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同志们玩得挺高级嘛
柳若菲欠身回礼,继续道:
“我自幼长在深宫,以诗书为伴。从未与人争斗过,更甭提捉鬼拿妖。学习了那么多年阵法,今日好歹试用一番,替天行道。这一次回去后,我会驱赶柳国的青年俊彦统统离开。大好天下,锦绣年华,哪里去不得?何必与王城陪葬!”
童金点头道:
“玉君奇受越侯压迫,连王后都曾被当面诛杀,深知朝不保夕的苦楚。说不定……”
柳若菲轻笑,打断了对方话头,道:
“没什么说不定的,即使他本来仁慈,但掌权之后,决定思维的就不是脑袋了,而是王座。越国是大国,却被更强大的吴国与夏国包了半边饺子。只剩下西南方向可以发展,几百年来一点点蚕食推进,消灭沿途的小国与部落。无论谁当王,首先想到的都是灭了柳国。
“以前万众一心,以玉石俱焚的态度逼他们退兵。但是,随着力量对比越来越悬殊,覆灭已成定局。热血澎湃,终究需要以实力为基石……算了,不谈这些。今夜,我不是公主,而是柳国法师。罗盘一直未转动,想必山脚下的那条阴魂还没有发现我们,得引它上来才行。
“童叔,春花秋月,请为我掠阵。不必担心,四象诛阴阵最能镇压邪灵,何况我还有法器护身。阵法若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闯入。否则主持阵法之人,将受到严厉反噬。”
童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跳上了一棵大树。
春花秋月两名剑婢有条不紊,一个解开搁草地上的长布囊,露出一具古筝。另外一个掏出丝巾,仔细抹干净亭子的台阶。
忙完之后,二女纵身上树。英姿飒爽地拔出宝剑,严阵以待。
柳若菲安静端坐在石阶上,轻拨丝弦。
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显露出肌肤如玉,衣袂飘飘如仙子临凡。
山脚之下,信天游贼头贼脑,窥视了山顶好一阵子。
见到被茂盛的树木遮挡,实在看不清里面情形,又缩回头。凝神收心,想入静之后以神识感应。
但今夜他心浮气躁,意念始终在浅层次徘徊,入不了静。索性放开思维,侧转耳朵,把全部的感知落在了听觉上。
自从成为了“杀神”,能量澎湃,精神饱满。连眼耳鼻舌身意六觉,也登上了一个新台阶。
平日里,得大幅度降低听觉的敏感程度。否则环境的琐碎声响会形成背景噪音,烦死个人,干扰有效信息。
山顶传出断断续续的“铮铮”声,像是有人在弹奏之前,进行调音。
噫,果然古怪!
信天游竖起了耳朵。
他不是声乐行家,听不出是琴、瑟,还是筝,但肯定属于弦乐。
夜晚在坟头弹琴,除了鬼,岂还有别人?黑店掌柜是怎么说的,对,预祝你被厉鬼生吃了……
鬼魂没有形体,顶多吓唬人,进行精神攻击,极难移动物体。诸如翻动书页,挪动家具等等,对它们而言属于了不起的手段。
能够把琴搬上山的鬼,至少粗晓法术。可丫死得不能再死了,难道还随身携带一具笨重乐器?也许空有音波,而无实体。
琴声铮铮咚咚响了数下,不连贯,却极有章法。把宫商角徵羽五音都调试过后,随手弹了一节小调。
信天游浑身一激灵,脑袋“嗡”地大了。
那调子,他非常熟悉。
师父喝醉了酒,经常扯着破锣嗓子瞎**吼,以前肯定是搞摇滚的。一个月前,自己在深海欺负土乌龟龟虽寿没文化,还把它当作“太古遗音”的安魂曲唱了一遍。
乐声又开始了,这一回显然是正式弹奏,甜美的少女歌声随之响起。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轰……
仿佛一颗核弹凌空爆炸,冲击波横扫天宇,信天游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开,开什么玩笑!
这是万年前的一首经典歌曲,当世之人怎么会唱?
龟虽寿五音不全,又被天道囚禁于深渊,不可能泄密。难道是师父的信徒,聚集在荒山野岭开会?
呵呵,同志们玩得挺高级嘛!
歌声甜美,却极富质感与力度,一点也不柔弱。如俯瞰繁花似锦,仰观天穹旷远,胸襟广阔。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再次听到起首句,信天游直皱眉。
不对头呀,小妞翻来覆去,怎么只晓得唱一句?
应该不是科学狗开会。
虚境里倒是常见这样的场面,革命者围绕着篝火唱歌跳舞。但梦枕的运行在某个节点卡住时,场景要不静止,要不重播,要不扭曲崩溃……
凉风不绝,催动酒劲剧烈上涌。
信天游本来就心态不稳,才去买醉的,这下子精神越发混乱了。思绪漫天飞舞,支离破碎,感觉又回到了生活十五年的虚境。
身为完美战士,要接受各种各样的考验。甚至进入游戏世界厮杀,死亡,重生……后来在师父的威逼下造时空之门,没完没了学习,计算……
他恍恍惚惚,渐渐沦陷……
以往,当梦枕监测到使用者精神沉沦,状况有危险时,会启动警告。
思维常年受此训练,形成了预警机制。即使离开梦枕,潜意识也能进行提醒,一般的法术根本迷惑不了。比方说,在白沙城决战时陷入了周无羊制造的幻术,脑海里就冒出了声音提醒,这不是真的。
可这回,一切都是真实的,将永远不会出现提示音。
他跌跌撞撞从树后走出,一声嘶吼如巨龙咆哮,纵身扑向山岗。
酒劲彻底爆发。
嗵……
一声闷响。
信天游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棵合抱大树上,仰天栽倒,额头鼓出一个大青包。
哼哼唧唧爬起,努力站直了,指着大树痛骂。
“你丫也敢欺负老子?”
言毕退后几步,好像巡航导弹一般直撞过去,那棵树咔嚓折断。
山顶树梢上,童金与春花秋月遥望参天古木一根根折断,声势惊人地奔袭过来,目瞪口呆。
还是老江湖反应快,沉声道:
“不好,来了一头僵尸,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四象诛阴阵虽能镇压鬼魅,却隔绝不了尸毒尸气。春花秋月,赶快下去为公主护法。记住,剑刺无效。要斩断此獠的双臂双腿,让它不能行动。”
二女应声跳下。
第五十三章 推演宇宙
一分钟后,信天游跌跌撞撞闯入了山顶坪地。
铮……
柳若菲一挑弦,分布坪地四角的阵旗与法器悄然启动。
信天游前仰后合,瞪着亭子前的三名女子。
他变成了那个迷失在虚拟世界的科学少年,完美战士,忘记了出云山后的一切。
眼前的两位女子青衣长裤,袖口收紧,分左右站立,倒执宝剑。
中间台阶上坐着的女子罗裙广袖,双手按在瑶琴上。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戴面纱,脸却好像隔了浓雾一般瞅不清晰。
倘若在清醒状态,信天游马上就明白,那女子布置了一个小幻术不让人看清楚面容。加大神识,运足目力就可以破了。
眼下却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强大的修士。
更糟糕的是,出黑店后走路不稳,怕东西跌落无从寻找,把龙牙、核舟收进了空间戒指,除了神珠还留在鸳鸯锦囊。一旦遭遇危险,就只能赤手空拳应对。不过也没啥,在虚境接受训练,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武器。
他摇摇晃晃踏上前两步,无礼地指向对方,结结巴巴道:
“你们,三更半夜搞排练。还,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还有没有公德心……弹,怎么不弹了?唱,怎么不唱了……一个草台班子,也弄这么勤奋干嘛,打算上春晚呀?租的服装马马虎虎,妆化得乱七八糟。粉底打太厚了,没档次,都看不清脸……”
柳若菲微蹙蛾眉,仰面探询地看了看春花。
她闻到了一股浓烈酒气,无比讶异。难道这头僵尸也有烦恼,饮酒买醉?听他开口说话,心里便愈发肯定了。
春花低声道:“是个俗人,喝醉了。”
春花、秋月是凝罡上境的武者,可以内气外放进行探测。感应青年道士的血脉跳动强劲,体内却没有丝毫真气。
其实,信天游的身躯无时无刻不自动运行《金身诀》,但变异细胞也无时无刻不吞噬元气、灵气、真气。可怜巴巴的一点残留真气太微弱了,跟刚刚踏入聚气境界的菜鸟差不多。
两位剑婢的水平有限,感应不出来。
哪知“俗人”二字惹怒了青年,手舞足蹈,跳起脚骂:
“俗,俗人,老子俗又怎么啦……你们,又有多高贵?提着一把宝剑在月光下跳舞,真当自己是,是,不吃人间烟火的剑仙呀……哦,你们跳舞唱歌是高雅,老子计算时空就是庸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柳若菲陡然睁大了眼睛,春花秋月脸露惊骇。连站立树上的仙师童金都不由得身躯猛地一抽搐,差点一个倒栽葱摔下。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计算时空,就是推演宇宙。
这是何等的神通!
甭提只能在小范围内窥视天机的天人,连普通仙人都不具备资格推演宇宙,最低也将是大罗金仙。
醉汉好大的口气!
柳若菲当然不会相信,面前站着一尊醉醺醺的大罗金仙。再次看了看身前草地上的罗盘,见始终无异状,确定对方只是一个酒醉的妄人。
她抿嘴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道:
“这位公子,想必是一场误会,多有得罪了。”
信天游乜视斜指,狂笑道:
“哈哈哈,公子?还相公呢……小妹妹,你穿着山寨版本的古装,就真以为自己是古代人呀……”
铮……
宝剑出鞘半截,春花、秋月怒斥。
“大胆”。
公主金枝玉叶,岂容冒犯?若不是见奔行上山的声势太惊人,又被“计算时空”唬住,早把这狂徒拿下了。
信天游歪歪斜斜往前走,眼珠子瞪着溜圆,指着柳若菲道:
“你这个妆,粉底厚得可以烙饼。太古怪了,好像脸上蒙着一层半透明玻璃纸……”
仓啷……
双剑交叉,春花、秋月踏上前一步。对方的手指再向前伸出半尺,定会被毫不留情绞断。
信天游踉跄退后一步,竖起大拇指,嘻皮笑脸道:
“有点意思……不过,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言毕,直冲上前。
春花、秋月挺剑迎上。
柳若菲惊呼:
“住手,莫要杀他!”
春花、秋月本来就没准备杀人,想刺伤对方胳膊,略施惩戒。听到命令后,手下迟缓回收,顿觉一股沛不可御的大力涌来,带得身子歪斜。旋即,皓腕被铁箍一般的双手钳住,酸软无力,宝剑脱手坠地。
两女前冲之势止不住,身子又被带歪,手腕被扣,连宝剑也丢了。却丝毫不慌张,借势沉肩撞向醉汉,腕上则急催真气穿透对方劳宫穴,突入经络。
然而,二人的真气宛如清流进了沙漠,泥菩萨掉进江河,瞬间消失无踪。
根本来不及惊恐了,手腕被对方捏住一拽,整个身子旋转半圈。吃背心一掌推来,立刻腾云驾雾一般飞起,撞到了坪地周边的树干。
场间形势变幻,疾如电闪。
岂止柳若菲只眨两次眼睛,连童金也没反应过来。眼珠子鼓凸,嘴巴大张合不拢,像一只准备捕捉飞虫的癞蛤蟆。
醉汉那一掌是含力外推,而非大力拍打。二女在空中调整身形,双掌按住树干卸力落下。
方才,分明在鬼门关里打了一转。对方如果辣手重击,自己的心肝肺都要被震碎。
两位凝罡高手合击,一照面便被一名既不是武者,又不是仙师的醉汉击败,端的匪夷所思。
站立在树梢戒备的童金,脊背生寒。
他早察觉醉汉的体内只蕴含一丝真气,体外更无一丁点法力波动,的确是俗人,并未放在心上。
但此人力气之大,速度之快,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撞树如折芦苇,快得看不清动作。
难道,俗人的筋骨可以强悍如斯?
