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剪双雕
乌代面无表情,冷冰冰道:
“敢踏入圈中者,死。”
众匪慌不迭退后,小心翼翼站在沙线外两米远。这可不是好耍的,大当家的说死,那就绝对活不了!
先前见识了青年如天神降临的几个,心里则打起了退堂鼓。
思忖,万一少年赢了,自己不被岛上人打死,也会被官兵杀死。不如干脆奉他为主,造好木排,扯起风帆。一个字,逃。
气氛愈发凝重。
乌代脱下破破烂烂的官服,朝地下一丟,慢慢朝圈中走去。
信天游饶有兴趣地看着,马马虎虎运了运劲。顿觉全身力量狂野奔流,无从渲泄。弯腰捡起玉琼花遗落的小剪刀,随手一扬。
一道白光电射,直入云霄。
高远天空里,两个黑点随即陨落,歪歪斜斜掉入了丘陵。原来是一只凶猛的白腹海雕,刚刚擒住一只海鸥,便被洞穿。
乌代绯红的官服出现后,退避遥观的村民们如被捏住颈子,不敢高声议论。
玉琼花爬上高台,麻布足衣沾满了灰尘沙土。玉玲珑抓紧她手臂跟随,生怕姐姐掉下去。
玉娘子连连召唤不下两个宝贝女儿,正着急间。二十几名健妇自觉涌来,把高台密密层层围了两圈。她们就算掉下来也会有人接着,不打紧。
海风太大,吹得衣带飘拂。
玉琼花用手按住腰带,下意识攥紧了。面孔则显得非常平静,看不出一丝慌张。
其余人屏息静声,踮起脚尖伸长颈子,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一战,关系到所有人的命运。
信天游随手飞起一剪射杀双鸟之后,将体内的劲力宣泄了一些。杀乌代如宰小鸡,一根手指头足够。但要他心甘情愿地讲出内幕,却不容易。
众匪被镇住,齐刷刷扭头望向大雕、海鸥落下的方向。不由自主地舔嘴唇,吞咽口水。
合计,甭管他俩谁赢谁输,自己可要把地方可记清楚。待会儿就跑过去捡拾,洗巴干净,拔毛破膛,熬出一大锅汤,再搁点野菜蘑菇……
乌代脚下凝重,如负千斤重物,每一步都深陷及踝。待距离只有丈余,停了下来。身子下挫,双手上举,捏成爪形。
信天游踏了个丁字步,握紧双拳,微微躬腰斜肩。
我勒个去,画风不对呀!
堂堂一个化丹仙师,为什么学武者动手动脚,放着好好的法器法术不用?
难道想弄出惨烈场面,杀鸡给猴看?
只见乌代吞喉张嘴,露齿瞠目,脚下一跺,怒吼着扑了过来,好似猛虎下山。
这是近战短打中最为刚猛的虎拳,发劲凶猛。运用丹田之气,以意导气,力随气出,势烈刚猛,逢桥断桥,逢空补缺。
身形之快,远超孟广,瞬间四面八方都是影子。
但瞧在信天游眼中,却如蜗牛一般,连闪数下避开了。
乌代感觉手上抓空,不等招式用老便踏前一步,一腿飞起,旋身横扫。
嗖……
空气中现出一道灰色轨迹。
起脚三分虚,虎拳一般极少用,出脚便是杀招。上一招猛虎探爪,对手如果闪避,便只能后退或者侧移。接下来的虎尾腿横扫千军,再也无从躲开。
信天游再闪,二人渐渐纠缠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了。
犹如飞速旋转的齿轮,一触即分,一分又合。
没有杀气外溢,不见罡风裂空,尖锐啸鸣却如一柄柄锋利飞刀横扫四方,拳脚接触的闷响如一柄柄重锤乱砸。
众匪捂住耳朵,突然一粒沙子飞出,箭矢般打穿了一人嘴巴。吓得他们慌乱后退,把圈子扩大到了海边与悬崖,个个寒噤不止。
沙粒随着二人搏杀,像波浪一般朝外涌。不多时,海滩上隆起了一个两米高的环状沙丘,两条的模糊身影消失于其中。
信天游懒得理会乌代挠痒痒了,随他怎么踢打。仰面蹲身,双手虚托,刚沛的力场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这是,真人之威!
沙丘塌陷,坑壁缩进两尺,漫天飘浮的尘沙朝四方飞射。
乌代仿佛一只趴在风口的苍蝇被吹飞,撞入了沙壁。刚刚挣扎而出,衣裳便被打出了一个个细密小洞眼,急忙以小臂挡住眼睛。
少年跺脚,刚硬的气息再次透体而出。
坑底坑壁被挤压得极为致密,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响,又内缩一尺。
信天游似笑非笑,道:
“呵呵,乌大当家的,老子灵机一动造出的土笼子怎么样?现在,咱们好好聊一聊……”
他得意洋洋转身,却见对方口冒血沫,瘫软在地。急忙上前一抓对方手腕,透入一缕能量查看,瞬间色变。
麻蛋,这厮真是个狠人!一发现不敌,立刻就震裂了心脏自杀,连话都不多讲。
马上用“进化一号”去救治,尚存一线生机。
信天游略一转念,决定放弃。神女的《封天诀》里,谈到了“搜魂”之法,可以尝试运用一下。虽说对垂死者不人道,那也顾不得了。
乌代眼眸黯淡,嘲弄地看着,有气无力道:
“哥们,不要对快死的人搜魂,那只会让人死得更快……脑海里记忆万千,模糊混淆,真假纠缠,没那么容易找出有用的东西。可能一缕神识才钻进脑海,对方就死翘翘了。便只能陪葬,无法告诉你见到了什么……哈哈哈,想不到我乌代,临死前还摆了圣胎真人一道……”
信天游一抬手,掌中出现了一块晶莹透亮的玉牌。
乌代跟见了鬼似的,眼珠子鼓凸,声嘶力竭喊叫了起来。
“芙蓉令,你怎么会有失踪了八百年的芙蓉令?是谁,你到底是谁……”
信天游收起牌子,不作声。
乌代喘了一阵粗气后,眼睛略微明亮,似乎回光返照,道:
“老子管你什么芙蓉令,管你是哪位巡查长老派来的……既然敢做,就敢当……不对,你不是南海圣教的人。既然救玉琼花,就索性成全你们吧。本来,我是想带她逃离的。
“妙罗圣人最恨淫邪欺凌,所以历次战斗中俘虏的女子,连打骂都没有承受。玉琼花媚骨天成,依旧玉洁冰清,无人敢碰。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今后好好待她。“
第七十七章 老子不后悔
听了这番话,信天游惊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我勒个去,不会吧!一个凶神恶煞的匪徒,秒变情圣?
乌代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道:
“木排简陋,经不起风浪。不停向西北漂流,才能遇到神州大陆。漂向东北,会一头撞上罗浮岛或者吕宋岛链。千万不要向南,那里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极南之处有冰原,覆压陆地几千丈。
“踏入神州后,必须隐身埋名,最好隔绝人世。她被剜魂,又被种魂。如果重归熟悉的环境,可能唤醒一部分记忆。却又与当下混淆,彻底疯掉。还不如忘掉一切,好好活着才是王道。
“我修行二十年,镇守玉笥囚岛三年。半年前见到玉琼花,才知道以前的日子算白活了。此念一生,天下再无容身之地。且不说漂洋过海九死一生,以后南海派要杀我,神州修士要杀我,连玉琼花本人都要杀我……可是,老子不后悔。”
……
原来,玉笥岛岂止是一座监狱,还是一个试验场。
岛上的囚犯相当于医学试验室里的小白鼠,由南海派从俘虏里挑选出来。
对这件事,还真不好评判,要看站立什么角度。
杀俘虏实属平常,用俘虏做试验则属于伤天害理。可若让俘虏自己选择,肯定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他们被剜魂,失去过去记忆。又被种魂植入虚假记忆,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了。到底算死去,还是活着?
癫道人震古烁今,自己修行很行,教徒弟很不行。无上真人没继承多少衣钵,也没能够飞升。
江湖争斗激烈,于是创教三百年后,终于跨海一统南蛮之地,成立了姬国。可惜偏居海隅,又被百万大山阻隔,始终壮大不了。
神州正统视之为蛮夷,不承认南海派的祖师爷是癫道人。觉得纯属扯虎皮拉大旗,自吹法螺。
无上真人悟出“种魂”法术后,又过了四百多年,上上代掌门悟出“剜魂”之术,却苦于找不到练手之物。突发奇想,把大批待决的囚徒运送荒岛,先“剜魂”,再“种魂”。
从科学的角度讲,就是先清除过去记忆,再种植全新记忆。
囚犯成批成批死亡,法术逐渐完善,南海弟子也得到了充足训练。
神魂法术的练习特别凶险,不比舞刀弄剑,不能够在师兄弟之间进行。尤其像剜魂与种魂,属于不可恢复的破坏性手段。用囚犯练手,就方便多了。
信天游觉得,排除“人道、伦理”的讨论,真是一个了不起突破。
被种下的不仅仅是记忆,还可以是知识、技能、情绪……潜意识,甚至任何东西。
比方说,杀猪佬摇身变成了大夫。居然真的懂治病,开药方,简直要把人的下巴颏都惊掉。
经过一百多年实践,管理逐渐完善。
虚拟背景是夜朗朝廷,以纪念教祖无上真人,当初逃亡的小王子。
巡岛的官兵由南海弟子假扮,给岛民诊病、审问。其实是练习神魂法术,对囚犯的意识进行检查与调整。
非常像程序员微调游戏程序,又像一幕宏大戏剧中,编剧对细节进行修改。
食物的投放经过了精确计算,不至于让囚犯饿死,也不让他们有太多的力气造船逃跑。
早期的大树被砍伐光,后来就简单了。因为小树根本长不大,岛民会早早地砍去打家具造房子,生怕别人抢先。
为了分化瓦解,又植入盗匪这一角色。相当于往粮食里面掺入沙子,不让囚徒们团结。
疯癫监狱的牢头,唯一的清醒者由南海派弟子扮演,每三个月轮换一次。
毕竟,这不是一个美差。
无论谁长年累月枯守孤岛,与一帮煞有介事的神经病为伍,不发疯才怪。
岛屿极大,方方正正,两头翘起。特像装菜的竹篮子,故名“玉笥”。偏离了吕宋群岛链与神州大陆的航线,孤零零向南伸入茫茫大洋,根本没人来。
变数终于出现。
三年前,乌代出任“牢头”,发现贫瘠的海岛居然孕育出一件天材地宝,即将成型。于是摆出一副舍己为人的姿态,拒绝“离岗”。师兄弟巴不得如此,人人感激。
两年半后,新上岛的囚犯里,出现了一位天妃般的女子——玉琼花。
乌代道心大乱。
牢头在岛上,并不能胡作非为。否则下次“官兵巡岛”,一查验众人的神魂,啥也隐瞒不住。
乌代决定拼了,偷偷准备了半年,铤而走险造筏子。原想杀光所有人之后,携带美女与宝物扬帆出海。
谁料到,人算不如天算。
岛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青年,还是玉琼花的“梦中人“。
……
沙丘隆起,两条人影消失。
众匪急了,肖平提刀便欲往里冲。
王虎张开双臂拦住,挤了挤眼睛,道:
“乌大当家在里面单挑呢,说过谁敢踏进沙线,就得死。”
肖平一怔,停下了。
谁都不蠢。
乌代如果赢,上前帮忙便削了他面子,马屁拍到了驴蹄子上。信天游如果赢了,他们冲上前是自寻死路。
无论谁赢,出来的就是海岛之主。
遥遥望见信天游消失于沙丘,玉琼花飞快从台子爬下,跪倒在母亲的身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迅速提起裙摆,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径直朝悬崖奔去。
玉玲珑跟在后面跑,大喊,姐姐,等等我。
几个青年手抓石块追赶两姐妹,连老里正也喝止不住。
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惶恐无依,有的呼喊,有的捡石头。还有人把孩子拢进怀里,一脸麻木悲戚。
招魂老道士端木越众而出,道:
“不如由贫道前往看一看,里正带领妇孺避入山中……”
“唉,去你一个人顶什么用,罢了!“
里正一声叹息,跺了跺脚,人老却不糊涂。担心的是信天游和乌代两败俱伤,匪徒趁势围攻,冒出第二个山大王。
当即命令几十条壮汉,“你们,赶紧回村子操家伙。”
又一指几十个妇人,“你们,带着老人小孩躲进山里,别轻易出来……”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般嚎哭。玉娘子披头散发朝前跑,几个健妇忙抱腰拽手拉住。
“女儿呀,要死一起死,黄泉路上好团聚!”
