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隆熙二十五年,七月十四。
黄昏时分,西边天际突然涌起了大朵大朵的彤云。落日的余晖在厚厚的云层后挣扎着,想要留住最后的荣光。彤云边缘,被镀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似乎在昭示着,这将是不寻常的一天。
京城,七皇子府后院,一处不起眼的柴房内。
骤然响起的雷声,惊醒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一道身影。
这是个身着大红色喜服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身下一摊殷红刺眼的血色。她的容色秀美绝伦,即使是紧紧闭着双眼,也依旧可以看出往日的风姿。只是此时,因重伤而失血过多,导致她的面色一片惨白。
风雨大作,她缓缓睁开了眼,昔日里璀璨如星的眸子,显得黯淡失色。
入目所见,破败的柴房,堆积的木柴,墙角处挂着的蛛网……
这是,哪里?
她的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锯开了一般,所有记忆冲破牢笼一涌而出。少女大叫一声,带着剑伤的手臂艰难抬起,掩住了自己的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将军卫天,深受皇恩,不思效忠,勾连北夷意图谋反。今着七皇子领龙禁尉抄家灭族,不得延误。违命者,一律同罪论处,格杀不怠!”
泛着雪亮寒光的刀剑,惊慌四散的宾客,凄厉绝望的呼救……
她对婚礼的一切憧憬,全部随着未婚夫婿长剑一挥,化作了漫天的血光。
而滔天的血雾弥漫中,祖母与父亲,拼命想为自己和兄长争取一线的生机,却被那无情的人挥剑砍倒。
只是不知道,她最后毅然决然地转回身,抱着与那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去挡住了他的长剑,哥哥是否能安然逃脱。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横贯了整个胸腹的伤处疼痛,却远不如心痛来的厉害。
“真是想不到,艳冠京华的紫璎姐姐,竟是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清雅柔和的声音随着吱呀的门响传了进来,很是熟悉。
卫紫璎霍然抬头。
门口,站着个笑意盈盈的少女。她一袭白色云纱抹胸襦裙,外边罩着浅蓝色的纱衣,露出一抹雪也似的胸脯。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在鬓角处插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珠花。与眉眼美丽得带了些锋芒的卫紫樱相比,这少女容色便显得清丽了许多,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一双淡淡的秋水目常带着雾气,身形纤细婀娜,只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株无依无靠的菟丝一般,惹人怜爱。
“霍芙!”
卫紫璎咬牙切齿,恨不能将眼前的少女千刀万剐!
就是她,在七皇子冲进将军府的时候,捧出了一叠所谓的谋反证据。
也是她,在父亲毫防备的时候,一柄短刀刺进了父亲的身体。
卫紫璎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最后那一眼的不可置信与痛心之极!
“你还有脸来见我?”卫紫樱眼中红色弥漫,犹如喷火,“你对得起卫家对你多年来的养育吗?你对得起祖母和父亲对你的疼爱吗!畜生!”
霍芙眼里闪过讥讽,“对我的养育之恩?哈哈哈,紫璎姐姐,别往你们卫家脸上贴金了!如果不是为了救卫天,我的父亲又怎么会死?他是副将,凭借他在边关的战功,若是活在世上,我也是堂堂的千金小姐,又怎么会沦为寄人篱下的孤女?养育我,不过是卫天欺世盗名假仁假义的手段而已!”
卫紫璎闭了闭眼。
她没想到,多年来的倾心相交,祖母与父亲的疼爱,在霍芙眼中竟是这样的不堪!
霍芙的父亲本是卫天的副将,一次战役中战死,霍芙的娘亲殉情。卫天看着当时不过五六岁的霍芙很是可怜,便将她收为了义女,带回了将军府。因为年纪比卫紫璎小了一岁,又生得单薄纤弱,卫紫璎平时很护着霍芙。哪怕她的几个手帕交对霍芙颇有微词,也没有改变过。
至于将军府的其他人,上至老夫人,下到每一个下人,对霍芙莫不是疼爱有加。有什么东西,只要是卫紫璎有的,霍芙必然也有一份。
就这样,居然落得个欺世盗名假仁假义的评价!
所谓狼心狗肺,不过如此!
卫紫璎不屑与这样的小人说话,闭上了眼。
霍芙却不打算放过她。
她摇摇晃晃走进了柴房,洁白的帕子掩住了口鼻,仿佛对里边的气味很是不满。
“姐姐可知道这是哪里?”
霍芙掩唇而笑,见卫紫璎不为所动,依旧闭着眼,便甜甜说道,“告诉姐姐,这可是七皇子府呢。”
七皇子府!
卫紫璎猛然睁开了眼。
那个人,竟将自己带回了皇子府!
他,他怎么有脸!
亲自斩杀了早有翁婿名分的岳父,砍伤了未婚妻,带人血洗了将军府,他怎么有脸!
不对!
卫紫璎激荡的心智忽然平静下来。
萧乾不是个肆意妄为的人。他是宫中最为得宠的贵妃所生,在皇帝跟前很是受宠。卫紫璎比谁都清楚,萧乾对皇位的渴望。
如今太子未立,他怎么会冒着被皇帝厌弃的危险,将将军府谋反的姑娘接进皇子府?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来,萧乾是想在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有什么,是他想得到,而不得不留下自己一命的?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是虎符!
果不其然,霍芙俯身,在她耳边轻笑:“姐姐,七皇子对你可是真心一片啊。殿下说了,只要你说出西北军虎符在哪里,他就会亲自向皇上求情,放过你和卫紫枫。一块儿木头换两条人命,这买卖,划算的很。你说呢,紫璎姐姐?”
“滚开!”
猝不及防,卫紫璎没有受伤的右掌挥出,在霍芙娇美的脸上抽了狠狠的一巴掌!
霍芙惊叫一声,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脸上已经凸起了掌印。可见,卫紫璎这一掌的力道有多大!
“贱人!”霍芙起身,尖利叫道,“你们卫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你这贱人如此,卫紫枫也是如此!”
她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卫紫枫的名字,神色忽而愤怒,忽而痛苦,眼中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情意。
卫紫璎睁大了眼睛,那种眼神,绝不是对着兄长会有的!分明就是,就是对待恋人的!
难道霍芙她竟然……
第二章
卫紫璎呼吸急促起来,沾染了不少鲜血的手指着苏莹,“你,你真是禽兽不如,竟然对哥哥有这样的心思!”
“是,我是喜欢他!”霍芙神色忽然柔和下来,声音低沉,却带着无尽的缠绵情意,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那年我葵水初至,我却全然不知。就连裙子脏了,也没有发现。是他啊……他一直对我淡淡的,那天,却将外衣脱了下来,罩住了我。还抱着我送回了芙蓉馆……从那天开始,我就喜欢他了!不是兄妹之情,是那种对男人的喜欢!”
她惨然一笑,“可是只有那一次,他才对我那么好!我对他表白,他却毫不怜惜地臭骂了我,说我是不顾人伦的畜生!哈哈,好!既然我得不到,那谁也别想得到!”
卫紫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霍芙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芙儿,怎么样了?”
霍芙的笑声中,大踏步进来一个人。
这人面如冠玉,眉目英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眉宇间贵气凛然。正是卫紫璎的未婚夫婿,当今的七皇子萧乾。
卫紫璎一见之下,目眦欲裂!
如果不是这一场祸事,今日,本该是他们大婚之喜!可就是这个外表看来文质彬彬吧的人,亲手杀了她的祖母和父亲!
“殿下!”
见到萧乾,霍芙脸上的怨怼迅速消失了,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萧乾的怀里,泣道:“姐姐,姐姐她……”
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却微微转头,将红肿一片的面颊露了出来。
“卫紫璎!”
萧乾揽住了霍芙纤细的肩头,目光闪了闪,便喝道,“芙儿如此柔弱,你怎么忍心伤她!”
“别!”霍芙捂住了他的嘴,带着泪光柔声劝道,“姐姐乍逢巨变,难免怨恨我。等殿下与姐姐分说明白,她明白了殿下的苦心,必然就不会再如此糊涂了。”
说着垂下眼帘,“至于芙儿,姐姐便是打骂,只要能出了心中的气,芙儿也是没什么的。”
她这样懂事,让萧乾越发满意,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发丝,感动道:“还是芙儿识大体。”
霍芙羞怯地低头。
卫紫璎简直被这两个无耻之徒恶心的要吐!
“璎儿。”萧乾安抚了霍芙几句,便看向一身血色的卫紫璎,面上柔情万种,仿佛那弑杀她亲人的并不是他。
“你莫要怪我,我也是奉命而为。你父亲与北夷勾结,妄图谋反,放在什么时候也都是诛杀九族的大罪。我与你多年情分,却无奈情字上,尚有国,有民。说不得,只能大义灭亲!但是,父皇已经答应我,只要你说出西北军虎符所在,便放过你。到时候,你依旧是我的妻子,是七皇子府的女主人。日后,我若为皇,必以你为后。万里江山,你我携手岂不是好?”
他自顾自说着,没有注意到霍芙听后眼中闪过的阴狠。
卫紫璎蜷伏在地上,长长的黑发垂下,遮住了她苍白的脸。
“我哥哥呢?”
她低低地问道,“皇上会放过他吗?”
萧乾一怔,随即笑了。他就知道,任卫紫璎如何性格强悍,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只要拿捏住她的弱处,不愁她不屈服。
“你放心,只要他以后老老实实,我向你保证,既往不咎。但,你需先告诉我,他如今能躲到哪里去?”
哥哥,果然逃脱了……
卫紫璎强撑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整个儿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匍匐在地上。勉强抬起脸,露出一张令世间所有女子都嫉恨的绝色容颜,嘴角勾了勾,“我哥哥和虎符,是在……”
她受伤极重,胸前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似是已经带走了她全部的生机,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神也逐渐涣散。
“在哪里?”
萧乾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虎符就此失去下落,慌忙上前俯身下去。
就是此刻!
卫紫璎蓦然睁大了眼睛,蓄力已久的她右手抓着一根木柴,朝着萧乾迅捷无伦地刺了过去!
萧乾忙闪身躲避,却终究晚了一步,只觉得脸上一痛,一股热流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在霍芙的尖叫声中,他摸了摸脸,掌心血红一片。
“贱人!”
萧乾怒气攻心,一脚将卫紫璎踢了出去!
卫紫璎纤长的身体飞出,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她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脚,只觉得心肺仿佛碎裂一般,剧痛无比。哇的一声,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哈哈哈哈,萧乾!”
她从未想过能刺死萧乾这披着伪善皮的伪君子。但,他不是想做皇帝吗?她就破了他的相,看看现在这昏君会不会将皇位传给一个状如无盐之人!
大笑声中,她的眼中缓缓流出两行血泪,视线渐渐变得模糊,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数月后,寒意料峭,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天光,凛冽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从天而落。
武定侯府中,一个红衣的绝色丫鬟匆匆走在游廊之中,进了一处阔朗的院子。
“这雪,太大了!”一进门,这丫鬟便感到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暖香,搓了搓手,抱怨着。伸着头往屏风后看了一眼,问道,“姑娘怎么样了?醒过来没有?”
屏风后转出一个青衣婢女,论起容貌远不及红衣丫鬟,但神色却更为沉稳。
她眉眼间透着焦虑,摇了摇头,见红衣丫鬟身后空空,没有跟着任何人,焦急问道:“大夫呢?”
“大夫……”红衣丫鬟眼中透出了几分寒色,“被人劫走了!”
“怎么回事?”
二人说话间,有个美貌的贵妇人从里间走了出来,蹙眉问道,“大夫呢?”
这贵妇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不到三十的样子,五官极为艳丽张扬。尤其是两道长长的眉毛,斜斜飞入云鬓,并未如一般妇人那样修剪得纤细弯弯,反而带着一股子难言的英气。她一双凤眸微微上挑,带出十分的凌厉。只是眼下目中布满了血丝,显得很是疲惫。
听妇人发问,红衣丫鬟便躬身回道:“回太太的话,大夫,大夫被人老太太劫走了!”
见那妇人一眼扫过来,她心中一寒。想到自家姑娘受了委屈,便也不管不顾了,跪下来连珠炮一般说道:“本来,大夫已经请来了。可是……”
她抹了一把眼泪,“谁知道就快到了咱们院子门口,别老太太那里的春嬷嬷拦住了,只说表姑娘受了惊吓,身上发了热,老太太也急的不行。先让大夫紧着去荣寿堂那里呢。”
贵妇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半晌冷笑:“这才是好呢。吃着我的喝着我的,倒一个一个要来磋磨我的女儿了。”
正说着,就听见里间屋子哗啦一声响。贵妇与两个丫鬟大惊,快步抢了进去。
第三章
却说贵妇人抢进里间,便看到雕花大床上,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女正愣愣地坐着,身上的锦被滑落在地上。
“妙儿!”
贵妇人眼睛一亮,惊喜瞬间布满了脸庞,“你醒了?可是吓死娘了!”
说着便扑到了床前,去看那少女。
卫紫璎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时如堕入冰窖,一时又如深陷火海。身上难受,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零碎的记忆在刹那间冲入,她大叫一声,颓然倒下,再次失去了意识。
贵妇人大吃一惊,连声叫道:“妙儿?妙儿!来人哪,快去请大夫来!”
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若有人敢拦着,只管给我打了再说!”
红衣丫鬟立刻朝着外边跑去。
“站住,谁也不许去!”
