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土包子赌馆
赌馆的前厅由几条彪形大汉镇守,故意露出粗壮的胳膊横抱在胸前,目光斜视。见到少年走来也不管,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寻找父母,或者小厮找主人。
靠里墙摆放一张屏风漏香,一粗一细两根香棒上标注了刻度与时辰,看看燃烧到哪里就知道了时间。屏风前面供奉着一尺高的财神爷赵公明塑像,左手执鞭,右手托元宝,骑黑虎戴王冠,含笑望向门口。
切,土包子!
信天游下了差评。
在虚境里,他见识过一万年前的高科技赌场。
高高的穹顶之下,水晶灯流光溢彩,羊毛地毯没过了脚踝。门口悬挂希腊女战神雅典娜的巨幅画像,手执宝剑,目光炯炯。
寓意相当深刻,隐晦,催人泪下……宰你没商量!
至于计时装置,不可能出现。
从背景音乐到修饰布置,甚至光线色彩气味,乃至心理暗示,就是要留住客人天昏地暗豪赌,哪里会让人晓得时间?
这儿在前厅弄了一张屏风漏香,难道准备提醒客人该回家吃饭了?摆放一尊财神,更加莫名其妙,难道要保佑客人多多提款?几条大汉确实彰显了安保力量,可让人感觉黑店似的。好歹安排几个甜甜的小姐姐,让人感觉宾至如归呀!
刚过中午,赌客不是很多。
居然还存在几名女子,有的贴紧男人,有的自己带了丫鬟。
只要人类存在,就不可能禁绝赌博。
因为它能带来血脉贲张的刺激,和一夜暴富的梦想。对此惩罚最厉害的是宋代,赌博者处斩,最终也不了了之。
信天游不紧不慢在大厅里兜了一圈,最后在骰盅押大小的桌旁停下不动了,呆呆望着赌客们激烈拼杀。
他眼睛微闭,嘴唇轻抿,整个人呆若木鸡,一站就是十几分钟。赌桌都开二十局了,依旧没有下场的意思。
有些赌客注意到他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块铜板,不屑地嘟哝,“穷鬼”。还有人驱赶道,小鬼,滚开点,别挡老子的运气……
桌前的八个座位一直没有坐满,始终维持着五六人的规模。
有人连输几把后转去其它台了,有人输光后骂骂咧咧起身。极少数几个赢钱的偏偏不肯离开,直到吐出获利连同本金,才懊恼地站立旁边看别人玩耍,目光呆滞。
铁打的赌场,流水的客。
骰子六个面挖出了凹坑,涂上漆,分别是一二三四五六点。
点数不同,最终发出的声响也不一样。非常微细,听在常人耳朵里根本就没有差别。
经过短暂的听音辨骰训练,信天游绕过大半赌桌,在左角空闲位子坐下了。随着荷官一句“买定离手”,把一枚铜钱郑重摆上了标志“大”的方格。
赌场的荷官都经过专业培训,对骰子的点数有基本控制,却不精确。点数的开出,以符合赌场利益为基本原则。
比方说,桌面五两银子下“大”,八两下“小”。荷官会尽量争取开出“大”,赔五两,赢八两,纯赚三两。但以荷官的水准,往往掌控不了点数,也会导致赔多赚少。不要紧,只要赌客没有走,只要局数足够多,这一点点概率的倾斜将彰显巨大威力。
但赌客也不是傻鸟,生怕庄家搞鬼。
渐渐演变成摇完骰子后,客人再下注,然后开盅亮点。
所以,在每一次亮出点数前,荷官都要喊一句“买定离手”。意思是下注了的不可更改,也不接受额外的赌注。
见到穷酸少年坐上桌,周围响起了一阵哂笑,纷纷摇头。
直娘贼,这小厮居然只肯赌一个铜板,连打酱油的叫花子都比他阔气。
少年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骰盅比大小是合计三枚骰子的点数,三点至十点为小,十一点至十八点为大。这一把开出了三三五,十一点,大。
桌上赢家多,输家少。但重注被没收,赌场方面并不亏。
“呦,赵大爷,好手气。”
“哈哈,承让……”
“汪公子,奴家猜你下一把肯定会转运,龙精虎猛。”
“小娘皮,今晚就让你见识本公子的龙精虎猛。”
“呦,那要看公子的运气了。”
……
薄施脂粉,正当妙龄的荷官颇具几分姿色。笑意盈盈用一个筢子扒回输家的散碎银子,推给赢家赔付,一边鼓励众人继续下注。
轮到少年时,她的笑容瞬间收敛。鄙夷地撇了撇嘴角,直接将一枚铜板从桌面上滑过去。
信天游面无表情,等摇盅之后,认真将两枚铜钱摆入“大”字格,毫无偏差。
本次开出了十三点,依旧大。
桌面输多赢少,立刻哎呀喧天,不绝于耳。
有人用拳头狠狠捶自己的脑瓜,还有人“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骂道,我是只猪!本来准备下注大的,怎么又改小?
等赔付完毕,再次摇完盅。信天游像石佛一般纹丝不动,平静地把四枚铜钱又一次摆入了“大”字格。
其余赌客好像经过商议似的,通通下注“小”。
按理说,出大与出小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没有什么倾斜。所以连开了几把大后,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小。
他们不懂,每一把的概率依旧是百分之五十。并不因为前面连开了几把大,下一把出小的可能性就要多些。
“小,小,小……”
几个人索性站起身大叫,口水乱飚。
荷官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依旧笑意盈盈,云淡风轻。
骰盅揭开,邪门了!
五五六共十六点,还是大你没商量。
几个人一屁股坐下,像破了口子的猪尿泡一般泄了气。
信天游面前的铜钱变成了八枚,继续下“大”。
赌客们终于注意,这桌还有一个小子连胜三局,由一个铜板翻成八个。瞧他又一股脑押上,均摇了摇头。
本钱太小,赢多少也没有用。再不收手的话,庄家只要搞定一铺就干掉你!
随后……
铜钱变成了十六枚,其他人全军覆没。
连胜四局,不算多么了不起,连胜六七局的也常见。但赌徒都很迷信运气,一路连胜就说明手气旺盛。
于是,接下来的一局情形诡异。
赌客们都不着急下注了,歪着脖子看少年怎么弄。见他把十六枚铜钱整整齐齐摞成两根柱子,摆进“小”字格,均长吁一口气。
就是嘛,连开五把大,不可能再开出大了。
他们前几铺输狠了,这一次纷纷下重注。少的几百文钱,多则二两银。
纤手揭开骰盖,一抹鲜红耀人眼睛。
第三十一章 几何倍数
在一片叫“小”的声浪中,三枚骰子袒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二四四十点,红艳艳一片,果然是小。
庄家损失惨重,通赔。
赌客们并不相信少年,但很相信运气。反正自家的手气不好,跟着手气好的走准没错。
十几分钟后,信天游的一块铜板神奇地翻了一万六千倍,变成十六两银子。倍数吓人,但基数太小,赚得并不多。
可架不住别人跟着他下注,赌场输了好几百两。
荷官的脸色开始泛青,笑容勉强,连口齿也不利索了。之前无所谓,因为少年搞来搞去就那么点铜板。但随着对方一铺铺赢,一铺铺全力以赴,她的小心脏砰砰乱跳,有一种泰山即将崩于顶的不祥预感……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有两个富商模样人专门站在了信天游身后,仿佛哼哈二将。
赌场的东家在栖云郡极有势力,两位商人的生意需要仰仗,于是经常跑来玩一玩,叫作“衬场子”。输无所谓,赢再多也要孝敬。关键是衬托人气,让东家见到自己的一番诚意。当看到少年一赢再赢后,他们感觉奇货可居,也有帮赌场把把关的意思。
信天游缓缓把十六两银子摆上落注位置,小。
这是罕见重注了,其它几个位子的赌客加起来也没超过十两。
论理,少年连胜了十几把,他们早该发大财。
其实不然,赌徒输了可以孤注一掷,赢了往往保守,典型的“怕输想赢”。除了职业赌徒,普通人赢了后只想起身走,输了后却可以破罐子破摔,破釜沉舟。能够严格止损的人,极少极少。
从心理学上讲,在同等状况下,比方说赢一万与输一万,输的痛苦总是要大于赢的快乐,而且更加持久。
那些人跟随信天游发了点小财,随时准备开溜,更不敢把赌本全部押上。总觉得下一把要输,偏偏又没有输,愈发胆战心惊了……
现场鸦雀无声,静等开盅。
过一会儿,轰……
炸开了锅。
奇迹仍然在狂奔,十六两变成三十二两。
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几何倍数的增长相当恐怖。一张纸只要对折四十次,就可以杵到月亮。
尽管一输再输,荷官依旧微微弯腰,浅笑着道了一声“恭喜”。
只是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令人不忍心直视。
手脚伶俐的好姑娘慢悠悠赔付,突然变成了电量不足的机器人。她不敢开盅了,眼前分明是一个无底洞……
信天游心知肚明,这是等镇场子的高手。
无所谓谁来,反正自己连赢三把后,得去清水乡。夏家老宅如果落入外人手里,便把它赎回。如果还在,就把银子留给看护人。
赌客越聚越多,渐渐拥挤不堪,水泄不通。
其它各桌没人玩了,全朝这边涌。
有的挤不进去,干脆拖过一把椅子站立,摇摇晃晃。女子尖叫着扭头,大约是被摸了屁股。后面那个人赶紧举起双手,脸上露出无辜表情。有人央求坐着的赌客帮忙下注,甚至霸蛮地把银子朝桌面摆放,却被女荷官坚决抵回去。
几条目露凶光的壮汉走过来,推的推,搡的搡,让人群离赌桌远一点。
信天游默默关闭了嗅觉。
他人即地狱。那口气,那汗味,那狐臭……那酸爽,差点让他晕倒。
一条矮壮的中年汉子挤入,顶替了女荷官。
众人惊呼,豹子陆。
还有人低声道,他要几点就出几点,这下子可怎么玩?
镇场高手的作用是震慑作弊的客人,捞偏财的同行。一般不下场,否则赌客们会敬而远之,下场后果然不同凡响。
只见豹子陆铁青着脸,把骰子往空中一抛,旋身用骰盅抄入,动作干净利落。一边摇晃,一边贴近耳边细听。
赌客们集体停止下注,利索地收拾好自家的银子。
他们清楚,赌场正在与陌生少年对决。
如果谁敢趟浑水,摸鱼儿。不管输赢,绝对妥妥的找死没跑。
买定……
离,离手……
女荷官声音发颤,中间还断了一下,恰似打鸣的小公鸡被捏住了脖子。
她没法不紧张。
赢了就彻底翻身,再输的话,场子里无人可以对付少年。事后,因为没有及早停止这一台止损,自己免不了一顿毒打,说不定还要被公子爷送进妓院抵债。穷人家的孩子,讨一口饭吃容易么?
三个大元宝,两枚银锞子,被平缓推进小字格中央。信天游纤长秀气的双手规规矩矩离开一尺,无可挑剔。
人群发出一阵轻微骚动。
最前方的人瞪圆眼珠子,中间的人歪头拧脖寻找角度。后面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了,扶住前面人的肩膀,踮起了脚尖。
现场落针可闻。
豹子陆的手指短粗,却非常灵巧稳定。把盅盖轻轻往上一提,不发出一丝声音,绝无磕碰晃悠等影响点数之举。
唰……
所有目光均朝盅内追去。
随即响起一片“哎呀”惋惜声,夹杂着“哐当、扑通”乱响,几个站立在凳子上的伙计摔下去了。
豹子,居然是豹子!
三个一。
三枚骰子排列成不太整齐的一线,上端微翘,袒露出一点鲜红。仿佛一只丹顶鹤神气活现地昂首展翼,翱翔云天。
所谓豹子,指三枚骰子呈现出相同的点数,如三个一,三个二……三个六。
少年确实下对了,三个一加起来才三点。
真小,没有比这更小的了。
可按照赌场的规矩,出现豹子就庄家通杀,无论下大下小都不行。
女荷官长吁一口气,瞬间满格充电。筢子像一阵飓风似的卷过赌桌,把三十二两纹银统统扫荡,动作真叫一个麻溜。
看客沮丧,叹息不已。
唉,一枚铜钱制造的传奇,就这么遗憾地终结了。
信天游呆呆看了看空荡荡的面前,诧异地抬起头,问道:
“我赢了,你们怎么把钱弄走?”
