不免又多了几分想要补偿的心意。
"少卿哥哥,你还好吗?怎么好好的又要叹气?莫非还在为那个弃女担心?你不是都已经不喜欢她、不要她了吗?!"
尹萱萱越说越激动,才止住的眼泪眼看又要决堤。
张少卿略显不耐地揉揉眉头,沉声道,
"不要一口一个弃女,她是你的姐姐。况且,我也从未说过要抛弃她。"
"什么姐姐,我和娘亲从来没认过她!就是多亏了她这个好姐姐分走了爹爹全部的关注!就是因为这个好姐姐,才,才······"
说至激动处,尹萱萱半是焦虑半是羞涩地望一眼张少卿,咬紧嘴唇吞吞吐吐着。
"才将你从我身边抢了去!"
"我从来不是你的,何来抢走一说!"
张少卿很是无奈,许多年来这刁蛮任性的尹二小姐总是时刻不离地粘着自己,小小的心思早被他看透,可惜纵使她再金贵娇艳却总是入不了自己的眼睛。
他自诩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甚至一向风流,但唯独一条便是绝不动情——对付这些多有纠缠的花草蜂蝶他本自有一套办法的,可对尹萱萱他却实在为难。
她的反复纠缠让张少卿避之不及又惹之不起,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起初是因为尹老爷的身份摆着,不便与她撕破脸,到后来则是因为与尹素问多少生了情意,怎么算来也还是沾亲带故,总不能强硬拒绝闹得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便一直拖着,没想到一再犹豫,反而让她生出了更多幻想,愈发纠缠不休了。
“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我不爱听。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府去吧,会有侍卫送你。”
见着张少卿面色确实不善,尹萱萱心中虽猛地一沉,口气上却和缓了许多。
“少卿哥哥,你真的要这样狠心吗?”
此刻,张少卿面前的她没有了刁钻刻薄和飞扬跋扈,只仰着梨花带雨的小脸痴痴地望着他,
“我也一直都喜欢着你的,喜欢了这么久!我对你的感情一点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只会更多,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少卿哥哥,从你十年前第一次来尹府我便喜欢你了。还记得那天,你白衣玉带、神采奕奕,带着满身的光彩。你陪着父亲们在大厅议事之时我就躲在屏风后偷偷地看着,看着你抬手喝茶、微微浅笑,直到你中途退场我还一路跟着想与你说句话谁知却转眼寻不到了踪影,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着急,从未有过的着急。"
尹萱萱的脸上难得有如此宁静喜悦的神采,眼中仿佛含着春水,不可遏制地陷入一段隔世经年的回忆里
"我几乎找遍了整个府邸,还好终在花园深处遇见了你,不知你为何笑得那么开心却也跟着没来由地欢喜。还好终于与你说着了话,我说,‘小哥哥,你要记得,我叫尹萱萱’。"
此时此刻的尹萱萱是动人的,纵是无所谓如张少卿也再不忍说些重话,只能长长叹息。
"萱萱,感情的事从来要两厢情愿,多年来我只把你当作小妹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等有一天遇到真正值得你爱慕的人,你未来的夫君,自然就懂了。况且,不久之后我就会成为你的姐夫,这样的荒唐就此打住吧!"
"姐夫?!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张少卿的手被她紧紧攥住,几次尝试却无法挣脱。
"少卿哥哥,你看看我,我是萱萱,是一直爱着你的萱萱,不是什么妹妹!不要娶尹素问!不要!我这么爱你,爱到可以容忍你身边有其他的女人。什么花盈盈、草盈盈都可以,只要不是她,怎么样都可以!”
她满怀希冀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俊朗不凡,却满眼冰凉。
“对了,你还曾送过我一个母亲给的香囊,你对我还是有一点情谊的是不是?你看,你看,我到现在还留着!"
精致的香绸帕子里包着一枚小小的香囊,年光日久,上面的颜色已经全然黯淡,但香穗整齐、边角完好,丝毫没有磨损痕迹,显然是长久细心呵护的结果。香囊虽小却看得出用料、做工非常精致,其上正反双绣着一个红色的“張”字。
张少卿早不记得什么时候与尹萱萱有过这样的见面,直到她拿出这个香囊,才恍然记起。原来自己初到尹府的那一次,不仅在桃花林里见到了尹素问,离开之际竟还遇见了另一个女子。而当年那个含羞带怯、懵懂单纯的小女孩却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萱萱,当时年少赠你香囊只不过一时起意,并不代表什么。虽是母亲赠与我和家妹之物,却因香囊是女子色彩款式,我戴着多有不便。另外,家妹恰好也叫翾翾,与你之名虽不同字却是同音,想来当时也是觉得有缘所以才会将香囊转赠与你。无心之举却让你误会至此,实在不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只是被尹素问迷了双眼才会这样说!我不听也不信!”
张少卿想再说些什么来解释却张嘴无言,只能看着她远远跑了出去,绯红的背影很快隐没在黑夜里。
“石伯,派柳侍卫护送尹二小姐回府。另外,从此以后她若再来,闭门谢客吧。”
第二十章 怒其不争(1)
readx;暗夜中的尹府灯火点点,朱红色的大门被硕大的灯笼映照着透出诡异的光,连带着门前的石狮脸上都有了莫名的恐怖感。
尹素问深吸一口气,心下一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迈上了宽大的台阶。
她已经在府门口徘徊了良久,能踏上这一步却着实不易。本是听从了心澈的教导,避无可避只有面对,可真走到了这大门前却觉得自己的身影单薄得可怜。“家”,多温暖的字眼,可她想到的只有心酸。
大门轰然而开,映照着幽深的庭院,院中没有点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长廊尽头的主厅亮着灯,一切布置就好像只等她一个人回来了。
摸黑穿过一段悠长昏暗的长廊,尹素问的脚步缓慢却坚定。刚走进厅内,一抬头便看见了端坐于堂前的尹老爷。
尹元执掌上原府多年,如今已年过五旬,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形毫无萎靡之色,须间的白发也并不多,精神依旧颇为矍铄。
堂上再无别人,着一身深色常服的尹元四平八稳地端坐于香案左侧的红木椅上,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或言语,只盯着一步步走近的尹素问,脸色难看得很。桌上的青瓷茶盏中再无一丝热气,茶已凉透,显然已等待多时。
嘭的一声,尹素问重重跪于坚硬的地砖之上,动作是顺从的,表情依旧平静冷淡。不似以往的躲避,此刻的她明知道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错却依旧坦然地迎着父亲的目光。
沉默,良久的沉默。堂上燃着宁神清心香,尹家父女两人却谁都不能心中安宁。两人保持着这样奇怪对峙的方式,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前来更换茶水的小厮一时惶恐地将茶托摔碎打破了这局面,尹元才先开了口。
“肯回来了?”
“身为尹家子孙,自然是要回家的。”
“难为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香案上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印照在尹元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神色并没有太大起伏,依旧一副严肃漠然模样,只是说话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尹素问却知道,这显然已是他愤怒的征兆了。
“可还有话说?”
“没有。”
“很好。罚,鞭刑二十,禁足半年闭门思过。”
茶杯盖被尹元狠狠摔在桌上,瞬间粉碎。
“你只记住一句,从今往后,若还知道自己姓尹就与那张家彻底一刀两断,否则,与那人还有半分牵扯之际便是你与尹府恩断义绝之时。如此,族谱除名之后,你母亲的祭礼也再不用来了。”
“母亲?!”
尹素问的心瞬间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有尖锐的疼痛。她早知道,此次出走之后,父亲对于张少卿的坏印象只会有增无减,两人以后若还想再在一起只会难上加难,但却万万没想到父亲的愤怒竟会毫不留情到这一步。
仙逝的母亲是尹素问心中最不可被侵犯触碰的一处,尹元自然是知道的,为了阻止她与张少卿再来往,竟不惜将赌注放在了自己的亡妻身上。
“爹!”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称呼过面前这个男人,少有的见面之中总是几句简单的问答,从没有称呼。此刻,当两人又再一次对峙之时,当提到亡母之时,尹素问再坚持不下去,话音才落,眼中已盈满了泪水。
“这许多年来,素问一直都不明白,张家到底与我尹家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张少卿又是做了怎样万恶不赦的事情让您非要与他如此势不两立,非要阻止我选择自己的人生?若爹爹您只是在乎门第脸面,那张家也是般配得起的,若是想要多少采纳礼钱他也是出得起的!”