声音极是洪亮,带着满满的怒气。
随之进来的,是个年约三旬的中年美男。但见他一袭月色锦衣,外边罩着狐狸皮的大氅,腰间红色双扣带,垂着一只晶莹洁白的玉佩。端的是风度翩翩,俊美难言。
这男子走进屋子,指着贵妇道:“往日,我只说你虽跋扈了些,但对孩子们也算是慈爱的了。谁知道竟是如此恶毒!不但如此,还将女儿养成了尖酸刻薄的性子,顾氏,你心可诛!“
他一句一句诛心之言对着贵妇人顾氏吐了出去,只将顾氏气得脸色发白,心口突突直跳。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也是昏迷少女的父亲,现任的武定侯,凌颂。
凌家发迹不过两代,凌颂父亲寒门出身,因战场上极为英勇,屡立奇功,被先帝封了武定侯的爵位。
与父辈相比,凌颂自己便已经没有了武将出身的影子。他容貌很是俊美,再加上出生时候家业已兴,从小儿就没有过舞枪弄剑的。与长在老侯爷身边儿的凌家二爷凌颢相比,就是活脱脱一个白面书生。
此刻的凌颂,想到下朝后一回到家里,就听见说女儿凌妙与寄居的表小姐发生了争执,自己落入荷花池子,就顿时大怒了起来。
表小姐苏蓉蓉,是他的表妹韩丽娘的女儿。韩家的表妹命苦,十岁出头就没了母亲,一直在侯府长大。他素来喜欢韩丽娘的柔媚温顺,菟丝花儿似的,从来都将仰慕地看着他。
凌颂一度以为,自己会娶了韩丽娘为妻。
谁能知道,老侯爷却给自己定下了顾氏呢?
顾氏出身国公府,身上还多少带着皇室血脉,真正的高门贵女。以顾氏的出身,做皇妃都使得了。若不是当年老侯爷有恩与顾氏的父亲老英国公,顾家又怎会将女儿下嫁到才起家的武定侯府?
新婚初时,顾氏张扬明媚的容貌,也曾让凌颂恋慕了一段日子。那会儿,他是真的将韩丽娘忘到了脑后。新婚的高门妻子,性格爽朗明快,做事落落大方,一进门就将家里打点得妥妥当当,再无一丝泥腿子出身的粗鄙俗陋。武定侯府能迅速融入京城的交际圈子,顾氏功不可没。
只是可惜,好景不长。
凌颂自诩风流,顾氏却脾气火爆,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再加上有老夫人韩氏的挑拨,夫妻两个便渐渐离了心。
三个月前,韩丽娘带着女儿来投奔侯府,见到一如昔日柔弱的表妹,还有与表妹年轻时候酷似的表侄女宋蓉蓉,凌颂只觉得自己一颗干涸了多年的心,又活了起来。
正是在于韩丽娘眉目送情,却尚未点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凌妙竟然欺负了宋蓉蓉!
一心想要为心上人做主的凌颂什么都没有考虑,急匆匆来到了凌妙的住处,给柔弱的表妹母女讨公道来了!
顾氏对丈夫是什么德行早就一清二楚,并不伤心,只是失望与愤怒。
她指着床上的凌妙,怒目看向凌颂:“自从进门来,你可有一句问过女儿怎么样了?你可有在意过,她伤的这般重,却为何没有一个大夫来给她看诊?我恶毒?你为何不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不慈!”
凌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手指,看向了床上。
杏红色的绫罗被盖在少女的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蛋。
凌妙的五官酷似顾氏,都是妍丽明艳的。只是年纪尚小,还带着几分稚气,不如顾氏那般神采飞扬。她洁白的额头上有块儿极大的青紫,看上去触目惊心。这是在落入荷花池子的时候,磕在了假山上造成的。
到底是亲女儿,凌颂心里多少闪过些愧疚。
随后,想到表妹母女自从来了侯府后,被霸道的顾氏母女欺负了多次,每每不敢言,只熬的人都清瘦了不少,看着就叫人心疼。只觉得怒气又上涌了,那点儿愧疚一扫而空,便口不择言:“堂堂的侯府小姐,嚣张跋扈,动辄与姐妹争锋。小小年纪心思恶毒得很!依我看,也是时候给她点子教训了!“
“凌颂,你还是不是人!”顾氏只觉得浑身冰凉,都有些站立不住似的。她只道是夫妻情分淡漠,却不想,凌颂竟连一点儿骨肉亲情都没有了!
二人争执了起来,一屋子丫鬟都呼啦啦跪了下去。
红衣丫鬟含着眼泪,几次要出口求侯爷与夫人不要吵了小姐,都被青衣婢女悄悄拉住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凌颂与顾氏僵硬地转过头,就看到女儿正气喘吁吁伏在床边,长长的黑发散落下去,掩住了她的大半脸。
卫紫璎被吵得头疼不止,属于凌妙的记忆全部解禁,她惊讶地发现,那一场祸事后,她居然成了京城新贵武定侯府的小姐!
不同于卫家世代为将,武定侯府才不过两代而已。老侯爷,是实打实的军功起家,算个英雄人物。只可惜,娶了个无知的蠢妇。到了第二代,文不成武不就,堂堂的侯府,竟是已经有了要败落的痕迹。若不是凌家二爷从小在军中长大,如今也拼出了四品的骁骑将军支撑家业,凌家只怕会是这大凤朝最短的侯府了。
第四章
“妙儿,你,你这是怎么了?”顾氏见女儿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生怕她碰到了头,会留下后遗症。也不顾凌颂了,抢到床边扶起了女儿。
她的手十分温暖,眼睛盯在女儿脸上不肯移开半分,让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紫璎恍惚中竟有一种这样被疼爱也是极好的感觉。
她迎着顾氏的视线,就见到她虽然容貌极美,脸色却有些憔悴疲惫。想来,对着那样的一个丈夫,便是表现得再不在意,心里也是难过的吧?
卫紫璎抬眸,清凌凌冰冷冷看向了凌颂。
这个身体的父亲,从进了屋子,竟没有一句关心的话,一心一意要替什么表妹母女讨公道。与自己的父亲卫天相比,岂止一个渣字可以说的尽!
被她视线一扫,凌颂只觉得冰冷欺霜赛雪,竟然有种心虚想要退出去的冲动。
但是,很快,他便怒了,质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不孝的孽女!”
卫紫璎拉住起身便要与凌颂理论的顾氏,迎上他愤怒的眼神,不在意地掠了掠鬓角长发,露出一个凉薄的微笑,“父亲说得是,女儿肖父呢。”
凌颂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顿时气得跳脚,指着卫紫璎骂道:“不孝,不孝!我怎么生出了你这样的孽障!”
越说越怒,只觉得在自己跟前凌妙还这般嚣张,那平日里欺负起表妹母女两个,该是怎样阴狠?
一面为表妹心疼,一面气愤女儿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凌颂大步走过去,就要打凌妙的耳光!
顾氏从未想过,丈夫会薄情至此。往常他虽不甚喜欢女儿的性子,却也还算有些的父女情分。今日却为了两个不知分寸廉耻的贱人来打女儿!
愤怒的她霍然起身,将凌颂推到了一边儿。
凌颂从小锦绣堆中长大,自诩风流文雅,身边儿的姨娘妾室通房丫头不知道有多少。看着高挑颀长,其实内里着实空虚。而顾氏也是出身将门,一把推过去,险些让凌颂跌了个跟头。
“好哇,顾氏!”怒气冲天的声音骤然响起,随后便前呼后拥,进来一群人。当先一个,穿着绛色万字不到头儿的褙子,底下系着闪金棉裙,颧骨略高,头发花白,插戴了满头的点翠头面,一条莲青色抹额上镶着一块儿硕大的绿松石,整个人打扮得珠光宝气。乍一看,是个老封君的架势。然而也只是架势而已,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小家子气。
这老妇人扶着一个美貌妇人的手走进来,沉香木做成的拐杖笃笃作响。
进了屋子,厌恶地看了一眼依旧倚在床上的卫紫璎,冷哼一声,转过头训斥顾氏:“亏你还是国公府的出身,难道不知道什么三从四德?你的丈夫,那就是你的天!与丈夫动手,你的胆子可真是大!改日,老身倒要出去问问,难道这就是你们靖国公府的家教不成!”
正是武定侯府的老夫人,韩氏。
这韩氏,是个商户人家出身。书没读过多少,见识也有限。高门贵邸的儿媳妇进了门,初时她是骄傲自得的。但过不了多久,便发现这儿媳妇身份太高,对自己这个婆母便是个威胁!
尤其是顾氏理家妥当,强硬的手腕将涣散的侯府肃清后,韩氏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于是,学着京中贵妇们的做派,日日叫顾氏在她面前立规矩,事事要求顾氏向她请示。若只是这样,顾氏还能忍耐,但韩氏见儿媳退让,反而得寸进尺。趁着顾氏怀了长子的时候,一口气儿往儿子房里塞了四个通房丫头!
凌颂从来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韩氏给的,半推半就地就接受了。
顾氏气苦之下,险些小产,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才保住了孩子,这也导致了长子凌肃出生后身体很有些文弱。也由此,顾氏与韩氏的矛盾彻底撕开了。
今日一进门,韩氏又是劈头盖脸一通指责,顾氏固然已经习惯。但见老夫人与凌颂一般冷漠刻薄,对女儿毫不关心,不禁更加气苦。
韩氏犹自得寸进尺,骂过了顾氏,刀子似的眼神便又看向了卫紫璎,继续骂道:“想我武定侯府也算是高门了,老侯爷一生艰辛搏出来的功名,谁想到儿孙竟然如此不争气!天哪,老身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孙子是个病秧子有一天没一天的;孙女霸道嚣张没有丝毫的礼数!早知道如此,不如没有这样的孙女!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哪!”
一行骂,一行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
这样的撒泼!
顾氏脸色发白。有时候,她懒怠理会这个粗俗不堪的老太太,只是为了少生一口气。但听她居然辱及娘家,并诅咒到了一双儿女的头上,再好的忍耐也受不了。
正要反驳,猛然间大腿一紧,韩氏身后那个美貌妇人扑倒在了她的身前,扯着她的裙子哭道:“表嫂,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不对!只求表嫂有什么气都冲着我来,不要顶撞姑妈!她年岁大了,真的是受不得一点儿气了呀!”
说罢,掩着脸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这女子生得纤柔细软,一举一动如同弱风扶柳。一袭白色的孝服穿在身上,腰间部分稍稍往里收了收,便越发显得腰肢盈盈不足一握。她仰着脸,雾蒙蒙的眼睛里全是水汽,两行清泪滚滚落下,说不出的柔弱无依。
“我知道表嫂和妙姐儿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蓉蓉。但凡有别的法子,我们母女也不是那等不知羞耻的人。只是如今,我命苦,当家的早早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全仗着姑妈和表哥的怜惜,我们母女俩才有了几天好日子过。如今,说不得了,明日我和蓉蓉便搬出去,只要表哥表嫂能安顺地过日子,表嫂能真心孝敬姑妈,我便是……死了也高兴的。”
她哀哀婉婉的,十分惹人怜爱。
“表妹,你快起来!”
凌颂一颗心都要碎了。
丽娘是多么纯善的女子!
明明,今日之事是凌妙的错,她却为了侯府的安定给顾氏下跪请罪,还要搬出去!
这样的一个弱女子,出去后,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么?
他看了一眼顾氏,却见她明媚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满是讥讽,火气便升腾了起来。
只一力将韩丽娘扶了起来。
韩丽娘轻呼一声,似乎是站立不稳,摇晃了一下,便向后倒去。
凌颂一惊,本能地将人揽住。
俊美的男子,双手紧紧抱着纤细的美貌佳人,若是忽略眼下的情形,还真是十分的登对。
啪啪啪,三声响,惊醒了沉浸在软玉温香中的二人。
“父亲与表姑,这模样还真是十分登对。”
卫紫璎嘴角含着笑,清凌凌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屑。
第五章
卫紫璎话中的嘲讽,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来.
韩丽娘清秀的面容上布满了红晕,从凌颂怀里挣脱出来便垂着头,细长的手指不安地搅动着手里的帕子,又偷眼去窥顾氏。见顾氏面上怒色,柔弱的身子瑟缩了一下,随后便有两颗水滴,落在了雪白的孝服上。
韩氏与凌颂都心疼极了,韩氏狠狠瞪了卫紫璎一眼,高声道:“丽娘你说什么傻话?这里,就是你的家,是蓉蓉的家!谁有话,只管找我来说!”
最后一句说的疾言厉色。
“姑妈!”韩丽娘感动地看着韩氏,哭倒在了她的怀里。
韩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冷笑着扫了一眼顾氏母女。
“至于你……”韩氏每每见到凌妙那张酷似顾氏的脸,心中的火气便不打一处来,“蓉蓉是你的姐姐,你竟对她没有丝毫敬重,口角不说,还要动手!天可怜见,让你掉了荷花池子里!既是醒了,我也不再重罚,你只往小祠堂里去跪几个时辰吧。”
全然一副宽和好祖母的样子,随后便示意身后的婆子,“去,将二姑娘拉了去小祠堂!”
“我看谁敢!”顾氏厉声喝道。
她当家日久,积威深重,原本想要讨好老夫人的几个婆子立刻犹豫着,不敢上前。
韩氏气怒交加,拐杖一点凌颂,喝道:“你就这么瞧着你娘受气?”
说话间只感到手臂似乎被人捏了捏,眼珠子一转,便瞧见了韩丽娘正在使眼色。
不愧是姑侄连心,韩氏立刻明白了韩丽娘的意思,晃了晃身子,用手掩住了眼睛,只装作是被气得发昏。
韩丽娘便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凌颂,满心满眼的依靠。
凌颂顿时涌起一股豪气,手一挥,“带了二姑娘出去!”