亘古以来,从未听说。
加上其漫不在乎冒出的“推演宇宙”,令堂堂的化丹中境仙师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柳若菲痛苦地抚胸咳嗽。
四象诛阴阵能够镇压鬼魅,却镇不住活生生的人。法阵刚刚启动,春花、秋月就被对方强行推出阵外。她等于胸口被擂了一记重拳,受到反噬。
两名剑婢趋前半步呆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往前走,便是要强行闯阵了。当下之计,须等公主撤了阵法。
信天游见两名姑娘失魂落魄站立坪地边缘,眼神巴巴像两条小狗,哈哈大笑。
“小妹妹,你们看好了,剑是这样舞滴……”
拔出插在地面的宝剑,瞬间双龙绕身。
第五十四章 骷髅围山
初起之时,青袍道士的脚步跌跌撞撞,凌乱蹒跚。身躯倾而复正,斜而不倒。呈现出实足醉态,剑锋却奇诡突兀,杀机四伏。
众人勉强看得清招式,看得清霍霍剑光里的人影。
仅仅过了三息,平地浮起两团白光。
再过两息,风雷激荡。
坪地上完全看不见人影,看不见宝剑了。
只见到一个雪亮的光球凭空而生,飞快绕着亭子转了一圈。
地面的草叶飞旋而起,载沉载浮,皆成齑粉。
风声凌厉,令人胆战心惊。
信天游耍了几招醉剑后,便懒得费神,只顾把记忆里的太极剑、形意剑、玉女剑、达摩剑……一一使将出来。
双剑在手,阴阳互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出。根本不像原来的剑法了,唯快而已。
但这份快,却超越了人体极限,一秒挥斩出几十剑。
恰似在方圆三米内形成了一个飞旋的剑阵,滴水不能进,片羽不能落,连风都要被切割碎裂……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十几息之后,伴随着一声清吒,信天游绕场了一周,骤然停下,得意洋洋地问:
“哈哈哈,我剑如何?”
随着突然收势,剑光隐没。漫天粉尘还在飘浮,在月亮照耀下,泛发出莹莹碧芒。
真可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似江海凝清光。
坪地边沿出现了一个宽达三米的圆带,疯长过膝的青草野花被整整齐齐修剪成一寸高,恍若铺出一圈毛茸茸地毯。
春花秋月痴痴呆呆,非常不淑女地把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个小笼包了。
过去好一会儿,她们脑海里兀自剑光纵横。万千剑招倏忽而生,倏忽而逝。变幻莫测,无穷无尽……
童金汗流浃背。
作为剑修,追求一剑飞出,千万里外取大将首级,对近身搏杀的武技委实瞧不上眼。
然而,见过方才那一阵疯狂“剑舞”后,他确信三步之内,自己即使有准备,也躲避不开。这条醉汉贴身近战,将是所有仙师的噩梦。
柳若菲毕竟是公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沉默了数息,纤纤玉手在面庞前一拂,鼓掌道:“好!”
信天游歪斜颈子望向她,问道:
“小妹妹……你怎么手一抹就卸妆了,跟变脸一样?”
柳若菲以右手压左手,平端至左胸前。微微屈膝,庄重地低头一福,道:
“柳国监国公主柳若菲,见过公子。”
她路上为防备窥破真容,使了一个障眼小幻术。此刻见到青年身手惊人,言语狂猬却无恶意,觉得再不以真面目示人也太没有礼貌了。
金枝玉叶屈尊行礼,信天游却傻兮兮不晓得回揖,疑惑地问:
“柳国?名字好熟悉,似乎在那里喝过酒的。怎么硬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苦恼用指节“梆梆梆”敲脑壳。
眼下就在柳国,怎么可能不知道?童金和春花秋月均以为青年道士故意讥诮,怒目而视。
柳若菲倒不觉得,只认为喝糊涂了。笑吟吟揭过话题,解释道:
“刚才是一场误会,多有得罪。我们在山顶布下阵势,正准备捉拿厉鬼,刚巧公子赶到……”
“鬼……鬼在哪里?”
信天游茫然四顾了一阵后,望着柳若菲摇了摇头,道:
“你这么漂亮,肯定不是鬼……就算是鬼,只要不害人,我也不会打你……鬼,鬼在哪里?”
他又望了望春花秋月,提起双剑掷过去。
两女见状急闪。
两把宝剑飞得却不快,到了坪地边沿突然一滞,斜斜坠下插入泥土。
春花秋月赶快拾捡。
“真没说错,果然有鬼。抛物线的轨迹改变了,是受到无形的外力作用……”
信天游闭上眼睛,向外跨出五步。动作却越来越缓慢,仿佛陷入了泥潭之中,喃喃自语:
“这是屏蔽力场?还是鬼打墙……我就不相信,打不穿它。”
说完退后一步,目露精光。右胳膊使劲抡了两圈,曲肘握拳,准备狠狠朝前捣去。
柳若菲大惊,疾呼:
“公子请住手,勿急,待我撤掉阵法……”
信天游听了后,摇头晃脑,最后闭上眼睛,像木偶一般僵立不动。
他太困了,想小憩三分钟。因为没有感受到危险与敌意,便只下达了计时指令,未让躯体进入战斗模式。
完美战士,也不能一直紧绷神经。否则迟早要疯狂,一张一弛才是王道。
柳若菲走到坪地角落,念了几句咒语,正要拔出阵旗。树林里传出“咔嚓”一声巨响,距离山顶不过十几米。
紧接着,远远近近上百道“咔嚓”声汇聚成一片。
夹杂着泥土翻动的声音,抓挠棺木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令人头皮发炸。
站立树梢的童金倒吸一口凉气,大喊:
“公主,千万不要撤掉阵法。春花秋月,赶快上树来。”
草地上,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
山岗上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林子里密布藤萝灌草,深邃幽暗。
此刻,幽暗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白芒,如同一河萤火流动,朝山顶汇集。
不到一分钟,上百具骷髅把坪地围绕得水泄不通。后面还有陆续赶来的,跌跌撞撞跑得很急,张牙舞爪。
但坪地周围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它们一靠近就畏缩退后。
柳若菲颇为有趣地看着,毫无惧色,轻轻呼唤:
“公子,请到亭子这边来。我有避邪的法器,阴物不敢靠近的。”
青年却毫无反应。
少女见不肯靠拢,气恼地跺了跺脚。只要阵法不被攻破,呆在里面倒也安全,就随他去了。
数百个骷髅僵硬地攒动,寒气森森,里三层外三层。连林子中间也白花花的一片,全都是。
令人毛骨悚然,如身处噩梦。
当骷髅集中得差不多时候,像是接到了某种命令,不再理会坪内两人,齐刷刷望向三棵树。
那三棵树上,站着三个人。
春花、秋月抿紧嘴唇,面色苍白。
她们平日侍奉公主,出入宫殿,哪里见过这等恐怖的场面?心脏砰砰乱跳,腿肚子发软,手差点扶不住树干。
童金暗暗叫苦,哀叹糟了,今夜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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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rginia1900同学在上一章中提出了一个挺好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会。既然两情相悦,何必惺惺作态。
信天游刚下山时,被董淑敏亲一口后,当场就懵了。第一反应竟然是,假如她趁机偷袭,那可不得了。
这还真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那么想。
后来去白沙城,董淑敏大大咧咧拍了下他的肩膀……(插句题外话,书中每个女孩子都是独立鲜活的。大家在脑子里过一遍,这样的举动,也只有董大小姐才做得出)……信天游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闪电般沉肩出拳,幸好半途收回。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他以往的生活只有两样,学习,战斗,都形成标准反应模式了。
在《天机》那章中,白灵儿给出了微妙暗示。信天游竟然毫无反应,就事论事,根本就没朝那方面想。
这样的人有吗?真有,至少我少年时就是这样子的。许多平常的话语,只有当人具备阅历后,回头看时才知道话里有话。
后来被白灵儿逼得没办法,在《合作》那章里信天游作了解释,摘录如下。
“淑敏妹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啊,她喜欢我?我好像也喜欢她呀。”
“你个棒槌,你俩说的喜欢,不是一回事。”
“我懂了,你说的是男女之情。我接受的精神训练里,有一项是专门克制情绪的,比方说仇恨,厌恶,爱情……以免影响理智。”
“哎呀,你不用糊弄我,干脆说白骨观算了。”
“不是白骨观……以爱情为例吧。发现没,热恋男女常讲一些匪夷所思的蠢话,偏偏自己不觉得。那是因为血清素和脑灰质减少了,注意力、决策力、判断力等等统统下降。师父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
“我普渡不了众生,只能普渡一群人。没办法,必须完成任务。因为我自己就是那群人之一,不完成就死翘翘……”
……
“别激动,别让情绪影响判断……”
……
但他经历红尘,也一点点发生变化。
在《桃花幻境》中,精神松动得就很明显,原文如下: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
听到这句话,信天游的脑海里“嗡“一下。
突然想起,曾有女孩子对自己说“对牛弹琴”;有女孩子说“十九岁就老姑娘了,你娶呀”;有女孩子说“哥哥,你给我戴上”;有女孩子说“我家住城北,十五了”;还有人欲语还休,斜倚桃枝……
以前觉得,话就是话。现在回头再看,话里面好像有很多意思……
……
绿萼的牺牲,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所以才,“有人一朝悟道,有人一夜白头”。
他开始回想,尝试珍惜那些被自己忽视的情义。而不是像一个机器人,所有目的都是为了“去天外”。
v同学在那章发了一个评论,简直神了,建议都去看看。
……
大家有没有想过,信使为什么要把徒弟训练成这样?
对比一下同为天人弟子的雷震子,信天游更像一具冷冰冰的机器。某些在外人看起来很温暖的行为,其实更像按照程序作出的选择。
那么,不是他有问题,就是他师父不寻常。
还有,信使可谓通天彻地了,为什么不自己想办法打通时空,而是把赌注押在徒弟身上?况且徒弟长大了,越来越不听话。
他是做不到呢,还是不能做。
为什么创立《百花杀》,自己却不练,专逼徒弟练?
……
关于后宫这个问题,还是回到白灵儿与信天游的对话。
“你不要讲了,我听不懂佛门的晦涩用语。只晓得这样下去,你师父除了你一个徒弟,不会再有徒孙了。”
“哈,也不是这样。长期压抑对身体有害,我只是暂时把精力集中于任务上。师父说,完成任务后,娶一百个老婆都没关系。”
第五十五章 新死之人
天道循环,万物相生相克。
没有绝对的强,也没有绝对的弱。
专修镇鬼之术的法师往往本事低微,如果碰上了以战力著称的同阶剑修,十颗头颅都不够对方砍的。
可法师一张符咒拍出,可以令阴煞退避,群鬼慑服。而低阶剑修碰上了骷髅兵团,却只有逃跑的份。甚至还不如世俗的万人敌,挥舞狼牙棒一通乱砸,杀出一条血路。
唰……
三具骷髅同时跳起一丈多高,尖利的爪子抓向三人。
白骨森森,阴寒之气翻涌上袭。
春花、秋月挥剑劈下,砍中了骷髅头,手臂巨震如斩钢铁。那两具骷髅落地,若无其事晃了晃被劈裂的颅骨,再次弹跳。
童金有经验,并没有硬拼。迅速朝树冠爬了三尺,厉声呼喊道:
“你们俩不要砍了,砍不完的,赶快往上面爬。它们的关节僵硬,跳不了太高,也爬不了树。”
二女闻言,慌忙攀爬了三尺多。抹干净额头的细密汗珠,长吁一口气。
果然,骷髅再跳起时,臂爪伸直也够不到鞋底。此起彼伏,诡异地上蹿下跳了一阵,突然静止。
过了数息,蜂拥扑到树下乱啃。铜牙铁齿,一撕就是碗大一口木头渣滓。
童金急忙跳到旁边的一棵树,疾呼二女过去。
心想,等这棵树被啃得差不多,再换一棵。山岗上至少有几千棵树,啃三天三夜也啃不完。等太阳出来后,放一把大火焚烧。这些骷髅就是粉骨碎身的命,休想再兴风作浪。
然而,众骷髅却不理会三人了。继续啃咬三棵空无一人的大树,并且专啃朝向坪地一侧的底部。
照这样速度,只需一分多钟树就会被啃倒,砸破四象诛阴阵。
直娘贼,这哪里还是骷髅!
