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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仆之仆全文阅读

作者:九鱼     众仆之仆txt下载     众仆之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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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478年的帕奇与美第奇

    复活主日的黎明前夕,自圣周四起沉寂了三个昼夜的巨钟重又訇然长鸣。先是圣玛利亚.德尔.弗洛雷大教堂,而后是圣.洛伦佐教堂,圣十字教堂,诸圣教堂……沉郁的钟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温暖而黑暗的天空,召唤佛罗伦萨的人们去望早弥撒。

    最先走出家门的是破产没落的作坊主、帮工、学徒和短工、日工以及其他流落城市的贫民,这些人收入微薄且不稳定,因此无法缴纳足够的税金以换取完整的市民权,他们无权成立自己的行会,也没有别的行会允许他们加入,这令他们在政治与经济上几乎无法取得任何保障;他们和家人只能居住在圣弗雷迪亚诺教区,或是圣皮耶罗.哥托利诺教区,圣阿姆布罗焦教区,这三个区靠近城墙,危险又荒僻,距离举行复活主日弥撒的主座教堂(即圣玛利亚.德尔.弗洛雷大教堂)更是间隔着近二十个教区和一条亚诺河。所以很多人甚至在钟声尚未响起,天色依然灰暗时就已经弄妥了自己的全身行头:男主人穿上了簇新的亚麻和细棉布的衬衫,呢绒的紧身短上衣,羊毛的外套,低口宽头的皮便鞋擦得光亮闪闪,也许还会有一顶椭圆形软帽;而他们的妻子多数只有一件比较体面的棉布或普通的羊毛布带袖长裙,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不断地在袖子和领口,以及饰物上做出些改变;譬如将稍显过时的圆领改成时下更为流行的大方领,在袖口缀上花边,或是在往脖子上缠绕丝带编织成的链条(没有太多奢侈资本的贫民经常采用这种方式),就像她丈夫每逢节庆就必定会在腰里系着丝绸绣花的小口袋;孩子们的衣服多半来自于父母与成年的兄姐,只有初领圣体时穿的白色长衣必然是新的。

    男人、女人、孩子们在狭窄的圆形鹅卵石街道上与自己的邻居和亲友会合,以往总是一派死气沉沉,阴晦不明的城区顿时充斥着无数尖锐的笑声和兴高采烈的喧哗。

    “基督复活了!”

    “真的复活了!”

    他们彼此通报和确认圣子复活的消息,高声问候,**逗乐,在追逐推搡中穿过一条又一条阴暗潮湿的街道,这些街道蜿蜒曲折,纵横交错,但无论次序还是长短没有任何规则可言,其混乱复杂的程度即便与一盘打翻的山羊肠子相较也毫不逊色一四七八年的佛罗伦萨城区布局非常有趣,作为划分依据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地位,而是姓氏与血缘拥有同一个姓氏的家族成员,连同亲戚,豢养的教士、商人,从属于己的雇佣兵、仆人和工匠沿着一条街道,或者围绕着一个广场居住在一起,以便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起最多的力量与博得最多的支持。

    方形巨石就像攀援植物一片紧接着一片伸展开的叶子那样迅速生长隔绝了觊觎和仇恨的厚重坚墙,警备森严的燕尾式垛口与城堞,壁垒,沉重的铁栅,锥子般的笼塔,大而尖,带有盾牌与族徽的双色拱门贪婪地争夺着每一寸空间与光线。它们浓重的阴影亲密地加叠在一起,令得两个街区之间,天空总是仅余一线,而街道必定终日暗昧无光。

    佛罗伦萨的执政委员会曾经不止一次地发出相关法令,试图遏制或修正这种恶劣的趋势,但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缘由不了了之强有力的家族总是和某个具体的街区紧密相连,决不轻易迁居,如阿尔比齐街属于阿尔比齐家族,皮鲁齐广场一带的住宅门楣则多数刻印着皮鲁齐家的族徽,而巴尔弟家族的根据地在亚诺河南岸的巴尔弟街……又及,美第奇家族的圣洛伦佐区。

    美第奇家族的府邸位于执政广场的东部,棕褐色的堡垒式建筑粗糙、苍老、方正,像是巴别塔忘却在世间的一块基石,除了各层的拱形窗,唯一的装饰就只有位于正门门楣位置的三角形浮雕装饰两只分卧两侧的巨狮守卫着佛罗伦萨的标志,盾徽中雄蕊异常突出的童贞花(百合)而不是美第奇家族那有点可笑的百合花与小圆球样族徽,因为这里同时还是佛罗伦萨执政团的办公场所,美第奇家族当时的家长柯西莫一世在这个问题上做出了相当慷慨的退让。

    他的付出在之后的半个世纪之内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回报,百合花与小球的标志日复一日,从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向外扩散,增殖……时至今日,它和它所代表的美第奇家族的权势与理念,几乎覆盖了整个佛罗伦萨。

    朱利阿诺.德.美第奇,美第奇家族的次子,罩着一件猩红色的带袖斗篷,慢吞吞地踏出韦其奥宫,沿着锯齿形塔楼的阴影走向一条笔直且宽敞(与其他道路相比)的通道。和所有家族的次子那样,他要比他的兄长洛伦佐更为高大、英俊,强壮且放荡不羁……最后一点似乎令他更具魅力。

    佛罗伦萨的民众为他让路,向他致意,或是高呼“美第奇”的名字以示支持,而美第奇的次子则以更为谦卑与热情的态度无论向他行礼致意的是粗鲁的屠夫,狡猾的公证人,显赫的商会成员,还是散发着臭味,穿着紧身皮裤的雕刻工匠,或是帽子和发髻上按照律法要求吊挂着铃铛的妓女,抑是身穿黑色尖顶罩袍的忏悔者他都能公正地给予其应得的回应。这种令人愉悦与满足的行为看似简单易行,但在与他年龄相仿的人群中却可谓相当难得,尤其这个年轻人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地位和外貌的时候;所以说,虽然他面色有点苍白,动作稍显僵硬,回应的时机也掌握的不是那么完美,但佛罗伦萨的人们,特别是女性们,一致认为他的些许失礼之处绝非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傲慢,毕竟两年前的今天,是他的情人,“人间的维纳斯”委斯普其夫人希蒙奈塔因肺病而死的日子。

    他们的推断并非全错,却也距离事实颇为遥远。令得这个年轻人如此憔悴的绝大部分原因出自**,而非情感,且这点必须归咎于朱利阿诺与其兄长的父亲,“痛风者”皮耶罗.德.美第奇。

