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日光朗照,窗明几净。
白发苍苍的教授轻轻咳嗽两声,转身在黑板上书写公式,边写边讲解。
“……古代生产力低下,探索自然的方法落后,方式有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能实现可控核聚变,释放出巨大能量击穿时空屏障,打开一扇时空之门?释放核能,首先得具备超高温压,让核外的电子摆脱原子核束缚……”
所有学生均认真记笔记,发出一阵声,仿佛一群安静啃桑叶的蚕宝宝。
啪嗒……
唯独前排正中位置的少年突然站起,把书本使劲砸向黑板,烦躁地叫嚷。
“根本没有可供实现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我学,天天学?”
老教授瞬间静止,飘洒的粉笔灰悬停空中。
同学们维持着目瞪口呆昂头的姿势,好像一堆小木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随即,人物与器具、环境迅速虚化,如同飞扬的雪花点一般消散了,背景露出深邃的蓝。少年岿然屹立,气鼓鼓双手叉腰。
天空滚过闷雷似的声音。
“信天游,你小子又开始偷懒了。天天只晓得玩,玩,玩……迟早要退化成山中动物。”
少年不服气地仰望,手舞足蹈。
“师父,科技文明早就毁灭了,你还死抱着不放。一万年前的旧知识,学习了用不上,有意思吗?你瞧,我会造原子弹。可就算找到铀矿,难道凭一双勤劳的小手去提纯核物质,制造燃料棒,建立反应堆?对了,还要创造炸药、电力、机械、电脑……我的个天呀,几乎重建整个文明,连神仙也做不到!当今天下,是修士的世界。他们飞天遁地,哪里又差了?”
天空之上闷哼。
“练成百花杀,就可以吊打龟儿子。”
“我抗议,百花杀太娘炮了,干嘛不叫千龙斩?”
“抗议无效,你丫懂个……我花开后百花杀,老霸道了!”
信天游缩肩抱住胳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
“可是……练不成呀,缺乏资源。修士坐拥无穷无尽的灵气,我有什么?靠食物提供一点可怜巴巴的化学能,后来吸收热能,最近才打开基因锁吸收光能……暴晒一整天,黑成了煤碳,储能不够烧开一锅水。照镜子的时候完全找不到自己,光看见两排牙齿了……师父,瞧我多可怜……嘿嘿,假如提前打开磁能锁,就可以躺着增长实力了。”
说到最后,少年自个也乐了,而天空传下的声音则更加严厉。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不要幻想一步登天,老老实实按照每个境界级别去练习。”
信天游闻言撇了撇嘴,拖长腔调,到后面越说越快。
“师父,名称太没劲了,好歹来点创意吧。人家修行是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境,百花杀就弄出了杀气,杀罡,杀幽,杀光、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十境……杀杀杀,你和修士有仇呀!”
“大道至简。”
“师父,我看你是偷懒……杀气、杀劫,人家以为下围棋。杀幽,一不小心就听成杀牛,土得掉渣。还有杀胎,你好歹解释一下,啥意思?我怕说出去以后,没被唾沫星子淹死,自己先恶心死了。”
“少嗦,到底练不练?”
听到这里,信天游跳了起来,双手拢成喇叭状呐喊。
“你为什么不练,专逼我练,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小白鼠?”
“滚犊子!”
一道闪电恶狠狠劈下。
嗷呜一声惨叫,少年抱头鼠窜。
……
第一章 少年下山
林木茂盛,野花缤纷。
“……郎从桥上过,江花红似火……”
一名年轻姑娘哼着小曲儿,正弯腰采摘蘑菇。
浑圆的臀部高高撅起,撑开了花鸟水草纹碧褶裙,仿佛一把大花伞,散发出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
“别动!”
背后传来了压抑的紧张声音。
二十步开外,正半跪于地捆扎柴禾的少年面孔冷肃,眯缝眼紧紧盯住斜前方,手掌抓住一根树棍慢慢朝外抽。
“哇……小天,快过来瞧。这窝蘑菇好漂亮……红彤彤,绿油油,兰格莹莹地彩……”
马翠花心情甚好,说着说着又哼唱起来,埋头一顿猛操作。
“别唱了……慢慢朝左前方挪……”
“怎么啦?”
姑娘纳闷地挺直腰身,右脚斜退半步,笑嘻嘻侧转。
离她四尺多远,一条硕大的“过山风”竖立上半身,扁平颈子可怕地膨胀成饭铲状。先后仰,继而猛扑,瞬如电闪。
嘣……
藤条绷断,柴禾漫天飞舞,少年消失于原地。
黑质白纹的蛇身凌空飞行,眸子冰冷无情。蛇口大张,尖利上沟牙末端沁出了汁液。仅仅一滴,仅需半盏茶工夫,就可以毒杀几十条壮汉。
一根树棍快得淡化成虚影,破空横扫,触及蛇颈时却瞬间收力。棍头在急停之下变形扭曲,发出嗡一声低沉蜂鸣,将长长的蛇身挑入两丈外杂草丛。
“呸,念你长这么大不容易,今天先放一马。以后学聪明点,碰到两条腿的躲起来,别乱咬。就算咬死了,你也吞不下呀。”
少年骂了几句,扬手将棍子甩过去。
对付一条蛇,用不着耗费能量施展暴烈的瞬移。最简单处理方式,莫过于弹指一飞石将蛇颈打断,把危险消灭于萌芽。可少年不想打死它,也没料到采蘑菇的姑娘根本不听指挥。
,野草摇晃。
大蛇惊恐万状,疯狂窜向了山林深处。
啊……
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叫终于爆发。
竹篮跌落,马翠花一屁股瘫坐于地,面孔煞白。
少年无可奈何道:
“蛇跑远了,快别乱叫。被你老爹听见,还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呢。”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差一点被咬死,还不是大事?”
马翠花有气无力地反唇相讥,望了望草丛,又缩颈扭头四处乱瞄。总感觉树后石下,随时可能窜出一条毒蛇咬自己。两条腿发软,试了几次硬是站不起。
少年环顾左右,道:
“别乱瞅了。有这么大一条眼镜王蛇盘踞,林子里肯定不会存在第二条蛇。不过,毒虫子还是蛮多的……你别动。”
这一次,马翠花岂止不敢动弹,连大气也不敢喘。光两个眼珠子骨碌碌跟随着少年转,如同一个僵硬的木偶。
少年轻快地走到她身侧蹲下,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出。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毛茸茸蜘蛛从岩石上弹跳起来,被吹得无影无踪。
“银腹狼蛛咬不死人,可是很痛,会导致皮肤溃烂。好啦,方圆几丈都没有毒物了……咦……”
少年瞪着一地散落的蘑菇,两条秀气的眉毛拧起。
“喂,你想毒死大家吗?”
一听这句话,马翠花心头鬼火直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轱辘爬了起来,横眉立目。
“信天游,你瞎咧咧啥?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少年一一指点地面,没好气道:
“你自己看,都采的些啥。蘑菇的色彩艳丽,说明重金属超标,剧毒。漂亮颜色是一种警告,告诉你,我可不好惹。刚才那条眼镜王蛇也摇晃上半身,发出了‘咝咝’声警告,叫你快点滚离它的地盘。你光顾哼歌,反而越靠越近。”
姑娘稀里糊涂,茫然道:
“小天,你说话怎么跟老夫子一样,咿咿哦哦好难懂。重金属是什么金子,有多重?眼镜又是什么……还眼镜王蛇呢,明明是一条过山风,乡下也喊饭铲头。”
信天游蹲下身,一一分捡蘑菇,反问。
“老夫子是谁,也知道重金属?”
马翠花赶紧帮忙,学他的样子专挑灰白黑三色蘑菇放进竹篮,摇头晃脑。
“嘻嘻,老夫子是我起的绰号。他才三十岁,姓劳,住我家隔壁教小孩子的蒙学。常念叨人生之惬意,不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听得人家耳朵起茧子了,烦不过。有一天就问沂在哪里,舞雩是什么。他回答不出,推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没几个人晓得。”
那么长一串古文,亏她能够背下,看来耳朵的确起茧子了。
沂在哪里,舞雩是什么?信天游自然晓得,却不想解释。点点头转换了话题,问:
“翠花姐,刚才怎么不闪开过山风的扑击?”
听到一声“姐”,姑娘心花怒放,自豪地拍了拍高耸胸脯,大大咧咧道:
“小天,姐是武者,聚气二层。以后谁敢欺负你就吱一声,哼,姐去揍他……可是,猛然间看见那条蛇,一下子懵了,不晓得躲闪。”
少年闻言笑了,露出一口整洁白牙。
“没啥,很正常。有些女孩子连老虎豹子都不怕,偏偏怕老鼠蟑螂……”
马翠花摇了摇头,黯然道:
“姐才不是小女孩子呢,嫁不出去,快变成老姑娘了。家里穷,长得又不好看,大饼子脸,水桶腰……你说的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鲜嫩得跟花枝样……”
信天游站起身,认真看了看她,道:
“姐,你也是一枝花。”
“啊,什么花?”
“向日葵。”
向日葵?马翠花的脑子转了好几转才反应过来,气呼呼举起巴掌。
信天游哧溜跑开,一边捡拾散落的柴禾捆扎,一边解释。
“向日葵有什么不好的?沐浴阳光,茁壮成长。”
姑娘一把没打着,噗嗤笑了。
“哼,蛮好,以后不缺瓜子嗑。”
一盏茶后,两个人闲聊下山。
“小天,你隔老远,怎么一下子把蛇打飞了?”
“我就在身后,你没注意。”
马翠花被毒蛇吓狠了,记不清当时场景,也懒得回想。忧心忡忡望了望明亮的天空,问:
“真要下雨?”
“根据空气湿度和风速,云层聚集的趋势,半个时辰内肯定下暴雨。”
“我爹早就知道,比你厉害。”
“啊,他会看天气?”
“嘻嘻,他是老寒腿。下雨前酸痛,雨越大痛得越厉害,可灵验了。这不,越赶越急,车子就赶坏了……他因为腿冷呀,可爱喝酒了,一喝醉就吹牛。有次跟人打赌一拳断树,我娘怎么拉也拉不住。”
“结果呢?”
“树折了,没断。爹说运功时放了个屁,走气了,不算数。”
“哈……别人又不蠢,肯定不会同意他醒酒了再打。”
“是呀,人家就把马儿牵走了。娘气得不行,把爹身上的碎银子和铜板统统搜光。哼,叫他喝酒,叫他吹牛……”
“我师父也这样,一喝醉就吹牛。”
“吹些啥?”
信天游咳嗽两声,把嗓音憋出沧桑状,骂骂咧咧。
“龟儿子,老子不是打不赢你们,是不想毁灭整个世界。”
真牛!马翠花竖起大拇指,笑了。
“还有更牛的呢。”
信天游停下来指向天空,跳起脚怒骂:“狗日的太阳,又变大了。信不信,老子一拳打爆你个仙人板板!”
“嘻嘻,你师父要这么厉害,你就可以做国王了……哦不,干脆做皇帝。”
少年奇怪地看着她,问:“你知道什么是皇帝吗?”
“当然知道啦,一统天下就是皇帝。”
信天游闻言愣住了,觉得很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当前的世界。连马翠花都晓得“皇帝”,鬼知道上一代文明有多少痕迹留下了。
“师父不希望我做国王,做皇帝。”
“那做什么?你总不可能窝在山里面,采一辈子药吧。”
“他希望我破碎虚空,带领人类离开这里。”
“啊,那你不就变成了神仙?”
“我觉得变不成神仙,变成神经病的可能性蛮大。”
哎呦……
嘿嘿嘿……
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也跟着傻乐。
声音透明清澈,没心没肺。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里,仿佛泉水叮咚。
风渐起。
四方云动。
第二章 四方云动
山脚下的破庙前,一名瘦小汉子满头大汗,正蹲在坪里修理骡车。听到声响警惕地抬起了头,小眼睛一眯,刀锋一般。
“爹,修好了吗?早说不要赶那么急。”
马翠花晃悠着小竹篮走过去,用脚尖拨开散乱的木榫木屑,差点踢翻一小罐黄油,身子一歪重新站稳了。
“去去去,一边凉快。”
马空挥手驱赶闺女,又嫌弃地瞪了少年一眼,故意将牛耳尖刀朝地面戳了戳。
原来,马空与马翠花父女贩一车咸鱼去郡城卖。下午车子坏了,只好避让道旁的破败山神庙修理。
半个时辰后,来了一名奇怪的少年信天游。嚷嚷说快要变天下雨,碰上山洪可不得了,大伙只能在破庙里将就一宿。
马空恶言恶语,想把人赶跑。
马翠花看不过眼,同她爹吵了起来,随即拉少年上山打柴,捡蘑菇摘野菜。
信天游见马空依旧没有好脸色,无所谓,卸下了柴禾重新进山。
早看出父女俩不是鱼贩子,携带了一件足以引发杀身大祸的东西。他并不想抢夺,却要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否则那点雨岂能阻挡行程?