居然晓得运用兵法,避虚就实,直捣黄龙。
咯嚓咯嚓的啃木声音令人心惊肉跳,童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身为化丹中境的仙师,他年轻时吃了阴魂的大亏,特意修习了一点粗浅的克制门道,收集了几件镇鬼的法器符箓。但那些法术法器,都不是特别强大。遭遇了如此多的骷髅,甩出去也杯水车薪。
如果动用飞剑,不仅收效甚微,法力还要损耗。
况且,必定有一条强大的阴魂潜伏在附近指挥骷髅,伺机而动。继续耗下去,局面将越来越糟糕,弄不好今夜统统横死山岗。
嗵,嗵,嗵……
半山腰传来杂沓沉重的夯地声。
树梢上的三个人扭头回望,不由得寒毛倒竖。
影影绰绰,只见一大群“人”双臂前伸,两腿并拢,僵硬地蹦跳上山。
最前面几个,肌肤腐烂露出骨骼,肠子流出肚皮。有的甚至眼珠子滚出了眼眶子,偏偏还筋筋丝丝牵连,悬挂在半白骨半腐肉的脸上晃荡……
恶臭被风一吹,阵阵袭来。
这是——新死之人。
地势越高的坟头年代越久远,死人早变成了白骨。靠近山脚的坟头比较新,里面的尸体没有腐烂干净。
它们没僵尸与骷髅厉害,却最多尸水,尸气深重。普通人被尸气一熏即倒,被尸水溅到必定溃烂重病,一命呜呼。
童金的一颗心直往下坠,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喊道:
“公主,必须马上离开,再迟就来不及了。我数一二三,你撤掉阵法。春花秋月跳下去带你上树。由我来开路,咱们踩踏树梢,纵跃下山。”
“童叔叔,请稍等。”
柳若菲跑到信天游近前,轻轻唤了两句“公子”,见没反应,又探头侧过脸庞细看,嘻嘻笑道:
“咦,他怎么站着站着,就睡着了?”
这种时候,也亏她笑得出。不像仪态端方的公主,倒像一个俏皮的民间少女。
唉,童金重重拍了一下树干,道:
“公主,不要管他了,我们走。”
柳若菲仰面,认真问道:
“童叔叔,你可不可以带着他走?”
“哎呀,公主。你不知道眼下的局面,凶险无比!”
童金急得直跺脚,解释道:
“整座山的坟头掘开,所有骷髅尸体全部跑出来。暗中必定潜伏了一条极其强大的阴魂,我必须全神戒备。倘若挟带一个人在树上奔跑,会顾不过来。
“骷髅无智慧无魂灵,行动却极有章法。那条阴魂,极可能还被一位高深莫测的鬼修操控。而能够控制阴魂,随随便便掀起几百个坟头的鬼修,法力非同小可,至少达到了出神境。我们对他而言就是几只蚂蚁,趁着没有现身,得赶快跑。”
柳菲絮一指信天游,道:
“那他呢?我们一走,岂不是要被撕成碎片?”
童金急得嗷嗷叫,道:
“哎呀,不是我们不救,是救不了!你快点叫醒他,让他自生自灭去。”
柳若菲神情坚定,道:
“不,他是被我的琴声引上山的。如果不管,那便是我杀了他。童叔,你带春花秋月速回王城,不用管我了。纵然四象诛阴阵被打破,我还有法器辟邪,没事。”
春花、秋月哭泣道:“我们不走,留下来陪公主!”
柳若菲蛾眉一竖,厉声斥道:“走。”
童金见她态度坚决,又见三棵大树的径围被啃得超过一半,马上就会倒下,咬牙道:
“好,公主赶紧弄醒他。这个人的筋骨强横,只要醒了酒,上树纵跳肯定没问题。实在不行,老夫再带着他硬闯。”
柳若菲松了一口气,加大声音喊了几句“公子”。想伸手去拉扯,又做不出如此失礼的举动。急中生智,退回亭子前,重重一拨古筝的弦。
那是控制四象诛阴阵的阵眼,也是一件厉害法器。
铮……
尖利至极的琴音陡然响起,仿佛一根钢丝直冲云霄,刺得人头痛欲裂。
静静站立的青年身躯一颤,茫然四顾,梗着脖子怒吼。
“是谁……是谁这么无聊,用针扎我耳朵?”
柳若菲掩嘴轻笑,还来不及开腔解释,却见青年的眼睛瞬间明亮,直勾勾发出贪婪的光芒。嘴巴半张,流出了一条晶亮哈喇子。手指像弹琵琶一般,乱点着密密层层的骷髅军团,惊喜叫道:
“哇塞,发达了,好多骷髅小怪。谁也不准抢,都是我的……耶,打怪升级,蚊子也是肉,白给谁不要?数一数好多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那货只数几下,就眼花缭乱不耐烦了。兴奋地嗷嗷怪叫,甩开两条膀子,饿狗抢骨头一般冲出阵去。
又被反噬,柳若菲手按胸口却忘记了疼痛,眼珠子非常不淑女地瞪得溜圆。
即使聪慧如她,脑筋也一下子也转不过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树梢上站立的三个人,彻底石化。
第五十六章 酒醉的金仙
砰……
啪……
咔嚓……
咯嘣嘣……
青年道士跌跌撞撞,恰似蛮牛闯进了瓷器店,一通拳打脚踢,摧枯拉朽。
一连串快到极致的声响发出,坪地周围顿时腾起了阵阵白烟。骨骼碎裂后扬起的粉末灰尘太密集了,凝而不散。
仅仅只过了十几息,四象诛阴阵外围的上百架骷髅被击打粉碎。
青年邋遢的的青袍子染成了灰袍,仰天狂笑。
“什么鸟游戏,副本太他妈没难度了,纯属送分。不知道呆会儿有没有大家伙来,有点刺激才好玩……”
化丹中品的剑修童金,瞠目结舌。一再看了又看,吧眼珠子揉了又揉,确认下方不是一群面糕做成的傀儡。
噫,这还是人吗?
阴寒之气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即使大罗金仙降临,倘若不动用法术仙器,仅仅凭借身躯的力量来消灭这些骷髅,场面也不过如此吧。
武道高手春花秋月,目瞪口呆。
她们挥剑劈过骷髅,知道坚逾钢铁。可在青年的拳脚下,怎么跟纸糊的一般?何况骷髅重重叠叠,张牙舞爪的防不胜防,他怎么像浑身长了眼睛?
还是柳若菲最轻松,脸上的表情由疑惑震惊,渐渐变成释然欣喜。青年在阵外打到哪里,她就在阵内跟着转到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像一个吊在尾巴梢赶都赶不跑的好奇小妹。
青年道人停下手脚,狂笑不已。
一地的骷髅爪子便纷纷往他身上爬,仿佛顷刻间制造出了一个人形货郎担子,挂满鸡爪子,糖葫芦。
青年只得双脚交替蹦跶,双手朝身上胡乱拍打,仿佛被黄蜂蛰了的大马猴。
柳若菲的距离两尺,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
他的袍子早破烂不堪,又在撞树上山时更加褴褛,露出了亵衣。经过这一阵厮打后,上半身袍子与亵衣的钩肩撕裂成一条条布带,随风飘扬,现出挂在腰间的一个“双鸭凫水”锦囊。
柳若菲细心注意到,青年的前胸后背被抓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
然而,骷髅凌厉一抓可以撕裂树皮,却抓不透吹弹可破的肌肤。痕迹极淡极淡,血一流出来就凝结成了血痂,不往外渗。
青年道士好不容易清理干净身体,脚下却被两只骷髅头咬住了鞋子。气得双脚交错跳,把它们剁得粉碎,扭头望向林子。
凶残。
实在太凶残了!
骷髅们没有灵智,本不该感觉害怕。但此刻,林中残存的一大群好像被吓傻,不晓得进攻。见到他目光的朝这边望,均人形化地往后一缩。
它们,还是有微弱感应的。
青年兴高采烈朝树林子扑,叫道:
“耶,还有好多小怪呢……给老子乖乖地呆着,不要跑。”
柳若菲急忙喊:
“喂……你背上挂着一只爪子呢。”
他却根本不管,也不怕阴气入体。
林中的战斗,过程毫无悬念,比虎入羊群还快得多。十息不到,又是一地碎骨。
青年追打四处乱窜的骷髅,突然脚步踉跄,大叫起来:
“我靠,这是什么鬼东西?小尸怪……尼玛,简直太臭了,太恶心了……坏了,今天没带豌豆……”
被一群新死之人逼得连连后退,那货呆了呆,突然拔出一棵碗口粗的树直冲向前,嘴巴里大声嚷道:
“蚊子也是肉,毛毛雨也能湿衣裳。老子灭了你们……”
新死之人的模样恐怖,尸水与尸气均有剧毒。但动作缓慢,战斗力不强悍,转瞬之间像割麦子一般被打翻。
青年上蹿下跳的身影消失了,“嗷嗷”怪叫声渐渐远去。
柳若菲一拨琴弦,四象诛阴阵关闭,童金与春花秋月跳入坪中。二婢摇摇晃晃,面色苍白,仿佛大梦初醒。
童金急道:
“公主,赶快趁机上树。这遍地的破头颅碎手骨,倘若被咬一口、抓一下,阴寒之气便会透体,可不是好耍的。”
柳若菲却没有回答,反问道:“童叔,你看出来了吗?”
童金皱了皱眉,道:
“这……老夫法力低微,实在看不出。自古以来,谪仙降世的传说很多,经历者却少之又少,大部分以讹传讹。我看他酒醉得厉害,恐怕在胡说八道什么推演宇宙。”
“不,若菲猜测他这些话,从未对人讲过。凡夫俗子妖言惑众,即使没被官府镇压,也会引起修士注意。这一次纯粹机缘巧合,酒后吐真言,被我们撞上了。”
“公主要是想弄清楚,何不赶快下山?”
“神龙见首不见尾,寻找很难。若菲猜测他一定会回转,我们就在这里等。”
“啊,请公主三思。虽然满山的骷髅尸怪被清理了,可阴魂还没有现形。”
柳若菲摇摇头,道:
“圣人摧山岳裂黄泉,都不及今夜神奇。童叔,你可见过这样的烂醉俗汉,浑身无半分真气与法力波动,却口口声声‘计算时空’,把骷髅尸怪当蚊子肉?”
童金沉吟道:
“这个,老夫自然明白……还是觉得要从长计议,先离开了阴秽险地再说。”
柳若菲斩金截铁道:
“千百年来,天人飞升入如过江之鲫,而谪仙下凡却少之又少。仙缘何其难逢,可遇不可求。即使柳国无灾,我也要留下来看一个究竟。就算他不是谪落的大罗金仙,也是亘古之奇迹。若菲修习阵法格物十几年,一事无成。碰到了千载难逢的机缘,岂能因险避开,就此错过?”
春花秋月听到青年可能是酒醉的金仙,吓一大跳。
坪外的骷髅被击打粉碎,却没死透。待四象诛阴阵一撤,满地断裂残破的骨爪像蝎子一般爬了过来。
二女手忙脚乱,挥剑一一荡开。
一只骨爪便抓住了春花的剑尖,秋月赶紧去帮忙。运剑连劈几下,又学青年用脚跺。
那知在对方脚下,如同糕点一般被踩得嘎嘣脆响的骨爪一扬,锋利如刀,差点把鞋底给抓破了。
春花见机得快,赶紧提起宝剑在石头上磕打。
好不容易处理完,发现剑尖被硬生生抓出了几处缺口,心悸不已。
第五十七章 无常圣人
“好,公主。事情确实不寻常,老夫陪你看一个究竟。”
童金见劝不动柳若菲,也不多说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走到边坪边沿,拔开塞子,团团撒了一圈。
淡黄色的粉末发出辛辣刺鼻气味,画出一个大圆圈,如草蛇灰线。别看细小,扑到黄线前的骨爪却飞快后退。侥幸闯进去的几只,也被春花秋月一一挑飞。
忙完这些后,四个人站立亭子前,安静地等候青年回来。
月亮皎洁,树影婆娑,一地碎骨发出惨白光芒。
骨爪窸窸窣窣乱跑,骷髅头大嘴一张一合,发出“咔咔”之声。
山风过处,呜呜咽咽。
场景荒谬绝伦,诡异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半盏茶后,山腰道路拐出了一个僵硬蹦跳的黑影。
春花不由自主模仿书生的腔调,诧异地问:
“还有没死的小尸怪呀……嘻嘻,那个人呢?”