韩丽娘目光中充满了热切的崇拜。
顾氏却是恨不得立刻手撕了这几个不要脸的人!让落水后连大夫都没看过的妙儿去跪祠堂,亏他们说得出口!
她头微微一摆,原本跪着的几个丫鬟也都起了身,站在床前,隐隐地护住了卫紫璎。
她看到一红一青两个婢女的背影,再看到背脊挺直气势凛然的顾氏,心中便是一暖。
有这样的母亲,有这样忠心的丫鬟,便是祖母刻薄生父不慈又如何呢?
她占据了这个身子,便会替她好好儿活下去。与她亲近的,她自然护着。对她百般算计的,她也不会放过就是了。
看看对面撒泼的韩氏,面红耳赤争辩的凌颂,她抓起床边的一只汝窑茶盏,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让韩氏未出口的咒骂哽在了喉咙里。
卫紫璎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极为优雅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身上只穿了浅色的寝衣,红衣丫鬟名唤海棠,立刻上前去将一件儿石榴红色洒金小袄给她披上了。
小袄一直在熏笼上烤着,里边儿温温热热的,卫紫璎感到舒服了不少,便侧头对着这海棠丫鬟笑了笑。
这一笑,绝色的容颜竟如同天光初开,炫目得令人不敢直视。
“表妹!”
门外忽然冲进一条纤细的人影,正是宋蓉蓉。她猛然挡在了韩氏前边,含着两泡眼泪,义愤填膺地质问道:“长辈尚在,表妹怎能如此行事?你就算恼恨我不慎害你落水,也不能这样打姑祖母的脸!”
这少女春柳一般鲜嫩的身子颤抖着,婉约的眉眼因气愤更显生动。虽未哭泣,然那稍稍下垂的眼角,满含着珠泪,却比痛哭更叫人怜惜。大冷的天儿,屋子里都得点上了火盆,她却只穿了一件儿月白色底子的夹衣,外边大氅斗篷全无,羸弱可怜,摇晃得如同一朵被狂风摧残的小白花!
这般作态,让卫紫璎想起了一个人。
霍芙。
她敛目,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再抬起头,嘴边依旧是一抹浅笑,“表姐果然是表姑教养出来的好女儿,对祖母真是的孝顺至极。只是不知,在表姐心中,可有我这个表妹一点点的位置呢?”
宋蓉蓉被她问的一愣。
这不对呀!
凌妙脾气直,以前自己如此挑衅,她总是爆炭似的一点就着。今儿是怎么了?难道是掉水里,还没有清醒?
“当,当然,我心里一直将你当做亲妹妹的。”
卫紫璎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姐妹一体,日子才能和美。”
顾氏惊呼:“妙儿?”
凌颂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还不如女儿懂事!”
被赞了懂事的卫紫璎便笑道:“父亲说的是。既然表姐愿意与我一体,那么,妹妹这落水之苦,也请表姐去尝尝吧。”
眸光一冷,绝色容颜便如冰雕雪砌一般,“来人,去将表姐扔到荷花池子里洗洗。不然,表姐将我推下水,只怕以后心中难安。”
“不!”韩丽娘猛然扑到紫璎跟前,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哭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妙儿,表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你的表姐吧!你的表姐命苦,她,她可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她拼命晃着卫紫璎,泪流满面状似疯狂。
任谁看了,恐怕都要为她的一番慈母心肠感动落泪。
只是,就被她抓在手里的卫紫璎却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韩丽娘的眼中,闪过一丝极为恶毒狰狞的笑意。
这具身体才落水,且额角狠狠磕在了石头上,这会儿,卫紫璎的头还是剧痛不已的。被韩丽娘死命摇晃,耳边更是充斥着顾氏愤怒的呼喊,两个贴身丫鬟的惊叫,她更觉得胸口什么东西堵着,几欲作呕。
努力定住心神,猛然抬脚,对着韩丽娘便是一脚!
这一脚,正踢在了韩丽娘的小腹之上。
韩丽娘尖叫一声,竟被她踢得摔倒在地,捂着肚子哀哀不已。
“你竟敢动手!”
凌颂大怒,过来抬手便是一巴掌,将少女秀美绝伦的脸蛋打的一偏,丝丝血痕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衬着雪白的脸颊,令人触目惊心。
卫紫璎一时不妨竟被打了,这是两辈子头一遭。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愤怒,嘴角反而含了笑,声音却是冰冷。
“父亲教训女儿,女儿不敢反抗。只是我性子一贯不好,心中有气,难免要出一出。”
凌颂对上她如冰似雪的目光,竟有些狼狈地躲闪,却又听到她恶毒无比地吩咐:“将表姐送到水里去。我落水多久,便让她双倍尝尝!”
第六章
凌妙所住的地方,名唤锦绣苑,是顾氏专门给女儿收拾出来的。这里的每个丫鬟婆子,都是顾氏亲自选出来的心腹。
听到紫璎一声吩咐,立刻就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来,拖了宋蓉蓉便往外走。
一直娇养在深闺里的少女,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呢?尖叫着挣扎着,就被拖了出去。
“反了反了,还不住手!”韩氏气得面色发白,挥舞着手里的拐杖厉声喝道,却没有一个人听她的。
须臾片刻,外头噗通一声,落水声伴着宋蓉蓉凄厉的尖叫响彻了侯府。
韩氏霍然转身,一双浑浊的老眼狠狠盯着卫紫璎,“你!”
话未说完,两眼一翻,向后便倒去,被身边儿跟着的丫鬟们扶住了,又哭又喊的。
韩丽娘从来没有想到会真的动手。从前的凌妙虽然厉害霸道,但大多数时候是嘴头子的功夫,对人动手却没有过。这么一愣怔的功夫,宋蓉蓉已经被拖走了。
等回过神来,就见韩氏已经双目紧闭,她哭嚎着就往韩氏那里爬,嘴里喊着姑母,纤细的身子弱不禁风般地颤抖,哭得撕心裂肺。
凌颂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的妻子女儿,怎么会这样恶毒!
扑过去抱起了韩丽娘,两个人一左一右围着韩氏叫。
顾氏面色有些发白。
女儿的做法固然痛快,但是若传出去,岂不是毁了她的名声?
正在焦急之际,便听到一声极为清雅的声音传进来:“怎么表姑母和表妹竟将祖母气得晕了过去?”
随着声音,便进来了一个裹着玄色狐狸皮大裘的少年。
这少年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神清骨秀。只饶是身上衣物极厚实,也依旧能看出身形的单薄。许是因为天冷,他的面上带着几分苍白,进门后,以手掩唇,轻咳了几声。
“阿肃,你怎么回来了?”顾氏大吃一惊。长子凌肃,十二岁那年便已经中解元,在京中素有神童之称。只是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还不曾参加会试。如今,便在京郊白鹤山下的白鹤书院里念书。
顾氏心疼儿子,不忍他每日奔波城里,书院里又清苦,便将自己嫁妆中的一处温泉庄子恰好与书院不远,收拾了出来给儿子住,一来为了念书方便,二来温泉于人有益,也是让儿子将养身体的意思。
只是,今日大雪纷飞的,怎么回来了呢?
凌肃嘴角噙着笑意,眉眼与顾氏十分相似,却多了十分的温润清朗。
“因下雪了,书院里也无事,便回来瞧瞧。”他含笑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见韩氏虽然双目紧闭,但面色红润,且眼皮儿不时动弹一下,显而易见,是在装晕。便叹了口气,“谁想竟看到这样的事情。祖母年纪大了,表姑怎么能让她老人家如此伤心呢?”
“谁许你这样颠倒黑白了?”凌颂便先跳了起来,“分明是……”
“分明是宋家的丫头推了妹妹落水,祖母心疼妹妹才会晕倒,不是吗?”凌肃抢在他前边说道,仿佛没有看到韩丽娘与凌颂拉在一起的手一般。
他的妹妹,自然是世间最好的女孩儿。作为兄长,他怎么会让她背负上不孝的名声呢?
那些不好的事情,自然都是别人做的。
卫紫璎见这秀美雅致的少年眼睛看着自己,不知为何,便想到了自己生死不明的哥哥卫子枫。
一样的关切,一样的宠溺,一样的恨不能将所有的阴霾扫空只让自己瞧见朗天清日。
眼前的兄长触手可及,但前世的哥哥呢,他到底有没有逃过追杀?
心中一酸,泪水便顺着光洁的面颊流了下来。
这是她醒后第一次落泪,却让顾氏与凌肃都大吃了一惊。
平日的凌妙,性子极是刚硬的,无论受了什么委屈,也从未当着人面哭泣过。
“我的妙儿!”
顾氏心如刀绞。她的女儿,本该是被捧在手心的贵女明珠,却被她的祖母生父委屈成了这样!这样凉薄的人家,这样自私的人!
若不是当初……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手无意识地抓紧了。
“母亲,且放松些。”温雅的声音让顾氏回过了神,便看到女儿皓白如玉的腕子竟已经被自己捏红了,慌忙放开。
凌肃伸手替卫紫璎将身上披着的绵袄正了正,叮嘱道:“听说你落了水,莫要再着凉。”
卫紫璎眼帘稍稍垂下,竟有些不敢面对他。眼前的少年,无论什么样的关切与宠溺,都是给那个在冰冷湖水中失去了生命的女孩儿。若他,若顾氏知道了心爱的妹妹女儿已经不在了,该是怎样的伤心?
“我记住了,多谢哥哥关心。”她低声道。
被忽略掉的韩氏不甘心了。她低低地**了一声,睁开眼,像是才知道凌肃回来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几分惊喜,“肃哥儿回来了?”
俨然就是个慈爱的老祖母。
凌肃走过去,躬身一礼,“祖母安好。”
“肃哥儿啊,祖母可是想你哪!”韩氏拍着腿哭道,“这大冷天,又是风又是雪的,回来一趟要受这样的苦楚!都怨你娘狠心,竟将你一个人抛在城外头就不管了!”
从来就知道韩氏是个粗鄙且面狠心狠的,凌肃自然不会将她这样直白的挑唆放在心上,只淡淡笑道:“若非如此,孙儿还要每日奔波在书院和侯府之间,也是一样的。”
韩氏一噎,才晃过神来,想起顾氏和她生的两个小崽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面上一冷,就朝着凌颂看去。
凌颂冷哼,“好好儿的你往回跑什么?折腾病了,让全家人都跟着不得消停!”
早就习惯了这样凉薄的父子情分,凌肃心里还是有一闪而过的酸楚,随即便打起了精神,只冷冷道:“我的妹妹,在自己家里被人推下了水,我竟不能回来看看?父亲的意思,我却是不懂了。”
“肃哥儿!”韩丽娘突然从凌颂身后露出半个身子,掩面哭道,“本是小姐妹间的口角纷争,蓉蓉并非有意害妙姐儿落水。如今妙姐儿竟让人将蓉蓉扔到了荷花池子里,姑母求求你,给可怜的蓉蓉一条生路吧!”
数九寒天的,女儿家的身子骨何等娇弱啊!
凌颂抱住她哭得颤抖的娇躯,朝着凌肃怒吼:“还不快让人去将你表妹捞上来!”
顾氏要说话,凌肃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淡淡道:“父亲说的很是,到底是祖母和父亲心疼的人。儿子这就叫人过去。”
转头便对跟着自己的一个六七岁尚未留头的小厮说道:“去告诉外边儿的人,将表姑娘捞上来。”
卫紫璎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一眼他。就见这少年温润的眉眼间,没有一丝的戾气。不知为何,却又让人心生寒意。
很快,她就知道了这寒意从何而来。
就见全身上下水淋淋脏兮兮的宋蓉蓉,被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提了进来。
卫紫璎眼中闪过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纤细如柳的身段儿,哪怕此时已经是寒冬,宋蓉蓉身上的衣物也十分的单薄。
她比凌妙年纪大了一岁多,虽身形纤弱,却已经发育开来。此时衣服被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了身上,越发凸显出了那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以及形状饱满美好的胸口。
这个模样,被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提抱着,哪怕是不传到外边,在这侯府里,宋蓉蓉也是没了脸。
又惊又怒又怕,宋蓉蓉一张娇花软玉般的脸蛋惨白惨白的,方才湖水中冰冷刺骨的感觉仍然还在。一见了韩丽娘,哇的一声便扑进了她的怀里。
“蓉蓉,蓉蓉!我可怜的女儿啊……”韩丽娘一把抱住了宋蓉蓉,哭哭啼啼的。
凌颂见这往日里温柔良善如同白月光一般的女孩儿受到这样的苛待,心疼不已,忙对韩丽娘劝道:“表妹,先不要哭,且看看蓉蓉有没有伤到。”
荷花池子里又是假山又是石子儿的,凌妙的额头上,可还有老大的一块儿淤青呢!
也不顾别的,便拉着宋蓉蓉,上上下下地检查了起来。
老韩氏在一旁,流着泪嘱咐:“快给孩子瞧瞧,快去请大夫来。”
“凌颂!”
顾氏看到这一幕,只气得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
对这个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丈夫,她早就看清楚了,因此,也并不会为他伤心什么。但是,他怎么能,怎么敢对宋蓉蓉动手动脚?
那,那是他的晚辈啊!
还是当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当着这满屋子的小厮丫鬟粗使婆子!
他到底还要不要脸面!
