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火工道人
白马玄衣,少年郎泼喇喇从田野穿过的身影,极为醒目。
待到了府邸的前坪,早有仆人迎上了,点头哈腰道:“公子爷,可是来找俞管家的?”
信天游道,正是。
翻身下马,把缰绳递了过去。
那仆人扭头吆喝了一声,“快去通报”,把马牵到旁边拴住。
俞府修建得跟一般乡下土财主没啥区别,唯独在坪地左侧竖立了一块近两米的巨大石碑。边沿雕饰龙纹虎首,正面刻着六个大字:石敢当,镇百鬼。
信天游不等里面人来迎接了,径直走上台阶,跨入大门。
进门便见到一块绘有八仙过海的影壁,刚好一个白白胖胖留两撇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名小厮赶过来,含笑拱手道:
“鄙人俞富,不知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信天游可不是来交朋友的,也不想浪费时间。啪一个大嘴巴打得那厮原地转了两圈,喝道:
“叫榆木疙瘩出来。”
俞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捂住肿成猪肝的半边脸,气急败坏道:
“给我打!”
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顿时从两旁涌出了十几条膀大腰圆的汉子,擎棍扑来。为防止村民闹事,俞富请了不少护院。俞疙瘩不需要,他可需要。
但那些人对信天游而言,却跟纸糊的差不多。当下也不出重手了,抓住一个就朝门外丢,像甩草把。
扑通,扑通,扑通……
哎呦,哎呦,哎呦……
一片鬼哭狼嚎。
俞富见势不妙,缩回去顺着抄手游廊狂奔,穿过垂花门直入后院。
在正房前,不伦不类矗立着一栋八角形石屋。
通体严丝密缝,没有窗户。
信天游在书中见过这样的建筑,晓得是修士的静坐悟道之所,叫卦居。
形如八卦是为了聚集天地元气,就像一万年前的人类相信金字塔形状可以聚集宇宙能量。不开凿窗户不仅仅为了隔音,更是为了在吸纳灵石时,别让珍贵的灵气外溢四散。
门口两侧摆放着两口大缸,叫门海,灭火用的。
俞富回头看了看没人,放慢脚步走到石屋前,轻轻叩了三下铁门上的铜环,喊道:“伯父,伯父,不得了啦……”
“何事惊慌?”
门内传出苍老的声音,因为阻隔显得重浊含糊。
咯……
铁门开了。
由黑暗处出来,乍然见到光明,任谁的瞳孔都会不由自主收缩。在明暗转换的一瞬间,根本看不清楚。修士也是人,并不例外。
俞疙瘩只来得及眨一次眼睛,胸口便挨了排山倒海般一掌,倒飞入内撞到厚实的石墙。
轰……
石屋剧烈震颤。
信天游一步跨入屋内,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展开攻击。
在门开的一刹那,已经判断出这个人才达到区区通幽八层境。生怕将他打死,立即变拳为掌,还收回了一大半力量。
毕竟一个活着的俞家老祖,可比一块死了的榆木疙瘩有用。
修士判断境界,一般根据气场澎湃和法力波动。但对方也许修炼秘术,也许使用法宝,总之有办法遮蔽气息,不一定准确。而信天游舍弃了这些外在表象,直接感应对方体内蕴藏的能量强弱,从未出错。
他目力极好,仅仅凭借门口漏入的微弱光线,便将幽暗的室内一览无余。
呈“大”字状的老者从石墙表面滑落,剧烈咳嗽,双臂一抖,浓烟从袖口喷出。
信天游岿然不动。
切,对方不仅是一位低阶的火系修士,还战斗经验奇缺。在遭受袭击后,不第一时间离开原地,居然还咳嗽了两声报告方位,真是一根棒槌。
顷刻间浓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那人双膝盘坐,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张符纸,注入法力,口唇默念。
符纸渐渐明亮起来,数息后,一只小小的红鸟腾空飞出,箭矢般射向大刺刺堵住门口,魔神一般挺立的少年。
信天游瞪圆了眼睛,警惕心大起。
这不科学!
按理,通幽境法师顶多发射出火球,如沙道人之流。即使给他一张开光境符纸,由于缺乏相应法力,也催不动。
像控火术,只有仙师之上才能变幻出红鸟、鹦鹉、火鸦、朱雀等物。境界越高,幻化出的灵物等级也越高。据说仙佛可以幻化出神鸟凤凰,喷出三昧真火,具备毁天灭地之能。
难道榆木疙瘩扮猪吃老虎?
转念之间,小红鸟飞至眼前。
信天游没有闪避,抬手便抓,到底要看看这只鸟儿有什么威力。
况且,他的身体可以吸收热能,任何辐射热量的东西对他而言都相当于滋补营养品,浪费了岂不可惜?
呼……
红鸟抖翼,热浪扑面。
手掌传出针扎一般痛疼,信天游急忙回缩半尺。猛一运功,掌心冒出一股冰寒的青气撞上去。
好险,皮肤差点被烫坏!
理论上,只要给予足够长的时间,他能把一座活火山的热量全部吸收完。如同一只蚂蚁花几十年,完全可以把一头大象啃干净。
但骤然而起磅礴高热,却令肌肤承受不了。
在云山时,被师父信使丢进大锅“咕噜咕噜”煮,信天游总是等不到水开就跳出来,怕体表的蛋白质凝结。
当然,想不跳出来也行。那就得消耗能量,运功进行抵抗,没必要。
红鸟被青气包裹,速度一缓。眨眼间将青气蒸发得一干二净,躯体却也瘦小了一圈。
信天游冷笑,回缩的手再次前探。青气骤然弥漫,一把将烈焰化成的小红鸟攥在掌中。鸟儿剧烈冲突,灵巧的五指却如弹琵琶一般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始终不放。
俞疙瘩站起身,眼珠子鼓凸,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傻不啦叽,一动不动,真成了榆木疙瘩。
他看不清那些电光石火的细节,只见到少年一探手便抓住了烈焰。仿佛闲庭信步,随手摘下一朵花。
十息后,红光隐没。
少年摊开手掌,莹白如玉。
老头儿的喉头咯咯作响,慌忙躬身一揖,道:
“潇水剑派火工道人俞疙瘩,参见上尊。贫道上个月才离开山门,从未交结各方道友,江湖人士,不知哪里得罪……”
信天游乐了。
靠,原来这货在山门内烧了三十年火呀,虚惊一场。怪不得脸比自己还黑,纯粹是被烟熏的。三十年时间只干一件事,铁棒都磨成针了,控火能不好吗?
虽然服软了,却不可就此放过他。
第四十六章 纯天然人形充电器
刚才,虽然信天游运功消耗了能量,却也吸收掉小红鸟的热能。
一进一出,总体来说,收益要远远大于支出。
他为什么在信使“咕噜咕噜”煮时不这么搞?因为开水带来的热能层次太低,一边抵抗一边吸收是亏本买卖。
也搞明白了一件事情,在突破之前遇到开光修士发出的火焰,还是闪避为妙。那玩意真挺厉害的,与通幽修士的火球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恰恰像俞疙瘩这种,实力只达到通幽,偏偏玩火三十年有了心得,能够越境发出部分开光法术的威力。火焰量大管饱,又伤不了自己,才是可遇不可求的进补对象。
想到这儿,信天游冷笑连连,露出了“狰狞”面目,喝道:
“纳命来!”
拳头举得挺高,脚下却走得极慢,好让对方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俞疙瘩告饶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见对方穷凶极恶,不依不饶,顿时急眼了,满头大汗。匆忙从腰间抽出一根管状物,厉声喝道:
“真以为怕你不成……混沌火!”
一股烈焰从管状物的端口喷出,内里红黄,外层青白。
狭窄的石室顷刻灼热难当。
轰……
四壁悬挂的字画眼瞅着变黄变黑,燃烧了起来。
地板中央的蒲团将燃未燃,浓烟滚滚。
信天游不敢大意,浑身的青气疯狂外溢,被烈焰包裹成了一个“火人”。手舞足蹈,发出凄厉的惨叫。
火工道人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摇摇晃晃,晃晃悠悠,总也不倒下。甚至有一次还逼到了自己身前,幸好被一股猛烈的火焰喷退,更加不敢松懈了。
吹……
使劲吹……
这货捧着“吹火筒”足足吹了半分钟,刚停嘴喘几口粗气,“火人”就蹒跚走近。被吓得一个激灵又端起筒子,竭尽法力,鼓起腮帮子猛吹。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
每当俞疙瘩快撑不住了时,“火人”就挣扎得愈发剧烈,惨叫声也更响亮了。
“啊啊啊……热得不行。”
“好痛呀,手烧焦了,脚烧焦了,肚子烧焦了。”
“哎呦,再过一秒钟,就要被烧死了。”
“我的脑壳呢,怎么摸不到了?”
……
老头儿一听,立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吹得脸红脖子粗,手发抖,脚打颤。
终于……
扑通摔倒了。
火焰熄灭,完好无损的少年上前,像提一袋土豆似的拎起火工道人朝外走,不屑道:
“连密室燃烧缺氧也不晓得,真是个棒槌。”
他检查体内的能量柱,竟然上升了小小半格。只要多烧几次,重返巅峰指日可待,比晒太阳、饕餮快多了。
反观榆木疙瘩,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直接从通幽境八层跌至第七层。至于再烧几次会跌成啥惨状,不是信天游需要考虑的。
门口人影一闪,俞富那厮脚底抹油,也不管啥伯父老祖的,溜了。
信天游无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从大缸里舀水浇醒火工道人,一番审问后得知他自幼家贫,人又执拗,故名疙瘩。
金木水土四灵根平庸,偏偏火灵根远超常人。十**岁时被一位潇水剑派的行走,类似于一万年前的星探看中,带入山门修行,并没有经过王城春试。
潇水剑派以控剑为主,最重视金灵根。但万物相生相克,对其它领域的研究也未放弃,只是不太重视罢了。
俞疙瘩的火灵根虽然优秀,却没达到惊才绝艳的地步。整体资质太平庸,怎么努力也突破不了开光境。
但他有一宗好,喜欢烧火,甘心烧火,故而能够在门内一呆就是三十年。
那杆像“吹火筒”的玩意,真的是一杆吹火筒,也是一件法器。经过三十年的烟火浸润,筒内蕴含了炎气火精,才让他施展出接近开光仙师的威能。
至于侄子俞富抢占了村民的田地,俞疙瘩根本不晓得,连宅子都是自掏腰包盖的。
烧火三十年,并没有烧出啥成就。
连后山都没有进去过,只在前山帮厨,给刚入门的弟子做大锅饭。那些弟子多半出身富贵,携带了金银珠宝全无用处,偶尔会送他一点。日积月累,可不是个小数目。
提起临阵开溜的不成器侄子,老头愤愤道:
“白眼狼……老子在卦居里面拼死拼活,他好歹扔一块板砖进来呀……”
见少年似笑非笑,忙转口道:
“上尊法力通玄,宵小岂能伤害?”