    这种活像是被魔鬼诅咒的病症总是在深夜时分降临,来去无踪,丝毫无法预测,刹那间就能让一个健康强壮的年轻人难以动弹,痛苦不堪。四分之一的患者将痛风发作的疼痛比喻成被刀剑刺穿皮肤;五分之一将它比喻为骨头断裂;三分之一比喻为被炭火烧灼,其余的则认为这种痛苦根本无法形容。

    朱利阿诺属于最后一种,他在“受难日”(复活主日的前两天)的黎明之前发病,一阵强似一阵的痛苦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一个通宵和两个白天,期间即便是轻微活动或触摸,也可能令他痛得晕过去。最糟糕的时候,红肿滚烫的膝盖和小腿甚至无法承受哪怕只是一张丝绸床单的重量。

    他的兄长洛伦佐.德.美第奇也有着同样的痼疾他们的父亲“痛风者”皮耶罗.德.美第奇在赐予这两个儿子美第奇式的高挺鼻梁、翘起的下颚,狭长的眼睛与硬朗的面部轮廓的时候,也将缠绕了自己一生的古怪疾病写入了遗产名单;就像他将荣誉、地位、权势、金钱馈赠给美第奇的下一代时,也不免将敌视、嫉妒、怨恨、憎恶一并投入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但世事总是如此,谁又能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美第奇的次子轻轻喘着气,舔抿着牙齿等待另一波痛苦过去他眯起眼睛,抬起头,圣玛利亚.德尔.弗洛雷大教堂朱红色的八角拱顶已在眼前,当初为了扩建广场,执政团作出决议,原本居住在这个区域的失势权贵在转瞬间冠上各种罪名,他们的财产被收缴,住宅与塔楼被强行拆除,所有人,包括脆弱的妇女,初生的婴儿和垂死的老人,在几天内被迫屈辱的迁移至偏远地区,甚至被全体流放佛罗伦萨民众的情感永远是如此极端,不是在天平的这一头,就是在天平的那一头他们从不在乎将某个家族,某个人高高举起;也从不介意将他重重摔下,并且践踏成泥。

    “基督复活了!”

    “真的复活了!”这个宣告显而易见是冲着自己来的,朱利阿诺不得不压下因为痛苦而产生的不耐与暴躁,遵从教规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同时他尽量小幅度地转过身去,预备按复活节的规矩同这个讨厌的通告者互吻三次。

    亮闪闪的弗朗西斯科.德.帕奇从敞廊的阴影里冒出来,他是帕奇家族的长子,是朱利阿诺的姻亲,伯纳多.班迪尼就像鞋跟紧随着鞋面那样跟在他的身后。两个年轻人今天的穿着异常华丽,特别是年轻的帕奇,他敞开着绣满了黄金族徽的银地浮花织锦外套,显露出缀满珍珠的乳白色天鹅绒紧身短上衣和脖子上挂着的宝石项链,打褶的宽大衣袖差不多可以塞进另一个小一点的帕奇幸好今天他的肩膀、衣袖、紧身裤里的填充物倒没像以往的那样夸张到令人瞠目结舌朱利阿诺记得两天前看到年轻帕奇的时候,他两腿之间的可多佩斯(遮挡裆部的挡布)上都刺绣着精美的花纹,镶嵌宝石、珍珠,里面“充足”的填充物使它看起来就像个带着帽子的婴儿脑袋,更别说身上的其他部分了。

    帕奇向朱利阿诺伸出手臂,就像迎接一个真正的朋友或是兄弟那样喜气洋洋地拥抱他,并且主动吻他。

    朱利阿诺倍感惊讶,但还是勉强以相同的速度与力度做出回应。

    即便美第奇与帕奇已经在执政团与司铎的面前不下十次手按圣经真诚无比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并竭力表示彼此宽恕与友爱甚至他的姐姐比安卡都被作为和好承诺的抵押品嫁入了帕奇家,但作为近百年来政治与商业上的双重敌人,帕奇家的人从没能在美第奇家族掌控下的执政团里取得哪怕一个名誉上的席位,这让他们无法在佛罗伦萨的任何决议中取得一点利益,甚至可能被牺牲;作为回报,帕奇家族对美第奇的所有决议都极尽阻扰干涉之事,最近更是从美第奇家族中夺走了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财政管理权。

    也许应该提醒一下洛伦佐,看看帕奇家最近又干了点什么,是抓住了百人团(注1)里哪个蠢货的把柄还是收买了某个美第奇家的代理人。

    帕奇身上的宝石和黄金硌得美第奇的次子肋骨发痛,朱利阿诺突然想起今天自己没有按照以往的惯例在外套下套上无袖锁子甲,也不曾携带任何武器,洛伦佐曾经不止一次地就这个问题亲自提醒过他,但不时发作的痛风与酗酒导致的失眠与精神萎靡总是让他什么都记不得。朱利阿诺犹豫着望了望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的美第奇府邸,又瞧了瞧近在咫尺的乔托钟楼,它旁边就是举行复活主日弥撒的大教堂,他在这里就可以清楚地看见成群的僧侣正簇拥着十字架和圣母玛丽娅的圣像涌进教堂的侧面正门。

    朱利阿诺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他可不想因为没赶上首次弥撒和领圣体而被自己的兄长狠狠斥责一顿。而且弗朗西斯科的手臂已经绕过了他的脖子,伯纳多则亲密地抓着他另一侧的手臂,两人面露笑容,十分殷勤且亲密地簇拥着他向前走去。

第二章 谋杀

    三个年轻人踩着游行队伍的脚跟踏进了主座教堂,相比起以精美的三色大理石,马赛克和雕刻花窗,以及那个曾被诸多保守主义者诟病的,带有鲜明的异教徒色彩,犹如落日般耀眼的朱红色八角形穹顶共同构成的美丽外表,它内部的装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棋格型双色大理石地面,深褐色的梁柱,空无一物的墙壁,纯净如洗的浑圆双层穹顶,唯二的色彩和光源之一来自于“傻子的圣经“,即以象征和隐喻的语言说出了基督的基本精神的玫瑰窗,阳光从绚丽的玻璃中投向地面与人群,留下浅淡的影子。