卫紫璎见她神色悲苦气愤,难以言状,忍不住握住了她手,轻唤:“娘……”
凌肃也站在顾氏身边儿,关切地看着她。
顾氏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恢复了清明,“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
老韩氏突然暴怒,指着顾氏母子三人骂道:“你们都是什么样的冷硬心肠!只可怜了我的丽娘和蓉蓉啊……”
说罢,与韩丽娘宋蓉蓉抱头大哭起来。
又转头怒视卫紫璎,冷笑,“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我看他日传出去,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求娶你!”
第七章
听韩氏话中竟有诅咒凌妙之意,凌肃再好的涵养也压抑不住怒火了。刚要说话,便被一旁的卫紫璎拉住了袖子。
凌肃品性清华,不该掺和到后宅女人这种争斗中来。毕竟,耽于内宅的名声,并不好听。
维护好顾氏与凌肃,这也是她仅仅能够为那个丧命湖底的可怜女孩儿所做的了。
按住了要说话的凌肃,稳了稳有些虚弱的身子,她挑眉淡淡问道:“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妙乃是武定侯府唯一的嫡出姑娘,除了她,凌颂还有两个庶女,三房的叔父凌颇嫡女庶女加起来更是有五个。她名声坏了嫁不出去,难道其他女孩子就不受影响了?
真是不知道这韩氏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什么意思?”韩氏显然没想到这些,只眯着浑浊的眼睛,尖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无法言喻的恶毒和嫌恶,“你这丫头心黑手狠,当着我的面,竟敢对蓉蓉动手,可见你眼里并没有我这个祖母!这等不孝之人,很该就让世人知道知道!”
卫紫璎笑了,缓缓地看向宋蓉蓉。
宋蓉蓉被她清冷的目光扫到,立刻瑟缩了一下,往韩丽娘和凌颂身后躲去。她是真害怕,原以为,得了老夫人的喜爱,在这府里,她便是最为金贵的女孩儿了。从前哪怕是凌妙与其他女孩儿再不忿,顶多就是背后挤兑几句。但自己只要转头去对老夫人哭诉两声,她们往往就要受到斥责。
这也是今儿一早在荷花池子那边儿碰见了,宋蓉蓉敢对凌妙动手的原因。
当时的凌妙,身边儿的丫鬟被她遣去了对面的梅林里折梅花,没一个人看见。就算到老夫人面前争辩,宋蓉蓉也有把握老夫人定是会向着自己的。说不定,还会臭骂凌妙苦肉计。
她想得再好,也无论如何没想到凌妙被惹急了,是真的什么都不顾。就那么的,将自己扔到了水里!
冰冷刺骨的水没入她的口鼻,心肺处仿佛现在还痛着。宋蓉蓉后悔了,后悔招惹了凌妙这个疯子。
见对面的“凌妙”面上带着笑,双眸深处却像是蕴着暴戾的风暴朝着自己走来,宋蓉蓉吓得尖叫一声,疯狂大喊:“别过来,你别过来!”
“孽障,你要做什么!”凌颂暴怒,大步迎上了卫紫璎手掌便要落下,只被卫紫璎轻盈地闪过了,他收不住力道,往前趔趄了一下。
就这么一瞬间,宋蓉蓉已经被卫紫璎提在了手里,捏住了那尖尖的,令人心疼的下巴。
“瞧瞧表姐这张脸,如花似玉的,哭成了这样,我看了都心疼呢。”
眼前,宋蓉蓉含着泪,怯生生的脸,与脑海中霍芙的脸逐渐重合。
卫紫璎的手,便慢慢向着宋蓉蓉纤细白皙的脖颈滑去,眸光,也越发地冰冷了起来。
她缓缓地收紧了力度。
宋蓉蓉本来苍白的脸逐渐胀得通红,她张大嘴,拼命想要呼救,却被人卡住了喉咙,只能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凌妙,你这个小畜生,给我住手!”
凌颂回过头就瞧见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一旁的老夫人和丽娘都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他想冲过去,却被凌肃拦住了。
“父亲。”凌肃垂眸轻轻道,“宋家的姑娘,客居在侯府,一应用度皆是随着侯府姑娘们的份例。这,都是因为祖母与父亲母亲心善,才愿意如此善待她们寡母**。只是,升米恩斗米仇,我们的善意,竟让宋家姑娘迷了本性,处处与几位妹妹争锋不说,竟还敢对妹妹动手。这样的心肠,说一句白眼狼也不为过。叫我说,妹妹心里有气要出一出,原也是应该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
这是出气的事儿么?
凌妙那丫头,摆明了就是要蓉蓉的命呀!
凌颂仿佛从来不认得这儿子女儿一样,惊异不定的目光在兄妹俩身上来来回回。
卫紫璎见火候差不多了,松开了手指,宋蓉蓉瘫软在地,捂着心口不断干呕。
“可不是么,多大的事儿呢?”她斜睨着宋蓉蓉,浅笑轻语,“只叫表姐记住,这侯府里的人,不是你能招惹的起的。明白了吗?”
宋蓉蓉脸上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娇美柔弱呢?
生怕凌妙还不肯放过,慌忙地点头不跌。
“滚吧!”
也不过如此,怎么就愚蠢到认为自己比侯府的女孩儿还要强呢?
宋蓉蓉颤抖着身体爬了起来,捂着脸一溜烟儿就跑了。
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这样的大冷天,只怕这一遭也不会好受。韩丽娘只觉得心如刀绞,凄厉地喊着:“蓉蓉,我可怜的蓉蓉啊!”
也一并奔了出去。只是临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凌颂,那眼中有着不舍有着哀怨,真是叫人心疼极了。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韩氏浑身发抖,指着卫紫璎,泪流满面地骂道,“竟养出了你这样黑心肠的!你给我滚,从侯府滚!”
“祖母这话,还是想好了再说。咱们凌家,起家不过两代,祖父又最是个清廉正直的人,咱们家底儿有限。”她笑吟吟地看了看顾氏,慢条斯理道,“如今这府里吃穿用度,上到祖母您的萱草堂,下到三叔那一房嫡的庶的弟弟妹妹们,哪一样不是靠着我娘的嫁妆方才能如此奢华呢?再没听说过,花着我娘的银子,却要赶走我娘亲女儿的道理呀。”
说着,摊了摊手,表示这事儿真上不了台面。
“你,你!”靠着顾氏的嫁妆过日子,这是韩氏心知肚明的,被人捅到明面上说,却还是头一次。
老韩氏目光扫过屋子里的人,但见儿子羞恼,孙子垂着眼皮,看不清楚什么情绪,顾氏嘴角噙着讽刺的笑。就连那些个丫鬟婆子,有些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她指着卫紫璎,晃了晃身子。
这次,是真的晕过去了。
“唉,祖母年纪大了,本不该让她老人家为这些琐事发愁的。”卫紫璎便叹息了一声,吩咐韩氏的丫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儿将祖母送回萱草堂去?大夫想来还没走远呢,赶紧叫回来给祖母好生看看。实在不行,拿了帖子去请太医吧。”
韩氏跟前的丫鬟们被她身上散发的冷冽气场震慑,慌忙七手八脚,抬了软轿来,装了韩氏便往萱草堂跑了。
“你这个……”凌颂本想骂上几句,但见到顾氏母子三个静静站立,竟是像看着自己出丑一般,狠狠一甩袖子,追着韩氏一行去了。
卫紫璎看着他狼狈而逃的背影,有些忐忑地转过了身。
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顾氏和凌肃。
不过是醒来后的片刻时间,她却能感受到,这两个人,是真心疼爱着她,不,是之前的凌妙的。
记忆中的凌妙,虽脾气耿直,心思却单纯。
而自己方才……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顾氏与凌肃见她面上颇有些惶恐之色,与方才的凌然狠厉大不相同。
“你这孩子,可是心疼死我了!”顾氏大步上前抱住了卫紫璎。母女连心,她自然知道平日里女儿看着泼辣胆大,其实最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今日落水醒来后扔宋蓉蓉落水,对着老夫人冷嘲热讽连打带削,就仿佛换了人似的。她只当是凌妙落水后老夫人等人的行径伤了心,故而性子大变,搂住卫紫璎的手臂都疼的颤抖了起来。
她的怀抱里,卫紫璎只觉得源源不断的温暖传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原来的母亲,在她尚未记事的时候便一病而逝。十几年里,她有祖母父亲兄长无微不至的关爱,但每每午夜梦回,总也为那从未谋面的母亲感到伤心。而此时,在顾氏的身上,她竟体会到了被母亲惦念关心的感觉。
悄悄抓住顾氏的衣襟,卫紫璎忍不住落下了泪。
“都是娘没用,竟是不能护着你。”
顾氏一向强悍,此时也潸然泪下。
凌肃沉默半晌,挥手让屋子里的丫鬟都出去了,沉声道:“母亲,不如,和离吧。”
这些年来,老夫人的无理刁难,父亲的风流寡情,他一一看在眼里。虽心底竭力地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说,那样自私凉薄的人,竟是自己的血脉至亲。
今日,为了一个韩丽娘,一个宋蓉蓉,那母子二人如此不顾礼法体面,不顾血脉亲情,他日,还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
与其让母亲妹妹在这里日日受气,倒不如撕撸开来。顾氏有丰厚的嫁妆,庄子铺子一样不少,离了这武定侯府,日子只会过得更好。
顾氏没想到儿子说出这样的话,皱眉喝道:“莫要胡说!”
卫紫璎倒是对凌肃另眼相看了。
要知道,本朝不是没有和离的。只是,和离后的夫妻二人固然分道扬镳了,受伤害最深的,还是女子和其子女。凌肃侯门嫡子,文采斐然,假以时日,说句前程似锦是不为过的。但若有了和离的母亲,且这和离还是他劝的,那么必然是让人诟病。
还能劝这样的话,可见其心底,必是以顾氏为重的。
顾氏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有一双儿女,眼看着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哪怕只是为了他们,她也得忍着。况,英国公府,也不会允许出来一个和离的女儿的。
第八章
“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顾氏忍着心里的酸楚,对儿子厉声喝道。
凌肃垂眸半晌,才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是,母亲。”
顾氏还要说话,却只觉得怀中一沉,顶着凌妙身体的卫紫璎,已经昏迷了过去。
“妙儿!快来人!”
顾氏大惊失色,慌忙唤了人进来将卫紫璎抬到了床上。伸手一摸,只觉得触手火热,额头上的青紫也越发明显了起来。顾氏吓坏了,生怕女儿有个什么好歹。
就连素日沉稳的凌肃,也有些慌乱,却还是强压着猛然加快的心跳,与顾氏说道:“正巧我今日是与子熙一同回城的,此时顾不得了,让人拿了我的帖子去请他吧。”
他口中的子熙,乃是楚国公府的公子。因自幼拜在了国医圣手苏千济的门下,学得了一手好医术。他比凌肃年纪大了两岁,二人都是京中出色的少年子弟,关系一直不错。
顾氏听到楚子熙的名字,哪里有什么不依?一叠声催促。
凌肃让小厮去拿了自己的帖子去请人,不多时楚子熙匆匆踏雪而来。
他一进门,便叫满屋子的人眼前一亮。
与凌肃的温润清朗不同,楚子熙身上更多了几分医者的沉稳从容。他披了一袭墨色猞猁狲大裘,衬得面如冠玉,眉目俊美无俦。
一进门,便先向顾氏请安:“见过伯母。”
顾氏眼圈还红着,见他来了,心已经放下大半,只温言道:“这大冷的天,将你麻烦了来,着实心中不安。”
“伯母哪里话?”楚子熙微笑,“我与阿肃是至交,若说这些,便是外道了。”
凌肃来不及客气,亲自上前替楚子熙解了裘衣,“快看看我妹妹。”
这样的时候,也不必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了,顾氏将楚子熙引到了里间。
楚子熙就看到,那紫檀雕花的大床上,正静静地躺着一个昏迷的少女。这少女肤色如雪,眉间一点儿鲜艳欲滴的胭脂痣。虽双目紧闭,但不难看出,必然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胚子。
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唐突,楚子熙忙敛了心神。长舒了一口气后,坐下来静心为卫紫璎诊脉,又翻着她的眼皮查看了一下,摸了摸头发里,与顾氏说道:“世妹乃是寒气入体,这倒是不妨事,我开了方子,照着吃下去退了热便好。只是,这头上的伤,外边看着不明显,怕是里边会有淤血。她醒来,难免会头晕欲呕,或是看东西重影儿,若是不严重,只卧床静养。”
“若是严重呢?”顾氏提心吊胆地问道。
楚子熙沉思了一下,道:“这其间,世妹可曾醒来过?”
“醒来了一会儿。”
岂止醒来,还气晕了一个教训了一个呢。
“若方才醒来没有大碍,便无妨了。只是,这几日还是不要行动,以静卧为主。”
凌肃突然开口:“子熙,我妹妹晕的突然。此时又高热,我想请你先住下两日,可否?”
韩子熙尚未说话,外边突然奔进来一个美貌的丫鬟。这丫鬟水蛇腰,美人肩,身上穿着水红色的绵袄,底下是葱绿色裙子,腰间紧紧束着一条红色汗巾,哪怕是冬天,也显得十分的窈窕可爱。
“大爷,老太太从姑娘这里回去才醒过来,表姑娘又**的厥了过去,如今萱草堂里乱得不行!奴婢听说这里来了神医的徒弟,斗胆求大爷一句,请神医去看看老太太和表姑娘吧!”