与其相信对方是一个少年郎,火工道人更愿意相信面前是一个融体境界的大修士,夺舍了少年身躯。
他原本粗鲁,不识字。在修行门派呆了三十年后,没吃猪肉也见过猪跑路,讲话居然像那么一回事了,有板有眼。
对信天游而言,俞疙瘩的价值很大。
不仅可以解决芙蓉村问题,可以介绍潇水剑派的内部状况,还是一个纯天然的人形充电器,可以让自己迅速重返杀幽境巅峰……
前坪传来一阵聒噪。
小天,小天……
许多人在整齐呼喊,声音越来越大。
“出去看看。”
信天游说完,转身就走,也不怕对方不跟上。
走出大门,只见坪地里黑压压全是人,围成了半弧形状,俞富和几个断胳膊断腿的护院蹲在台阶下。
人群最前方是威风凛凛的董大小姐,手按剑柄,身后挺立着赵甲、马空、小香、小兰五员大将。
旁边,马翠花搀扶着一位额缠绷带腿绑木板的书生,状态亲密,时不时抹眼泪。
再往后是五六十个青壮,手里均提着镰刀、斧头、锄头、棍棒……
十几丈外的树荫下,何青青拢着两个小孩子不让上前,关切地朝这边望。
原来,信天游去了才十几分钟,董淑敏就按捺不住,带领赵甲小香小兰往俞府跑。马空马翠花一看,那哪行?也跟上。
劳清德大致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招呼村民。
等赶到俞府前坪,见到里面烟起,平日横蛮的护院们头破血流,纷纷逃跑。众人截住了几个腿短的伙计,过一会儿俞富又仓惶窜出,被一并拿下。
因为信天游有言在先,董淑敏没敢硬闯进去,在外面大喊“小天”。有她带头,马翠花附和,村民便跟着喊叫起来了,声势浩大。
第四十七章 第一艘方舟
信天游站立台阶上,双手下压止住喧嚣,侧行几步让出俞疙瘩。
村民们有点不知所措了,冲进俞府的竟是一个少年?
他们以为喊“哮天”,对方必是一条威猛如哮天犬的大汉,要不然怎么敢斗俞仙师。
火工道人怒气冲冲走下台阶,拎起侄子连甩了几个嘴巴,打得嘴角流血。先前他跟信天游讲正儿八经官话,此际却冒出一串又快又急的本地土语。
“……狗日的,敢拿老子的名头搜刮钱财,还不让老子晓得,良心都被狗吃了。下午跟老子把乡亲们的画押拿过来,要不然,一耳巴你龟儿到墙壁上去。滚……”
俞富喏喏连声,被一推,踉踉跄跄转身就跑。
几个护院见状,一瘸一拐,爬也要爬走,其状凄惨。
到底是潇水修士,俞疙瘩身材高大,挺胸往众人面前一站,倒也颇具气势。团团拱了一圈手,道:
“各位乡亲父老,疙瘩土生土长,却不曾回报乡恩。侄子俞富假借我的名义,倒行逆施敛财,实在对不起大家。从今往后,田地还是可以挂在老夫的名下。但十分之一的例钱,以后不用再交了。”
村民们一阵欢呼。
他们明白这桩事出现转机,绝不是啥“回报乡恩”,而是台阶上那位少年游侠“哮天”的功劳。俞家老祖灰头土脸,恐怕挨了好一顿暴打。
俞疙瘩讲完话,转过身恭恭敬敬请示道:“请上尊训示。”
阳光洒落满地金。
正习惯性望向天空的信天游低下头,脸色异常难看,摆手道:“我没啥话,叫他们散了。”
太阳不对头,黑子异常增加。
太阳黑子是光球层上的漩涡状气流,因为温度比周边低一二千度,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小黑点。当黑子增加的时候,意味着太阳内部的活动加剧了。
信使用水晶做了一具单筒天文望远镜,训练信天游从小观测太阳。
太阳有没有变大,他根本看不出,对黑子的活动规律却很了解。师父不靠谱的预言,又涌上了心头。
再过十至二十年,太阳将膨胀,爆炸。
高能量辐射形成浩荡洪流,横扫银河,灭杀掉几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生命。
怎么办?
多年之前,信使曾经提出一个问题。
假设世界面临毁灭,只有少部分人能够乘坐“方舟”离开,该如何选择?
那时候,少年对读书写字深恶痛绝,满脑子的飞天遁地,回答道,让修士先走。
理由很简单。
异域属于不可知之地,也许会面临巨大的凶险与困难,当然要让最强大的人先行。
信使摇头道:
“不,任何时候,都要把机会留给有准备的年轻人!”
现在回过头看待这个问题,信天游恍然大悟。
修士固然强大,却清心寡欲,只追求个体的突破。不事生产,却消耗大量资源,对种群延续与文明发展是不利的。况且修行需要天地元气,万一异世界没有,岂不是千辛万苦送过去一堆自私老头?
年轻人朝气蓬勃,才最具适应能力,最具生命力。
也明白了,师父这些年对自己的训练,正是为逃离地球做准备。
但从逻辑上分析,依旧很令人困惑。
太阳即将毁灭世界,等于判了所有人死刑。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不心急火燎地想办法,而是躲藏深山,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
还有,利用核能击穿时空屏障,制造虫洞穿越到其它星域,在目前条件下是不可能实现的。就算找到一堆万年前的核弹,也无法实现精微控制。那可不像炸墙壁,“砰”一声,就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师父明明知道此路不通,为什么还逼自己学习?
这一次太阳黑子异常增加,恰巧符合了膨胀前的某些征兆。也许虚惊一场,过十天半月就恢复正常。也许,就会这么继续膨胀下去了……
无论如何,该打造第一艘方舟了,有备无患。
村民们见到尊贵无比的少年游侠“哮天”下令了,陆续离开。
不少人学他的样子,手搭凉棚望向太阳,就像一群鹅。连何青青也从树荫下探出头,只朝天空望一下就飞快缩回去揉眼睛,小猫咪一般。
信天游道:
“你们都别看太阳了,眼睛会瞎的。马叔,过来一下。”
说完,转身进了俞府。
董淑敏弄出了好大的阵仗前来“护驾”,正得意。见信天游只叫马空不叫自己,不高兴地往前走,嚷道:
“小天,你干嘛呀,鬼鬼祟祟的。”
才走出几步,站立于台阶下,低眉顺眼勾肩塌背的俞疙瘩猛一挺身,磅礴气场骤然迸发。
他才不管来的是谁,反正自家的岗得站好。
既然上尊只叫一个人进去,肯定谈机密要事,岂可让闲人靠近?
董小姐惊得连退好几步,面孔苍白,手指颤抖几乎按不稳剑柄。方才见到这个老头儿蔫不啦叽的,好像一条哈巴狗,怎知会如此厉害!
影壁之前,信天游单刀直入。
“马叔,我看翠花姐很喜欢劳清德,干嘛不让他俩成亲?”
马空苦笑道:
“他不来求婚,俺们女方怎么好主动开口?况且劳清德是读书人,俺只是操贱役的捕快,一家子入了贱籍。他一旦娶翠花,就做不成官,还连累子孙三代……”
“行,我知道了。只问你,同不同意他俩成亲?”
“当然同意啦……求之不得。”
“那就这样了,婚事要尽早办理,越快越好……你去把劳夫子单独叫来。”
过了一会儿,劳清德一瘸一拐走到信天游的面前,长身一揖,道:“多谢信师搭救芙蓉村……”
信天游不喜欢听这些废话,打断他问道:
“以后别叫信师,叫信天游。我问你,为什么迟迟不娶翠花姐?”
劳清德被一声“翠花姐”吓得不轻,心道她哪里冒出这么厉害一个仙师弟弟,恐怕是远房亲戚。人有点发懵,过了数息才苦笑道:
“不瞒天游,我们确实两情相悦。可惜劳某贫无立锥之地,本指望攒钱买下房子,再迎娶她过门,总不能让新娘子寄人篱下吧。谁知房价一天比一天贵,加上阿姊生病……”
“不用讲了,你赶快求婚。”
“这,这……入赘,也不是不可以……”
“少嗦,不是叫你入赘。你们俩以后就住这间府邸,马叔一家人也统统搬过来。”
“啊,这不是俞府吗?”
“已经被我征用了……你教私塾的,估算下这么大的宅院,可以招多少个小孩子?”
劳夫子浑身一激灵,猜测俞疙瘩斗法惨败沦为了奴隶,当然什么都属于主人了。略微想了想,道:
“少说也得千儿八百。”
“不用那么多,太挤了。以后这里由你负责,招收三百个六岁至八岁的学生。食宿全包,费用全免,请最好的老师,用最好的文具。算一下,一年要多少钱?”
……
我开书,是因为觉得绝大部分网文太粗糙幼稚。别说文笔了,连逻辑都不能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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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义学
十几分钟后,信天游和劳清德走出大门。
俞疙瘩赶紧闪开,恭顺地侧立一旁,低垂头颅,微躬腰身。
董淑敏瞪了老头儿一眼,气哼哼迎上前,问道:“小天,你还要在这儿留多久呀?快赶不上春试的擂台了。”
原来,每三年一次的春试,既是潇水剑派选拔子弟的考试,又是华国最盛大的狂欢节。富裕家庭千里送子,郡县乡野的人汇聚王城,甚至还有来自他国的游客。热闹非凡,官府与民间同乐。
其中人气爆棚的一个节目,是整整三天的擂台比武。
水平并不特别高,却很贴近地气,大受欢迎。
顶尖高手之间的过招,一般人根本见不到。也缺乏观赏性,往往不等看清楚就结束了。正如一万年前的人类看电视上的辩论大赛,绝对比不上看菜市场的两个泼妇吵架来神。看拳王争霸,不如看家门口的两个流氓斗殴带劲。
董淑敏兴致盎然,马翠花更是神往已久。
因为到了第三日,华国年轻一辈的通幽境武者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登上万众瞩目扬名立万的擂台。
对她俩而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终于变成了眼前的大活人。那种兴奋的感觉,如同歌迷进了演唱会现场,比听唱片强烈得不知哪里去了。
今天已经是擂台赛的第二天了,他们原计划下午赶到白沙城。稍事歇息,逛一逛,明天再看精彩对决。
可对信天游而言,擂台赛就是小朋友打架争夺孩子王,远不如这里重要,道:
“我有事,今天不走了。你们先走,到时候再会合。”
董淑敏撇了撇嘴,道:
“切,不走就全部不走了呗,万一把你弄丢了呢……要不是我娘吩咐过,一切都听你的,本小姐才懒得等……哼!”
马翠花看了看她爹,也不商量了,鼓足勇气道:
“我也不走了。”
董小姐有点晕,急道:“你不是一直念叨进王城开开眼界的吗,怎么不走了……”突然想起了什么,瞥一眼劳清德,赶紧掩住嘴巴。
信天游点点头,晓得马翠花不仅今天不走,明天也不会离开。好在这里离王城近,以后迈腿就可以去。但下一个三年的春试,她却未必能见着。
如果师父的预言精确,三年之后,南北两极的冰盖将开始融化,洪水淹没掉大部分陆地。而噩梦,才仅仅开始……
少年扫视了一遍俞府的前坪,走到边沿的大石碑前,抬掌一抹。
粉尘簌簌而落。
“石敢当,镇百鬼”六个字顷刻消失,露出了一块凹陷五毫米的白屏。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少年的食指一点,坚硬的石碑里基本被戳出了一个洞。随即往下弯钩回收,最后把中间的石料抠掉,便出现了一个瓜子状的“点”。
标准的颜体,点如瓜子撇如刀。
信天游没练过书法,但在虚境中不止一次观摩大宗师颜真卿的碑贴。眼下要做的,只是在脑海里找出字块,精确模拟出形状而已。
其实,书法的运笔方式和他刚才的动作次序,完全一致。只不过“点”的书写,是弯钩回收后笔锋往下拖,用墨汁填补中间空白。而他则是先勾勒外沿,然后五指一抓,直接把中间的部分抠掉了。
随即又是一横……
三分钟后,两个雄浑庄严的大字出现在石碑上。
蚕头燕尾,法度严峻,却又不死板。如枯林老树,一花怒生,万枝竟放,焕发出勃勃生机。
方舟!