    第二个光源要微弱的多蜜黄色的蜂蜡蜡烛在小祭台两侧的铁架上燃烧,烛芯被剪得很短,只能照亮白色的亚麻祭台布和它后方的十字架上很小的一部分。

    靠近祭坛,也就是说,能够有幸在主祭手中领受圣体的几乎全是居住在城市中心的银行家、七大行会的理事、会员、律师或是执政团官员及其家眷。

    高贵且富有的夫人们披裹着石榴形花纹、莨菪叶纹和花瓶纹样织锦缎的斗篷或由法衣演变而来的披肩长外衣;紧贴着曼妙身躯的是天鹅绒的敞胸长裙,搭配着提花织物的袖子,或是大马士革呢绒的方领长裙与镂空丝绒袖子,抑是亮缎与亚麻;袖子与长裙的肩部用金银细绳及珍珠钮扣联接,故意保留的缝隙间露出蓬松雪白的丝绸或亚麻衬里;与平民相比,她们的领口更为广阔舒展,以至于除了点缀着精致花边的装饰胸衣外,人们往往还能清楚地看见“闪烁光辉的肌肤直至裸露的半个**”(一个宗教改革家如此谴责大开特开的领口)。当然,为了不至于被愤怒的修士们从教堂里赶出来,她们不得不向自己的父兄和丈夫索要大量的宝石、珍珠、来自于威尼斯的精致花边和薄如蝉翼的金纱来遮掩自己的胸膛和脖子你看,她们并不是有心违反奢侈限制法(注2)的。

    当然啦,她们的父兄、丈夫与儿子的装扮也不遑多让,深红、深蓝、酒红、金色、黑色的六股丝锦缎、浮花织锦外套边缘与裂口有着整排的宝石纽扣,天鹅绒的斗篷上点缀着金银小环,里面参杂着金银丝的长袍、披风和缀有珠宝家族徽章的软帽,装饰甚于实用的刻花剑无所不在。

    洛伦佐.德.美第奇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作为佛罗伦萨“兄弟会”的首领,美第奇家长有权第一个领取圣体。

    他的穿着一如既往的单调庄重,黑色天鹅绒紧身衣、裤,绣花但没有宝石点缀的同色外套,带有十字架的金项链与其说是装饰倒不如说是某种必需品;不过那件奢华的披风应该足以弥补上述缺憾。它本属于上任美第奇家长,原料来自于精挑细选的加尔博羊毛,它们被三种最为昂贵的东方染料染成浓厚均匀的深红色后才会被纺成羊毛线,再和无数肉眼无法辨识的黄金细线混合丝线织成块状布料,最后手工连缀成衣,貂绒内衬,灰鼠皮镶边,其厚重结实的程度超乎人们的想象。朱利阿诺小时候还曾将它凭空直立起来,当作战争游戏中的主将帐篷。

    美第奇现任家长看到自己的弟弟出现在教堂大门外的时候,就已即时投去警告与催促的一瞥。但教堂里空旷,阴暗又冰冷,只略略那么一停,朱利阿诺的腿就条件反射般的痉挛起来,他对兄长露出一个无赖风格的可怜笑容,摇了摇头。他不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什么时候领圣体都无所谓,他宁愿靠在教堂的大门边晒晒太阳。而帕奇与他的朋友似乎也作此想,三个年轻人在教堂的大门边挤成了一堆。

    洛伦佐不悦而无奈地抿起嘴唇,在主祭与人们互相致候时,他转过身去,和佩鲁加的吉罗拉莫伯爵的侄子,枢机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奥迪交谈了一会,看样子是在为朱利阿诺做出解释众所周知,这个身份显赫的年轻人对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一直抱有不小的好奇心之后才回复了原有的姿势,垂下双眼,专心致志地加入到忏悔的默祷中去。

    读经(天主的圣训),人们回答“阿门”;读经、读经、人们回答“我们赞美你。”;讲道;读信经;祈祷;奉献咏……原本就足够沉闷的圣祭仪式因为过多使用晦涩艰僻的教会拉丁文而显得更为漫长,相当数量的民众很快开始打盹、谈生意和八卦,虽然他们的不敬行为总是会被肠胃的饥鸣不时打断……直至近午,辅祭们才陆续送上即将成为圣体圣血的面饼和葡萄酒。再次重复奉香、祝圣、跪礼、读经、唱咏等等一系列无趣但必须的步骤之后,从昨晚就开始依照教规禁食的人们不由自主地热切注视着主祭高高举起盛装在银圣物盒里的灰色面块。

    朱利阿诺无法控制地卷起舌头,作出一个轻蔑的鬼脸。每次的圣体吃起来都像是浸过醋的糙米饼,年轻人不止一次的怀疑,领圣体前整个夜晚的禁食是不是为了让人能够顺利吞下这难以入口的玩意。

    ***

    两个执事走到主祭的身边,分别捧着注满圣血的圣爵与盛放圣体的圣体盘。

    朱利阿诺举起双手,交叉十指,在下颌处握成拳头,闭上眼睛,开始喃喃祷告。

    他感觉到身旁,应该是伯纳多.班迪尼的人正在不安的蠕动,好像谁往他身上倒了一整窝跳蚤,如果不是在教堂里,朱利阿诺也许会选择将他扔出去。

    ***

    洛伦佐低着头,口中颂念经文,他正向跪凳曲下膝盖以迎接圣体但在此之前,一道刺目的细长闪光擦过他的视野边缘。

    警惕的利爪陡然抓住了洛伦佐的心脏,本能驱使着他就着半佝偻的姿势毫无预警地猛然转身企图刺穿他脖子的刀子和抓住他肩膀的手全部落了空,美第奇的长子无暇思考,他倒向后方,就地翻滚,撞翻了右侧的祭器桌,同时愤怒地大叫:“谋杀!”

    ***

    朱利阿诺在兄长的呼喊中愤怒而惊恐地睁开眼睛,映入浅褐色虹膜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伯纳多?班迪尼手中高举的屠宰刀。

    他连举起手臂抵挡,或是发出最后一声咆哮和诅咒的机会都没有。

    班迪尼的力气很大,屠夫的谋生工具就像一把真正的武器那样笔直地劈进了美第奇次子俊秀的额头;与此同时,站在被害者另一侧的年轻帕奇握紧了从袖子中拔出的小左手剑,像突袭斑马的鬣狗那样凶狠地抓住了朱利阿诺的背脊,他毫不停顿地刺了又刺在伯纳多。班迪尼确认了朱利阿诺的死亡,继而小心地唤醒因为紧张或是激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朋友之前,左手剑刺入的次数已经足以制造一只捞取通心粉的大筛子。

    帕奇头晕目眩地站起来,殷红滚热的液体浸透了浅色的天鹅绒,除了朱利阿诺,这个可怜的牺牲品流出的血之外,还有他自己的无意间在自己大腿上制造了一条细长伤口的谋杀者仍然被激烈的情绪和丰富的幻想驱动着,暂时感觉不到太多痛苦,他面孔肌肉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只略尝血腥后的秃鹫那样急速不定地左右张望,在一片混乱的人群中寻找今天的第二个目标。