豹子陆笑嘻嘻拱手,道:“不,小兄弟,你输了。按照道上的规矩,只要出现豹子就庄家通杀,跟下大下小没关系。”
少年沉默了。
他又不是职业赌徒,确实不知道这么回事。
随即又道:
“这个规矩是你们定的,不好……”
豹子陆冷笑,声音低沉,吐露出一股**裸的威胁。
“小兄弟,规矩可不是我们定的,哪一家赌场都这样。走吧,走吧……你再押,我还会出豹子。想赢?没门。继续下去,搞不好把命都要押上。”
周围的人乱七八糟插话了。
“哥子,他没有骗你。豹子通杀,到哪里都一样。”
“回家找师娘,再练练本事吧。”
“小郎,大哥请你吃饭,说说是怎么连赢十几把的。”
“直娘贼,这小子赢得起,输不起!输了就输了嘛,再来!”
“听说他只用一个铜板进场,真的假的?”
……
第三十二章 大尾巴狼
几条壮汉面色不善,逼到了身后。
信天游半张着嘴巴,面孔渐渐冷了。对豹子陆道:“去,把你们的老板叫过来。”
豹子陆哼道:“我家公子爷,也是你能随便见的?”
话音刚落,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拖腔拿调。
“是不是来了贵客,点名要见本公子?”
一名瘦削的锦袍人在四名护卫簇拥下,大摇大摆走过来。所到之处,人群潮水似的分开。坐在桌边的赌客倒吸一口凉气,纷纷起身,躬低腰混入大部队。
两个站在信天游身后的商人一怔,略退了两步,露出谄媚的微笑。
人人后退,赌桌前立刻出现了一块空地。
“把门看好,不准放一个人走。本公子几天不过来瞧瞧,这里好像就要翻天了!”
锦袍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孔呈现出酒色过度的青白,在信天游对面重重坐下了。护卫拽过来两个人,朝脚窝子狠狠一踹,让他们跪倒在空地上。
那人冷笑,手指点了点。
“周老三,你欠下五十两银子不还,是不是把这儿当善堂了?”
中年汉子嗫嚅道:
“驴打滚的利息涨得太快了,加上这几天手气又不好。那个……实在没办法,请公子宽限些时日……”
“哈哈哈,赢钱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讲?听说你有个女儿,长得蛮标致。”
汉子大惊,叫道:
“别动我女儿!周某没钱还,宁愿断手断脚……”
“哼,本公子要你的手脚干嘛,喂狗吗?少嗦,等下就去你屋里拿人!”
“求求公子爷发慈悲,求求您……”
“哼,给老子打……绑起来,别让他逃了……蠢得做猪叫,还真以为老子稀罕那点银子。呸,老子稀罕的是他家小闺女。”
汉子正在磕头,被两名护卫劈头盖脸打得鼻血直冒,结结实实捆起来,口里塞入了麻布团丢到一边。
众人噤若寒蝉,低垂眼皮。
信天游皱了皱眉头。
另外一个跪着的年轻人吓坏了,哆哆嗦嗦道:
“公子爷,小人马上回家,叫我爹把几间铺面盘出去。明天,最迟后天,一定把钱还上。”
“这还差不多……把他放了。”
那人说完,好像才注意到信天游,微笑道:
“本公子姓李名化,是赌馆的东家。天太热,火气有点大,见笑了。请问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信天游见对方说话还算客气,道:
“豹子通杀,很不好。我有一个建议,可值万金……”
赌场以雄厚的资金对付赌客有限的本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赚钱得赚在明处,赌客才放心。靠规则倾斜或者暗中弄手脚,终究属于小伎俩,搞不大。
例如,对每把的输赢进行“抽水”,才真正厉害。即使百里抽一,抽一百次后本金就差不多完蛋。而赌徒在乎的是每一把输赢,追求大进大出的刺激,并不在乎蝇头小钱,也愿意这么干。
谁料李化脸色一变,啪”一掌拍上了桌案,霍地站起,指着少年的鼻子痛骂。
“直娘贼,给你脸,还真以为自己有脸了!哪里冒出的小厮鸟,敢打老子的秋风。说,怎么作弊连赢了十几把,是谁派你来的?”
信天游闭上眼睛,不想说话了。
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是小白兔,没啥差别。偏偏这位李公子硬要冒充大尾巴狼,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了。
头痛的是,如何收拾了这厮,挑了这馆,还不给董小姐添麻烦。
李化见对方不说话,以为害怕了,对左右道:
“去,把他的两只手砍下来。老子就不信,嘴巴这么硬!”
人群露出不忍之色,乱哄哄冒出了好几个声音。“李公子,打一顿算了。他年纪轻轻的,丢了双手可没法活……”
李化呵斥道:“作弊剁手,天经地义。你们谁他妈的求情?站出来试试看。”
那些声音又沉寂了。
商人之一仗着有点面子,笑呵呵拱手。
“李公子,反正赌馆没啥损失,不如把他交给我发落。正巧缺一个伶俐小厮,省得上奴市买。这样吧,钱某出纹银二十两,就当赔罪了……”
李化把眼睛一瞪,喝道:
“你算哪根葱?滚一边去。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老子还不晓得?是想要这小子帮你赢钱吧!赌馆的规矩一旦坏了,一个二个地跑来打秋风,你赔得起吗?”
钱姓商人憋得面皮紫涨,不敢答话。
信天游睁开了眼睛,道:
“等一等。”
李化冷笑。
“承认作弊,供出幕后指使人,可以只砍下一只手。”
信天游叹了一口气,问:
“我只是很奇怪,朝廷三令五申禁赌,你这间赌馆怎么能够开办?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凭什么敢砍人手,抢人家的女儿?”
李化哈哈大笑,道:
“凭什么开?就凭我爹是栖云郡典史。凭什么当众砍手?偷偷摸摸的老子还不乐意干。就是要让他们瞧一瞧,在这里捣乱是什么下场。”
信天游懂了。
典史属于不入流的杂佐官,负责缉捕、监狱,正是民间最畏惧的角色。
有个爹当典史,叫李化如何能不嚣张?连捕快都要巴结他,谁敢抄没赌场?当众砍手,哪个赌客敢告状,作证?退一万步讲,即使官府追查下来,找替罪羊顶缸就可以了。
只可惜,今天杀鸡给猴看,找错了对象。
信天游慢慢站起身,目中寒光一闪。
突然间一阵喧哗,堵住大厅门口的两条壮汉被毫不客气推开了。五条汉子昂首挺胸走入,均皂衣革带悬腰刀。
李化一怔,笑道:
“哈哈哈,你们哥几个倒是来得快。这小厮作弊,砸场子……”
为首的捕快含笑拱手,正要打招呼。从他们身后却窜出一个人,一溜小跑到了少年跟前,点头哈腰道:
“公子爷,原来您在这里呀,小姐找了好久。”
巡街捕快在市井底层厮混,同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武功未必高强,察言观色的本领却一流。见场中气氛不对,当即面孔一板,拱起的双手顺势上举,庄重地整理纱帽。
原来信天游离开客栈后,恰巧董淑敏与马翠花逛街回来,一听就急了。
今天不比往日,生番竟然进城刺杀镇南将军。小天人生地不熟的,匆忙回又匆忙走,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她俩也不歇息了,赶紧找寻。
一路询问到城东,发现了信天游的大白马。
刚好几名捕快巡街过来,自告奋勇同赵甲一起进赌场找找。
他们远远望见少年目露寒光对峙,晓得李公子踢到了铁板,恐怕要完蛋。
让董小姐着急得不行的人,可是好惹的?
典史虽然厉害,在郡守面前,还不就是一个屁!
第三十三章 铁板
听到一句“公子爷”,屋子里“嗡”一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公子本来专指诸侯之子,后来用滥了。
连远古时期大名鼎鼎的战国四公子,也只有信陵君和平原君名副其实。春申君根本不是宗室,孟尝君实际上是公孙而非公子。
不过,尽管用滥了,也不是啥阿猫阿狗都能够被尊称一声“公子”。要不财雄势大,要不就是读书人。
当然,年轻是必须的。
五六十岁的老公子只会让人笑掉牙,成了羞臊话。同样道理,七八十岁的老王子只会让人觉得可怜,而不是威风。
少年的面庞微黑,衣衫又土又糙,连做小厮恐怕都是经常在太阳底下跑腿的最低级那种。他若是公子,自家岂不成了相国?
但“公子”之后,再加上了一个“爷”字,非比寻常,意味深长……没看到,平日为虎作伥的几个捕快,机智地板起了面孔。
对方恐怕不是吃素的,而是扮猪吃老虎的……
李化见捕快们不理睬自己打招呼,眨巴眼睛,愣住了。
妈的,太阳打从西边出。几个巡街的小喽吃了豹子胆,敢跟本公子甩脸色。
再一瞅赵甲,也不认识,可衣裳质地却很考究,是高级货。郡城中,谁家的奴仆能让捕快屁颠屁颠跟着?
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小天,你瞎跑什么,也不陪我们逛一逛街。”
李化的面孔剧变,想起了一位令他闻风丧胆,庆幸没资格入人家法眼的“女侠”。
五个人走了进来。
董淑敏、马翠花快步在前,小香、小兰紧紧跟随,五步之外还吊着一个东张西望的老头儿马空。
“嘻,这里居然有个赌场……什么味,难闻死了。”
董小姐的脚下略一踌躇,小香小兰立刻像小燕子一般飞跑,旁若无人地把剩余的几扇窗户捅开,让空气流通。
一名脑子不太灵光的壮汉想在主子面前表现,一边咋咋呼呼嚷“喂,喂……干嘛?”,一边横着膀子去拖小香。冷不防旁边的捕快一个箭步跨出,一肘击打在他胸膛。
那条壮汉痛得躬起腰抚摸胸口,翻眼皮上觑,结结巴巴道:“王,王哥,你不认得我啦?前几天还请你吃过饭的……”
王捕快一听急眼了,劈手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去,骂道:
“休要胡说八道,谁认得你这王八蛋!”
其他看场子的壮汉见了,再蠢也感觉出事情不太美妙,吓得小鹌鹑似的踮起脚尖,默默朝人堆里蹭。偏偏那些赌客今日的胆子特肥,一把将他们搡开。
议论声小心翼翼飘出。
“谁家小姐呀,这么威风?”
“郡城除了董小姐……”
“啧啧,侠肝义胆,国色天香,巾帼不让须眉……”
“嘿嘿,今儿个开眼界,有好戏瞧了……”
李化见此一幕,脑瓜里“嗡嗡”乱响,青白的面皮骤然苍白,嘴皮子直哆嗦。
“天游,你没事吧?”
马翠花一溜小跑过去。
“我能有啥事……翠花姐,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信天游微微一笑,心想,郡城真是一个神奇地方。马翠花才呆两天就变文雅了,“天游天游”地喊。再呆两天,会不会吟出诗来?
“是董小姐叫人订做的,给你也弄了好几套。噫,她人呢?”
马翠花转过身子,只见人群夹道中,董淑敏仪态端方,目不斜视。一步才迈出半尺多点,生怕踩死蚂蚁,急死个人了。
待款款行至二人面前,她微微一福,轻启朱唇,道:
“信公子……”
信天游吓得一哆嗦,赶紧打住话头,问:
“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发烧了?不对呀……进化一号不应该产生这么大的副作用,连说话都不清白了……”
“你才不清白呢!”
董淑敏柳眉一竖,气哼哼道:
“还不是爹要我客气点,不准小天小天的乱叫……喂,小天,这是怎么回事?好大一摊血,地上还绑着一个大活人,赌场改黑店了?”
见董小姐恢复正常,信天游松了一口气,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董淑敏一听两眼放光,凑近咬耳朵。
“嘻嘻,你还有这本事?王城有个乐游坊,咱们去赢它几十万两……”
信天游无可奈何道:
“注意重点,先把这里的事情了结。”
“对对对,重点……姓李的,好大狗胆。”
董淑敏手按剑柄,杏眼圆睁,大有一言不合就开砍的架势。
李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今儿出门不看黄历。强作镇定深施一礼,上半身几乎与赌桌平行了,低声下气道:
“李某实在不晓得,信公子是郡守府的贵宾。误会了,请董小姐见谅……其实,李某早觉得‘豹子通杀’不公平,当然算赌场输。除了赔付三十二两外,特备下纹银一千两赔罪。今晚在醉仙楼摆三桌接风洗尘,希望信公子不嫌弃……”
像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基本上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惧怕董小姐这样一个少女?