“给我住嘴!”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尹素问的脸上顿时浮起了殷红的掌印。
这一巴掌的力道颇重,她的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而两人却同时愣住。
至十年前尹元性情大变,虽对尹素问多有苛责,甚至不惜藤条鞭刑加以惩罚,却从来是背着所有人而为,倘若有第三者在场之时是绝不会对她有任何责难的,即便是每一次私下的责备与惩罚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掌掴之行。尹素问愣愣地跪着,脸上半是麻木冰冷半是烈火灼烧之痛,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丝的畏惧。
“呵,终于动手了是吗?看来,父亲大人对我这个不孝女果然是痛恨得紧啊。”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脸上尽是自嘲的冷笑。尹元的眼中似闪过一丝不忍却又在瞬间隐去,整个人的气势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大半,噔噔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才重新稳住了身形,不再平静的神色中半是气恼半是痛惜。
“不肖子孙啊!我尹元堂堂上原府府尹,难道已经穷困潦倒到要卖女儿的地步不成?什么门第、彩礼,为父在你眼中也就是如此而已吗?!”
尹老爷是气急了的,他二十多年来倾尽心血培养的女儿,他不惜忍痛疏离只为培养至最优秀的女儿,不仅执意为了一个他完全看不上眼的陌生男人要与自己翻脸,更满心以为自己是一个如此恶毒势利的父亲。
这恍惚十载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父慈女孝,他从不舍得训斥她,她从不舍得怨恨他。
尹素问紧咬牙关不肯答话,她是一时急疯了才脱口而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出口伤人的言语让她心里有一丝丝愧疚,却因为满腔的怨恨和不满而不肯认错,这样倔强的性子倒是与尹元如出一辙。
“好!你既然不愿说,那么就由为父来替你说!”
尹元重新坐回红木椅内,抿了一口发凉的茶水,尽力克制着微微颤抖的手指,眼中怒气不减。
“你所要自己做主的人生就是为了一个毫不值得的男人与你的父亲对立为敌!你所心心念念、非他不嫁的男人就是一个徒有其表、风流成性、背着你与头牌娼妓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尹素问,可否告诉我,这就是你不顾失去一切都要得到的男人吗?!”
第二十一章 怒其不争(2)
readx;这一连串的责问,每一句都狠狠打在尹素问心尖上最痛的那一处,她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承认——父亲所言,每一句都是正确的。
尹素问自跨进厅门的一刻就一直跪着,到此时已大半个时辰过去。锃亮的青石地面上印出的模糊人影单薄瘦弱,仿佛一阵冷风吹过就能将她带走。
终于还是缓缓低下了倔强的头,她的身体有不可抑制的细微颤抖,滚圆的泪珠簌簌地击打着地面。那难过的模样,让尹元的心中隐隐作痛。
倘若还是多年之前,他还是原来那个宽厚的慈父,见着眼前这一切怕是要心痛致死了吧。他应该要好好抱抱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劝说着:素素,爹的好女儿,不要哭!忘了他吧!有朝一日,他只会害死你的!
“值不值得,是要由我自己来断定。旁人说的,自然都不能作数。”
“你?!”
尹元已然气得再说不出话来,原本以为她终于应该服软了,却不想末了竟只等来了这样一句话。哪怕是错的,都要一错到底,不可救药。
“不错,爹爹所言皆是事实,他确实不再是女儿当年心心念念所爱之人。但是,人是素问自己选的,认定十年从未后悔过,所以,这往后的十年、二十年里,不论是分是和都仍是素问一人之事。不管最后的选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素问一人承担,绝不后悔,一如当年!”
她是尹素问,是上原府府尹的长女,更是一只为爱扑火的飞蛾,不求一个明白的结果,绝不回头。情之一字,如穿肠毒药,沾染即亡,却偏偏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甘愿饮鸩止渴。
"好个‘一人之事,绝不后悔’!简直是执迷不悟,死不悔改!来人!家法伺候!"
尹元的愤怒在尹素问不肯悔改的目光注视下彻底爆发。
熟悉的藤条鞭子很快被仆人端了出来,一起走来的还有满身珠光宝气的尹府二夫人。
尹二夫人虽已徐娘半老却仍极尽装扮,尤其是今日,香粉扑面、新制的裙衫打扮地摇曳生姿。人还未到,尖细的声音就先惊乍起来。
"哎呦呦,我的大小姐!你可别再闹腾了,这要是把老爷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是好?"
装模作样的手在尹老爷胸前拍打着顺气,眼神却挑衅地看向尹素问,蛮横无理的模样与尹萱萱如出一辙。
尹二夫人出现的瞬间,尹素问的脸色乍变,眼神仿佛就要喷出火来。对于尹府的人她一向冷淡,却唯独不能见到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这个害死她母亲的罪魁祸首。
冰凉的手指紧紧攥到疼痛,她咬紧牙关强忍愤怒,嫣红的指甲就要折断在坚硬的石板之上。
"你这是什么眼神?看什么!还有理了不成!"
手执藤鞭的尹元只以为尹素问仍愤愤的一心要与自己做对,挥手间一声清脆鞭响,鞭子便毫不留情地朝她袭来。
她没有躲闪,鞭子从右侧额角划过狠狠落在了左肩之上,单薄的衣衫瞬间被疾风划破,肌肤渗血而她的脸颊上也即刻落下了一条甚是明显的血印。
其实,她已很久没再挨过父亲如此重的惩罚,自十年前遇到张少卿之后便奇迹般地没再遭过鞭刑。她曾问过是不是他替自己想了什么法子,但也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只是听他笑着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鞭挞之痛,如今再来虽是浅尝辄止,那火辣的痛感却瞬间让她回忆起了种种过往。于是,那些翻江倒海的陈年旧梦便肆无忌惮地奔涌而至了。
原来,从没有什么人或誓言可以真正保护她。那十年的无忧光阴之后,所有的痛终究还是都一齐回来了。
似乎没料到她的毫不闪躲,尹老爷手中的鞭子乍停。
"你当真是要气死为父才肯罢休吗?!那姓张的小子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药,让你如此不管不顾,脸面廉耻都不要了!"
半生官场,尹元早练得一幅波澜不惊的好外相,即便发怒也绝不会吹胡子瞪眼,而眼前的尹素问却似乎真的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老爷老爷,您快坐着歇会!”
尹二夫人趁机扶住气急了的尹老爷,不忘一个劲地在旁边出着主意,她本就是巴巴来看热闹的,哪肯错失这个陷害尹素问的好机会。
“老爷也别太生气了,这素问啊就是平日里在府里给娇惯坏了的。现在这般不听话,定是要重重罚过一次才能知错长记性的!”
"哼,爹爹为了脸面自然是可以不要女儿的。"
尹素问先是惨淡一笑,继而又看向一旁加油添醋的尹二夫人,恨恨道。
“贱人,闭嘴!还轮不到你多话!”
"你!"
紧握藤鞭的手猛地一震,先是高高扬起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尹元神色复杂,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一个"你"字之后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得不耐烦地挥挥手阻止一旁惊叫添乱的二夫人继续说些什么。
那二夫人显然也是一脸的震惊,眼前这个尹素问比之从前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了。尹家两房向来不对付,尤其是尹素问失宠、大夫人去世之后,二房仗着在府中得天独厚的优势作威作福,二小姐尹萱萱更是没少找尹素问的麻烦。但是,之前的多年无论尹素问遭遇了什么总是淡淡的不作回应,若要有恨怕也只是默默地恨着。她从不称呼“二娘”但也从不挑衅,更别论恶语相向了,可如今竟敢在尹老爷以及府中众人面前直接如此骂人,反而将那二夫人着实吓了一跳。二夫人这样爱面子惯了的人本是气急了,但看着尹老爷一脸不耐烦的神色也只得默默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尹老爷自诩聪明一世,却听了这个女人的百般挑唆冷落我娘亲多年。娘亲不愿与人争执,偏居佛堂本过得自在安宁,却又好好地突发急病仙逝,你作为丈夫不但不闻不问反而仍旧护着旁人,直到现在还要听了她的鬼话重重发落我。哼,你若对我和娘亲真真再无半点情义,不如此刻就遂了别人的心愿,几鞭子了结了我可好?!”
尹二夫人的出现,将尹素问心中最后的一丝愧疚彻底冲散,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尹元早已不再是自己当年热爱的父亲。多年来,因为母亲的死而对于这两人的满腔怨恨也一齐在瞬间迸发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承诺的枷锁
readx;“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几声疾呼引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厅内正是严峻尴尬的对峙局面却瞬间被匆匆闯进来的管家打破。
尹府大管家一路小跑着进门,顾不得告罪只急匆匆伏在尹元耳边汇报着什么。话未说完,尹老爷的愤怒已经溢于言表,就要起身之际一阵嘈杂声则从外院传来,由远而近越来越明显。
片刻之后,在杂乱的脚步与叫嚷声中,府中众人簇拥着一个宝蓝色衣衫的男子走进了内院,那男子身形矫健,步履匆匆直奔大厅而来。
尹素问的膝盖已跪得麻木,她只以为是自己招惹的尹萱萱回头来寻衅了,艰难回身间却见一个行色匆匆的蓝色人影正朝着自己奔来。那人影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就要有落泪的冲动。
云破月出,清冷的光映照在宽大的青色石阶之上,有模糊的光影晃动。
张少卿脸色凝重脚步急促,几个回身间利落地将阻拦自己的一干人等拨了开去。他下手快且重,众人才一恍神只看见了几道暗影之后尹家的一众家丁便全都哀嚎着倒在了地上。
快走几步上前,伸手将地上的尹素问一把拉进了怀里。
他的怀里有熟悉的香味,火热的胸膛下是猛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别再跪着了,地上凉。"
张少卿为尹素问轻轻挽起散落的长发,温柔的指尖又拂过她脸上细细的血痕,满眼心疼地轻轻吹着气。
“疼吗?”