第三章 谋杀(2)

    美第奇的随员和好友们扑向祭台,但人群中的刺客迎上了他们。大理石的祭台前,洛伦佐独自面对着三个卑劣的谋杀者:一个是主祭,他抓着镶满宝石的银圣物盒作为防御,另一只手不熟练地抓着一把宽匕首,神情紧张;而已经扔掉了祭祀用品的助祭担任着主犯的角色,他们身材高大,头巾遮蔽下的五官粗陋不堪,握着左手刺和短刀的姿势十分相近,洛伦佐想起来了,其中一个正是帕奇家族的武术教师,在某场马上比武中朱利阿诺曾与其有过一次短暂的冲突。

    洛伦佐想要找到自己的弟弟,但刺客们显然已经从不怎么顺遂的开头中恢复过来了,他们凶猛地扑向美第奇的家长,武器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渴望着尊贵的血液;手无寸铁的被谋杀者只得挥动披风,让它缠绕在手臂上,用以显示奢侈与身份的披风在平时总是显得沉重而又不便,现在却成了盾牌的最佳代替品。

    靠近祭台的人们发出尖叫,一些勇敢的人拔出武器,更多的人则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跑,而后面的人根本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奇心重的拼死向前,明哲保身的全力后退,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洛伦佐和谋杀者的缠斗还在继续,拿惯了羽毛笔与圣水壶的手挥舞武器的时候不免会显得笨拙,自然被美第奇当成了最佳突破口。一个酒水壶被他踢飞,砸向慌乱中被掉落的圣体布缠绕住双脚的神甫,后者惨叫一声,向后倒去,砸翻了放置蜡烛的高铁架和读经台,铁架上的蜡烛飞了出去,幸而多半落在了潮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只有少部分引燃了垂挂在墙壁上的少许丝绸。

    火光倏盛倏灭,此时只有自玫瑰窗投入的淡金色阳光为空旷的大教堂照明按照大教堂的设计,接近正午时分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光线都会集中于祭台。明亮的光以肃穆庄严的灰色石材为背景,清晰地剪切出白衣的执事与红衣的美第奇,他们分隔在覆盖着三层亚麻布的大祭台两端,充满了疯狂与仇恨的彼此对视,因为紧咬牙关而板结的肌肉在面孔上投下异常浓重的阴影。

    余下的两名刺客要比神父专业的多,他们步伐轻盈,武术高超,彼此间的合作极为默契,如果没有坚固柔韧的锁子甲和美第奇及时抓起的铁质烛架(他的佩剑在倒下时不慎落在了祭坛下),也许他们早已完成了任务一到两下着实无法躲避的猛击穿透了细密的镀银铁环,破损的金属小圈连同剑尖一起深深地嵌入洛伦佐的身体,鲜血奔涌,但出于愤怒与紧张中的美第奇家长根本无暇顾及,直到两个终于摆脱了敌手的随员冲上祭台接应。

    “朱尼呢?!”洛伦佐敏捷地抓住了随员投掷过来的长剑,在抽出武器的时候大声问道。他看到枢机主教拖着宽大的法衣惊慌失措地消失在大门边缘,也看到画家兼密友列奥纳多纳严肃的面孔在柱子后一闪即逝,却始终无法在数千纷乱的脑袋和臂膀中捕捉到朱利阿诺那件绣着金色盾徽的血红色天鹅绒斗篷。虽然他一再想要说服自己朱利阿诺已经逃离了危险,但他了解自己的弟弟,如果朱利阿诺安然无恙的话,他决不会置处于生死关头之中的兄长于不顾。“天主圣母玛利亚啊,”他在心中狂热地祈求道:“请让他只是受伤,只是受伤,不是死哪怕失去了一条手臂或腿也好。”

    没有人或神回应他,更多充满敌意的刀剑林立而起,以侍奉枢机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奥迪为名进入教堂的教士们拉下神圣的头巾,显露出属于外邦人的面孔,他们挥动武器,在处于恐慌的人群中毫无顾忌地开辟出一条血腥的道路,直扑洛伦佐德美第奇。

    忠诚的部属紧紧地抓住了洛伦佐的手臂,半强迫地拖着他向空旷的祭台后方撤退。

    圣玛利亚?德尔?弗洛雷大教堂里不设座椅,仅有低矮的跪凳,四壁空旷,没有任何可供利用的遮蔽物,而后门从来就是紧闭并上锁的,入口则被敌人牢牢掌控但随员之一旋即发现圣物室的门居然开着。他们不假思索地裹挟着洛伦佐冲进了可以说整个教堂最为坚固、隐秘的房间,它有着两扇沉重得异乎寻常的青铜大门,忠诚于美第奇家族的人们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终于将其关紧,放下沉重的门闩。

    被强行推入房间深处的洛伦佐甩开抓住他的随员,扑在坚硬的金属浮雕上,眼睛与嘴唇紧贴着那道狭窄的缝隙,他先是呼喊着自己的弟弟,而后是自己忠诚的朋友他们自愿挡在圣物室的门前,为正在关门的同伴争取时间。

    回答他的只有带着陌生口音的辱骂与叫嚣,还有武器劈砍在大门上的声音。

    随员们沉默着,竭尽全力地压制住美第奇的家长,他们之中不止一个看到伯纳多?班迪尼的刀子是如何砍开朱利阿诺德美第奇的头骨的,如果圣母垂怜,他能够从那种可怕的伤害中逃脱,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的多次猛刺也已经断绝了最后的希望。

    洛伦佐两眼模糊,精疲力竭,他觉得焦灼、干渴,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化作滚烫的火焰冲出口鼻,他的理智已经消失,复仇的渴望取代了一切欲念……就在随员们考虑着是否要将他打晕的时候,他的身体在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后陡然坍塌。

    随员们惊慌失措,他们拉开洛伦佐紧身上衣的领口,好让他呼吸顺畅。翻来覆去地以触摸的方式检查他不断颤抖的身体从门缝中渗透出的一线光芒完全没有办法满足人类的眼睛,但圣物室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引火的燧石和蜡烛大教堂虽然建成不久,但因为有着美第奇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崭新的圣物室中仍然堆满了珍贵无比的圣人遗物(圣骸),冠冕,权杖,圣杯圣像,画像和抄本,香料,彩绘手稿、挂毯、贵重金属……谨慎的神仆们不会允许这里出现任何隐患。

    最后还是某个细心的家伙在他的脖颈左侧上找到了一道狭长的切割伤,伤口超乎寻常地肿胀和滚烫,周围湿漉漉的。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洛伦佐正在大量地出汗,随员之一,叫做安东尼奥的,不假思索伏下身体,靠近了洛伦佐,想为他吸出毒液。