除了人家势力大武功高,关键是不按常理出牌,不计后果,不怕捅破天。杀人好像还没听说,但被她打伤的纨绔,都能从南城门排到归化寺了。
况且,董小姐身份特殊,谁敢冲撞?她打你可以,你打她就不行。
而民间又最欢迎这样的义举,经常敲锣打鼓感谢。
董郡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女儿确实占理外,他就是想管,也未必管得了。
栖云城内,身份最尊贵的不是镇南将军,也不是郡守,而是董夫人。
“哼,开赌场的真有钱,出手就是一千两,我一个月的例银也才五两……小天,你说怎么搞?我爹昨天交代了,只要是你说的,就必须不折不扣照办。”
董淑敏望向信天游。
众人一听,简直不敢相信。
搞了半天,连大名鼎鼎的董小姐都不是话事人,唯少年的马首是瞻。莫非他是一国王子,又或者真人子弟,游戏风尘?
李化哈着腰,心里叫起了撞天屈。
直娘贼,这么大来头还穿得破破烂烂,拿着一块铜板调戏俺们市井小赌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第三十四章 我爹是郡守
信天游合计,当下快三点了,还要出城探访清水乡。华国开明,不宵禁。但栖云郡毗邻不安定的云山,傍晚六点会关闭城门。自己翻墙入城容易,马儿却进不来。照这么计算,顶多只能在赌场耽搁一刻钟了。
当即道:
“李公子,赔罪陪酒什么的都不需要,我们再赌两局。”
李化闻言表情一松,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
“好好好,悉听尊便,李某亲自摇盅。”
心想,你不肯收人情。可老子明知必输还赌,不照样是人情?只要人情收下,老子就躲过了这一关。
毫无悬念,信天游以一块铜板进场,赢下二百五十六两白银,整整翻了二十五万六千倍。
赌客们看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瞅情形,那少年只要想赢,就可以永远赢下去。
李化吩咐手下将五锭大元宝装进褡裢,六枚银锞子装入小荷包。见对方并无责难意思,顿时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也踏实了。
信天游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周老三,道:
“李公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还欠他五十两吧。”
“正是……若非提醒,李某差点忘了……”
李化忍气吞声,飞快跑去松绑,取出五十两银子硬塞入周老三怀里。好话说尽,生怕他不肯收下。
噫嘻,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蛮多人把胸膛一挺,希望少年看到自己。
董淑敏不解地问,这人干嘛的?
信天游道,一个赌徒,咎由自取。看在他宁愿断手断脚也要卫护家人的份上,救一次。
随即面向众人,朗声问:
“朝廷禁赌,开设赌场者该当何罪?”
门口传来响亮的应答。
“士民赌博,罚钱五百文。开设赌场者抄家流放,官员革职,永不录用。”
答话的是马空。
身为捕头,晓得今天的事情不会善了,早早就把守住门口。
众人一阵哀鸣,李化急忙道:
“律法是这个律法,但朝廷早就放松了,连王城里面都出现了乐游赌坊。我这里被人告发过两次,最后也只是罚点钱。”
是吗?
信天游把目光投向领头的巡街捕快。
这人刚才打了看场子的壮汉,等于和李化决裂,向董小姐纳了投名状,必须把他挺起来。
王捕快心一横,抱拳道:
“秉信公子,像这样的案件,如果主簿不过问,一般交由典史处置。开办赌场者,视情节轻重,可罚金,亦可上刑,关押,流放。”
好,好,好……
信天游连道了三声好,突然一伸胳膊,将李化隔着桌子拽过来,狠狠掼在地上。
那货摔得七荤八素,杀猪一般惨叫,我爹是典史……
“咋回事?”
人群里飘出小心翼翼的声音。
他们以为少年收下银子,顶多警告一番算了,没料到画风却突变……见过不收礼的,也见过收礼不办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收下礼后,当场揍人家一顿的。
底下议论纷纷,有人道:
“你们懂个屁!公子爷可没收人情。那些钱是光明正大赢的,不是送的。”
“俺晓得了,微服私访……”
“去去去,啥眼神。有这么小的大官吗?”
“嘘,小声点……”
董淑敏见李化痛得在地上哎呦翻滚,不屑打落水狗,啐道,呸,你爹是典史,我爹还是郡守呢……把他绑起来送官!
赵甲正要动手,五名捕快像狼一样扑过去,将李公子结结实实按住。就地取材,用周老三遗留的带血绳索捆绑,麻布团塞嘴巴。
这现世报,来得真快。
李化乱扭挣扎,挨了几记黑拳后,彻底老实。刚才是假装腰摔断了,再动的话,恐怕真要被打残废。
他不蠢,晓得王捕快等人划清了界限之后,最怕反攻倒算。一旦逮着置老主子于死地的机会,绝不会放过。相反,无论董小姐还是信公子,对自己的兴趣并不大。
看场子的壮汉与护卫战战兢兢,有的蹲下,有的侧立,有的弓腰,尽量缩小体积。
信天游望向人群,道:
“我看,这些赌客均被李化蛊惑,这次就不要罚了。欠赌场的驴打滚,也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众人欢呼雷起。
“这次不罚,下次抓到了重罚……五名捕快兄弟不畏权贵,为民除害,应当提拔奖励……典史纵子行凶,撤查……”
匆匆说完,信天游抓起褡裢和荷包就走。
一屋子人懵了。
这么重大的事情,他说得跟喝蛋汤似的,真的假的?
董淑敏连忙跟上,问道:
“小天,你干嘛去?”
“我有事,你就别跟了……注意重点,赶紧找你爹。封了赌场取证,把典史撤职查办……对了,你叫钱啥?”
信天游在商人之一的面前停住了。
中年人吓得一哆嗦,慌忙长身一揖,道:
“鄙人钱名礼,早就看李典史纵子行凶不惯了,敢怒而不敢言……方才胡说八道,请公子爷海涵。”
“得,屁话少讲。你胆子大,对商机的嗅觉也敏锐,理财是一把好手。”
钱名礼听出言外之意,惊喜道:
“只要公子爷有所吩咐,鄙人一定打理得顺顺溜溜……”
“行,就这么定了,以后我派人来找你。”
……
信天游、董淑敏、马翠花等一行人出去了。
王捕快有经验,迅速叫一名手下去搬增援,两名守住门口,一名守在窗前,自己则拔出了腰刀高举,吼道:
“所有人离开赌桌,不许乱动。敢趁机偷窃,闹事,吃我一刀。”
众人服服帖帖照办。
反正信公子说了,本次不罚,要抓也只抓李化一个。
一阵争执声却响起。
“拿来。”
“偏不给。”
“我用一百文换。”
“不换。”
定睛一看,豹子陆正向女荷官讨要一块铜板。
众人马上明白,咦,这不就是那枚翻了二十五万六千倍的神奇铜钱吗?
信天游赢下百文之后才兑换成一钱银子,之前好大一堆,怎么确定最初拿出的是这枚?
只因赌场的铜钱黄澄澄圆滚滚,而他那枚却出自卖废铁的老汉之手,黝黑破旧,一眼就能分辨。
顷刻间,喊声四起。
“姑娘,给我,我出一两银子。”
“给俺,俺出二两银子。”
“我出三两。”
……
少年如同神助,好像看见点数一样。不是仙师施展了法术,还有其它解释?
虽然搞不清一个尊贵的仙师为什么要混迹赌场,但那枚铜钱毫无疑问沾染了仙气。藏家里能延年益寿,贴身戴能逢凶化吉。说不定,嘿嘿,还可以逢赌必胜……
“周某出五十两!”
众人吓一跳,面面相觑。
周老三跨出两步,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道:
“帮个忙,请大家不要争……信公子救了我一家人,周某发誓再也不赌博了,希望留下一枚铜钱当作念想。”
女荷官意为之动,说道:“那你先把银子给我。”
场下一阵喧哗。
有的踌躇,有的继续加价。
钱名礼大声喊道:
“别吵,等一等……公子的遗留之物,当然是价高者得。我出一千两……”
哇,一千两白银换取一枚旧铜钱?简直疯了。
现场顿时安静。
绝大部分人倾家荡产,也凑不出一千两银子。
钱某人笑呵呵拱手,心里却鄙夷道,一群蠢猪。公子爷深不可测,贵不可言。他留下的任何东西,不管有没有神奇作用,都代表着身份。
假设丹丘生的墨宝流入俗世,即使只是一张便签,即使字写得像狗刨,那也会拍出一个天价。如果只拍几两银子,岂不是个大笑话?一旦潇水剑派的弟子知悉,只怕要砍人!
所以,明显五六十两就可以取得的铜钱,他也要喊出一千两。
王捕快听了半天,也反应过来。不阴不阳地一笑,走到女荷官面前伸出了手掌。
“本案的重要证物,岂可私下分配?快,给我。”
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众人目瞪口呆,一片嘘声。
第三十五章 扒房子
城郊以柳树居多,柔条飘拂,嫩叶初绽。
信天游勒勒马放慢速度,望向太阳。
虽然目力比常人厉害了许多,且不惧强光,毕竟比天文望远镜差得远。只能够望见一片模糊,见不到清晰细节。
由于阳光里的短波被地球大气层散射了,长波容易穿透,眼前见到的光球呈现出橙黄色,仿佛镶嵌了密密麻麻果仁的大蛋糕。稀薄的玫瑰色大气萦绕,最外圈的气体电离形成了妖娆日冕,延伸向广袤深空……
一切都很稳定,师父是怎么看出异常的?
搞不懂,没道理……
信天游摇了摇头,觉得相信师父的话,可能会没饭吃。
在虚境里,一万年前的高科技时代早就对太阳进行了详细诊断。任何一条理论,任何一个证据,都没有指向提前膨胀。
想起虚境,又想起了被砸成粉末的“梦枕”。
信天游有点小遗憾,却不后悔。如果不砸,自己可能永远出不了山,还缩在虚拟世界当大王,跟患上“网瘾”差不多。
阿莎怕信哥哥变成白胡子老头,他自己何尝不害怕?
梦里不知年月……
生怕一觉醒来,已经白发苍苍。
师父那个王八蛋,为了测试完美战士的身体在不摄入养分与水分情况下,能够坚持多久。曾经把十岁的他,关在虚境里超过半个月……
结果信天游醒来后,发现镜子里面出现了一具催人泪下的小木乃伊。
前年刚刚踏入杀幽境,信使又涎着脸皮旧事重提,觉得这一次肯定可以撑过两个月。极限生存的实验,其实很有必要。居安思危嘛,万一哪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
信天游二话不说跑远,抓起梦枕就砸!