马空的色厉内荏,出于一种自我保护,觉得任何靠近的陌生人都可疑。
只可惜行走江湖,光有警惕还远远不够,实力才是根本。
父女俩若想平安抵达郡城,只能拿性命搏运气。
望见信天游消失了,马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唤闺女过来。
“喂,丫头,你要离那个小子远点。”
“爹,你干嘛呀,神不弄通的。小天可好呢,刚才山上有一只毒蜘蛛咬我,被他赶跑了。”
马翠花心虚,不敢提差点被“过山风”咬死的事,怕挨骂。
马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傻闺女,叹了一口气,道:
“丫头,爹装扮成这副样子,你用脚趾头也应该猜到,是在办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信天游这小子,来路不正……”
“哎呀,爹好嗦。就知道一年四季办案子,抓盗贼,瞅谁都贼眉鼠眼。上个月乡下的表舅公走亲戚,在巷弄口打听咱们家。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抓起来,说是小偷‘踩点’。气得娘拿擀面杖撵……”
“哎,不讲这些了。远房亲戚,爹又没见过,怎晓得……丫头,这回可不是抓小贼。说凶险,其实不凶险。说不凶险,其实相当凶险,搞不好把命也要搭上……”
“爹,你唬我呢!”马翠花吓了一跳。
“唉,算爹没说。总之,小心撑得万年船……俺眼皮乱跳,总感觉要出事。”
马空自知失言,赶紧打住。
一炷香之后,信天游再次出现,仿佛背负一座小丘,手中额外拎了个大树兜。
上次捡回了一捆细树枝,这次全是小碗粗大柴。瞅柴禾茬面的新鲜与参差状,明显是被徒手掰断。
他全身上下,负重怕不下五百斤,偏偏行若无事。
见此,马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珠子瞪得比牛卵子还大,忌惮之色更浓了。
马翠花去庙后的溪水里洗干净蘑菇和咸鱼,从车内搬出陶罐瓷碗盐碟等物,叮叮当当好一阵乱响。见状忙诧异地问,你弄这么多柴禾干嘛?
信天游道,一下雨啥都淋湿了,万一有人来,多备点好。
他把柴禾朝角落一丢,用带叶的细枝条扫干净神龛左侧空地,搬一溜小石头围出三尺方圆,挪几块大石头当凳子。接着把树兜搁进围子,中央堆满细小枯枝,盖几根大柴,底部掏出小洞,塞入枯叶。
最后从怀里掏出火镰,放入纸绒,咔咔咔连敲。
火星溅落纸绒,烧出一个个小黑点,继而燃起小火苗。
轻轻一吹,火苗蹿起。
整套动作简洁明快,没有一丝累赘与迟缓,充满韵律的美感。
如风行水上,云卷云舒。
马翠花简直看呆了,竖起大拇指连连夸奖,絮絮叨叨。
自己生火总要花小半天,被烟气熏得泪水长流,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还要挨娘的骂……小天,你师父肯定是个大懒鬼,啥都让你干,真可怜……哎呦,你该不是受不了苦,逃跑出来的吧……
信天游默不作声。
他不是逃跑出来的,却跟逃跑差不多。
总之离开师父,摆脱一双时刻督促学习与练功的严厉眼睛,感觉好一阵轻松与兴奋。可从此没有了庇护,没有了指引。前路一片混沌全靠自己硬闯,难免茫然,心里空空落落。
春天的柴禾湿气重,冒出缕缕青烟。过一会儿就淡了,若有若无。
天空越来越阴沉。
马空见势不妙,慌忙把骡车牵进偏殿,从咸鱼堆里翻出朴刀,又犹豫地放回去了。
最后捧一小坛咸菜出来,逡巡片刻后在火围子旁找了块大石头重重坐下,表情复杂地盯着少年,面庞的皱纹更深了。
信天游只顾加柴拨灰,呆呆看火焰摇曳。
未干透的树枝冒出白沫,时不时爆鸣,散发出木料特有的清香。
马翠花把洗干净的蘑菇野果野菜放入七分水陶罐,靠住围子边沿。汤得慢慢煲,烈火焚烧的话会漫出来,还入不了味。
她弄完这些,将咸鱼插在树枝上翻来覆去烤,嘴里哼着小曲儿。那些腌干的鱼被仔细涮洗过,不臭了。渐渐滴落油脂,颜色金黄,诱人食指大动。
乌云翻滚聚集,天空晦暗如铁,零零星星的雨点开始坠落。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
破庙无门,三个人伸长了颈子朝外望。
道路上疾驰来七匹马,拐到庙前勒住了缰绳。为首两个人从马背耸身飞起,跳落台阶。
女子衣饰华贵,貌美肤白,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气。
瞅年龄才十六七岁,头上简单插了一支笄,没有点缀步摇花钿。腰间悬挂一把宝剑,一个球状小香囊。大长腿,英姿飒爽。
中年书生的相貌儒雅稳重,扭头命令婢女护卫把马匹牵进偏殿,朝庙里拱手道:
“几位,不好意思,借光了。我们避一避雨,多有打扰。”
对方明显出自富豪权贵,跟市井俚俗不是一路人。马翠花胆怯地低垂头,不敢多看。信天游则好奇地瞄了瞄,被少女凶巴巴瞪一眼,才讪讪收回目光。
马空慌忙站起,躬低腰身作揖,嗫嚅道:
“小人几个也是躲雨的,刚到不久。不打扰,不打扰……”
中年书生微微一笑,踏进门槛。眼睛不易觉察地眯了眯,飞快扫视了一遍三人,对身旁的女子道:
“小姐,这座庙破败得连神像也垮塌了,不知道原先供奉什么神灵。我们不妨到后面走一走,看看有啥壁画故事,聊以解闷。”
少女一怔,见书生眨了眨眼睛,便道:“也好。”
白亮的电光闪过,伴随一声震耳欲聋霹雳,黄豆般雨点砸得屋顶瓦片嘣嘣嘣乱响。
二人穿过昏暗空荡的后殿,到檐下站住。
书生的身子微往前倾,压低了声音。
“小姐,那三个人有古怪。”
签约后,12:20与20:20各一章,时不时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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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活死人与咸鱼大盗
风不狂,雨骤。
水雾腾起,氤氲成白茫茫一片,仿佛纱帘遮天。
董淑敏轻挪半步以避开檐下滴水,对书生的话却不得要领,学江湖中人豪爽地抱拳回应。
“请溪先生赐教。”
溪千里微微一笑。
“小姐是聚气九层巅峰,只等服下破境丸踏入凝罡境。可江湖经验,人情世故,还需要慢慢积累。先考考你,殿前烧火的三个人达到了什么境界?”
董淑敏明眸顾盼,噗嗤先笑了,道:
“哎呦,一踏上台阶就差点儿被臭气熏晕,根本没注意。”
溪千里呵呵笑道:
“那确实,咸鱼没腌好,臭得人想升天。方才我往侧殿里瞟了一眼,发现一辆骡车。又见姑娘正在烤鱼,猜测他们必是咸鱼贩子。”
“嘻嘻,咸鱼贩子也有境界?一道贩子,二道贩子,三道贩子……”
“非也,他们周围存在着微弱的灵气波动。溪某是凝罡四重境,对气场格外敏感,发觉汉子是聚气六层,姑娘是聚气二层,唯独少年是一个凡人。灵气波动,说明他们藏有异宝。但以如此粗浅的修为怀揣重宝行走江湖,不异于傻子手捧黄金行走闹市,太不合情理了。最奇怪的是那名少年,竟然无一丝一毫气息外泄。人生天地之间,无时无刻不浸润元气并散发出来。没有一丁点气息的,只有死人。”
听到最后一句,董淑敏柳眉一竖,手按剑柄,“仓啷”抽出半截。
溪千里摇摇头,道:
“少年不惧火光,面色红润,眼神明亮。肯定不是一具僵尸,倒像外出历练的小门派弟子。可笑他用宝物隐蔽气息,却不晓得宝物本身又散发出了灵气。”
董淑敏迟疑道:
“依我看,他们不像坏人,要不要提醒一下?”
溪千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摇摇头。
“好人坏人,并没有写在脸上。行走江湖,最忌讳点穿人家的底细。他们既然走了这么远,恐怕另有保命手段……”
陡然间,一股酸溜溜恶臭从前殿吹来。
二人连忙屏住呼吸往回走,听到姑娘不停地埋怨。
“爹,你干嘛提两篓咸鱼出来?还没有清洗呢。呸呸呸……臭死了,臭死了……”
汉子嘿嘿道:
“这不是来了几个贵人嘛,想请他们尝尝鲜……”
话音未落,一道粗豪的嗓门响起。
“兀那鱼贩子,想熏死本大爷呀,谁吃你的臭咸鱼?识相一点,赶紧把篓子丢出去,挪地方……”
溪千里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沉声问:
“人家先来的,凭什么挪?”
喊话的护卫一凛,赶快噤声。
原来前殿的右侧漏雨,穿堂风呼啸。唯独香案左侧干干净净,偏偏被三个人生火占据了。
嗖……
一条红影闪过。
董淑敏像兔子一般敏捷地窜出前殿,一直拐到走廊最右端才停下,长吸了一口气。
这儿距离大门口两丈多,离偏殿更远,风又是从殿前刮入,没味道。倘若衣裳沾染了咸鱼臭气,会被姐妹们笑死。
见小姐不肯呆庙里,反跑到檐下,众人只好怏怏跟出去。
董淑敏与溪千里叽叽呱呱讨论了一阵,觉得本次捕捉山魈不成功,关键是天公不作美。野兽精明得很,知道快落雨便躲藏起来了。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
庙内三个人烤鱼炖汤,飘出话语。
“小天,吃嘛,别客气……这鱼闻着臭,洗干净烤熟了可香……哎呀,你是不是病了?手冷得像一砣冰……”
“丫头,人家瞧不起俺们的臭咸鱼,你还腆着脸子塞什么塞?”
“马叔,腌制品没什么营养,缺乏维生素,亚硝酸盐和亚硝胺偏高,特容易致癌……我劝你们,也要少吃一点。”
“哼,胡说八道。”
“小天,你不吃鱼,那就先喝一碗蘑菇汤垫垫底。呆会儿再把面饼掰碎了泡着吃,可软和爽口呢……等一等,让我洒把盐……对了,癌是什么?”
庙里暖和,热闹。
檐下阴冷,风嗖嗖,一时无话。
董淑敏想起疑似僵尸的少年,奇怪的话语,好玩又有趣。偏偏自己被咸鱼臭气阻隔了不能靠近,心里像猫抓一般痒痒。渐渐焦躁起来,在庙檐下来回踱步。
对于宝物,她反而没兴趣。那玩意多的是,不稀奇。
溪千里看得心里一突。
他很了解,董大小姐这是要卸下淑女伪装,变身成为妖精的节奏呀!
果然,董淑敏发问了。
“溪先生,他们怎么不怕臭味?”
溪千里呵呵笑道:
“闻久了,自然会感觉不出。所谓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
“知道啦,知道啦……”
董淑敏嘴巴里胡乱答应,微屈膝盖,凑拢墙壁上的一个小孔偷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可不是啥淑女行径。
婢女和护卫赶快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溪千里语气一滞,硬生生把一长串大道理咽了回去。
“哼,他不吃烤鱼,果然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哎呦,怎么喝汤了,不喝汤会死呀……真是的……”
董淑敏兴奋地自言自语,随即泄气。看着看着,突然娇躯一颤后退两步,差点掉落台阶。
“吓死了,吓死了……他知道本小姐在偷看。那小眼神,啧啧,好像飞来一剑……”
某姑娘毫无羞惭之色,用手拍了拍一马平川的胸口,侧转身一本正经道:
“溪先生,你说的不对。面色红润,八成是被火烤的;眼神明亮,是被火光照耀;身躯冰冷,不吃东西……嘻嘻,偶尔喝口汤不算……说不定是一个活死人呢。”
活死人?那是一个什么名堂,到底算死了还是活着?
溪千里懵了,答不上话。
董淑敏很为灵机一动发明的词语得意,一指三名护卫两名婢女,问:
“你们看见那个小孩子笑了吗?”
说人家是小孩子,其实她自己也没大多少。
众人齐刷刷摇头。
“溪先生,一群配剑挎刀的人闯入,他惊慌害怕了吗?”
溪千里一愣,感觉情况确实不简单。董小姐冰雪聪明,一旦转动脑筋,发现的疑点连老江湖也忽略了。
“他面无表情,体无元气,身躯冰冷,不是活死人又是什么?刚才本小姐从庙里出来,故意施展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他呢,就像看到一只麻雀扑棱棱……哦不,一只孔雀扑棱棱飞过,连眼皮都不跳一下……”
董淑敏的嗓门越来越大,溪千里急得直跳脚,抢白道:
“小姐,雨停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出山。道路泥泞,必须在天黑透之前赶到暮云镇。倘若被困山里,麻烦大了……”
“不急,不急。”
董小姐笑眯眯反问:
“一车咸鱼值多少钱?”
“顶多十两……不过这车鱼腌坏了,味大,值不了几个钱?”
“啊,这么便宜,那他们辛辛苦苦贩运干什么?”
溪千里苦笑道:
“小姐,十两银子不少了,小户人家能用一年。”
什么钱不钱的,董小姐才不管呢,一指侍卫命令道:
“赵甲,出二十两银子把咸鱼买下,统统丢进山沟。别忘了,庙里还有两篓。”
那名护卫得令,转身进庙。
溪千里左看看右看看,仰天长叹。
少顷,赵甲回转禀告,小姐,他们不卖。
“啊……凭什么不卖?”
董淑敏当场就炸了,气哼哼往门口走几步,又迅速掩鼻子退回,咬牙道:“不卖?本小姐偏不信了,干脆出一百两。”
溪千里连忙叫住赵甲,问:
“我们有一百两吗?”
他们今天为抓捕山魈,兵刃法器揣了不少,银子真没几个。三名护卫与溪先生的碎银子合起来,也才十几两。
董小姐一看傻眼了,不甘心,还要拔下头上的发笄充数。溪千里轻轻“嘘”一声,示意都别讲话,侧耳倾听。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十几息后,泥水飞溅,三名骑士奔驰而至。扭头望见庙里的火光,猛地一勒缰绳。
三匹骏马咴聿聿嘶鸣,一扬前蹄人立而起。
随即马头拨正,对准破庙。
马上人均一身劲装,彪悍雄壮。侧旁两个的肩头露出刀柄,中间那人赤手空拳,浑身白气蒸腾。
溪千里压低嗓音,急道:
“大家小心,来了高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中间的汉子居然耗费真气烘干衣裳,至少达到了凝罡五重境。”
那又如何?
董淑敏按住剑柄,杏眼圆睁,啐道:
“呸,带刀疾行,面孔狰狞,绝对是大盗巨匪。今天撞到本小姐的手里……”
溪千里差一点跪下了,心道这可是荒山野岭,法外之地,啥名头也镇不住人家。咱们势弱,你还想行侠仗义,不是找抽吗?