第七十八章 与子同袍
听到玉娘子呼天抢地,几个家里跑掉了青年的呐喊起来。
“俺们也一同去!”
静默了数息,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怒吼。
“对,要死就一起死!”
苟且偷生这些年,今日不是玉碎,就是瓦全!
瞧着激动喧腾的人群,里正的老人斑焕发出红光,嘶哑嗓子喊道:
“好,好,好,一起去!”
言毕挺腰跺脚,仿佛年轻了许多岁,高昂着花白头颅率先前行。
两百多人的怒吼如火山爆发,远远传来。匪徒们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忐忑不安地望向海湾。
才两里的距离,年轻人脚程快,饮一杯热茶的工夫就跑到了。
五名匪徒中有四个手握棒子,拦住了他们。为头的赵六拔刀向空虚劈了几下,狞笑道:
“直娘贼,活得不耐烦了?快点给老子滚开!”
乌代近半年变得暴戾,对下属没什么怀柔手段。毕竟老大当久了,也有几个心腹。常言,秦桧还有三朋友呢!
赵六等守住这边,就是防备众人造反。
玉琼花跑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停下后,目光望向环形沙丘,饱含忧色。
地面突然震颤。
赵六等不由得回头看,只见高耸的沙丘垮塌了。
玉氏姐妹惊叫着,与几名青年一起向前冲。
赵六急忙举刀乱晃,厉声喝道:
“退不退?再不退,老子就真的要开杀戒了!”
同样是囚犯,匪徒们一瞧见这帮细皮嫩肉的贵胄之后就来气。现在没有了朝廷压制,心中那股邪火泼喇喇蹿起来。
玉海花冷静停步,伸出双臂挡住了妹妹和众青年。
对峙之际,黑压压的人群从海湾处涌来。两个老头子顶在最前面,花白胡子被风吹得乱飘。
同青年会合后,足有一百五六十个人,无语怒视前方。
赵六端刀的手臂微微颤抖,身后执棍的匪徒也口唇发干,面孔苍白。
从来只有狼吃羊,何曾见过沉默的羊群,对峙群狼?
肖平望向那边,冷哼了一声。
“奶奶的,打呀,统统死光了才好!”
他的亲信全聚集坡下,海边是乌代的嫡系。孟广被打残了,只派几个人守住坡顶。
震颤停止,沙滩恢复平静。
老道端木越众而出,右手食中二指夹紧残破的引魂铃,慢慢朝众匪逼近。脚下如蛇行,似鹤舞。口中若低吟,似叹息。姿势很滑稽,神情却分外庄严。
昏沉慵懒的气息随着禹步低吟,从铜铃上一圈圈扩散开来。
叮铃,叮铃……
匪徒们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手臂越来越沉重,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瞳孔开始涣散……
扑通,扑通。
一个倒下了,接着是第二个。
赵六被声响惊得一激灵,咬破舌尖清醒了,抬脚恶狠狠踹翻老道。
“直娘贼,敢搞老子的鬼!”
众人惊叫着前涌,赵六喝道:
“驱散他们!”
手下闻言挥动大棒,凶狠扑打,场面一片混乱。
岛民虽然人多,基本上全是老幼妇孺。吃壮汉们排头大棍打下,顿时头破血流,如割麦子一般倒地。
但他们用头撞,用牙咬,前仆后继,硬不后退。
看来,不杀几个人不行了!
赵六狞笑着磕飞了一块石头,钢刀斜举,杀气腾腾踏进混乱的人群。
以往同岛民争斗,只要亮刀见血,就没有不畏缩求饶。像玉树那样死磕的傻子,毕竟才一个。
这时,雄浑声音从远处传来。铿锵高亢,如金铁互击,穿云裂空。
人群停下了,自动分开成两堆,呆呆眺望。
挨打的妇人坐地不起,抹眼泪嚎啕痛哭。沉默老者搀扶起更老的,吐唾沫按住对方流血的伤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七八十个青壮手提棍棒、铁钎、锄头、柴刀,从海湾拐出。在陈秀才的带领下排列成方阵,大踏步开来。尘灰腾起,被海风呼啦啦一卷,如神兵天降。
众匪面孔煞白,腿肚子发抖,弃阵而逃。
尼玛,这怎么玩?老大还呆在地里不出来,难道咱们就等着挨揍?
正此刻,地底发出轰隆闷响,地面如波浪一般剧烈颤抖。
沙丘炸开,一个年轻人冲天而起。背衬阳光,长发飘飞,恍若神灵。
岛民们惊喜地喊叫,晓得战斗结束了。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地,纷纷拜倒。
坡顶守候的匪徒见此一幕,吓得撒丫子狂奔。
赵六几个进不得退不得,见二当家肖平跪下了,犹豫数息后也照葫芦画瓢。
乌代气绝,落到岛民手里肯定要被鞭尸,实在没必要。信天游释放能量把他烧成了灰烬,震塌坑壁掩埋,磨蹭了片刻才出来。
天,外面是一岛的神经病。偏偏一个二个的又非常清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自己心急火燎地想赶回白沙城,看看华文的试验阵法究竟有没有连通天外,却碰上这档子事。玉琼花本该保护华夫人的,怎么被抓到海岛了?难道华国发生了重大变故,不弄清楚可不行。
全场伏地,唯独矗立最前方的玉琼花一家没有跪下。
玉玲珑紧紧挽住姐姐的胳膊,两只大眼睛饶有兴趣地跟随着少年郎骨碌碌转。玉娘子今日悲喜过度,表情木讷。
信天游经历过多次这样的场面了,也不多话,道:
“都起来。”
当众宣布了乌代死讯后,肖平与赵六等匪徒毫不犹豫卸下兵刃投降。
岛民们却七嘴八舌,要将凶徒揪出来关押,等候朝廷处决。还有那些被打伤了的,要讨还公道。
肖平等人自然不肯束手待毙,重新捡起兵刃,苦着脸排列成阵势,缓缓退往坡上。
没有人敢靠近信天游,但嘈杂音浪与横飞的唾沫星子也够他喝一壶了。
最苦的还是王虎,一方面弹压众匪,一方面又要去安抚岛民。像个皮球似的被推来搡去,苦不堪言。
少年猛然醒悟。
自己还是太嫩,经验不够。应该在第一时间将积怨已久的两帮人隔离,而不是讲和。
见匪徒逃跑,有人开始用石头砸。顿时好多人跟随,碎石如雨。
信天游目瞪口呆。
靠,小爷莫不是释放出一群狂躁症患者吧!
只有玉琼花平淡恬静,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无论场面如何混乱,眼睛始终看着他。
第七十九章 有点志气好不好
乌龙寨群匪抬起胳膊护住头,狼狈地抵挡“流星雨”。先退到坡顶的匪徒突然一僵,惶恐大叫起来。
“不好了,孟广那厮烧木排子!”
纷乱的场面获得短暂宁静,众人仰头望,果然见到远方一道浓粗的烟柱腾起了。
匪徒们这下子可真急眼了,乱哄哄奔跑。他们破罐子破摔叛乱了,假如不能离开,等官兵巡查时必然死路一条。
“呔,我去看看,你们暂且听王虎和里正的安排。如果谁敢闹事,就试试脑壳会不会比石头更坚硬……”
信天游舌绽春雷,凌空抓起一颗鹅卵石捏成粉末。趁着众人怔怔发呆,“哧溜”奔向浓烟处,只数个起落便消逝了。
切,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恨?小爷实在不擅长处理。知不知道,你们全他妈的是演员。只是角色不同罢了,干嘛这么拼命?
半小时后,匪徒和青壮岛民分成两队,齐刷刷赶到一个隐蔽小湾。老幼妇孺则回转村子,操办宴席庆贺。
眼前风助火势,一具快成形的木排几乎燃烧殆尽。由于捆绑的绳索被烧断了,大大小小的焦黑木料到处漂浮。
远处的海面,另外一具木筏子扬起了帆,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原来,孟广这厮狡猾大大的。受伤后立即赶到这里,派出几个人在坡顶监视。乌代赢了还好说,倘若输了,难道等着被岛民活剐,赶紧扯呼!
望向茫茫大海,谁也没辙。匪徒顿足捶胸,岛民垂头丧气。
咦,信天游少侠怎么不见了?
众人搜寻附近的礁石树林,东奔西跑,好一阵子忙乱。
突然,有人惊呼:
“快,快,快……快瞧海面。”
只见远处那具木筏子晃晃悠悠,竟然开回来了。风帆大张,五个水手拼命划桨,仿佛背后有厉鬼追赶。
等过了大半程距离,清晰可见筏子后方约三十米,青年踏浪而行。抽筋一般扭动屁股,怪腔怪调哼着歌。
“浪里个浪……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因为我这一生,全靠浪……浪里个浪……”
站立于高高礁石上的玉琼花与玉玲珑,掩住小嘴,“噗嗤”笑出声。
玉氏姐妹可以笑,众人则面面相觑,不敢笑。
大礁石探入海中,常年受海浪拍打喷溅,甚为滑溜。
里正派几个健妇提心吊胆站下面,生怕两姐妹掉下。王虎也安排几个水性好的匪徒保护,却被隔开,只好悻悻在海边列成一排。
木筏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岸礁,众匪乱哄哄朝岸上跳。被颠落的也不敢爬回筏子,拼命泅水往岸边冲。
海面突然喷出两道高高水柱,一个硕大的鲨鱼头直立而起,獠牙森森,白光耀眼。
青年矗立鲨鱼的颅顶,目光炯炯,恍若海神。
哗啦啦……
众人如风吹麦浪,尽皆跪倒,高呼:
“拜见神人。”
见到黑压压一片又跪下了,信天游气得七窍生烟。
靠,小爷大跳尬舞,牺牲色相,就是要破坏榆木脑瓜里的庄严形象,结果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一招在小香小兰的面前挺好使,怎么在玉笥岛就行不通了呢?
他却没注意,“梦中人”从天空飞下,诛乌代,踏鲨行。除了神仙,谁能办到?
小香小兰朝夕相处,就算有点小敬畏,也给磨灭了。常言说得好,远方的诗人是传奇,隔壁的诗人就是个神经病!
包括华文,一开始还把他当作“谪仙”。到后来完全不当回事,大呼小叫。
岛民心思各异。
被贬斥的官宦满脑子君权至上,寻思君权乃神授之。若得神人相助,朝廷安敢再囚禁我等?
灵异小说读多了的书生,脑洞大开,联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作为玉家的乡邻,若讨得仙丹一颗,岂不延寿百年?
一个个都希望靠近玉琼花,却不由自主远离。
靠近神妃,必沾福气。
可是,谁敢靠近?
信天游很不喜欢眼下的场面,黑着脸宣布:
“尔等休生事端,我明日归来。”
太特么荒诞了!