余下三人相顾莞尔,童金笑道:
“哈哈哈,丫头,你们别慌张。新死之人笨拙无力,用石头都能砸趴下。只不过,要拉开一段距离才安全。最好别用剑去刺,以免尸水溅出,尸气侵染。我掰一根长树枝来,保证一捅即倒。”
说完,踏上前两步。
正要跃出黄线圈子,遥遥望见又出现了一个僵硬行走的黑影。却不像前面那个蹒跚,伸直了手臂蹦跳。
“咦,又来了一头僵尸,幸好老夫有玉华镇尸符……”
童金边说边探手入怀,刚刚摸出了一张暗黄色折叠符纸。还没来得及展开,动作先僵滞了。
月华如水,映照得天地清晰。
一道高高瘦瘦竹竿子似的白影,头顶白色尖帽,手执哭丧棒。肩不动身不晃,飞过了一个个小山岗。
没错,是飞,而不是跳。
童金的眼珠子越瞪越大,呼吸急促,突然大叫道:
“丫头,赶快布阵,来了无常圣人。”
老仙师飞快把符纸塞回去,毫不顾忌仪态地一屁股坐下。盘起双腿,继而匆忙掏出一个小盒子郑重摆放在身前,揭开盖子。拈出一把小剑往左手掌心一划,闭目急急默念咒语。
数息之后,伴随一声轻咤,童金双眼睁开,神光离合,磅礴气势从身体里面迸发了出来。
那柄小剑光芒乍现,通体血红,静静悬停在他胸前的虚空中,嗡嗡嗡蜂鸣震颤。好似一条蛟龙要挣脱枷锁,直冲九霄。
与此同时,春花秋月一左一右执剑护卫。
柳若菲掏出一颗药丸,迅速碾碎腊封吞下,抱起瑶琴坐在台阶上。
铮……
一声琴鸣,四象诛阴阵再次启动。
伴随一阵桀桀怪笑,白影飘至山顶,举起哭丧棒砸下。
阴气森森,排山倒海。
啪……
空气爆鸣。
从四角传出法器碎裂声音,刚刚才凝聚的四象诛阴阵被硬生生击破。
柳若菲今晚受了两次反噬,又再遭重创,“哇“一声吐出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春花急忙蹲身扶住了她,秋月则高擎宝剑向前冲。
童金早知道柳若菲精通阵法,可惜法力低微,法宝又非上品,四象诛阴阵不可能挡住圣人一击。眼见哭丧棒拍下,厉啸一声“敕”,右手捏成剑指向前一刺。
也只有像他这样惯战的仙师,才能够把握住一线胜机。恰巧在法阵破碎之时,飞剑如同电光一般射到了白无常胸前。
但千算万算,没有实力终究完蛋。
白无常左手一抬便将飞剑抓住,仿佛站立于瓜棚底下悠闲赏风景,摘黄瓜,毫不费力。
飞剑剧烈颤抖,“啾啾”啸鸣,如一条垂死挣扎的小鱼。
白无常却丝毫不在意,指间数缕黑雾腾起。运劲一捏,飞剑“嘎嘣“碎裂。
童金口喷鲜血,仰天栽倒。
这是他的本命飞剑,方才更是燃烧了精血以增长威势。却被无情碾碎,等于丢掉了半条性命,功力大跌。
秋月高擎宝剑冲过去,见到老人家栽倒,脚下稍微迟疑。
她是武道高手不假,却没有经历过生死搏杀,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是先扶起童师好呢,还是挥剑斩杀妖人好。
其实,不管她怎么选择,结局都一样。
白无常只看了一眼。
秋月的脑海像是被冰锥穿过,只歪歪斜斜前进了三步半。宝剑“当啷“坠地,身子“扑通”歪倒。
四个人里面,唯一没有受伤的只剩下春花了。她左手紧紧搀扶柳若菲,右手抓紧剑柄,一颗心惶急乱蹦。不知道该扑上去拼命呢,还是保护公主。
柳若菲努力站直了,镇定地吩咐道:
“你不要管我,去把他俩抱过来。”
春花把昏迷的秋月抱到亭子旁,老仙师却自己蹒跚爬起走过去,神情萎顿。
白无常高高瘦瘦,笑脸诡异。尖帽子上写着金光闪闪四个字,你也来了。
但是,他破了四象诛阴阵,捏碎飞剑后,只冷淡扫了众人一眼,就一言不发背过身,望向山下的道路。
瞅情形,根本没兴趣对付柳国四人,带来的压力却如同山岳一般沉重。
这是无意泄露的,圣人威压!
完全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童金与柳若菲探询地对视,后者指了指脚下,张开嘴无声吐出四个字,聚煞,谪仙。
老仙师秒懂。
柳若菲早发现这块阴地布置了阵势镇煞,阵眼就是山顶的亭子。
但她冰雪聪明,实战却少,知晓全来自书本,结果摆了一个大乌龙。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阵势不是镇煞,而是聚煞,温养尸体骷髅。
然而,无论镇煞聚煞,都不重要了。
鬼修白无常拼着一块宝贵的阴煞之地废弃,几百个温养的骷髅尸体被打碎,无非想弄清楚了“谪仙人”的底细,再放手一战。
老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柳若菲本以为,自己连累了莫名其妙上山的青年道士。此刻猛然醒悟,对方似乎是不可触及的存在,自己才是那条倒霉的池鱼。
白无常为什么懒得搭理他们?
有点像猎人打老虎,见到先来了一群兔子,随手扣下。
他们四个人如果挣扎,便会速死。
如果不动,命运就被掌握在下一场决战里。寄希望酒醉丧失了法力的谪仙,击败无常圣人。
第五十八章 一点也不小
这具新死之人,的确刚刚新死。衣裳还是簇新的,并没有散发出难闻尸气,蹦跳到了亭子的右后方。
僵尸衣裳的腐朽,肌肉竟然没有干瘪,遍身长满绿毛,站立到了亭子的左后方。
童金的喉咙咕隆响,小心翼翼憋出一句。绿毛僵尸,可战圣胎体修。而且这头绿毛僵尸年深岁久,煞气异常深重,极可能达到了出神境界。
白无常明明白白的有实体,并非虚幻的阴魂,必是鬼修无疑了。
不用想,柳国半年多来失踪的几十名孩童,被他戕害了。用小孩子的生魂,祭炼出小鬼的阴魂。
单纯只埋头抓鬼的鬼修,极少。
他们日夜与阴气煞气打交道,性情暴戾,杀人如同宰***不得多造点冤魂出来。世间的游魂野鬼太少了,他们往往就打起了活人主意。用活人的生魂来增长功力,饲养阴物。
听到身后嘀嘀咕咕,白无常笑嘻嘻的长脸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屠夫听到待宰的羊羔咩咩叫,根本不屑理会,远远望向距离几里的小溪。
柳若菲为秋月搭完了脉,皱眉思索一番后,掏出一枚静心丸塞入对方的口中含着。
半盏茶后,她的预感应验了。
山下白光一道,一个声音兴冲冲高叫着。
“小妹妹,我来了……那些家伙好臭,我打完以后,去小溪里面洗了个澡……”
五里多路,往返十里。灭掉几十个尸怪再洗澡跑回,这家伙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好强的战力,好快的速度!
倘若仙师施展遁法,或者在腿上捆绑神行符咒,将比这还快。可是仅凭肉身,恐怕连天人都难做到。
这还是人吗?
一条小路杂草丛生,笔直通向山顶。长约五六十丈,宽不到半丈。
坪地周围和林子里的破碎爪子,或许想晒一晒月光,跟赶潮螃蟹似的,全跑到了道路尽头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钻进爬出。
有的骷髅头被横蛮拖拽了过来,死死咬住一只爪子,眼眶却被深深抠进。
一只大老鼠窜出,顷刻间便被撕成碎片。除了染红几只骷髅爪子外,一丁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场景令人见之欲呕,头皮发炸。
赤膊青年如一线白光直射山顶,到了最后十丈处腾空跃起。
那姿势,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背衬着瓦蓝夜空,皎洁明月,纤羽般白云,真的好像……一位光膀子的仙人在御风飞翔。
“小……”
一声“小心”才吐出第一个字,柳若菲的脖颈变像被一只铁手扼紧,说不出话。
嗵,泥土飞溅。
“小?一点儿也不小。”
青年在空中不高兴地哼哼,在坪地边沿落下。端起两只胳膊与肩膀平齐,曲肘,健硕的肱二头肌立刻凸显。
随即又骚包地扼腕,侧身微蹲,硕大的胸肌刻意跳了几跳。
他没吹牛,确实跑到小溪里打了滚,裤子还是湿的。
头发上的水珠滚落在**上身,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无一星半点瑕疵。先前明明见到皮肤被骷髅抓出了血痕,此际却神奇地消失无踪。
肌肉并不鼓胀粗犷,却饱满结实,线条柔和。极其耐看,令人觉得多一分太壮,少一分又偏瘦。
这时代的少女,除了洞房花烛夜之外,几乎没机会见到充满雄性气息的****。
柳若菲好一阵眼花气短,才稳住心神。
明眸顾盼,嘴角勾出一抹浅浅微笑,觉得他真逗。
春花本来没有受伤,此刻竟也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软。宝剑“当啷”坠地,又赶快拾起。
她小脸羞得通红,低垂下脑袋瓜,战战兢兢跟犯了天大的罪一样。
青年龇牙咧嘴,连摆了几个展示健美身材的架势后,才注意到场间多了三个“人”。停下来指向中央,逼问:
“喂喂喂,你们哪儿的,是不是想跟老子抢系统礼包?那可是我打的小怪,到现在都没掉东西出来……”
白无常不作声,笑嘻嘻的表情无任何变化。
青年疑惑不解,搔搔头。大摇大摆往坪中走,边走边道:
“哼,不说我也晓得,你丫肯定是新来的……哥们,让我看看那顶帽子。什么纸张做的?又尖又高又滑,还这么挺括。别是纳米材料吧,那玩意老贵了……”
啧啧,这货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摘无常帽!
众人心跳到了嗓子眼。
青年手一伸,白无常瞬间退后两尺。
“呵呵,你丫的动作蛮麻溜嘛。躲什么躲,老子又不会抢了不还……”
他抓一个空,怔了怔,纵身扑上。
白无常终于冷哼了一声,猛地一挥哭丧棒。
青年被凌空打飞,去势如电。
柳国三人大惊失色。
被排山倒海的一棒结结实实打中胸膛,哪里还能够活下去?如此刚猛的力量,可以将任何**打成肉酱。
谪仙下凡后,法力荡然无存。肉身躯壳再厉害,也存在极限。
青年的脊背撞到坪边树干的上部,于电光石火间把身躯一扭,手臂一勾。动作比猿猴还灵活得多,仿佛陀螺似的旋转。
众人见不到人,只见到一条白影绕树飞旋。木屑断枝朝四面八方飞溅,滋啦之声不绝于耳。
数息后,青年狼狈降落,脚下却一软变成了单膝跪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胸膛一片乌青。
背后的那棵树被刨得树皮全无,清洁光溜。人却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随着胸膛一起一伏,青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
新死之人与僵尸蹦跳到无皮树下,发出阴沉沉含混的声音。
“你……是……谁……”
柳若菲心中一紧,晓得声音由白无常控制尸体发出。
恐怕此獠早就发现了青年,因为忌惮而隐忍。摆出了这么大阵仗,目的就是要逼问来历,搞清楚还有没有同伙。
道门,对鬼修是绝不容忍的。
巡天者的任务之一,就是无情地诛灭他们,一丁点改过作新的机会都不给。
而一个已经踏入了圣人境界的无常,来头绝对不小。若不是被强者追杀,哪里会躲藏到柳国这种小地方。
黑白无常往往相伴而生,并肩行动,还有一个去哪里了?
第五十九章 斗僵尸
青年的脸色一派茫然,缓缓站起身。痛苦地用手抓乱了发髻,喃喃自语:
“我是谁,怎么上山的……喂喂喂,哥几个,这是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穿得稀奇古怪,怎么不去游行,跑到山岗上过万圣节……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去了一个叫柳国的地头,被黑点老板坑惨了……这是不是梦中梦,自动续播下一集的连环梦?是你们闯进了我的梦,还是我闯进了你们的梦……”
听了这些话,老仙师童金遍体生寒。
他也算活了一把年纪,见识了不少场面。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试问,谁能够经历如此荒唐的事?