风继续吹。
四野茫茫,暮色降临。
两拨人稀里糊涂,均摸不清对方来路,对峙了片刻。
中间的大汉发令,三人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巾,往脑后一系,把眼睛下的半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护卫们心里一紧,董小姐则得意地笑了,道:
“瞧,我没说错吧。”
最右侧蒙面人不徐不疾策马上坡,到庙前一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奶奶个熊,庙里三个烤火的破衣烂衫,檐下七个守卫的倒光鲜神气,怪哉!
溪千里含笑拱手,刚要讲话。
蒙面人鼻翼翕动,“咦”了一声,腾身扑入偏殿。数息后,又像受惊的小耗子一般哧溜窜出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干呕,一边冲坡下大喊:
“老,老大,咸鱼……这里有好多咸鱼,满满当当一车咸鱼……”
见此情形,董淑敏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喃喃自语。
不会吧,咸鱼大盗!
第四章 虎从风
听说有咸鱼,坡下的两匹马急不可耐,泼喇喇奔至庙前。
为首大汉面着对台阶上的一排古怪门神,踌躇数息,皱眉抖了个响鞭,沉声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腔调重浊晦涩,显然改变了本来嗓音。
溪千里刚要开口,董淑敏抢白道:
“你们又是干什么的?干嘛要蒙着脸?”
大汉道:
“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跟咸鱼贩子有点过节,今天来讨一个公道。奉劝不相干的人快点走开,别趟浑水。”
庙内,马空闻言如遭雷击,面孔“唰”地变得灰白。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
身为刀头舔血的老捕头,江湖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本次乔装改扮并非为了查案,而是护送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连闺女都不清楚,消息怎么就泄露了?
马翠花昂起头,怯怯地问:
“爹,咋整呀,是不是你说的凶险来了?”
信天游打了个哈欠,觉得挺乏味的旅程终于有点意思。仿佛看电影到了转折处,各种铺垫之后,情节大爆发。
来者不善,马空活命的唯一机会是当机立断掏出宝物,献给小姐与书生。可惜老头倔硬,肯定不会那么做。
庙檐下,赵甲等护卫浑身一凛。他们平时横惯了,但荒山野岭,孤立无援,遇到强人可不是好耍的。
溪千里笑眯眯抱拳,微微躬身,不亢不卑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江河水。我们避完了雨,自然是马上就走,和咸鱼贩子没有一点关系。”
算你识相!大汉鼻孔里闷哼一声,扯动缰绳让开道路,也不想多生事端。
“哼,我看你们,非匪即盗!”
董大小姐柳眉倒竖,手按剑柄踏前半步,大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想,果然咸鱼有古怪,这等热闹怎能错过?区区几个小毛贼,撞到本小姐手里算他们倒霉。
大汉阴测测道:
“小姐,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否则荒山野岭的,管杀不管埋,可别怪钢刀不长眼睛。”
从小到大,只有董小姐威胁别人,何曾被别人威胁过?当即啐道:
“呸,还不知道谁埋骨荒山呢。走,跟我见官去。”
大汉冷笑,不作声。
溪千里脸色剧变,拼命朝董淑敏使眼色。
董小姐才不管,扭头冲庙里喊道:
“喂,你们三个出来。放心,有本小姐在,一定帮你们主持公道。”
刚才查看了侧殿的高个子蒙面人探右手抓住刀柄,左手戟指,厉声呵斥。
“丑婆娘,好狗不挡路。快点滚,不然老子一刀把你剁了。”
董淑敏杀气腾腾,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找死!”
那人嘻皮笑脸道:
“盗亦有道,老子劫财不劫色。你这柴禾妞直上直下,全身没几两肉,胸脯平得可以搓衣裳,休想诱惑老子……”
董淑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哪还管什么咸鱼不咸鱼,大盗不大盗。纵身飞跃,半空中宝剑“仓啷”出鞘,匹练一般劈斩。
汉子毫不胆怯,拔刀迎上。
但他只是聚气八层,过了数合便险象环生,眼看要丧命。
护卫婢女们见小姐身先士卒了,一拥而上。另外一名矮壮蒙面人见势不妙,立刻跳下马抽刀合击。
坪地里顿时乱哄哄打成一团,刀光剑影,泥水飞溅,好不热闹。
溪千里急得张开双臂,跺脚大喊。
“小姐,快停下……别打了……好汉,我们是郡守府的人……”
不管用,没人听他的。
郡守府以六对二,实力碾压对方,大占上风。
两名蒙面人悍勇无比,招招拼命。
董淑敏的境界虽然高,实战却少,招术不狠辣。又因为战斗力较低的婢女护卫加入战团,反而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无法将对方一举拿下。
庙内,马翠花用颤抖的手抓起灰烬朝脸上乱抹,道:
“小天,你快走。那些强盗是来找我爹的,姐给你挡住……”
马空面颊哆嗦,急道:
“趁他们在打,你们俩快点从后殿逃跑,俺挡住……”
信天游像个没事人般继续添加柴禾,平静说道:
“没用,跑不远的,再说你们谁也挡不住……外面又湿又冷,不如这里暖和。”
都到这步田地了,亏他还有心思烤火!
马空站起身,团团乱转。
他明白,逃是没法逃了,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想了想,用身体遮挡庙外视线,匆匆从坛子里抓出一坨腌榨菜塞入火围子合灰掩埋,上面乱七八糟盖几根燃烧的柴禾。
马空手里做事,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少年。见对方始终目不斜视,便冷哼一声警告。
小子,别乱讲话。否则,休怪俺不客气!
马翠花呆呆看着,觉得爹爹简直疯了。想把咸菜煨熟了吃,还不准告诉别人。
庙外,蒙面大汉与溪千里对视了一阵子,冷笑道:“郡守府了不起吗,如此跋扈!”
说完从马背耸身飞起,犹如苍鹰盘旋,凶猛扑落。
伴随一阵噼里啪啦连响,夹杂几声哎呦惨叫。三名护卫刹那间倒下两个,在泥浆里摔出好远,口喷鲜血,胸膛瘪塌。
两名蒙面人见老大亲自出马了,趁机跳出战团。
董淑敏被制住穴道,站立不稳,身子软绵绵往下滑溜。两名婢女赶紧架住她,剩下一名护卫惊慌失措地横刀挡住。
“休伤小姐!”
一声怒吼如焦雷炸开。
溪千里衣袍鼓荡,头发尽竖,从台阶上跳起来凌空击下,拳面白光乍现。
那是拳罡。
所谓凝罡境,即凝气成罡,无坚不摧。
蒙面大汉哈哈大笑,渊岳峙。一抬手,掌面浮现出一层白芒。
风声凌厉,二人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触即分。
砰……
拳掌相接的闷响过后,溪千里踉踉跄跄后退,神情萎顿,喑哑道:
“好汉,我们前无冤后无仇,何苦稀里糊涂拼命?溪千里技不如人,可你杀我也要费一番工夫。若我执意逃跑去搬救兵,你顾得了东便顾不了西。倘若董小姐伤了一根头发,郡守府将颁布海捕文书,甚至请出潇水剑派、巡天者,不死不休追杀……”
大汉轻蔑地打断话头,懒洋洋道:
“直娘贼,你少抬出郡守府吓唬人,老子不怕。呵呵……潇水剑派、巡天者,也是你们能请动的?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只是,老子杀了人却捞不到啥好处,太不划算了……想活命,就快些滚。”
溪千里生怕对方改变主意,急道:
“今日之事,溪某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正说话之间,马空一个箭步窜出庙门,惶急叫道:“溪大人,俺是芦水县捕快……”
蒙面大汉目露凶光,一掌虚拍。
劲风倒灌喉咙,马空的下半截话语被硬生生堵回去,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剧烈咳嗽。
蒙面汉大刺刺站立坪中,懒得分兵去庙后堵截了。只等郡守府的人离开,好瓮中捉鳖。庙里意外地多了一名少年,呆会儿给个痛快,早死早投胎。
溪千里不理睬马空,对护卫喝道:
“快去牵马。”
赵甲刚迈腿,就听到踢踏踏,呜……身旁刮过了一阵疾风。
无人指挥,蒙面人的三匹马惊惶逃窜进偏殿。
随即,群马、骡子嘶鸣。
空气一紧,一股暴烈庞大的威压骤然降临,令人肝胆欲裂。
狂风乍起,呼啸回旋。
坪地里湿哒哒的树叶被卷上天,拖泥带水。
云从龙,虎从风。
坡下,出现了一只足足丈余长的吊睛大虎。
那只虎通体黑色,无一根杂毛,泛发出黝沉沉的金属光泽,竟没被刚才那场暴雨淋成落汤鸡。
它无视满坪闹哄哄的蝼蚁,迈进三步,又退后两步。
左顾右盼,最后找了块大石头像人一样垫屁股坐下。上半身挺直,灯笼火炬般的一双怪眼望向破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山魈
虎妖?
蒙面大汉倒吸一口凉气,雄赳赳的形象顷刻垮塌了,斜侧身子像螃蟹似的横着走路。高抬腿,轻落地,带领两名手下缓缓斜退。
场面颇为滑稽,却无人笑得出。
婢女们咬紧牙关,花枝乱颤,一左一右搀扶董小姐进庙。
赵甲与溪千里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踮脚行走,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两伙人激烈拼斗,蒙面客略占上风,郡守府也不是软柿子。突然插入一个把双方当作点心的强横存在,他们做啥都没有意义了,先保住自家的小命要紧。
马空的面庞则闪过一丝喜色。
本以为难逃此劫,天幸虎妖横插一杠子,得想个法子与溪千里联手才好……逼急了,老子就把虎妖引上来,大家同归于尽。
信天游望着老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表情显得挺意外,好气又好笑。与此同时,手掌心似乎产生了一股无形压力,往哪儿一搁,掌底的火焰便低矮半分。
没有人注意,正是在少年摇头的一瞬间,巨虎才猛地停下并退后的。
风,歇息了。
马,不嘶鸣了。
人,没有一个敢说话。
开玩笑,谁敢闹腾?坡下坐着的,可不是什么野兽。
相传千里云山深处,一只巨大的黑虎即将化形成妖。甭讲凝罡武者,连通幽法师在它面前,也就是个渣渣。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不够塞它牙缝。
又相传,一旦虎妖出现了,山魈必至。
那山魈状如少年,行走如风,力大无穷,可以生裂熊罴,乃云山之主。据说它无父无母,秉天地日月精华而生。一旦修成正果,便成为镇守一方的山神。
众口纷纭,津津有味。
反正山民猎户深信,敬畏有加。市井俚俗隔得远,在茶余饭后当奇闻怪事谈论。
这群人灵泛,没有惊慌地四散乱跑。发现老虎不上坡,马上联想是不是庙宇令它忌惮。尽管破旧不堪,毕竟早先供奉过神灵,或许残留了稀薄神威以镇压妖魅。
郡守府的一群人先退入,占据了右侧地方,长吁一口气。这时候心跳到嗓子眼,啥咸鱼臭味也感觉不出。
高个蒙面人随后进庙,胆子又变大了。
望见火堆旁瑟瑟缩缩的姑娘身段丰满,面如满月,有一股福相,偏偏抹几片黑灰扮丑。故意凑近一挤眼睛,吓得对方一哆嗦。
这厮吸了吸鼻子,呵呵一乐。抓起两篓咸鱼拐到后殿,使劲扬臂丢弃。
春寒料峭。
矮壮蒙面人的衣衫早就淋湿了,黏糊糊粘住身体很难受。见三人占据了火堆,走过去一脚踢向最外侧的马翠花,低声喝道,让开。
一根燃烧的木柴斜刺里伸出。
汉子急忙收脚,恶狠狠骂道:
“小子,找死呀。快点滚一边去,呆会儿爷爷留你一个全尸。”
信天游一抬眼皮,冷冷反问。
“火是我生的,柴是我打的,凭什么让给你?”
马翠花小声嘀咕。
“小天,要不就让给他吧,我坐爹那边去……”
信天游的嘴角拉出一丝冷笑,说道:
“你别动。”
汉子在拼斗时吃了瘪,差点丧命于董小姐的剑下,火气特别大。懒得嗦了,运足力气一脚横扫。
少年隔得远,踢不着。这势大力沉的一脚依旧踢向马翠花脊背,眼看要将她打进火堆。
赵甲与两名婢女眼睁睁看着。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敢多管闲事。
溪千里身形闪动,又停住了,低声咒骂道,蠢货!
马空大惊失色,只来得及微一欠身,伸出双手准备接住女儿。
异变……
突生!
矮壮汉子两百多斤重的身躯“嗖”地飞出了庙,腾云驾雾般落向十几丈外的坡下。
蹲坐的大虎扬起前爪。
啪……
那货在空中四分五裂,迸发出一团血雾,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黑虎对血淋淋的肉块无动于衷,嫌弃地在石头上蹭了蹭爪子。
董淑敏的穴道封闭不能行动,眼力可没丢。依稀见到少年抓住蒙面人的脚踝,将对方像甩草把一样丢出去了。
看不清坐着的他怎样扔掉烧火棍,躬身跨过火堆。动作实在太快,如同幻象闪烁。
火焰偃伏,继而“呼”一声,蹿起五尺多高。
为首的蒙面大汉刚刚退到门口,察觉庙内生变。急忙扭身,迅雷一般扑了过去。
少年原地消失,瞬间出现于大汉身后,一记手刀横斩脖颈。
咔嚓……
蒙面汉硕大的头颅猛地后仰,庞大身躯则向前扑倒,抽搐不已,刚刚迸发出手掌的白芒缓缓消逝了。
从矮子踢人到大汉倒下,整个过程不超过三息,变化应接不暇。
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跟小孩子摁蚂蚁差不多!