他被今天的诡异搞毛,简直怀疑是不是饿死穿越了。乌代的自首不足为凭,需要返回紫府验证。
大白鲨缓缓下沉。
涟漪荡漾,海面逐渐恢复平静。
……
暮色渐临,霞光万丈。
海风猎猎,凉气沁人。
玉琼花望向大海,不做声。
她不走,谁也不敢离开,人群静悄悄跟土偶木雕一般。
玉玲珑挽紧姐姐的胳膊,偷偷瞅她脸色,又惆怅地望向大海,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玉娘子紧赶慢赶,总算被里正派人接来了。由两个健妇搀扶上了礁石,挨到女儿身旁劝慰:
“女儿呀,你再不休息,再不吃饭,明天可就不好看了。”
玉琼花沉默良久,终于回转。
……
六千米深度,整整花费了半小时才抵达光幕附近,信天游长吁一口气。
还好,紫府犹在。
咦,虎鲸的阴魂气息消失了,想必被章鱼吞噬。
大白驮着少年郎潜游,耀武扬威,尾巴甩得格外欢。却一不小心,瞧见上方有一只巨大的触手正迅速降落,顿时傻眼了。
说时迟,那时快。
哗啦啦,海水剧烈沸腾。
一道白光闪过后,山丘般的阴影“嗖”地跑远。现场只剩下一截二十多米长的触手虚影飘浮于水中,正迅速溃散。
一条萌哒哒的小龙闪电般窜出,数息间便把“触手”吸食干净。喷出一道黑雾后,满意地溜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大白鲨。
大白吓得魂飞魄散,眯眼睛,收下颚,弯身子,尽量挤出一个类似人的“点头哈腰”。
信天游收起短剑龙牙,一拍它脑壳,没好气道:
“喂喂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丫有点志气好不好?”
……
第二天黄昏,信天游浮出水湾,听到了惊天动地的欢呼与锣鼓。
吓得一缩脖子,又沉水中。影影绰绰见到岸边人山人海,连树枝都挂满小孩。
当前礁石上,玉琼花衣袂飘飘。
仿佛嫦娥离开了广寒宫,探首观云海,艳光四射。
第八十章 乌龙寨神人
之后的两天,在忙乱中度过,信天游俨然成为了玉笥岛神灵。谢绝里正安排,住进了乌龙寨。
海岛缺乏捕鱼的工具,少肉食。岛民害怕食人鱼和蛟龙,不敢轻易下水。
那条蛟龙长逾百丈,吞云吐雾。每年总有几次浮出海面,与一只虎鲸一条章鱼厮杀得天魂地暗,日月无光。
信天游用半天时间,捞起几百斤生猛海鲜。对一些千斤大鱼,百斤海龟,就没有去碰。人家长这么大不容易,快通灵了。
僧多粥少,不够分配。
一番合计后,命令匪徒捕杀了几十只大老鼠。把内脏皮毛血液用一张旧羊皮包裹,潜入泊放木排的水湾。至于细嫩的老鼠肉,当然大快了众匪朵颐。
岛民们大开眼界。
信天游挟带羊皮包裹潜下水后,一群群鱼儿疯狂游来,海面像烧开的粥一样翻腾。
过了一炷香工夫,巨大的白鲨劈波斩浪,突然逼进水湾。顿时,鱼群惊吓得不要命地朝岸上蹦,被众匪用棍子敲晕,捡入麻袋。有的鱼甚至粗过腰身,少不了几个人联手才能制服。
后来人手不够用了,麻袋也不够用了,岛中的青壮便抄家伙帮忙。
小孩子不顾大人呵斥,用树枝拨弄散落进草丛的鱼儿。
它们大头小身子,颜色艳丽,蹦跶得极欢。凶悍地一龇牙咧嘴,往往吓得孩子们轰然退后,过一会儿再小心翼翼接近。
热闹持续半个时辰,足足收获了五千多斤鱼,无人不笑颜逐开。
三个村落将近三百人口,每天总有不少寻到山寨参拜。甚至带上襁褓中的婴儿,希望“神人”抚顶赐福。
令人望而生畏的乌龙寨,成为了热热闹闹的朝圣之所。
信天游苦笑。
尼玛,在华国当长工,又当国师,在这儿也是,端的命苦。
“官兵”每三个月一次的巡岛,其中一项重要任务是检查幼儿资质。接走资质绝佳者,并给岛民降下赏赐。
从这个角度看,“朝廷”好像也不坏。
待到夜深,全岛会陆续响起哭嚎嘶吼,此起彼伏。
如同十八层地狱,极其阴森。
信天游在夜间游走,见到一个个人毫无表情,动作僵硬。或禹禹独行,或绕树转圈。呼之不应,触之也不理。
用岛上的话讲,是患了离魂症。家家户户在睡觉时一定要顶好门窗,每年总有几个一不小心踏进海,淹死了。
信天游却明白,这是梦游,集体梦游!
在他支持下,王虎成为山寨之主,向岛民归还抢来东西。并将匪徒分成几组,打渔的打渔,采果的采果,开荒的开荒。
乌龙寨,转变成了一个新村落。
信天游却不敢随便出寨子。
摆脱王虎执意安排的随从很容易,可岛民们见到他就跪,叫人情何以堪!
尤其那些七老八十,老眼昏花的,连方向都搞不清,却听见声音都要跪,怎么劝也不行。
没办法,只好祭出杀手锏。叫小匪挨家挨户宣布,下跪者不再分鱼肉,勉强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
自从玉琼花梦想成真,岛民对玉娘子一家刮目相看。
她们以前外出劳做,都是低头顺着墙根走,生怕别人瞧见。
其实这些贵胄之后,情况彼此彼此,偏偏拉不下昔日脸面。觉得沦落到和仆佣一起耕作,羞死先人了。
岛上都是有罪之人。
夜朗王仁慈,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而是流放到偏远海岛。但经历严酷黑暗的牢狱之灾,全比较健忘。
很多往事,需要“官兵”提醒才能想起。记忆中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全是道听途说。仿佛画本里的故事,遥不可及。
现在,玉娘子有事没事都喜欢四处走。高昂着头,雄赳赳好像一只才下完蛋的母鸡。
曾经爱理不理的乡邻,争先恐后送来海鲜和粮食。为了争取帮她家开荒种地的权力,甚至吵得面红耳赤,拳脚相向。
默默战死的玉树,无人问津。
也有少数人避开乌龙寨和玉家,冷笑道:
“岛是朝廷的岛,人是朝廷的囚犯。待信天游走了,飞龙将军巡岛,不知道多少人头要落地。”
玉娘子觉得,女儿痴心苦等到了梦里情郎,是天意。可他怎么连人影都不见,什么时候提亲?
第三天午后,借着树荫遮挡,在荒废的菜园子拔草。
她舍不得让宝贝女儿干活,生怕晒黑了。抹汗时,远远望见一个人朝自家寻来,赫然正是信天游,身后缀着两名匪徒。
进了村寨,三三两两的岛民们涌到了门口。他们被乌龙寨反复恐吓,不敢跪拜,只是拄着锄头铁锹观看。
偶尔有小孩子不懂事地跑到了路上,好奇盯着新来的客人,被爹妈一把扯回去。
玉娘子“哎呦”一声轻叫,赶快丢掉手中杂草,三步并作两步进屋。
“小妮子,快点烧茶,客人来了。”
“大热天,谁来了呀……娘也真是,慌里慌张的!”
玉玲珑懒洋洋打着哈欠,从床上支起身子,顺手抓起一把牛角小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到姐姐身旁,抓住肩膀摇晃,窃窃道:
“姐,肯定是他来了。”
玉琼花坐在床边,望着手中快绣好的鸳鸯,面庞腾地飞起两朵红云,不作声。
玉娘子进灶屋麻利洗完手,擦干净脸,出来便见到少年郎踌躇立于篱笆外。
“哎呦,信公子,真是稀客。玲珑,快点泡茶。”
玉玲珑在里屋撇了撇嘴,硬是不动,咯咯笑着去推姐姐。
信天游忐忑上了台阶,踏入简陋堂屋。只见三面墙壁都是竹片树枝糊上泥土,只一面用石块垒成。
岛上人家,一般用石块、竹子建屋。甚至在山中松软处挖出洞窟,倒也冬暖夏凉。
门帘一掀,玉琼花端一个描金漆盘走了出来。盘上搁着一个精致茶杯,杯中一盏清水。
“公子,先饮一杯清水消消炎气,人家去烧茶了。”
信天游捧过茶杯,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想起了江心岛上,法海讥笑的话。
“刚才还是我呀我的,转眼变成小女子,现在就人家人家了……”
从乌代口中,得知孙休、王虎、端木老道、玉娘子、玉玲珑、玉海花等,都是番州月夜一战之后,被捉拿上岛。
海狗帮与海沙帮的一次普通赌斗,结果被融体圣人偷袭。演变成了南星重伤堕境,长老江松子殒命,番州外门几乎被团灭。
他能够想象,南海派是何等震怒。不管有罪没罪,先把涉及此案的人统统抓起来。
但怎么也想象不出,本该呆在白沙王城保护华夫人的玉琼花,居然会与自己同一时间踏入番州,卷了进去。
第八十一章 呆头鹅
玉琼花脸儿一红,转身走了。
明眸顾盼,姿态婀娜,道不尽的妙曼风流。
“大娘……我,我想和玉小姐说几句话。”
信天游吭吭哧哧,很有一点不好意思。
玉娘子露出了然于胸的慈祥笑容,搓搓手,站起身道:
“好好好,你们年轻人要多说说话,跟我这个老婆子也没啥好聊的……哎呦,才记起园子里的活计,还没弄完呢。”
岛屿上的风俗源自神州,却松懈多了,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厉。当然,就是想严厉也严厉不起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缺乏条件。
偏偏玉玲珑不肯离开,哼哼唧唧把门帘挑起一角,身子吊在门框上露出半边脸,不肯走。
“死妮子,还不跟娘去菜园子摘菜。”
“娘,这么大日头的,摘什么菜呀?摘下来也吃不完,涝掉了。”
“哎呀……叫你去,你就去。”
玉娘子劈手把她拽出。
等两个人走后,信天游顺手将茶杯搁窗台,将一张小板凳搬到灶屋的门口坐下。
沉默良久,试探性问道:
“玉仙子,你瘦了。”
玉琼花打起火镰,灶膛内的干枯茅草瞬间被引燃。阵阵海风从门口吹进,把袅袅青烟从窗户带走。
灶屋阴暗,房梁挂满了晒干的鱼,还有几只野兔,绝大部分是前些日子乌龙寨分下的福利。
这些天里,她家收到的东西可以装满一间屋。推掉了许多,可架不住半夜有人偷偷扔进院子。总不能糟蹋了,又退不回去。
家庭小单元按照设计,其实以玉琼花为尊。南海派保留下圣胎真人的名字,其他人便只好跟随她姓。
但她听到“仙子”二字,却以为是恭维。慌乱低垂颈子,只顾往灶膛内添加柴禾,熊熊灶火映红了面庞。
见伊人不做声,信天游也很尴尬,张了张嘴硬是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阵子,噗嗤……泪珠滴落绣花鞋。
信天游慌了,站起身手足无措。
“你,你还记得人家呀!等我长发变短,黑发变白……就再也不见你了。”
玉琼花悲从中来,拨了拨鬓边黑发,果然露出一茎灰白。见对方没动静,眼波流转,偏过头斜睨。
不料信天游猛地一个箭步,拽起她胳膊旋向身后,扑到灶膛前蹲下。将一根根燃烧的柴禾抽出来丢地面,又跑到缸里舀几瓢水泼熄。
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快速绝伦,像一阵风刮过。
随着“滋滋”声响,青烟与蒸汽袅袅腾起。
信天游指了指茅草顶和灶膛前好大一柴堆,没好气道:
“你没怎么干过活吧?塞一膛满满的柴禾,也不怕把房子烧掉?”
幽微氛围被不解风情地破坏,玉琼花呆呆站立门槛旁,头顶盘着几根茅草,恨得牙齿直痒痒。
呆头鹅继续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要来?”
玉琼花哼了一声,扭身去堂屋,也不管灶上还烧着茶。
信天游无可奈何,揭开壶盖,见水没开。便从灶膛里又抽出两根柴禾,怏怏跟了出去。
刚才气氛不是蛮好吗,怎么就冷若冰霜了?
他瞥了瞥玉琼花生人勿近的脸色,百思不得其解,小心翼翼转换话题。
“你大哥玉树,临终前说了什么?”