    “这无济于事。”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几个年轻人骤然转过身去,将美第奇的家长挡在身后,同时握紧了匕首或是短剑。

    站在黑暗中的人移动脚步,他打开手掌,手掌里圈着一个小玻璃瓶,微弱而清晰的碧绿光芒照亮了他形状奇特的指节与深刻的掌纹。“无需紧张,美第奇的年轻人。”修士用美第奇们所熟悉的佛罗伦萨方言说道,他用另一只手拉下头巾,“这只是磷粉,一种会发光的粉末,阅读过于古老的图书时可以避免它们受到强光和火的损伤;它没有什么太大的危害……”修士作了一个微妙的停顿,而后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完全无视那些逼近喉咙和胸膛的刀剑他弯垂脖子,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观察着在痛苦中咻咻喘息的洛伦佐.德.美第奇:“至少,比美第奇的血液更和善一些这种毒液会残留在伤口和附近的凝块里,如果贸然去吮的话,除了枉自送掉一条宝贵的生命之外,别无他用。”

    他谦恭地放低身体,让可怕的绿色光芒照到垂死者的脸上,聚精会神地搜索着每一个细节:“看,他大汗淋漓,呼吸增快,打寒颤,口舌强直,”他兴致勃勃地说道:“这代表毒液已经进入他的血管,或许再过一会就能进入心脏,在那儿它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他会全身抽搐,呼吸困难,心跳减缓。如果那样的话……”修士抬起头,说出结论。

    “那样的话……他必死无疑。”

第四章 复仇

    三十天后。

    洛伦佐.德.美第奇站在维奇奥宫侧翼的二层走廊上,俯瞰供修道院院长和行政长官宣读文告的会场,那里正在宣读杰克普.德.帕奇的死刑判决,他在穿越罗马尼阿的时候被那里的人抓住送回佛罗伦萨。

    帕奇家族的谋叛结束的要比开始还要快,佛罗伦萨人并不支持他们尽管杰克普.德.帕奇曾经高喊着“自由”“人民”穿过整个城区,但他能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球”;它们的另一个同谋,比萨大主教萨尔维亚提自以为是地率领着一群佩鲁贾雇来的雇佣兵,握着教皇西斯图三世的手谕企图以此控制佛罗伦萨政府的时候,被“正义棋手”塞斯利.彼特鲁和政府的其他官员抓住,随后与**裸的弗朗西斯科?德?帕奇(人们找到他时,他在帕奇宫自己的房间里,休养那条在刺杀朱利阿诺不慎误伤的大腿)一起吊死在执政宫的窗户外面。

    大主教倒是衣冠整齐,他被反绑双手扔下去之后还在弗朗西斯科?德?帕奇的身上咬下了好几块肉。

    除了他们之外,帕奇家族的另外几个主谋也被吊在了旁边,美第奇的御用画家波莫利奇在一边用炭条和木板做速写和记录,他将会细致地描绘下他们的死状,尔后巨细靡遗地转移到一旁已经涂刷着灰白色石膏粉的墙壁上。

    这可以说是一个迟到的警告,也可以说是一个惨痛的胜利。

    杰克普被挂在吊索上挣扎的时候,人们欢声雷动这个月他们兴奋的犹如迎来了又一个施洗约翰节(佛罗伦萨的主保圣徒)。

    一批批的人涌进美第奇宫,向洛伦佐表示忠诚,之后便像取得了某种资格那样,成群结队地在街道上游荡,搜索自己看见,听到,想到的目标。凡是和帕奇家族有关的人都倒了大霉,他们的资产被掠夺,住所被强占,妻子孩子被侵犯,本人则被扒下身上的衣服后进行阉割,然后吊死……连续三个星期,半个佛罗伦萨处于腥风血雨之中“死亡已经不足为奇,街道上到处都是男人的生殖器。”有人如此记载道。

    这些“正义使者”中,有些纯属盲从,或只是在失败者身上发泄素日累积的郁闷,而有些则有着明确的目标,只是借着这个良机了结宿怨罢了。当然,更多人是为了美第奇家的赏金,就像每一个节日里,有趣的节目与出色的艺术品可以得到丰厚的奖励那样,向洛伦佐奉上敌人首级的人也能获得5-100枚不等的“弗洛林”(佛罗伦萨最为通行的金币)。

    两名大主教的随员就是这样被两个见习修士从巴迪亚帕奇宫附近的本笃会的大修道院里拖了出来的。每人换得了150枚弗洛林。当然,为了表示对政府与法律的尊重,他们还是被美第奇家族交给了“正义棋手”与执政官员们,经过正式的审判后绞死在执政宫的窗户上。

    帕奇的寡妇与女儿将会被送入修道院,终生不得结婚,当然,也不会有孩子。整个欧洲的帕齐家族资产都被追查,并在随后的几年内被没收,他们家族的姓名和徽章无论在哪里发现都会被就地毁灭。

    美第奇家族的比安卡嫁给了帕奇家族的古列尔莫,她还年轻,但在洛伦佐询问她是否愿意再嫁时她拒绝了,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与对俗世的厌倦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弟弟,而她的另一个弟弟将她的丈夫绞死在窗户上,哪怕并无证据说明古列尔莫参与了此次阴谋,但只要他的姓氏是帕奇,他就有罪,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还没有孩子。

    伯纳多.班迪尼还未获得他应有的结局,他的画像被画成上下颠倒,吊索扣住他的脚……“邪恶为恶人招来死亡,憎恨义人者应该补偿。”洛伦佐低声说道。班迪尼的行踪已经被远在君士坦丁堡的美第奇代理人发现,他在送来密件的同时,以身边所能调动的所有丝绸和香料为代价,取得了苏丹的许可,雇用当地人进行追捕。

    还有那个隐藏在比萨大主教和帕奇家族身后,向他们提供稀有的毒药,以上天的名义满足自己私欲的丑陋怪物。

    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大发雷霆,特别是获悉比萨大主教已经被吊死,枢机主教拉法埃洛?迪?里阿里奥迪被美第奇予以拘禁之后,宗徒彼得的继位人毫不犹豫地没收了美第奇家族的财产,并威胁佛罗伦萨,如果不把洛伦佐交给他,他将会开除所有与美第奇有关人员的教籍,还会褫夺整个佛罗伦萨的教权事实上,那不勒斯已经和教皇联手,准备入侵佛罗伦萨。