尹素问摇摇头,静静凝望着他。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眼眸温柔深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英勇的白衫少年,牵她的手说着‘不怕,我会保护你‘。若流年不改,仍如初见,该有多好。
"放肆!"
一声呵斥打断了两人的对视。尹元的脸色已从铁青转到燥红,盯着张少卿的眼神愈发凶狠,几步走下台阶朝两人逼近。
"堂堂宰相大人就是如此教育自己儿子的吗?私闯他人府邸,拐带诱骗良家女子?若要送往刑部也足以量刑了吧!"
尹元不曾想到,这个张家小子竟敢孤身一人直闯自己的府邸。
"宰相府张少卿拜见尹世伯。"
解下自己的裘皮斗篷披在尹素问身上,张少卿竟一个转身直接跪在了尹元面前。恭敬地行过了叩拜大礼之后才又说到。
"小侄十年前曾有幸随家父拜访过尹世伯。此番未经通报就擅自登门只因心中挂念素素,实在失礼,还望世伯谅解!"
他的言语真诚神色坦荡,嘴上说着抱歉而脸上并无丝毫愧疚之色,显然今日所作所为心中早已有所盘算。
"哼,宵小之辈,休得在此乱攀关系!老夫既不是你的什么世伯与你张家更无半分关系!你今日若能磕头谢罪,发誓与我尹家人从此断绝来往,念在与你父亲同朝为官的情分上尚可放你离去,否则,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夜渐深,风渐凉,尹府内围观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孔在灯影照映下斑驳不定,惹得尹素问心中一阵烦乱。
"少卿,这里我可以应付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她想将地上的张少卿拉起却被对方摆手拒绝了,随即又听他小声叮嘱,
"无妨,你且在一旁稍等,我尚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说与大家听。"
堂堂宰相府的贵公子深夜长跪于他人庭院,遭连番呵斥之下还频被一众下人指指点点。尹素问不忍心,张少卿却并不觉难堪,仍旧跪得笔直看向尹老爷。
"世伯言重了!您认不认小侄没关系,少卿只管敬您重您,将您当作自家长辈来对待就好。而下跪之事更是不难,本就是小辈该有的礼节,只是这拐带女子、断绝来往一说,却万万不能认同。"
从他踏进尹府的第一步起,尹元的一腔怒火就不可抑制地向着他喷薄而出,以至于每一句话出口都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可张少卿却不同,不仅始终表明自己的晚辈身份,言语态度更是异常谦虚,对凌厉的呵斥也毫不在意。相比之下,这个长辈倒是显得差了些风度。
"哦,那还是老夫我栽赃错怪你了不成?"
“世伯还请息怒,少卿并无此意。尹、张两家同朝为官为国效命,本应友好互助,想来世伯对我张家也并无什么嫌隙,无非就是在意素素与我的关系罢了。今日小侄既然敢孤身前来,那么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他回头望一眼迷惑不已的尹素问,执了她的手紧紧攥住才又说到。
“我与素素相识相惜多年,彼此情投意合,虽也经历了不少风雨磨练却始终认定彼此为一生伴侣。此间情事少卿自认光明正大,说出来倒也不难为情,而且家父对此事也已经知晓应允,眼下只待世伯点头认可。”
张少卿一番深情解释愣是让围观的不少小丫鬟红了眼眶,不少家仆都知道,此番告白应算得上这十年间的头一遭了。许久以来,大家都只知道府里的大小姐脾气执拗,不顾老爷的反对非要和那张家公子一处,甚至经常偷偷地跑出去私会,为此也没少受责罚,而那张家公子却是一次都没来过尹府,更别提什么提亲、名分了。这听来不堪的情事,大伙儿多当作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说,家丁们多嘲笑一下自家小姐的不知自重而同为女子的小丫鬟们却往往多可怜她一些,感慨唏嘘一番也就罢了。如今,张少卿夜闯尹府,这一跪在她们看来倒很是感人,不过,尹老爷却显然根本不买账。
“呵,情投意合、光明正大?!若是情投意合怎会有人流连青楼,常与娼妓厮混更被捉奸在床?若是光明正大怎么会十年没有名分,让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凭白被闲言碎语戳了脊梁骨?!张家小子,你既提了‘情分’,今日便好好与老夫说道一番吧!”
第二十三章 说好的,朝朝暮暮(1)
readx;周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集中在跪着的张少卿与尹素问身上。
尹素问在一旁听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仿佛那尹元的每一句责问,张少卿所不耻而为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错在自己。
张少卿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依旧不紧不慢地与尹老爷说道,
“此前与花坊女子纠缠之事确是少卿荒唐了,惹得素素伤心难过也着实不该,要打要罚但凭素素心意,在下绝不推脱。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游戏花丛也不过是男子们一时兴起所为,素素若介意我自会改之,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要紧事,还望世伯不要耿耿于怀就此给少卿判了死罪才好。歌舞美人之乐,天下男子多不能拒绝,于世伯自己也是一样的,否则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二夫人呢?”
人群中适时传来几声窃笑。众人皆知,尹府二夫人年轻时乃是上原府名震一时的歌舞伎,虽是汉人却因跳得一手得意的胡旋舞而被尹老爷宠爱一时后又纳为妾室。张少卿看似在为自己解释却是在句句戳中尹元夫妇二人的忌讳。
果然,尹老爷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被一个外来的小辈在众人面前如此挪揄挑衅,实在忍无可忍。就连一向伶牙俐齿的尹二夫人都因为自己的身世被揭而偃旗息鼓不敢再嚣张。
不待尹老爷发作,张少卿却又一句抢白,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在下今日冒昧前来,一是不放心素素独自归家,另一则是要恳请世伯应允一门婚事——下月初一吉时,少卿将准时前来迎娶素素!”
张少卿的话音并不高,落在周遭人们的耳朵里却像是凭空响起了一连串惊雷。包括尹素问在内的所有人都有瞬间的愣神,倒是尹老爷先一步反应了过来,整个人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情绪激动异常。
“放肆!真是放肆!”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凌厉的虚影瞬间划过,尹老爷的鞭子已经破空而至。那鞭子一挥一甩之间蕴含了极大的力量,奇快的速度之下呼啸生风,眼看就要劈至张少卿面门却又在瞬间被一股强力硬生生阻挡。
张少卿一手制住迎面而来的鞭子,另一手则朝着不远处的回廊暗影里做了一个不甚明显的“退下”手势,暗影中他的贴身暗卫柳侍卫这才收了佩剑再次隐去身形。
“世伯这又是何必。尹张两家迟早是要结成姻亲的,不久之后少卿即是您老的女婿了。尹府如此招待未来女婿,这要是被人传了出去怕是多有不妥吧!”
尹元未答话,面色上已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怒火,手中渐渐发力,眼看就用了**成的功力却不想那皮鞭另一端紧攥在张少卿手中竟仍是纹丝不动。自己先前显然是过于低估了这个小辈的实力。
“当然,若是这一顿鞭刑能解得了您老的怒气,同意将素素许配与我的话,少卿甘愿承受!”
他仍是跪着的,执鞭之手已松,放弃了与尹元的对峙。
“休想!你张府在打什么鬼主意老夫清楚得很,别以为一顿虚情假意的甘受鞭刑就可以骗得我下嫁女儿。劝你领了这顿鞭子之后速速离去才是!”
鞭子毫不留情地落下,张少卿的肩头立刻就映出一道深深的血印。那力道之大竟让他整个人猛地一颤险些直接呛倒在地,但他心意坚决仍暗暗咬牙固执地跪得笔直,丝毫不肯闪躲。
尹素问细看之下才发现,这鞭子并不是平日里爹爹用来教训自己的那一条普通藤鞭,而是内嵌了牛筋外裹了荆棘倒刺的,再加上执鞭的人下手极重,每一鞭子下去直接就是皮开肉绽。
三鞭落下,张少卿已然是满头大汗。卸下了锦衣华裘的他衣衫单薄,颀长的身影坚定地跪在青石板上,周身血迹斑斑。疾风伴着劲鞭落下,他只有一次次身体的微颤而再无别的反应,甚至都没有看尹老爷一眼,眼光始终死死地盯着尹素问,神色复杂。
夜风凉如冰锋,尹素问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她整个人被两名彪形护卫紧紧钳制住分毫动弹不得,紧紧咬着的下唇已经渗出了丝丝血渍。耳边的喧嚣、呵斥之声都渐渐消失,只剩了一下下越来越清晰的鞭挞声和张少卿生生忍住的闷哼,一声声打在她心上,如同每一鞭子都同时狠狠抽打在自己身上。
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总是心软的,只是一句"不放心",只是一点点披衣牵手的体贴,她竟就要将心底的怨恨统统扔掉了。她以为,自己应该是要懂得吸取教训的,却依旧痴傻天真,一如十四岁那年的春天。
张少卿原本是个谨慎淡薄之人,过往十年间连多一句爱都不肯说出口,现在却宁愿受这样的罪也要让人知道——他要娶她。这情义关心若是真的,来得早一些该有多好。
“张少卿,张少卿,你这又是何苦?!”