“他疯了,大喊自己叫孙休。”
玉琼花冷冷回答,脸上掠过一丝悲戚。
“这个我知道,还说了什么?”
“没了。”
见玉琼花态度抗拒,楚凡不敢追问了,告辞。
伊人犹豫数息,轻轻跟上,道:
“每晚,我都做一些乱糟糟怪梦,浮光掠影记不清,只记得你的名字和样子。不光我,新上岛的人全这样,要过一年半载才安宁。咦……你怎么知道我瘦了,在哪里见过?”
信天游无法回答,走了出去。
来到沙滩上闷闷散步,突然听到朗朗读书声。
稀奇,神经病也读书?
见他走近,陈秀才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脚边横斜着钓杆和渔篓。
信天游心不在焉地问:
“人人都种地打渔,岛上只你一个人读书。又不能去参加朝廷的选拔考试,有用吗?”
陈秀才笑道:
“世间万物,觉得有用就有用,觉得无用就无用。像这本《诗三百》,一般人拿去,不过引火搧风。可对我而言,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独而读之以当朋友,忧幽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
“呵呵,厉害!”
信天游竖起大拇指,扯对方席地而坐,道:
“给我讲一讲岛上的故事吧。”
陈秀才呆头呆脑,其实相当聪明。
环岛食人鱼多,又有蛟龙出没,岛民不敢轻易下水。他就发明了在沙滩打下木桩,等潮汛来时蹲上面钓鱼。
岛上的故事,信天游从不同的嘴巴里听过无数回,早已烂熟。但陈秀才讲得比谁都详细,还加上评论。
比方说,朝廷的规矩是无论死了什么人,都不能土葬。他分析,如果全部土葬了,日久天长布满坟头,耕地会成问题。
信天游笑笑,心道,还有一个目的。毁尸灭迹,查无对证。
陈秀才怀疑,岛人全中了巫术,变得不是自己了。因为每次朝廷巡岛之后,每个人的记忆都产生偏差。
十几天前,他刻意记录几件小事塞进墙缝。等飞龙将军云飞巡过岛,再展开纸条,发觉上面写的根本没印象。
信天游闻言,惊得差点跳起来。
我靠,天才!
经历了剜魂与种魂,这货的逻辑思维居然还如此强大!不行,不能把这个宝贝疙瘩留在玉笥岛浪费了,得弄进方舟基地。
陈秀才见“信神人”目光灼灼,“暧昧”地盯住自己,不竟寒毛直竖。抓起钓竿和渔篓,一溜烟跑没影了。
信天游笑笑,觉得岛上人沉浸于虚拟背景,一旦接触真实社会就是一场灾难。呆在桃花源一样的海岛,并非特别糟糕。
但玉琼花、陈秀才等人,必须让他们恢复了真实记忆才可以离开。否则,一踏上神州大陆就会疯掉。
太阳黑子,明显比去年多了,今年将出现大旱。
时间紧迫,“去天外”计划还得提速。
第八十二章 铁线蛇
通过接触玉琼花,发现伊对往事全无记忆,可把信天游愁坏了。
把她丢下吧,不放心。带走吧,又行不通。
癫道人在紫府石壁上留下了“种魂”的设想,却没有相应法术,更没有治疗法门。
根据对精神科学的了解,信天游晓得那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神魂创伤是不可能彻底复原的。思考了一夜,硬没想出完全之策。
一个字,愁。
第二天上午,准备往岛屿的西边走走,那里有一件天材地宝。
据乌代交待,自从三年前发现那件“旷世奇物”后,每个月都要去查看一次。
可半年前,比玉琼花等番州罪囚登岛早半个月,似乎出现了妖精镇守。只要人靠近,就会释放雷电,威力堪比出神真人。他迟迟不能得手,才把时间耽搁了。
那里本来就是一个雷场,经常晴空霹雳,和岛东头的万蛇谷一起属于禁区。而妖精也不靠近村寨,因此无人知晓。
什么宝不宝的,只要与“时空之门”无关,信天游就不太在乎。不过,却可以用它向修士交换需要的材料。
还没出寨子大门,就见到玉玲珑一脸泪痕慌慌张张闯进来,哭泣道:
“姐夫,姐姐被蛇咬伤,快不行了。”
啊,他无暇追究怎么升级成了姐夫,一边走一边急问怎么回事。
原来,岛上出产一种浆果。成熟后微含酒精,味道鲜美,解乏提神。信天游初尝之后,赞不绝口。
玉琼花知道他喜欢,就黎明去采摘,偷偷送上山寨。他这才明白,连续两天吃的带露鲜果,是从哪里来的。
附近的浆果越来越稀少,剩下的又小又涩。为了采集最鲜美的果实,她们逐渐靠近了万蛇谷。
万蛇谷毒蛇成堆,瘴气出没,岛民们平时都远远绕开。
今天清晨,玉琼花的眼睛里只有浆果,浑然忘却了危险。一路深入,被一条铁线蛇咬中手掌。幸亏妹妹当即撕下布条勒紧手腕,急急忙忙一路背回。
到家后伊人浑身火烫,一整条胳臂肿起来了。
三个懂医术的赶来了,试了几帖药不管事。现在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和胡话的时间越来越多,眼看不行了。
信天游心急火燎,拉着玉玲珑的手大踏步向前。越走越快,到后来简直如风驰电掣一般。
护卫甲连忙跟上,匪兵乙急忙返回山寨喊人。
初时,信天游还感觉手上沉重。没过多久就发现小妮子脚下轻灵,在自己的带动下,完全跟得上步伐。
他心情复杂地瞄了瞄,晓得对方本是通幽武者,必定出自名门。
玉琼花是一定唤醒的,她醒来后,恐怕会要求治疗好玉玲珑。那么,玉娘子唤不唤醒?王虎为自己跑前跑后,唤不唤醒?还有,陈秀才……
我的个天!
距离才一里多路,一分钟便赶到了。
玉娘子焦急地探身出篱笆,远远望见二人,转身进了屋。
“乖女,信公子来看你了。”
“不准他进来……反正都要死了,不许让他看见我的丑样子!”
信天游一愣,正要跨进门槛的脚又收回去了。
玉玲珑一溜烟钻进屋,叽叽喳喳劝说。
玉琼花的声调却越来越高,死活不同意。突然小妮子惊叫,姐姐晕过去了。
信天游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大步跨进院子。
堂屋挤满人,面露惊惶。原来玉琼花眼看挺不过去了,气若游丝。
瘦医生道:
“……需配以雄黄、白矾,细细研磨……”
胖大夫则反驳:
“未必,老夫方才捣碎了鬼叶草、半枝莲冷敷,独缺苦参……铁线蛇之毒,发作没有过山风快,却更加猛烈,极难驱除,势如山崩。唉,玉笥岛上,还没有谁从它的嘴里逃生……”
一位敦实的中年人把脑袋摇来晃去,如拨浪鼓一般,赫然正是“屠夫”大夫。
他望着两位老者口沫横飞,袖手缩身不作声。
心道,玉琼花再也不是当初放逐的囚犯女,比王妃娘娘还金贵。一个治不好,保不准会人头落地。且让你们两个老货吵嚷争执,老子犯不着蜂针刀口抢功劳。
瘦竹竿似的老者叹了一口气,又道:
“外敷内服,全不济事。蛇毒即将漫过肩膀,一旦攻心,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被咬了之后,需一刀砍下手掌,方能保证住无事……何况一路颠簸跑回,毒性散发得越发快了……依老夫看,必须痛下决心,斩断胳膊。”
“你敢……”
听到要砍下姐姐的胳膊,玉玲珑急眼了,一掀厢房门帘露出半个身子斥骂。两位老者一惊,吓得齐齐住口。
这时候信天游踏上了台阶,出现在堂屋门口。
“啊,少侠!”
“信公子来了……”
一屋子人乱哄哄起身作揖。
差点跪拜的人猛地醒起了匪徒叮嘱,把弯曲一半的腿儿又期期艾艾挺直。
堂屋不甚宽敞,十几个人挤在了左边,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右边靠后门处是一间偏房,原来住着玉树,现在摆放杂物。虽然门关闭,缝隙却冷风飕飕,都忌讳地避远。
左手边是一间厢房,墙角斜立一根粗大顶门杠,门框上挂着碎花青布帘子。
信天游扫了扫屋内,没心思打招呼,扭头招来了匪徒甲乙。
有人偷偷向外瞄,只见篱笆墙外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壮汉,赫然全是乌龙寨凶徒。两位老者没有反应过来,“屠夫”却倒吸一口凉气,悄悄朝人群中又挪了两步。
信天游命令道:
“你们两个守在帘子外,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屋子里的人离开。”
“是!”
匪徒甲横在了里屋门前,匪徒乙依旧立台阶上。均挺胸凸肚,齐齐把腰刀拔出半截,凶狠扫视。
一屋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心里叫苦不迭。瞅这般情形,要是玉琼花好转不了,我等只怕要统统陪葬!
更有那些老远跑过来献殷勤的,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信天游掀开帘子走进里屋,嗅到了淡淡脂粉香和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
第八十三章 鸭子凫水
迎面一张小木床,用竹竿支棱蚊帐,恐怕踹一脚就会散架。
窗户大开,正对院子。窗下是一张简陋梳妆台,立着一面小铜镜。搁着一个锦缎面子绣半截的,鸭子凫水荷包?
信天游看了又看,不是很确定,感觉可能是“鸳鸯戏水“,出自玉大小姐的手笔。她是西域人,乍到南方,分不清水鸟很正常。
左上角拢起十几颗玲珑剔透的小石子,白如雪,红似火,斑斓似霞光万道,给幽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亮色。
信天游猜测,这些漂亮的小石头只怕是玉玲珑收集。紫府内,灵晶琉璃化的鹅卵石简直不要太多,下次给她带一点。
被剜魂种魂之后,小妮子的本体潜意识并未消失。在姐姐出嫁的那日打伤了两个匪徒,就是明证。
右手边大床上,简陋的蓝花蚊帐低垂。一只衣袖卷起的肿胀小臂露在外面,手肘和手腕均被布条扎牢。皮肤紧绷发亮,仿佛触碰一下就会绽开。
玉娘子憔悴坐床边,将女儿的手臂搁放在大腿上扶稳。
一位中年妇女正用瓷片在玉琼花的手掌心刮,底下用盘子承接。另外一名妇女则弯腰站立床边,使劲把病人的小臂从上往下捋。
地面杂乱无章,摆放一盆清水一盆血水。一个托盘堆满细碎草叶与药材碾磨成的浆糊状混合物,旁边搁一把锋利剪刀,几条干净布带。
两位老者没有讲错,在无法医治情况下,砍下被毒蛇咬伤的部位,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玉玲珑呆呆站立,惶急无措。见到信天游进来,欣喜道:
“姐夫一定有办法……”
在小妮子眼里,姐夫是无所不能的。
玉琼花原本纤纤的手掌肿得像一个大馒头,掌沿两个隐约黑点中,甜腥的血水在挤压之下正一滴一滴渗透出来。
两个妇人局促地出声招呼,信天游摆手止住,走过去附身查看。果然见到小臂皮肤内,一条淡淡的黑线延伸入肘。
听大夫的口气,蛇毒即将漫延过肩膀。一旦侵入心脏,随同血液泵往全身,确实大罗金仙也难救。
云山潮湿,历来不缺蛇蝎。对化解蛇毒,少年略知一二。
被咬之后,要迅速扎紧流向心脏的血管,清洗伤口,最后才轮到服药。
岛上的救护中规中矩,关键几步都做了。只是不懂,最好以灼烧破坏蛇毒的活性,也不敢吮吸。
其实,只要没有口腔溃疡,吸毒是不打紧的。另外,紧扎血管固然重要,一刻钟后得松开一两分钟,否则缺血的部位会坏死。
在化解蛇毒方面,药材远不及血清,可信天游没有。况且第一次听说铁线蛇,到底是神经毒素,还是血液毒素?他又不是临床蛇医,猜测不出。
只能用“进化一号”了。
尽管是高射炮打蚊子,可当初也曾考虑过,如果合作愉快,可以提升玉琼花。毕竟,她是华国阵营内的最强修士。
信天游挺直身子,对两位妇人说道:
“你们先出去吧。”
二人如释重负,飞快离开。
“大娘,您也到外边去……玲珑,把剪刀拿出去洗干净,用开水烫烫。再拿两个碗,一壶清水过来。”
玉娘子懵懵懂懂,玉玲珑却推她了,道:
“娘,你就出去吧。有我招呼呢,姐夫肯定有办法。”
小妮子对从天空飞下的姐夫,崇拜得一塌糊涂。信天游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马上照办,绝不含糊。
几名妇人快手快脚烫好剪刀和空碗,玉玲珑再进去时,惊呼道:“姐夫,你在干什么?”