    美第奇的家长仿佛能看到民众们兴高采烈地将同一条绞索套上自己的脖子。杰克普还未完全变成尸体前,他就从窗前走开了。

    他步履蹒跚帕奇家族的叛变犹如一场雷霆般的瘟疫,它夺走了朱利阿诺的性命,同时也带走了洛伦佐的健康、青春与那颗温和宽容到有点天真的心。现在的他眼神阴郁,两鬓灰白,面颊松弛的皮肤可以一直垂到布满皱褶的脖子这些变化都是在短短几天内完成的,美第奇的家长似乎无需经历过中年阶段,便直接由生机勃勃的青年进入了死气沉沉的暮年。

    洛伦佐穿过阴暗的走廊,走下楼梯,穿过中庭,敞廊,大厅,走进位于维奇奥宫后方的第二庭院那里有座废弃的小礼拜堂,后来被改建成女眷们的针线室,而现在则被用来作为临时的产房。

    最大的房间里除了一把形状特殊的生产椅和供产妇休息的大床之外什么都没有,门窗大开,但火炉、热水桶和前来安慰和鼓励产妇的美第奇女眷们还是让这里边的热气腾腾。按照习俗,产妇周围任何可能会干涉妨碍生产的因素。一切环状物、花边、编织物、扣子和钩环等都得被拿走。所有的女人都解下了丝绳,绸带,钮扣,领口敞开,露出皎洁明亮,湿漉漉的皮肤。

    生产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被抱在一个健壮的鞑靼女仆怀里的产妇以坐姿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后,再也没力气生下第二个孩子了,几个小时之后,仍在母亲腹中的胎儿不再明显的蠕动,医生作出了判决,助产妇拿出了头部带着小刀的钩子,这是任何一个母亲见到了都会心惊胆颤的东西,它将深入子宫,将无法产下的孩子切碎后一块块地拉出来被自己的孩子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母亲虽然是第一次生产,但她显然知道并理解将会要发生些什么,正当女眷们转过头去想要逃避这一血腥的场景时,还是个少女的产妇突然挣脱了女仆的双臂,她站了起来,按住自己凸起的腹部在短暂的沉默与一声凄厉的喊叫后,鲜血代替枯竭的羊水包裹着婴儿滑下。

    婴儿掉在地上,没有哭泣,但他还活着。他精疲力竭的母亲倒在他的身边,确定了这一可喜的消息后才骤然逝去。

    洛伦佐到来的时候,一切均已结束,他的妻子,奥尔西尼家的克拉丽切出来迎接,将他带到人们特地为婴儿准备的房间里。

    “双生子。女孩儿先出生,男孩儿后出生,都很健康。”克拉丽切低声说道,她一向谨慎、沉默而谦恭,但今天洛伦佐却能从她的声音中感受到少有的喜悦和热切。

    美第奇的家长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他们在6年前也有过一对双生子,可惜在洗礼之前就死了,因为没有洗脱身上的原罪,他们没有能够葬入美第奇家族陵寝。两具拥抱在一起的小尸骨只能秘密地被葬在庭院的角落里。从恺撒时代起,这里的人们就有这个习俗他们把夭折的孩子埋在自家的屋檐下,认为这样可以使孩子灵魂得到安宁。

    朱利阿诺的双生子被转移进隔壁早已准备好的房间里,这里黑暗而安静,好让他们不会因为突然降临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而受到惊吓。借着帷幔缝隙间透出的微光,洛伦佐的长女及使女正在用热牛奶与红酒的混合物为两个孩子洗澡,才5岁的次女正在往孩子咽喉涂抹热水和蜂蜜,以便他们可以顺利地开口说话与吞咽。

    洛伦佐放轻脚步走过去,刚出生的婴儿并不怎么漂亮,皮肤发红、打着褶皱,细软的胎发湿润地贴在小头皮儿上,眼睛紧闭,为了避免手脚变形,他们被亚麻布裹得像具雕像。

    他们是朱利阿诺.德.美第奇的遗腹子,也是私生子,不过想要取得一份合法婚书对于美第奇来说并不困难。

    在洛伦佐的示意下,女仆小心翼翼地拉起挂在窗前的厚重帷幔,让一线细细的阳光在摇篮上摆动。他仔细地在婴儿的脸上寻找朱利阿诺的影子,令他遗憾的是,除了高挺的鼻梁与细长且紧紧闭着的眼睛之外,暂时还没有找到属于美第奇家族的那部分;也许是因为母亲是一个毛发和皮肤都洁白到古怪的西斯拉夫人的关系,血色消退处的皮肤颜色要比想象中的更浅,面部轮廓也非常柔和,但胎发的颜色却很深孩子的母亲应该有着一双浅灰蓝的眼睛,洛伦佐在自己的回忆中搜索着短短一瞥中留下的些许印象,他希望孩子能够继承朱利安诺的褐色眼睛。

    被光亮反复骚扰的新生儿之一终于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是一瞬间除了洛伦佐,所有在场的人发出喘息一般,被死死压抑住的惊呼孩子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动人的淡金色。

    紧接着,另外一个孩子,也就是那个男孩,也随之睁开了眼睛,于是某些还在怀疑自己在黑暗中产生幻觉或视差的人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另一个孩子虹膜中的异色更为纯粹、璀璨。

    洛伦佐略感惊讶,但也仅此而已,拥有上万册藏书的美第奇家长曾经读到过,一个本地的人如果和另一个打极远处来的异性结合,就有可能生下拥有琥珀色眼睛的孩子,少见,但不是什么疾病,也不是魔鬼在作祟。而且孩子眼睛的颜色会随着年岁的增长会产生变化,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会变成平平无奇的黑色或褐色。

    但女人们,尤其是那些没有学问和见识的女仆们,她们惊慌失措,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以及驱逐魔鬼的手势。如果不是洛伦佐的随从及时地掌握了大门,她们很可能跑出去胡乱嚷嚷一番那就糟了。

    “这有什么可惊慌的呢?”洛伦佐冷静地从摇篮前转过身去,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这难道是邪恶的颜色吗?”他高声问道:“在路济弗尔尚未从天上跌落之前,天父用黄金来作他的盔甲;天使指给若望宗徒所看的圣城耶路撒冷,它的第九座基石便是黄宝石;遵从天父的意旨,摩西在西乃山建造会幕时,他为主做的柜子,难道不是镶嵌着精金的么,施恩座两侧的基路伯难道不是用金子捶打出来的么,还有桌子上的瓶子、灯台、酒爵不都是精金的么,挂在大祭司胸前的,铭刻着耶和华之名的胸牌,难道不也是精金的么?耶稣基督诞生的时候,前来拜他的三个东方的博士,难道不是奉上了黄金、没药和沉香作为礼物的么?希律王拿来想从撒罗米那里换来圣约翰性命的,难道不是如同老虎眼睛一般的黄色玉石么?我们用来祭献圣沙拉哥沙的威肯帝斯的葶苈,圣里卡流斯的兔耳荠菜,圣安索尼的毛茛,不都有着最为鲜明的金黄色吗?以及,被作为崇善、纯洁、真诚与虔诚的象征,用来雕刻圣像,磨制念珠,镶嵌在主教戒指上的,不是如同阳光般珍贵的琥珀又是什么呢?