她就要咬破了自己的唇,终于还是哭喊了出来,
“爹,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打了!我答应,什么都答应!”
“不!不要!”
张少卿闷声忍着痛,硬要做出一副轻松无碍的表情,朝尹素问艰难地笑笑,
“几鞭子而已,我,还受得住的!素素,不要······”
他忍痛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要听了尹元的话与自己一刀两断。她哭着想要奔向他,如同那年大雪纷飞的晨雾里,她偷跑出家门,那样急切地想见他一面。
十几鞭子的惩罚,张少卿身体所见之处已皆染血痕,滚烫的血水掺着随风而至的雨雪很快变得冰冷。尹元本意是一顿严惩之后能逼得对方知难而退,却不想他咬碎牙关也要坚持到底,而尹素问的每一次告求却是适得其反!
“不知死活!”
又一次运足了力气的鞭打在即将降临张少卿身上的瞬间被一个飞奔而至纤弱身影挡住,于是,那一道饱含愤怒的鞭子便结实地落在了尹素问身上。
第二十四章 说好的,朝朝暮暮(2)
readx;被此鞭重创的恰好是她后心处尚未愈合的伤口,急速的奔跑和巨大的撞击力在将她推撞入张少卿怀中之时也伴着一口热血喷出。
“素素!”
“素素!”
张少卿与尹元皆是满脸的惊愕与心疼。他们谁都不曾料到,这个看似单薄柔弱的女人竟会不顾一切地以命相搏,生生将两名彪形护卫吓退。
“素素,素素!你怎么样?怎么样了?”
张少卿总以为,人间爱欲本该是一场欢愉的美梦,以身相许常有而同生共死少见,情深意长或香艳荒唐都是一样的,总归会在某一天被遗忘。可现在,他突然开始有了一丝疑惑——无论皮鞭利剑,因为爱着,所以就真的会舍命相护吗?回想他曾给予尹素问的所谓爱情,竟自问远远不及。
“真是个傻瓜!”
擦去她唇边的血迹,似有点点愧疚涌上心头。虽然,他从未曾真正为哪一个人惭愧忏悔过。
尹素问是疼的,疼在身体的伤口,更疼在心里的缺口。这长久以来,她应该是要恨着这个男人的,恨他始乱终弃、违背誓言在先,眼下却偏偏舍不得见他受尽刑罚苦楚。她一遍遍在心里煎熬着自己,最终彻底分不清了爱与恨,只能凭着仅剩的一丝本能行事——拼尽全力,护他周全。
雪已停,短暂的安静,只有张少卿轻轻呼唤的声音。尹素问有一瞬的晃神,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桃花时节,有个眼带笑意的白衫少年向她温柔伸手。
黄粱美梦,只剩回忆依旧温暖。
“我只问一句:你说过的,还算数吗?”
她的声音异常轻柔,像是怕惊散了那一场梦。
张少卿微一愣神而后又重重地点点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贴近耳边。
“长生殿里长生欢,长生之时长相恋。算数的!”
“好!”
自他怀中挣扎而出,尹素问重新跪在了尹元面前,虚弱憔悴的模样像是一朵被霜雪冰冻过的桃花。
“爹!所有的一切都是女儿不好!”
她郑重地磕头认错,没有再凄声告求,神色里是满满的脆弱,一丝妖异的冰蓝色隐隐出现在眼眸内。
尹元默默背过身去,有深深的叹息。夜风太大,吹到他的眼中似有了点点泪光。
“张家小子,今日暂且放你离去。回去转告张和,姻亲之事莫想,张家所作所为也别欺人太甚!否则,老夫绝不会再做退让了!”
深知尹元不会善罢甘休,张少卿今日本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抱了坚持到底的决心才来的,却意外被尹素问阻止。
“素素,随我一起走吧!”
“尔敢!”
尹元就要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了,这张家小子竟敢明目张胆地想要将尹素问带走。
“少卿”
回身牵住了张少卿的手,尹素问微微摇头。
“你先回去,迎亲之事待过些日子我的身体将养好了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没有人会想到,真正拒绝了张少卿求婚的人竟然会是尹素问自己——那个十年间曾倾尽所有,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女人。
见尹素问自己明确表态,尹老爷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反而是一旁的张少卿瞬间紧张起来。
“素素,你这是?”
“少卿,再给我些时间好好想想。待把一切都思虑清楚了,我自会去找你。”
“素素,你不要如此。若是因为有什么人胁迫你不得不这样做,你告诉我!张府上下倾尽全力也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要怕!”
张少卿仍是一脸的茫然和不解,他只以为尹素问一定是受了尹老爷或是别的什么人胁迫,焦急地想劝说些什么。
“少卿,少卿,你听我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逼迫于我,今日的这个决定也与爹爹无关!”
尹素问的人极度虚弱,但言语坚定、眼神清明,显然方才所言并非一时冲动。
“彼时十年,能嫁与你为妻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但时至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想想。与其不知后事盲目而为不如你我都先冷静一段时间。若在冷静确认之后还能依然认定彼此,那么山无棱天地合,素素都定会相伴相随。眼下,你且先安心回去养伤,可好?”
这样一番话竟真的让张少卿无言以对了。她只说着权且安心,只说着不久的以后定会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却没再说过,“我爱你,你是知道的。”
一番折腾后,尹素问成为尹、张两家争夺重心的消息不胫而走,她在府中的生活反而过得轻松了不少。尹老爷仍是基本不与她照面却也不再有任何要求逼迫于她,剩下府内一帮原本扒高踩低惯了的人们此时也都安静了下来,各个驻足观望,唯独南珠扬眉吐气了不少,每天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些。
"小姐小姐,看我拿了什么好东西来!"南珠脸色藏不住笑,端了一盘精致的芙蓉桂花糕兴冲冲进了屋,迫不及待地想拿给尹素问品尝。
"小姐你快来尝尝,这是江南来的贡品,府里总共也就那么几块,里面真的有珍珠粉哦!那一群狗仗人势的坏家伙,见咱们不好欺负了便一个个赶来巴结。方才我本来都去晚了,可这么好的东西那厨子还巴巴地给留着,你说这不是墙头倒的狗尾巴草是什么!"
一阵高兴,终于说痛快的南珠才发现自家小姐从头到尾都好像并没有在听自己说什么。
尹素问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愣愣地发呆。案几上放了一束桃花、一套纸墨和一本抄了一半的佛经。窗扉开着,一阵风拂过带起了几缕发丝和风干的花瓣,她仍浑然不觉,安静地像一幅画。
"小姐?"
南珠小心翼翼地走至尹素问身旁轻轻为她批了外衣又推推她。
“小姐怎么不说话?”
“没事。”
尹素问回过神来才见桌上的宣纸已被随风的细雪浸湿,本想要重新换过,却又见得纸上的字迹正写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想了想终没有丢弃。
“小姐是在抄写佛经吗?”
南珠并不识字,但经书的模样还是认得的,当年尹老夫人的佛堂里有很多。她一脸疑惑的模样,因为从小到大的尹素问几乎都没有进过佛堂也很少拜佛。尤其是那备受煎熬的几年中,她总是说,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神佛,没有谁真的能救世人于水火。眼下看来,自家小姐不仅开始细心地抄着佛经,而且还一副对这经书倍加珍惜的模样。
“闲来写写,静心罢了。”
尹素问并没有解释太多,只顺势将纸墨合上,仿佛那其中藏了一个什么不愿示人的秘密。
第二十五章 冰雪不语(1)
readx;“珠儿,那糕点你若愿意便拿了去吃,若不愿意就送给别人,桂花甜腻绵软不和我的胃口。”
南珠先是拼命地点头,心里喜不自胜。喜的是尹素问此番回来之后的确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不仅开始亲切地称呼自己为珠儿,更偶尔会关心一下她的生活,可不一会又拼命摇头,小脸微红。
"不不不,我,我已经吃过了。"
尹素问才注意到她的嘴角果然还粘着几粒糕饼屑。
南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嘀咕着,
"小姐,我我真的是第一次偷吃······"
可爱的模样惹得尹素问忍俊不禁。
"好了,没人怪你,本就是要给你吃的。"
"小姐,这样真好。"
"什么?"