“不妨事的,把水给我漱口。”
数息后,噗……
传出一口水喷在了地面的声音。
堂屋里的人竖起了耳朵倾听,乱七八糟遐想。
咦,貌似吸毒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简直拿性命开玩笑!
嗯,信少侠是神人,想必无妨。虽然事急从权,但男女授受不亲。玉小姐因祸得福,坐实了神妃身份……
屋内,信天游往玉琼花嘴里滴入一滴“进化一号”,解开了绑在手腕手肘的布条,吮吸“噗”了七八口后,疑惑地问:
“血压好低,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玉玲珑怯怯道:
“被蛇咬了之后,姐姐自己割手腕,一路放了好多血。”
哦,信天游明白了。刚开始解开布条时,还以为是医生割的。
修士一般算半个大夫,玉琼花本能地进行紧急处理,也对。不过治标不治本,关键还得看后续。
服了“进化一号”后,毒素肯定能够祛除。可她失血过多,依旧存在巨大的风险。
堂屋里,众人悬着的小心脏稍稍落回了一点,突然听到厢房内传出了颤抖惊叫。
“姐……姐夫,你要干什么?”
“不要紧……”
“不行,姐夫,快点停下。你不能这么做,姐姐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哎呀,怎么这么啰嗦……你姐姐又没醒,怕什么。”
两个人似乎拉扯僵持了数息,细细的声音又传出。
“噢……”
玉玲珑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痛楚呻吟。
堂屋里鸦雀无声,一个个摇身变成了兔子精。耳朵耸得笔直,面孔涨红。
玉娘子“哎呦”一声捂住了脸,叫道:
“玲珑,死妮子,快出来!”
玉玲珑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怯怯道:
“姐夫,血流出来了呢。”
玉娘子脚步踉跄扑向厢房,却被匪徒甲一掌搡开。憨货只命于神一般的少侠,才不管对方是有着丈母娘背景的厉害角色。
几个妇人连忙上前拽臂搂腰,心道你不想活了,我们可还想活呀。
玉娘子被强拉回去,脸皮没地方搁,拐进灶屋一头扎进柴堆嚎啕。几名妇女面面相觑,也跟进去好言安慰,讲起了娥皇女英共侍舜帝的故事。
大夫之一是个极为方正的老者,心中暗骂“畜生”。才往前迈一步,就被明晃晃的钢刀逼退。
其他汉子则面红耳赤,尴尬异常。
嗞啦……
厢房内又传出裂帛之声。
大夫之二却是极为淳朴的一个老者,喃喃自语:
“刮骨疗伤?不对呀。想那毒箭毒刺入骨,才需要褪衣剔除腐肉……”
众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切,呆瓜!
第八十四章 青兰草
随后,木板床开始叽叽呀呀响了,断断续续,一分钟后停止。
男子道:
“等你姐醒来了,千万别告诉她。”
玉玲珑弱弱地“嗯”了一声,猫咪一般。
堂屋里面,所有人均长吁一口气,感觉这阵子简直生不如死。
厢房内,玉玲珑端着给姐姐喂完水的空碗,爬下了床铺。
信天游右肩搭着一条布带,坐在踏几上。左手扣住玉琼花的手腕,按住静脉。
指头下,赫然向上笔直延伸出一条黄色管线,直通到空中无所依托的一个碗。碗中的鲜血见底,顺着黄管流下。
输血,对一万年前的科技来说,再简单不过。
可若没有器具,任谁都要抓瞎。
信天游从空间戒指里抽出了根一米二长的“灵索”,释放能量软化。再从里面拔出一根长长的稻草,把琉璃化的灵晶磕出来,部分让玉玲珑吃了,部分混在清水里喂食玉琼花。
然后,就得到了一根长约一米五的完美导管。
取出龙牙,割血入碗,用力场定在半空中。导管的上端伸进碗里,下端捏成尖锐的针状,吸干净空气后,插入玉琼花手腕的静脉。
通过虹吸的原理,高度差形成压强,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女子身体。
方式虽然简单,可对小妮子而言却极其震撼,觉得大罗金仙也不过如此了。
看看碗中没血了,信天游起身抓住了“导管”的上端。用手往下捋,硬把血液挤压干净。
他的血液,不产生任何排异,百病不侵,一滴都不可以浪费。
随即把八百年的“针头”拔出,从空间戒指里调出碎末状一点“琉璃”按压在玉琼花伤口,等于打了一个封闭。
摘下碗,释放能量把“稻草”焚烧了,以免留下不可解释的麻烦。
见玉琼花的呼吸渐趋平稳,信天游放下心。从右肩扯落玉玲珑撕下的裙裾布条绑扎好手腕,一掀门帘走出来。
我靠,什么情况?外面大眼瞪小眼,灶屋里还传出哭声!
他被唬一大跳,搞不清出啥事了。
一屋人目光呆滞,傻了。
怎么回事,信公子衣衫完好,左手腕却绑扎一根布条,血痕斑驳。
小妮子随后跟出,端着一个空碗,脚步轻盈。
她也衣衫整齐,鬓发不乱,毫无羞臊之感,大呼小叫道:
“娘,你哭个啥哩。姐姐好多了,快打水给她擦脸。姐夫说,需要补充电解质,用红糖水放点盐……”
常言,蛇行五步,必有解药。
尽管玉琼花的生命危险已经解除,但要想好得快,必须有对症的药物辅助。
信天游冲着一屋的木偶皱了皱眉头,问:
“谁是大夫?”
唰……
众人很没义气地闪开,露出呆若木鸡的中年人和一高一矮两位老者。
少年道:
“玉小姐的毒伤平稳了,你们觉得需要外敷内服什么草药,就抓紧一点。你们三个,有谁熟悉去万蛇谷的路?”
他,他去采过药!
这一回,两个老者齐刷刷指向了佝偻腰身的“屠夫”。
“行,就你了,赶快带我去万蛇谷。”
信天游懒得理会这些人的莫名其妙,转身就走,不怕不跟上。
中年人苦着脸,瞅了瞅匪徒甲乙的钢刀,无可奈何随行,顺手把玉家靠墙壁上的一根短竹篙抄入手。
瘦大夫望见篱笆墙外,一排乌龙寨匪徒也跟随移动了。猛地醒起,厢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哪里能搞什么名堂?
吱呀床响,肯定是玉玲珑撩起蚊帐,爬上爬下掰开姐姐的嘴巴灌药喂水。信公子的手腕绑扎布带,恐怕刚才是割血疗伤了……
想通这一节后,老人恨不得裂一个地缝钻进去。低头向隅,连连捶打撞击的脑壳,不停怒骂: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灶屋里,传出了玉娘子的骂声:
“……死妮子,还有脸出来呀,对得起你姐姐吗……”
玉玲珑一听,老大不乐意了,边走边抢白。
“娘,我怎么就对不起姐姐了?快弄一盆清水。姐夫说了,发烧时要用湿毛巾敷额头降温,不然容易烧坏脑壳。”
矮胖大夫突然钻出人群,声音颤抖,走上前道:
“你……能不能把碗给老夫瞧一瞧。”
众人这才注意,那个碗好像不寻常,纷纷凑近。
阳光斜射进来,照见碗壁星星点点附着的几颗小血珠,如同玛瑙仙豆一般晶莹,散发出一股壮阔雄浑的气息。
光影浮动,似乎有一条小龙盘旋。亮晶晶,萌萌哒……
仔细再看,却又不见了。
“真……真,真龙之血,百毒不侵……万邪辟易!”
老头子的眼珠鼓凸,哆嗦着花白胡子,喉咙里呵呵作响,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玉玲珑被这一副“邪恶”的模样吓坏了,呆呆站着,任由他抖抖索索把碗接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抢过碗,却是瘦高老者,健步如飞朝屋外跑。
矮胖老者见状,以一个超越了年龄极限的高难度虎跳将对方扑倒,伸手去身下掏。
余者目瞪口呆,见他们厮打滚落台阶也不劝解。
玉玲珑把脸儿一仰,双手叉腰,像小母老虎一般发了威: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老不羞,还不赶快去配药,抢什么抢?这玩意我姐夫多的是,刚才还割了两大碗。”
正急匆匆顺篱笆墙疾走的某人听到这句话,脊背生寒,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万蛇谷在玉笥岛东头的山峰下,通过一路询问“屠夫”,得知岛上特产一种青兰草,对铁线蛇毒有克制作用。
可惜它们生长于蛇谷中,数量稀少,采摘后必须趁新鲜的连枝带叶煎水。由于不能彻底解毒,也不能晒干储存,不被重视。
另两位大夫觉得,青兰草在药典中并无记载,是排斥的。
而“屠夫”野路子出身,不识药典,在两位病人的身上曾经使用过。尽管没把人救活,但确实让病情缓和了。
信天游听他讲叙,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棵“大芹菜”。
想起去到天外异域后,植物学家相当重要。在修行世界里很难找,不知香格里拉的“科学狗”基地中,有没有。
第八十五章 妙人儿
越靠近万蛇谷,灌木藤草越茂盛,遮挡住去路。
一行人距离谷口两百余米远就停下了,遥遥望见到袅袅白雾从谷中散发出来。
“屠夫”苦着脸停下,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道:
“谷中毒蛇成堆,瘴气横溢,不服药会晕倒。当初俺寻找几味草药,只走进去了一百多米,出来后也大病一场。”
信天游瞥见“屠夫”乌黑的手指递过来一颗羊粪粒粒般药丸,嘴角抽搐,哪里还敢接。径直推回去要他自己吞下,又喝止众匪别跟随,朝谷中走去。
其实在这个孤岛上,他就是猛虎,其他人不过是绵羊,哪里需要大队人马保护。
但王虎认为礼不可废,排场必须有,叫“以壮声势,以增威仪”。
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像蛇一样,给人类带来如此阴森和神秘的感觉。就算从来没有见过蛇的人,心理恐惧也是天生的。
信天游猜测,这应该和远古祖先的记忆相关。
试想一下,豺狼虎豹的杀伤力看得见,毒蛇却防不胜防。被抽冷子咬一口后,人就不明不白死掉,怎么不令人心惊胆颤。久而久之,恐惧便烙刻基因中了。
“屠夫”缩头缩脑跟随,挥舞竹棒,道:
“除了过山风外,蛇除非受惊,一般不主动咬人。信公子,最好找根树棍,挑开它们。”
信天游笑笑,大踏步前行。
谷内寂静,腐叶厚积,随处可见斑斓的条状物蠕动。
万蛇的说话夸张了,几千条绝对有。
感应到动静,路边的蛇昂起头吐信子。但等信天游走近,隔七八米远就慌不择路窜进了草丛,树林中的“嗖嗖”声不绝于耳。
偶尔见到筷子大小灰黑色的蛇影把身子一躬,像弓箭一般射出,便是令岛民肝胆俱裂的铁线蛇了。
“屠夫”目瞪口呆。
往常入谷战战兢兢,当下却如闲庭信步。才花了一盏茶时间就穿谷而过,简直不敢相信。
一百丈后地势渐高,豁然开朗。
两侧山崖挡住日光,海风吹来,阵阵清凉。
枝头鸟儿鸣叫,老鼠窸窸窣窣,一只穿山甲懒洋洋爬进了草丛。两只野兔在草丛后探头探脑,一只刺猬旁若无人在花下大嚼,一只岩羊警惕研究着闯谷的不速之客,前蹄提起作欲奔跑攀爬状。
物种真不少,蛇也未必处于食物链顶端。
“屠夫”找到三株青兰草,还发现了一大堆好东西。
信天游认真看他挖掘,对南海派的种魂之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寒而栗。
回到寨子,玉琼花身上的浮肿消退,手臂上黑线淡化得若有若无。
很快,青兰草被洗净榨汁,分成三碗。
中午饮下第一碗,玉琼花的面色恢复红润。下午饮下第二碗,睁开了眼睛。傍晚饮下第三碗,竟然能够坐起来了。
三位大夫瞠目结舌,对外大肆宣扬青兰草功效。心里却倍儿清楚,非神人施法,岂能如此?