昨晚听了仵作孙栓的一番话后,感觉有必要看一看夏家的老宅。
在清水乡,打听情况很容易。
夏老太爷公婆俩在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靠几亩薄田供养儿子读书,二十五岁就当了翰林。如果夏星外放为官,说不定能做到郡守。
寒门出贵子,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十里八乡的人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与有荣焉,并以此激励子弟。
谁料想十五年前,夏星带着婆娘和才出生的双胞胎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夏老太爷公婆两个,一病不起。
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拖了好几年,几亩薄田统统换成了汤药。到最后,两公婆宁愿等死,也不肯卖掉宅院延缓寿命了。说是怕儿子带着媳妇孙子回来,找不到家。
宅子托付给王姓亲家,结果亲家前几年也走了,由独子王二掌管。
那王二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没几年把自个家产败光,又打上了夏家老屋的主意。
三进五间的宅子,在郡城的繁华地段恐怕要值二百两银子,在乡下顶多只值五六十两。
即使加上屋后的半亩水塘,三分菜地,前院两分坪地,两旁合抱粗的几十棵大树,也超不过一百两。
况且老宅经过十几年风吹雨淋,破败不堪。一家子人走得莫名其妙,阴气森森。
因此,根本没有谁敢接手。
王二把价格一降再降,最终作价二十五两卖给了黄员外。
黄员外倒不是想要那栋阴森破烂的房屋,而是早些年间以低价收购了夏老太爷的几亩田。只要把宅子也收了,土地就可以连成片,水塘正好用来浇灌。他交付了五两银子的定金,与王二约好,今天下午银货两讫,扒房子。
二月春风和煦,白昼没什么虫鸣。蝉还在地底下藏着,要一个月之后才爬出来聒噪。
道旁种植着杨柳,苦楝,槐树等,挖出了五六米宽的水沟。
小小的游鱼时不时打个旋儿。水螅滑过水面,留下两条长长的划痕。一只青蛙蹲在沟旁,白白的肚皮一鼓一鼓,如同一只小老虎。
画面挺像一首诗的意境。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信天游不紧不慢骑行在树荫里,饶有兴趣朝水沟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一里之遥。
那儿,旧屋的外墙上斜靠着一根两丈多长,海碗粗的笔直杉木杠子。
水沟旁的大树下,停放一辆油壁骡车。一位穿铜钱图案绸缎的白胖老者趾高气扬,在车旁背手而立,身后杵着车把式、护院、管家各一名。
附近一丈远的树下,蹲着三个闲汉。再隔远一点,六条黝黑的汉子席地而坐。均穿着破旧的布鞋短衣,脚旁胡乱摆放了锯子、铁钎、镐、瓦刀等工具。
坪地中央跪着一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的瘦子,先点燃纸钱,又朝地面插下三炷燃烧的香,哭丧脸道:
“夏老太爷,太婆,不是王二没良心。俺帮你们照看了十几年房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连树都不准别人砍走一根……姐姐,姐夫,俺没办法呀。不卖掉房子,就得饿死。一旦饿死了,房子还是守不住……不如让俺先换点钱,等发财了再把它赎回……”
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后,王二起身退到骡车前。同黄员外讲了几句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递过去。
管家一声吆喝,六条汉子立刻爬起来走到屋前。托住杠子的末端站好方位,预备将墙壁顶倒。
“房子不能扒!”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似乎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
匠人们吓一跳,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咦,俺好像听到有人讲话,你听到没有?”
“俺也听到了,讲房子不能扒。”
管家揉了揉耳朵,小心翼翼瞟了黄员外一眼,见主人阴沉脸不作声,便对六条汉子呵斥道:“喂喂喂,只是一阵风吹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们不要工钱了?快扒!”
那六人慢慢吞吞,重新摆好架势。
有人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沾点涎水揉在额头,口里碎碎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说了,房子不能扒!”
声音再次响起,隐隐露出了不耐烦与严厉。
六条汉子吓得把杠子一丢,面色苍白躲避到一旁。有人喊“夏老太爷”,有人道“是夏星”,还有人连声嚷,“俺早讲过这房子邪门,你们非不相信……”
三个闲汉也听到了声音,吓得蹦起来。
王二吓得一哆嗦,干脆又跪下了。
护院将手按在刀把子上,左右顾盼,突然指向南边道:“看那里。”
只见五十丈外,一匹高头白马正小步跑来,踏在青草地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呆呆望着。
一匹马儿值二三十两银子,千里马更是价值万金。乖乖,像眼前的这匹骏马至少要值四五十两,都可以换取一栋宅子了。
清水乡这破地方,极难见到马,连最有钱的黄员外也只是坐骡车。
即使买得起,也未必养得起。
第三十六章 春来我不先开口
那六人慢慢吞吞,重新摆好架势。
有人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沾点涎水揉在额头,口里碎碎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还有人垂首合十,对插在坪地中的三炷香低声道:“太公太婆,对不住了。俺们也是讨口饭吃,没办法。”
声音再次响起,隐隐露出了不耐烦与严厉。
“我说了,房子不能扒!”
六条汉子吓得把杠子一丢,面色苍白地躲避到一旁。
有人喊“夏老太爷”,有人道“是夏星”,还有人连声嚷,“俺早讲过这房子很邪门,你们非不相信……”
三个闲汉也听到了声音,吓得蹦起来。
王二一哆嗦,直挺挺原地跪下了。
到底是护院胆子大些,将手按在刀把子上,左右顾盼。突然指向南边,道:“看那里。”
只见五十丈外,一匹高头白马正小步跑来,踏在青草地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呆呆望着。
一匹马儿得二三十两银子,千里马更是价值万金。乖乖,眼前这匹骏马至少要四五十两,可以换取一栋宅子了。
清水乡这破地方,极难见到马,连最有钱的黄员外也只是坐骡车。
即使买得起,未必养得起。
就算养得起,也用不起。
难道建了马棚,雇了马夫,就是为了让它拖车拉犁?除了跑得快,还没牛好使。
马儿踢踏踢踏进入坪地,马背上的陌生少年开口了。
“房子不能扒,不能卖。”
众人一听,均大大松了口气。
直娘贼,原来不是夏家的老屋闹鬼呀。
人群里面无一个修士,没注意到为什么少年先前隔得老远,声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连黄员外的护院也只练了几手三脚猫把式,仗着身高体壮力气大而已,并非有什么武功。不晓得传音入密,传音入远。
王二还没来得及收取黄员外的银子,立刻急眼了,喝问:“你谁呀?”
信天游道:“你不是夏家人,没权力处置。”
王二跳脚道:
“俺怎么没权力处置?夏老太爷在临终前把房契给了俺爹,爹又传给了俺……就算是夏姐夫亲自来,俺也不怕。十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帮他看屋子,容易么?你算哪根葱,人五人六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
黄员外拢起双手,不作声,不靠近,颇有些忌惮。
夏星消失了将近十六年,估计早不在人世了。但同窗同僚一大把,不乏大人物。翰林院,啧啧,可是好耍的?万一其中的某位心血来潮,关注了这里,伸出一根小指头能将自己活活碾死。那匹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莫非某位大人派出了小厮?
为头的闲汉走上前扒开王二,大大咧咧问:
“小哥,你那个地头的?”
信天游懒得搭理。
闲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胆子大,不像黄员外有那么多顾忌,眼睛也贼尖。
发现马匹虽然雄壮,少年的衣衫却由土布做成,比自家穿的还粗糙寒碜。皮肤微黑,土里土气,不像大户人家的奴仆。
见对方不回答,这厮以为猜中了。利令智昏,一个健步上前抓住了缰绳,嚷道:
“大伙并肩子上,马是偷的!”
另外两条闲汉闻言,立即扑上去。
他们靠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过日子,眼前的骏马可是好大一笔横财。
信天游冷笑着扬起了马鞭。
唰……
凌厉的风声响起。
三人扑倒在地,从肩到腰的衣裳斜向下裂开,肌肉外翻,如被刀劈。在地上翻滚,杀猪一般嚎叫:“杀人啦……”
信天游冷冷道:“再叫,就宰了你们。”
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比啥咒语都灵验,三条闲汉赶紧爬起。低垂头佝偻腰,上半身被鲜血染红,模样说多凄惨就有多凄惨。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众人噤若寒蝉,往后退缩。
王二却算半个主人,与闲汉相熟,更兼到手的银子快飞了,鼓足勇气道:“你,你……光天化日之下,敢在俺们清水乡行凶?”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睃黄员外和匠人们。人家又不蠢,假装没看见。
信天游盯住王二足足看了五秒钟,觉得这个可能是自己舅舅的伙计,智商实在堪忧。反问,
“你是不是同他们三个赌博,输了很多钱?”
王二一怔。
“你是不是准备收下卖屋的钱后,大赌一场?”
王二又一怔。
信天游再次扬鞭。
啦……
为首闲汉腰间拴着的褡裢被撕开了,一副牛骨做成的牌九掉落,叮当乱响。
少年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见三人要走不走的,慢腾腾捡牌,拿眼睛直瞅王二,“唰”地一鞭再次落下。
啪……
坪地边沿的一块磨盘大石头立分两半,剖面平整如同镜子,连石匠用凿子都凿不这么好。
捡牌的闲汉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信天游冷冷道:
“你们如果再敢接近王二,先掂量下自己的脑瓜,有没有这块石头硬!”
三个人屁滚尿流地跑远,连吃饭的家伙都不敢捡了。
这这这……
王二朝两边望了望,说不出话来。
黄员外走上前两步,恭恭敬敬拱手道:“请问少公子尊姓大名,府上哪里……”
信天游一瞪眼睛,道:“我有叫你说话吗?”
黄员外在清水乡算有头有脸人物,跺一跺脚连地皮都要震三震。热脸贴个冷屁股,被当众削了面子,偏偏还不敢发飙。冷哼一声转身,准备进骡车。
信天游催马过去,手一抖,软鞭竟然像枪一般挺直了,刺到黄员外咽喉前三尺开外。
“房契拿来。”
黄员外吓得眼歪嘴斜,赶紧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小心翼翼搁上鞭梢。心道,老子现在不跟你争。等你走后,王二指定还是要卖掉房子。
众人瞠目结舌。
还有这么霸道的人,开眼界了。
谁料想少年将那张纸片挑上了半空,唰唰十几鞭,顿时纷纷扬扬洒下漫天纸屑。
众人全傻眼了。
数息后,王二反应过来。疾扑到马蹄下捡起碎纸,却哪里还拼得拢。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道:“没了房契,这不是要俺的小命吗?”
黄员外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问:“定金呢?老夫的五两银子定金。”
“定金……早输没了。”
“赔!”
“剐了俺也熬不出二两油呀,怎么赔?”
啪……
信天游抖了个响鞭。
两人立刻安静下来,小鹌鹑似的立着,神态凄惶。
少年从挂在马鞍旁的褡裢里掏出一锭圆鼓鼓东西托举掌中,银光四射。看得一群人眼珠子鼓凸,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七章 好大一锭银
庄户人家一般使用铜钱,碎银子,连完整的小银锞子都少见。如果能够为女儿打一支镶银的钗子,属于了不起的大事,足以见人就炫耀。
黄员外不差钱,家里就埋藏着三瓮十两大银。可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也是第一次见到。
信天游冷冷道:
“黄员外,你这老货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趁人之危,用极低的价格从夏老太爷手里买下了六亩地。但一事归一事,既然房子不卖了,定金当然得退还你。”
言毕,伸手从银锭上抓下一坨,丢到黄员外的身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嗓子痒得很又不敢开口,糊涂了。
不会吧,这么吓人的一锭大银,居然是面粉做的?
黄员外将信将疑,捡起银子掂了掂,瞬间脸色剧变。对管家低呼了一句“快走”,急匆匆钻入骡车,不敢多停留一秒。
见到雇主离开了,六个匠人慌忙收拾东西。
“等一等。”
信天游催马过去,问:“黄员外请你们扒房子,出了多少钱?”
为首的匠人拱手道:
“公子,我们推倒房子,将砖块石料椽子等一些有用的东西分开,运送,整理地面。总计得忙活三天,才四两五钱银,管中午一顿饭。”
“那好,我请你们修缮这座老宅,需要多少钱?”
“公子,你准备大修,还是小修?”