"小姐终于笑了!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注意到南珠的眼睛里竟激动到有了点点泪花,尹素问才察觉到自己的不同。没再说什么,只拿起了案上的花瓶岔开了话题。
"这花也拿走吧,转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花香太重,不适合放在冬日的屋子里。"
"咦?这桃花不是张公子昨日才遣人专门送来的吗?"
南珠简直不敢置信,尹素问竟会将代表张少卿心意的礼物这样随手处置,以前的她绝不会如此。
"小姐,张府每日送花来也无非是想让你看着开心。尤其这冬日里的桃花当真是个稀罕物,开几日也就败了,若移到其他地方去定然是活不了的。"
"那就扔了吧。"
原以为尹素问因为张家少爷的风流韵事气一阵子也就罢了,却不想她现在的态度竟如此坚决。
南珠无奈,只能默默端了花瓶离开,却又在台阶处转身折了回来。
"小姐,珠儿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珠儿虽然出身卑微却总归是比小姐略长了几岁,有些人和事可能要比小姐看得多些。自打小时候稍微懂事起,娘就一直跟我说,在家从父出嫁要从夫。"
偷偷瞥一眼尹素问的脸色未变,南珠才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张家公子与小姐一路走来有喜有忧而忧多于喜,原本珠儿是不大喜欢也不大赞成的,总觉得小姐一片真心并没有得到对等的回报。可自从小姐你失踪的那几日,眼见着张公子发了疯地想你找你,前日更是终于亲自前来求亲了,珠儿便想起了娘亲那时说的话。丈夫若有错,当妻子的必定要多些忍耐。张公子纵使犯了天大的错现在也知道了悔改,只瞧他来求亲时那股子拼命劲也该是真心实意的。更何况,那坏事的女人现下也受了惩罚,小姐与其一直这样怄气不如就大事化小了吧。整个离国的男人,上至皇宫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三妻四妾实在平常,莫非小姐当真还想要什么一人专情吗?”
南珠所言不差,专情一人,可遇而不可求,不止在大离国,恐怕连着整个云川界内的大小十六国里也不一定能遇见一个。怨憎会、求不得,人生最苦也不过如此。
提及有关张少卿的不堪,尹素问出乎意料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仍是淡淡地望着南珠。这段时间一直闭门思过,多看了些经书、多想了些事情,她的心境倒像是真的平和清明了不少。
"你跟了我这么久,现在却要帮他说话了?"
尹素问看着南珠,见她坚定地摇摇头,
"此生除了小姐,珠儿绝不会偏帮、忠诚任何人的。方才斗胆所言不为别的,只为小姐不会日日纠结、十年空守、终身遗恨。小姐虽笑着,却并不开心,珠儿见着心里难受。"
南珠向来忠心,尹素问是知道的,她的心里是感激的。这一番纠结不清的情事正如南珠所说,忧多于喜,可即便是忧,却也是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
"好,我会仔细考虑,你先退下吧。另外,将佛堂的经卷檀香都取来,就要到十五了,去准备些供奉,以后就都供在这里吧。"
······
“又要到十五了吗?”
一身夜行衣装束的柳风半倚在高高的树冠之上,望着夜空渐圆的明月,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叫柳风,是自幼陪伴张少卿的暗卫,不过,几乎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他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总是默默地跟在少主身后,不快不慢、不近不远,张府众人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而知道他的又只记得他叫“柳侍卫”。他像是张少卿的一个影子,更像是一个没有名字和语言的口袋、一把随时可以舍命护主的利剑。
望一眼树下,是张少卿的卧房,往常这个时间的他本应该是在书房议事的,现下却因为在尹府受了一顿钢鞭之刑而几日来都只能卧床休息。想到尹府,柳风的眼中似乎飘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与他平日里惯有的冷峻坚毅不同,仿佛是在回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柳风从小失了父母,自有记忆以来的全部人生几乎都是在张府的密室训练中度过的,除了一次次外出执行的必杀任务外,他几乎从不与外人来往。同样的,除了张少卿以外,他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是重要的,包括他自己。
他是个安静惯了的人,总是双手溅血而不为所动。他不太懂得人与人之间的的相处,更对所谓的男女之情毫无感触,但是,那一日藏在尹府树影之中的所见所闻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所料了。
那叫做“爱情”的东西好像真有神奇的力量,会让尹府那个满身伤痕、身体孱弱的女人不顾一切、舍身忘己地去护住张少卿。多年前,他也曾于一处豪门宅院中见过一个同样悲痛欲绝的女人,发誓说要与她怀里的那个男人同生共死,只是,当时的柳风还没有来得及感慨,那两人便死在了自己的剑下。现在想来,他们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爱情”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柳风看不上也不期待,不过,若是张少卿想要的,他不介意帮忙取回来。
第二十六章 冰雪不语(2)
readx;“柳柳!柳柳!”
张少卿急促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柳风的思绪被迅速拽回现实,人也在瞬间飘落树下,一个翻身从窗口直接跃进了屋内。张少卿总是叫自己做“柳柳”,这个女人一样的称呼是唯一让柳风觉得颇别扭的地方。
“少主有何吩咐?”
他没有拔刀,只是半跪着行礼。
之前一直在屋内与张少卿交谈的是张府的主人——当朝宰相张和。只是寻常的父子相见,少主的安全应该无虞,所以他才在屋外的树梢上候着,不想此刻却会被如此急促地召唤。
“送,送老爷回房休息!”
听着张少卿语气不善,气息不匀间还夹杂一阵咳嗽,柳风这才抬头看去。果然,一旁的张老爷也正面容愠怒,而少主自己则已经强撑着坐到了床边,一个劲催着柳风赶快送客。
“是。老爷请回。”
丝毫不在意张老爷的身份,柳风伸手做出了逐客的姿势,另一只手则不着痕迹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作为一名暗卫,他这一生只会认定一个主人,只要有张少卿的命令他便会随时出手而不会在乎要对付的那个人是谁。
“你,你当真要如此不顾后果任性而为?!”
张老爷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因为张少卿招柳风出现而变得更加激动起来,急走几步至他面前厉言道,
“那尹元的话已说得足够难听而尹家女儿的态度也再不如从前,不说别的,就只是这几日你卧病在床,尹府之中可曾有一个人来探望问询过?你的那个什么素素,怕是早已经变心,你又何必非死求不放呢?!”
“不许你这样说她!”
张少卿一口怒气攻心,又是一阵咳嗽。
“此事我自有安排,是我有错在先,她生气犹豫也是应该的。我说了不许,以后这般诋毁她的话便最好不要再让我听到了。”
“什么过错在先?!少卿啊,你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大事难道你心中不知吗,怎能在这样小儿女情长的琐事之上如此浪费心力?!你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难道直至如今,你肩上的责任还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提醒和担当吗?”
张老爷越说情绪越激动,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柳风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是不是应该即刻就将他请出门去。直至看向张少卿的手势指示才又悄然退至一旁。
“我的事情自不必你提醒!至于与尹家结亲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只做好你作为张老爷该做的事情,其他的我自有打算。”
“哎!尹家拒亲本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你却偏偏要如此任性妄为,倘若因此出了什么差错,你要如何向······”
“够了!你没资格在此教训我!”
张少卿终于不再解释,直接打断哀叹不已的张老爷,一个手势召唤柳风将他请出了门外。
柳风带着人离开,屋内很快安静下来,张少卿才终于无力地坐在桌边。这一场重病生得他心烦意乱,抿一口已凉的茶水又止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任意妄为?也好,仅此一次吧。我张少卿想要的,无论什么,定会如愿。”
······
“少主,可要属下为您运功疗伤?”
送走了张老爷,柳风一直安静地随侍在张少卿身侧,没见有什么新的吩咐倒只见他长久地坐在桌边不动弹不说话,咳嗽声未减。
张少卿抿一口茶水摆摆手示意柳风无需紧张,他自己的身体心里自然有数。
“无妨,尹元毕竟上了年纪,气力也不如从前。原本挨上这几鞭子也不算什么,只是恰逢前几日那旧伤未好,伤上加伤这才愈合慢了些。”
从暖炉上取下热水,将张少卿凉了的茶换掉,柳风才又答道,
“少主无需再担心,当日背后持剑伤您之人属下已将其擒获斩杀。”
见张少卿点头认可,又小心翼翼地补充,
“只是,那尹元当日所为对我们的敌意似乎更加明显了些,见其对少主下手还是颇狠的。”
“哼,那个老匹夫定是恨极了我。不单单是下手颇重,更在那鞭子外裹的荆棘刺尖之上涂了滴水观音的花毒,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
“属下失职!请少主降罪!”