荒山野岭,遍地碎骨。旁边立着金枝玉叶的公主与剑婢,身前站着勾魂摄魄的白无常。还有一个疑是谪仙人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大家生活在梦中。
新死之人像一个木偶,机械地发问。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青年目瞪口呆,道:
“我勒个去,你这个机器人晓得提问题?不对呀,应该是预置程序。有本事,你再讲一遍?”
新死之人继续僵硬地问道: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你有本事,再讲一遍。”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有本事,再讲一遍。”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哈哈哈……
青年鼓掌大笑,道:
“我瞧你丫的智能,也太低级了,连最简单的图灵测试也通不过。告诉你们几个棒槌,正常人,是不可能对一成不变的提问不产生情绪,回答一成不变。
“智能的开发,必须往纵深设计。让机器人具备破解图灵测试的能力,最好还能够进行反向测试。不过嘛,你们的软件太差,硬件还行,杠杠滴。“
青年走上前,把覆盖在新死之人脸上的黄纸揭掉,啧啧了几声。
“哥几个,我必须提几条意见。比如这个死人头,做得很逼真,肌肤非常有质感。但是,你要思考他存在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不能一味只是做得像。假如你想用他吓人,就必须有视觉冲击力……
“依我看,颜色黯淡了。这个死人头的做旧痕迹明显,太像真的了就失去意义。其实,完全可以让他的嘴巴鲜艳点,好像才吸了血的样子。胸襟最好血淋淋一大摊,甭说小孩子,连大人见到都会吓一跳。
“给你们几个棒槌,再科普下啥叫视觉冲击力。像处决重犯,五马分尸多麻烦,成本多高!砍头多容易,最方便还是直接喂一颗毒药。但统治阶级,为什么喜欢这么干?是要让你一看就害怕,一看就忘不了,再也不敢造反……
这货滔滔不绝,说得春花、柳若菲眼冒金星,童金几乎站立不稳,连无常圣人的眼眸也呆滞了。
青年扭头望向绿毛僵尸,狐疑道:
“这货装扮成一只绿毛猴子,是采用了哪个模板?对了,扶桑传说里的河童,罗生门之鬼……”
白无常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新死之人卡壳了一阵后,重新发出空洞洞声音。但语气与内容,全改变了。
“你是谁……从哪里来……知道一些什么……”
青年乐了,笑道:
“这还差不多,晓得变化了。这三个问题,应该采用了高更在塔西提岛留下的最后巨作名字,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不错,比刚才那啥鬼差上路强多了,哲理很深刻……”
山岗下死气沉沉,见不到一点灯火。
照理说,坟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附近人家不可能听不见。
看起来,都挺聪明的。
夜半三更,阴森之地发出恐怖声响。一个个统统吓得关门闭户灭灯,躲藏进被窝里哆嗦。
没有谁胆大包天,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前来探明究竟。
柳国一行人,如果指望大群村民惊走白无常,还是省省吧。指望光膀子后一点都不像道士的奇怪青年,好像也不靠谱。
人必先自救,然后天救之。
柳若菲左手抚胸,约含痛楚地轻咳了两声。
童金关切地偏头,注意她下垂的右手有点怪。中指掐在了掌心纹,大拇指又扣住中指,余指翘起。颇像兰花指,其实是一个捉鬼镇妖的“四山诀”。
见老仙师目光瞟向手诀,柳若菲扣住中指的大拇指向前一压,直抵无名指根底下,瞬间又变成了一个“发兵诀”。
再后四指贴拢,食指伸出,仿佛无意识转动了几下,恍若画符。
这一连串动作幅度极小,动作极快,又是自然而然的,连近在咫尺的春花都没有感觉出异常。
作为柳若菲的半个老师,道门的法术基础除了丹方、咒语、阵法之外,符箓、步罡和手诀都是他教的,童金略微思索就明白了。
新死之人又卡壳了。
青年上前一按,似乎要测试下机器人的材料。吃对方一格,小臂顿时偏了。
“哦呵,有几匹马力嘛。”
青年言毕直冲上前,五指如勾,抓起新死人一甩。
那货重重撞到了光溜溜的树干,脑浆崩裂,死得不能再死了。还真牛,尸体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嘴巴兀自一开一合,有气无力地问:
“你……是……谁……”
青年疑惑地瞅了瞅,捂住鼻子,自言自语。
“这脑浆子做得可真差,像变质豆腐干……一路上听到好些人讲鬼怪作祟,丢了几十个小孩子。这三个家伙鬼鬼祟祟,恐怕就是他们干的。”
说完,他又冲向绿毛僵尸。
那僵尸可战圣胎真人,岂是好惹的?双方顿时噼里啪啦打成了一团,拳拳到肉。
动作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密集。
倏忽之间不见了白绿两道身影,只听到风声凌厉如钢刀剔肉,一条龙卷直冲天空。
龙卷风转移到了道路,白色粉末如泉喷涌,仿佛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骨爪哧溜乱窜,争相逃离,如同招潮蟹感觉海啸来临。
第六十章 光膀子仙人
龙卷风转移到林中,地动山摇。
大树咔嚓折断,枝叶灌木花草皆成齑粉,源源不断飞上天空随风飘浮,遮云蔽月。
半盏茶后,声响彻底消失。
仅仅安静了几秒,一阵古里古怪的歌声响起,夹杂着兴奋的高叫。
“浪里个浪,我可以划船不用浆,我可以航行没有方向。因为我这一生,全靠浪,浪里个浪……小妹妹,我又回来啦……“
一道灰影如离弦之箭,射向山头。
春花忍不住抿嘴偷笑,柳若菲惊喜交加。
人为万物灵长,居于食物链的顶端,身躯却不强悍。若非发展出文明,懂修行会法术,分分钟被妖兽秒杀。
个别另类如天赋异禀者,觉醒了妖族血脉者,是可以赤身搏杀野兽的。更进一步,体修与僵尸之强大全在身躯,甚至与妖兽贴身近战。尤其僵尸的阴气森森,可以侵染削弱对方。
别看方才这条绿毛僵尸被白无常驱使,是奴才和主子的关系。白无常如果不运用法术,硬拼身躯,恐怕挡不住僵尸一拳。
青年非常像一名强悍至极的体修,却无法力波动。若说是化形了的妖兽吧,又没有妖气。况且他在醉醺醺的状态下,战斗力大打了折扣。
俗人的身躯也能够强大到这种程度?
亘古以来未见过。
与两个女孩子的惊喜相反,童金忧心忡忡,重重叹了一口气。
武道巅峰贴身近战,连仙师都要退避三舍。青年却不惧尸气,赤手空拳把远超武道巅峰的绿毛僵尸,硬生生给灭了。
刺等威势,谁是敌手?堪称三尺之内无敌手。
可尽管他灭了僵尸,白无常这关怎么也过不了,柳国一行人终究命苦。
青年之所以还能够活到现在,无非是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无常圣人,想利用一下几个人生魂。并且查找出来历,看自己暴露了没有。
鬼修过处,绝对不会留下活口。以免泄露了踪迹,引发正道人士的追杀。
除非青年真的是谪仙,祭出厉害法宝,施展高妙法术,弹指灭了对方,否则在劫难逃。
倘若他有法宝,懂法术,又何必效仿市井莽汉斗拳脚,拼力量?谁曾见过仙人走下了祭坛,脱下法衣,光膀子厮打得不亦乐乎?
贴身近战,是青年唯一的致胜法门,可惜刚才灭僵尸时暴露了。冷不丁偷袭,还真有可能奏效。
灰影疾射,声音兴冲冲高叫。
“奶奶个熊,这货皮糙肉厚,好生经打,花费了老子不少力气……想起来了,刚刚还在打怪升级呢……对了,先打骷髅小怪,再打僵尸中怪,山顶还有一个无常大怪……耶,打它一个大满贯。救出的漂亮小妹妹,就是系统附赠的大礼包!”
青年嗷嗷怪叫,冲到距离山顶十丈处。高高跃起,凌空下击。
白无常笑嘻嘻的面孔没有任何变化,跨上前一步,简单直接粗暴。哭丧棒如疾雷破山,重击胸膛。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不损耗法力。
见到青年轻易灭掉了绿毛僵尸,任何人都要生发出一股寒意,不可能让他近身。
砰……
伴随一声巨响,青年如飞鸟投林,迅速变成一个小黑点,重新坠落山脚。
本次,他实打实承受巨力。不像先前挽住了树干旋转化解,心肝肺恐怕碎成了泥浆。
啊……
柳若菲发出一声惊呼。
嗵……
一声闷响,百丈外的山脚尘土飞扬。
青年变成了一粒捶不扁的响当当铜豌豆,被重击,从山顶打飞,对他根本没啥影响。
从坑里跳出来后,喘了几口粗气。身躯一抖,像狗抖毛似的甩掉泥巴草屑。再次冲上前,嘴巴兀自喋喋不休。
“当里个当,小无常……你打不死老子的……爷爷又来了……”
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也不过如此吧。
童金、春花瞪大了眼珠子。
柳若菲见这般情形,忍不住掩嘴轻笑,静夜里如珠落玉盘。
白无常不慌不忙,又挥出一棒。
青年飞起,再次落下,继续上冲。
那一棒无效。
再来一棒。
青年再次飞起,再次落下,再次冲上。
那一棒依旧无效。
柳国三人依稀见到了希望。
四棒之后,白无常的力气明显消耗减弱了。
青年飞出去的距离越来越短,由一百丈前进到了七十丈。
局势渐渐倾斜,但三人也看出来了。白无常不过在试探对方底牌,一直未出杀手。
而青年则借此几乎炼体,仿佛一块通红的铁锭被反复捶打,即将百炼成钢。
呵呵,他这个算盘打得精。到哪里寻找如此强大慷慨,舍得出大力气干活的铁匠师傅?
青年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流畅。每一步踏出都像符合某种玄妙的节奏与韵律,轻盈缥缈,蕴含了无穷无尽力量。
待他第五次跃起,将落未落之时,白无常终于不一条胡同走到黑,变招了。
哭丧棒一挥,一片黑雾喷向空中,瞬间寒风刺骨。
这是——阴煞之气,修士的克星。
修炼一途,纵然法门繁多,却都离不开淬体。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一般修士吸纳天地元气,运气好的话能够寻到灵脉或者洞天福地吸纳灵气,炼化成己身真气,在淬炼的过程中脱去**凡胎。
而阴煞之气至阴至秽,一旦侵入,非但身体受损,神魂颠倒,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真气也仿佛清水滴入墨汁,再难纯净。相应的十成法力,也只能发挥出一二成了。
世间修士,为什么见到阴魂鬼修非杀不可?固然因为他们戕害生灵,吞噬灵魂。另外一方面,则因为阴气与灵气在根本上对立,双方是天生的仇敌。
青年在空中打了一个寒颤,落地后脚步踉跄。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被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阴煞之气,对他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皮肤上泛出了一层细密鸡皮疙瘩与淡淡青色,几次呼吸后便迅速消褪。又精神抖擞一声虎吼,跳起来抓哭丧棒。
童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徒手去抢夺一名圣人的法器,简直是送肉上砧板,伸头进铡刀,这货也真敢干!
第六十一章 沉默的羔羊
圣人岂止这点神通,让一条醉汉把本命法宝抢走?
威严骤降,滴水成冰。
草坪立刻罩上了一层白霜。
柳国三人里,柳若菲的修为最低,冷得直哆嗦。脚下一绊,一丛茅草竟然生生折断。
白无常桀桀厉啸,扬棒一抖。
嗖……
五团虚影从棒头冒出,迎风便长,赫然是五个鬼婴。白绿黑红黄五色斑斓,无声嚎叫着,呲牙扭曲着,令人毛骨悚然。
被童金一直惦记的阴魂,原来藏在了哭丧棒里。
五只小鬼张牙舞爪扑过去,岂料赤膊青年根本不识货,挥拳就打。
阴魂没有实体,击打如何有效?
拳头如捣中烟雾,毫无阻滞穿过,五鬼“嗖”地钻进了他身体。
童金惊叫:
“五鬼噬身!”