董淑敏咯咯笑了,踮起脚,把拳头伸进“方”字那一点的空洞中抵了抵,道:
“本小姐敢打赌,以后肯定会有燕子、麻雀来做窝……小天,你写字那么难看,怎么刻字又挺厉害的?”
见到信天游轻松地以掌削碑,以指刻石,经历了山神庙之夜的众人熟视无睹。
俞疙瘩心里狂喜,天可怜见,终于可以抱住一条大粗腿了!
何青青诗词惊艳,经典却读得不多。脑子里转了好几转,硬想不起“方舟”出于什么典故。
对读书人而言,书法是基本功。所谓笔走惊龙蛇,满纸生云烟。
你权势大,他们服从,但是不佩服。你法术高,他们敬畏,但是不佩服。而锦绣文章,笔底龙蛇,才能让一个书生从骨子里生发出钦佩。
劳清德眼睛发直地瞪着那两个字,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不由自主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简直要顶礼膜拜了。
石碑之前开了一个小会,主要是信天游说,大家听。
他要在芙蓉村办一所义学。
所谓民办私塾,官办学堂。义学即免费读书,由官府补贴或者善人出资,对贫困学生免除学费、书籍费。
从未见过信天游这样的,食宿全包。
何况六至八岁的小孩子生活不能自理,得请专人照顾。三百学生加上约一百老师、杂工,一年至少需要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荷包比脸还干净的某人大言不惭,双手一摊。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我现在没钱。”
上尊缺钱?太好了,简直太好了……俞疙瘩立马拍胸脯,道可以凑出八千多两白银,全部奉献。
董淑敏当场拿出了三百两黄金,这本来就是董府为信师准备的花销。
马空期期艾艾掏出卖咸鱼得来的二十两银子,却被挡了回去。急得脸红脖子粗,连声嚷,瞧不起俺是吧?
信天游没办法,只好叫劳夫子收下。
何青青红着脸,怯怯道:
“我住得近,还教过村里的小孩子。来当老师好不好,不要钱……”
信天游瞟了她一眼,道:
“不可以……”
见少女抹眼睛,生怕她下一秒就“哇”地哭出来,笑嘻嘻解释。
“你当然可以来,但是不可以不要钱……我们必须用最高的价钱,请最好的老师。如果没有酬劳,谁肯来?如果你不要,其他拿了钱的人岂不惭愧?他们没有钱,靠什么养家糊口,怎么安安心心教书?”
何青青破涕为笑。
“方舟”到底什么意思?连渊博的劳夫子也一脸懵逼。
信天游被董淑敏缠不过,简单解释道,传说远古时期,天神以洪水灭世。有人建造了方舟,也就是一艘极大的船,带了许多人和动植物逃过浩劫。
董小姐当即提出,用“方舟”当学堂名,不仅拗口晦涩,还不吉利,不如叫“芙蓉义学”。提议获得众人一致好评,鼓掌通过。
信天游无所谓,因为方舟二字,本来就是他心里的编号。
要逃离地球,远赴异域,人口基数少了可不行。像这样的方舟基地,至少得建一百所。
第四十九章 广积粮
无私捐献办学场所与启动资金的榆木疙瘩,当之无愧成了“方舟义学”的东家,兼任护院、杂役、火工。作为潇水修士,他这块招牌在与官府打交道时能占许多便宜。
劳清德出任山长,掌管大权。
至于后续资金嘛,信天游说不用担心。强调不许节省,不许接受馈赠,省得被人指手画脚。学生入校,先签免责协议,省得日后闹麻烦。学生的录取,不论贫富贵贱,但必须聪明伶俐,身体健康。
从今天起,芙蓉义学还承担一项任务,收集书籍。
对教学,他提出了两条不同寻常的硬性规定。不解释,必须执行。
一,老师品学兼优,学生男女各半。
这时代虽未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绝大部分女子还是不读书的。像董小姐那样,毕竟是少数。
不过,勉强可以理解。
二,学生必须有健体课,劳动课,手工课,大些了再开算筹课,营造课……老师里面除了儒生,还得有武者、修士、工匠、猎人、农户、女红。
儒生、武者、修士为师,很正常。
但作为下人的“工匠、猎人、农户、女红”,居然也可以当老师,与三者平起平坐?
惊跌了一地眼珠子。
信天游望了望太阳,想起悲惨的童年,缓缓补充道:
“不硬逼,不考核,不体罚……我希望,他们快乐地成长。”
听到这句话,除了何青青的眼睛里闪烁小星星,其他人均感觉莫名其妙。
哪个小孩子读书不愁眉苦脸?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挨揍就不懂礼仪。自古以来,先生的戒尺难道是吃素的?
最后,信天游大声宣布了劳清德和马翠花的婚事。
董淑敏拍巴掌叫好,俞疙瘩附和“恭喜”,劳清德与马空的脸色均不太自然。
婚姻乃人生大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的仪式一样不可少。哪见过这样草率的决定?但信师神通广大,又是救命恩人,谁也拿他没办法。
何青青高兴得蹦起来,马翠花“哎呦”一声,羞得捂住脸跑到石碑后。蹲下身子,竟哭了。信天游一愣,难道自己判断失误?忙叫董淑敏去问。
何青青左望望右看看,也跟过去。
董小姐不一会儿回转,翻了个大白眼,啐道:“蠢死了,人家那是高兴呢!”
午餐在俞府吃,食材现成的。
护院全部跑光了,惊惶不已的仆人、厨子、小工还来不及开溜。当听到这里将要办“义学”,留下的人薪金翻倍,顿时一个个精神抖擞。炒、爆、熘、炸、烹、煎、焖、煨、炖……十八般武艺全搬出来了。
何青青说得照顾母亲,不等开饭便先走了。
稍后,信天游吩咐马翠花、小香提着食盒送去饭菜,与母女俩同吃。
开饭了,赵甲、小兰不敢与董小姐同桌,马空、劳清德、俞疙瘩也不敢在信师的面前大刺刺坐下。
信天游眉头一皱,宣布了一个更加荒谬的决定。
众人平等!
这句话原是佛祖说的,众生平等。可人世间,啥时候平等过?
等马空、劳清德、俞疙瘩好不容易坐下了,赵甲、小兰还诚惶诚恐立着。作为董府奴才,要是敢同小姐平起平坐,会被杖毙的。
董淑敏眼睛一瞪,道:
“赵甲,小兰,坐下。从今往后,小天要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
吃过午饭,也不歇息了。
信天游查看了一番劳夫子的伤势,尽管鼻青脸肿,小腿骨裂,却无严重内伤。那伙泼皮下手有分寸,倘若真打死了一个秀才,会脱不了干系。
董淑敏向俞疙瘩打听潇水剑派的情况,老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饮完茶,信天游从俞府账房内找出笔墨纸砚包成一大捆,叫赵甲背着去了何青青家。
阳光下,田埂上。
队伍拉成了一线,似乎踏青郊游。
农人们远远望着,神情呆呆的。
最前方是一个游侠儿,嘴里叼着青草。随着走路晃动,腰间的蹀躞哗啦哗啦响。跟随其后的是一位书生,一位官家小姐,一名丫鬟,一名护卫,一名捕快,一名火工道人。
真是一队奇怪的组合。
一边走,信天游一边讲,时而停下,指指点点。
“从义学到何青青家,左边以村民的房屋为界,右边以官道为界,大约一百多亩地。劳山长,把它全部买下来。”
劳清德道:
“村民靠土里刨食为生,恐怕不会卖。就算一时得了卖地的钱,却断了生计来源,又没办法进城立足。”
信天游解释道:
“无妨,我们出买地的钱,却只租二十年。他们闲余的劳力,可以帮义学做事。还可以告诉他们,赶紧用租金开客栈、饭馆。一旦义学建立,这里会变得非常热闹,送孩子,看望孩子的家长络绎不绝。”
“好。”
“学堂前面的十亩田,把它平整了,种草,以后让小孩子玩耍。接下来的十亩,当劳动示范田。其后十亩,修建房舍,给先生住。再后十亩,造一个非常结实的大仓库。等早稻一出,立刻开始屯粮。”
“天游,钱,钱不够了。”
“钱的事不必再问,我会派人送来,怎么花你也不用汇报。仓库后面剩下的六七十亩地,赶紧请人工挖成一个大塘。一定得深,夯实塘基。一定要趁着春夏雨多,储满水,丢些鱼苗进去……”
租地挖坑?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不敢作声。
董淑敏最聪明,插话道:
“小天,你又屯粮又储水的,是不是觉得今年要出现大旱?”