第二天,玉琼花基本康复了。连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发也转青了,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只是身子还有点儿虚弱,需要调养。
临近黄昏时,信天游把山寨里的竹椅搬过来,铺上被褥摆放在玉家院子里,让伊人躺上面呼吸新鲜空气。
剜魂并不能彻底抹杀一个人记忆,受到刺激或者催眠,可能恢复部分。
信天游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唤醒玉琼花。
一个圣胎上境的真人,醒来后发现修为全失,能承受得了?可若是不唤醒,等于原来的“玉仙子”消失了,自己见死不救。
唉,再等等,等她伤好了再说。
玉琼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浅浅带笑。偶尔瞟青年一眼,意味深长。
太阳柔和温润,渲染出一天锦缎。
二人静静望着火烧似的天边,红日缓缓西沉。
忽嗅得一阵清香,只见一个倩影步履轻盈,花枝招展,沿着半人多高的篱笆墙款款行走过来。
那女子正值二十出头的花信年华,鹅蛋脸儿,梳了个桃心顶髻。
面庞只是中上之资,却流露出一股不羁野性。身段高挑,前凸后翘。一路袅袅婷婷,行走出了十分风流。
如果说玉琼花是艳丽的牡丹,那她则是带刺的玫瑰。
“琼花妹子,病情好一些么?”
女子神态端庄,目不斜视,在篱笆门口停下了。左臂挎一个小竹篮,右手轻扬打招呼,牡丹莲纹金钏儿闪过一抹澄黄的光。
匪徒甲乙看呆了,鼻孔不由自主翕张,猛吸了几下香气,眼睁睁见她进院子也不阻拦。
他们的职责是挡住闲杂人,这个妙人儿却好像探病的。
信天游鬼头鬼脑觑一眼,暗暗赞叹。
极品,妖精!
诛乌代,踏鲨行,闯蛇谷,青年还只是一个“强者”形象,终归是人。可将只剩一口气的玉琼花从鬼门关拉回,“真龙之血”的传说直接将他送上了神坛。
可华夏之民对于神仙的敬畏并不强烈,大多是想捞一点好处。
过了几天后,他们发现“神仙哥儿”滞留海岛,完全是为了玉琼花,跟自己没啥关系。而朝廷的刀剑,却实打实架在了脖子上。
去乌龙寨朝圣的岛民稀少了,连匪徒也渐渐产生怨声。当初乌代造木排,大伙好歹有个奔头。
信公子却下令不许再造,甚至把筏子拆散当柴禾烧了。他神通广大,说走就走,留下来的人只能等死。
扳着指头算,离飞龙将军登岛巡查的日子只差两个月了。只有寥寥几个人不改初衷,敢主动接近信天游。
在男人中比方说陈秀才,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还有一位女子不甘心一生光阴在海岛黯淡度过,大好青春就此荒废。没羞没臊放言,如果能够与信公子携手离开,死了也甘心。
凭什么?
龙丘水南立刻被女子们孤立,招来嘲讽,爹妈平日都不敢放她出门。
龙丘是古姓,水南二字出自《逍遥游》,磅礴大气。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一对比,“玉琼花”三个字就显得像村姑了。
第八十六章 斜刺里杀出狐狸精
那女子跨过门槛后,眼波流转,微微弯腰一福,道:
“民女龙丘水南,见过信公子。”
欲语还休,欲退还进。
信天游一怔,微笑站起身,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貌似大大咧咧地抱拳作揖,或者摆手说“免礼”,都不太好。
龙丘水南在一福之后,轻巧向玉琼花走去,口中道:
“妹妹,我去下边的海滩摘些海带,正巧顺路看一看。姐姐这两天心里跟打鼓似的,万幸你挺过来了。”
对方还在篱笆墙外行走时,玉琼花心中就警铃大作,听到这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你家可以直接去往海滩,哪里需要拐一个大弯“顺路”?
快黄昏了还摘什么海带,就不怕掉进海?
都快天黑了,还敷粉点唇给谁看,分明就是冲着天游来的。还水南长,水南短呢,我怎么老听到你爹妈唤二妮?
“哎呦,有劳姐姐‘费心’了!”
玉琼花甜甜一笑,把“费心”二字咬得格外重。
龙丘水南却浑不在意,见她揭开身上薄被作势欲起,连忙一串小碎步上前按住,又附身去掖被角,道:
“小心风寒。”
信天游见她们两个人说得投机,准备离开了。
龙丘水南裙拖六幅江河水,上身在对襟小袖褙子外只罩了一件淡青色比甲。这突然一俯身,胸前立刻有一抹饱满的雪白袒露。
信天游吓了一大跳,慌忙别过脸,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匪徒甲乙连眼睛都瞪直了,“咕咚”咽口水。
两团丰满几乎顶在了玉琼花额头,女子甜甜的笑模样瞬间僵住。
数息后,眼珠子才如木偶一般骨碌转往一边。见到青年局促不安地傻傻站立,牙齿恨得直痒痒。
这下可好,娘同妹妹没事找事,故意腾出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哪知道,斜刺里杀出一个狐狸精。
可她是淑女,不能发脾气。只好把哑巴亏匆匆咽下,求救似的望向匪徒甲乙。
偏偏那两位糙爷们没啥经验,吃信天游瞪一眼后,差点把头缩回腔子,正低垂脑瓜数蚂蚁呢。就算见到“主母”的眼色,恐怕也领会不了。
“妹妹,你安心养病吧。有啥事儿就招呼一声,姐姐会常来看望的……哎呦,躺椅腿儿怎么松了?”
龙丘水南又转去另一侧,放下篮子。微侧头往椅子底下瞧了瞧,连退两步欠下腰身。
她退得太快了,像是要察看躺椅腿儿的情况,却又不屈膝蹲下。这一撅屁股,顿时将两瓣滚瓜溜圆的八月十五撞到了青年手背。
信天游触电一般挪开两步,真以为妨碍了人家,脸红得像鸡冠子。可他感觉不妥,脑子却完全不听使唤,犹在回味方才那一抹的柔软与弹性。
啊,龙丘水南轻轻惊叫一声,迅速直起身。面孔却羞涩慌乱,眼波盈盈,都能滴出水来。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静默。
信天游缩颈咬唇,跟做了贼似的慌张。
“妹妹,你这位梦里的郎君……好像不太老实呢!”
龙丘水南莲步轻摇,亲昵地附身叮咛,吃吃而笑,还有意无意又飞了楚凡一眼。
欺人太甚!
玉琼花阴沉着脸,心肺差点气炸。
对方一进院子,她就非常紧张地盯着,哪里会没发现小动作?破口大骂肯定不行,让人听了徒惹笑话,还以为争风吃醋。
“姐姐,你上岛两年了还那么漂亮,看起来真不像二十一岁。难怪不肯嫁人,这满岛的男子呀,就没有一个配得上。”
玉琼花勉强笑着,声音干巴巴。她经验不足,装不了那么自然。
但这番话的杀伤力,极大。
女子二十一岁没出阁,就是老姑娘中的老姑娘了。
龙丘水南的脸色瞬间变黑了,数息之后才恢复正常,叹息道:
“唉,世事流云,人生飞絮……妹妹,你不懂的。”
声音喑哑伤感,神情竟变得肃穆庄严。也不向二人打招呼道别,默默拎起竹篮,径直走了。
龙丘水南画风突变,把玉琼花弄糊涂了,责怪自己说话太刻薄。其实,岛上人谁不可怜,谁不想跟随信天游离开?
信天游紧紧盯着摇曳走远的背影,倒吸一口凉气,面孔凝重。
龙丘水南的全身,赫然流转着一层薄薄气韵。
经络与丹田被废,修为并不会一下子降为零,是一个持续下滑的过程。
比方说,玉琼花上岛半年了,气场并没有消逝干净。而龙丘水南上岛两年了,残留的气场依然存在。说明她十九岁时,远比“玉仙子”强大,极可能是出神真人。
天,二十岁不到的出神真人,是一个什么概念?虚空秘境里培养出的道门巡天,也不过如此。
同她一比,世间所谓的天才根本算不了什么。连南星也未必能够在十九岁时踏入出神,何况现在还跌境了。
那么,培养她的势力又该是何等恐怖。
全岛人加起来,都没有她重要!
信天游断定,即使南海派放弃玉笥岛,也不可能让龙丘水南逍遥。其他人属于神魂实验的小白鼠,杀不杀无所谓。她才是这里唯一的囚犯,不杀不放。
见少年郎怔怔的,玉琼花啐道:
“你看呀看的,是不是要看着她摘海带回来,好熬汤呀?”
信天游回过神,不好意思搔搔头,道:
“龙丘水南很奇怪,好像跟别的人不太一样。”
“那是当然,每次朝廷巡岛,都由飞龙将军亲自盘查。”
……
为验证想法,回到山寨后,信天游询问了几个老匪徒。
果然,每一次朝廷巡岛,发放粮食前,先雷打不动地询问,诊治。龙丘水南一家始终由飞龙将军云飞亲自负责,不假他人。
传言,云飞看上了龙丘水南,还赠送了一面铜镜。一旦立下盖世功勋,就要带她走。
但女子厌憎朝廷,疏离不群,不像其他人眼巴巴盼望赦免,赏赐。
信天游越听,越钦佩不已。
被剜魂种魂,历经了两年的人格塑造,潜意识依旧未泯灭,是何等坚韧的意志!
这个女子,太不寻常了!
是不是带她离岛?
信天游思考了一番后,决定放弃。
原因无它,太危险!
第八十七章 来龙去脉
目前,乌龙寨的主要势力是二当家肖平班底。乌代的嫡系,像赵六等几个被拆散了去干重活。三当家孟广的力量基本上被打残,又曾经不顾义气地先逃跑,被双方都不待见。
王虎虽然是个空心佬倌,却是由信天游亲自任命的大头领,加上底下的三拨人是一盘散沙,倒也压制得住。
信天游独来独往,并不关心山寨的事务。
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见他不肯造木排,顾忌两个月后云飞巡岛,开始人心浮动了。
而信天游自己,感觉陷入了烂泥潭。
囚犯脑海里的新记忆取代旧记忆,接受了新身份。想让他们清醒,除非再实施一次剜魂种魂。可成功的希望渺茫,脑子坏掉的可能性极大。
最近才上岛的王虎、玉琼花、玉玲珑、玉娘子、端木老道、陈秀才……也许可以被唤醒,却不可能百分百恢复了。
例如王虎的真实记忆被抹除,移植进了虚假记忆。
施展剜魂,把虚假记忆清除并不难。
但之后,他并不会像戏子离开了舞台,就变成正常人。因为真实的记忆,无法彻底恢复了。
好比,拔掉田里的草种上西瓜不难,清除西瓜再种草也不难。田还是过去的田,草却再也不是过去的草了,长得再像也不是。
不离岛,这些人是妄想症,未必活得长。
若离岛,这些人变成了神经病,也注定活不长。
死局!
无解!