说罢,掩面嘤嘤哭泣。
顾氏顿时大怒。
这是摆明了,来当着外人的面儿,坏女儿的名声么?
“你哭什么?”凌肃远比顾氏反应快,只皱眉喝问,“先前妙儿昏迷着,请来的大夫不是已经先去了萱草堂?”
那丫鬟抬起雾蒙蒙的泪眼,有点儿不明所以。其实老夫人回到萱草堂就醒了过来,只是抱着韩家的姑奶奶哭,表姑娘浑身**的,早就受不得,半路上就昏了过去。这会儿,还在萱草堂里躺着呢。
虽然有人去追大夫了,但老夫人听说这边请了楚家的公子来,哪里还看的上一般的大夫呢?
“好,真是忠心的好丫鬟啊。”凌肃突然变了脸色,喝命自己的小厮,“把这眼里没有主子的丫鬟绑了,拉到园子里去打她三十板子!若是没气儿了,就扔到乱葬岗去。若是还有一口气儿,就给祖母送回去。”
这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大喊:“大爷这是做什么?奴婢可是奉了老夫人的话来的!”
“还敢攀扯祖母?”凌肃冷笑,“先前妙儿昏迷,请来的大夫已经先去了萱草堂。祖母哪里还又用的上子熙?你这奴才分明是胡说八道,想让祖母背负不慈之名!”
丫鬟目瞪口呆,这,这也太能说瞎话了呀!
先前来给小姐看病的大夫虽然是先去了萱草堂,可是早就走了呀!
凌肃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他身边的小厮极是有眼色,上前捂了那丫鬟的嘴,又掏出一块儿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
这丫鬟喉间呜呜做声,泪流满面的,想要求饶又说不出话来,只被两个小厮拖了下去,哪里挣扎的开?
“让你看笑话了。”凌肃便对正斟酌着开药方的楚子熙叹道。
楚子熙不甚在意,只摇头浅笑,“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确实,他虽然是楚国公府的公子,但他母亲只是继室,他的上头还有一双嫡出的兄姐。再加上祖父留下的几位叔叔,也是满府的争端。
说着,拿起药方,对凌肃道:“先吃了这个,退热要紧。”
凌肃看了看,转手交给了自己的小厮,命他立刻去抓药。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子熙兄,我有个不情之请。舍妹如此,母亲和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想请子熙今日便住在寒舍,可否?”
楚子熙也正为国公府里那几个莺莺燕燕的表姐表妹们发愁,立刻便笑道:“如此也好,叨扰伯母和阿肃了。”
顾氏喜出望外。有楚子熙在,她自可放心了。
第九章
卫紫璎再次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里都是浓浓的药味儿。
入眼所见,是一顶藕荷色洒金绣缠枝花色的罗帐,帐子两旁各自垂着一只精致的赤金镂空小香薰。窗前的熏笼上,坐着一红一青两个俏丽的丫鬟,正在那里做针线。
听到响动,青衣丫鬟先转了头,见她正睁着一双眼睛茫然看着床顶,立刻惊喜不已,扑到床前,柔声问道:“二小姐,你醒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坦么?”
不等她说话,又转头叫那红衣丫鬟,“海棠,快去告诉夫人!”
海棠答应一声,就往外跑。
“木槿?”凭借记忆,卫紫璎准确地叫出了这青衣丫鬟的名字。她闭了闭眼,只觉得满心的悲苦。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大将军府的卫紫璎,而是彻底变成了武定侯府的凌妙。
“姑娘,把药喝了吧?”青衣丫鬟唤了小丫鬟端了药过来,想到自家小姐从小不爱吃药,便又哄道,“咱们秋天做的甘草蜜饯儿腌好了,等回头,我让人去取了来给小姐甜甜嘴儿。”
说着,便将人扶了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两只大大的靠枕让她倚着。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送了药进来,乌漆漆的一碗。瞧着,便苦。
木槿原想着这次吃药,又会像从前一样撒娇弄痴地不肯吃,谁知道床上肌肤苍白的少女,只接过了药碗,也不用劝也不用蜜饯,只一口一口,慢慢地将一碗药全都喝尽了。
那少女分明只是垂着眼帘,面容十分的平和,不知为何,木槿却觉得她周身似乎是缭绕着无法言说的悲哀。
“姑娘,快漱漱口。”木槿将一盏温水递到卫紫璎跟前。
卫紫璎平静地摇了摇头。
比起她卫府的满门尽诛,药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今日,是初几了?”
卫家灭门时候,还是盛夏。现在,却是大雪纷飞的时节。这中间,到底经历了多少的日子?
木槿纳罕,“小姐忘了?前儿才进了十月呢,夫人还说,今年年景十分的不对,夏日里热得受不得,冬天又冷得特别早。这不是么,才进了十月,就下了这样的大雪呢。”
没想到,自己闭眼睁眼之间,竟然已经过了数月!那么,哥哥他……
努力压制住心中翻腾汹涌的恨意,卫紫璎痛苦地闭上了眼。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木槿见她苍白的面颊上两行清泪滚落,急的不行,连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卫紫璎手猛然一紧,尖尖的指甲死死扣住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也稍微唤回了神智。她深深吸了口气,抹去泪水,勉强扯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我没事。”
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忍住,涩声问道:“木槿,你知不知道,卫将军府的事情?”
“大将军府?”木槿一声惊呼,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压低声音,“小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如今,他家可是说不得呢。”
“只是突然想起来的。你,你只告诉我怎么了吧,这里又没有别人。”
木槿看着卫紫璎,见她神色凄苦,目光中隐隐有着恳求之意,虽不明所以,还是低声说道:“小姐忘了么,如今可没有什么大将军府了。人们都传,从前的大将军勾结外族要谋反,被皇帝抄家灭族了。就连他们府上的老太君,都没能幸免呢。”
大凤朝谁不知道,将军府的老太君,乃是宗室郡君。这样尊贵的身份,听说抄家那一日,也是血溅华堂,当场殒命。大将军府血流成河,那段日子里,京城中人人自危,就连大街上,都少了几分往日的热闹。
“可,可还有人逃出?”
木槿想了想,“先前都传说是将军府的大公子逃了,皇上还派了人四处缉捕。如今也没了消息,或许是……”
她没往下说,意思却很明显。或许,那名扬京城文武双全的卫家大公子,也逃不出身首异处的命运吧。
“还有卫家的小姐,说起来也怪可惜的。”
卫紫璎抬眸看她。
木槿便叹息道:“原本那天是她大婚的日子。按说,没拜过堂,没入了洞房,卫家小姐也还算不得出嫁女,与家人同罪,也是有的。只是七皇子情深意重,为了这位卫家小姐,在御书房前跪了整整一夜呢。好容易,皇上开恩,饶过了卫家小姐,谁知道卫家小姐却早已自裁,香消玉殒了。”
情深意重……
情深意重!
卫紫璎只觉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畏惧卫家功高盖主,莫须有的罪名害了卫家满门;萧乾为搏上位,亲自诛杀了自己的父亲与祖母,最后更是害她殒命。她卫氏世代忠烈,一门碧血,竟只成就了这个披这人皮的畜生一句情深意重!
她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竟是笑得喘不上气来,只掩住嘴拼命咳嗽。
“小姐?”木槿吓得面色大变,这是怎么了?
卫紫璎伏在床上,长长的黑发垂了下来,盖住了她半边雪白的脸颊。她只朝着木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那后来呢?”她好不容易喘过了一口气,不死心地追问。
“后来?”木槿想了想,“后来,听说七皇子大哭了一场,病了好几日,将卫家小姐,连同卫大将军和老太君的尸首安葬了。”
假仁假义,欺世盗名!
卫紫璎此时将萧乾恨到了骨子里。若是可以,她恨不能生啖其肉!
颓然地倒在了床上,卫紫璎勉强压抑住滔天的恨意。
萧乾那小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死后,居然会用另一个人的身子活了过来。
那么,从此以后,她就是凌妙。世间,再无卫紫璎!
皇帝,萧乾,霍芙……这些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欠卫家的,她总有一天要一一讨回来!
第十章
这个身体底子很好,不过两三日,卫紫璎,不,如今已经是凌妙了,便已经恢复了过来。脸色不再似从前雪似的苍白,额头的青紫也在楚子熙的药膏调养下淡去了很多,起码顾氏不会再担心她留下疤痕了。
只是,熟悉她的人都觉得,经此一事,凌妙似乎变得沉静了一些,不再如往日一般爆炭似的了。
顾氏挺欣慰,毕竟女儿从前性子太过耿直,在闺中时候还好,有她和凌肃护着。可是,女孩儿家总要出阁,这样的脾性,到了婆家难免就要吃亏了。
凌肃倒是心疼不已。
他的妹妹,他宁愿她娇蛮一些,快乐一些,也不愿意看着她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变成所谓的懂事。
楚子熙与凌肃二人在一处水榭中对弈。水榭西北东三面窗户已经悉数关上,围起了厚厚的毯子,又在四角处烧起了四只熏笼并几个火盆,水榭里倒是一片暖意融融。只留了南面一侧的窗户大开,对着荷花池。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落,将对面的荷花池子盖得严严实实。荷花池的另一边,是一大片的梅林。
此时,映着雪色,正有无数株红梅绽放。细细幽幽的寒梅香气,裹挟在风雪之中扑入水榭,让人闻之精神一振。
“阿肃,你又输了。”
楚子熙一袭玄色锦衣,面如冠玉,眉若刀裁,一双墨色眸子更是光彩熠熠。他轻轻落下一子,便向后微微一仰,挑眉笑道:“今日你心不在焉。”
凌肃垂眸看着棋盘,白子已经势成,黑子再无翻身之力,便掷下了手里的棋子,苦笑道:“这两日我们府中如何,你也见到了。我想着,过了年后,便回来这边儿。”
“这又是何苦?”楚子熙对于凌肃的决定并不惊讶。武定侯府里的情形他不过住了两天,便已经看得明明白白。那位老夫人,目不识丁,为人粗鄙,放着嫡亲的孙子孙女不去亲近,反而一力抬举不知所谓的表姑娘。至于如今的武定侯,也只不过是个仗着父辈功勋荫庇的废物罢了。
若是他,也不放心母亲妹妹留在京城面对这样的亲人。
只不过,如今凌肃在白鹤书院里念书,预备着明年的会试。回到这样乌烟瘴气的侯府来,总归会有影响。
“按说这话不该我来说,只是你我至交,我便多句嘴。有些人,放在眼前膈应,不如打发出去。”
凌肃苦笑摇头。
他如何想不到这个?只是韩丽娘母女两个,不是一般的上门打秋风。人家的目标,恐怕是早就定好了的。且老夫人一力护着这对母女,他能将韩氏两个人赶走,难道还能将老夫人也赶走?
不欲再谈论这个话题,凌肃只命人送了热热的茶水上来,又有顾氏遣人送来了柑橘芋头等果子点心。
楚子熙才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就听见外边一阵欢快的笑声,水榭门口就转出了几个明眸皓齿的少女。
打头儿的一个,身上服饰华贵,一件大红色羽缎狐狸皮里子出风毛的斗篷,玉白的小脸被雪白的风毛挡住了一半,只露出一双水意朦胧的眼睛。
这少女似是没想到水榭里有人,怔忡了一下,忙笑道:“没想到大哥哥在这里待客,我们来的鲁莽了。”
说着便摘了斗篷的帽子屈膝行礼。
“三妹妹不必多礼,我们也正要走。几位妹妹留下玩耍吧。”
凌肃淡淡说道。
少女名唤凌嫣,是武定侯府三房的嫡女,凌肃的堂妹。武定侯府里嫡出的女孩儿就只有凌妙和凌嫣两个,按说关系应该不错。但是恰恰相反,在宋蓉蓉到来之前,凌嫣在老夫人面前一向得脸。她又肯奉承老夫人,时常顺着老夫人的意思给凌妙使绊子,因此两个人每次见面必然要吵上一吵。
“大哥哥,不知道二姐姐好了些没有?”凌嫣仿佛没有瞧出凌肃脸色不好,解了身上的斗篷随手交给了跟着的的丫鬟,转头蹙起两道秀气的眉毛对凌肃道,“知道姐姐掉进了水里,我担心的不行,前儿就说要去看看她,我娘只说姐姐身上还未大好,需要静养呢。唉,叫我说,二姐姐也太急了些,如今宋蓉蓉正被祖母看重怜爱呢,咱们避开些也就是了。”
她说话声音清脆,宛若黄莺出谷,配着尚带了几分稚气的俏丽脸蛋,若是不熟悉的人,只怕真以为她是与凌妙多么要好的姐妹了。
但若细细琢磨,便不难听出,话中竟是一箭双雕,既点出了凌妙霸道急躁,又暗示了宋蓉蓉客居却嚣张欺主。
小小的年纪,心机竟是如此多!
“看来我枉自比三妹妹大了那几个月,做事竟不如你考虑周全。”
随着清冷的声音,水榭里的人眼前一亮,就见凌妙扶着大丫鬟木槿的手,走进了水榭。一样的大红色羽缎斗篷,一样的出了雪白的风毛,凌嫣穿着这一身,便是个小美人胚子。而凌妙,却生生穿出了几分张扬,几分凌厉。
凌嫣僵硬着转过头,面上有些尴尬,随即就换做了笑脸,往前迎了两步抱住凌妙的手臂惊喜道:“二姐姐,你已经大好了吗?”
不等凌妙说话,便拍着手念了声佛,“这可真是太好了!”
凌妙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难得三妹妹关心我,今天算是大好了。听说哥哥在这里,我便找了过来。三妹妹也是听说哥哥在此,才来的么?”