信天游望了望太阳,道:
“大旱还是小旱,我还判断不出,但太阳肯定比往年猛烈。栖云郡的日照充分,水稻一般是两熟,早稻和晚稻。可以告诉你爹,晚稻就不要种了,改种大豆、花生、小麦、玉米、红薯等耐旱作物。”
“行,我会写信告诉爹的。小天你不知道,华国最大的粮食产地,是我们栖云郡西边挨着云梦泽的西宁县,水稻一年三熟,有早中晚三季稻。如果把中稻一停,会少了三分之二的粮食。况且那里都是水田,一下子改不成旱地。”
“既然西宁县的水源充沛,就不用改种其它。郡城、县城的物资储备很重要,要提前准备,不然会出现骚乱。深挖井,广积粮。”
……
第五十章 人面桃花
何青青的母亲远远望见了人来,由女儿陪同走到篱笆门外,卑微地含笑迎接。妇人头发花白,身体瘦弱,面容苍老,看上去五六十岁了,其实还不到四十。
马翠花和小香反客为主,坚决不让母女俩动手。一个麻利地收拾饭桌,一个飞跑去灶下烧茶,勤快得很。
何母知道芙蓉村天降救星,来了一个仙师,却没料到会如此年轻。又想起马翠花午间漏出了一句仙师对自家女儿的评语,“倾国倾城”,眼神顿时热切起来。可随后见到董小姐寸步不离少年郎,便黯淡了。
茅檐低小,素净。
半人多高的竹篱笆上攀援着丝瓜藤,篱外还种了一长溜黄花。院中一棵老树,枝桠横斜,桃花朵朵跳跃如火。
信天游心生欢喜,差点要讨一杯水喝了。简短寒暄了几句后,走进堂屋,参观何青青创办的史上最原始蒙学。
坑洼不平的地面摆放两条长凳,对面墙壁悬挂一块简陋小木板,便是全部学堂的家当。木板白色的表面已经灰扑扑了,恐怕再使用几次就要变得乌漆麻黑。
堂屋角落里,丢弃一架破旧的脚踏织布机,灰尘厚积。
何母局促不安地嗫嚅。
“让公子笑话了……可怜青青抛头露面,抓药、做饭、养鸡、教小孩子,还要下地干活……”
天才就是天才,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也能发明炭笔和白板。信天游微微一笑,侧转身,远远朝何青青竖起了大拇指。
他呆云山时,虚境里应有尽有,现实中却一无所有。
把一块崖壁抹平,拿黑石条在上面书写,演算。小花一天到晚啃竹子,小黑成天练肌肉,只有小青喜欢蹲在肩膀,歪着小脑瓜看自己写呀算的,最后几乎认得字了。
因为人多屋小,少女便没有进去,斜靠在桃枝下。见少年含笑赞许,羞怯低下头。
人面桃花,一时映红。
董淑敏心里没由来涌上一股烦躁,酸酸的。
信天游想了想,从墙洞摸出一根碳条,抬手在“灰板”上写下粉笔配方,并讲解一遍。
工艺特简单。
将碳酸钙和硫酸钙碾磨成粉末,混合调成薄浆,迅速灌入预先涂抹了油脂的模型孔内。等凝固成型后拆模取出,晒干就行了。
当然,他写下的不是碳酸钙和硫酸钙分子式,而是家喻户晓的石灰石和烧石膏,都很容易找到。俞府新建,才用石灰刷白围墙,剩余了好几袋。石膏可当药材,可点豆腐,可蒸鸡蛋羹……药铺、集市里多的是,相当便宜。
仙师写下的,当然就是仙方了。
不识字的抓耳挠腮,识字的频频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懂,死记硬背下少年的话语。
董小姐跃跃欲试,若非缺乏模具,就要亲自动手了。
劳清德的下巴颏差点惊掉。
信师上午才书写出“方舟”二字的神品,怎么下午这笔字就变成了狗刨体?端的是变幻莫测呀……
但他授课多年,很快被黑板与粉笔吸引,叹服不已。
别看改变不起眼,却让老师省下不少心力。比方说教字吧,以前得事先写好再一一亮出,举在手里进行讲解。那像这样,可以随时书写,随时擦改,还可以叫学生上台检查。
何青青如痴如醉,偷偷下了一个大胆决定。把这块写字的木板珍藏起来,谁要也不给,即使舅舅开口也不行。
“劳山长,请把材料准备好,让小孩子自己动手,就当劳动课吧。鼓励他们想办法,多尝试,如何做出彩色粉笔。”
信天游说完,走到坪地里拉开桌椅,询问何母的病情。
还好,只是重度贫血加上胃炎,没有发展成溃疡、穿孔。当即利索开出药方子,嘱咐日常饮食作息该注意哪些。
村民们渐渐聚拢,终于有人麻着胆子,把自家的老人也带到现场。
信天游来者不拒,一连看了三十几位,速度飞快。摞放桌面的药方子,好高一叠。
董淑敏当仁不让地抢了小香、小兰、何青青的生意,坐在一旁磨墨。惊一帮乡里人不敢多看,她却理所当然。
最后,信天游额外补写了一张单子,“猪肉六百斤,水果三千斤,大米、面粉各两千斤,鸡蛋一万个。分作三次,间隔十五天,发给每户人家”。
连同前面的方子一起交给劳清德,交代他明天就开始办理。
一眼望去,整个芙蓉村的人都病得不轻。营养严重不良,维生素缺乏。既然第一艘“方舟”停泊这里,赢得土著们拥护,是必须的。
俞富畏畏缩缩挤进人***出了画押契约。俞疙瘩当众撕毁,底下欢呼雷动。
晚上,众人住进了俞府,大开眼界。
信天游命令俞疙瘩,用吹火筒施展法术烧他。
烈焰熊熊,炙热得方圆两丈无法靠近,连青石地面都崩裂了。
火工道人不遗余力,垂死挣扎。中间手握灵石打坐调息了三次。境界连跌两阶几乎要损伤道基了,却不悲反喜。
他晓得今日付出越多,将来的回报就越重,怕就怕对上尊没啥用处。
无资质无背景在潇水剑派里混了三十年的人,怎么可能会太蠢?道门并不缺烧火的。
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终于,俞疙瘩像一堆烂泥般瘫软在地。
精神奕奕的信天游检视了一遍“能量柱”,对结果很满意,总算重返杀幽境巅峰了。
思忖自己踏入杀光境后,好歹也要把榆木疙瘩培养成开光修士。这年头,找到一个人形充电器可不容易。
俞疙瘩的付出,很快收到回报。
早晨,信天游将比芝麻还小的一滴“进化一号”融入水里,匀成四碗,要马氏父女、劳夫子、何青青喝下了。他们是方舟基地的首批骨干,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尤其何青青,更是重点保护对象。
假如一大群人逃离地球去到未知的异域,便形成了一个封闭小系统。文明传承固然重要,可若没有何青青这样的天才推陈出新,会成为一潭死水。
对俞疙瘩,则没让分享。这货外表憨厚,心思却精明,特像小算盘打得贼溜的老农民,还需要继续观察。
不过,为了补偿付出,加强学校的安保力量,也为塑造一个优质的人形充电器下打基础,信天游释放出一缕能量净化了他的真气。
所以榆木疙瘩尽管从通幽八层猛跌至第五层,收获却极大。不但修养几个月后就可以恢复实力,更有可能在年底一举突破开光,踏入仙师行列。
董淑敏要参加修行者的王城春试,从栖云郡出发前已经完成了净化。
第五十一章 巡天者
第二天上午,能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宽敞官道上,人流络绎不绝。有的走路,有的挑担子,有的推独轮鸡公车,有的赶驴车……
马车飞驰而过,扬起灰尘,往往伴随车夫耀武扬威的咒骂。
“快闪开,不长眼睛呀……滚!”
官道两旁种植杨柳,新叶细长,嫩绿中微透鹅黄。
树荫下,董淑敏与信天游并排骑马,小香小兰赵甲远远吊在十丈外。很明显,董小姐有悄悄话要讲。
“小天,你出芙蓉村后,跑那么快干嘛?慢慢地走,中午前我们也可以抵达王城。”
少年收回望向太阳的眼睛,舌头“嗒嗒”弹了两下,道:
“哎,全村人都出来送客了。被那么多双眼睛盯住,如同针扎在背上,能不快点跑吗?”
马翠花决定留下照料劳清德,协助办理义学。
马空忙得不可开交,被安排回芦水县,操办辞职、搬家、婚礼等诸般事宜。还要抽空去郡城及红枫口通知钱名礼、鲁贵,前往“方舟义学”报到。
“小天,我觉得你以前像个木头人,可昨天笑得比任何时候还多。”
“是吗,我只是突然想通了。开心过好当下最重要,即使明天太阳爆炸。人生是一趟单程的旅行,目地固然重要,过程更加重要。跟游玩一样,如果眼里只有山峰,便辜负了沿途的花花草草……”
“切,你见到青青后,脸都笑烂了,她就是花花草草。”
信天游摸了摸面颊,微笑道:
“如果笑一笑就能得到一个天才,我情愿天天笑。她是文学天才,以后,我还希望碰到算筹天才,营造天才,农桑天才,军事天才,武道天才,修行天才……”
“傻瓜,等一等……娘吩咐过,对你的任何事都不要问,不要瞎猜……不过,本小姐猜,你在下好大好大一盘棋。你师父也没有不管你,是在看你如何落子……刚才的话有毛病,修行天才可不能跟前面几个并列。他们很容易找,但又见不着,就是道门的巡天者。”
“什么意思?”
“每四年一次,暮春三月,道门的祖庭桃都举办凌霄大会,各门派云集。无非解决纠纷,划分地盘,对付邪魔外道等等。排排坐,吃果果……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巡天者换届。巡天者不是选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打到最后,技压群雄的那个就是老大,号‘巡天’。四个比较厉害的当四方使,叫东巡、南巡、西巡、北巡。每个下面又有四人,才叫巡天者。”
“切,四年出二十一个,你当天才是大白菜呀。”
“小天,你听我讲。四方使和巡天肯定是天才,而且是被资源堆出来的超级天才……巡天者一般是开光上境,四方使至少是化丹境,而巡天极可能达到了圣胎境。最关键之处在于,他们全部不超过二十岁!”
听到这句话,少年沉默了。
靠,二十岁的圣胎真人,纯属道门不遗余力培养出来的怪胎,接班人。贴身近战,自己依旧不怵。可一旦对方施展法术,威力相当于成千上万个榆木疙瘩……似乎,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撒丫子就跑。
自己打不赢,是不是意味着师父曾经在他们的师父手里吃了大亏?可师父明明讲,龟儿子,不是老子打不赢你们,是不想毁灭这个世界!
董淑敏小心翼翼瞟了瞟信天游的脸色,继续说道:
“巡天虽然辈分小,却与各派掌门平起平坐,紧急情况下甚至可以调集道兵,日后是道宗的不二人选。四方使及下面的巡天者,也是精英中的精英,混最差也可以做个长老。明年又逢凌霄会,潇水剑派的周凡,也就是周国的二王子,眼下达到了开光第八重,极可能冲击巡天者。”
“嗯,巡天者是干嘛的?”
“嘻嘻,且听本小姐一一道来……常言说得好,不沾因果曰佛子,不染尘埃是道胎。红尘滚滚,诱惑太大,修行者敬而远之。凡在世俗厮混得欢的,都是一些进阶无望的小虾米。他们天道求不成,转而求红尘富贵。除此之外,俗世的天地元气稀薄,且混杂了各种污浊之气,容易污染纯净真气。
“如此一来,谁都不愿意踏足红尘。以华国为例,有一句玩笑讲,白沙以南无仙师。白沙王城尚有一条残余灵脉,越往南走元气越贫瘠。更何况,东南的云山有瘴气,西南的楚山有阴气,西北的云梦有秽气,哪个仙师乐意去……”
等等,信天游打断说嗨了的董小姐,问:
“云梦不是一个大湖吗,应该只有水汽雾气,晦气是什么玩意?渔民天天运气不好,打不着渔,还不得饿死。”
董淑敏笑靥如花,嗔道:
“棒槌,棒槌,你真是个棒槌……污秽的秽,不是隐晦的晦。反正泛舟湖面的人,经常莫名其妙死掉,没有一丝打斗痕迹。云梦大泽浩瀚无边,水军和渔民从来不敢离岸二十里。一见到湖面起雾,或者闻到臭鸡蛋味儿,就赶快逃跑。”
信天游明白了。
臭鸡蛋味,应该就是硫化氢了。湖底压缩积沉了大量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硫化氢等毒气,一旦受到外力作用,会被迅速释放出来。如同一罐汽水,摇晃之后再打开,里面的气体就喷出。
董淑敏道:
“小天,别怪我上次去云山抓你……哦不,抓山魈,那也是没办法。白沙以南无仙师,连本事强点的通幽法师都不乐意来。为啥?天地元气稀薄,野兽难成精。杀妖取丹的修士,全朝名山大川跑。溪千里说,好不容易出了一头山魈,别被人家抢了先……”
少年脸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妖兽并没有惹你,何必取它的丹?我不希望,你的双手沾满血腥。”
少女俯身为少年拂去肩头的柳叶,顺便帮他整理好纱帽,吃吃笑道:
“好啦,好啦……人家只是说说嘛,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
吊后面的小香小兰赵甲吓一跳,赶紧垂下眼帘。
貌似,风风火火的小姐在撒娇……
董淑敏想了想,道:
“刚才说到哪里了,对,寻天者。修行之人埋头在洞府里苦炼,也不是一件好事。不容易突破,越往上走越艰难。这时候就要踏入红尘,或探寻危险之地,或混迹市井,叫做历练。以求砥砺心智,体悟天道。
“仙师是法外之人,滥杀无辜的事偶有发生。修士为争夺天材地宝厮拼,屡见不鲜。许多散修、野修,缺乏名门大派规矩的约束,为增长实力不择手段……所以,道门便派出了巡天者震慑。他们是最强大最有潜力的一批年轻人。一边历练,一边裁决,两不误。”
信天游点点头,道:
“我懂了,维和部队!”