柳若菲抿紧嘴唇,面露忧色。
民间所谓的“鬼上身”,实乃阴魂附体。
常言,人体亦如大千世界,毛孔虽微可收刹海。
在体外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
在体内则五脏为阴,六腑为阳。
五脏中,肺属金,肝属木,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
鬼修饲养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的阴魂,钻入人体的五脏。以金克木,以木克土,以土克水,以水克火,以火克金。专门用来对付修行者,比寻常的“鬼上身”要厉害千百倍。
往往五脏的精气被阴魂吞噬干净,人还没有立即死掉,沦为行尸走肉。
待五只鬼婴钻进了身体,生龙活虎的青年立刻僵立不动了。弹指间面孔青紫,**的上半身渐渐乌黑,状如腐尸。
白无常走到了他面前,眼睛闪烁着妖异光芒,嘴巴里发出空洞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
青年目光呆滞,默然无语。
白无常不以为意,双目炯炯盯住了对方瞳孔。
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变幻流转。似乎潮起潮落,星辰明灭;又似乎万古虚空,寂无一物。
空洞低沉的声音加大了,逼问道:
“你是哪个门派的?”
青年的身躯剧烈挣扎,两息之后又恢复僵硬,轻轻吐出两个字。
“科学?”
“哼,克血派?一听名字就不是啥好东西,跟老夫也差不多,还妄想替天行道……说,你是谁?”
“信天游。”
“你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复杂,数息之后,青年才一字一顿回答: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鸟,儿,不,停,飞,几,万,万,万,年,也,飞,不,到……”
“那是什么地方?”
“天、外……”
柳国三人闻言,脸色大变。柳若菲悄悄拔下头顶金钗,藏进袖子里。
白无常露出疑惑表情,沉默了数息,继续逼问。
“你从哪里来?”
“虚、境……”
仿佛头顶电光乍现,天雷轰鸣。
一直好整以暇,深不可测的白无常吓得身躯陡然一颤,竟忘记了继续逼问。
他当然知道,在搜魂状态下,对方是不可能说谎的。
虚境,也是修行者对虚空秘境的简称。
面前居然是一位,天人弟子!
假如杀了他,必被洞彻天机的天人像碾臭虫一样碾死了,藏无可藏。可如果不杀的话,自己的行踪就暴露了。道门即将召开凌霄大会,各地修士正愁缺少立功机会,将不要命地一窝蜂扑来……
神情萎顿的老仙师目露厉芒,等的就是白无常惊恐犹豫的一瞬间。
唰……
一蓬飞针直插白无常的背心。
飞针是当初制作飞剑,剩余的边角余料,在神识牵引下去势如电。杀伤力并不强,也不能像操控飞剑一样收回。却多如牛毛,令人防不胜防。
老人苍白的面颊泛起醉酒般酡红,奋起残余念力,将体内的真气涸泽而渔,倾泻而出,完全是不顾性命的打法。
月光下,一团青气裹挟上百尾比绣花针还细小的“银鱼”,奋勇向前。
可惜,没有用。
距离白无常的身躯足足一尺,那些银鱼便像陷入了粘稠无比的胶泥,拼命摇头摆尾也前进不了分毫。
弹指间,青气溃散,飞针坠落。
童金缓缓后仰,嘴角咧出了一丝笑意。
他知道,柳若菲动了。
聪明丫头手里有一道祖传下来的出神中品灵符,非常强大。只是不清楚该如何把握战机,一直等待机会。
她先前打出手势,已经把战术交代了。
捉鬼镇妖的“四山诀”,指四人合力对付白无常,“发兵诀”指听从童金施令。
最后四指贴拢,食指伸出,仿佛无意识转动了几下,恍若画符。指的是,她将抛出祖传灵符。
童金明白,白无常以阴鬼之力控制住了青年身躯,又以神魂法术控制对方吐露真言。而青年酒醉得厉害,稀里糊涂。一味靠身躯蛮干,不晓得运用神通。
即使柳国三人一起出手,趁鬼修听到“虚境”后心神失守的一刹那发起攻击,也纯属螳臂挡车,无济于事。
但,如果信天游真是谪仙人,必然会在对方分神之际挣得一线清明,趁隙反击。
反正,不管是与不是,都是一锤子买卖,只能这样赌了。
在白无常身躯一颤之际,柳若菲藏在衣袖内的金钗扎破了指尖,迅速掏出了一张沾染了一滴鲜血的符箓。法力悉数灌入进行激发,根本不考虑损伤道基。
她只是凝罡初境,法力微乎其微。论理,催动不了强大的出神中品符咒。
但这一道却不同,属于柳氏先祖特制以应急的。当遭遇了晚辈子弟的鲜血之后,一丝极其微弱的法力都可以激发。
符纸上的图腾瞬间闪亮,一团红影扑出,犹如烈焰腾空。
那是神鸟——朱雀。
飞针坠落之时,朱雀动如电闪,眨眼扑到。
白无常的周身,立刻显露出一堵灰色气墙。
朱雀猛烈向撞,喙啄,爪撕,翅膀扑打,威猛凌厉。
气墙于一刹那淡薄了,被硬生生穿出了一个海碗大的破洞。
然而,神鸟身躯也在一瞬数十次的扑击中,飞快地虚化消融了……
出神中品的符咒,怎么可能破得了圣人之防!
气墙又开始凝聚……
电光石火间,一柄长剑及时扎入了洞中。
三尺青锋剑,十八红酥手。
春花凌空扑下,衣袂飘飞带出烈风香气,一往无前。
她与柳若菲相伴长大,心意相通。
见公主一掏出符箓,立即就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命令。
自从白无常击破了四象诛阴阵,瑟瑟缩缩等死的柳国三人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前仆后继。
他们不是沉默的羔羊。
剑尖如刺中坚硬的阴沉木,发出金铁之声,剑身弯曲了。
死死盯住青年瞳孔的白无常终于眨了两下眼睛,依旧没有转身,哭丧棒向后横扫。
第六十二章 杀,还是不杀
狂飙突起。
钢剑“咔嚓”折断,亭子“轰隆”垮塌。三个人飞出十几丈远,摔落山林。
从白无常连续受到飞针、法符、钢剑攻击,到最后眨了两下眼睛,挥出哭丧棒,时间堪堪过去三息。
泥塑一般的信天游,终于动了。
幅度极微,只是右手中指一抬对准了白无常胸膛。米粒大小的一点光华从指尖飞出,炫目不可逼视。
一股至刚至烈,沛然莫御的气息遽然降临。
皎皎月夜,瞬间变得如同骄阳当空。冰冷的山林,化为烘炉。
白无常的瞳孔急遽扩大,笑嘻嘻的表情转成了惊恐。逃跑的念头刚刚生出,还来不及拔腿,光华便没入了躯体。
信天游直挺挺后仰倒下了,砸得地面砰砰闷响,好像一具失去了丝线控制的沉重木偶。
柳若菲修为最低,反倒是三个人中受伤最轻微的。春花被哭丧棒直接击中了胸腹,一股阴寒罡气袭击了童金,她只是被狂飙卷起。
凝罡初境的法师,并非娇怯怯的大小姐,在空中抓住了一根枝条荡落。
望见春花飞得最远,滚入了草丛。老仙师童金则撞到了一颗树干,软绵绵瘫倒,嘴里兀自呼喊。
“公主,不要管我们……”
柳若菲当机立断,朝山顶爬去。
这并非冷血,而是危急形势下最明智的选择。不协助青年杀了白无常,所有人都将活不长。
十息后,蓬头垢面的少女气喘吁吁登上坪地。见信天游躺倒在地面,白无常依旧稳稳当当站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什么情况?
她在飞落时明明感觉山顶“轰”一下,光明骤降。青年肯定出手了,怎晓得是这个样子。
令人诧异的是,笼罩坪地的沉重威压消失了,阴森气息消失了。连凝霜也消失了,草叶上湿漉漉一片。
少女困惑地看了看,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摆出进攻姿势,蹑手蹑脚靠近。
一阵风吹来,一片树叶呜呜飞旋,从白无常的脖子切过。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那颗丑陋的头颅,竟然连同高高的帽子掉落,摔成了粉末。
惨白的烟雾腾起。
这这,又是什么诡异法术?幸好风不是朝这边吹。
少女掩住口鼻,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强横霸道的一位无常圣人,怎么可能是面粉做的?
无头身躯摇晃了起来,同哭丧棒一起颓然倒地,连衣裳也摔成了灰烬。
风,继续吹。
粉尘飞扬,洒入山林。
数十息之后,现场了无痕迹。
只有垮塌的亭子,折断的树木,森森白骨,能够证明这个月圆之夜确实不寻常。
柳若菲确定,穷凶极恶的鬼修应当是被信天游给灭了。管他是谪仙还是天人弟子,此地不宜久留。
她收起玉佩,疾步走到垮塌的亭子旁搬开断柱碎瓦,露出了秋月的躯体。一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伊遭受了一缕煞气入脑,又被石梁砸中太阳穴,哪里还能够活?
少女呆了呆,强抑悲痛,决定先救治救童金和春花。未料老仙师蹒跚爬了上来,面孔如刷了一层青漆,极为瘆人。
听柳若菲三言两语讲完情况,童金颤巍巍道:
“公主,我还能够撑一阵子。春花那丫头快不行了,刚给她渡了一点真气维持。这地方久留不得,即使没有黑无常赶到,也怕树林中还隐藏了骷髅与死人。
“马车停在五里外,不如由我背着春花,你去唤醒信师。回城后,立即派心腹禁卫接走秋月,封锁周边。明天再清理山岗,一把火把这里烧了……”
少女道:
“我来背春花,啊……”
话未说完,惊叫起来。
一只骷髅爪子从树林里弹出,半空中二指如剑,插向平躺于地的赤膊青年。
柳若菲手忙脚乱摸玉佩,那也是一件厉害法器,却来不及了。
咯嘣……
她眼前突然一花,见到一只手从虚空探出,将爪子捏成粉碎。信天游的身躯仿佛安装了机括,没有任何连续性的过渡动作,就那么直直挺立了。
“你,你……醒了?“
少女忙惊喜地喊。
青年的表现却很奇怪,头颅嗖地转了一个直角望向发声处,眼皮却是闭着的。随即,整个身躯一格一格扭过来,双拳紧握。
姿势僵硬,动作机械。比方才的僵尸更像僵尸,比新死之人就差了伸直双臂并腿蹦跳。
二人倒吸一口凉气,童金惊道:
“如果不是阴魂附体,那就是元神出窍了,光留下躯壳……“
他一说话,糟了。
信天游朝亭子的方向踏出两步。
好在又一只骨爪从林中飞出,尖利的五指伸得笔直,如同钢叉般插向他后脑。这些骷髅爪子虽然没有了灵智,却很记仇。
青年停步,连头也不回,一拳向后击去。
啪……
骨爪在空中四分五裂,哪里来哪里去。
童金急道:
“信师的神智没清醒……公主快走,危险!我听说过了,某某掌门的元神出窍太久,躯壳突然大开杀戒,六亲不认……“
柳若菲道:
“不,我不能留下他,留下童叔和春花。“
说着,搬起废墟里的古筝一端,猛地一拨弦。那架筝并未被彻底砸毁,十根弦里余下三根完好。
铮……
尖利的琴声响起,弦断掉了一根。
向前又跨出了一步的信天游像被按了暂停键,身躯停滞,眼睛却倏地睁开,嘴巴里发出了低沉嘶吼。
“杀,不杀!“
暂停了一秒,脚步继续踏向前。
童金快急疯了,不顾礼仪要拉走公主。柳若菲却一晃挣开,再次猛一挑弦。
铮……
尖利的琴声再起,弦再断,只剩下独一根了。
信天游再次停下,眼睛倏地睁开,低沉嘶吼。
“杀,还是不杀!“
他本来就醉得不行,又中了五鬼噬身,****,快抗不住了,清醒的意志即将陷入沉睡。
虽然晓得老者与少女与自己属于同一战壕的朋友,可是躯体一旦被惊扰,还是会作出应激反应。
若人立即清醒了,马上可以判断怎么回事,解除警戒。但按照眼下的状况,是绝对醒不来的。
那么,本能将自动上线,杀光所有威胁!
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三米了,童金奋起残余精力,挡在了柳若菲身前。
一只才毙了绿毛僵尸的无敌铁拳慢慢抬起,一旦击下,谁可抵挡?