即使要唤醒他们,也不容易,只存在一线渺茫希望。
记忆被抹除,痕迹却永远存在。
做梦,是心灵压力释放的过程。
催眠可以让显意识模糊,潜意识接受暗示。从而治疗心理疾病,激发潜能,令人回忆起遗忘事情。
在这种状态下,身心放松,好像一杯搖晃的水逐渐平静,杂质沉淀,从混浊转为透明、干净。
事情的真相,问题的根源,在澄清的水中,会逐步显现。
渺茫希望即,通过催眠唤醒自我的人格,残缺记忆……
信天游没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先找王虎试一试。
天刚麻麻亮,他特意起早,在庭院中耍开了拳脚。舒展身手,活络筋骨。
“舞”至酣处,大吼一声凌空抓去,五米外石壁上的青苔簌簌剥落。
指风凌厉,宛若实质。
王虎“吱呀”推开木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打哈欠,笑道:
“哈哈哈……俺梦中得一壶美酒,正想烫了喝。早知道被吵醒,就他娘吃冷的了。”
信天游正要等他出来,当即拉到院中青藤飘拂的一棵树下。
“王哥,你且看我。”
扎好马步,一拳打去,藤条立断。
王虎眼睛一亮,说道:
“信公子,藤条柔软,却被拳劲震断,端的厉害……”
“你也试试。”
信天游没时间磨牙,硬把他推上前。
王虎照猫画虎,一拳捣去,藤条袅袅飘飞,丝毫无损。
“哎呀,俺不行。糊里糊涂记得一些功法,却又想不起来了……”
“王虎,想不想脑子清醒?”
“当然,做梦都想……”
这时,稀疏的木栅门被“吱呀”推开了一线。挤进来一个圆圆大脑袋,身子却恭谨地留在院外。
天光还早,二人闹腾惊醒了其他人。孟广便逡来巡去,格外殷勤。
信天游吩咐道:
“孟哥,守住院子,不准任何人靠近。在我没有出去之前,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要通报。”
听到客气的“孟哥”二字,又听说让他守卫,孟广的骨头立刻轻了好几斤。大喜过望,依言而去。
信天游把将云里雾里的王虎拉进屋,关上门。
“盘腿坐到床上,看我的眼睛,慢慢入定。”
王虎依言照办。
他本是通幽境高手,入定起来轻车熟路,觉得少年的眼睛好像波光粼粼湖面。很快眼皮沉重,进人了似睡非睡状态。
天外飘来一线声音。
“你想起什么说什么,从最早记事的时候开始。”
王虎迟疑了一下,答道:
“雪白,一片雪白……想起来了。小时候俺喜欢看天空飞鸟,盼着像小鸟一样飞。”
信天游继续向纵深引导。
“后来呢?”
……
“十岁时,俺偷吃黄二爷家的桃子,被狗咬……”
……
“行走江湖,不知道哪一天脑袋就搬家。想金盆洗手,回乡下建一栋宅院,买一片田地……”
……
“郭春海不是个玩意,欺负人……”
……
几十年的人生,被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就说完了,渐渐地逼近了番州的月夜之战。
“……走到半路,穿云箭炸响,又赶回去……番州的帮派和修士全出动了,朝海边赶。还有人在天上飞,嗖嗖的……”
……
“……海边轰隆雷响,电光闪耀,一地尸体。一朵黑云腾空而起,一个青衣道人正御剑追击……几个仙师挡住外围,不许凡人靠近。飞剑像割麦子一样乱窜,一割一大片……”
……
王虎低垂脑瓜,再也没有声音。
这里是梦幻和现实,虚假与真实的分界。越过这条线,就能恢复人格。
信天游停了停,继续问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
王虎身子晃动,双手在身前推拒,像与一个无形的巨人搏斗,语气粗重而急促。
“……俺听到无数人窃窃私语,一个人要挤进脑子……头痛,有万千只马蜂在里面嗡嗡乱飞,万千把钢针在里面乱搅……我不认识南星,也不认识肖尧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信天游终于明白了,王虎、孙休、端木老道,是被自己牵连。
南星遇刺,幸好郭春海鬼使神差发出了报警号箭。南海派其它高手及时赶到,将敌人击退。
事后追查,凭空冒出来的“肖尧克”成了重点怀疑对象,三个人也无法幸免。可搜他们的魂,又没有找到线索,顺手便丢上玉笥岛当小白鼠。
王虎的治疗到了最关键时刻,千万受不得惊扰。
信天游听到院子里传来争吵与细碎的脚步声,暗道“糟糕”。
还没等他采取行动,薄薄的木板房门被一脚踹开,石破天惊。
第八十八章 俺是谁
原来,玉琼花的身子刚刚好转,就非要去采浆果,母亲与妹妹怎么也拦不住。
有了上次被蛇咬的教训,姐妹俩没敢靠近万蛇谷。附近的果子虽然稀少,多转几圈就是了。
等她们赶到山寨,天光已经大亮。
遥遥望见信天游居住的院子,被孟广带几个人守门。
气氛诡异,匪徒们神情古怪。不像平日里趁凉爽,早早捕鱼砍树去了。而是三五成群,抱着膀子冷眼斜觑,窃窃低语。
昨晚两姐妹睡觉时,叽叽喳喳咬耳朵,对斜刺里杀出来的狐狸精龙丘水南充满警惕。见到这般暧昧的情形,立刻怀疑房间里隐藏女人。
疑心生暗鬼,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
玉玲珑年纪小,性子急。虽然经络被废,真气不能凝结,上回被信天游拽着风一般飞跑,活络了血脉。又服下灵晶,功力略微恢复。
而孟广的一条手臂残废,此消彼长。
在争吵和推搡中,玉玲珑一把拽倒孟广,强行闯入,踹开本来就不结实的房门。匪徒们摆出了一副厮拼架势,可谁敢碰玉氏姐妹的身子?
仿佛六月飞霜,晴空霹雳。
关键时刻遭此巨变,信天游猝不及防,面如死灰。
王虎一惊弹起,穿透了低矮的屋顶,站立于茅草中怒吼:
“俺是谁……”
玉琼花想要拦住妹妹,慢了一拍。进入后见到屋顶破了一个大洞,茅草纷纷落下。
信天游盘膝呆坐在床上,满头草屑,一脸绝望的表情,喃喃自语。
“完了,完蛋了……”
玉玲珑吐了吐舌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晓得闯下大祸。吓得像一根木头桩子立在门外挍手指,大气不敢出。
玉琼花心里也很慌乱,勉强一笑,上前想为青年拂去头顶的草叶。
“你们……先走吧!”
信天游有气无力说着话,随手一拨伊人的手臂。
他忘记了今非昔比,举手投足均蕴含非同小可的劲力。虽然是无心一拨,玉琼花却像一只陀螺般旋转,踉踉跄跄眼看要摔倒。
玉玲珑一个箭步跨进门槛扶住姐姐,心虚地瞪了信天游一眼,怏怏朝外走。
“王大哥,你怎么呀?”
院外吵吵嚷嚷,却是肖平带领一群人赶到了,正要强行冲破孟广的封锁。
王虎一个筋斗从屋顶翻下,双目赤红,面孔狰狞,只觉得四周都是憧憧鬼影。迎面撞见孟广,当即一掌拍去。
常言,疯子力气大。
王某人曾是武道高手,疯癫疯癫的一掌逼出了潜力,眼看孟广要丧命。
嗖……
信天游直接从屋内平移出来,挡住了那一掌。
啪,一声脆响。
他身子晃了一晃,重新站稳。
这么做是含住劲力回收,怕反震之力伤了王虎。
人家受连累上岛,鞍前马后奔波。虽说被玉玲珑弄疯癫,始作俑者却是自己。要再把他打伤,可不是人干的事。
王虎退后了两步,疯牛一般冲上,力贯双臂。
众匪惊骇,吓得不敢动弹。
信天游闪电般错步侧移,一指点在脑后。见王虎摇摇晃晃,忙又伸手扶住,命令道:
“肖当家的,把王哥扶进屋吧。没有我同意,任何人不许进来。”
肖平脸色铁青,手按腰刀,指挥几个人架胳膊抬腿。却没有把王虎弄回屋,反而送出了院子。
信天游一怔,晓得他们起了疑心。
好生生一个人,进屋就疯癫了,不是中了法术还有其它?
王虎只是空心大老倌,肖平才是山寨实权人物。当然惧怕得不行,焉知下一个不轮到自己?
“算了,你们带走大当家吧……最好绑紧点,否则发起狂来很麻烦……先让我想一想办法,看怎么治疗……”
信天游心灰意冷,冲玉琼花点了一下头。大踏步回屋,“哐当”摔上门。
肖平松了一口气,冷笑着离开。
玉琼花上前几步,本想解释一番的,却吃了一个闭门羹,眼圈顿时红了。
闯祸精玉玲珑瞅了瞅姐姐茕茕孑立的背影,低头用足尖在地面画圈儿,不敢吱声。
“靠,麻辣隔壁的,满满一岛神经病。还生怕老子害他们,凭什么要救?老子又不是义工,又不是救世主……”
信天游气急败坏,一个高鞭腿重重踏下。硬板床立刻碎裂,也不管今晚怎么睡觉了。
玉琼花矗立门外良久,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泫然泪下,一跺脚掩面而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
肖平带走山寨十几个心腹,在五里外重新扎营。
玉琼花和玉玲珑回到家中后,也出了问题。
玉琼花还好点,呆呆躺床上,水米不沾,谁叫也不答应。玉玲珑则又踢又咬,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
玉娘子呼天抢地奔到山寨求救,信天游赶过去后也束手无策。只好释放一缕能量,让小妮子乖乖睡觉。
尝试唤醒自我的试验,他再也不敢做了。
谣言四起,传播速度惊人。
王虎和他独处时癫狂,两姐妹从山寨回来后一个呆了,一个疯了,绝对是中了妖蛊之术。
陈秀才努力辩解,但微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赵六和孟广收拢人手,关闭寨门。
人心惶惶,岛上呈现出一派萧条与紧张的气氛。
信天游在万蛇谷里呆到黄昏,逐渐冷静。想来想去,决定把岛上的问题搁置,先解决南海派的威胁。
出谷后,到端木老儿那里偷了一件道袍。
再去找王虎,望见他被结结实实捆绑于树下。肖平等人鼻青脸肿,显然吃了不小苦头。
乌龙寨内,赵六与孟广两伙人合成了一股。
天黑了,玉家的院门关着,堂屋大敞。鱼膏油灯冒浓烟,透出昏黄的光亮。
玉娘子在厢房与灶屋间跑进跑出,端着热水、毛巾穿梭。
厢房里,传出玉玲珑的嘤嘤哭闹。玉琼花的声音明显沙哑了,安慰着妹妹。
信天游知道,小妮子受到刺激,人格冲突加剧了。
不仅仅如此,因为自己这个变数的加入,让岛民们的精神禁锢松动了。可能等不到两个月后云飞登岛,就会陆续癫狂。
灯光熄灭,月上中天。
好多人像僵尸一般游走,鬼哭狼嚎。
信天游守护在玉家外,一直等天际初露曙光了,才潜入海中。
第八十九章 罗浮岛
回到了紫府睡个好觉,澄清神思,饱吸灵气。
隔天一大早,信天游召唤来大白,出发了。
两千多里的洋面,他们只游了三个时辰,便遥遥望见罗浮岛的影子。
大白不需要吩咐,自动下潜。
这货天赋异禀,在海底得到了充足的灵气补益,又吃下了一滴“进化一号”。与信天游的精神沟通日益紧密。
如果不是舌头退化了,几乎都能开口讲话。
辽阔海洋就是大白的家,寻找一座熙熙攘攘的大岛屿,对它而言跟玩似的。
待距离只剩下十几里,能够清晰望见黑魆魆庞大的山体了。它渐渐焦躁不安起来,放慢速度,搅动水流的幅度也小了许多。
信天游与大白心意相通,马上发现这里的气氛诡异,大鱼几乎绝迹。跟海底光幕附近的情况差不多,渗透强烈的阴寒杀意。