第五十二章 玉佩与铜钱
董淑敏对少年口里冒出的任何奇怪词汇都具备了免疫力,懒得多想。闷着头骑行一阵子,似乎下定了决心,道:
“小天,我求你一件事。”
信天游很少见到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怔了一怔,道:
“你说,只要我能够办到。”
“早晨你给翠花姐她们喝的四碗水,我猜同给娘治病的水一模一样,想再要一碗。”
信天游吃惊地勒住马,伸出两根指头,道:
“你不早就喝过了,晓得是多大剂量吗?整整是她们的四倍。”
董淑敏啐道:
“你才二呢,我就是还想要一碗。”
信天游犹豫道:
“我感觉,已经逼近了极限值……一旦再超出四分之一剂量,很有可能删除灵根。到时候,你就做不成脚踏飞剑的仙子了。”
“哎呀,瞧你那小气样。又不是自己喝,是想救我舅舅。”
信天游身躯一震,半晌才开口。
“天启王。”
啊,董淑敏惊呼了一声,忙问:
“你怎么知道的?”
信天游道:
“我耳朵灵,听老百姓说来说去,就知道了……”
董淑敏道:
“天启大王是我的远房堂舅,没出五服。以前华氏很兴旺,族人好几千。两百年前,受到了邪灵诅咒才开始衰落,归于潇水剑派……”
信天游默然。
书籍记载,一千二百年前,华氏的族长华龙达到了融体七重,是一位了不起的神通境界大修士,扫平了西南诸国。
华氏立国之后,颇得民心,有一首童谣是这么唱的。
六王毕,四水一。楚山兀,白沙出……
四水指潇、芝、银、宁四条大河,其中三条汇入云梦泽。
宁水发源于西南边陲的楚山,也就是栖云郡西宁县一带。当时,楚山几乎被削平。大船载石料沿宁水入云梦,溯潇水到白沙,建立起一座千古雄城。
距离更近的云山却没有被开,只因银沙江南下进入瘴疠之地,走不了水路。假如千锤万凿出深山,再陆运巨石北上,是一件无比浩大的工程。
目前,潇水剑派的道场从形状看,像极了一颗上大下小的花生。上面叠着周国、曾国,下面是华国。卡在细腰位置的,正是白沙城。
华氏王族的人口,近两百年确实越来越少。但邪灵诅咒,信天游还是第一次听说。无论书籍还是巷议,都不曾提及。
“……舅舅很痛我,说长大了就册封公主。我还有一个表哥逍遥伯,他父亲是大王的亲哥哥逍遥侯,早过逝了。按照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排序,王亲的下一代要降一级,直至庶民。我娘是女子,便没有承袭爵位。
“表哥木呆木呆的,只晓得研究阵法。朝野都不叫他伯爷,叫逍遥公子。为啥,因为根本不管世事。前年民间有呼声,说大王无后,该立逍遥伯为王子,稳固江山。他呢,不但不回应,还将说客打出门……”
信天游下意识地把右手按在胸口,摩挲着。
他颈子上挂着一件来自华国王宫的龙形玉佩,正是当年襁褓里的证物。
“富豪之家,钟鸣鼎食。少说也有上百口人,热闹非凡。而华氏王族的宴会,每次只有冷冷清清三个半。舅舅、表哥、母亲,我只能算半个小小添头。每隔三年,有五个官派名额进潇水剑派修行,不必通过春试。可舅舅不让我去,为此,我娘还生气了一场。
“去年底,舅舅突然病倒了。寒风凛凛,我和母亲赶到白沙城,却被王后下令挡在宫门外。说大王病重,不见外客……这不是欺负人吗?前些天薛神医省亲,突然又被召回去。母亲得到密报,说舅舅也许捱不到秋至了……”
秋至?
信天游悚然一惊。
石坚开春时接到军部密令,务必于秋至前剿灭前番部落。很明显,有人担心除了逍遥伯,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华王子流失在云山,必须扼杀掉一切可能。
那么,自己就是华王子吗?
信天游并不这么认为。
即使有龙形玉佩,也当不得准,除非做基因检测。
当初的夏星夫妇,在被追杀的危急情况下,完全有可能将两个婴儿调换。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赵氏孤儿”,难度可比这大多了。
信天游定了定神,道:
“那碗水不是包治百病的神药,不过我答应你去看看。需要了解华王的病情,才能决定怎么治疗。”
“小天,有你这句话,我好开心。舅舅一定会好的……”
董淑敏平复了情绪,见少年一直抚摸胸口,奇怪地问:
“你按呀按的,是不是藏了什么珍宝?”
信天游苦笑着放下手,摇头道:
“没啥,痒痒而已。”
董淑敏从领口里面拽出一个坠子,递了过去,道:
“我倒有个宝贝,你瞧瞧。”
信天游接过,却是一枚黑乎乎的铜钱。尽管被清洗得极为干净了,依旧锈迹斑斑。
他吓一跳,忙问:
“明明是一个旧钱,怎么当宝贝了。不会为了上一趟王城,你就把家底都掏空了吧?我晓得赵甲的马上,还驮了蛮多金银。”
董淑敏啐道:
“呸,你才掏空家底呢!马背驮的谢仪,是我娘的一点心意,你可不能不收……我娘讲这枚铜钱是宝贝,关键时刻可以救命,必须贴身戴着。”
信天游二话不说,双掌按住铜钱一搓,再递还回去,道:
“切,现在才是宝贝。”
再看那枚铜钱,黄澄澄晶光四射,比金子都亮。
董淑敏拈住丝线甩了两圈,笑嘻嘻问:“这东西,有什么用?”
信天游道:
“可以生发磁场,调节身体。还能在几里范围内,确定方位。万一哪天你遇到危险,我就可以迅速赶到。如果碰到小花、小黑、小黄,它们会本能地把你当作主人保护,小青就说不准了……”
“那你还说不是宝贝?比道门的感应符、驭兽符加起来,都强多了。”
“啊……”信天游愣住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是不是你娘没讲,你自个编的?”
“嘻嘻,不告诉你……知道哪来的吗?是赌馆查封后,王捕快把你进场的铜钱当作宝贝献上。我听说赌客差点为它打架,就赏了他十两银子,还赏了女荷官五十两……”
“干嘛不赏一千两?”
“我倒是想赏一千两,可没那么多银子呀,爹抠搜得很。”
“一个小钱而已,至于吗?”
“笨,别人当宝贝献上,你就得按宝贝打赏。要不然就不接,否则,准以为你贪墨了……”
董淑敏把铜钱挂回颈子,催马向前,笑意盈盈。
“何况,现在不是小钱了,真成了一件宝贝。本小姐可怜巴巴的几个私房钱,总算连本带利收回了。”
第五十三章 龙影
五个人慢悠悠前行。
行人们见到信天游光鲜的游侠儿服饰,尽量躲远。
靠近王城,穿类似衣裳的少年渐渐多了起来。长剑、蹀躞、快马是标配,方向却跟他们完全相反。往往三五成群,呼啸而过。
风中飘来激扬豪迈的歌声。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信天游仔细听了听,摇了摇头。
董淑敏见他摇头,笑道:
“这些小孩子,无法无天。其实蛮单纯的,心思不坏,很聪明。就是做事不愿意动脑子,容易偏激,意气用事,老想着行侠仗义……”
信天游强憋住笑,怕挨揍。
他摇头,是因为也希望“银鞍白马度春风”,逍遥快活,可惜时间不允许了。
如果十年内不能开启时空之门,所有多姿多彩的生命,岂止化作尘埃,连原子形态都未必能够保留。至于太阳膨胀变成红巨星之后,会继续演化成中子星还是白矮星,甚至黑洞,就无须关心了。
董淑敏叽叽呱呱,一路介绍情况。
“……我们华国并不算小,就是人口少,可用的耕地少。西北的云梦泽有几个郡大,海一样。我爹是咋说的……对,波光粼粼,水光接天。东南边的云山有好几个郡大,一直蔓延到南蛮森林,穿过瘴疬之地就到了南海。
“最西南的楚山,吊在了云梦泽的尾巴梢,也相当大。绵延好几百里,直抵雪山。西宁是栖云郡最大的县,很早以前叫‘西女国’,也就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女儿国’。女子为王,终生不嫁。官吏、将军、士兵、农桑渔猎,统统是女子……
“可惜,这片区域的天地元气太贫瘠了。一个二个的全朝外边跑,来的人极少。我们的东西不值钱,外面根本不要。而外面的东西到了我们这儿,立刻身价倍增。比如大米,周国生产的就比我们含元气多,有钱人家都以吃周米为荣。
“郭相爷推出了好多措施保护农商渔牧,却无法从根子扭转局面。谁叫你天地元气稀薄呀,那是没办法的事。有的人甚至讲,干脆并入周国算了,搬家起来方便……其实许多年前,白沙城也有一条灵脉,渐渐消耗殆尽……”
距离五里,可以望见巍峨的城墙了。
信天游拽了拽缰绳以放慢马行的速度,微闭双目。
董淑敏瞟了瞟,以为他累了。停止讲叙,向后招手示意小香小兰赵甲跟上。
信天游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地,彻底闭拢。精神力量则提高到了极致,手紧紧攥住缰绳,准备随时拨马往回跑。
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光处,见天开!
感应到天空隆隆作响,一缕缕古老沧桑的气息从一条条墙缝,一栋栋楼宇飘扬而上,形成了磅礴的精神威压。
鸟雀惊飞,一只大黑猫“喵”一声惨叫,摔落屋脊。
周围的人却迟钝得很,毫无觉察。
那股威压似乎具备搜索功能,丝丝精神触角正越过王城,越过护城河,向自己延伸……
在虚境里,脑波活动要比平时快速得多,少年度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一生的光阴。又在百花杀的修炼加持下,精神力量之强大,堪比高阶的开光念师。
而白沙城上空飘荡的神念浩瀚,比他还强大了千百倍。假如凝练成束后展开近距离攻击,信天游绝对抵挡不住,不死也要变成白痴。
自出洞来无敌手,此刻方见山外山。
如河伯见海,顿觉渺小。
无论在云山里面,还是走出云山之后,以前尽遭遇一些没踏入门槛的法师。至此,修行世界的强大与神秘,才真正敞开大门……
可信天游继续前行,思维则风驰电掣,飞快地进行分析与判断。
脑子产生了轻微的麻痒与刺痛,完全承受得了。
并没有从那些气息里感受敌意,只感受到了寂寞,苍凉,好奇,亲切,甚至有点小激动。
况且,神念虽然浩瀚,但太松散了。
好比万斤棉花从空中飘落,尽管体量庞大,却砸不死人。假如压紧成棉花包,呼啸而下,结局将变得非常可怕……
乌鸦嘴,往往是最灵验的。
信天游才这么想,就察觉一缕缕虚幻的气息开始收敛,聚集,凝实。
蛇状的长长身躯形成,闪亮鳞片形成,尖锐四爪形成,威严头颅形成,飘拂的胡须形成,头顶宛若鹿角的尺木形成……
眼睛突然张开,神光乍现。
那是一条龙!