“二姐姐!”凌嫣玉白的脸蛋上迅速染上了红晕,雪色寒天中,竟是说不出的娇媚。
名震京城的神医弟子,楚国公府的二公子住在武定侯府里,满府里谁不知道,最是激动的就是三姑娘凌嫣了?这两天,她可是没少追着楚子熙的身影跑。
凌嫣偷偷看了一眼楚子熙,目光中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又有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情意。
只是,楚子熙垂眸转着手里的雨过天青色薄胎小茶盏,竟似是没看见这美丽少女一般。
凌嫣咬了咬嘴唇,垂下头去,整个人看上去都黯淡了许多。
第十一章
凌嫣的失落一闪而过,随即便恢复了笑容。见凌肃的贴身小厮从风炉上取了滚热的茶水,便迎过去要接了过来,笑吟吟道:“这一场雪可真是不小。只别处都冷得很,这水榭里倒是暖和,清茶细点的,对着雪赏梅花,到底是大哥哥和楚公子雅致。今日难得我们兄妹几个聚在一起,我来倒茶给大家喝。”
小厮哪里敢将水交给她?只看着凌肃。
凌肃颔首。
既是有人上赶着做丫鬟,他又何必拦着?
含笑看了一眼楚子熙,眼中满是戏谑。
楚子熙心下无奈,苦笑不已。
见楚子熙与凌肃都坐在桌旁没动,凌嫣心中便多了几分雀跃。她招呼着凌妙,“二姐姐也坐下吧。”
素手执起壶,便斟了四杯茶。当先一盏,便递给了楚子熙。
凌嫣晕生双颊,如流云飞霞一般,将她本就很是精致的小脸更妆点出了十分的美丽。纤纤玉手,与青碧色的茶盏交相辉映,竟是让人分不清是手更美,还是杯盏更美。
“楚公子,请喝茶。”
楚子熙虽对这个自来熟的凌家小姐没有什么好感,但性格使然,也不会轻易让一个女孩子下不来台。看了一眼凌肃,只微微笑了笑,“多谢三小姐。”
对上他温润的目光,凌嫣心头忍不住就砰砰直跳。有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手腕稍稍一翻,一盏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合在了楚子熙的衣襟上。
凌嫣大惊,忙不迭地道歉,又掏出雪白的丝帕手忙脚乱就要往楚子熙衣襟上擦。
楚子熙眉间一皱,尚未往后躲去,就见凌嫣已经被人提着衣领甩到了一边。
“二姐姐,你做什么?”凌嫣回头,就瞧见了正站在身后的凌妙。
凌妙似笑非笑看着凌嫣,清冷如冰的目光让凌嫣忍不住身上一寒。
“三妹妹,你逾矩了。”
凌嫣一怔,委委屈屈:“二姐姐什么意思?妹妹一时失手,楚公子,对不住!”
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楚子熙生在国公府中,又随着神医师父四处游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如凌嫣这样不入流的小手段,他还不放在心上。
然,却也不满。
毕竟,瞎子都能看出凌嫣的目的刚刚那盏茶,不偏不倚都洒在了他的大腿上。若是被这凌嫣假意擦拭碰到了,怕是就成了狗皮膏药粘上了。
楚子熙性情虽然温和,却也是个男子。没有人,愿意被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这样明晃晃的算计。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对着凌嫣轻笑一声,只温声道:“三小姐莫要自责,原是楚某坐的地方不大对。”
然后,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凌嫣,更没有理会她那口不对心的道歉,直接走人了。
凌肃亦是冷了脸,沉声对那几个跟着凌嫣的小丫鬟说道:“送了三妹妹回去,告诉三婶子,该给她寻两个懂规矩知礼数的教养嬷嬷了。”
这话简直是直接指着凌嫣的鼻子骂她不要脸了。
凌嫣被说得一张俏脸紫胀,泪水随即漫上了眼底,瞧瞧凌肃,又瞧瞧凌妙,忽然哇的一声,捂着脸哭着跑掉了。
就连身后几个丫鬟焦急的呼唤都没有停下。
凌妙坐在桌旁,把玩着青色雕花玉杯,冷冷一笑。
不得不说,老韩氏与凌颂倒真是一对母子,口味都是如此相似,都喜欢这种娇柔造作的女子。
如韩丽娘,如宋蓉蓉,再如这凌嫣。
“阿妙,这两日身上怎么样?”凌肃并不急着去追楚子熙,反而也坐了下来,关切地问道。
凌妙摇摇头,“已经没事了。楚公子医术很好。”
“子熙尽得苏神医真传,比宫里御医只怕还要高明些。”凌肃说着又嘱咐,“虽然大好,也不该这样随意出来。最好,能将养一个整冬天。”
“闷。”
凌妙望着窗外的景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才转头对凌肃笑道,“哥哥还是快去追楚公子吧,到底在咱们府里作客,怠慢了可不是待客之道。”
凌肃无奈起身,却先吩咐了小厮:“去,将我新得的那件儿猞猁狲的大氅给二妹妹送过来。那个比狐狸皮的要轻暖些。”
走到水榭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忙对凌妙道:“我与母亲说了,再等两天你大好了,便一同到温泉庄子里住些日子。”
凌妙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凌肃这才走了。
他一走,凌妙脸上的笑意便敛了,只垂帘淡淡问道:“打听清楚了?”
木槿便压低了声音,“都问清楚了。从前,表姑太太在侯府养着的时候,就总说自己最喜欢梅花儿的品格,阖府中的景致,唯有这片梅林最是合她的心意。每逢了下雪开花,总要到林子里去对着花儿落泪。这两天,黑灯瞎火的时候,这边儿就有个白衣裳的人转悠。那天,险些吓着了巡夜的吴妈妈她们。又有影影焯焯的男人影子……”
她越说声音越低。偷觑凌妙脸色,见她眉眼间毫不掩饰嘲讽,却没有愤怒,只觉得纳罕。
“呵……”凌妙纤细的手指滑过玉杯上的雕花纹路,冷笑道,“梅花凌寒傲雪,品格儿坚贞。若是知道有这等轻浮无耻之人竟打着它的名号做龌龊的事儿,不知会不会请老天降下天雷劈了这人呢?”
这话,木槿不能接茬,只转了话题,“巡夜的人里有个胆子大的,就是太太院子里二等丫鬟小珠儿的娘。那日喝醉了酒,只想着往林子里去方便,就听见有人在那里说话,听着像是表姑太太的声音,不知道与谁在说,什么二小姐身份贵重,便是骄纵些也是有的。只以后,出了阁儿便再不能这般肆意了。”
“呸!”海棠先怒了,啐了一口,“这等话也说得出来,不怕将来下拔舌地狱么?”
凌妙微微一笑,拍了拍海滩的手,“我都没有气,你可气什么呢?”
顾氏看似强悍,将侯府内把持着,其实,侯府内实在是四处透风的。无论哪个院子发生了什么,不出半日准能传遍侯府上下。
自从前几天被凌妙狠狠教训了一次后,老韩氏与韩丽娘母女罕见地消停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凌妙便让人盯紧了萱草堂的几个人。果然,就听见了让人觉得可笑的事儿。
瞧着仙女儿似的韩丽娘,竟然每夜与凌颂在梅林里的假山洞子里幽会,还出了主意,想让凌颂将凌妙许配给她的一个远房侄子。
凌妙使人打听过了,那侄子本是韩家的旁支。早先,家里也有十几间铺子,颇有些家底。后来这侄子染了赌瘾,将家里的铺子偷偷输了个精光,气死了爹娘,如今竟是个连间遮风避雨屋子都没有的破落户。
“真真是蛇蝎的心肠!”木槿说完后红了眼睛,死死咬着嘴唇,“她怎么敢,怎么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来算计小姐!”
第十二章
水榭中,凌妙的容颜欺霜赛雪,眼底深处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意,嘴角却是噙着一抹笑。
她看着对面开得如火如荼的梅花林,纤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旁边的桌子,半晌,才敛目淡淡道:“此事,不要告诉母亲。”
顾氏看着强势,本质上却还是个软弱的女人,太过瞻前顾后。不然,也不能让老韩氏和韩丽娘等人膈应她这么多年。
既然她不同意和离,那此时作为女儿的她,自然要帮她将府里那些渣滓打理干净了。
“可是二小姐,这样的事情,不告诉夫人……”木槿很有些担心,万一侯爷一时被那韩丽娘迷了心窍,糊里糊涂把小姐定给一个破落户,那小姐一辈子岂不是毁了?毕竟,这年头,讲究就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凌妙嘴角勾了勾。
想要左右她的亲事么?
那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命了。
示意木槿海棠靠近她,低低地嘱咐了几句话。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骇然。
与此同时,萱草堂中。
韩老夫人接过丫鬟送上来的热茶,故作优雅地轻轻拨了拨,啜了一口,耷拉着眼皮问凌颂:“按说,有你和顾氏在,妙丫头的亲事我不当插手。”
凌颂笑道:“母亲哪里的话?凌妙也是您的孙女,您做主,是应当应分的。”
这话让韩老夫人心中很是受用,便放下了茶盏,随手将发髻上的金玉头面紧了紧,嘴里却故意道:“我也不过是瞎操心。你那太太,不定怎么恨我多管闲事。”
“顾氏必不敢的。”凌颂忙道。
韩老夫人便看了一眼替自己揉着肩膀的韩丽娘,叹了口气,“其实,咱们凌家的几个女孩儿,我都是一样的看待一样的疼爱。只是前儿你也瞧见了,妙丫头许是天生的牛性子,哪里有一丝儿晚辈的样子?跟她的亲老子都敢顶嘴!若是嫁出去,岂不是叫人家说咱们凌家不会教养女孩儿?她几个妹妹还要不要相看人家?”
“这……”凌颂犹豫了。之前韩丽娘跟他提过她的远房侄子,凌颂当时是色迷了心窍,答应好好的。
转眼,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老大,我知道你嫌弃韩松那孩子家贫,其实你实在是多虑了咱们只要给妙丫头预备下多多的嫁妆,还愁日子过不下去?再说了,韩松无父无母的,妙丫头进门就当家,也没有婆婆让她站规矩,多省心?又是我的侄孙,也算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了。”
见凌颂还未拍板,韩丽娘便柔声细气地加了一句,“最要紧的,是韩松脾性好,会疼人。妙丫头这样大的脾气,若是嫁给个大家公子,岂不是要日日争吵么?“
凌颂的脸黑了。
作为一个父亲,被儿子女儿前前后护地打脸,再大的心,也不能不怨了。
他不是傻子,韩老夫人和韩丽娘为何一力劝他,他心里很清楚。也就是因为当日凌妙命人将宋蓉蓉扔到了水里,韩氏两个要报复一下而已。
不过,若是能博得表妹一笑,牺牲个女儿又算什么呢?
况且又是个与自己并不亲近的女儿。
“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下吧。等我有了功夫,就告诉顾氏去。让她开始着手一应的嫁妆。”凌颂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韩老夫人笑着看了韩丽娘一眼,韩丽娘忙露出一个崇拜的表情给她,仿佛这老夫人完成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还有一事。”
“母亲请吩咐。”
韩老夫人便问凌颂:“你瞧蓉蓉这孩子如何?”
“蓉蓉聪慧,又难得的良善纯孝。是个好孩子。”
韩老夫人便笑了,“我也喜欢得很,真想长长久久地把蓉蓉留在我的身边儿。你瞧,她和阿肃,是不是很般配?”
“母亲说什么?”凌颂有些不高兴了。老夫人这是想要干什么?
“阿肃的亲事,母亲就不必操心了。”
皇帝膝下有好几位公主,其实皇后与华贵妃所出的两位年纪都和凌肃相仿。
凌肃小小年纪便以文才名扬京城,凌颂心里,早就打了让凌肃尚主的主意。宋蓉蓉虽好,但与真正的金枝玉叶比起来,那点儿好处便太过不起眼了。
至于说本朝驸马不能上朝参政,那就不在凌颂考虑之内了。
第十三章
“蓉蓉哪里能配得上阿肃呢?”韩丽娘神色黯然,却还对着凌颂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只泪水模糊了双眼,哽咽道,“这孩子命苦,和我一般小小年纪便失了父亲,有姑母和表哥怜惜她的许她住在侯府里,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阿肃是表哥独子,日后前程远大的,便是真的喜欢蓉蓉,蓉蓉又能给他什么助力呢?姑母,此事莫要提了,否则,岂不是叫表哥为难么?”
她如此识大体,哪怕是伤心,也要为了自己着想,凌颂实在是感动,“丽娘,你只放心,我待蓉蓉如同亲女。往后,必会为她看一门顶好的亲事。”
“我信表哥!”韩丽娘的手被握在凌颂手中,芙蓉面上红晕涌动,有些羞涩地垂下了头,却又忍不住似的抬头,看向凌颂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以后,表哥便是我们母女的依靠……”
凌颂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痴心妄想。”凌妙听着萱草堂那边传来的消息,只冷笑着说道。
要说这府里下人缺少规矩倒也有些好处,起码,凌妙不费吹灰之力,几把铜板,许一点儿少少的好处,萱草堂里就有好几个丫鬟婆子争相给往外传递消息了。
“你们两个怎么看?”凌妙含笑问海棠和木槿。俩丫鬟都是好的,只是心计手段差了些。但好生**,未免不能成长。
海棠便撇了撇嘴,脆生生道:“表姑太太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就大爷回府这几天,那表小姐往前院跑了好几回,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还给大爷做了双鞋呢。只说是从前不懂事,得罪了小姐,要与大爷赔罪。我呸!得罪了小姐不来***赔罪,倒去找大爷?这是哪门子道理?”