当然,七爪章鱼不会逃到罗浮岛寻求庇护。那条更厉害的家伙,瞎了一只眼睛的妖虺并未撞山而亡,这里才是它的老巢。
信天游今非昔比了,并不惧怕毒蟒,可在水中也没有致胜把握。一旦打起来,肯定惊动岛屿上的高人。
要知道,这可是南海派的宗门所在地。渡劫圣人两个,融体圣人五名,足可与道门的四大名派抗衡。
一里外,一人一鲨停住了。
一堵高耸悬崖的两百米水下,巨大洞口里辐射出恐怖威压。
信天游端坐在大白的脊背上挺直身躯,闭目体会。
这条虺正处于深度睡眠中,精神力量猛蹿了一大截。显然即将觉醒天赋血脉,化形为蛟。
像这样天生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灵物,是非常记仇的。
现在去杀它,属于最佳时机。
信天游静静注视了一会儿,命令大白转向。
罗浮岛至少比玉笥岛大十几倍,灵气浓郁好几倍。
绕岛半周,终于找到港口,停泊十五条古朴厚重的大木船。一条三层的楼船居中,庞大如一座海上城堡。旗帜翻飞,描金绘彩。
石壁附着贝壳海螺,广场上压出了深深车辙,石板缝隙间冒出苔藓,透露出一股苍老气息。
大约下午两点钟,阳光猛烈,港口空荡荡不见人影。
一条两山夹峙的平坦大道通往岛中,乔木参天。山后的大道旁,一角飞檐从枝叶掩映中挑出。
简直是天赐良机。
信天游从大白的脊背翻下,躲藏船后,先探头长吸一口清新空气,重新潜入水。
趴在每条船底仔细倾听,确定上边没有人。
说来也是,谁会没事呆船上看风景?海浪一拍一拍的会把人摇晕,完全没办法修炼。
更何况这里是宗门所在,再安全不过了,不可能派专人盯着几条船防止偷窃。有天然的海域阻隔,也不需要在外围设置防御法阵。
一十二艘空船,另外三艘吃水较深,敲击的声音沉闷。
信天游爬上去查看,发现满载了粮食、蔬菜、肉干、药材、水果、美酒、香油、衣物……不由得大喜过望。
足可以供千人食用三个月了,想必是罗浮岛的供给,还没搬上岸。
趁港口无人,他在水下“嘭嘭嘭”拍碎十一艘船底,上岸麻溜解开了系于铁桩的缆绳,收起铁锚。
巨大楼船的船首刻着一道法符,释放出淡淡威压。
信天游端详了一阵,明白了。
法符是让海洋中凶猛的怪兽退避,可又舍不得灌注法力维持。徒有其表,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了。
不过鱼儿也聪明,不会没事找抽。
弄完了这些,信天游命令大白叼住一十五条缆绳,赶紧开溜。
把其中四条船的缆绳打结连起在一起,准备拖回玉笥岛。
除了三艘满载货物的船外,另一艘轻巧的小船容易操控,正好可以供他和玉氏姐妹、王虎、陈秀才等人离开。
作为一条几乎通灵的庞然大物,大白天生神力,可拽着一十五条船也吃不消。海船移动的速度缓慢,乍然扫一眼,几乎看不出。
信天游偷偷爬上岸,躲藏在港口一侧的小山包。这里正对山口,如果有人过来的话,老远瞧得见。
尽管水中没有禁制,上岸了还是得小心。
作为宗门,罗浮岛不可能没有警戒。不过,借南海修士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到,某人是游了两千里从水底潜入。刚巧,护岛的虺又正在酣睡。
信天游在灌木丛后找到了一块耸立大石头,对平整的石壁表示满意。
破坏海船,是第一步。
保证了短时间内,南海派无船巡视玉笥岛。但融体、渡劫圣人,却随时可以飞临。
第二步,布置疑阵。
南星遇刺,道门存在巨大嫌疑。
南海派尽管打不过对方,但制造紧张气氛还是可以的,自然无暇顾及玉笥岛。而道门被分散了精力,也无暇警惕白沙城内正发生巨变。
对信天游而言,这个计划是一箭双雕,堪称完美。
除了道门外,妖族与白莲教的嫌疑也不小。
一旦南星成长,姬国壮大。肯定要越过圣后立下的“千杀碑”,向百万大山渗透,再启战端。
白莲教亟需一块地盘栖身,与中原道场隔绝的姬国是上上之选。他们打着“圣后”的旗帜,妖族尽管不待见,却也无敌意。关键时刻,还能往山里跑。
究竟是谁干的,并不重要。
反正信天游就是要存心搞事,浑水摸鱼。
他手握两件足以令南海修士俯首动心的重器,教祖无上真人亲手雕琢的芙蓉令,祖师爷癫仙人的绝世功法。
为什么不直接抛出芙蓉令号令南海,搞这么复杂?
因为这一张八百年前的旧船票,未必登得上南海派这艘超级大船。一旦拿出后,极可能反遭追杀。
岸边,一堵灰黑色页岩被阳光晒得灼热异常,仿佛一本竖立的巨书。
“封面”上,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石英闪亮。边沿浸润出小块斑驳的红褐色,属于氧化铁之类的矿物。
信天游用手指摩挲平整的表面,使劲按了按。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浅笑,点头赞赏坚硬的质地。
不错,这块大黑板非常适合写标语。
第九十章 秀肌肉
他当初在紫府内,被癫道人用手指头在石壁上划拉出来的字迹唬得不轻。眼下踏入了杀胎境,实力大涨,自然存了一个小小的比较心思。
当初在郡守府捏石成粉,释放能量破坏二氧化硅分子链接的共价键,让岩石松软了。后来在芙蓉村的“石敢当”碑上书写“方舟”二字,也差不多采用同样的路数。
不过,在石头上戳个洞容易,写字可不容易,边沿最容易崩裂。得一边破坏,一边控制。仅仅两个字,就花了三分钟。一边破坏,一边控制。
比起癫道人的随手划拉,瞬息而就,差远了。
信天游双膝微曲,双目微闭,舒展双臂。凝神数息后,右手中指疾刺石面。
他要画一个大大的圆圈,圈中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违章建筑上都有这玩意,端的霸气十足。
为此,甚至从海船里顺出了一盒胭脂,准备呆会儿涂抹。一定显露红艳艳血淋淋,杀气腾腾的效果。
为什么不干脆写一个“杀”?
甚至像华文那样,蔫坏地在铁桦木盾牌上镶嵌一个正阳门标志?
哈哈,那样太直白,太俗了。
这一个天外飞“拆”的哑谜,肯定会让大小牛鼻子摸不着头脑,脑力激荡也不好使!
信天游以手刻字,模仿道门某些教派的特点,故意秀肌肉彰显示武力,就是要让他们疑神疑鬼。
然后,冒险潜入核心甘露观,看能不能顺走三支震天箭。玉阳子透露了那里的阵法与布置,一线渺茫的希望还是存在。
况且最强战力的两个渡劫圣人闭死关,五个作为太上长老的融体圣人也不管理教务,闭关修炼的时候居多。
面对出神真人,即使打不过,逃跑能力还是有的。一看情况不对,往海里跳就是了。
即使圣人追出来,入水后也将威能大减,不足惧。
顷刻间,伴随极其轻微的一声“笃”,那一指视坚硬的岩石若无物,仿佛铁条扎入了松软的橡胶泥。
半秒之内,一个大圆圈即将完成。
咦……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咤响起,落在耳中不啻一道天雷。
信天游虽然聚精会神地划圈,并没有放弃对港口动静的监测。听声音吓了一大跳,立即罢手。蹑手蹑脚潜出了**米,小心翼翼扒开一丛灌木窥视。
这片青石广场形状狭长,宽约五十多米,一条两山夹峙的通道斜对港口北端。
正常情况下,不出山口,看不到港口停泊的船只。
此刻,一男一女从露出一角飞檐的房舍位置拐出。离山口仅仅三四十米远,离信天游藏身的山包才堪堪一百多米。
如此短的距离,对耳目灵敏神识强大的高手而言,相当危险。
“奇怪……怎么有这么多鸟儿啄食?”
男子声音清朗,不解地停下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想必搬运货物,洒落了粮食呗。你别可乱动呀……瞧瞧,它们好可爱!”
女子轻巧地抢前几步,进入了鸟群,蹲下身子用手抚摸鸟儿的翎羽,神态娇憨。
那些海鸟也不飞起,叽叽咕咕,只顾埋头在石缝草丛中锲而不舍地寻找。
信天游瞧见这一幕,差点没把肺气炸。
尽管确定港口无人,上岸后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布置了预警手段。把从船上抓来的两把玉米远远抛进山口,运巧劲落地无声。
鸟儿们聪明得很,立刻在道路上聚集了一大群。
本以为只要有人逼近,鸟群便会泼喇喇惊飞,谁晓得这些扁毛畜生根本不怕人。
男子还是有些疑惑,继续问道:
“刚才我们从库房里过来,老孙头不是说缺乏人手,准备明天再搬运货物上岸吗?”
女子笑道:
“嘻嘻,可能就是孙师傅喂的鸟儿吧……经常有信天翁、海燕飞落燕子楼,我和师妹们如果不驱赶的话,被玉阳子师叔见到准挨骂。杂鸟多了,信鸽就不方便落脚。其它地方没这个讲究,喂鸟的人一大把。”
“那确实,信香传递不了复杂消息,又远隔重洋的,还是飞鸽传书翔实。师姐,你在燕子楼每天同案牍打交道,神思损耗大,要注意身子。我前些天带回来的天尖茶,吃了吗?”
“昨儿才泡了,一片片嫩芽儿立在琉璃盏中,又香甜又好看。”
“番州的狮峰山上,有一处微弱灵脉。清明前发出的嫩芽最好,一芽发一叶,俗称天尖……”
男子说着,慢慢踱步上前,心中忽一惊。
初时,他只是觉得群鸟啄食的情景不太对劲,见师姐喜欢就没有深究。
眼下站立于海鸟群中,立刻感觉足下凉沁。似乎精纯无比的星星点点灵气,汇聚成了小团小团散布。
原来,信天游为了让玉米粒落地时不发出声响,运足了力场控制轨迹。
他自从可以吸纳天地元气后,身躯会自动将附近的灵气聚集,等于无时无刻都在进行能量转化。
运足力场后,就把那些灵气束缚了,灌注玉米粒中。
本来早该散逸,偏偏被鸟儿吞进了肚子。随着它们的凑堆聚拢,露出了微弱异常。
男子不动声色,微眯双眼释放境界。立马感觉,空中有一条极淡的轨迹横越港口广场,落到了海边的小山包后。
再眺望大海,离岸两百米的洋面有四条桅杆拖出了长长斜影,正加速离开。
怪哉,没有张帆,跑得还忒快!
信天游并不知道马脚已经败露,竖起耳朵静静听了一阵。见二人驻足不前,完全把这群海鸟当成了和平鸽逗弄,顿时松了一口气。
扭头望向海里,十一条船倾斜在五六十米外。沉得慢的水淹甲板,沉得快的只剩下了桅杆。
大白这货够机灵,只顾拉扯剩下的四条船飞跑。
其实,信天游不太想和南海派大打出手。
首先是打不过,圣人之威算长见识了。番州那一夜如果跑不快,也将变成玉笥岛的小白鼠。
其次,这里属于癫道人传下的唯一道统。从传承讲,自己与无上真人同辈分,是南海派的师叔祖。
神州修士排挤南海派,原因在于剜魂、种魂、离魂等攻击挺阴损,看不见摸不着,防不胜防。很像武道中的暗器、毒药,为人不齿。
况且他们偏居海隅,非神州正统。剽窃各派功法,惹得天怨人怒。底蕴浅薄,没有飞升过天人。还恬不知耻用癫道人拉大旗,扯虎皮。
信天游当然想维护南海派,希望它成为自己在末世争锋的有力臂助。
可惜,他这个师叔祖的实力太弱。
否则只要亮明身份,谁敢不听从?哪里还需要绕一个大圈拯救玉笥岛,偷窃震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