在意识世界里,天地之间陡然辉煌,华光灿烂不可逼视。
信天游的脑海巨响,轰隆如雷鸣。
……你……终……于……回……来……了……
一瞬辉煌后,龙形黯淡。
声音空洞模糊,有气无力,余音袅袅而逝。
龙躯迅速消融了,一缕缕气息飘散殆尽,跟没有存在过一样。
什么鬼?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城门。
他是极少出汗的,此刻却感觉身体微潮,肾上腺素急速飙升,心跳竟比平时快了一倍。
金碧辉煌的华王宫内,外宫一栋茕茕孑立的九层高塔顶端,一位长须白发的老者正盘膝端坐于蒲团,闭目冥想。
猛地身躯一震,伸手按住了横在膝盖上的宝剑,凌厉气势骤然爆发。震得塔身微微一晃,飞檐下悬挂的铃铛急促鸣响。
数息后,他腾身而起,一闪便到了围栏边,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空。
老泪纵横,哽咽不能语。
距离王宫两里远的一处道观中,静室墙壁斜挂桃木剑,书案上躺着一张才完成的法符。朱砂未干,黄纸为衬,显得异常鲜艳。
一个梳着牛鼻子抓髻的瘦高中年道人正并指如剑,虚刺向法符,口里念:“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平天下,四笔度苍生……”
突然间身躯剧烈颤抖,脚下杂乱地连踏了数次罡步才勉强站稳。随即快速冲出门,站立庭院中仰望天空。
望了一阵子没啥发现,道人转身回房,嘴里嘀咕。
“白沙大阵破败五百年了,难道阵灵没死,华氏的祖龙又还魂了?”
走到书案前,道人抓起符纸揉成一团,苦笑道:
“斋戒了三日,沐浴,焚香,静心,结果这张祛病符还是没完成。天启王沉疴不醒,实乃天意呀?”
第五十四章 惊马
信天游勒住了缰绳,停止前进。
两百米外,高大的门楼下熙熙攘攘,人多货杂。却没有出现拥堵情况,因为柱枪佩刀的士兵根本就不检查。
吊桥横跨一百多米宽的护城河,入口无人守护,倒是在旁边的凉棚内见到了几个差役正在悠闲喝茶。
鳞次栉比的棚户取代了官道两旁的杨柳,小生意做得那叫一个热闹。
董淑敏也停下了,解释道:
“这几天赶上春试,各地往来的人特别多。假如一一检查路引和货物,城门口就会堵塞。护城河连接潇水,在西门外专门有个码头。顺流而下,可以进入云梦泽。”
信天游道:
“你们到前面等我。”
董淑敏二话不说,率领小香、小兰、赵甲径直前行。
即使信天游不讲,她也准备走前面。如果又要看铜壶滴漏,自己可没有本事让他登上白沙城楼。东张西望,敲敲摸摸还好办。万一用牙齿去咬墙砖,好一把拦住。
不可不防呀!
在栖云郡城,董小姐真见过信天游干这事,口味还特别挑剔。挑出最老的砖头咬,说是通过烧制时间,可以判断城池的年龄。
鬼才信!
如果让他得逞的话,简直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王城对董淑敏而言,真的是姥姥家。可惜华氏王族衰落,白沙城也日薄西山了。
信天游微微皱眉,凝视前方。
由神念凝聚而成的龙形,到底是个什么鬼?转眼又消失,是不是陷入了沉睡?
可以肯定,衰弱至极的龙影并无恶意,仿佛风中残烛的老人。即使发难,它凝聚成形需要时间,也维持不了多久。而自己警觉后,不会愚蠢地让它锁定。
这种情形,挺像强大修行者的元神出窍。
但曾周华三国,只有一个出神修士,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那厮才进阶不久,闹不出这么大威势。
城门就在前方的两百米外,必须进。
十五年前的初夏,夏星一家子从这里仓惶逃离,向南而去。襁褓中的两个婴儿,有一个正是自己……
模糊的龙吟“你终于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条虚幻的龙,当初看着自己离开?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传来,打断了信天游的遐想。马蹄声有点快,夹杂着车轮碾压地面的闷响。
噫,一辆马车到了城门口,居然还不缓行,难道有紧急事?
见到身前的行人乱哄哄跟遇到了老虎一般,匆忙闪避,惊恐回望。
信天游明白了。
靠,身后那货只怕跋扈惯了。
反正他是靠边站着的,又没有挡路,懒得挪动。
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来,车夫冷笑,一鞭抽向了道路旁傻不愣登的游侠儿。
官道很宽敞,确实没挡路。可人人退缩,他偏偏大刺刺地不让开,扫了公子爷的面子,得好好教一教做人的道理。
唰……
马鞭破空而至,少年一晃。鞭子竟没打着人,反抽到了拉车的马。
马儿一惊,猛地加速。
眼看要错身而过,车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松开了缰绳,运鞭横扫。
少年依旧没扭头看,左手一抬,抓住了鞭梢。
好大的胆子!车夫一愣,运力回夺。
赶车的大鞭用生牛皮浸水后绞成,坚韧无比。
那厮拽不动少年郎,也拽不断鞭子。而马车又正在前行,一时间竟不晓得撒手,只晓得“唉唉唉”乱叫,被硬生生拖下了座位。
两匹拉车的马本来只是小跑,冤枉挨了一鞭,缰绳又松了,立即狂奔,越来越快……
车厢剧烈颠簸,里面传出了女子的惊叫和男子的呵斥,怎么回事?
吊桥前面本来挤了好一大堆人的,见惊马奔至,吓得飞鸟一般朝两边躲闪。
道路中央孤零零站立着一个五六岁女童,小手指含在嘴里,呆呆望向飞驰的马车,竟被吓傻了。
人群中一个少妇挤了出来,惶急地朝前扑去,嘴里惊叫着,囡囡,囡囡快跑……
众人疾呼,停车,快停车!
定睛一看,直娘贼,天杀的驾手座位上居然没人。
从马车前室里钻出一条大汉,弯下腰拼命去够拖在地上的缰绳,却来不及了……
第五十五 有人要倒霉了
眼看母女俩就要丧生于马蹄与车轮之下,平地雷鸣。
白虹一道闪过,一条人影凭空出现在惊马前。两只胳膊犹如拴马的铁桩,手一伸便抓住了辔头。单足一跺,地面颤抖,脚下立即出现了一个凹坑。
两匹肌肉鼓胀,正疯狂前奔的高头大马被硬生生拽倒,八个蹄子乱刨,尘土飞扬。
但马车却停不下,直撞上来。
那人松开双手,右脚抵住坑沿,左脚蹬向车架的下部,身形前俯如弓。
嘭……
马车巨震,几乎散架。
车厢内传出女子泼天般尖叫与叮铃哐啷哎呦声……
随后,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是谁?是谁拦车?麻辣隔壁,泼了老子的葡萄酒,磕坏了老子的水晶杯和牙齿……好大的狗胆!老子要打断你的腿,活剥了你的皮!”
少妇瑟缩着抱紧孩子,低声道:“恩公,快走。是王城三虎,惹不得……”。
正说着,她见到马车前室的帘子一掀,又有人要钻出来。吓得抱起孩子,一路小跑躲回人群中了。
众人看清楚了,力拦惊马的那人穿一身素锦玄衣,戴一顶银边小纱帽,腰围蹀躞,赫然正是一个游侠儿。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
“少侠,跑,快跑呀……”
力气大有什么用?拦得了惊马,未必拦得住人。人家府上高手如云,连法师都海了去,杀人跟杀鸡一样。
少年游侠却不跑,一闪退后两丈。
头颅低垂,身体微曲,双手自然下垂贴于两侧,静静站立在道路中央。
这少年是傻了还是怎么啦?
桥头那些人见状,急得直跳脚,大叫起来。
一把长长的剑鞘斜刺里伸出,将他们拨得东倒西歪。
“喂喂喂,让开!”
董淑敏快要上桥了的,准备在城门前等信天游。闻声赶紧拨马往回走,一脸兴奋状。倒不是想帮忙,而是要占据一个看热闹的有利地形。
王城的纨绔,连她都惹不起。能够免费看到那帮飞扬跋扈的鸟人挨揍,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快事,岂可错过?
滚落于地的车夫气喘吁吁跑上来,恶人先告状,喊道:“公子,这个贼胚夺了俺鞭子,马才受惊的。”
车厢后的帘子拉开,一个青衣小厮先跳下。五体投地,狗一般熟练趴下了。
一对云纹高底靴从后车门探出,踩在了小厮的脊背。落地时竟一滑,差点摔跤,二话不说抬腿便踢。
小厮才十一二岁年龄,被狠狠踢中腰肋,痛得从牙缝里“咝”出了一声,面无人色地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该惊了公子爷……”
二十多岁的锦衣男子闷哼一声,站稳了。
只见他手抓锦帕,嘴唇滑稽地肿起了一大块,胸前一摊触目惊心的殷红。一边朝车前走,一边迫不及待吼叫。
“给老子,打死那个拦车的!”
围观的人群聒噪起来。
“人家帮你拦了惊马……”
“不拦马,就要踩死人了……”
“还讲不讲理……”
男子站住,轻蔑地指点着人群,骂道:
“谁?谁他妈的在说话?你们这帮贱胚,有种给老子站出来。”
嚣张气势,可比栖云郡典史之子高了不止一筹。想李化那厮只敢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的赌馆横,关起门冒充大尾巴狼。这儿可是王城门口,众目睽睽。
众人一噤,大声的说话立刻消失,窃窃低语却杜绝不了。近百声音汇聚一起,嗡嗡的,如一群野蜂盘旋。
原本守候在桥头旁凉棚里喝茶的一干差役,此际竟神奇遁走了。远远的城门口,兵丁们也立即收队,向后转。
没法子,这件事他们一旦管,别说饭碗保不住,说不定连性命也保不了。可不管的话,又要被人戳脊梁骨。
男子怒气冲冲前行。
董淑敏从马车标志认出了这个人,嘴角一勾,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知道这货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
自从三年前天启王的身体不好,时常不能上朝。王后周媚垂帘听政,急剧培养外戚势力,一手遮天。如今的白沙城,她的话比华王还好使。
猖狂到什么程度?