“大修,但不要改动,结实就行,至少要保证一百年不倒。”
匠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为首的说道:
“宅子的基础很扎实,如果不用太贵的材料修缮,满打满算,只需要二十五两。”
“行,我给你们四十五两。附带一个条件,十年内必须每个月过来检查一次。发现啥小问题,就及时处理了。”
匠人们惊喜过望,纷纷拱手。
“哎呀,谢谢公子爷。我们就是这附近乡里的,准保有事没事都过来转一转。房屋要没人照看,确实烂得快……”
信天游俯身将掰掉了一角的银锭递过去,道:“那好,今天就好好勘察一下情况,明天开始干活。”
为首的匠人郑重将银锭收入怀里,被众星捧月般簇拥进了夏家老屋。
这么大的一锭银,回去后得用錾子凿开,剪刀绞断,小秤仔细称准重量,才方便使用,否则根本花不出去。
见到匠人们乱哄哄进了屋,被晾在一旁的王二眼巴巴瞅着少年,眼角余光则瞄向马鞍旁鼓鼓囊囊的褡裢。
信天游摘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两枚银锞子塞入怀,留着打造“狼牙”的剑鞘与手柄。然后将荷包递过去,道:
“你没有自保能力,也没有自律能力,银子多了会坏事。”
王二把荷包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很轻。赶紧打开系口一看,才四枚锞子。顿时大失所望,拉下脸道:
“公子,你要买下这座老屋,至少得出五十两才行。房契早给了你,在场的人都可以见证。这四两,就当定金好了。”
信天游叹了一口气,道:
“我呆会儿去南郊的牛角塘,留下一百两银子……”
所谓坐地起价,就地还钱。王二想也不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
“不行,不行,非五十两不可……啊……那……那个……”
猛地醒悟对方说的是一百两,语无伦次地凌乱了数息。脸皮还真厚,随即转口。
“看在少公子大方的份上,一百两就一百两吧。不过四两银子的定金,可不能算在内。”
信天游似笑非笑,道:
“行,那一百两银子,找到仵作班头孙栓就可以拿到。不过,顶多让你一次取二两,一个月取一次。”
王二一呆,忙道:
“这样慢慢悠悠的,俺损失了好多利息呢。要不然这样,干脆折下价,一次付清八十两如何?公子,你占大便宜了。”
“切,没得商量。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
“要,要,怎么不要。公子,不知你是不是夏姐夫的朋友安排……”
“我是谁,并不重要。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信天游说完,拨马而去。
王二这厮,比师父还不靠谱,却又没有师父的本事,不潦倒才怪。一百两银子细水长流,能够让他生活好些年了。即使给一千两,这厮也会转眼败光,反招惹盗贼觊觎。
褡裢里的银锭随着马行一颠一颠,磕碰膝盖,让信天游觉得实在累赘,准备一股脑留给孙栓算了。
钱这玩意,没人嫌少。刚出山的时候不清楚门路,现在对他而言,却跟遍地的沙砾差不多,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李化那小子,撑死了吐出万两白银,没劲。信天游需要的,至少是百万黄金起步。预备在参加春试的时候,先拿乐游坊开刀。据说王城藏龙卧虎,穷奢极欲。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可以榨出不少油水。
今天去牛角塘,还准备留下一件震慑性标志。
老仵作的害怕,并非空穴来风。能够谋害夏星,调动镇南军的人物,杀起他们一家人来,绝不会心慈手软。
老屋内传出了争吵声音,信马由缰的信天游听着听着,突然身躯一震。
王二没口子嚷嚷:
“喂喂喂,停下……公子说了,由俺来主管修缮老屋。快快快,先把银子交给俺保管。以后再按照进度,一五一十发放给。”
为首的匠人走南闯北,岂是好糊弄的,冷冷道:
“王二郎,我们是受公子的雇佣,不是受你雇佣。该怎么办,得公子亲自开口才行。”
王二争论了几句,理屈词穷,气呼呼摔门而去。
有人小声道:“头,俺看少公子长得同王二有点像,说不定真是亲戚……”
另外一个插话:“外甥像舅。”
还有人压低了语气,神秘兮兮道:
“俺听登丰县的一个亲戚讲,夏星修仙去了。少公子方才手撕白银,把一根软塌塌的马鞭像钢刀一样挥,像棍子一样挺,分明是仙家手段。莫非两口子修道有成,派儿子回家乡看看……”
为首的匠人道:
“你们别乱嚼舌根,小心惹祸……不过,少公子的模样不像夏星,性子却真像。二十六年前,我也曾在学堂里读了半年书,和夏星是同窗。他沉默寡言,不爱交游。一旦开口,往往叫人无话可说。”
第三十八章 书房对话
董仲抓起一方黄石狻猊镇纸,重重地朝书案上一拍,长吁短叹。
“夫君,何事苦恼?”
书房门口出现了一名体态丰腴的中年女子,身披青翠薄烟纱,发髻斜坠龙凤钗。身高肩宽,颇具英武之气。
董仲连忙站起,微一欠身,拱手道:
“呵呵,夫人来了。这两日练习‘五禽生化戏’,感觉如何?”
董夫人笑道:
“夫君,一家子拘什么礼。别说,生病竟然也有好处。以前想瘦,瘦不了。瞧,这不经意间就瘦下去一圈。我遵照信师的嘱咐,把五禽生化戏早晚操练了两日。尽管没找到气感,微微出汗后,身子却感觉很清爽……你今日不去官署,呆在书房里愁眉苦脸,可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
董仲苦笑道:
“昨天镇南大营向郡守府发函,催要粮食一万担,盐巴三万斤。今天上午,石坚准备来官署商议。此獠什么时候正经商议过?每一回都凶神恶煞,跟阎罗索债似的。才开春,青苗还没长出呢,我哪有粮食给他?故而托病躲避,思考良策。”
董夫人沉吟道:
“一万担粮食,倒也不多。镇南大营一万五千人,按照每日一人两斤米计算,一天就要消耗三百担,一万担只够一个月的口粮。”
董仲气哼哼道:
“他哪里有一万五千人?吃空饷罢了。去年捕快抓到商贩倒卖军粮,影响恶劣,石坚也只是揪出一个校尉打军棍了事……唉,自从十五年前朝廷向番人开战,罢战令一直未下达。不管打不打仗,始终处于战争状态。镇南营便以战时紧急为由,绕过军部与户部直接向栖云郡征粮,事后再补手续,都形成习惯了……
“如此一来,我郡苦不堪言。虽说征收的粮食可以抵扣赋税,超出的部分由户部补发银子,可哪一次补足过?眼下距离秋季收税还差八个月,叫我上哪儿搞钱?前天石坚不是遇刺了吗,这下子可好,正中下怀。刺客都跑回云山了,他还不依不饶命地令兵丁搜查各家商铺。不给钱就不走,甚至抓人,还不准衙门插手。哼,十足的**一个!”
董夫人微微一笑,叫丫鬟端清茶过来,亲手奉给董仲,自己则捧着另外一盏在侧旁椅子上坐下了,道:
“我看石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何必与他斗一时之气?才开春就征粮,从未有过。恐怕与番人的大战在即,夫君需要提早准备。”
董仲抿了一口茶,道:
“镇南军要的这点东西,栖云郡节衣缩食,倒也凑得出。但兵丁扰民,却不胜枚举,民愤极大。每年吏部的风评,我是每况愈下了。石坚以‘遇刺’为借口,暗示不给他一笔钱就要执行宵禁,栖云城还不得百业凋零……唉,算了。说来说去,这只是疥之疾。另外有一桩凶险,恐怕招惹性命之忧……”
董仲搁下茶盅,朝门口看了看,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签香递到董夫人眼前,压低声音道:
“这是从溪千里房间搜出的。”
董夫人转动手里的签香,见表面布满符文,嗅之又没有香气,脸色也变了,道:
“夫君,好像是一根信香。点燃后,圣胎境界的大修士即使远隔千里之遥,也能感应。”
“是的……我翻了好多书查证,估摸着也是。溪千里一介落魄书生,要和哪个大修士联络?现在他死了,对方如果没有得到消息,迟早会顺藤摸瓜找到咱们。”
“啊,他不是激斗巨寇一阵风同归于尽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夫人,仵作查验,溪千里和一阵风全是后颈被一掌劈断。他俩就是想以这样别致的方式同归于尽,也做不到。我追问敏儿详情,漏洞越来越多。最后不敢问了,命令捕房销毁了记录,匆匆结案,守口如瓶。”
“为何?”
“因为我怀疑,他们全是被信师杀掉的。”
董夫人听了之后,怔怔无语。过了一会儿,面孔又变得坚毅起来,将信香折成几节浸入了茶水中,道:
“夫君,岂不闻天人之下,莫非蝼蚁。是祸躲不过,是福不用躲。”
董仲闻言,长身一揖,道:
“夫人有林下之风,巾帼不让须眉,我不及也。”
董夫人竟不回礼,顺手将盅搁放茶几上,微微一笑,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敏儿踏入了凝罡境。”
董仲喜出望外,搓手道:
“这下好了,她进入潇水剑派修行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哈哈,我还一直担心,怕重金求来的破境丸效果不行。”
董夫人摇摇头,道:
“没有吃破境丸,是信师指点她突破的。还说,破境丸虽然不怎么样,却也有刺激身体的作用。分散药力,调配其它药材,可以做成养生丸。淑敏这丫头有孝心,听了之后就把破境丸碾碎,一大早找信师帮忙去了。”
董仲沉默良久,道:
“这不是又要麻烦人家了吗?薛神医告诫,最好把信师高高供起,敬而远之。她倒好,一天到晚往客栈跑。”
董夫人正色道:
“夫君,此言差矣。薛仁秉的是中庸之道,明哲保身之术。但面对救命恩人,岂能不尽心对待?少年人交往,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况且,溪千里之事迟早要爆发,唯一能够拯救董府的,只有信师。即使淑敏贵为华国公主,潇水剑派也不会施以援手,同一位圣胎大修士对抗。何况间隔这么多代,我们早已经血脉稀薄了……”
说着说着,董夫人站起身,手一挥,英气勃勃。
“爷爷是华王唯一的弟弟,得以封侯。到了父亲这一代,降为伯。如果我是男子,还能承袭子爵。可惜是女子,又无哥哥弟弟。华氏王族的这一条支脉,彻底消亡了。天启大王身体虚弱,又无子嗣。等于嫡系这一脉,也面临消亡。对潇水剑派而言,正是名正言顺取走王权的时机。
“两百年前,我华族人丁兴旺。虽非名门大派,却也是修行大家族。偏偏挖出了一件邪物,大批族人死亡,渐渐沦落凡俗。潇水剑派趁机袭取了白沙城,将华国纳为道场。一旦我族王权旁落,以潇水修士的气度,倒也不会斩草除根,要这么干当年就干了。但白沙城里的妖后,绝对是要将华氏子弟杀得个一干二净才放心。
“薛仁回乡省亲才两日,突然又赶回去,说明大王的病情加重了。夫君,山雨欲来。这时候信师的横空出世,才是我们的大机缘……”
书房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老爷,小姐派奴婢送一封信回来。”
董夫人道:
“进来。”
董淑敏的贴身丫鬟小香轻手轻脚走入,见了礼后,向董郡守呈上一张折叠的纸条。
董夫人问:
“小姐在干嘛?”
小香回答道:
“秉夫人,小姐和信公子一起找药店,做药丸子去了。”
待小香走后,董仲将纸片递给董夫人,皱眉道:
“信师要我请石坚吃晚饭,只让他一个人进内院。此獠遇刺之后,都成惊弓之鸟了,怎么肯抛下护卫?”
董夫人接过信看了看,笑道:
“信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想太多干嘛?”
夜幕降临,董府张灯结彩。
内院的月亮门外,镇南将军石坚一身便装,厉声道:
“董郡守,你什么意思?马匹不让入府,步卒不让入府,好说。现在又要将亲卫隔离,难道想谋杀石某不成?”
作为栖云郡最高首脑的一军一政二人,素来不和。这话虽然是开玩笑,却也流露出一股**裸的威胁。
铮……
二十名军士整齐地拔出了腰刀。
董府的管家额冒冷汗,战战兢兢,董仲则拱手笑道:
“你我商谈机密要事,岂可有旁人靠近。石将军是栖云郡第一高手,难道还担心董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石坚冷哼一声,脸色狐疑。
突然间身躯一颤,命令道:“所有人退出府。”
言毕也不等主人了,急匆匆大步朝前走,好像认得路一样。
董仲莫名其妙,连忙叫管家送出酒肉招待军士,自己则快步跟上。
内院空荡荡没一个人。
按照信天游的吩咐,上完菜后,仆佣全离开了。
董仲赶到宴客厅的门口,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嗵……
似乎什么东西磕在了地板,里面传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
“末将石坚,拜见真人。”
第三十九章 祭奠
几场春雨之后,大地彻底苏醒了,处处生机盎然。
一行人离开了栖云郡城,共七个,信天游,董淑敏,马氏父女,小香小兰,赵甲。
信天游着一身素锦玄衣,穿一双鹿皮高帮靴,戴一顶银边小纱帽,英气逼人。
这套衣衫是郡守府找匠人特制,根据董小姐的目测契合尺寸,居然没什么误差。原来的粗布衣裳,自然被抛弃了。
其实他对服饰并不讲究,也不需要经常换洗。周身萦绕力场,灰尘根本沾染不了。加上极少出汗,很洁净。一套衣裳可以穿好久不坏,干净如新。
但这套少年游侠的服装,信天游很喜欢。
腰间的蹀躞可以悬挂很多小东西,如解食刀,水囊,竹筷,褡裢,荷包……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万年前的词汇,多功能实用腰带。
贵族服装他是最讨厌的,宽袍大袖倒无所谓,关键在于没有口袋。不像市井平民的袖子里面还缝了内袋,可以放点细小玩意,称“袖珍”。
最妙的是,把狼牙去掉外刃后,找匠人配置了手柄、剑鞘,悬挂于腰间,完完全全就成了一柄解食刀。
董淑敏瞅那柄刀形状怪怪的,非要拔出来看,信天游死活不干。伊人又问昨晚请镇南将军吃饭,干嘛不让自己列席,都说了些啥,他也不肯讲。
气得大小姐嘟起小嘴,板起小脸,半天不理人。
可一出城,她就把不快抛在九霄云外,快乐得如脱笼小鸟,飞跑在最前面带路。
行人们见到这一队鲜衣怒马,纷纷避让。
羊肠谷距离栖云城三十里。
连绵五六里长的山丘,才一百多米高。由于耸立在平原之上,非常醒目。信天游猜测,这应该属于云山蔓延出来的尾峰了。
看得出,官府为维护这条通往白沙王城的道路,下了大力气。路面铺洒碎石,坑坑洼洼填平。斩除路旁的杂草,挖了排水沟,每隔十里还修建一座供行人歇息的亭子。
山一程,水一程,长亭连短亭。
入谷后路面收窄,削凿了侧壁突兀的岩石,依旧可以供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之所以叫羊肠谷,是因为它弯弯曲曲,基本上不到百米就一个急拐。行走在谷中,可以听到前面传出的说话声,却见不到人影。
中间最狭窄的一段,两头几乎是九十度的垂直拐弯。双峰夹峙,谷底幽深,抬头只能望见一线天空。
信天游停下了,叫大伙先走,他呆会儿再追上。
众人均以为他要方便,拐弯后停留了约五六分钟,始终不见人来,谷里却飘出了烟气。
董淑敏等得不耐烦了,下马往回走出几十步。偷偷摸摸伸头一瞧,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抬手招呼马翠花。
马翠花走过去,看一眼后也立即缩回,用手掩住嘴巴。
两个人面面相觑,探头探脑,继而小声嘀咕。
“翠花姐,小天这是在拜山神吗?”