高个子刚刚丢完咸鱼,转身发现伙计不见了,老大躺尸,少年魔神一般挺立于前殿中央。有点没搞明白状况,把眼珠子揉了又揉。
然后,扑通……
干脆利落,直挺挺跪下了。
没有任何征兆,此前人畜无害的少年突然露出了尖利獠牙,嚣张无比的众匪弹指间烟消云灭。
画风转变实在太剧烈了,令人适应不过来。
一时寂静。
吧嗒……
屋顶漏下的雨滴砸落水洼,声响清晰无比,波纹一圈圈漾开。
随即,爆发出一阵啊啊呜呜惊叫。
婢女护卫们簇拥着董小姐,尽量往后退缩。一个个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子,仿佛待宰的小鹌鹑一般,瑟缩不已。
溪先生本能地疾往外冲,望见蹲坐的巨虎,又讪讪退回。
马空面孔僵硬,晓得今天撞了大运,绝处逢生。然而下午对待信天游的态度实在恶劣,当下不好转弯,又害怕起来。
马翠花的嘴巴咧到耳朵根,骄傲得无以名状。可她根本看不懂半路认的便宜弟弟,觉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人,不免自惭形秽。
溪先生的脸色阴晴不定,僵立片刻后,终于躬身作了一个大揖,道:
“今日遭遇危难,多亏了少侠慷慨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待溪某回去后,一定禀告郡守大人……”
信天游瞟了溪千里一眼,不予理会。先一脚将蒙面大汉的尸身踢出庙,手指向跪着的高个子一勾。
那厮惶恐跑到面前,膝盖一软又要跪下。
少年嘴角一撇,不耐烦地抓住他肩膀往上拽,说道:
“靠,我最讨厌人跪了……你说说,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章 坑爹的灵石
华国不大,仅仅拥有五郡一王城之地,九百多万人口。
其中栖云郡管辖六县,毗邻穷困的云山。
东南方最偏远的芦水县,有位猎户入山迷了路,在一个小溪畔捡到颗晶莹剔透的卵石。以为是玉石,屁颠屁颠献给县令。
李县令虽非修士,书却读得多,觉得挺像传说中的灵石。于是赏赐猎户三两银子,叮嘱他不要外传,再次去山里面探明发现石头的位置。同时修书一封,禀告郡守。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所谓灵气,即最凝练纯净的元气。
天地间元气驳杂,武者即使炼化海量元气,往往也只储存了一丁点真气,偏偏还混淆污浊不堪。修士的洞天福地里灵气浓郁,几乎可以直接转化为真气。
武力与法力差别巨大,和灵气有着莫大的关系。即使是叱咤风云的绝世武将,面对飞天遁地的大修士,只相当于奴仆。
灵石便是蕴含了灵气的石头,贵逾黄金。
假如芦水县这颗石头是灵石,说明附近可能存在矿脉。
那可不得了!
岂止栖云郡发达,连带整个华国的实力都要提升不少。
信函寄出去了五天,并未收到郡守府指令。再次进山的猎户也没有回转,估计遭遇不测了。兹事体大,李县令等不得。密令捕头马空携石赶往郡城,说明情况。
灵石会散发出灵气,为防止抢夺,李县令想出了一个妙法子。用一车腌坏的咸鱼掩饰气息,以锡箔裹石藏入咸菜坛。
蒙面老大,是巨寇“一阵风”的得力爪牙。
高个子叫鲁贵,只听命于老大。听他神秘提起过,头儿是一名极其厉害的修士。
巨寇一阵风纵横栖云郡多年,无人见识真面目。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命令三人于昨夜赶到芦水杀李县令灭口。完事后,三人得知马空提前半天赶往了郡城,便衔尾急追。
接下来,就是山神庙发生的一幕了。
鲁贵说完了,庙里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苍白,惊恐万状地望向少年,等待裁决。如果他也是为灵石而来,保不准会杀人灭口。
“哦,原来如此。”
信天游波澜不惊,命令道:“去把灵石找出来。”
鲁贵胸有成竹,直奔咸菜坛。可把一坨坨榨菜掏出来捏碎了,也没有找到石头。哭丧脸抓耳挠腮,还要跑去偏殿搜查。
马翠花好心地提醒。
“我爹想把咸菜煨熟吃,灰坑里面还埋了一坨呢,你刨刨看。”
马空一听,郁闷得差点吐血,狠狠剜了闺女一眼。
这还是亲生的吗,简直坑爹呀!
姑娘白了他一眼,心道,哼,我就算不说,小天也晓得。
果然,把从灰里刨出的黑乎乎榨菜掰开,露出了银闪闪一颗东西,看不出是啥。
鲁贵望向少年,请示道:
“俺手脏,到外面洗一洗,好不好?”
溪先生冷哼一声,上前拦住了鲁贵,主动请缨。
“少侠,事关重大,不能让他偷偷逃跑了。且由溪某随行,看住如何?”
信天游摇摇头,道:
“不必了,他不敢跑。你们家小姐的穴道,好像还没有解开吧。”
溪千里一愣,赶紧让开路,去为董淑敏解穴。
过了一会儿,鲁贵从后殿回转,小心翼翼剥开锡箔。比鸽卵略大的一枚石子立马袒露出来,清幽的气息四溢。
众人顿时感觉浑身清爽,每一个毛孔都无比惬意,眼巴巴好奇地望着。大部分人只听说,却从未见过灵石。
董淑敏才被解开穴道,腿脚有点发软。推开婢女,随风摆柳一般走上前,拈起石子瞧了瞧,又闭上眼睛握拳感应,道:
“真是一颗灵石,比我用过的品质还要好。溪先生,你过来瞧一瞧。”
溪千里上前接过石子,研究了一番,道:
“的确是一块下品灵石,灵气纯净。被磨成了卵状,想必是从溪水上游冲刷下来。暴露在外的时间应该不算短了,灵气居然没有跑干净。当初可能是上品,甚至极品。如果矿脉足够大,少侠护送有功,上奏朝廷后可以封千户。”
说完,把灵石递还信天游,一把扯掉鲁贵的面巾,指着鼻子痛骂:
“贼胚,安敢杀朝廷命官。你,你,活该千刀万剐……”
溪千里眼睛一瞪,凶光毕露,猛地扬起巴掌。却见少年似笑非笑望过来,手掌顿时在空中僵住了,顺势下落捋了捋胡须,重重叹息。
鲁贵低垂头颅,嗫嚅道:
“李县令是老大杀的,俺只管望风。夜里,县令夫人和丫鬟送汤到书房。是我半路打晕了她们,才保留两个人的性命。盗亦有道,俺不杀弱小……”
信天游打断话头,不屑道:
“切,你少扯了。强盗就强盗,那又如何?别把自己标榜得像个圣人。”
董小姐是个自来熟,胆子比天大。笑嘻嘻望向少年,道:
“喂,本小姐果然没有看错你,活死人……”
少年皱眉道:
“我叫信天游,不是活死人。”
董淑敏掩口轻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蹑手蹑脚朝外探出几步,攀住门框张望了一阵,又吐了吐舌头缩回,问:
“信天游,你不怕外面那只大老虎呀。”
见少年不作声,她也不感觉没趣,挤到马翠花的身旁烤火,咕哝道:“最讨厌倒春寒,动不动就下雨,冷死个人了。”
信天游扫了众人一眼,冷冰冰开口。
“你们今天见到的,听到的,全部要烂进肚子里。灵矿不是李县令的,不是一阵风的,也不是朝廷的……有意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谁敢有意见?
溪千里以为他想独占灵矿,率先表态,道:
“天生灵物,自然由强者居之。任凭少侠发落灵矿,我等绝不对外吐露一个字。”
信天游哼了一声,道:
“我也不会居之,它本来就属于云山。如果大队人马进山挖矿,野兽得死多少?花草树木失去了灵气滋润,又要枯萎多少?”
众人莫名其妙,心想,野兽不就是让人杀的吗,花草树木不就是让人砍的吗?
信天游道:
“山中有番人盘踞,同镇南军进行了长达十六年的拉锯战。依我看,出动倾国之兵也未必清剿得了,怎么好去挖矿?溪先生,你说是不是?”
溪千里像小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道,正是,正是……
信天游继续说道:
“何况,灵石就那么好找吗?云山地形复杂,猛兽毒虫盘踞,溪流无数。猎户虽然去过小溪,恐怕也描叙不清楚方位。贸然深入找矿,犹如大海捞针,九死一生。还不如,就让那些矿石埋在山里好了。溪先生,你说行不行?”
溪千里笑道,行,应该这样。
信天游不等对方话音落地,加快了语速,紧接着道:
“我估计连李县令的书信里,也没有标注清楚方位。溪先生,你说对吗?”
“对,确实如此……哈哈哈哈……”
溪千里才开口,面皮一僵猛地又停住,连打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干巴巴哈哈。
少年不说话了,径直走回烧火的位置坐下。
众人没反应过来,董淑敏却冰雪聪明,站起身狐疑地盯住溪千里,冷冷问:
“溪先生,是你扣下了那封信,没呈送给我爹看?”
溪千里笑道:
“董小姐,这怎么可能?各县呈送的公函,王城下达的通告,加上盐运、布政、农桑、水利、军务……等等,每天几十封,由我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呈送给郡守大人。他交待后,再由各衙门处理。溪某担任幕僚多年,从未出错。总不可能私拆,先行过目吧?除非未卜先知,才能扣下那封信。”
信天游将灵石在指间转了转,随手塞给马翠花,道:
“溪先生的表演,越看越有意思,老辣圆熟。师父说人心诡诈,我一直不太明白。下山的第一天,你就卖力上了生动一课,不愧是一阵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垂头丧气的鲁贵猛地昂起头。
溪千里勉强笑道:
“哈哈……溪某怎么可能是强盗?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少侠真会打趣。”
众人屏气静声,等待下文。
信天游用树棍拨了拨火堆,码上两根干柴,站起身一拍掌上灰尘,道:
“李县令不能辨别灵石,又不方便询问,肯定会放置案头研究,书信因此沾染了灵气。普通人根本觉察不出,但溪先生是一名通幽境法师,对灵气格外敏感,知道大不寻常。一名高贵的法师,偏偏伪装成落魄书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病?
“要提升实力,便少不了修炼资源。于是他明里当幕僚,暗中做巨寇。我敢断言,一阵风必定是溪先生到达栖云郡之后才出现。他身处官府的中枢要害,对行动了如指掌,当然不可能被抓获。
“溪先生扣下信函,命令手下杀李县令灭口,并亲自赶往云山。今天,他不是去抓捕山魈的,而是寻找信里提到的小溪。可惜好不容易进了山,又赶上下雨,只好匆忙退出。刚才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替董小姐解开穴道,是怕在我面前暴露实力。
“我挑选一个下雨天溜出来,山里的小花、小黑、小青、小黄呀,肯定舍不得。当暴雨冲刷掉气味痕迹,它们弄不清方向,才不追赶。没料到在这里碰上了一出好戏,可以顺手解决云山的隐患……”
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连护卫赵甲也悄悄伸手按住了刀柄。
溪千里不等少年说完,正容肃色,拱手道:
“且住……信少侠必定是隐修高士的弟子,可不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试问,若溪某探矿,为何要带上郡守府的人,岂非大大不方便?若溪某是一阵风,为何不惜生死与匪首大战,身受重伤?
“栖云郡里,谁不知晓溪某素有清名,一点点微薄薪俸都用去周济穷人了……去年水灾,溪某死守江堤,三天三夜不合眼。前年大旱,颗粒绝收。溪某亲自押运粮食到各县、各乡、各村,打击豪绅囤积……”
啪!
一声脆响。
众人均以为火堆里的竹节炸裂,吓一大跳。再一看,却是信天游捻动手指。
他们从未见过“响指”,以为施展了法术,类似道门的手诀与佛宗手印。就连滔滔不绝的溪千里也立即住口,蹬蹬蹬连退好几步。
幸好,少年的手中并没有冒出一道金光。
无题
庙外,无星无月,黑暗笼罩。
老虎只剩下一个石碑般雄壮的轮廓,比黑夜还黑几分。偏偏两只巨大怪眼闪烁着妖异红芒,仿佛楼船上悬挂的大红灯笼。
庙内,火焰熊熊。
众人的影子投射于墙壁,随着火焰摇曳而扭曲挣扎,仿佛正在变形的精灵怪兽。
气氛压抑,恐慌,肃杀。
予人强烈的不真实感觉,仿佛身处噩梦。
信天游不耐烦地用响指打断了溪千里一泻千里的辩解,不屑道:
“切,你丫装样子也要专业一点,太不把观众放在眼里了。连血都舍不得喷一口,哪里来的重伤?”
溪千里闻言苦笑,摊开双手道:
“少侠,实不相瞒。与匪首对掌之后,鄙人的内腑巨震,恐怕要不久于人世了……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夫复何言?”
信天游望向董淑敏,问:
“你们七个人进山,为什么六个佩戴了香囊,偏偏他不戴?”
董淑敏知道这句话里隐藏了玄机,却一时弄不明白,老老实实回答。
“这不是熏香,添加了醒脑安神的药材,以防止瘴气。溪先生要我们事先佩戴好,有备无患。他自己功力深厚,不需要。”
信天游嘴角一撇,道:
“先前,我听你们在屋檐下谈抓捕山魈,觉得很奇怪。野兽对任何不属于山中的气味都格外警惕,郡守府怎么如此外行?刚才明白了,溪千里要你们佩戴而自己不戴,是怕万一碰到危险好逃跑。
“无论熏香药香,统统将被猛兽锁定,成为追杀目标。说白了,你们就是他准备打狗的肉包子。即使没遇见猛兽,万一找到了灵溪,也会杀掉你们灭口。如果没有猜错,抓山魈是他撺掇的吧……”
董淑敏茫然道:
“我母亲病重,溪先生说山魈的气血旺盛,元气刚沛,用来做药引子……”
够了!
溪千里一声怒吼,指着信天游的鼻子痛骂。
“黄口小儿,简直血口喷人……捉贼得见脏,捉奸须拿双,你有什么证据?”