她本身无子,便在两年前把侄儿从周国接来,封为平安侯,还公然在朝堂上流露立储君的意思。辛亏以郭春海相国为首的一帮文官死顶,才没有得逞。
但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
所有人都明白,延绵一千二百多年的华国,要变天了。
周媚出自周国宗室,而潇水剑派早就有让周国一统曾、华二国的意思。十大长老里,七个出自周国,其中四个还是王族。宗主丹丘生,更是当今周王的亲叔叔。
之所以迟迟不让强盛的周国南下吞并,碍于潇水剑派当年取白沙城时与华氏的约定。
王族不绝,华国不灭。
平安侯周平,仗着姐姐的势力胡作非为。麾下有三虎,兵部尚书之子徐亮,刑部尚书之马涛,户部尚书之子刘飞。
今天这辆马车的主人,正是刘飞。
第五十六章 葫芦里卖什么药
听到主子下令,从马车的前室里飞快窜出一条大汉。二话不说,纵身扑下,以一记“黑虎掏心”奔雷般击打在游侠儿的胸膛。
伴随“砰”一声闷响,一串细碎的“咯嚓”连响和“嗷呜”一声惨叫传出。
人群一阵骚动,惊呼不已。
叫他跑,偏不跑,这下子完蛋了!
定睛再一看,却见少年郎好端端站立于原地,晃都没有晃一下。
那条大汉用左手托住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右臂,踉跄后退。腮帮子肌肉乱跳,额头直冒冷汗,嘴巴“咝咝”冒凉气……从拳至腕及肘到肩,骨骼近碎。
先前捞缰绳的汉子也跳下车,“仓啷”抽出了腰刀,逡巡不敢靠近。
这货狡猾,见到少年力拦惊马,震碎同伙的胳膊,知道来了硬茬子。待锦衣公子从车后走出,故意后退斜跨两步靠拢,挺刀在一旁作戒备状,低声道:
“公子爷小心,这是一个武道高手。可能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张三刚才吃了大亏……”
刘飞丢掉染血的锦帕,不耐烦地拨开护卫,恶狠狠嚷道:
“老子管他是谁,非搞死不可。”
待走到车前,一看对方是个游侠儿,心里便更加踏实了。
所谓少年游侠,顶多是一些小官吏或者小商贾的子弟。有点钱,有点闲,却没啥深厚背景,根本够不上纨绔的层次。
而王城里的那些游侠儿,小衙内,小太保,见了他的面得叫爷!
今天这个面子可丢大了。
一传十,十传百,市井俚俗听了得笑掉大牙……如果不找回来,王城三虎的名头算是栽了,都不意思出门。
刘飞越想越恼火,瞪了斜靠车厢颤抖的张三一眼,这条狗腿子已经废了。抬起胳膊指向街心,歇斯底里叫道:
“给爷打!”
他半边嘴唇红肿,面孔显得异常狰狞。
不管来者是谁,先打一个半死,再慢慢地折磨。任你有天大本事,难道还敢反抗不成?
擎刀的汉子疾扑上前。
张三是前车之鉴,这货留了个心眼。用刀身拍向少年的肩膀,且只使出六分力,准备随时后撤。
哪料想,少年见到钢刀临身,还是动也不动。
啪……
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刘飞对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也是在意料之中,怒吼道:“接着打,打死个龟儿。”
狗屁的金钟罩,铁布衫……
哼,不过是走江湖卖艺的玩意!
汉子弹跳退开三步外,擎刀斜举,脸上惊疑不定。
这一拍足以将人打得横飞,肩胛骨碎裂,可对方居然诡异地纹丝不动。即使具备横练功夫,自己的刀身怎未感受反震?倒像是砍入棉花堆,力量全被吸走了。
但主子的命令,岂敢违背?当即硬着头皮,再次前扑。
围观的人群沉默了。
他们如果冲撞了贵人,也只能如此,靠身板硬挺,接受惩罚。
挺过了,贵人消了气,就会放过自己。
挺不过,只能怨命苦,一命呜呼。
至于反抗,连想都不敢想,怕祸及家里。除非是赤条条一个人,无妻儿老小,来去无牵挂。
少年头低垂,身微曲,手贴直。
这是标准的挨训姿势,也是挨揍姿势。
几刀拍下去之后,担心对方暴起行凶的护卫胆子变大了,力量逐渐增强。
对方的硬功厉害,但只守不攻,就不信击打不破。像这样的江湖汉子,不是没见过。在公子爷的面前根本不敢反抗,活活被打死的都有。他们一旦还手,便是家破人亡的命。
刘飞嚣张地朝四面望了望,冷笑道:
“哼,看你龟儿能挺到几时,敢跟老子斗!”
尽管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尚书公子却根本不担心闹出人命。
即使官府调查,也落不到他头上。顶多是一个少年拦马,与护卫互殴而死的结果。何况白沙府和刑部,都要给自己老爹面子。再不济,还有平安侯撑腰呢。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御使清流弹劾,最终不得呈送到周后那儿……
刀光闪烁,“啪啪”声不绝于耳。
人群中,男人们默不作声,攥紧了拳头。一些婆子不停抹眼泪,口里念,作孽呀,这么嫩一个娃儿……
方才被救的女人带着孩子站出来,跪下恳求道,公子爷,行行好,饶了他吧……
有她这么一带头,顿时底下冒出好几个声音。
“骂也骂够了,打也打够了,放他走吧……”
“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
“人在做,天在看。”
刘飞轻蔑地朝路面“呸”了一口血沫,权当他们在放屁。
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却冒了出来。
“咦,那个护卫是不是有点蠢?老是拿刀身拍,不晓得用刀锋去砍呀!”
谁?
是谁这么没良心?
众人一静,纷纷扭头寻找说话人。
董大小姐贼眉鼠眼地低下头。
信天游曾经严厉告诫,一旦出现异常或者危险情况,所有人必须远离。省得他在行动的时候,还要分心照顾,碍手碍脚。
董淑敏晓得,草包刘飞现在越凶狠,呆会儿就越倒霉。
拿刀身拍,无论轻重,只能算惩戒。用刀锋砍,却是**裸杀人了,性质完全不同。信天游接下来无论怎么做,都可以占据道理。
她只是搞不懂,尽管伤不了分毫,但光挨揍不还手,实在不是小天的风格。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而去心里隐隐感觉到,王城三虎,今后可能只会剩下二虎了。
信天游在山神庙诛杀盗寇和溪千里之前,也是不动声色。一旦决定了,便动若电闪,施展雷霆手段,毫不拖泥带水。
王城的纨绔视百姓为鸡犬,对上苍也无敬畏。却不知天人之下,莫非蝼蚁。
尚书算什么?
周后算什么?
即使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前来,董小姐也毫不怀疑,信天游那位神秘的天人师父将打得他满地找牙。
那场面,才叫一个好玩。
第五十七章 造一把保护伞
拳打、刀拍,对信天游而言相当于挠痒痒。
他是在听周围人群里传出的议论声,以裁决刘公子的命运。当听得差不多时,又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灭掉刘公子,只相当于摁死一只蚂蚁,可后续麻烦挺多。
虽然自己可以易容伪装,消失于人海。但今后启动方舟,穿越星域,不可避免要利用这个世界的庞大资源。
那么,就不能动不动玩消失了。必须有一个公开的身份,才方便办事。
像今天这样,灭了刘公子,恐怕还会冒出马公子,徐公子,不胜其烦……得,别干活了,一天到晚替天行道算了。等到太阳爆炸,大伙统统完蛋,剩下一片虚空真干净。
那还不如做个刑捕,或者混进修行门派,竞争巡天者呢。
纨绔之所以无人敢招惹,是因为头顶有保护伞。
自己倒是有一把超级大伞,可惜师父隐居云山不肯出来,等于没有。
干脆,自力更生,创造出一把巨伞!
见连续拍击十几次后,游侠儿还不肯倒下。刘飞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重重冷哼一声。
护卫心中一惊,又听到人讲“用刀锋砍”,当即不假思索,一纵跳到半空,一刀狠狠斜劈少年的脖颈。
信天游思考的计划贯通,终于动了。
左臂一抬,指头按在刀头上斜往前一推,再往下一带。
动作实在太快,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没人看清楚。
啊……
众人惊叫起来。
刘公子这是要当街杀人了!
下一个瞬间,只见刀身挽了一个漂亮又诡异的圆弧。
汉子在空中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无头身躯重重扑倒在少年脚下,一腔子热血喷出。头颅骨碌碌滚到了道路边,一条狗叼起就跑。
轰……
人群退后,圈子扩大了不少。一个个用手掩住嘴巴,牙关“咯咯”作响。不知哪里传出一声短促尖叫,又飞快消失。大人们一把捂住小孩的眼睛,不让看。
普通百姓,其实没什么机会见到当街杀人。血溅一丈,头颅飞出,场面简直太震撼刺激了!而且,汉子的死太古怪了,不由得令人生发出一股寒意。
但他们毕竟心向少年,几个胆大的又开始喊了。
“少侠,快跑,往回跑!”
往前走是戒备森严的王城,白沙府捕快,巡城司兵丁,全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潇水剑派的镇国仙师也住在城里。
刘飞吓得面无人色,蹬蹬蹬连退,歇斯底里叫喊:
“杀人啦,捕快呢,巡城司呢……”
他倒是见过杀人,可都是杀别人。眼下两个护卫一死一残,随便冒出一条壮汉就能打死自己。而想这么干的人,周围恐怕还不在少数。
可惜,捕快和门丁为了给刘大公子腾出耍威风的场子,早溜了。
刘飞喊了几句,无人回应。扭头瞥见断胳膊的张三,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命令道:
“快,你去挡住他,回府赏银一千两。”
谁知张三托住自家软面条一般的胳膊,歪歪斜斜,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出身草莽,江湖经验可刘公子强多了。知道再多的银子,也得有命享受才行。少年既然动手了,就不会留下活口。
以为人家不敢吗?呵呵,简直笑话!
他受伤之后斜靠车厢,距离游侠儿不过五米,看得最清楚。汉子那一刀的的确确砍向对方脖颈,却在空中莫名其妙地回收变向,削下了自己脑袋。
这不是法术,是什么?
不用想,少年必定是个修士,而且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门仙师!
还好,当初自己是动拳头,而不是动刀子。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小命,不赶紧逃,难道还留下来陪葬?
见到唯一的残废护卫跑了,刘飞傻眼。
他不敢跑。
假如钻入人群,肯定会被乱拳打死,事后还找不出凶手。当下的局面,只能拖延时间等待救援了。
刘飞拿定了主意,强作镇定,拱手长揖,低声下气道:
“护卫莽撞,冲撞了阁下,刘某这厢赔罪了。我爹是户部尚书,最爱结交江湖奇士。刘某请阁下宽宏大量,到府上一叙……”
脸面算什么,保命要紧。
纨绔子弟并不蠢,只是嚣张惯了。碰到更狠的之后,服软比谁都快。
在一阵拔竹节般的“咯嘣”声中,游侠儿挺身抬头,身量竟越来越高。原本看上去的中等身材,想不到挺身之后,竟比常人高出了大半个头。
改变身材相貌,对信天游来说只算小儿科,无非拉伸或者收缩肌肉骨骼而已。
最容易的就是长高,把原本在重力作用下致密的骨骼空隙拉开,把弯曲的脊柱拉直。一万年前的宇航员在太空中,身体一般都会比在地面时延长十至二十厘米,由小个子变成高人。
刘飞吓得再退两步。
想不到那游侠儿一抬头,狭长的面颊竟密布皱纹,老人斑,还长满骚豆。
端的诡异,吓死个人!