听闻尹府一夜的鞭刑里尽然还掺有毒药,柳风心中大惊,一面跪地请罪一面心中暗暗后悔,自己这个暗卫实在不称职,如此大意在以往训练的时候恐怕早就被处刑了。幸好张少卿现下无事,否则自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张少卿并不生气,只示意柳风将自己扶至一旁的卧榻边。
"那尹元平日里隐藏极深,你尚不是他的对手。他原本是一心想要至我于死地却不知对于用毒之事我反而要更胜一筹,这些毒,不算什么。"
他嘴上说着不算什么,却因着说了这一连串的话而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柳风默默点头,暗下决心,此后一定要更加谨慎方能顾张少卿完全。
"少主,是否需要我······?"
"不必。"
张少卿知道柳风是想要再找尹元报仇,仍是摆摆手拒绝。
"再等等,暂时先不要动他,何况两家结亲之时也需要他在场的。今天也累了,你先退下吧。"
称一声"是",柳风刚要退下又听得他在身后嘱咐。
"之前的任务,继续执行。"
······
柳风仍是半倚在树梢之上望着月亮,不同的是,今晚树下的却是尹府。
昨夜临走之际,张少卿嘱咐之前的任务仍要继续——监视尹府这个任务,他已做了十年。
这个活计并不重,之前的几年大多是在监视尹老爷的一举一动,顺便记录整个尹府大的动向变化,柳风偶尔为之,通常将这些小事交托于手下其他暗卫执行。直至此前出走一事之后才变成他亲自上阵,同时也将监视的重点放在了尹素问身上。
"少主与尹家小姐分明是恋人关系却偏偏要长久地监视对方,而自家老爷与少主明明是亲生父子却从无亲切之感、总是分歧多于相知。"
一只晚归的飞鸟扑楞着翅膀自柳风身旁滑翔而过,他终于还是甩甩头,将方才的思绪彻底打散,重新闭目养神。他本就只是个影子,实在不应该有如此多的思虑。
第二十七章 破镜,重圆(1)
readx;雪停了几日,郊外的小路因着融雪而泥泞不堪,正赶路的女子并不在意,提了杨柳篮子、挽着衣裙,不紧不慢地走着。来人遮着面纱,一身素白,细看之下正是尹素问。
今日是尹老夫人的忌日,按照往常的惯例,尹老爷只安排众人在府中上香即可。尹素问并不理会他们,偏偏要亲自到坟前祭拜,而且坚持一定走路而来,不许别人跟随。
天灰蒙蒙地没出太阳,墓碑旁装饰的青石栏杆和牌楼都还在,但皆因长久无人打理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孤独的坟包在衰草连天的冬日里倍显凄凉。
天下男儿皆薄幸,连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纵使母亲当年如何贤良淑德、持家有度,生后也不过只有一抔黄土、几株杂草作伴。尹素问内心苦涩却也嘲笑自己还不能真正看穿,竟仍对凉薄的人心有所期许。
“娘亲,我来看看你。”
摆好祭品,一下下用力地拔起坟头的杂草,尹素问默默地与娘亲说着话,未成言语眼圈先红了。整个府邸中,她曾唯一牵挂的只有温柔宽厚的娘亲,而现在远远地再望一眼竟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娘亲,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吗?素素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紧紧倚靠墓碑蜷缩着席地而坐,就像小时候赖在娘亲的怀里,时间久了墓碑竟也不那么冰冷。
那样骄傲的张少卿一次次认错甚至不惜放下尊严向父亲负荆请罪,只为了挽回,他终归是对自己用过情的吧。这样的想法她会每天在心中思量千遍,而为了这个男人,自己次次痛彻心扉倘若娘亲要是知道,该有多心疼啊。
尹素问本不是那样矫情小气的人,也不是不想原谅,只是曾经太过相信了那句长生之时长相恋。她不知道,原来,这样长久的爱情也是会有别人来分享的;她不知道,因为太在乎所以太脆弱,受不得一丁点伤害。
墓园里起了雾,雾气化成丝丝缕缕穿过她的指间发梢,尹素问忽然出奇地安心,因为在娘亲身边,所以可以将这所有都置之不理。
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也是一个飘着雪的冬天,天寒地冻的时节家中却分外暖和。
铜镜中映出尹素问小巧精致的脸庞,眉眼带笑。瓶中的梅花开得那样好,满屋子都是花的香气。
"娘亲梳的头发真好看!比真的桃花还漂亮!"
尹夫人有一双巧手,总是亲自帮女儿梳头,灵蛇髻、双环髻,各式花样都有,小素问尤其喜欢这桃花髻。
“那是因为娘的素素长得太漂亮了啊!”
尹夫人轻轻地刮一下素问的小鼻子,满眼宠溺。
“等素素以后找到了如意郎君,还可以再画上漂亮的桃花妆,会像真的桃花仙子一样美丽!”
"娘亲,什么是如意郎君啊?和山上的狼群一样吗?"
不到十岁的尹素问觉得“郎君”太危险,远没有自己手里的麻糖来的亲切。
尹夫人强忍笑意,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又道。
"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不远千万里地找到,心疼你、宠爱你,那么,他就是你的如意郎君了。”
“素素只要娘亲,不要郎君!”
“傻孩子,他会和娘亲一样对素素好,永远都不离开素素。"
"那娘亲和郎君会永远都只对素素一个人好吗?"
"会的,我们永远都只对素素一个人好!"
······
自打回府之夜劝走了张少卿,尹素问的伤势基本痊愈,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不过,她却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还有些许享受。醉生梦死的迷幻可以逃避难堪的现实,更可以在幻想中与早已离别的人重见。
墓碑前的尹素问仿佛是睡着了,正做着美梦,嘴角微微上扬,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湿润的雾气。梦中像是又听见了有人在声声唤着“素心”,疑惑间却看不清来人的身影,只觉得露水更冷了些,不由得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素素?”
感觉身上一阵暖意,她下意识地向着暖的方向靠过去,瞬间被搂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张少卿嘴上这么说着,人却挨着尹素问坐在了地上,顺道将披风摘下来,环抱着她将两人裹在了一起。
“你怎么来了?”
原以为还是在梦里,待清晰感觉到了环抱自己的体温,尹素问才微微挣扎着想要起身,身未动,自己只被抱得更紧,动弹不得了。
“别动,一会儿就好。”
张少卿低沉的声音混着熟悉的熏香,让她有一瞬间的沉醉。
“素素,我想你,特别想。你不知道,这些天我都经历了些什么,有苦难言、身心疲惫。”
张少卿长长地叹一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尹素问紧紧抱着,闭眼假寐,仿若怀揣珍宝。
“还好吗?”
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却还是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
一如既往,从来知道张少卿有雄心壮志,但尹素问对政治毫不关心,所以多年来并没有参与、过问关于他在朝中的任何事情,只偶尔在他喜怒形于色的时候安静地与他分享一些或喜悦、或牢骚的情绪。
“不好!”
他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那温柔的模样恰好就撞进了尹素问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自他在尹府挨了鞭子,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尹素问只派南珠送了些药过去而张府一天一束桃花一封信笺地送来,她也只是收下却不做任何回答。
"素素,你究竟想要我如何?"
尹素问的冷淡和坚持出乎他的意料,他使尽浑身解数却不见任何缓和,只觉得当年那个浑身是刺、随时堤防的女人好像又回来了,这让他气闷不已。虽然尹府之中,她仍能为自己舍身挡鞭,却也在那一刻狠狠拒绝了自己的求亲,她的脸上总是这样淡淡的神色,他有些猜不透了。
"素素,别再如此对我,这里会疼!"
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张少卿满脸不舍的神色。
"告诉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忘掉那个荒唐的错误,才能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告诉我,我全部都愿意的!"
十年的感情中,张少卿从未将自己放得如此之低,低到尘埃里去。他是耀眼的神明,理所当然地享受尹素问倾心之爱,看着她恨不能整颗心都与他掏出来。所以,他从未真实地体会过,爱不可及的心痛。
尹素问被问得瞠目结舌,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到底要如何才能忘记,她也很想知道。
第二十八章 破镜,重圆(2)
readx;远处适时传来一阵马车吆喝声,打破了两人无言的尴尬局面。
小路之上随即涌出了一群手持各式清扫工具的人,皆清一色的仆从服装,人数虽多却都井然有序,统一向张少卿与尹素问行过礼之后各自忙碌开来。打扫、除草、整修、装饰,还有工匠搬了青石砖将所有泥泞之路全部铺垫,尹老夫人的坟墓周围很快恢复了干净整洁。
“公子,人已悉数到齐。马车半路陷进泥坑,耽误了时间,请公子责罚。”
为首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直接行至张少卿身旁行了大礼、下跪认罚。他一身黑色劲衣裹着颀长身材,面容冷峻刚毅,并未看尹素问一眼。
“罢了,柳侍卫有伤在身,先起来吧。”
对方应声称是,不经意地遮了一下腿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递上了一包香烛纸钱才要告退。
尹素问心中诧异却也没表现出来,这个侍卫之前从未出现过,本该眼生得很,她却偏偏仿佛有种熟悉感,倒像是在哪见过。
“府里新来的,尚不懂规矩,素素莫要介意。”
见她点点头并未疑心,张少卿才牵着她一起将纸钱火烛在坟前点燃,蓊郁的热气和火光红晃晃地照着两人的脸庞。
“别再难过,我已请了高僧到府中为伯母诵经祈福。想来,她在另一个地方也定是过得安乐的。”
“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但还是多谢。”
他从没有如此细致体贴地关怀过她,若在当年,尹素问一定是感恩戴德的,此时却也不过是一句真心的感谢。
“别!”