众人一怔,觉得少年的分析丝丝入扣,可惜全是猜测,真凭实据无一个。
信天游无动于衷,道:
“证据就在驿站,查一下李县令的信函去哪里了就行。官邮交接会留下记录,想必你还来不及抹除。”
溪千里嘿嘿冷笑,道:
“好好好,待明日返回郡城证实了清白,溪某拼得一身剐,也要闯山向你的师尊告状。”
董小姐来回看了看他们俩,脑袋有点发懵,不知该说什么好。
信天游摇摇头,冷笑道:
“切,等明天?你想得美。人生苦短,何必留下隔夜仇……我现在可以杀你,为什么要辛苦一宿防止逃跑,磨蹭到明天杀?证据重要吗?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染血无数,重要的是你不肯放弃灵矿,重要的是你运气太差,不小心撞到我手里。”
少年的语速平缓,语气却森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
溪千里的口气随即变软了,道:
“好,好……即使你是仙师,可以无视人间的法规。可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这天底下,哪有缺失证据就定罪的道理?”
信天游慢慢朝前逼去,道:
“溪先生,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我当场拿出证据,那就给一个吧。蒙面老大是凝罡五重境,怎么死的全看到了。你说自己是凝罡四重境,那我就过来杀了。事先提醒一下,如果不拿出通幽境五重境的实力,会死得比他快。如果拿出来了,证明前面说的全是假话,你就是一阵风。”
众人傻了。
这也叫证据?
好像还真行,太他娘的霸道了!
溪千里惊恐万状,觉得对方忽暗忽明的面庞简直是魔鬼,一边倒退一边大喊:
“妖童,妖童……小姐,快过来,他就是山魈。”
董淑敏惊得往旁边跳开一步,护卫与婢女铮地拔出刀剑。
溪千里满头大汗,歇斯底里指着信天游吼叫。
“虎妖已到,山魈必至。传闻那山魈状如少年,力大无穷,行走如风,可不就是他……你们看,谁家的少年敢孤身跋涉,不带行礼……小姐,不要犹豫了,速发霹雳弹,天蚕网……如果等他和虎妖里应外合,大家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马翠花站了起来,胀红脸辩解。
“你瞎讲,小天一直跟着师父采药,不是山魈。”
董淑敏一时难以决断,起身跺了跺脚,左右劝解。
“信天游,溪千里,你们俩都空口无凭,各退一步好不好?明天一起去郡城,真相不就水落石出了?”
少年不作声,继续朝前踏去。
溪千里再退两步,目露厉芒,咬牙切齿道:
“好,好,要证据……我就给你们看一看证据!”
说话间探手入怀,随着最后两个字出口,手臂猛地朝外一抽。
嗡……
微光乍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虚空撑开,几十个光点悬浮,赫然全是指头大小的神将。金盔银甲,手执双锤,正迅速长大……
众人惊得往后一蹦,只有鲁贵的反应最快,在溪千里抽手时就开始拔刀前冲了,劈中一名神将。
当……
钢刀反弹,刃口崩缺。
高大汉子的身躯踉跄后退,腮帮子肌肉乱跳,双臂颤抖几乎握不住刀柄。
众神将一举锤,威风凛凛,气势浩荡,只一次呼吸便长成了拳头大小。似乎正努力从虚空钻出,势必君临天下。
众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瑟缩着又后退了一些。唯独马翠花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斜举,作势欲抛。
溪千里披头散发,模样近乎疯狂。
脚下在两尺范围内斜进趋退,手指飞舞,嘴巴急急念诵。
他两个眼珠子死死盯住信天游,眼角余光则注意到了马翠花的异动,当即并指剑刺。
无声无息,不见有什么东西飞出。但姑娘被隔空虚刺后,立刻软绵绵瘫倒,火柴跌落。马空一个健步上前扶住闺女,拖到神龛边。
信天游的表现很奇怪。
逼迫溪千里施展法术后,反而停下了脚步,全然不管众神将就在鼻子尖下长大。
前往云山猎取妖丹的法师,被他杀了十几个,杀来杀去杀腻了。这一次,希望溪千里的法力攀升至巅峰后,弄出一点惊喜。
董淑敏见到少年大刺刺不动,心里直骂棒槌。
武者贴身近战,可以秒杀同境界的法师。但如果让法师充分施展出法术,场面将变得非常可怕。正如三步之内,剑客可以秒杀箭手。倘若让箭手退出十丈外,连珠齐发,剑客弄不好要变成刺猬。
错愕了数息,董大小姐飞快掏出一颗鸽蛋大珠子握定,威风凛凛叱道:“都闪开,我要发霹雳弹了。”
轰……
她身旁的护卫侍女闻言,全部后退贴住墙壁,熟练地蹲下,双手抱头。
鲁贵劈出了一刀无果,调匀呼吸正准备冲锋的,见状吓得踉跄后退。身躯一缩半跪,钢刀插地,用刀身遮挡面门。
马翠花在神龛边歪坐,探头探脑,被马空狠狠把脑瓜按了回去。
信天游也吃一惊。
霹雳弹属于最容易掌握的消耗性法器,类似一万年前的手雷。瞅婢女护卫们一脸惊骇,这颗弹的威力不小,董小姐的投掷技术恐怕不敢恭维。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息。
众神将长成了西瓜大小,场面震撼。
无形威势在虚空里一圈圈漾开,镇魂夺魄……
第八章 你才是猴子
说时迟,那时快。
空气爆鸣,幻影一闪。
咔嚓……
溪千里头颅后仰,身躯向前扑倒。
众神将于弹指间溃散,空中噼里啪啦洒下了一地黄豆。
信天游一脚将尸身踢出庙,不屑道:
“切,撒豆成兵,通幽境的大路货法术。可惜他的动作太慢,肉身太脆弱,不经打。”
宰小鸡都没这么快!
无人敢应答,敢有任何小动作。
庙里发出一阵细密的牙关磕碰声。
董淑敏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下垂的纤手中,霹雳弹眼看要跌落。护卫赵甲肝胆欲裂,一个饿狗扑食到了她脚下,伸双手去接。
还好,董小姐的手指灵巧一勾,又将弹丸勾回去了。
在溪千里倒下之前,她本有招募少年的想法,现在彻底死了这条心。
聚气武者被瞬杀,凝罡武者被瞬杀,连通幽法师也被瞬杀,莫非眼前是一个开光仙师?
可无论怎么看,他的面相也忒年轻了一点。倘若真是山魈,会不会丧心病狂,把所有人都撕碎吃了?
董淑敏呆了半晌,内心潮水般转过了无数念头。终于收起霹雳弹,抱拳道:
“谢谢你,信天游……有这样一条毒蛇潜伏于郡守府,不知道哪天就酿成大祸。亏我父亲当年收留了他,恩将仇报。”
少年道:
“行,你晓得了就好……这件事情不简单。溪千里不是你父亲收留,是处心积虑混入郡守府的。反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穷的修士,法器没一件。施法的过程又滞涩,显然不是他平素修习的法术,死到临头了还在掩饰来历……”
“信天游,那是因为你的出手太快了,他还来不及施展。现在讲这些,有啥用?人都被你杀了,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外面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们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就行了。”
说完,信天游转身走到了鲁贵面前,道:
“你不是啥好人,却很机灵,选择站队当机立断。先前故意激怒董小姐,是想让两伙人拼斗起来,保全马捕头的性命吧?”
鲁贵低垂着脑袋瓜,小声嘟囔。
“是想让他们打得一塌糊涂,最好杀了老大……俺不是啥好人,可也不算坏。早就想逃跑了,但没捞到钱,又怕被老大灭口……”
马空一怔,赶紧朝董淑敏与鲁贵作了个罗圈揖,道:“无论如何,多谢两位了。”
马翠花忙喊,小天,别杀他!
小……天?
一屋子人眼歪嘴斜。
他这也算小,啥才能称大?
信天游摆摆手,示意马翠花别乱插嘴,继续追问鲁贵。
“你有几个同伙?”
“俺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干了两票,全是同老大和矮子一起,没见过头儿。”
“鲁贵,记不记得去年秋天,你在云山里面与一伙武者拼命,救下了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金丝猴……”
“啊,你怎么知道的?”
鲁贵狐疑地抬起头,见少年下颌尖尖,面相清秀,虽然黑了一点,简直越看越像。顿时满脑子的精灵传说闪烁,惊喜道:
“啊呦……你就是那只小猴子呀。才半年工夫就长这么大,俺快不认识了……”
信天游呸了一口,骂道:
“切,认识你个头……你才是猴子,你们全家都是猴子……我赶到的时候,猴群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你如果不因为救下小黄,早被我杀掉了。”
鲁贵的面孔瞬间煞白,结结巴巴道:
“小猴子是被你抱走的呀,俺说怎么一转背就找不见了。那伙人好凶,后来没有出山。原来,原来……”
“我问你,好好的猎户不当,为什么做了强盗?”
“穷,吃不饱。俺去年底才出山,本来想做一个镖师的……不过,俺可没有乱杀人……”
“没乱杀,说明还是杀过,那些破事我不想听。一阵风绝对不止你们几个爪牙,他一死,栖云郡必将掀起大搜捕。风口浪尖,盗匪这个高风险职业,前途实在不怎么光明。”
“俺准备马上回山,避一避风头。”
“行,就这么办。你还算有点良心,以后帮我做事吧,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鲁贵惊喜地抱拳,响亮回应。
“俺在红枫口等着,随叫随到。”
乌云散开,天幕如洗,点缀几颗疏星。
郡守府虽然揪出一条大毒蛇,毕竟死掉了相当重要的幕僚,损失了两个护卫。况且整件案子稀里糊涂,不由得人情绪低落。
董淑敏闷闷望了一阵微吐光明的夜空,突然没头没脑道:
“信天游,你就是山魈。”
少年摊开双手,无可奈何道:
“嗯,也可以这样讲吧……别人乱叫,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他们的嘴巴堵上。不过,药引子的事千万别信,啥蛋白质被煎熬之后都将失去活性。你母亲病重,正巧明天我顺道去郡城,说不定可以治好。”
真的呀!
董小姐高兴得蹦起来,忘记追问蛋白质是啥。
“得付钱。”
听到理直气壮的三个字,董淑敏瞪圆眼睛,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打了一记耳光。
“喂喂喂,你这个人……真是的,小里小气。谁说不给酬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不能有点儿风度?”
“怎么啦……看病收钱,天经地义。我怎么就没有风度了?”
“算了算了,不跟你讲这个,简直是一根棒槌。我问你,干嘛不留下溪千里的活口,押送官府录口供?”
信天游郁闷地皱了皱眉,心想,要不是看到你准备投放霹雳弹炸平庙宇,我怎么会那么快出手?
“董小姐,溪千里是不是一阵风,对你老爹很重要,对我却不重要。我也不可能把他押送官府,暴露云山的灵矿。”
“放心,灵矿的事没有人敢讲出去。本小姐考虑半天,总觉得事情蹊跷,缺少点什么。否则,你不可能凭空推算出溪千里是一阵风。”
信天游竖起大拇指,道:
“嘿,算你聪明!我耳朵很灵,听得见近距离的传音入密。溪千里和老大动手前,偷偷讲了几句话。老大说杀了李县令,灵石被马空藏在咸鱼车里送往郡城。溪千里说赶快制住董小姐,她身上藏着强**器……你瞧,反派死于话多。他们自己暴露了,我有什么办法?”
董淑敏笑了。
“嘻嘻,本小姐被唬得一愣一愣,差点以为你是神算子呢。”
……
第九章 天要塌了
尽管信天游准备了好大一堆柴禾,大家还是没在庙里过夜。
外面躺着一地死尸,得慌。
李县令没了,灵矿的秘密又不能泄露。论理,马空不需要继续呈送灵石给郡守。但老头儿执拗,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可半途而废。
最后举办了一个纯属画蛇添足的仪式,由马空把灵石献给董淑敏,以示完成了任务。而董小姐转手递给信天游,少年又送给马翠花。
虽然灵气散逸了许多,却足以将她提升至聚气四层。
马空、鲁贵、赵甲三个壮劳力挖坑,将匪首、溪千里、两名护卫的尸体草草掩埋,防止野物啃咬,等待明天官府的查验。矮壮盗匪的尸身被虎妖拍得四分五裂,实在不好解释,被抛入了暴涨的溪水。
众人对好口径,事情是这样的……
巨寇一阵风杀了芦水县令,仓惶逃窜。在庙里避雨时被郡守府识破,行凶不成反伏诛。溪千里与两名护卫慷慨壮烈,不幸身陨。
这下子,将灵石、灵矿、虎妖、信天游、马空父女,鲁贵,全部摘出去了。
马空想把一车咸鱼拖回芦水,便宜处理。
马翠花死缠烂打跟随她爹出来,本想逛一逛郡城的,撅起嘴老大不高兴。可怜她十九岁了,还没有出过县界。
信天游道,一起上郡城。
董淑敏听了,干脆以二十两银子连骡车带咸鱼买下,将空闲出的两匹马送给父女俩。
马空连称“使不得”,过一会儿又答应了。
马翠花要七天左右才能吸纳完灵石,与信天游做伴就不怕抢劫。更兼有董小姐这个便宜老师指导,大好事。
巨虎在外,马儿瑟缩偏殿不敢出来。
信天游走过去,黑虎乖巧地趴下,像猫咪一般拱进怀里,就差撒娇打滚了。
画面太美,吓得人不敢看!