“不像,拜神哪里需要烧纸钱?应该是祭奠先人。”
“不可能呀……两边是峭壁,连坟头都没有一个,怎么拜?再说,祭奠先人得准备供品,两条腿跪下去磕头。他只是单膝下跪,不说话,也不磕头,痴痴呆呆的。”
“小天这副样子,好可怜……”
马空重重咳嗽,狠狠瞪了马翠花一眼。
两位姑娘讪讪缩回头,蹑手蹑脚往回走,闭紧嘴巴。
又过了几分钟,蹄声骤起。
信天游打马如飞,从里面冲出。
众人见他脸色阴沉,不敢询问,纷纷跟上。
……
由于少年神情郁郁,大伙便只顾埋头赶路。没有太多的行礼累赘,马儿轻快,上午就抵达王城地界,黄昏之前进入了登丰县城。
最不喜欢逛街的信天游,破天荒提出陪两位女孩子走一走,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子夜三更,也就是进入晚上十一点了,万籁俱寂。
咚咚咚……
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闭户,防贼防盗……”
敲梆打锣的更夫沿街走过。
信天游睁开了眼睛,换上一套黑色紧身夜行衣,揣上狼牙,从半开的窗子里翻出去。落地轻如狸猫,无声无息。
登丰县衙占地五亩,足有一百多间房,是一片非常庞大的建筑群。
按照“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朝后寝、狱房居南”的礼制,已经踩好点的信天游很快锁定了刑房。
各种刑事案件的卷宗,一般收藏于此。
门上有铜锁,难不倒他,拔出狼牙割断了窗户的插销。虽然开窗的一刹那发出了轻微吱呀声,但门房距离遥远,门子早已酣睡,根本不需要担心。
信天游翻进去,把窗户全部打开了。
月半弯,清辉漏入。
凭借微弱的光线,他视物如同白昼。不过,颜色难以分辨,有点像看黑白版画。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月光,点亮火折子又容易被外面发现,今晚岂不是就要抓瞎了?到王城之后,好歹得弄一颗夜明珠随身携带,有备无患。
刑房的一面墙壁贴靠着两米高五米宽的巨大木柜,分隔出了上下三层,每层十个小柜格,均没有上锁。底层柜门上贴着“天启元年”、“天启二年”……一直到“天启十年”的纸条。中间层贴着天启十一年到二十年,唯独顶层没有标签。
信天游蹲下身,轻轻拉开了“天启四年”的柜门。
栖云郡的捕快曾经到登丰县调阅卷宗,结果被毫不客气拒绝了,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罪犯是流动的,公门是相通的。何况人口失踪案与辛集马场血案的日期巧合,地域接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联系。
没有理由拒绝,除非里面存在不宜扩散的隐情。
格间中摞放了寥寥九件卷宗,布满灰尘,还不到一寸高。看来登丰县的治安良好,整整一年才出了九桩刑事重案。
信天游拿出最上面的,吹掉灰尘打开看。
里面记载了正月间的一起酒后斗殴致死案,有旁人证词,罪犯供词,亲属讼词,官府判词等等。仵作的查验报告很仔细,不仅描叙清楚死状,还把行凶的柴刀也画出了。
他扫了几眼,把卷宗放回去,取出底下的一件。见到是暮春三月的一桩盗杀耕牛案,又搁回了。
这些卷宗按照时间排序,接下来就应该是四月的辛集马场血案。
打开封面,信天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隐隐泛起了不妙的感觉。
靠,下面直接跳到了五月里的一桩奸情毒杀案。
他赶紧塞回去,继续往下查找。
可惜把九份卷宗全部看完,唯独不见马场血案。似乎天启四年的四月,登丰县境内平安无事。又打开隔壁天启三年与五年的两个柜门,依旧寻找不到。
信天游把卷宗恢复原状,沉思了一阵子。
没道理呀!
孙栓言之凿凿,绝非空穴来风。
这么重大的案子,不至于遗失卷宗,难道是被刑部调走了?
信天游定了定神,发现这排巨大立柜的顶层,并没有张贴标签。
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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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有古怪
信天游搬来一把椅子垫在脚下。
顶层那一排柜格里,塞满了天启元年之前的旧卷宗。官府的过期文牍不能随便丢弃,要以备查阅。可平日又没啥用,只好堆起来束之高阁。
灰尘厚积,估计十几年没人管了。
唯独左边第一格里,孤零零摆放着砖头厚的一本卷宗,正是辛集马场血案。
虽然厚重,页牍繁多,却比前面的卷宗少了许多项目,证词、讼词、判词等。案情的描叙与分析也相当简单,其实就是一份仵作查验报告。
只翻看了几页,信天游就明白为什么登丰县要封锁消息,不让栖云郡的捕快查阅案卷了。
因为这不是俗人犯案,而是仙师替天行道。并且案中有案,非同小可。
总计三十八条汉子,统统被飞剑洞穿,无一活口!
这批人明显是隐藏的巨匪,一个个孔武有力,携带兵刃。
而马场则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匪窝,从里面搜出了巨额金银。其中某些珠宝,恰巧是前几年富商灭门案的赃物,铁证如山。
尤其恐怖的是,在一处地窖内,发现了累累尸骨。
尸骨最上面一层,是二十几具新鲜尸体。据仵作勘验,距离死亡的时间还没超过一天。
信天游一一进行对比,晓得是羊肠谷里的遇害者。
总计三条蒙面大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四名劲装武者,此外还有赶大车的,探亲的,做小买卖的……严丝合缝。
也就是说,信使当年见到的五名蒙面杀手,另外还有一大群同伙及运输工具。行凶之后迅速清理了现场,将尸体转移,神不知鬼不觉。
很明显,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拦截与追杀,分工严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名仙师尾随追至,他们的末日降临……
出乎意料,夏星夫妇和婴儿的尸首竟然不在其中。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仙师神通广大,乃法外之人,任何涉及的案件都要上升到国家机密,所有参与人均收到了严厉的封口令。
对此,典史写下了寥寥几个字。
“三百里加急上报刑部,次日密侦司至。”
一年后,翰林院编修夏星一家子神秘失踪的协查通报抵达登丰县。典史也认为这两起案子有关联,把辛集马场掘地三尺,却没有新发现。
又过了几个月,栖云郡的捕快听闻风声赶来了,要求调阅卷宗,当然不可能如愿。
不过,典史却从他们嘴里得知了人口失踪案的详情,晓得是怎么回事,在卷宗最后一页留下了自己的猜测。
夏星夫妇和一对双胞胎,也许被路过的仙师救下,入山修行去了。
一入修行门,再非世间人,当然要远离七情六欲。所以才没有跟太公太婆道别,也不回禀朝廷了……
羊肠谷与辛集马场的惨案,就此大白?
信天游摇了摇头。
所谓的“仙师”,极可能是孙栓口里的“文士”。可当年师父亲眼目睹夏星夫妇遇害,尸首怎么不翼而飞了呢?
刑部对此保持沉默,也只能保持沉默,难道还能去追查仙师?可类似于锦衣卫的特务机构密侦司却第二天就赶到了,态度很积极。
有点意思,耐人寻味。
信天游翻过最后一页,正要合拢卷宗,不由得瞳孔微缩。
封底的内页上存在着淡淡痕迹。
他调整角度,让月光最大限度地照在页面上,凑近眼前。
一把半寸多长,形如柳叶的小剑浮现了出来。剑身上刻画着繁复精细的符文,似乎要破纸飞出。
图形是用明矾水绘制的,等干了之后会自然消失,微细晶体却残留纸张的纤维缝隙里。
平常人根本看不见,要浸湿了才重新呈现。
说明许多年前,必有人翻阅卷宗。通过对辛集马场匪徒的伤口估算,画出了凶器模样。可又不想别人知道,便使用了隐形药水。
隐形药水素来为人不耻,一般人根本不了解,只有传递密信或者玩弄诡计时才用到。例如一些无赖恶棍,故意用墨鱼汁做成的墨写借据。时间一久,当墨鱼汁里的蛋白质分解完毕,字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画的图?
兴之所至,还是有意为之?
绝不可能是仵作,他们级别低,本事低。只负责提供前期的勘查报告,接触不到后期卷宗,也画不出符文。
从运笔的娴熟流畅来看,此人对飞剑并不陌生,对隐形药水也不是第一次使用。高大上的法术与下三滥的手段,居然完美结合在一起了。
呵呵,除了文士外,又冒出一个可怕高手!
不过,他随身携带了最普通的药材明矾,难道准备随时随地写密信,搞阴谋?
信天游再三看了看那柄飞剑,把图形刻进脑海。翻回最后一页,伸指在典史书写的个人猜测上划一个大叉。
这两笔弄乱了纤维的纹路,目力极好之人将纸张侧对光源,便可以发现。
合上卷宗,摆回原位。
他预感到,以后还会有人来查看的。提示对方,典史的猜测纯属扯淡,夏星夫妇早死了。
……
第二天用过了早点,秣马饮水,众人继续出发。
照昨天的速度,中午能抵达白沙城。
但信天游却开始慢慢行走了,主动向马空询问风土人情,历史掌故。
队伍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一扫昨日的沉闷。
田野薄雾袅袅,时有微风。
一里之外出现了一顶大红花轿,拐向了右边道路。
信天游问:
“马叔,这好像是去迎亲的。怎么冷冷清清,不见吹鼓手,帮工?光一个新郎官戴朵大红花走前面,两个轿夫跟着。”
马空笑道:
“正妻进门,肯定得用花轿抬。穷苦人家摆不起排场,但这种一生只一回的大事,勒紧裤腰带也要讲究。花轿必须雇,总不能让新娘子骑毛驴吧,其它的能省就省了。回去的时候才叫热闹,一大堆娘家人会送亲。”
马翠花羡慕地望向红轿子,插话道:“我看不穷,新郎倌骑着马呢。”
董淑敏道:“马肯定也是借的。”
信天游道:“不是马,是骡子。”
董淑敏嚷嚷:“我怎么看不出来?”
等前行了一段路程,她“噗呲”笑了,道:“还真是一头骡子呢,长得真像马。”
骡子能不像马吗?
小香、小兰偷着乐,董大小姐转过身张牙舞爪吓唬她们,不准笑!