凌颂年少俊美,且文采斐然,又是凌颂唯一的儿子,以后这爵位必然是他的。再加之人物俊美斯文,很有些“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别的不说,这侯府里多少丫鬟提起凌肃都是粉面含春情意绵绵的模样?说韩丽娘母女对这样的凌肃没有非分之想,傻子都不会相信。
木槿年纪比海棠大,性子更为沉稳,心性也更良善,只犹豫片刻,蹙眉道:“又或许,是她们眼界更高?”
凌肃虽是侯府公子,身边不是还有个国公府的少爷么?
韩丽娘母女俩虽然看着柔弱,但趋炎附势爱慕虚荣,说不定主意是打到了楚公子身上?
两个丫鬟各有看法,凌妙颇为满意。比较起来,倒还是海棠看的更明白些。
楚子熙虽出身国公府,然而上边还有个嫡出兄长,早就被封为世子。韩丽娘母女俩这样喜欢攀高枝,不会想不到这个。
退一步说,就算真看上了楚子熙身份,她们又有什么把握,让楚国公府接纳个孤女呢?
人家楚国公府世袭罔替,几代传承,远非一个暴发的武定侯府能比。
现任楚国公楚渊既有爵位,又有实权,在京中是实打实的勋贵。凌颂这个好色轻浮的武定侯,别说这辈子,就算下辈子,拍马也追不上。
韩丽娘宋蓉蓉这样的,也就糊弄糊弄凌颂这个傻子罢了。
“这大概就是戏文里说的以退为进。按照小雀刘妈妈她们传来的消息,老夫人虽有意将表小姐许配给大爷,但侯爷是不愿意的。这时候若表姑太太拧着侯爷意思来,只怕是恐侯爷沉心。倒不如先表明自己本无意,得到侯爷的愧疚怜惜。但他日若大爷不妨的时候,表小姐与他有了什么接触,那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
海棠头脑灵活,见凌妙并不制止,便开始了猜测。
“说的没错。”凌妙拍了拍手,给了海棠一个赞许的眼神,补充道,“或是只两个人时候落水,或是趁人不备身子歪倒在哥哥身上,到时候就会说男女授受不亲,有了肌肤之亲,可怎么嫁给别人呢。再能狠下心来,说不定还要寻死觅活一番表示一下自己的清白无辜。闹大了,也就能逼得人认了她。”
伸手取过一把精致的小剪刀,又问木槿,“若是果真如此,你认为结果又会怎样?”
木槿被凌妙和海棠的话震惊了,听见问,仔细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恐怕会白费心思。”
“哦?这话怎么说?”
木槿将熏笼边上一盆水仙盆景搬到了凌妙面前,轻声道:“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亲,虽讲究门当户对,但更注重的是人品性格儿。表小姐家世就不说了,若真的这样行事,人品就落了下乘。不管老夫人侯爷如何,只夫人那一关就过不去。再者,大爷素来最是聪明,这种小把戏只怕也骗不到他。退一万步说,就算表小姐真的落水了摔倒了……”她看了凌妙一眼,抿嘴笑着不肯向下说。
“那又怎样?”凌妙追问。
海棠笑嘻嘻接口道:“只怕大爷会叫两个小厮去救她。到时候跟她肌肤相亲可就是奴才了。只要她不嫌弃,愿意嫁过去也是可以的!”
“好哇,竟敢如此说道主子,是该好好教训了!”凌妙故意板了脸。
海棠立刻连声叫屈。
“是谁在背后揣测了我?”
大红色猩猩毡帘子一掀,凌肃披着一袭雪色貂皮大氅进来了。锦衣华服,发如墨,面如玉,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如清风朗月一般淡雅出尘。
主仆三个没想到他会到来,面面相觑下,凌妙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木槿一拉海棠,对着凌肃福了福身,唤了一声大爷,忙不迭往外间去沏茶。
“这么大雪,哥哥怎么过来了?”凌妙起身让座。
凌肃见她身上只穿了家常的深粉色对襟棉袄,领口袖口处各滚了一圈儿雪白的兔毛,底下是浅黄色盘锦裙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只用一根碧玉雕成的玉兰花簪子挽住,另有一条赤金打造的极薄的花串从鬓角处逶逶迤迤直到发顶,再顺势而下,垂在额间,与那殷红的胭脂痣在一处,说不出的风流别致。只这样简单的装扮,却更显得眉目如画,姿容绝丽,明艳不可方物。
这样出色的女孩儿,放到哪一家里,不都得当做明珠一般娇养呢?
只父亲……
凌肃眼睛暗了暗,随即抬眸轻笑,“下着雪虽冷些,倒是难得的清新,出来走一走也好。”
木槿送了茶上来,凌妙便道:“这是之前外祖母让人送来的茶,说是哪里进贡的。哥哥那会儿不在,就都便宜了我。现下借花献佛,哥哥尝尝。”
凌肃闻言,端起茶盏看了看,薄胎白瓷杯里茶汤清亮澄澈,碧绿可爱。轻啜一口,清醇甘美,回味悠长。
“确实不错。”凌肃赞道,“外祖母确实有心了。”
这茶味儿轻,正适合女孩子饮用。显然,这是英国公夫人特意为外孙女准备的。
提起英国公府,凌妙便心中冷笑。
她的外祖父,英国公顾栩是个功利心极重的人。他当年被老武定侯所救,那会儿老侯爷正是被新帝重用,炙手可热的时候。顾栩与武定侯府结亲,一为报恩,二来也是看上了侯府日后的前程。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老侯爷过世后,凌家后继无力这话倒也不对,后继无力的只是老大与老三,庶出的老二早就在军中自己搏了前程出来。
当年的英国公夫人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事实上,顾栩本也是想将宠爱的庶女嫁给凌颂的。毕竟那会儿,凌颂既有翩翩如玉的皮,又有几分的才名。只是被那庶女几滴眼泪哭得心疼,便换成了嫡出的女儿。
英国公夫人不受宠,虽竭力反对,却架不住丈夫一意孤行,甚至顾栩以改立世子逼迫英国公夫人同意了这门亲事。
也正是因为这个,英国公夫人深觉愧对女儿。顾栩为了拉拢武定侯府,为顾氏准备的嫁妆十分丰厚,而英国公夫人更是将自己的大半私房都塞给了顾氏。
其实叫凌妙说,为了保住儿子的世子地位,却毁了女儿的一生,便是补偿再多的金银,又有什么用呢?
不欲多说这个糟心的外家,凌妙便托着腮,含笑问凌肃:“听说哥哥才得了双精致得不得了的鞋子,今儿可穿了?”
又掩口轻笑,“总是人家的一份心意呢。”
凌肃见她神色戏谑,颇感无奈。
“不过是娇柔造作之辈罢了。”
那宋蓉蓉也是好笑,亲手托着一双绣了双蝶的寝鞋去送他,眼泪汪汪的样子着实令人作呕。
“成日里捧着心的,未必就是西子。还有个东施。”
凌肃说话斯斯文文,骂人都不带脏字,凌妙听了笑的眉眼弯弯。
“不说她了。”凌肃放下茶盏,眼中带了几分严肃,“我听说,你找人在外头打听个叫韩松的人?”
就知道自己的动作能瞒过顾氏,却瞒不过凌肃。
凌妙颔首,浅笑,“有人要用这个人来害我,我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凌肃温润的眼神中立刻弥漫上了一层阴霾,脸色冷了下来,原本的朗月清辉突然变得阴云密布,让凌妙也不自觉的身上一寒。
“是韩丽娘?”凌肃沉声问道。顿了一顿,便眯起了眼睛,冷笑,“只怕,她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凌妙便微笑。
的确,韩丽娘不过是个漂泊无根的寡妇,哪里来的银子钱去收买个破落户呢?若说这里没有老韩氏的手笔,凌妙是决不会相信的。
一个祖母,竟将孙女恨到了这个地步,可见其心性之恶毒。
砰地一声,凌肃竟是狠狠一拳,砸在了黄花梨木的桌子上。凌妙眼皮儿一动,看着凌肃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替他疼得慌。
凌肃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事你不必再管,只交给我。”
“那可不行。”凌妙嫣然一笑,“哥哥,这是内宅妇人的争斗,你又掺和什么?你只且看着,到底是他们的心机狠毒,还是我的手段厉害!”
见凌肃目中露出不赞同,忙又说道:“若是我技不如人,哥哥再来帮我,如何?”
第十四章
凌妙身体既好了起来,楚子熙便再也受不了凌嫣每日的偶遇和嘘寒问暖,逃也似的回了楚国公府。
顾氏知道了凌嫣的所作所为后气得摔了一只茶杯,与贴身的心腹陪房说道:“你瞧瞧,堂堂的侯府小姐,行事这般下乘!传出去,说不定就让误会了武定侯府的姑娘都这般上赶子倒贴男人!”
那陪房未出嫁时候唤作锦儿,是从小服侍着顾氏长大的,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是姐妹一般的情分。当初凌颂见这锦儿生得俏丽,还曾动过心思,想要将她收房。锦儿不肯背主,求着顾氏匆忙忙将她配了人。顾氏也是感念她待自己的这份儿心意,早就说过要将她一家子去了奴籍做良民。只是锦儿担心顾氏在侯府中处境,只肯将儿女放了出去。如今,她大女儿已经嫁人,小儿子被顾氏安排到了一家很好的书馆里念书,先生夸赞得很,若是争气些,考个秀才的功名是不成问题的。
见顾氏气愤以至于口不择言,锦儿便忙朝着屋子里的小丫鬟使个眼色,示意她们出去。自己亲手扫了那碎片,笑着劝道:“太太何必生气?三小姐再怎么不好,也是三房的姑娘。”
她将三房两个字说得很慢,顾氏便叹道:“你也是憨了。但凡大家里的姑娘们,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三丫头的行事做派传出去,人家才不管她是哪一房的,只会说,瞧,这就是武定侯府女孩儿的教养。”
“我倒是觉得,太太多虑了。”锦儿微笑着又倒了一杯茶给顾氏,见顾氏目光中透出疑惑,便敛了笑容,只轻声道,“满京城里,又有几个人不知道,咱们武定侯府中,除了二小姐外,其余姑娘们都是跟着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呢?”
换句话说,哪怕一家子女孩儿全都去追着男人倒贴了,也不会有人质疑到凌妙的人品上来。毕竟,她才是由顾氏这个公府贵女亲自教养的。
顾氏忍不住笑了,嗔怪地瞪了锦儿一眼,“这话也是随便说得的?”
锦儿轻轻往脸上拍了一下,凑趣道:“奴婢逾矩了!”
顿了一顿,见屋子里也没有别人了,只叹息了一句,“往常只听说楚公子的名儿,这次见了,才知道是真真顶好的人物。长得俊不说,难得是那一举一动的,让人瞧了再没有不舒坦的地方。太太……“
“二小姐,可也眼瞅着就要及笄了。”
顾氏明白锦儿的意思。
凌肃与凌妙的亲事,这两年是顾氏的心头病。
尤其是凌妙。
女孩儿家不比男子,在闺阁中再如何娇养,出了门子都要在婆家过日子。遇到那明白事理的人家和重情义的夫君还好,若是如她一般,后半生岂不是要被坑死?
楚子熙出身人品才学容貌**都没得挑,完全是京中贵女们的理想夫婿。
但就因为太好,顾氏反而遗憾了。
楚国公府的太夫人,乃是宗室郡主,出身荣安王府,正经的皇亲国戚。楚国公手里又有实权,这样的人家,只怕是看不上武定侯府的。
毕竟,如当年的英国公一般,口口声声要报恩,将嫡女送了出去的人,又有几个呢?
虽当面无人说什么,但背地里,谁不是在笑话顾栩卖女报恩?
叹了口气,顾氏摇了摇头。
“楚国公府什么样的门第?这样的亲事,咱们还高攀不起。”
况且,太夫人是郡主,楚国公夫人也是出身高门,且为人是出了名的精明,世子夫人虽是清流出身,然家中父兄俱是身居高位。这阿姨给你的人家,便是凌妙嫁了进去,也是诸多不顺心的。
“妙儿的亲事,慢慢相看吧。”顾氏揉了揉眉心,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锦儿,“前儿我说让你翻翻我的嫁妆去,我记得有一架古琴来着,可找到了?”
锦儿忙道:“找到了,太太这会儿就要么?”
顾氏便道:“再寻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同放到阿肃那里,叫他着人拿了名帖去送给楚公子吧。”
她感念楚子熙对凌妙的尽心诊治,听凌肃说楚子熙除过醉心医术外,最喜抚琴,想到自己嫁妆里那架据说是千金不换的古琴,便拿了出来,只当是谢礼了。
古琴送去后,楚子熙亲果然爱不释手,亲自过来道了谢。
顾氏见他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的样子,从心眼里喜欢,只笑道:“不是什么贵重的。阿肃和他妹妹都不擅抚琴,这琴放在库房里多年,如今算是遇到知音了。”
“伯母说笑了。”楚子熙自袖子里拿出一张泛着淡淡清香的花笺,笑道,“因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好,我们府里的松梅映雪竟是比前几年要好看的多。祖母说了,想在家里摆上几桌赏梅宴,请大家一同赏雪品梅。”
说着,恭恭敬敬地将请帖递了过去。
“楚国公府的松梅映雪乃是京中一绝,我年轻时候也曾有幸赏玩。不知道如今,你们园子里那株开腊梅花的老树还在不在?”