少年有点伤感地揽住老虎头,窃窃私语。
“小黑,我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呆在山里会发霉的……以后你要照顾好云山,别老跟小花打架。你不可能打赢,不是存心找虐吗……猎户靠山吃山,吓唬吓唬就行。杀妖取丹的修士,一个也别留……
“镇南军打草谷,只要不将番人斩尽杀绝,就别管了。万一碰上惹不起的,往我师父那个老顽固旁边躲。不过,千万别碰他的花花草草,否则真会被抓起来吊打。小花在这一点比你聪明,晓得卖萌……”
叮嘱一番后,信天游一拍脊背。
巨虎不情不愿走开,一步三回首,遁入了沉沉夜色。
少年回到庙中,将剩余的柴禾全部堆入坪地,燃起熊熊大火。
董淑敏乐坏了,招呼众人下场,围绕火堆跳起来。
山民以番裔居多,篝火歌舞是常态,本地华人深受影响。但由一个千金大小姐领头,却很新鲜。
马空年纪大了,鲁贵是盗匪,赵甲不敢同舞,都自觉地避到庙檐下观看。
四名年轻姑娘硬拉着信天游转圈儿,见他面红耳赤,忸怩僵硬,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放,咯咯笑闹个不停。
唱唱跳跳,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篝火渐消,鲁贵率先告辞,大伙启程。
咸鱼的味道实在太大,董小姐深恶痛绝,当然只能留下喂耗子了。
她叫众人走前面,特意与信天游落后了两丈,悄悄地问:
“你师父还收徒弟吗?”
“他呀,懒得不行,不可能再收,连我也是一不小心捡来的。我总觉得他不是捡了一个小徒弟,而是捡了一个小长工。”
“那你学完本事了吗?好好的,干嘛下山?”
“我要去赶考。”
“啊,是不是参加修行者的王城春试?”
“对。”
“嘻嘻,正好可以和我一起……喂喂喂,你这么厉害,好意思去抢我们的名额?我看连考官都打不赢你,还考什么考?”
“你不懂的。”
“哼,小瞧人。本人董小姐,有什么不懂?喂,你什么境界,你师父又是什么境界?”
“……”
“好啦,好啦……真小气,当本小姐没问。”
……
信天游在山中长大,有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加上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和百花杀修炼,通晓心理意识,感知敏锐。知道谁可信任,谁包藏祸心。
可面对董淑敏的好奇询问,一到关键地方他就沉默了。
并非刻意防范,而是事情太不可思议。即使告诉了,她照样听不懂,反而惹出没必要的烦恼,引发人类世界的动荡。
一万年前,科技文明在核战中毁灭。
人类退回穴居时代,渐渐遗忘了过往。通过口传心授与后期发掘,保留了一些古典文化,如佛道经典,子曰诗云……
历史并未倒退回纯粹的古代,高科技文明的痕迹或多或少留下了。
比方说,长度依旧用米,而非仅仅只有丈、尺、寸;时间用小时、分钟、秒,而非仅仅只有年月、时刻;一斤变成了十两,并非十六两;书写用毛笔,却是从左到右的横行,并非竖行,且使用简化字;连标点符号加减乘除,也一个不拉地完整保留了下来……
三千年前,灵气复苏,迎来修行盛世。
三十年前,信使沉睡了整整一万年,从休眠舱里苏醒,发现世界面目全非。
十五年前,他路过栖云郡的羊肠谷,遇到了血腥诡异的一幕。
一路尸体倒伏,血气冲天。
羊肠谷中间最狭窄地方,遗留下激烈厮杀的痕迹。倒下了三条蒙面大汉,一位书生一位少妇,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一个襁褓中婴儿,四名劲装武者。
鲜血横流,绿头苍蝇漫天飞舞,惨不忍睹。
距离马车十几步的地面,另外一个散开襁褓中,婴儿面孔青紫,有气无力地嘤嘤啼哭。
场中剩余的五名凝罡高手扯下面巾,高举钢刀围成了圈,同时砍落。
显然,这是一群杀手,不是劫匪。大战之后,并没有翻抢那些寒酸的财物。
情形忒怪。
杀手蒙面,是不希望今后被认出。而露出了脸一起砍向婴儿,更像一个“投名状”。即这件案子谁都有份,别想反水。跟强盗逼迫落草的良民杀人,属于同一道理。
也许婴儿的身份特殊,劫杀目标本来就是他。也许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活口,需要用他来举办仪式。
总之,信使击晕五人,带走男婴,遁入了云山深处。当时,他也正被强敌追杀,根本顾不上勘察现场和查找书生的身份。
婴儿被重击摔打过了,脏器衰竭,濒临死亡。
信使不得已,动用了强效基因药剂进化一号。
光阴漫长,休眠舱里的大部分物品腐朽。最珍贵的进化一号即使放在万年前,也屹立于生命科学巅峰,是用来培育完美战士的。
除非脑损伤,只要几个细胞存活,就能复苏整个器官与组织,重新塑造生命。
婴儿被救活了,信使为他取名叫信天游。
岁月流逝,进化一号不仅让少年拥有了远超常人的力量、灵敏与感知,还优化了基因,修补残损,剔除冗余。
灵气复苏之后,人类的基因发生变异,产生灵根,却被当作冗余无情剔除了。
所以,信天游能够感应天地元气,却无法亲和。对修士珍贵无比的灵气,对他而言相当于惰性气体,无法产生反应。
也就是说,他没有灵根,不能修行。
信使不怎么管信天游,常把他丢进“梦枕”学习。梦枕是一个小巧的拟真仪,戴上后让人迅速进入虚拟环境,好像清醒状态下做白日梦。
学习的效果显著,带来的后遗症也很严重。
信天游醒来后,往往分不清虚假与真实。不止一次认为,清醒才是做梦的开始。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师父从一万年前带来的小机器人。
虚境里包罗万象,保留了以往的社会形态。可他比起那些被父母硬逼着跳舞弹琴画画奥数的孩子,更加倒霉。
人家至少有小伙伴,他没有。只有小熊猫,小老虎,小猴子,小鸟……尽管可爱,却无法进行复杂交流。
人家的作业只是做习题,而信使布置的丧心病狂。居然要他利用现有条件,制造出一扇时空之门。
明明不可能嘛!
终于,云山革命爆发。
信天游砸毁梦枕,躲藏了起来,在师父寻找的时候还联合山中野兽进行对抗。
当然,即使不砸,梦枕也使用不了多久。芯片损坏越来越严重,太阳能电池快不行了。虚拟场景经常扭曲崩溃,仿佛妖魔地狱。
信使没办法,吐露了他的来历,准许下山。同时,告诉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秘密。
太阳即将膨胀,吞噬万物。
三千年前灵气复苏,其实是太阳不稳定的开始,抛射出大量精微物质。
要想活命,要想人类不灭绝,只能制造一扇时空之门离开。
即使大修士可以赤身横渡星河,也将被强烈的伽马射线风暴追上变成一堆烤肉,除非他能够快过光。
小子,你看着办!
第十章 小财迷
从天体演化的进程看,太阳至少剩下五十亿年寿命,处于稳定的主星序,作为一颗恒星正当壮年。怎么会提前衰老,突然要发狂了呢?
信天游觉得,师父以前就挺不靠谱的,现在更加不靠谱了。用精神病理学的术语分析,这叫老年痴呆转偏执加妄想迫害症。
如果自己不去弄明白身世,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才真正冤枉。
至于拯救全人类嘛……
切,这么高大上的命题,得等自己有兴趣,有空闲了才行。
……
一行人夜半抵达暮云镇,歇息客栈。
早晨,枝头雀鸣。
董淑敏迷迷糊糊听到外边数“……十五……二十……二十五……”,到“三十”轰一声,许多人同时喊叫起来,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桌椅翻倒碗筷跌落声音。
她恼火地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洗漱完毕,婢女端入三个荞麦大馒头,一碗清粥,两碟咸菜。
小镇无佳肴。
董小姐不挑食,只对数量有点小要求。
当今女子以柔弱为美,能够吃一个馒头的往往只肯吃半个,还娇滴滴说好饱。如果她被人知道一口气吞下了三,会羞死人。
鬼鬼祟祟用完早点,出门见到客栈对面是一家小饭馆。
人群还没有散干净,一个二个的立在屋檐下,目光流露出敬畏、恍惚与惊奇。好像集体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没完全清醒。
真是的,他们刚才数些什么呢?咋咋呼呼,不知所谓。
很快,董淑敏的注意力转移了。
信天游的金钱观简直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货分明是一个小财迷,偏偏对溪千里可能遗留的巨额财宝不感兴趣,对两名死亡盗匪的钱物看也不看,嫌晦气,叫鲁贵收拾了。
可两匹活蹦乱跳的马儿,他觉得是战利品,堂而皇之据为己有。
大清早,便将一匹鞍镫齐备至少值四十两银子的骏马卖得二十五两。不时隔着荷包捏一捏,露出贱兮兮傻笑,令人只想狠狠揍一顿。
董小姐强烈怀疑,这货原本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更加令人无语的,是马空。
董淑敏连车带鱼买下后,丢弃于山神庙。兼职咸鱼贩子的芦水县捕头不辞辛苦,把骡子牵出山,也卖得六两五钱银子。
这件事总让人感觉什么地方不对,怪怪的。
护卫赵甲大清早起身,先行赶往郡城,去通报毙杀巨寇“一阵风”的好消息。
临时组合的小团队慢悠悠出发了。
昨天一场春雨,今朝陌上花开。碧草如茵,空气格外清新。
董小姐是一个好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这郡城还没到,就开始添油加醋向马翠花灌输王城的繁华景象。反正她和信天游要去赶考,想多个伴。
她们俩一个喜欢说,一个喜欢听,非常投契。直说得小县城姑娘眼珠子放光,偷偷瞟她爹。
马空默默偏过脸,假装没听见。
开什么玩笑!
王城是个销金窟,一天用度恐怕得好几两银子,可是咱们能够逗留的?
半路碰到快马加鞭的郡城捕快、仵作,由赵甲带领,正急吼吼赶往山神庙查验现场。他们向当事人董小姐简短行完礼便匆匆离开了,不敢多加盘问。
正午抵达栖云郡,信天游站立于高大的门楼下呆呆仰望,好奇地用手抚摸砖墙,又把耳朵贴上去听。
董淑敏简直怀疑,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眼睁睁瞧着,这货只怕会扑上去用牙齿咬了。
门楼上摆放官府计时的四个铜壶滴漏,呈阶梯状排列。水从顶部的壶依次滴入下一级,最下面壶里的标尺便浮起,露出刻度。
装置相当重要,由两个小吏专门值守,护理调节。
每到整数刻度,比方说上午十一点,一名小吏会去转动巨大圆盘上的指针,城里人瞧见就知道了时刻。如果再转四分之一格或者半格,就是十一点一刻,或者十一点三十分。
少年觉得很新奇。
这不是活脱脱一口大笨钟吗?
圆盘上按顺时针方向均匀分隔,写着“1、2、3、4……12”,而非“壹、贰、、肆……拾贰”,或者“子、丑、寅、卯……亥”。
说明,阿拉伯数字流传下来了。
仗着董小姐的面子,信天游得以上楼近距离观察,与小吏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他在虚境里受过严格训练,对时间的流逝非常敏感。发现这具纯手工的计时装置精确到了分钟,只是无法体现秒。当冬天结冰时,室内会生起炭火保暖,滴漏不受影响。
可以想象,在高科技文明消逝之后,一些基本概念顽强地流传了下来,例如秒。因为没有手段实现精准计量,便把它模糊化了。一般指一次击掌的时间,或者一呼,一吸。
董淑敏闹不明白,几个铜壶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进城之后,信天游东张西望,口里啧啧。
……哦,箭楼鼓楼钟楼,勾栏瓦舍,跟虚境里见过的唐宋差不多……过了一万多年,居然变回去了……这不是巧合,是生产力和环境、文化选择的结果。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循环往复……
见到巷弄口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器物,上大下小。他屁颠屁颠跑过去,好奇地踮脚看里面藏有什么,又半蹲身子琢磨了一番,用指节敲了敲,不太确定地问:
“陶土制品,表面覆盖一层粗釉……应该是一口缸吧,怎么搁街角了?”
护卫、婢女默默转身,似乎被突然出现的奇景吸引。
马翠花刚要开口,被她爹用严厉的眼神止住。
董淑敏听不懂信天游先前神神叨叨念些什么,这一句话却听得明明白白。左右望了望,感觉好生丢人,没好气道:
“什么应该,那本来就是一口大水缸,叫作门海。瞧瞧,到处是木头房子连成片,烧起来可不得了。这口大缸在下雨天承接雨水,平时也挑水装满,是邻里间防火用的……喂喂喂,你连缸都没有见过,靠什么装水、防火呀……”
言毕挪开几步,一脸和对方不太熟的表情。
信天游无辜地抬起头,心道,哥在虚境里啥没见过?不光见过米缸水缸气缸油缸,还见过青铜大鼎,星际飞船,黑洞演化……只是没在现实中接触实物,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眨巴眼睛,一句话差点把董小姐憋出内伤。
“我住山洞,不需要防火。”
董淑敏恨恨地跺了跺脚,别过脸去,心里直犯嘀咕。
瞧他这一副不着调的样子,真能治好母亲积年的头痛?要知道,连许多名医也束手无策。
第十一章 焦头烂额
明堂悬挂松鹤图,角落摆放的错金青铜兽首吐出缕缕清香。
板壁前,右侧端坐的中年人三绺长须,不怒自威。左侧太师椅上的老人头发灰白,面色红润,轻轻将毛笔斜搁砚台,道:
“董大人,夫人的病情复杂,却没什么大碍。按照老夫开的方子服药,静养两个月后自然会痊愈。”
董仲连忙拱手,道:“多谢薛老。”
老人见药方的墨迹未干,正想多嘱咐几句,听到堂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
“爹,猜我这趟去云山,碰到了什么?”
董仲一怔,忙道:“敏儿,不要乱讲话,快点过来见薛老。”
深知她大大咧咧,肯定想得意地说诛杀了巨寇一阵风,必须提前堵住嘴。一是此时谈公务不合时宜,二是重案没有得到确认,摆一个大乌龙就闹笑话了。
薛仁薛神医可不是普通人,乃堂堂的王宫太医之首,在华王面前都讲得上话。这一次碰巧回乡省亲,否则难以请到。当然,除了请他治病,还有一层结交的意思。
董淑敏放慢步伐,轻轻走进明堂,朝薛神医端庄一福,脆生生说了一句“薛老好”,随即转向父亲。
“爹,娘的头痛好些了吗?赶巧我从云山回来的路上,碰到小天。他从小在山里采药,医术高明,特意请来给娘看病的……”
她叽叽呱呱,才不管什么薛老呢,谁能跟信天游相比?不亲身经历,很难体会那一夜少年在山神庙制造出的震撼。
众人这才注意她身后短褐布鞋的少年,原以为是一个跟班小厮。见他面庞微黑,表情木讷。哪里像医生,纯粹一个烧火的粗佣。
一屋子人统统愣住了。
好不容易请了神医,又另外请来大夫,不是**裸打脸吗?