她的话音才落,唇上便覆上了温热的手掌。
“别这样说,如此见外,怕是伯母听见都要寒心了。”
看着尹素问终于被逗笑,张少卿才如释重负地牵起起她的手向着墓碑说道,
“伯母,我是少卿,今天同素素一起来看您。我与素素十年前相识,虽无缘与您相见,却总听素素念您的好。少卿此生别无他求,只愿能常伴素素左右,护她爱她保她百岁无忧,还望您能应允。您膝下无子,此后少卿既为婿亦是儿,定不负您所望,但请放心。”
张少卿重重朝着尹老夫人的墓碑叩过头,正要回身却募得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我们成婚吧。”
周遭燃烧的烟雾久久不散,像散开了一张青色幕布将两人隔开,张少卿熟悉的眉眼朦胧若现。终究是舍不得、放不下的,那么,就这样放纵一次吧。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绝决。古来即有性情刚烈的女子可以干脆地挥刀断情丝,只因为被爱人辜负在先。尹素问一直以为自己也应该是这样的,全心全意地爱着,爱得无所顾忌却也爱得容不得一粒沙子作祟。可是啊,她终究还是妥协了,就这么毫不反抗地被一段过去、几片回忆死死绑架着,逃无可逃。只因为,真正的自己懦弱得要死,懦弱地没了张少卿就没了所有的光明和暖,世界还在却没了太阳,她会害怕。明明已经死过了一次,那可怕的想念却还活着。
张少卿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紧紧将尹素问搂至怀中,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赌对了。无论十年之前、十年之间亦或是这十年之后,只要尹素问还爱着,他便总是赢的那一个。
······
两人一路私语相携回至尹府的大门前,张少卿才依依告别,尹素问目送他远去,心中全是五味陈杂之感。他温柔的眉眼间依稀有自己当年痴情的模样,只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否能经得起从此并肩的誓言考验。
神色恍惚间,身后的大门轰然而开,似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云雾消散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尹素问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只见阵阵光点之中徐徐走来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影,白衣胜雪。她一时没有看清来人的模样,却在深沉的佛号间闻到了熟悉的水檀香味,心中没来由地一暖。
心澈背光迎风而立,微微点头行过了合十礼便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尹素问,眉似横峰,眼若星璨。
今天的他没有戴琉璃砗磲的念珠,只手持了朴实浑圆的古檀木串珠,串珠虽不大,但有别样的苍茫之感隐隐散发出来。光晕渐散,他像初入凡尘的神佛,身形未动,周遭也无风,衣袂自起。此情此景竟仿若月前的初次相见,而一阵陌生的熟悉感却比之前愈发强烈。
尹素问像是看得出了神,沉默良久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掩了神情向着心澈行礼。
"大师安好!"
"施主不必如此客气,称呼贫僧心澈即可。"
上原府称呼心澈为"大师"的人不在少数,这一句尊称他自是受得起,却因为在看到了尹素问殷红的眼眶时有瞬间的不忍心,她定是刚刚哭过了吧。
“施主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有劳师父挂怀。”
见她笑容明媚如三月的桃花,心澈终于放下了大半的担忧,眼光却不经意地停在了她左侧的脸颊上。
“这是?”
几日不见,这个性情执拗的女子似乎又添了新伤。
“哦,不小心摔伤的,不碍事不碍事!”
慌张地用几缕发丝遮了那一夜的鞭痕伤疤,她心中暗暗感叹着,自己所有的秘密,那些不堪或不忍卒睹的过往似乎总是机缘巧合地被面前这个僧人所知晓。在心澈面前的她总是坦白如纸而又尴尬得无所遁形。
"不知心澈师父便是今日前来为亡母诵经的高僧,素问没能及时赶回来随侍左右,实在惭愧!"
尹素问只知道今日祭祀张少卿一定是尽了心的,却没想到被请来的高僧竟会是心澈。
"贫僧奉了宫中密旨前来举办一场法事,原本也并不知晓是为了尹施主的母亲,施主不必介怀。”
尹素问点点头,感激这个僧人总是如此宽怀,另一厢也暗暗纳闷,不过是一场寻常法事,张少卿竟不惜动用了皇恩浩荡。
第二十九章 红尘不染
readx;“师父这就要离去吗?小小心意还望不要推辞。”
一枚三寸身高的金色佛像立于尹素问掌心,憨态可掬的弥勒佛造型通体以纯金打造。且不论黄金的材质,只看雕工栩栩如生,便知价值不菲。
她心中感激心澈专程前来为母祝祷,加之前次自己匆忙离去,救命之恩还未还抱,见他又要走便急于想要有所表示。但自己随身只带了几两细碎银子,再无其他珍贵之物,情急之下只得把这纯金的佛像拿了出来。张少卿近日所赠之宝不少,全都被尹素问退了回去,只保留了这一尊小小的佛像随身携带。
她双手将佛像托起,一脸虔诚地望着心澈,仿佛这并不是馈赠而是一次祭献。佛像折射的金光与心澈白衣的光芒交相辉映,让尹素问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样圣洁的宝物本就应该是属于心澈这样的人的。
“佛门中人,不收黄白之物,施主好意贫僧心领了。”
所赠之物被轻轻推回,尹素问心中竟有一丝失落。
“佛门中人也要吃饭生活,更何况也常有僧人道士前来化缘随喜。”
“佛道所修之路甚广,各人有各人的方式造化。他人如何贫僧自不会过问,但云居寺的僧人自是不同的。”
他很耐心地向着这个时而成熟时而天真的姑娘解释着自己的佛与道,见她似有所悟便要行礼告辞,却又在转身之时被人牵住了衣角。
“心澈师父乃得道高人,不知可否帮素问解开一桩心事?”
“不知施主何事挂怀?”
"人孤单活于世上,生死自有天命,只不知是否真有冥界来生?若有,素问最想知道的便是家母在另一处是否安好?"
她想念母亲,眼圈红的更厉害了些,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
“阿弥陀佛。六道轮回,皆有定法,有旛燈放生之功德,终能拔彼精神令得度苦。尹施主与令堂皆为良善之人,于内有母慈子孝之德,于外有供奉香火之善,尹老夫人断不会在冥界受苦,必定是登往西天极乐的。有无空相互为颠倒,随心而生,若是施主心之所愿,前世来生便一定是有的。”
他说的,尹素问一定是相信的,终于可以安心,可脸上却又多了一抹失落的神色。
“西天极乐,那定是极远的地方,母亲她还会记得我吗?”
“若是缘分深厚,三生三世也会记得的。”
心澈遥遥地望着天空,言语间甚是肯定。这不是安慰谁的一句空话,许多年来,他也一直如此坚信。佛讲缘法,念念不忘,定有始终,于人于佛皆是如此。
“此珠乃是方才祝祷安魂之时所用,即使不能助施主与老夫人再续今生母女缘分,但它曾得过师祖加持,颇得灵魂之力,想来多少能慰施主思母之情。”
心澈出生之时便被遗弃于庙门之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母亲”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不切实际的词汇。他也曾经渴望过、期盼过,后来,这些渴望和期盼都随着周而复始的失望和无望而烟消云散。他以为自己早已如同那十八金刚罗汉一般刀枪不入,却在尹素问的眼睛里发现,那些自己以为早已消散的都不过是被经年累月的修为和克制掩盖了起来罢了。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宽慰的笑容,这串珠入手的瞬间果真有难得的熟悉之感传来,她有满心的欢喜和感动却又一时语塞,望向心澈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感激——自从相遇似乎总是欠他太多。
“多谢,多谢!”
她喃喃着,像是在感谢那手串,又像是在感谢心澈。
“施主不必言谢,贫僧只是随缘而来,恰好为老夫人和尹施主还一个心愿罢了。”
去了惯常波澜不惊的平静,心澈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笑意。他只比尹素问虚长几岁,却总觉得对方像个可爱的孩子,莫名的亲切,连着笑容都多了一些,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发现。
“师父,我······”
“施主还有何事不解?”
“我下月就要成婚了!”