顾氏接了帖子,十分欢喜。
这样的聚会场合,往往会成就几对姻缘佳话。从前凌妙不喜欢这些,甚少跟着顾氏出去走动,叫外人看着,竟像是有些孤僻似的。
顾氏打定了主意,这次说什么,也要让女儿跟着自己去楚国公府。
凌妙这一次,自然不会推辞。这些日子她一直心急如焚,担忧着卫子枫的安危。但武定侯府里,顾氏手下得用的太少,还大多数是内宅里的管事媳妇与丫鬟,要想打听卫子枫的消息,是指望不上的。
唯有走出侯府,才更有机会。
顾氏得知她会去,欣喜不已。只是这份喜悦,到了赏梅宴那一天,却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这是怎么回事?”
马车前,顾氏瞧着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凌嫣与宋蓉蓉,沉声喝问。
韩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嬷嬷陪笑道:“老太太听说是楚府下了帖子请咱们家的姑娘们赏花,恐去的晚了老郡主娘娘不喜,着奴婢赶着将三小姐和表小姐送了过来。”
说完,心虚地垂下了头,不敢与顾氏愤怒的目光相接。
顾氏冷笑。老韩氏倒真会钻空子。楚国公府的帖子上写的,是请武定侯府的女眷。
“大伯母,咱们走吧。?”凌嫣巧笑。
顾氏眯了眯眼,见她身上穿了一袭大红闪金妆花缎面白狐狸皮里子的斗篷,头上挽着飞仙髻,束了一只赤金细丝编制的海棠花状步摇,满头珠翠,金碧辉煌。她年纪比凌妙还要小几个月,这一身装扮将她玉白的俏脸衬得更多了几分窈窕的风姿。
而一旁始终垂着头的宋蓉蓉,却是九成新的粉白色暗纹绣梅花绵袄和碧青色闪金妆花缎锦裙,一头乌油油的发丝只松松挽了个堕妆髻,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粉色珠花儿。装扮虽不是十分的富丽,却将她婀娜婉转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
“回去,换一身衣裳再来!”顾氏喝道。但凡知礼些的人,出门作客都不会穿大红色,以免与主人撞衫。凌嫣却是生怕自己不能压倒别人似的。再瞧瞧那个宋蓉蓉,这是出门赴宴,又不是去哭丧,穿这样一身给谁看?不让人家膈应么?
宋蓉蓉娇躯一震,似乎被吓到了,不敢说话。
凌嫣却是将不满直接摆在脸上,只嘟着嘴道:“大伯母这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看着她穿戴出挑了些,怕她压住了凌妙么?
这么想着,目光便不由自主看向了凌妙。往日里最喜欢打扮自己的凌妙,今日罕见地穿了一件儿粉紫色立领对襟儿落梅袄,底下配了一条颜色稍浅的月华裙,外边的斗篷也是玉色缎面的。全身上下除了额间一点红宝垂珠外别无妆饰,整个人低调,又不会让人感到黯淡。
“大伯母若是怕姐姐这一身不及我们,倒不如让二姐姐去换了衣服。毕竟,她只是一个人,我和表姐却是两个人呢。”
那老嬷嬷见顾氏沉了脸,生怕她一个不满就不带了凌嫣和宋蓉蓉,连忙陪笑:“时辰不早了,太太看是不是先……”
见顾氏凌厉的眼风扫过来,忙又补充,“老太太的话,千万不好误了功夫,不可让楚国公府的老郡主娘娘生气呢。”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顾氏见凌嫣面露得色,显然是不明白自己的苦心,索性也不理会了。横竖,丢人的不是她!
锦儿说得对,谁不知道,这两个姑娘都不是自己教养出来的呢。
“上车吧。”顾氏懒怠与她们多话,对着后边一言不发地凌妙招招手,母女两个上了第一辆马车。凌嫣与宋蓉蓉,便坐了第二辆。
两辆马车晃动了三刻钟,便来到了楚国公府。
比之武定侯府,国公府的规制又大了很多。
马车一路驶进了公府大门,到了仪门处又有轿子等候。凌妙等上了轿子,四个婆子抬起来,一直送到了内院里。
凌嫣坐在轿子里,紧张的手心都冒了汗,终于忍不住,挑起了轿帘子一角,偷偷往外看去。
第十五章
却说凌嫣在软轿中偷偷掀开了帘子,只一眼,便瞧见了那边儿的游廊上几个锦衣少年正说笑着经过。其中一个身形如青竹般挺拔,一袭墨色锦缎貂裘大氅更是将他衬得出类拔萃。虽离得远了,却一眼便能够分辨出,正是楚子熙。
这般的风姿,这般的仪态,凌嫣情不自禁地看呆了。
“这位小姐,天寒地冻的,还请放下帘子吧。”跟着的国公府老妈妈出声提醒道。
凌嫣慌忙缩回了手,脑海里还浮现着楚子熙的模样。伸手摸了摸脸,只觉得发烫。
她晕红着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水意盈盈。却不知,走在轿外,方才出声的那个老妈妈正不屑地顶着软轿,与另一个仆妇撇了撇嘴。
顾氏与凌妙各自坐在软轿中走在前边稍远的地方,因此并不知道凌嫣一进门,便已经举止荒唐了。只后边的宋蓉蓉与凌嫣的轿子离得近。她倒是很有些小聪明,并没有如凌嫣那般大胆地掀起帘子,只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从帘子缝隙往外探了探。听到老妈妈的话,便又缩了回去,心中却在鄙视,凌嫣还是号称侯府的千金小姐呢,到了国公府里,还不是土包子一般?还不如她宋蓉蓉稳妥呢!
正想着,便觉得软轿落地,随后帘子被掀了起来,又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伸手将她扶了下去,口中念叨:“这位小姐请。”
宋蓉蓉颔首,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一路小碎步跟在顾氏与凌妙身后,顺着游廊走进了待客的花厅里。
此时花厅里已经有了不少的人,都是锦衣华服,围绕着中间一个面容慈和的老夫人说笑。
“呦,瞧瞧这是谁来了?”有认得顾氏的便先行打趣了,却是一个年约三旬的美妇。
顾氏朝那美妇人微笑点头,看起来是比较熟悉的。
走到中间,带着三个女孩子给老郡主福身行礼。
老郡主忙叫人扶了,带着些嗔怪道:“阿琬,若是我不下帖子请你,你便不肯来与我说说话?”
阿琬,正是顾氏的闺名。
从前未出阁时候,顾氏在京中的高门中人缘是很不错的。
顾氏便笑道:“哪里敢随意来打扰您呢。”
与屋子里的夫人们彼此见礼后纷纷落座,老郡主目光便落在了三个少女身上。
“哪个是你的女儿?”
顿了一顿,又笑道,“你先别说,叫我猜猜。”
目光在三人身上定了定,指着恭肃而立,背挺腰直的凌妙笑道:“必是这一个了。”
凌妙便上前一步,福身垂首,“凌妙见过老太君。”
她有些激动。
这位老郡主与她祖母都是宗室中人,若是按照辈分,她还当称这位老郡主一句姑祖母。
“好孩子,你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凌妙一咬牙,抬起了头。
不但老郡主,屋子里不少的妇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老郡主霍然起身,目光死死锁在了凌妙脸上。凌妙清凌凌的眼睛迎上了她,满含着濡慕。
“老太君,您这是……”顾氏自从看穿了凌颂的嘴脸后,便不大在京中走动了。因此,她与从前的卫紫璎,从未见过,自然就无从得知自己的女儿,竟是与前些天沸沸扬扬的谋反案里的卫家小姐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老郡主闭了闭眼,缓缓坐下,勉强笑道,“是我认错了人,只见这孩子很有几分面善的样子。好孩子,你过来,叫我细细瞧瞧。”
凌妙便走上前去,被老郡主一把拉到了跟前。
这一近前,老郡主便看到了她额间的那枚胭脂痣。又见她虽容貌与卫紫璎很是相似,但明显年纪是小了些的,身量也不如卫紫璎高挑修长。
老郡主说不清心中是失望还是什么,很快掩住了情绪,对凌妙慈爱道:“素日,怎么没见你出来走动过?”
又对顾氏道,“这怕是要怪你,这几年竟是要闭门不出了。”
楚国公夫人便笑道:“若是我有这样花朵儿一样的女儿,我也藏着她不出去了。”
满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老郡主便褪下了腕子上一只碧玉镯子套在了凌妙的手上,凌妙要推辞,被她挡住了,只笑道:“若是不要,便是与我们生分了。”
凌妙只得谢了。
凌嫣瞧着那只镯子碧色莹萃,水头十足的,宛如一汪春水般衬得凌妙皓腕如玉,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一时羡慕又嫉妒,便也上前一步,娇声笑道:“老太君果然慈爱呢。”
“这是……”老郡主是个很宽和的人,虽凌嫣这样的举止很是唐突,却也不愿意因此薄了小姑娘的脸面。
顾氏一眼没看住,就叫凌嫣出了丑,眼角余光便看到了好几位贵妇脸上都露出了不屑之意,无奈只得起身,“这是我们府里三房的女孩儿,阿嫣。”
既已经介绍了凌嫣,单只剩下一个宋蓉蓉便不好了,便又指着宋蓉蓉道,“这个,是我们府里的表姑太太家的女孩儿。”
老郡主只看了两眼,示意身边的丫鬟送了表礼,自己笑道:“都是标致的孩子。”
她只赞容貌标致,却并不如对凌妙那样一口一个好孩子。凌嫣一向以容貌出挑自得,这会儿听了老郡主的话,便很有些沾沾自喜,眉眼间显得轻浮了起来。
宋蓉蓉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哪里似乎是不对的,但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
二人接过老郡主身边丫鬟奉上的荷包,齐齐道了谢。
“祖母,各府来的小姐公子们都在后边暖香坞里玩耍,不如我将这三位妹妹也送过去。”楚国公府的大奶奶陈氏起身笑道。
老郡主点点头,陈氏便亲自引了凌妙等人往后边园子里去了。
国公府的园子,自然比侯府更是轩阔,景致上也胜了一筹。
各处假山堆砌,河池蜿蜒,亭台楼阁随处可见。若是春夏里看,想必更是美轮美奂了。
暖香坞在花园子的正中,乃是一处精致小巧的院落,里边有一座二层小楼。若站在楼上,整个花园景致便尽收眼底。
今日既然是赏雪赏梅,这里倒是十分的合适。
陈氏将凌妙等人送进了暖香坞,里边儿已经有了十几个华服少女。
众人见陈氏亲自引着三个姑娘进来,都停住了说笑,齐齐朝门口看去。
只见三个女孩儿一着玉色,一着大红,另一个则是浅淡到了极点的粉白,一清媚潋滟,一娇俏妩媚,一如弱风扶柳,各有特色,竟都是平日里没怎么见过的。
“阿妙!你竟然肯出来了!”
陈氏尚未介绍,人群里就跳出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这少女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笑起来两颊还各有个圆圆的酒窝,眼中露出惊喜,显然是与凌妙认识的。
仔细想了一下,凌妙便微笑着唤道:“阿媛。”
这少女乃是威远将军府岑家的小姐,是凌妙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陈氏见了她们二人认识,索性对岑媛笑道:“表妹,既然你们相熟,我只将凌家妹妹交给你了。”
她母亲与岑媛的母亲是堂姐妹,这京城的关系便是如此,一向错综复杂,拐着弯,都能序上亲戚。
陈氏说完便急匆匆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吩咐暖香坞里服侍的丫鬟们要仔细些。
这边儿岑媛已经拉着凌妙来到了众人中间,一一介绍了起来。
凌妙放眼看去,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便是楚国公府的嫡次女,楚萱华了。
她从前与楚萱华十分要好。不知道,听见了自己的“死讯”后,这丫头有没有为自己哭上一哭呢?
心下叹息了一声,有心现在便和楚萱华打听哥哥的消息,却也知道这里并非合适的场所,只得忍住了。
在暖香坞里的,都是高门大户里用心培养出来的公子千金,纵然有人见了凌妙的容貌后大为惊讶,也都随即便掩饰住了异色。
武定侯府在京中勉强算是个二流的勋贵门第,凌颂名声又不大好,因此虽有岑媛引着,也还是有几个人看向凌妙的眼神颇为不屑。
凌妙早就想到了,也不介意,只坐下来和岑媛说话。
凌嫣满屋子里扫了一眼,没有见到楚子熙的身影,心中便不免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楚子熙怎么说也是主人,一会儿肯定是要过来的。想到这里,便又打起了精神。
因少有人与她说话,凌娅便自己四下转着,装作欣赏暖香坞的模样来到了窗前,往外看去。
可巧,窗前的琴架上,正摆着一张古琴。原是为了给这些小姐们解闷用的,京城闺秀中多有琴棋书画精通的,每次聚会,必然会有一番比较。
有个女孩儿见凌嫣眉眼精致,虽行动有些轻浮,但比之严苛教导出来的高门千金,却更有一番天然风韵,心中一动,便笑道:“这位也是武定侯府的小姐么?”
凌嫣回头,目光落在那女孩儿发鬓间插着的嵌珠镶宝的头面上,甜甜一笑,“姐姐好,我是凌嫣,武定侯府三房中的人。”
“原来是凌妹妹。”那女孩儿亲热地拉起了凌嫣的手,“刚刚看你径直来到这琴架前,显见是十分喜欢这个的了。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耳福,来听一听妹妹的仙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