信天游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又道:
“有古怪,不像是一顶空轿子。”
第四十一章 一叶倾城
马空继续解释。
“一般接亲的时候,按照风俗,孩童女伴妯娌会故意关闭闺房门。有钱的新郎倌得塞红包进行打点,没钱的就准备好糖块点心瓜子花生藏在轿子里,到时候再拿出来散发。反正也不是真的不让你接人走,大伙图一个喜庆热闹。”
董淑敏插嘴道:
“就是嘛……小天你笨笨的,没见过娶亲呀。”
信天游摇摇头,道:
“眼睛会欺骗脑子的,大家看到花轿就联想娶亲,都形成思维定式了。但情况,也许不是想象的那样。轿内肯定藏着活物,不时微颤一下,前面那个轿夫就赶紧回头看帘子……而且,新郎倌望见我们,神色很慌张。”
董淑敏嘻嘻笑了。
“不慌才怪,乡下人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江湖游侠儿。说是行侠仗义,其实无法无天。万一,你把人家辛辛苦苦攒的新娘子抢走了呢?”
信天游郁闷道:“我就这么没品吗?”
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董小姐笑得肚子痛,道:
“哎呦……那可说不准。”
最爱凑热闹的马翠花破天荒没有参与斗嘴,眼睛直勾勾望着花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马空瞟了瞟傻闺女,叹息一声。
薄雾如纱,田野苍翠,一顶大红花轿冉冉而行。
美轮美奂,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桃花源里好耕田,神仙眷属,何必再修行?
一行人指指点点,走到分岔路口了,一阵风吹来。
信天游吸了吸鼻子,勒住马,扭头望向花轿的影子,道:
“娶亲不得沐浴焚香换衣裳吗,新郎怎么那么臭,好像几个月没洗澡。”
并排而行的董淑敏停下了,道:
“新郎怎么会不洗澡,肯定是轿夫流汗了。”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道:
“不对,不对……我闻到了轿中的香气,是一个女孩子。”
董淑敏撇了撇嘴,嗔道:
“我的个天,你还真想去抢亲呀?”
信天游跳下马在岔路上走出十几米,拾起一片树叶看了看。面孔立刻变得严峻起来,望向马空道:
“马叔,快去截停他们。”
好!
马空二话不说,拨转马头,泼喇喇冲上岔路。
董淑敏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对赵甲命令道,快,你去帮忙。
随即跳下马,边走边问。
“小天,怎么啦?咋咋呼呼的。是不是树叶上写有字,说是被强盗绑架了,求救?”
剩下三个人也跟着下马。
小香、小兰牵住董小姐和信天游马匹的缰绳,站立原地不动。
马翠花快步走上前,道:
“没事,我爹是捕头。啥强盗只要被他盯住,准逃不了。“
信天游将树叶递了过去,道,你俩看看。
那是一片宽大的梧桐树新叶,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模糊字迹。估计是用针尖等细小锐物,划破表面的蜡光油膜而留下。
董淑敏接过叶子,凑近眼前,断断续续念道: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这啥?
董大小姐一扬树叶子,眨巴眼睛,抓瞎了。
“好像是一首词。”
信天游敲了敲额头,补充道:
“写这首词的,绝对倾国倾城,是我下山后见到的最有价值之人……”
人生最大的价值,是创造。
他不太喜欢诗词,却并不妨碍判断。那个人既然写出了绝佳好词,肯定还能创造出更多。从艺术价值讲,可比倾尽一国一城的财富。至少在这一点上,自己和师父再厉害,也只是顶多拾前人牙慧。像“床前明月光”什么的,创造不出半句。
“切,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董淑敏不等信天游把话说完,狠狠剜了他一眼,杀气腾腾。跟少年呆久了,她也学会了用这个“切”字。
信天游又不蠢,晓得刚才的话出了语病,赶紧亡羊补牢,道:
“我是说,写词的人很有水平。但武功肯定比你差远了,可能连宝剑都举不起。”
“这还差不多。”
董大小姐眉开眼笑,大大咧咧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老气横秋道:
“嗯,不错,孺子可教也。”
却不知道,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零点一秒内,信天游条件反射地沉肩斜转,拳头斜向上挥出超过了半寸,直奔伊的人胸膛而去。这一拳击出,恐怕连铁墙也要被洞穿。
幸好,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
瞬间他又恢复成原状,一动不动。
董小姐根本不晓得,自己刚才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
马翠花站立在他俩的旁边,若有所思,口里跟着念:“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有无……淑敏,后面是什么呀?”
董淑敏对着树叶念。
“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马翠花自言自语,扳着手指头数。
“对,四四六五,四六……”
董小姐干脆把梧桐叶一把递过去,道,你自己看。
马翠花却往后退,摆手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
不识字你念叨什么,还对啥对的?四四一十六,不是六十五,大姐!
两个人颇觉奇怪,却见马翠花合掌一击,惊喜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牌。”
这下子,轮到两个大学问家目瞪口呆了。
董淑敏使劲晃了晃脑袋瓜让自己清醒,问:“你不识字,怎么晓得词牌名?”
马翠花急忙解释。
“我家隔壁的劳夫子教小孩子蒙学,听他说起过。最有名的是李清照那首,瞧,字数一模一样,四、四、六、五、四、六、三、四……我背给你们听……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晕,居然有根据字数,而不是根据音韵曲调来判断词牌名称的。可人家貌似说对了,到底谁是傻瓜?
董淑敏与她都混成了闺蜜,当然知道劳夫子。等上阕才念完,立即抢白道:
“李清照的这首太有名了,你一念我就想起来。可一首闺怨词,怎么好拿去教小孩子?”
马翠花急道:
“不是教小孩子,是没人的时候,教我……”
啊,没人的时候,教你?
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信天游瞪大眼珠子,董淑敏的表情也差不多,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颗大鸭蛋。
第四十二章 小先生
马翠花醒悟自己失言了,脸蛋红红的像一颗熟透苹果,跺了跺脚,急道: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没想呀。”
董淑敏满脸茫然,一指信天游,恶狠狠逼问:“小天,老实交待,你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
少年老老实实低下头,道,我啥也没想。
唉,没办法。
反正这两个女人,他一个也惹不起。师父那么厉害的人物,简直可以吊打全世界了,还说过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气氛尴尬,一时无话。
呵斥声随风飘来。
信天游抬起头,只见一里外,马空拦在轿子前,从腰间掏出了一块牌子,高高举起。
寻常百姓见了捕快,好比耗子见了猫。即使打得赢,也要乖乖听话。如果胆敢反抗,将被视为对抗官府,遭致无穷无尽的追杀,最终亡命天涯。
谁料想新郎倌与两名轿夫根本不听,“轰”地散开,朝田野狂奔。
赵甲从后面兜过去,用马匹撞倒一名轿夫,又去追另外一个。
新郎拼命鞭打骡子,却哪里跑得赢骏马。马空追上之后,毫不客气用刀背将他砸下了骡子。这厮在田里一滚,拔出了一柄尖刀,挥舞对峙。
马翠花见状,如蒙大赦。赶紧朝坐骑跑,道,我去给爹帮忙。
董淑敏把树叶朝信天游一丢,也跟过去跨上马,生怕迟了赶不上热闹。小香小兰见小姐没招呼她们,便靠入岔路,省得挡住了主道上的车辆。
信天游抬手抓住叶子,放进空空的褡裢里,不慌不忙走回。
他不着急。
新郎和轿夫明显有古怪,不是啥良善人。马空与赵甲别看同自己在一起时低眉顺眼,放出去后凶神恶煞,制服他们是分分钟的事。何况,又赶去了董小姐这样一个背景大得不行,嫉恶如仇的凝罡高手。
轿子里面,会是什么人?似乎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那股幽幽的香气,不是胭脂香粉,简直沁进了心里……
她叠词的用法,赶上李清照了。
仅仅一里多路,信天游下马三次,仔细捡起了三片梧桐叶。看了看上面的词句,有一片与《凤凰台上忆吹箫》合拍,其它的明显属于另外诗词。
两分钟后,等信天游骑马来到轿子前,新郎与轿夫已经被揍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跪着,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董淑敏嫌弃他们身上的臭味,命令跪在下风处的田里。马空与赵甲凶神恶煞,一左一右站立两边看守。
马翠花露出半个身子在外,弄了一阵,从轿中扶出一个人。
董小姐瞪大了眼睛,朝信天游竖起了大拇指,轻笑道:
“还真是一个漂亮妹妹,狗鼻子真灵。”
信天游尴尬地偏过脸去,心道,我哪里晓得会这样。说倾国倾城,就真的倾国倾城。
只见女孩身段玲珑,面容秀丽,肌肤白皙细腻,简直像画中仙子。本来今日阴天,没太阳。但她这么一出现,顿时艳光四射,天地之间仿佛陡然亮堂了许多。
瞅年龄才十三四岁,贝齿轻咬,长长的眼睫毛扑闪。面颊犹挂着泪痕,两个手腕露出青紫的绳索痕迹,却不哭。
出轿子后,她庄重整理好散乱的鬓角与裙裾,挨个向马翠花、董淑敏、马空、赵甲微微一福,道,多谢了。
声音如出谷黄鹂,说不出的好听。
董淑敏快人快语,指了指刚到近前的信天游,道:
“小妹,别谢我们了,得谢他。没他,谁也不知道你被强人绑架。”
女孩子闻言,弱柳扶风一般走到信天游的马前,右手压左手平端至左胸,屈膝低头,深深一福,道:
“民女何青青,多谢公子搭救。”
信天游大失所望。
十三四岁的年龄,还是黄毛丫头一个,能填出什么好词?恐怕是抄来的。
他翻身下马,尽量挤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从褡裢里掏出一叠梧桐叶递过去,问:“何青青,这是你写的?”
少女把树叶接过去,拈在指间下意识转了两圈,点点头。
信天游有点犯晕,再问一遍。
“我是说,真是你独自创作出来的?”
何青青怯怯道:
“我写了好多,从来没给别人看过,不知道写得好不好。”
马空、马翠花、赵甲无动于衷,信天游却呆住了,连口齿也不利索起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
另外一头的董淑敏夸张地张开双臂,团团乱转,嚷道:“哎呦,你们谁都别拦呀……哪儿有条地缝,好让本小姐钻进去。”
少女笑不露齿,眼睛却渐渐弯如月牙,越来越明亮,高兴地问:
“公子是说,写得还行?”
都可以流传千古了,什么叫还行?
学渣信天游彻底无语,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李清照写出“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时,也是何青青这个年龄。骆宾王写出“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时,更恐怖,仅仅七岁。
自己七岁时在干嘛?和阿莎在小溪边玩泥巴。
不过没什么,术业有专攻嘛。自己七岁时也很厉害,可以打赢一万个骆宾王,一百个骆宾王他爹。
某人如此安慰自己。
何青青道:
“我写了好多好多的,可惜都没有保存下来。缺乏笔墨纸砚,就用针刺在叶子上。积多了没地方放,只好一撮箕一撮箕倒掉……”
一撮箕一撮箕的诗,还倒掉了?
这是信天游听过的最疯狂话语,仅次于听师父说一拳打爆太阳。
通过询问何青青,审问三个匪徒,众人明白了怎么回事。
从这里朝王城方向走三里,有一个芙蓉村。
何青青土生土长,从小聪慧。
她舅舅叫劳清德,在镇上的学堂教书。一次去芙蓉村看望姐姐,见五岁的青青乖巧便教授写字,谁料想一下子竟学会了。
舅舅大为惊奇,时常带着书本过来传授讲解,两年后让她去学堂旁听。
又过了两年,何青青的父亲病逝。家里仅仅依靠母亲纺纱织布支撑,连饭都吃不饱,不得不辍学。
劳清德是个秀才,屡试不中,又得罪了学堂的山长,渐渐心灰意冷。干脆离开家乡,去偏远的栖云郡芦水县办私塾糊口。走之前,把一箱子诗词歌赋留给了青青。
屋漏偏逢连夜雨。
隔年,母亲病倒了。虽然舅舅经常差人送钱来,却只够抓药的,五分田也荒了。
何青青想出一个好主意,在家里办起了蒙学。
村里拢共才十几个孩童,五六七八岁都有。村民们觉得有人管就行,认不认识字倒无所谓,反正也不用正儿八经出学费。鸡下蛋了给几个蛋,舂米了出几斗米,杀猪了送条腿,插秧收割时去田里帮下忙……
如此,母女俩艰难地生活着。
没有笔墨纸砚,怎么办?