距离近的两侧道路旁边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本以为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谁晓得居然是一个瘦高的老头。老头也就算了,偏偏还长了一脸年轻人的骚豆,穿着一身轻佻的游侠服装。
信天游的变形,也不是无所不能。
至少,头颅骨就无法变形,导致脸上的一些基本特征也改变不了,如双眼之间的距离。
好在下颌骨可以活动,微微张开就拉长面颊。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
那就挤出皱纹,制造老人斑和红疙瘩的青春痘。营造出显著特点,让人忽略其它方面。
至于其中的矛盾,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掩饰住本来面目就行,随人猜去。况且人的记忆不能永久,过一段时间后就会丢失信息,渐渐模糊。
在一片窒息的静默中,游侠老者左手单掌合十竖立胸前,念道:
“阿弥陀佛!”
声音有如洪钟大吕,回响不绝。
两旁棚户顶部,蹲着看戏的麻雀扑棱棱惊飞,盘旋天空。
第五十八章 苦海无边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众人齐齐傻眼。
搞半天,这位神功盖世的老游侠,原来是一个和尚!可是不对呀,头发没剃。
议论纷纷中,有好事的渊博者大声啐道:
“你们懂个屁!最早追随佛陀的弟子,是不剃发的。佛子也要入红尘历练,济公不也疯疯癫癫?佛门除了忌荤腥,不杀生,也有金刚怒目,罗汉降龙伏虎……”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老游侠,哦不,老和尚全身焕发出光芒,简直像镀上了一层金边,宝相庄严。一颗颗骚豆愈发鲜艳,如同镶嵌在威严面孔的红宝石。
罗,罗汉金身!
好多人叫起来,哗啦啦跪倒。
当今天下,是修士的天下。道修多,佛修少。
道门虽然强大,却极少在俗世搞信仰崇拜。佛门受到压制,只于西域各国昌盛,却在俗世影响巨大。尤其因果报应,轮回转世之说,颇得底层民众的拥护。希望这一世咬牙苦熬,不作恶,下一世就可以享受荣华。
社会上层,往往亲道门而远佛门。为何?因为国家就是道场。
灵气复苏之后,一个个强大修士崛起,披荆斩棘,屠灭妖兽,才让人类重建文明。况且,劫难时道士下山,平日里吃得肥头大耳的和尚却不见踪影,尤其为人诟病。
但民众不管这些。
传说住着神仙的洞天福地,其实是各派宗门,官府不让人靠近。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道观求签,道士还爱答不理。哪像进了寺庙,被热烈欢迎。
白沙城里,就有一个西南最大的寺庙白沙禅寺。
进了白沙城,如果没吃臭豆腐,没逛朱雀大街,没上白沙禅寺烧香,都不算来过,不好意思向人吹嘘。
所以,老游侠口宣佛号,全身焕发金光,立刻被认了出来,可不是金身罗汉?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声音铿锵,苍凉威严,蕴含了无比悲悯。
信天游缓缓朝前踏出两步。
佛门的罗汉境界,相当于道门的渡劫修士,可以飞天遁地,在世人眼中就是神仙。
但佛修不多,了解的人更少。加上塑造假罗汉金身对他来说特别容易,无非制造出楚萦绕周身的光晕而已,没啥难度。
至于衣衫和头发不搭配,属于小问题,萝卜快了不洗泥。
这把以备后用的大伞,够吓人的了!
别说在小小的华国,即使去往周国,连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都要屁颠屁颠前来参拜。
小部分站着的人似信非信,其中有眼尖的扯了扯伙伴衣袖,斜指向前。只见被一腔子热血喷溅后,老游侠的裤子和靴子崭新,竟然无一滴血迹。
乖乖,俺地个娘亲!力拦惊马,震断胳膊,虚空枭首,体冒金光,滴血不沾,不是神仙显灵又是什么?
哗啦啦……
坐车上的人下车,骑马上的人下马,所有人均乱哄哄拜服于地,立刻凸显出桥头马上岿然不动的三女一男。
为首的董淑敏左瞧瞧右看看,哭笑不得。
刘飞扑通跪倒,嚎啕道:
“小子自知罪孽深重,当堕阿鼻地狱。从今往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望……望……望侠僧宽恕……”
这厮见多识广,当然晓得不是啥神仙下凡,而是一位大修士,自个的小命就在对方的一转念之间。
冤呀,真的冤!
你说一位堂堂大修士,穿得花里胡哨,腰间挂着一圈蹀躞哗啦啦乱响,谁能够认出?活该自己倒霉,再不求饶就来不及了……
但怎么称呼,也有讲究。修士中不乏脾气古怪的暴戾者,一个眼神不对就杀人,可不能犯了忌讳。既然对方扮游侠,又念佛号,称呼“侠僧”准没错。
信天游停下了脚步。
从周围人的议论里,他得知王城三虎都不是啥好东西,比方说欺行霸市,强抢民女,殴伤人命……等等等,却没有具体的案例。
何况一个活着的尚书公子,总比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有用。最不济,几十万两雪花银是榨得出的。惩戒当然不可少,不如废掉他作恶的能力,打断三条腿……
信天游正合计,只听到一阵“笃笃”响。
人群分开,一个双腿齐废的残疾老人“走”了出来。
只见他蓬头垢面,牙关紧咬,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把另外一张小凳摆放前方,身子奋力朝前够,双手撑稳,慢慢挪过去。大约一分钟,才艰难地走出了十几米远。
这还可能是今天精神亢奋,动作麻利,“走”得比较快的一次。
笃……
笃……
笃……
现场鸦雀无声。
刘飞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
信天游尽收眼底,晓得老人蹲守在吊桥入口处怕不止一天两天了,许多人都认识他。而刘公子让马车快走,固然出于跋扈,还有一层避开此人的意思。
第五十九章 饶恕你是佛祖的事
老汉气喘吁吁,“一步一步”挪到信天游的面前。身躯趴伏在前面板凳上磕了一个响头,悲怆道:
“小老儿田某,求神僧做主!”
信天游赶紧上前两步扶起他,随手在两条晃荡的残疾腿上点了点,道: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老汉泪流满面,嘶哑着喉咙,道:
“千古奇冤呀!”
原来,田老汉公婆俩住在白沙城郊,中年才得一女,生得水灵无比。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从小就帮父母做事。前年春天,随女伴们一起进城卖杏花。在尚书府外被刘飞撞见,说是要买花,将她骗了进去。
几个女伴左等右等,不见少女出来,就先回去了。老汉一听不妙,心急火燎跑进城讨人,却被刘府的恶奴打得满头满脸血,说卖花的小姑娘早就走了。
他急得到处乱转,托人打听,终于在附近一个偏僻小巷子里找到女儿。可怜她衣衫不整,额角破裂,已经气绝多时了。
老汉公婆俩上白沙府击鼓鸣冤,状告尚书之子杀人。
民告官,先挨了十记杀威棒。但结果却是,白沙府以查无实据为由,判定他们为诬告,又打了一百杖刑。老太婆本来身体就差,女儿死后更是水米不进,被当堂活活打死。田老汉的腿筋被打断,休养了半年多才勉强能动。
他本来不想活了,可奇冤难咽。不为女儿老妻讨个公道,死不瞑目。
于是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到入城处守候。见有官员进出就拦轿喊冤,万一撞到刘公子的马车,便以死相拼。
可官员哪里是那么好见的?往往人未靠拢就被差役推倒在一边。他人又残疾,身体又弱,也根本拦不住刘府的车马。
这桩事闹得沸沸扬扬,曾经有御使找田老汉了解情况,却没有回音。刘公子见被御使盯上,不敢杀他了,私下派人威逼利诱过不止一次。
附近的人家看他可怜,周济些饭食,才艰难活了下来。
……
“可怜我那乖巧的女儿呀,才一十二岁……”
老汉嚎啕大哭。
信天游怒发冲冠,冷冷望向刘飞。
那厮语无伦次,辩解道:
“不,不,不是我杀的……白沙府判定,是卖花的小姑娘遭遇了歹人……”
信天游看到他闪烁的眼神就知道撒谎,冷笑着踏上前一步。
刘飞吓得肝胆欲裂,晓得大修士的眼睛里面揉不进沙子,急忙改口道:
“侠僧,听我说……真,真不是我杀的……是,是她拼死不从,自己撞柱而死。我该死,我混账,该判流放……我愿意出十万两白银补偿……”
信天游不作声,再踏一步,到了刘飞面前。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打死他”,顿时一片附和,吼声如雷,手臂挥舞如林。
刘公子磕头如捣蒜,眼泪鼻涕横流,哭道:
“佛祖大慈大悲,有好生之德。侠僧,您老人家就饶恕了我这条狗命吧……我保证,从此吃斋念佛,连蚂蚁都不踩……”
信天游慢慢俯下身子,把手掌轻轻按在他头顶,道:
“饶恕你是佛祖的事,我只负责送你去见他!”
啊,什么意思?
刘飞大惊,感觉周围景物急促旋转,神奇地看到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
“咔嚓”,颈椎骨传来的断裂声在脑海炸开,仿佛天崩地裂。随即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朝前扑倒,手足痉挛。
在外人看来,神僧不过是把手掌往刘大公子头顶一放,仿佛摩顶赐福,对方就扑倒了。事实上,却是信天游按住对方脑袋瓜一转,飞快地扭断了那厮的脖子。
弄断颈椎,属于最高效省力的杀人方式之一,仅次于下毒。
颈椎骨脆弱,支撑并供给大脑,神经与血管密集分布于内外。断手断脚,甚至胸腹被洞穿,都可能救活。可如果脖子断了,只能上阎王爷那里报到。
群情汹汹,一片欢呼。
“你也有今天!”
田老汉咬牙切齿,朝前够了两步,扬起板凳要砸向尸体。
“别动,他死透了。你再打的话,只会招惹麻烦。”
信天游摇头止住老汉,侧行三步避开阻挡视线的马车厢,抬手一招。
孤零零原地等待的白马顿时欢快如小狗,屁颠屁颠奔跑过来。这货很聪明,骑行多日后,已经看得懂手势。可惜今天的事儿张扬,它太显眼了,不能留下。
“这匹马送给你。”
信天游把缰绳递过去。
田老汉茫然接过,一迭声道:
“神僧的坐骑,就是文殊菩萨的青狮,普贤菩萨的白象,观音菩萨的金毛,地藏菩萨的谛听……小老儿的双腿残废,走不动路,骑不得马。不吃不喝,也要照顾周全神僧的宝马,留待神僧异日来取。”
我勒个去!
佛教四巨头骑什么神奇动物,连我都不太清楚,你老倒是能够背诵下来,看来没少去白沙禅寺烧香。
信天游被老汉左一个“神僧”,右一个“神僧”提醒,双掌合十在胸前,庄严地缓缓转了一圈,朗声道:
“白沙府尹,颠倒黑白;户部尚书,纵子行凶。普天之下,所有诸善不行,罪孽深重者,当由贫僧来超度他们脱离苦海。阿弥陀佛……善哉!”
这句话,是对周围人说的,也是对华国朝廷说的,更是对羊肠谷中,为保护自己而战死的英魂说的。
血幕拉开,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