尹素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脱口而出就将这个重要的决定告诉了心澈,尤其是在她并不想将这件事公布于众的情况下。或许是想要一份祝福,或许只是想得到一句肯定的赞同,好让自己的心最后一次确认:这个决定,她做了便不会后悔。
她的脸微红,手中一遍遍摩挲着温润的串珠,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向心澈,本该是一个喜讯,怎么和他说出来倒像是变成了一个冲动的错误。
“下月初一,张府会设宴,师父若有时间还望能前来观礼,让素问有机会能一尽地主之谊。”
尹素问不知自己此问会不会过于唐突,也不知他是否愿意参加自己的婚宴。悄悄望向心澈,见他似乎神色一动又转瞬平静,末了才又悄声补了一句“还会有盛大的焰火表演。”
记得月前的山洞之中曾与他提起过那花千树的美景,盛大的焰火,尹素问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与他分享。
定下与张少卿的婚约是自己一人所为,本是心心念念的盼望,到头来更像是一次义气之举,尹老爷必定不会同意参加而娘亲又已不再,这场本该盛大轰烈的婚宴之上,除了南珠,尹素问自觉竟没有一个知心的亲人可以参与。见到心澈的一霎,难得的亲切与温暖,无声无息之中,竟真的让她将这个好心的僧人当做了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她如此迫切地希望心澈能来自己的婚宴,希望对方知道她过得还好。
“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好事将近。贫僧常年身居山寺之中,只懂修行而不懂民间礼数,婚丧嫁娶之请向来由寺中师弟主持。此番回寺,心澈定会告知师弟,为尹施主之喜早作准备。”
心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甚至连这句听来有礼有节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推辞声都不起波澜。
尹素问的心渐渐凉了下去,萍水相逢,所以终究是不愿多有牵扯吧。
“既然如此,那素问也不便强求。山寺甚远,师父一路小心。”
心澈不语,只微微点头,与尹素问擦肩而过的瞬间注意到她有些委屈的眼神,纤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浅浅的暗影,他心中忽然就升起丝丝内疚。她的盛情邀请定是因为对自己的信任与感激,他本该顺其自然结一段善缘的,却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在听闻婚讯的一瞬间就果断拒绝。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是觉得张府公子并非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吧,眼见孽缘宿命的纠缠,能避则避。
“望今日之所得,皆为你所愿而非你所不忍弃者,阿弥陀佛。”
他一次次告诉自己红尘之事不沾染、不干涉,却终究还是说了这样的话,是安慰,是劝诫或许亦只是祝愿。
闻言的尹素问背对着他,脚步却停了下来。他曾说过,心之所愿才得善果,自己的心究竟如何,她竟不能再那么肯定了。
第三十章 纤云弄巧(1)
readx;除了南珠,尹素问并没有把婚约的事情与任何人提起。至于尹元,毕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人生大事总应该知会一声,不过她也只是在书房里留了字条,很平静地将婚约一事告知,言语中只是通知并没有声嘶力竭的恳求。
母亲不在再无至亲关怀,在她看来,这场婚姻有无典礼的形式已经全不重要,甚至还一度想过,到了大婚之日自己什么都不要只带了南珠直接嫁过去就好。只是张少卿并不答应,一再承诺定要给她一个最风光隆重的大婚典礼。
宰相府之中张灯结彩大肆准备着,张尹两家终要联姻的消息很快传开,满城风雨,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让尹府众人惊讶的是这二人自传出相恋传闻多年来从未提起过婚约之事,更何况前些日子才眼见就要作罢了的事情现在又峰回路转直接成了定局,实在奇怪;府外的人则分为两种,寻常百姓茶余饭后又多了几分闲话谈资而达官贵人们却都着急备了礼物纷纷登门拜访,上原城主府与宰相府的联姻自然是谁都不敢小觑的。
相比张府的热闹气氛,尹老爷的表现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既没有大发雷霆地与尹素问争执也没有在纷飞的留言中至张府兴师问罪,只是每日行色匆匆很少留在府中,即使回府也很少露面,似乎外界疯传的联姻之事与尹府并无关系。旁人能看到的尹府唯一反应就是既不公开应承也不强烈反对,只有一条命令:一月之内尹府一律闭门谢客,任何礼物均不接纳,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张家陆续送来的重金聘礼和朝中各方送来的结交贺礼由此统统被拒之门外。众人不解,大都觉得尹府有些欺人太甚而张少卿却并不生气,只吩咐张家的人按照原计划不变,聘礼仍是三日一送,媒婆庚帖次次随行,直要等到对方开门为止。
眼见着尹府门前的礼物越积越多,大门却依然纹丝未开,尹老爷与张少卿不和之事昭然若揭,不少旁人又开始闻风转舵,怀疑这场婚礼怕是不能如期完成了。
南珠异常焦虑,每日都要偷偷溜出去远远地瞅一眼大门外的情形,然后再急匆匆地回来与尹素问报备一番。不过尹素问倒是毫不着急,每次只是听听而已,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反应。
次数多了,南珠也只能无奈地不再多说什么,转而每天开始一遍遍收拾两人的细软,随时准备大婚当日被尹老爷扫地出门之时就跟着尹素问彻底逃离尹府。
“珠儿,这几天门外可还热闹吗?”
“围观的人是没有多少了,但各家送来的东西除了被收回去的,大部分还都堆在那里。”
南珠的眼神游移不定心中不安,按理说,尹素问终于对这次的事件有所反应了应该算是件好事,可那依旧轻描淡写的神色态度,反而让人一时摸不准心思了。她多少有些怀疑,莫非自家大小姐这回是真存了私奔的心不成。
“小姐,您莫非有什么打算?”
“打算倒是没有,只是他们几日来吵得实在厉害,让人不能清净。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完了完了,小姐您果然最后还是要和那人私奔去了。珠儿,珠儿这就给您准备细软包裹。”
南珠边抽噎边收拾行囊,虽然早说过要走的话,可这里毕竟是她的家,真的要走还是有些不舍的。她这边越想越难过,眼泪也越止不住,另一边的尹素问却一脸无奈。
“好了,别哭了。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回来,有什么可难过的,真不知道你的小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此时的尹素问不需要再存了什么私奔出逃的心思,既已同意嫁至张府,便是对自己后半辈的人生做了了断,不会再有反复。
南珠带着尹素问从后院一个废弃的花园小径穿过,顺利绕开了府中众多眼线,直奔府中平日里少有人出入的小南门。
两人皆是一身不显眼的男装打扮,南珠的个子略小,男子装扮套在身上又宽又大像裹了被单,再加上她圆乎乎的小脸上始终皱皱的明显不悦,看得尹素问一时忍俊不禁。
“小姐啊,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还笑!”
又一次差点被衣袍绊住,南珠干脆一把将袍子挽在腰间,弄成了短裙的样子。
“真是奇怪,现在有这么重要的事横在眼前,小姐你不但不着急,反而还有心情出去闲逛,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就是因为烦心的事太多,所以才要出去走一走,好避开那些恼人的流言蜚语。”
尹素问帮着南珠整理好衣服,拉着她一路小跑,眼见着就要到小南门了却猛地停了下来迅速躲在最近的一株常青树身后。朝着南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才又慢慢地探头出去观察。
"糟糕!门外有人!"
南珠也踮起脚向门外张望着,果然看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
尹府的小南门最初本是用来运送府中杂物的,后因为离厨房、货仓都颇远,府中重新开了新的通道,小门连带着小花园便渐渐都被荒废了,这也正是尹素问会选择这里偷溜出门的原因。不想今天却事与愿违,这平日甚少有人出入的门路此刻一点都不冷清,不止有人在而且还是两个人。
尹素问与门的距离稍远,又被一些稀疏的树枝遮挡着视线所以看的并不清楚,只隐约看到门扇内外应该是两个人。这两人的话音此起彼伏,没说几句便声响愈高像是起了什么争执。
"珠儿,走吧。这两个人吵得这么凶,怕是会招来更多人,我们还是赶快换个地方走!"
"是哦,这洒扫处的金王八平日在府里欺上瞒下、恃强凌弱也就罢了,这会还偏偏要欺负一个外来的和尚,真给尹家丢人!还非要挡了咱们的去路,也是讨厌!"
"和尚?"
本已转身要走的尹素问在听到和尚二字时瞬间止住了脚步。
“珠儿,你方才说什么?”
“说那个金王八实在讨厌啊!”
“不,是上一句,你说门外和那金王八吵架的人是个和尚?”
“是啊,我看得很清楚,是个白衣服的和尚,手里还端着个钵盂,想来,哎,小姐!你去哪?!”
南珠的话还没有说完,尹素问就已经大步流星向着南门走去,自己一时惊诧却又不敢大声叫喊只能赶紧跟上。
尹素问几步走近门前,终于看清了门外之人,果然是个僧人。皂白色的僧袍麻色的僧鞋,手中托着一个半新的钵盂,十三四岁的年轻模样,圆乎乎的脸蛋原本甚是可爱此刻正气得满面通红。
不是他,这个僧人并不是心澈。她心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失落转念却又自嘲地笑笑,是啊,心澈那样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和别人争吵,又怎么会这么巧合地就恰巧来到自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