何青青聪明地把一块大木板悬挂于墙壁,碳条当笔,写完了再擦洗。当木板越来越黑,字迹无法辨认时,就请木匠刨掉表面的一层。
村里人称呼她为,小先生。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平淡过下去了,怎知祸起萧墙。
第四十三章 干他
芙蓉村两百多口人,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村上有个叫俞疙瘩的,十**岁被潇水剑派选中,入山修道。这下子可不得了,俞家从此发达。各方面人物争相投靠,连县府在逢年过节时也送来礼物。
田亩赋税是十抽二,潇水剑派弟子的家里不用交税。于是,村里人纷纷把田地归于俞家门下。奉献收成的十分之一,自家还能留下十分之一,打得一手好算盘。
三十年后,俞疙瘩回乡,修了一栋大宅子。
他侄子俞富仗势欺人,把村上的田地吞为己有。
村民们懵了。
当初讲好,明明只是做做样子,田地怎么就真变成他家的呢?
村上识字的人只有何青青一个,可也不懂诉讼律法,就给远在芦水县的舅舅写了一封信。
劳清德七天前赶到,查看了相关凭证,果然发现漏洞。
为应付官府检查,村民确实在自愿把田地送给俞家的文契上画押。三十年过去了,画押人几乎全部过世,指纹也模糊不清。最关键的是,土地的原始文契还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打官司的话,俞富拿不出原始文契,便不能证明那些田地是他的。
但无论打赢打输,村民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官府肯定会命令他们补齐三十年的欠税,那不是要了老命吗?
为此,劳清德同俞富交涉了许多次,招致飞来横祸。
大前天,一伙人突然闯入何青青家,暴打了劳清德一顿。扬言,继续闹下去就要他的小命。村民赶去帮忙,却被俞家的护院阻拦。
那伙人是俞富请来的泼皮,为头的叫周大旺,见了何青青之后神魂颠倒。连续踩点两天,发现她早晨会去屋后的林子摘蘑菇野菜,九点钟才开始教小孩子。
于是今日叫了两个心腹,早早埋伏。将何青青捆绑堵嘴,塞进花轿就跑。
写有诗词的树叶是何青青上个月积攒,足足一小包。舍不得烧,今天早上想顺便埋了……
听完这些,田野里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马翠花紧紧抱住何青青,眼泪汪汪地哽咽道:
“小天,你一定要救青青……姐求你了。”
少女对这样的热情很不适应,扭动了几下却挣不脱。马空拿眼睛直睃闺女,猛咳了一阵,也不起作用。
信天游与董淑敏微妙地对视一眼,明白了。劳清德必是“劳夫子”,甚至连马翠花非要跟着她爹外出,也可能与对方的离开相关。
对他俩而言,田地,契约,俞富,泼皮……统统不是问题。问题是,这里面横亘了一个在潇水剑派修行三十年的怪物,俞疙瘩。
每三年一次的春试,能够进入潇水剑派的人可谓千里挑一。
修炼资源是有限的,这些人即使入了门,如果三年未进阶通幽,必须离开。再过五年未进阶开光,也必须离开……
所以名门大派里聚集的全是精英,才有“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的戏言。能够在山门内呆足三十年的人物,至少达到“化丹”了,现身江湖绝对地动山摇。
不过,这里也有颇令人费解之处。
一般而言,修行者远离人情世故。就算离开了山门,也会去名山大川择灵气浓郁之地开辟洞府,他怎么眷恋起家乡了?
要知道华国之所以羸弱,就是因为天地元气太贫瘠,出不了强大修行者。大修士的人生目标是求天道,证长生,而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假如俞疙瘩去往同为潇水剑派道场的周国,随便找一块地方修炼,也比芙蓉村强。周国甚至会给他圈出一大块地皮,由钦天监亲自督工干好房子,派出仆佣伺候,哪里需要抢村民的一点点田亩。
这货到底是老干部退休,还是一时心血来潮回家看看?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信天游可以对付的。
信使创立的“百花杀”,号称吊打修士,每一个境界级别可不是乱设的。跨级挑战好办,跨阶就危险了,那是量与质的区别。
以“杀幽境”巅峰硬抗化丹修士,得连跨开光、化丹两阶整整十八个级别。纯粹以卵击石,头铁撞南墙。
那么,就这么一走了之?
欺软怕硬,临阵退缩,不是信天游的性格。
何况,他还有点小兴奋,有一点好奇。
仿佛幼小的虎崽碰到大野猪,明知道危险,明知道吞不下,还是忍不住想要猎杀。
见少年来回踱步地沉思,董淑敏冰雪聪明,立即提醒。
“十大长老里没有俞疙瘩这号人物,连姓俞的都没有。他可能是一个小长老,管理杂务的那种。修士一旦归凡,门派便不再负责。不过碰上啥事,朋友之间还是会出头帮忙的。小天,你可别太张扬了。”
信天游说要摘天上月亮,她也相信。根本就没考虑打不过,而是考虑怎么打。
少年点点头,握拳道:
“干他!”
见此情形,被打成人形猪头的周大旺口沫横飞,叫骂起来。
“直娘贼,就凭你们几个歪瓜裂枣,俞家老祖宗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乖乖的识相点,把小妞送过来。等大爷爽够了,再去找俞管家给你们求情……”
董淑敏啐道,掌嘴!
啪,赵甲一个大嘴巴抽过去。
周大旺一头歪倒在地,污血混着几颗牙齿喷出,面目狰狞地狂笑道:
“哈哈哈,打,你他妈的打……直娘贼,有本事杀了老子。大路上好多人看着的,官府追查得到这里。老子死了,何家小妞也逃不了。如果老子今天不跟俞管家碰头,哼,老祖掐指一算,你们插翅难飞……”
泼皮之所以难缠,一是凶恶,二是有股混不吝的劲儿。
有的人讹钱,并不靠武力威逼,先一板砖打得自己头破血流。这副模样并不是装可怜,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不怕死。如果不肯掏钱,下一板砖就可能砸到你头上了。倘若你打死了他,麻烦也够大的。所谓瓷不碰瓦,还不如破财免灾,宁人息事算了。
周大旺能够混成十里八乡的恶人,当然不是白给的。
他晓得求饶没用,打也打不过,只能够搬出俞家老祖来恐吓对方了。至于疙瘩老兄会不会替一个小喽报仇,鬼知道呢?
何青青吓得一哆嗦,偏过脸去。
马翠花拢了拢她瘦削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的,有姐姐……小姨……我在,绝不让你受一丁点儿欺负。”
第四十四章 今天我心情不好
信天游看了看太阳,又望向大路。
约莫快九点,行人渐渐多了。
有人确实朝田野这边望,但是距离遥远,相信看不清也听不见。绝大部分行人的主意力,还是被小香小兰吸引了。两个娇俏的小姑娘,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站立道旁,又没有人陪伴,是在干嘛呢?
周泼皮并非恶贯满盈,信天游本来想狠狠教训一顿算了。但他抬出榆木疙瘩,又以何青青进行威胁,让少年动了杀机。
这样的人存活于世,就是个祸害。
尽管大白天人来人往,捕快想藉此破案,难度依然不会小。
因为人员是流动的,信息的发布与收集效率极低。让他们赶去王城找到正巧在这个时段路过的人,不说做不到吧,至少要累脱一层皮。而死的又是泼皮,巴不得死光光才好,哪肯上天入地去追凶?
主意拿定,信天游点了点三个女孩子,道:“你们去分岔路口等我。”
经历了山神庙之夜,董淑敏哪里会猜不出他要干什么,当即拉起二人就走。何青青没骑过马,怯怯不敢靠近,最后由马翠花托举上鞍,揽腰抱稳。
见三人两马离开,信天游下到了田里。
鹿皮靴底踩在茂密的青草上,没一点声音,软软的。
按照季节,农人早该犁地沤肥,预备种水稻了。可芙蓉村田地的归属没解决,他们种也不是,不种也不是。
信天游走到距离周大旺一丈多远停下了,问道:
“俞家老祖,是一个什么情况,有多厉害?”
见少年发问,周大旺也不敢一味耍横了,满嘴天花乱坠。
……隔山打牛,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估计连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听了,也要羞愧地掩面而退。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猜测周泼皮连俞疙瘩的面也没有见过。转而望向马空,问道:“强抢民女,该判什么罪?”
老捕头干净利落地回答:“秋后处斩。”
两个泼皮吓得面无人色,周大旺却冷哼道:
“谁来作证?哪只眼睛见到我们抢人了?进了县衙,连县令老爷都要听俞富管家的。快放了本大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信天游沉吟道:
“我们要赶路,押送你们返回县衙见官,确实太耽误时间了。如果今天心情好,倒可以饶你们一命。不过,怎么也得留下点教训。去,都给我进池塘里蹲着。”
如何处理三条泼皮,是一个小麻烦。
必须宰了三人不留后患,可要做得不留痕迹,却不容易。
自己一行人可以一走了之,但何青青还住在芙蓉村,又没有自保能力,难免不会有精明的捕快追查到她头上。
周大旺倒也光棍,率先走到十几米外的一个小池塘,径直蹦下去。心里却窃喜,老子总算扯虎皮拉大旗,把游侠公子唬住了。受点惩罚算什么,保住小命要紧。
另外两条泼皮动作稍慢,被赵甲踢得屁滚尿流。
几场春雨过后,池塘的水积了七分满,极寒冷。三条泼皮跳入,水才堪堪及腰。淤泥被搅动上涌,水面冒出黑色渣滓与密集小气泡。
“蹲下,蹲下!”
赵甲喝斥。
三人蹲下去,只露出头颅在水面。不一会儿就被冻得脸青唇白,瑟瑟发抖。
信天游走回花轿,从里面找出了五片树叶收入褡裢,走到池塘边目测了一番,很满意。
有塘堤遮挡,大路上的行人看不到池塘里面情况。
他蹲下身子,慢慢洗干净双手,冷冷道:
“诸位,对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好”。
周大旺一愣,不知所措。
信天游懒得解释,舀水泼到了三个人脸上。
马空与赵甲手按刀柄,静静看着。心想信师毕竟是少年,小孩子脾气。这泼水算什么教训?该杀头的罪,便宜三个贼胚了。
但是……
周大旺等三人立刻眼神涣散,身躯软绵绵地朝前栽倒,不见浮起。
赵甲与马空骇然,瞠目结舌。
说不是法术,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
还真不是法术。
太阳穴为“经外奇穴”的死穴之一,重击则殒命
水泼在了泼皮的太阳穴,一点能量透入,直接麻痹了底下的几路神经。造成平衡丧失,目眩晕厥。
虽然只能维持短暂的七八分钟,可由于周大旺等人是蹲在水塘里的,足以将他们活活淹死。别说事后仵作查验不出,即使动用一万年前的刑侦科技,即使神仙下凡,也只能见到三个人莫名其妙,在仅仅齐腰深的塘水中溺亡。
“去把花轿劈碎,烧掉。”
马空与赵甲得令,飞奔而去。
信天游弯腰摘下了一朵小小野花,在鼻尖嗅着。
他很喜欢春天的气息,充满希望,洋溢着蓬蓬勃勃的生命力。
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燃起了熊熊烈火。
信天游见水面没啥动静,走到火堆边烤了烤手,三分钟后上马。
这一点点热能,对即将到来的战斗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对付化丹修士,他并非毫无胜算。
如果突然袭击,让对方没有时间施展法术。依仗强悍的躯体贴身近战,再加上锋利无匹的狼牙,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而他体无真气,也没有法力波动,在对方看来就是一介凡夫,一般不会警惕。
实在不行,就亮出师父给的保命底牌,不信收拾不了榆木疙瘩。但那张底牌只能动用一次,刚下山就浪费了,未免可惜。
众人会和,去往芙蓉村。
途中信天游又下了几次马,捡起一路洒落的刺字树叶。董淑敏也学他的样子,可屡屡捡不中,气得把叶子揉碎成一团。
何青青的茅草屋掩映在树林边,距离大道仅十几丈远。斜前方大约半里外,矗立着一座气派的大宅院,红砖碧瓦白墙,正是俞府。
信天游拨马来到何青青身前,将整齐的一叠梧桐叶递入手里,说道:“这些诗词很珍贵,得收好。以后,你再也不用在叶子上刺字了。”
随即又对众人道:
“你们去何青青家准备,如果我半小时赶不回来,就赶紧带着她娘和劳夫子离开。”
董淑敏撅嘴道,我同你一起去,却被一句话怼回。
“你是要我一边战斗,一边还分心照顾你吗?”
少年厉声说完,打马如飞,直穿田野。
何青青攥紧满把树叶子,呆呆望着远去的人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