    正如保罗的门徒所言:‘你的眼睛就是身体的灯。几时你的眼睛纯洁,你全身就光明;但如果邪恶,你全身就黑暗’,这是一双何其有福的眼睛!它不单能将外界的颜色投入到心里,更能将心灵的颜色反应到表面……蠢人们,你们日日夜夜守斋祈祷,希望天父的恩惠可以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可事到临头,你们却又像一个又瞎又聋的人毫无知觉就像那些有幸亲眼看见基督在海面上行走的无知之徒,无灵的眼睛让他们把挽救者看成了使他们的处境雪上加霜的鬼怪,惊慌,喊叫,甚至抗拒那双拯救他们的手你们如今也要犯这种可悲的错么?”他咄咄逼人地厉声喝斥,神情严峻而坚定,就像一个将天上圣灵的意志与地上使徒的权柄统统紧握在手里的审判者,但就算是后者,也未必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作出这样一个至少在表面上暂时无可指摘且不可动摇的判决。

    而在这场小小的演说结束之前,他的妻子克拉丽切就已经走到摇篮的另一边,代替失职的女仆安抚受到惊扰的婴儿,她温柔地轮番抱起他们,充满怜爱地频频亲吻,呼喊着幼儿的主保圣人尼葛老的名字,命他代为祈求这个孩子的平安和健康她既没有死于婴儿的凝视,也没有因为触碰了某种“邪恶之物”而烧焦手指或染上大麻风。

    克拉丽切和她丈夫的言行成功地消弭了一个可能会酿成极大祸乱的意外,仆人们平静下来,面面相觑,似乎很难相信刚才那个疯癫狂乱的生物就是自己最后她们甚至羞愧起来……这点羞愧抹去了最后一点因为愚蠢和无知而产生的憎厌;先前被强行推开、抵住的窗户与门静悄悄地重新阖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位置,继续之前的工作,虽然偶尔还是会让自己的视线还会有意无意地避让开那两只紧挨在一起的摇篮。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与安宁之中,仅有一线绚丽的光从天鹅绒帷幕的缝隙射入房间,就像圣灵将他的目光投注在这两个崭新的生命上。

    ***

    1478年4月26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在帕奇家族的叛乱中身受19刀而死,他的孩子于1478年5月26日出生。三日后受洗礼,女孩继承了老科西莫妻子的名字,被命名为康斯特娜。

    男孩则被命名为朱利奥,即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第五章 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修道院

    历史充满谎言。

    史书中的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与康斯特娜一样,被洛伦佐.德.美第奇收养,在舒适安全的韦其奥宫里度过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但事实上,他还在襁褓时就被自己的伯父交给了受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之命在意大利中部传教的弗朗西斯.托德斯切尼.皮克罗米尼主教,并在时断时续的旅行中度过了自己宝贵人生的前六年。

    现在,他们来到了阿西西。

    阿西西,一个坐落在丘陵之间的小城,它存在的时间甚至超过了罗马城,早在主后238年,就有圣人路斐乐在此传道并殉教,但最终让它成为整个翁布里亚甚至巴尔干半岛的圣城的,还是于主后1182年暨1194年诞生于此的圣方济各和圣嘉勒,前者创立了以守贫、贞节、服从为教规的圣方济各教派,并在卒后两年(1228年)即被封为圣人,后者是他忠实的追随者,创立圣嘉勒女修会,1253年去世,同样在两年之后(1255年)封圣。

    因前来阿西西朝拜这位终生清贫,贞节,言行如一的真圣人的虔诚教徒们始终络绎不绝,同年,在修士艾里亚的倡议下,阿西西的民众和教会出资修建了圣方济各教堂和附属的修道院,以便接纳更多的修士与朝圣者。教堂紧靠着原本被称之为“地狱之丘”后因圣方济各自愿葬身于此改名为“天堂之山”的丘陵而建,分为上下两堂,1253年竣工,极其精巧,巨大且美丽。

    朱利奥的现任监护人,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一个同学最近凭靠着叔父的金币成为了佩鲁贾教区的主教,他知道皮克罗米尼主教受现任教皇之命在翁布里亚地区传教,所以就竭力邀请他的兄弟前来朝觐圣方济各与圣嘉勒,当然喽,皮克罗米尼早在抵达翁布里亚地区的时候就在第一时间行过这桩圣事,但朝觐圣人就和做功课一样,是永远不会多只会少的。

    皮克罗米尼主教进入阿西西时,晨课刚刚结束,得到这个消息的佩鲁贾主教等候在圣方济各修道院门前,心情愉快地将双手放在凸出的小腹前,他为了今天的重逢特意挑选了一件被人们称之为达尔马提卡的丝绒袍子,袍子所用的紫红色丝绒是从米兰来的,在蜡烛或是火把下会闪出点点金光,胸前垂挂着金十字架与一枚方形的胸牌,胸牌上镌刻着圣方济各与小鸟,镶嵌着深紫色的水晶。他身后是圣方济各修道院的院长,神父以及执事们,还有圣方济各的修士,他们穿着带有兜帽的褐色长袍,腰间系着白色的亚麻绳索,如圣方济各那样赤着双脚。

    一个佩鲁贾主教最为信任的神父为他捧着一个黄金的圣物盒,里面装着一根腐朽不堪的绳索,据说它就曾数十年如一日地缠绕在那位圣人的腰上,见证了他的虔信与纯洁。佩鲁贾主教对此不是非常满意,他希望能够拿出更值得人们惊叹的东西,但圣方济各可不是一般的圣人,他在光荣十字圣架瞻礼前后,为了退省神工而进行了四十天的斋戒与静修,为此有天使从云层上下来,赐予他双手、双脚、肋下五伤圣痕也是迄今为止,唯一得到教廷承认的圣痕,而且在他生前与死后,尚有以百计的神迹显现,他的品行与虔诚都是不容亵渎与怀疑的,正是因为如此,也没人敢像对待其他圣人那样,从圣方济各遗留在这个浊世的躯体上切割下一部分分开放置。