铮……
柳若菲挑断了最后一根琴弦。
信天游的眼皮睁开,露出了僵硬苦笑。化拳为指,反手点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如此一来,神经系统被彻底麻痹,身躯将不对外界产生任何反应。
换而言之,第一次,他把性命交给了别人掌控。
倘若被师父知道,要被揍得生不如死。
第六十三章 待我扫平天下
阳光灿烂,辉映着红墙碧瓦。
柳国虽小,只有一县之地,五十万人口。但千年积淀,不同凡响。王宫修建得深邃宏伟,处处画栋雕梁,美轮美奂。
归心殿的斗拱横跨八丈,穹顶离地五丈。房屋空旷,说话的声音便显得沉闷。
一位白须高冠的老者抿了一口茶,皱眉放下盅子,道:
“老臣听说,公主准备颁布法令,禁止粒米出城,官吏迁移。”
柳若菲浅浅一笑,端起书案上的茶杯,用盖子优雅地拨了拨泡沫后抿了一小口,反问了一件不相干事情。
“国相,饮不惯清茶?”
老者没想到在讨论经国大计时,公主会提绿豆芝麻的小事。表情不由一滞,闷闷不悦地回答:
“山野之人缺乏油盐豆粉姜蒜,用茶叶泡清水解渴。柳国虽小,却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公主监国,日理万机。如此苛待自己,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说柳国穷困野蛮,公主只好吃清茶……”
另外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庄重扶正头冠,插话道:
“高国相此言差矣……人之初,餐风露宿,茹毛饮血,有什么可笑?公主舍弃珍馐美味而就粗食,正是为国人作表率。国难之际当砥砺奋进,节俭勇敢。何况清茶之风,虽然是从华国等天地元气匮乏的穷苦之地传出,但豪门、修士也开始钟爱了……”
“哼,李祭酒,你口口声声节俭,可知修士喝的什么清茶吗?那是灵茶,几两银子一杯。”
表面上是吃茶之争,其实是风俗之争,如何与越国相处的政策之争。
李正冷冷道:
“高国相,你不就是认为柳、越二国同处一域。既然他们喝擂茶祛除湿气,咱们也该效仿,对吗?”
国相高原却不正面回答,仰天打了一个干巴巴哈哈,冷笑道:
“李大祭酒,老夫听说你的女儿女婿一见柳国有难,马上打点金银细软跑得没影子了。你孤家寡人一个,怎么为国人作表率,如何砥砺奋进?”
国子监祭酒李正面不改色,道:
“女婿是女婿,李某是李某。既然发誓与柳城共存亡,就绝不苟且偷生……”
高原哼道:“口是心非。”
李正反唇相讥,道:“李某言行如一,不像有的人口里慷慨壮烈,私下早偷偷摸摸在别国置下了产业……”
高原勃然大怒,瞪着李正粗声大气骂道:
“你这老匹夫,血口喷人……”
够了!
柳若菲霍地站起身,一掌拍打在桌案,粉面含煞。
刚刚被放下的茶杯蹦了几蹦,滚落下地。幸好地砖上铺着厚厚的绣褥,才没有摔碎。
一名伶俐的小宫女飞快上前收拾茶杯,抹干净桌案。
两根粗大立柱后迅速闪出两个背插宝剑的宫女,见没有什么大事情,又悄无声息隐没,像两个影子。
两位老者低垂头颅,噤声了。
柳若菲一一指点着他们,厉声斥责道:
“你们自己看一看,像什么样子……国之重臣,在王宫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哼,是不是觉得若菲年幼,不堪大任。这监国才十几天,就想给一个下马威?”
两位老者赶紧站起,躬身作揖,诚惶诚恐道:
“臣不敢。”
柳若菲的眼圈微黑,以浓妆艳抹掩饰,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云鬓高耸,眉梢上挑,愈添威仪。
“茶虽小道,品茶亦如品味人生。本宫敢断言,数十年后,吃茶将变成饮茶,品茶,不再添加酌料。像越国吃法,甚至富豪之家还浇上一勺滚油,才是真正的粗鄙做派,暴殄天物。那就不叫茶,是风味小吃。
“我柳国亦如这清茶,先苦涩后香甜,必将风行千秋。眼下被耻笑,算不了什么。异日渡尽劫波,浴火重生,必定名垂千古。你们是股肱重臣,以为若菲年幼不懂国事,拳拳之心可鉴。但有令不行,可以请辞归老。
“城内城外,多少人怀有二心,竞相逃离。却不知异日我们扫平天下,这王城将再也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数年前颁布了招贤令,没有一个真人光临。来了几个仙师,跟伺候祖宗一样。结果他们吃好喝好,一见大难临头,抹嘴就跑。到头来,依旧只有童师坚守。那些人怕惹火烧身,却不知有朝一日,他们将没有资格见本宫一面。”
扫平天下?
啧啧……
这已经不是一个笑话了!
任何人讲出这番话,必被认为丧心病狂。
口气之大,即使四个超级大国联手,再加上道门佛宗,都不敢说出口。何况,柳若菲只是一个即将破灭的小国公主。
两位老者莫名其妙,想了又想,归结于小孩子意气用事,胡说八道。
高原干咳几声清嗓子,小心翼翼绕过疯狂的平天下话题,道:
“老臣目光短浅了……不过,放走要走之人,准许携带私财,是半年前定下的国策。朝令夕改,怕人心不服呀。”
“都坐下吧。”
柳若菲挥手示意,缓缓落座,道:
“父王过世,由本宫监国,自然是本宫说了算。越国即将来犯,如果还允许粮食出城,岂非自掘坟墓?官吏身受国恩,享受荣华。国难之际若是逃跑,其心可诛,其行当杀。普通父老辛劳一生,绝不阻拦。”
“这……老臣遵命。”
高原沉吟了一下,又问:
“仙师的身体寒暑不侵,邪魅辟易。童师偶染小恙,不知道要紧否?”
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劳国相挂牵,童师已痊愈。”
李正起身,拱手道:“臣有本奏。”
柳若菲摆手,笑道:“祭酒是若菲的老师,不必拘礼。”
李正却不坐,道:
“奉公主法令,国子监停止授课。一半书生滞留学舍,今日聚众喧哗,写血书请战。如果强行驱赶,怕寒了人心。”
“祭酒以为,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越国学子一十五人当驱赶,留在城内恐成隐患。”
柳若菲摇摇头,笑道:
“越国的人口四十倍于我,必兴堂堂正正之兵,不会依靠几名书生里应外合。既然不肯走,那就别驱赶了,好好优待。”
李正愣了一下,低头答应,是。
第六十四章 二妮吃糖路上瞧
这时,宦官在殿外高声奏:
“启禀公主,出使越国的使团回来了,正候在宫门外求见。”
对面临覆灭的柳国而言,越王玉君奇的态度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国相高原与祭酒李正相互看了看,眼睛里浑然忘记了前嫌。一个紧张地搓着手,另外一个则忐忑不安地念叨:
“好消息,一定是好消息。这下子好了……”
柳若菲的表情却很平静,道:
“宣。”
恰在此刻,殿内响起了清脆的叮叮当当之声。
柳若菲瞬间色变,望向大殿高高的穹顶。
高原与李正先是诧异,继而明白了。
柳若菲自幼聪颖,是天生的阵法师。数年前在归心殿装了一个传送讯息的小阵法,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直接示警。
柳王曾在诸臣面前得意地演示过,后来却没有使用。太消耗灵石了,又传达不清楚内容,还不如让人多跑几步路禀告划算。
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秒都不耽搁,竟然动用昂贵的阵法传讯。
叮当声持续了三息停下,柳若菲脸上浮现出惊喜。仿佛一个孩童历尽艰辛,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礼品。
她霍然站起,拔腿就走,差点被长长的裙摆绊一跤,踉跄数步才站稳。
两位老者微妙地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嗯,不错。
公主小小年纪监国,还是分得清主次。见使团返回急忙出去迎接,没沉住气。有失仪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若菲站稳之后,想起了什么。迅速转身拿起摊开在书案上的一封折子。高原与李正进殿时,她正在看这个,若有所思。
迎光能够看见花纹的水帘纸上,第一行是三个字,去天外。
第二行是“虫洞”二字
第三四行就颇令人费解了,写着两句话。
“二妮吃糖路上瞧,伊炖鱼猛起平房。”
去天外,好理解。那肯定就是飞升成仙,踏入仙境了。
虫洞嘛,无非是虫子蛀出的洞,谁家吃水果不咬出半个虫子?
对第三第四句,柳若菲想了半天才脑补出如下情节。
二妮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在路上吃棒棒糖时被信天游见到了,终身难忘。后来,他一不小心成仙了,就溜下凡间寻找。发现伊人在炖鱼卖,手艺还不错。生意兴隆,猛盖了一溜平房。
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平天下,证长生。
柳若菲“啪”地把折子一合,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
堂堂金枝玉叶,衣裳不像平常人有内袋。折子又太重要了,她不肯交付给文书女官,索性拿在手里。一边向外疾走,一边匆忙对国相与祭酒道:
“有要事,本宫先去了。你们两个接见使团,问一个明白。”
什么?
两个老头子云里雾里,眨巴眼睛找不着北了。
宫里再有事,能比使团带回的消息更重要?国家大事,岂能与宫闱小事相提并论?
一群宫女簇拥着柳若菲,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与星罗棋布的花园,来到了王宫的核心。
那里赫然耸立着一栋三层高的木楼,四周留出了至少两丈宽空地,不与任何建筑物相连。奇怪的是,周围殿阁都只有两层,看上去却与三层木楼平齐。
原来,地势在不易觉察间降低了,逐渐增加沿途建筑物高度。这样的话,从外向内看,将发现不了那栋楼。
倘若走近,仅仅隔几丈远距离,整栋木楼的细节就完全瞧不真切了。似乎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水晶,在阳光照耀下缤纷璀璨,光华流转。
在戒备森严的王宫之中,居然还有一栋楼要开启防护阵法。
一只喜鹊从远方飞来,想在木楼顶歇脚。
周边宫殿飞檐上立着的鸟儿们歪起小脑瓜,叽叽喳喳。似乎说,快看那个乡巴佬。
果然,喜鹊收敛了翅膀,明明落向楼顶了,偏偏差半尺踏不到实处,身子顺着外围翻滚而下,像卷进了一条看不见的瀑布。
它拼命扑楞翅膀,也没啥用。“瀑布”产生了一股吸力,加上腿爪蹬不实,无法借力飞起。
可怜兮兮的小鹊儿摔得鼻青脸肿,滚落柳若菲脚下,挣扎不起。
飞檐上的鸟儿们兴奋地跳跃起来,交头接耳。这样的把戏它们经常看,乐不可支地大笑,真是一只傻鸟!
柳若菲怜惜地把喜鹊捧在手里,抚摸黑白交织的翎羽,眼中泛出了朦朦泪花,柔声道:
“你是来向我报喜的么?”
言毕,她把喜鹊递给身后一名宫女,命令道:
“快送去太医馆,让它养好伤。”
木楼外围的“水晶罩子”光影变幻,一扇清晰的门状空洞显露。
柳若菲敛容走入,众宫女并没有跟随。
进到楼里,五名剑婢低头行礼,为首赫然是一名凝罡上境高手。
柳若菲停下,匆匆问道:
“春兰,他醒了?”
为首的剑婢面露喜悦,道:
“秉公主,信师刚刚醒,立刻就通报了归心殿。”
柳若菲长舒一口气,来到一条旋转向下的楼梯。这时候顾不得矜持了,双手提高裙摆,两级台阶一步往下蹬蹬蹬急走。
木壁镶嵌一线鸡蛋大的夜明珠,蜿蜒向下,照得窄小幽暗的楼梯间如同白昼。
五名剑婢则警惕地守护在楼梯口。
整整三十六级台阶下完,眼前是一个月亮门。
门里淡淡的白雾飘荡,却被无形之物隔开,不飘散门外。右边墙壁有一个青铜兽首,柳若菲把手掌按上。
兽首的两只眼睛亮了,无形之门打开,白雾飘出。
柳若菲略微一停,掸了掸衣裙,平缓呼吸,步态端庄地走了进去。
眼前好大一块白玉,温润纯净,长一丈二,宽八尺,中间被挖出长方形凹槽。
一个上身**,非常好看的年轻人躺在凹槽中,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
其实,信天游比春兰说的,提前了半个小时醒来。
弄清楚躺在柳国王宫后,心里便安稳了。
没有他出手相救,他们必死无疑。没有他们前仆后继,他将陷入危险。有了过命的交情,迅速建立信任。
不开心的是,面对一个重伤昏迷的病人。这帮鸟人居然整整三天不喂汤药,不给吃喝,简直太过分了。
第六十五章 科学限制了老子的想象力
通过分析童金与柳若菲的对话,信天游才转过弯。
原来,他们把自己当谪仙供着,生怕沾染凡间俗物失去法力。不是老有这样传说,某某大仙下凡之后啃了一口大葱卷大饼,立马变成**凡胎。
瞧瞧,信师下凡后喝醉了酒,可不法力大减,只能和白无常硬拼身板。再继续进食凡间浊物,怕连仅剩的那点儿法力也消失呀!