董淑敏进屋时,董仲就不太高兴,闻言更是面色一沉。
想溪千里好歹是郡守府幕僚,曾经指点过你武功。他激斗巨寇死了,你怎么还喜气洋洋?消息一旦传开,我们会被人家戳脊梁骨,说薄情寡义。
请医生没错,就不能呆会儿悄悄讲呀?这下子可好,把太医得罪狠了。万一他在华王的面前下绊子,老爹我吃不了兜着走。
但董仲毕竟久历宦海,处变不惊。也不去斥责女儿了,朝薛神医歉意地笑一笑,道:
“薛老,请勿怪罪。小女担忧她母亲的病,昨天亲自进山采药,并不知晓神医驾临栖云郡。”
对采药少年,则连正眼也不觑一下。
场间尴尬的气氛大为缓和。
薛神医绷紧的面皮松弛了,勉强点头道:“不错,令爱的孝心可嘉。”
董淑敏见父亲不招呼信天游,左边陪椅坐着常给母亲看病的朱医生,便拉他到右侧坐下。
众人又傻了。
这是什么鬼操作?
明堂作为府邸的会客厅,座位排序很有讲究。按照右主左宾的惯例,这是把那个呆头呆脑的少年当成了主人!
董仲长吸一口气,面色铁青。
薛神医人老成精,见董郡守的脸皮快挂不住了,笑呵呵拈起桌上的药方子,道:“朱化,你去叮嘱管家抓药、煎熬。董大人,时候不早了……”
正说着,一个声音响起,少年开口了。
“把方子拿来,我看看。”
朱化刚从师父手里接过药方,面前红影一闪,小笺落入了董淑敏手中,旋即被交给信天游。
朱医生吓得一缩脖子,哪里敢讨要。
董小姐在栖云城,那可是凶名赫赫,哦不,大名鼎鼎的一代侠女。曾经有纨绔子弟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被她撞见后,一脚踢断了对方两条腿。
拜她所赐,郡城的治安秩序良好,跌打损伤医馆的生意火爆。青楼酒馆往往少不了斗殴滋事,嚷一嗓子“董小姐来了”,比“捕快来了”管用得多。即使混江湖的凝罡武者遇到她也绕道走,惹不起。
信天游一目十行扫完了药方,道:
“方子有一点点水平,可惜针对性不强,太四平八稳了……我来改改。”
进化一号服下后,并非一了百了。需要药物调理身体,有点像修行者使用的培元丹。
条件太差,信使穷十年之功才研究出正确配方与替代药材。
由于缺乏先进的萃取与提纯工艺,效果不尽人意。而检验药效的唯一仪器,自然是小小的信天游了。
质量不行,就数量弥补。
所以信天游的童年记忆,一是在虚境里没完没了学习,二是没完没了修炼百花杀,三是没完没了喝师父熬出来的可疑药汁,以至于闻到药味就想吐。
后来跟随信使采药,把多余药材送往山下小镇的医馆卖掉,换些衣裳鞋袜油盐酱醋。
医馆的坐诊大夫理论水平不行,实践经验却很丰富,熟悉药性。
信天游揣着一肚皮高深的药理知识,对药性却不了解,也缺乏临床经验。
两个人正巧互补,成了忘年交。
医术就是这么摸索出来的,但信天游对此没兴趣,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大夫。
答应董淑敏替她母亲看病,完全是想搞点银子。他呆在山中时不需要花钱,没啥感觉。这一出山,发现没钱真的寸步难行,连马车都坐不起。
通过一路上详细询问,少年判断董夫人的头痛源于颅内血管阻塞,血压过高引起血管膨胀,压迫神经。
董淑敏即将参加王城春试,脱离世俗去修行。夫人舍不得女儿,患得患失,血压便更高了。加上本来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心力憔悴,不头痛失眠才怪。
当今世界把跟脑袋相关的病症统统称为头疾,并不知道神经痛、颅内病变、脑血管疾病、颅外疾病、感染、中毒……等等诸多复杂因素。
治疗的手段笼统空泛,治标不治本。
之所以讲薛神医有一点点水平,是从方子里见到除镇脑安神药材外,多了一味不常见的葛根。可以改善脑部的血液循环,降低血压。
但这一句大实话,众人却听得刺耳无比。
堂堂首席太医,竟然被一位山野少年说只有一点点水平,还要改动他的方子,颜面何存?
薛神医干瞪眼,被哽得说不出话。
朱化猜测董小姐病急乱投医,撞到一个小骗子。无论如何,药方不能改,否则病好了算谁的功劳?师父骂那小子都算抬举,该由自己出面了,急忙道:
“董大人,方子一旦改动,药力就会发生变化。人命关天,岂可儿戏?采药人往往粗晓药性,却离治病差得远。何况夫人患的可不是一般头疼脑热,而是积郁多年的头疾,最难治……”
这厮狡猾,不敢和董小姐硬杠,把球踢回给郡守。
果然,董仲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盅乱跳,汤水溢了出来。
“敏儿,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领回府。”
那小子土里土气,难道匆匆扫一眼就看明白了药方?望闻问切全不用,凭什么诊断?医者年岁愈长,医术才愈精深。有年少成名的诗人,可没有年少成名的文章大家,杏林圣手。
董淑敏急了,跺脚道:
“爹,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小天最厉害了,一定可以治好娘的病。”
其实,信天游只说了也许治好,没说一定治好。可董小姐见识了他匪夷所思的身手后,把其它方面扩大化了。
若他说也许,那就是一定,无所不能。
薛神医起身告辞,董仲连忙挽留,称午宴已经备好。
老头觉得没意思,坚持要走。
此时不走,难道留下来同一个小孩子较量?以他的身份没必要刻意讨好郡守,能够风尘仆仆出诊就很给面子了。
朱化在一旁煽风点火,喋喋不休。
粗使女佣在门口探头探脑,想去擦抹茶水横溢的桌案,又畏畏缩缩不敢进屋。
董淑敏气鼓鼓杵立明堂中央。
信天游左瞧瞧右望望,仿佛看戏。
董郡守焦头烂额。
正此刻,服侍董夫人的贴身丫鬟惶急闯入,哭喊道:
“老爷,小姐……夫人突然看不见,动不了,说不出话了……”
第十二章 雪上加霜
丫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乱哄哄的明堂顿时为之一静。
董淑敏二话不说,“哧溜”窜出了明堂。董仲紧紧抓住薛神医的胳膊,慌不迭道,薛老,薛老,不能走呀……
见此情形,薛神医不得不留下了,催促道,快点过去看看……
转眼间如风卷残云,一屋子人跑得干干净净。
信天游傻楞楞坐在太师椅上,连茶都没有喝一口的,没人给他斟。无聊地抓起药方子再次看一遍,思索了一会儿,起身朝外走。
外面冷冷清清,响起一阵急促的小碎步。
一群惊惶的丫鬟仆佣跑过,均以为他是薛神医带来的药童,没有盘问阻挡。
信天游不需要她们带路,听声响就知道董郡守那一群人去哪里了。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雕梁画栋,明柱花窗,默默在心里进行比较。
眼前的布局与装饰,特别像虚境里的古代场景。
秦砖汉瓦,南北朝鸟兽浮屠,唐殿宋阁……
似乎各朝各代的建筑文化全部留下了痕迹,细节又不尽相同。
比方说,转弯处出现了圆形穹窿的小亭子。鲜艳色彩穿梭于曲面空间,明显带着一万年前的欧氏风格。
在现实中,信天游只去过云山脚下的破落小镇。
极度穷困的地方,都是彼此相似的。无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修筑些茅草屋,篱笆墙,连砖瓦都极少。
像这样富丽堂皇的宅院,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走着想着,信天游的神情渐渐恍惚了,真以为进入了虚拟世界。
在虚拟状态,脑神经的活动频率比平常高得多。在那里,他度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一生的漫长光阴。学习学习再学习,训练训练再训练……
信使对梦枕的使用,丧心病狂,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负荷。信天游没有变成神经病,真是个奇迹!
内院属于女眷的居住与活动场所,平时严禁男子踏入。今天的情况特殊,信天游像梦游一般晃进去,也没人管。
花坛旁立着几个婆子,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几个丫鬟紧张地等候在走廊外,竖起耳朵。董淑敏压抑的哭声正从屋内传出。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外来。
“唉,董大人,老朽惭愧,实在无能为力了。尊夫人的头疾不幸恶化成中风,乃不治之症,除非大罗金仙下凡……”
“薛老,那可如何是好?”
“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得看夫人的福缘了。照顾周到,以药物针灸长期治疗,瘫痪的人未必不能恢复行动。可惜,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万里无一……我们先去外面参详,别惊扰了病人……”
珠帘内影影绰绰,少年站立于帘子前,没准备让开。
虚境里的角色栩栩如生,难辨真假。可面对重复问题,它们一成不变的回答就会出卖身份,通过不了图灵测试。即使高级智能可以狡猾地进行反测试,一旦意外发生,也会变得迟钝混乱。
因为预置程序里,没有相应的反馈机制。
信天游想测试一下,被挡住门口后,这群“虚拟人”将如何反应。
朱化在栖云郡里颇具名声,却花费两年时间没把董夫人治好,还让头疾恶化成了中风。对医生而言,这简直是灭顶之灾。不光得罪郡守,庸医之名恐怕要背负一辈子了。
他抢前几步为薛神医掀开帘子,内心惶恐,正一腔幽怨没地方发泄。猛然看见了采药少年,当即一掌恶狠狠推去。
信天游不假思索,抓起对方胳膊斜往上一拽,快得看不见痕迹。
嗖……
一个人形风筝拔地而起,“轰隆”撞到了后花园假山。
丫鬟婆子们张大了嘴巴,吓一大跳。
朱某人鼻青脸肿滚落,一只手利索地抓住肩膀按压,把脱臼的胳膊“咔嚓”安回去,嘴巴里吼叫道:
“你个山里来的野崽子,老子要……”
突然醒悟在师父与郡守面前失了仪态,又勉强把半截咒骂咽回,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信天游一听不乐意了,蹬蹬蹬走下台阶,道:“敢骂人?我删了你!”
朱化听不懂“删”,听成了“杀”,吓得连连后退。
董仲气急败坏的声音随之响起。
“来人,给我拿下!”
呼啦啦,四名精壮护卫抢入后院,个个均有聚气**层修为。
信天游目中寒光一闪,停下来迅速环顾了一圈,冷笑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把你们这些虚拟人,统统消灭了!把场景删除掉,硬盘格式化,片甲不留!”
疯子,敢在郡守府撒野?
这话谁也听不懂,但恐吓意味却很明显。
护卫们争先恐后,仿佛一群嗷嗷扑食的饿狗。
信天游握紧了拳头。
住手,你们干嘛?快停下……
伴随一声尖叫,一条红影从门内踉踉跄跄冲出。
吧嗒……
珠帘被拽断了好几根,散落的珠子在青砖上叮叮当当蹦跳。
“小天,你要干什么?”
少年望着满面泪痕跑过来的少女,疑惑道:“好面熟,是在哪个场景里见过她?”
张牙舞爪的护卫不蠢,立刻机智地放缓了速度。两个挡住出口,两个斜插到前边,互为犄角之势。
他们怕董郡守,更怕董小姐。
董淑敏一把抓住信天游的胳膊,哽咽道:
“小天,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快走吧……呜,我母亲中风了,神仙也治不好。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王城参加春试了,也不能陪你和马姐姐逛街了,呜……”
少年呆呆的,答非所问。
“你流泪了,流泪是什么感觉。为什么我从不流泪……”
这些话,旁人听起来非常轻佻,愚蠢,近乎**裸的调戏。
薛神医看不下去了,鼻孔里重重冷哼。
董淑敏不晓得外面如何起的冲突,却清楚信天游一旦发飙,满宅人命悬一线。匆匆抹了抹眼泪,转身哀求。
“爹,小天是我的朋友,你就让他走吧。”
堂堂千金小姐,居然称呼一个采药少年是朋友,还拉拉扯扯为对方求情,成何体统?
董仲怒忧交织,指着女儿说不出话。
他身旁边立着薛神医,院子里还杵着朱化呢。如果乱象传入王宫,将落下一个家教不严的坏名声。如果传入市井,将引发满城风言风语。
夫人中风瘫痪了,女儿又当众闹这么一出,简直雪上加霜。
第十三章 到底几个意思
信天游喃喃自语,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
“……春试……中风……治病……哦,原来我已经下山,没有呆在虚境里……她母亲的病,以前可以用中药慢慢治疗,现在只能靠进化一号急救了。”
中风一词较广义,通常指脑溢血或者脑血栓引发瘫痪。从突发性看,应该是董夫人的脑血管承受不住高压而破裂,血液流出来损伤了大脑。
当今世界缺乏施展开颅手术的条件,确实无法医治。对进化一号却不算个事,只要病情没有出现癌变的征兆。
进化一号的目地是促进人体进化,培育出完美战士,并不是医疗药剂。但它确实提高了人体的免疫力,从而杀灭病原体,唯独癌细胞除外。
换一个视角看,癌细胞才是人体变异出的最具生命力细胞。除了疯狂掠夺养分外,甚至能够无限分裂,永生不死,如海拉细胞。癌变一旦受到进化一号刺激,进程将大大提速。病人在这种情况下服用,不异于饮鸩止渴,死得更快了。
信天游再次回忆一遍董淑敏讲叙的病情,确定董夫人没有患癌症。然而,动用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去救一个陌生人,值不值得?
他权衡了一番,道:
“董小姐,颅脑损伤将造成不可逆转的后遗症,千万别耽搁太久。快叫人拎一壶温开水,拿一个干净大碗和小酒盅过来。”
董淑敏一愣,转过身惊喜地追问:“小天,你治得好?”
信天游点点头。
董淑敏一扫愁容,急促下令,两名贴身小丫鬟闻言一溜烟飞跑。她们俩才从云山归来,和小姐一样迷信少年郎。
薛神医的眼珠子差点跌落,啐道,一派胡言!
董仲怒斥:“淑敏,你母亲病成这样,你还不知道体恤,尽胡闹,添乱子……”又对护卫道,“愣着干嘛,把他给我轰走!”
官宦人家,脸面是必须要的。这是给女儿留下台阶,毫无痕迹地把“拿下”改为“轰走”,想赶快结束乱局。
众护卫听令前扑。
口里嚷得凶,胳膊张得大,脚下却不快。
果然,董小姐旋风一般迎上,打得他们龇牙咧嘴散开,顿足道:“爹,女儿怎么敢拿母亲的性命开玩笑。小天说行就一定行,让他试试吧。”
十六七岁的小孩子,竟然要治疗绝症?薛神医使劲摇晃脑瓜让自己清醒,低声道:
“性命攸关,岂是能试的?董大人,请三思而行。夫人眼下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如果滥用虎狼之药,极可能成为木人,彻底醒转不了。罢,老夫重新开一个药方子,先把病情稳定住,再谋良策……”
董仲顺坡下驴,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匆忙道:
“对对对,有劳薛老了,我们先去明堂……”
信天游却不耐烦了,上前拨开微张双臂挡在身前的董淑敏,一字一顿。
“董郡守,你夫人的死活,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是,董小姐的母亲,我一定要治好。”
一股无形气势从少年的身上迸发出来,凌厉威严,不容置疑。
他是云山之主,虚境之王,这等睥睨雄视的气势,非掌控生死之人不能发出。又仿佛神祗端坐云端,视众生如刍狗。
众人被少年的气势镇住,一时安静下来。再一思量,又糊涂了。郡守夫人,不就是董小姐的母亲吗,这句话到底几个意思?
董仲气得手指乱颤,好像道士正准备做法打灵牌,偏偏手旁没有法器可抓。
董淑敏神补刀,往后拽了拽信天游的衣袖,嗔怪道:“你怎么这样跟我爹说话的,看把他气成啥样!”
四名护卫见郡守大人真的抓狂了,重新摆出进攻姿势,慢慢逼向前。这一次拼着得罪董小姐,也要把少年按倒。
气氛凝固,一触即发。
信天游冷冷环顾了一圈,道:
“都听清楚了,我没闲工夫跟你们磨牙。谁再唧唧歪歪,谁敢阻拦……”
刻意点了点薛神医与朱化。
“或者以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胡说八道……哼!”
说罢,脚尖一踩一颠,一颗鹅卵石蹦入掌中。
动作干脆利落。
薛神医以为野小子丧心病狂,准备用石头砸人了,本能地后退半步。随即眼珠子鼓凸,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开,开光境……”
只见少年运力,伴随一阵细密的咯嘣声响,石粉源源不断从掌中飘出。
手一挥,粉尘如雾。
朱医生与四名护卫,仿佛被狮子一巴掌飞又舍不得肉骨头的鬣狗。本已逡巡向前,此际却蹬蹬蹬连退,面如死灰,冷汗涔涔。
修行十境,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前三境是凡俗境,中四境为超凡境,后三境为神通境。
通幽境修士的法力微弱,世间称作法师。一旦抵达开光境,体内真气液化成汞,举手投足均可爆发出百倍威能,被尊称为仙师。
捏碎石头不难,厉害的凝罡高手就可以办到。但把石头捏成粉末,则完全超出了凡俗想象,需要更加神奇的力量。
换而言之,由于功法不同,开光修士未必可以个个捏石成粉。但能够捏石成粉的,至少达到了开光以上境界。
开光境是一个什么概念?
华国九百多万人口,开光境用一个巴掌就可以数出。最著名的武威侯,上朝不跪华王,堪堪才抵达了第七重。
采药少年信天游若真是开光仙师,去王城华王会亲自迎接,下郡县官吏得奉为上宾。
杀光整府人,恐怕都不带喘气的。
董小姐哪里是卫护他,根本就是挡住他暴起行凶。
场中无人不惊恐瑟缩,唯独董淑敏惊喜,雀跃地问:“小天,你怎么才开光境呀?”
众人一听,全找不着北了。
这还有天理吗,什么叫才开光境?
他小小年纪,难道会是化丹、圣胎的大修士不成?
曾国、周国、华国受到潇江剑派的庇护,其宗主丹丘生在圣胎境界蹉跎了十几年,去年才踏入出神境,三国还好生庆贺了一番。
震撼过后,薛神医率先恢复了镇定,嗫嚅道:“就算是开光境,也治不好中风……”
仙师的法术当然厉害,医术却未必高明。
他不至于小肚鸡肠唱反调,纯粹从医道常识出发,觉得超凡四境开光、化丹、圣胎、出神,统统治疗不好中风。神通三境融体、渡劫、登天,属于无限接近仙人的存在,不好评说。
猜测少年叫丫鬟拎水拿碗,是用来送服丹药的,且静观其变。至于阻拦,借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了。
开光境对修士而言,只能算初窥天道,刚刚起步。名门大派中,常有“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的戏言。
可对俗世而言,却属于了不起的存在,是“法外之人”。
倘若杀了凡人,杀了也就杀了,难道官府还敢缉拿不成?即使恶贯满盈,最终还得请更高强的修士出手。
否则,谁能奈何?
第十四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两名小丫鬟疾步行来,一个提水壶,一个端托盘。
盘上搁着青瓷大海碗,薄胎小酒盅。
她们惊讶发现,才离开一会儿工夫,后花园的人就变成了木偶。除了小姐和信天游能动弹,其他人全木呆呆地看着。
信天游叫一名丫鬟斜执水壶,就着冲出的水洗干净双手。接过托盘递给董淑敏,拎壶上台阶,顺游廊走到了主房侧旁。
那是近侍丫鬟的住宿房间,紧挨主人好服侍,随叫随到。
董小姐亦步亦趋,无须吩咐。
信天游接回托盘,简单说了一句“在外面等”,掀开帘子走进去。
房间里面没有人。
他把水壶搁地板,托盘摆梳妆台,背对门口从怀中掏出了一截寸许长的小金属管。
拧开底部的旋盖,在手掌心磕了磕。一截透明的圆柱晶体顺着内壁软垫层滑落,里面赫然封存了一颗黑色珠子,表面闪烁着神秘光晕。
对光仔细检验完珠子,又把晶柱塞回金属管重新封好。
再拧开顶部旋盖,取出了一支透明软管。
管中淡青色液体只剩下四分之一,正是一万年前生命科学的巅峰杰作进化一号。
当初,襁褓中的信天游实在幼小,细胞正处于蓬蓬勃勃的分裂状态,只服下半管药就完成了脱胎换骨。
七岁时,在山中遇到了偷偷溜出来的番人部落小公主阿莎。两个小孩子摸鱼捉虾摘野花追蝴蝶捏泥巴,玩得不亦乐乎。
他挤了三滴药液进小溪。
顿时满溪炸开,上游的鱼往下穿梭,下游的鱼逆水上蹿。狼熊虎豹兔子刺猬蛇……老鹰麻雀鸽子蜻蜓蚊子……疯狂地扑来。
信天游抱紧阿莎,吓得不知所措。
信使凭空出现,不知施展了什么法术。空中飞的,下饺子一般往下掉。地上跑的,翻几个跟斗不动了。溪水上浮起一层翻白肚皮的鱼,连阿莎也倒下。
信天游以为师父杀死了小妹妹,又踢又咬,被提起来一顿胖揍。
那是第一次反抗,也是第一次被严厉警告,不准同外人接触。
八岁懂事了,把进化一号偷出来喂熊猫宝宝小花,隔半年喂虎崽子小黑。
小黑进化神速,即将开启天赋血脉,化形成妖。自以为是百兽之王,老去找小花决斗。屡败屡战,被揍得鼻青脸肿。
它还是不够聪明,不知道修行路上,一步强,步步强;一步快,步步快。
后来喂食了小青、小黄,离开云山前,还滴了一滴进阿莎的水碗。
残余药液已经是多乎哉,不多也。
信天游拎起壶,将大海碗注入八分水。默默计算了一番,小心翼翼从软管里挤出一滴比芝麻还小的液汁,滴入碗中。
透明无色的温开水顿时闪烁清幽幽微光,变幻莫测,似乎拥有了生命。
表面张力使得液珠不可以无限细分,这是人工操作能达到的最小剂量了,除非使用微量泵。
将海碗里的水转动了十几圈,倒少量进小酒盅,信天游提壶端盅走出房门,对忐忑等待的董淑敏道:
“董小姐,把酒盅里的水喂给你母亲。她刚刚昏迷,基本的吞咽反射还没有丧失。等喂完了,涮一涮盅子,继续喂七八,再把水壶提出来。”
竟有这样治病的?
有人猜测,小仙师必定将丹药化入了水盅。
有人想得更加深远,觉得可能凌空画了一道符。温开水自然成为了符水,具备法力,比啥药都好使。
信天游眼观鼻,鼻观心,站立侧房的门口等待。
后院鸦雀无声,无人敢直视少年。
过了一盏茶工夫,董淑敏拎着水壶欣喜跑出,喊道:“小天,你真厉害……我母亲的脸色好多了,还哼哼了几声。”
这岂止厉害,近乎神迹了!
薛神医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定神之后一把拉住准备进屋的董仲,低声道:“夫人正在恢复中,需要安静,董大人千万别去打扰了。”
信天游从董淑敏手中接过水壶,转身进房,道:“你跟我来。”
治疗董夫人的病只是顺手为之,重头戏刚刚开始。
众人大眼瞪小眼。
房门没关,透过珠帘隐约瞧见人影,他们当然不可能做什么。不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挺让人尴尬的。
进屋后,董淑敏看到了那一大海碗水,顿觉焦渴难耐,不问三七二十一端起来就喝。
信天游默不作声,见她喝完了就接过碗添水,再递过去。
碗壁残留了稀薄药液,一滴都不可以浪费。
涮小酒盅的主要原因却是董夫人长期卧床,血液黏稠需要稀释。估计这个时候,进化一号正在积极吞噬外渗血液,修复破裂血管,清理血拴与管壁淤积……
董淑敏连干三碗,见他又递水过来,“噗嗤”笑了。娇憨嗔怪道,人家又不是水桶……
信天游缩回手,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干净了。
女孩儿心细,见他含碗位置正巧是自己嘴唇刚碰到的,脸蛋腾地飞起两朵红云。
信天游搁下碗,见董淑敏脸红了。想了想,问道:
“是不是感觉身体有点发热?”
嗯,董小姐点点头,声音像蚊子叫,心跳像打鼓。
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性子风风火火,此刻竟升腾起从未有过的羞涩软弱,身子没有一点力气。
信天游恍然未觉。
“发热就对了,说明药力正在改造身体。心跳加速,血液循环加快……治疗你母亲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剂量,绝大部分是被你喝了。从此更快,更强,免疫力大幅度提高。再过两个时辰,会感觉轻微麻痒。不要慌,那是改造触及经络,让炼气的效率更高。小花、小黑、小青、小黄都尝试过,这点药量深入不了基因层次,删除不了灵根……”
董淑敏拼命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懂,怯怯地问:
“小花、小黑、小青、小黄,都是谁呀?”
“小花是熊猫,小黑是黑虎,你见过的。小青是青鸟,小黄是金丝猴。”
“啊,你是兽医?”
“不知道算不算,反正,我治过的野兽比人多。”
董小姐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你,你竟然把我母亲当野兽治?”
“不是的……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那……水里面,是不是融化了你师父炼制的仙丹?”
“只滴了一滴药,老祖宗留下的。我师父手艺糙,炼制出来的东西特别难吃……你是聚气九层巅峰,准备在春试前吃下破境丸踏入凝罡。我觉得,还是别吃了,永远都不要吃。破境丸让人提前体会真气充盈,本身却不蕴含真气。只是用药力去刺激身体,涸泽而渔,有点像兴奋剂。基础不扎实,日后进阶将非常艰难。就像地基不牢固,房子怎么可能盖得高……”
“小天,你说得太对了。只有穷人才吃破境丸呢,名门子弟从来不吃。”
信天游傻楞楞看着董淑敏,心道,你算哪门子穷人?
转念一想,觉得也对。
世俗的富贵人家在修行门派面前,可不就是穷人?说得更恶毒刻薄一点,跟鸡鸭一样,说宰就宰了。真正的穷人反而安全,谁叫你肥呀。
外面传来丫鬟喜不自禁的声音,老爷,小姐……夫人醒了,醒了……
董郡守再也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薛老你……”
薛神医忙道:“老夫随董大人一起去瞧一瞧,正好可以给夫人号脉。”
开玩笑,一碗水治愈中风,足可载入《医典》永世流传,怎么能够不在现场?
朱化急道,我给师父打下手。
这厮贼精,知道在董夫人苏醒的时候站立旁边,没功劳也有苦劳。
“小天,太谢谢你了!”
吧唧,董淑敏朝信天游的额头印下一个香吻,仿佛受惊的蝴蝶“嗖”地飞走了,洒下一串银铃般笑声。
这个举动,比什么法术都厉害。
唰……
信天游的脸顿时从下巴红到耳朵根,脑海轰隆如雷鸣,乱哄哄响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静。
他伸手揉了揉额头,心底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烦恼。
说不清,道不明。
有点酸涩,有点甜蜜;有些害怕,又有些向往。
师父说过,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果然危险。连通幽法师的精神攻击也动摇不了自己心智,刚才竟然被弄得恍恍惚惚。
如果她趁机偷袭,那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