信天游只得苦笑。
尼玛,差点把人饿死,居然是认真探讨后得出的郑重决策。若非本神棍的细胞变异能够吸纳天地元气,这么弄下去真的要飞升。
回顾月圆之夜,确实醉得厉害。
万年前,有个叫海带的诗人是怎么说的?对,人生至少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忘记自我的酩酊。
也好!
就是太危险了,下次绝不能再犯。
一点灵能炸开,不仅焚毁了白无常,还把阴煞之气净化了。信天游发现,自己是一件纯天然的人形化煞法器!
煞气与灵气游离于天地,是一种物质的正反两面。
正如孤阳不长,独阴不生。有黑必有白,有正必有反。
它们的性质一个阴秽暴虐黑暗,一个洁净温和光明,正好是互补的两个极端,转化为纯能量后却不存在差异。
变异细胞把钻入身体的阴气消化了,不挑食。不过,还真是难以吸收,有点像吃惯了精米突然换成糟糠。
把五鬼阴魂也消化了,精神力量又得到了极大提升。
嗅觉更加灵敏。
力量更加强大。
速度更加快捷。
听力则达到了一个恐怖境界,阻隔重重,居然能够听见王宫内所有的声响。
柳若菲在归心殿翻动折子,宦官疲惫地打哈欠,枝头悦耳鹊鸣,蚂蚁窸窸窣窣爬动……
几乎变成了地狱之耳,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
知道是春花奋不顾身的一剑,才令白无常分了神。可惜受伤甚重,奄奄一息……
还知道,一场针对监国公主的血腥阴谋正在酝酿……
灵气浓郁,暖玉床可以吸收体内阴寒之气,加速了身体恢复。
信天游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可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堂堂的柳国王宫,竟然派出一帮四五十岁老宫女伺候。
她们什么都不干,光坐在旁边守候,专门记录自己的身体状况和梦话。两个虎背熊腰,三个邪魅辟易。
老天,本神棍的耳朵灵敏得很,明明听到这栋楼里还有不少小妹妹嘛。
……
见到柳若菲进来,信天游坐起身子,笑眯眯望着。
柳若菲本要问候的,临出口却喉咙哽咽。又见他微笑看过来,泪水顿时不争气地静静淌下。
五位老宫女好像什么也没有瞧见,欠身行礼,低垂头鱼贯退出。
泪水冲刷掉少女脸上的脂粉,露出洁白的肌肤,尖尖下颌。
她真的很小,比阿莎还小,比何青青大不了多少。
用柔弱的肩膀抗着五十万人的性命,这一刻终于卸掉了所有威仪与华丽。哪里还是什么监国公主,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少女终于盼来了哥哥。
信天游莫名其妙,赶紧爬起。手忙脚乱找了一件袍子披上,喊道:
“喂喂喂,有话好好说。”
声音放得特别大,故意让外面的剑婢听到,以示我没有欺负你家公主。
柳若菲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走近桌子。
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摞折子,宫女们竖起耳朵,兢兢业业记录信天游的梦话。慎重落笔,至少要三个人确认。
柳若菲手里的折子,是大量情报到昨日为止的汇总精炼。上午她来过了一趟,又去楼上与童金分析了内容。
二人面对面在桌旁坐下。
柳若菲默默把折子搁上,信天游笑笑,随手拿过来。打开了杏黄色封面一瞅,顿时目瞪口呆,自言自语。
“……二妮吃糖路上瞧……二妮吃糖路上瞧……靠,时光通道,爱因斯坦罗森桥……伊炖鱼猛起平房……伊炖鱼猛起平房……伊炖鱼猛起平房……我的天,质能方程,e=mc2……瞧瞧,科学限制了老子的想象力,原来可以这样理解!”
柳若菲怯怯地问:
“你见过了道门教祖,老子?”
信天游的眼珠子瞪得鹅蛋大,强憋住笑,道:“人家是大人物,哪里会随便见我们这种小萝卜头。”
柳若菲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接着问:
“你一定见过二妮了吧。“
信天游再也忍不住了,想起玉笥岛上被称呼为“二妮“的龙丘水南。呵呵大笑,道:
“见过了。“
“那她,婚配了没有?“
“啊,没有。二妮的眼界太高了,谁也瞧不上……“
“我就知道会那样的,她在等你呀。”
见少女一脸认真的表情,信天游被雷得外焦内嫩。心道,你知道个啥呀!
转念一想,觉得事情还真奇妙,一语成谶。
当龙丘水南率领白莲教去栖云郡芦水县安家时,可不得猛起平房?末世来临,食物紧缺。他们毗邻芦水,可不得经常炖鱼了?
柳若菲正色道:
“我有一件事情,请求信师。”
信天游笑笑,手一伸,一枚空间戒指出现掌中。见缺乏印泥,便将戒面在墨汁里蘸了蘸,拿本空白折子朝里面一按。
纸上赫然出现了一幅阴阳太极图,黑侵染白,白吞噬黑。两条阴阳鱼好像活的一样,无穷无尽地追逐……
柳若菲无非想拯救柳国,小事一桩。玉君奇亲眼见到自己把他家的蝎子图腾变成了太极图,收到印信后准吓得屁滚尿流。
他将折子合拢,道:
“别信师信师的喊,咱们平辈……在你开口之前,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那晚,你一边弹古筝一边一边哼歌。《笑傲江湖》之曲,是从哪儿得来?”
柳若菲惊奇地一挑眉,继而问:
“你说的是哪首曲子,可不可以试唱一下?”
信天游无可奈何,模仿师父的破锣嗓子,吼道: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
柳若菲听得两眼直放光,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笑傲江湖》之曲,总算找到了……”
第六十六章 一场人间梦
信天游听她那么一讲,晓得上当了,问道:
“啊,你在套我唱出全曲呢……你既然晓得弹,怎么翻来覆去就只晓得唱第一句?”
柳若菲道:
“你是仙人,哪知晓凡间事?这是万年前流传下的古曲,刚好只用了宫商角徵羽五音,正适合古筝定弦调音。弹筝者个个会唱,却都唱不全。”
信天游恍然大悟。
古筝的音域也是宫商角徵羽,演奏前往往需要调整琴弦,以确定音准,用《笑傲江湖》最简单合适不过了。万年之前是这么干的,万年之后还是这么干,只是后面的歌词渐渐失传。
知道了原因就别特简单,不知道时简直摸不着头脑,越想越神奇。
他笑一笑,把折子推过去,道:
“你派出使团,把这个空白折子作为国书呈送给玉君奇,越兵将不敢南下。”
柳若菲的脸上露出了悲戚之色,摇摇头,道:
“我请求你的,不是国事。“
听她讲完,信天游心急火燎跳起来,道:
“怎么不早说?我们快去。“
少女瞟了他一眼,道:
“你最好,还是收拾一下吧,我马上叫人来。“
“行……等等……不要叫刚才的五名大妈了。人家多辛苦,守候好多天了。”
一想到这里,信天游就有点忿忿不平。
柳若菲道:
“怎么啦?她们挺好的,精通语言文字……”
“怎么精通呀,尽整些二妮吃糖路上瞧,伊炖鱼猛起平房,差点没把我给雷死。这么大的王宫,就没有另外人了?”
“找不到更老的。”
“啊,什么意思?我一个重伤垂危的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难道,还怕我吃了她们不成?”
“我不是怕你吃了她们,是怕她们吃了你。”
“什么话?乱讲。”
信天游没有转过弯,跺脚嘘道:
“切,你就是小气。”
窈窕身影在门口一闪而没,叹息声传来。
“唉,女孩子就没有不小气的。”
信天游快手快脚,把衣裤鞋袜更换了。
柳国存储的灵石全部搬入了摘星楼,他这几天虽然没吃东西,却吸入了大量灵气,从内向外冲刷涤荡。身体很洁净,不需要洗澡。
一炷香后,原先的五位大妈鱼贯而入,端着脸盆、铜镜、毛巾、梳子等物。
信天游仰天长叹,认命了。
但她们的手艺还真不错,仅仅一盏茶后,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出现在镜中。
白衣如雪,目似朗星。
柳若菲走了进来。
浓妆艳抹被清洗干净,露出清丽又约含稚气的面容。看见信神棍屈服于大妈们的魔掌之下,露出吃瘪的样子。很是想笑,笑意却一闪而逝。
信天游郁闷地问:
“整整三天,一点汤药食物都不喂,就不怕饿死人?”
柳若菲无辜地睁大眼睛,道:
“我每天号脉,听心跳。你身上的乌黑一天天消褪,心跳脉搏越来越强劲。干嘛还要喂东西,万一吃错了药呢?”
信神棍彻底无语,心道,你才吃错药呢。
从地底登上一层楼,春兰等五名剑婢在大厅里迎接。
柳若菲带着信天游,轻手轻脚上到第二层,亲自动手,缓缓推开了一扇门。
一股浓郁的药香传出,屋里两名宫女连忙过来行礼。柳丫头摆手,示意她们不要说话,把身子让开。
信天游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姑娘。眼窝深陷,面色苍白,颧骨突出,青筋暴起,瘦削得惊人。
显然,柳若菲趁信天游换衣整理的时间上来了一趟,为她净面梳理了。灰暗嘴唇上显露出新鲜的一抹淡红,如夕阳余晖。
那是月圆之夜,在坟山奋不顾身刺了白无常一剑的春花。
信天游还残留当时的印象,红苹果似的圆圆小脸儿。如果不事先说明,真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
柳若菲的请求,其实是春花最后的心愿,想看一看信公子。
就这么简单。
信天游轻轻在床边绣墩坐下,慢慢拉过春花骨瘦如柴的手腕。渡入一缕能量,闭上眼睛感知。
很凉,很凉,皮肤如同砂纸,脉搏微弱得几乎没有。
迟了,太迟了……
她体内,重要器官的生命迹象几乎消失。灯尽油枯,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
除非受伤后,立即服下进化一号。趁着健康细胞还没有死绝之前抢救,才有恢复可能。
柳若菲把春花安排在灵气浓郁的摘星楼,用最好的太医,上最好的医药,只不过把衰竭的过程延缓了。
屋内鸦雀无声,众人都看着信天游的表情。
气氛很压抑,沉重,伤感。
受到了能量刺激,沉睡的春花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却是涣散的。嘴唇动了动,喃喃自语:
“我……我该不是做梦吧……”
服侍她的宫女用手捂住了嘴,柳若菲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春花的目光终于聚焦到青年脸上,苍白脸蛋泛起一丝红晕。手指一颤想抽回,却没有力气。
信天游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能量继续输入。
春花直勾勾看着他,脸上露出羞涩。
“信公子,你真的很好看……”
信天游嘴角一咧挤出微笑,故意将空着的左臂抬起弯曲,挺胸收腹,模仿那一晚摆出的健美造型。
春花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瞳孔里的神采却在飞快流逝,轻轻道:
“百看不厌,可是我要走了……好冷呀……你的手真暖和……”
信天游扭头看了看柳若菲,后者会意,带领宫女走了出去,轻轻带关门。
信天游用被子包裹住春花,抱到窗户前。
灿烂阳光照在苍白如纸的憔悴面颊上,姑娘微微把头往他怀里钻了钻,呢哝道:
“好舒服……”。
她真的很轻,越来越轻,好像没有分量似的……
再也没有声音。
窗外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少女影子,圆圆脸,身材健美,背负长剑,英姿飒爽。
她看着信天游,脸上露出惊奇,欢喜,羞涩。就好像在那个月圆之夜,见到他运剑如龙,光膀子秀肌肉,摆造型……
她张开双臂向前,却好像永远也走不进窗户里。
在金箭似的阳光中,身影迅速淡化,消失……
她融化在光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