    另外,圣方济各确实如他所宣扬的那样克勤克俭,他的手中甚至未曾持有过一根木杖,以至于他德全功备,被我们亲爱的主召叫离去之后,他留下的东西就连一个房间都填充不满。

    最后佩鲁贾主教只得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修道院院长的提议,他们从圣嘉勒教堂拿来了属于圣嘉勒的三样圣物,又有两个执事为他提着有三根链子的铜香炉,铜香炉里燃烧着木炭,木炭上面倾倒着**,如同浓雾般的浓烟携带着馥郁的气息缭绕在众人身周,另有两个执事为他捧着圣书,圣书的装帧精美而昂贵,切口上都镀了金,而且里面用了不下十二种珍贵的宝石颜料,并由同一个修士抄写与描画了近十年方才完成;除此之外,还有四个貌美的侍童,捧着银盘,银盘上放着装有来自于法国卢瓦尔产区的葡萄酒,与筛过二十次的面粉与牛乳制作的白面包,以及一个硕大的曲颈壶,里面温热的水不是用来饮用的,而是用来洗去面孔上与手指间的尘土的。

    所以当他们等待着的人终于骑着马出现在灰白色的小径上时,最高兴的可不是佩鲁贾主教,而是端着那只曲颈壶的侍童。

    皮克罗米尼从马上跳了下来,对于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男性来说,他仍然显得十分地强壮与敏捷,他剃过的头发整齐地排列在浓密的眉毛上方,眼皮略有些浮肿,眼珠却像鹰隼那样锐利,他的鼻子弯向下巴,嘴角严厉地向下撇,让人望而生畏他穿着一件和圣方济各修士极其相近的袍子,外面裹着一件又宽又长的羊毛斗篷,是浅黄的本色,没有经过任何漂染,也没有刺绣和钉扣子,只用一枚铜别针在左肩上别住。

    一个执事上前想要搀扶他的时候被他挥手拒绝了,佩鲁贾主教在心里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连带着做了一个鬼脸,鉴于他的老同学还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但还没来得及行礼,也没来得及说话,皮克罗米尼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吓。

    皮克罗米尼的双脚站立在地面上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起斗篷,让裹藏在里面的小家伙自己掉出来。

    那是个孩子,大约只有五岁,顶多六岁,有着一头乌黑的卷发,面颊就像玫瑰花儿那么红润,他的眼睛是一种非常非常之浅的褐色,被磨得很薄的琥珀在阳光下就是那种颜色,火把和蜡烛的光在那双眼睛里闪烁,如同星辰,又如同涟漪。

    “一个朋友的儿子,”皮克罗米尼和佩鲁贾的主教手挽着手走在修道院的长廊上时这么说:“因为一些原因,他不能待在他的亲人身边。”

    佩鲁贾主教点头表示理解。

第六章 博尔吉亚与美第奇

    修道院院长愿意将他的房间让出来,但无论是皮克罗米尼还是佩鲁贾主教都拒绝了,修道院中有的是供前来朝圣的人们与终身修士居住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床,修士们的房间会有一张小桌,他们就在小桌边坐下,佩鲁贾主教占据了那张狭窄的床铺,而皮克罗米尼使用了那把椅子。

    一个修士端来了两份精致的夜宵,几片甜姜用来开胃,卷心菜汤,奶油烤鳗鱼,末了用陈年的干酪收尾,除了时间之外,这份餐点就算是放在大斋期也没什么可挑剔的:“那些远道而来的兄弟们,”佩鲁贾主教一边捏起一块甜姜放在嘴里,一边问:“他们都被安排妥当了吗?”

    “一切都万分妥当,”执事说:“我们为他们准备了浴桶、面包、盐和清水。”

    “浴桶?”皮克罗米尼说。

    “怎么?”佩鲁贾主教嚼着甜姜问。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皮克罗米尼说,“圣方济各曾明确地表示过,‘肮脏’也是具有神性的标志物之一。”

    修士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朝圣者,而皮克罗米尼只是全神贯注地将一片面包浸入到卷心菜汤里。

    “圣方济各也曾说过我们的水的姐妹是那样的恭顺、洁净、珍贵呢。”佩鲁贾主教满不在乎地说:“我们用水的姐妹清洁身体,也是在遵循他的教诲。”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正准备站到房间角落里去的修士,“可以了,孩子,”主教和气地说:“你可以回到你的房间里去了,我们会相互为彼此念诵经文的,就像我们还在佩鲁贾时那样。”

    年轻的修士立刻站住了,他不是那种以隐修为目的而终生不进铎的虔诚之人,能够同时侍奉两位主教的机会也同样极其罕见,但他知道接下来可能有些事情不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修士可以听见的,于是他马上温顺地退出了房间,只留下皮克罗米尼和佩鲁贾主教在一起。

    “现在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了。”佩鲁贾主教说:“那个孩子是谁?”

    “你可以开始念经文了,”皮克罗米尼说:“亚德里安兄弟。”亚德里安是佩鲁贾主教的俗人名字,那时候他们还在罗马神学院,年少而天真,热血而鲁莽。

    “这是个秘密,对吗?”佩鲁贾主教说,就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同学在咕哝着什么:“我们可以交易,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未必是重大的,但我保证你不会因此而欠我的债或是做我的债主。“

    ”你想知道什么?“

    “你带来的那个孩子……”佩鲁贾主教说:“是人质?还是馈赠?又或是你的又一个私生子?罗马人传说你已经有十二个私生子了,就和耶稣基督的门徒一样多。”

    “收起那种亵渎的说法吧,你知道我没有私生子,也没有情妇。”皮克罗米尼说,虽然他也不是那种会如同苦修士一般严苛地对待自己的人,但他确实不擅长如罗马的圣职者那样追逐着孩童与娼妓的脚跟到处乱跑。

    “让人们这样说说也无妨,”佩鲁贾主教说:“哪个深红色(枢机主教衣着颜色)或是白色(教宗衣着颜色)的法衣下面没有藏着一两个孩子呢,真正圣洁的人都在羊皮纸和大理石上,别让他们觉得你会是一个威胁。”

    “威胁?”皮克罗米尼抬起头:“我甚至不是一个枢机主教。”

    “会是的。”佩鲁贾主教说,“你是一个皮克罗米尼。”

    “关键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皮克罗米尼。”

    “看来你也并非对罗马一无所知。”佩鲁贾主教说,心满意足地交叉起双手。

    “我们的圣父危在旦夕。”

    “还能坚持上几个月。”佩鲁贾主教说:“可能。”

    “罗马的气氛已经变得紧张起来了吗?”

    “一些枢机主教正在搜罗金子,你觉得呢?”

    皮克罗米尼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事实上我觉得他们完全可以用掷骰子的方法选举教皇,”他不太恭敬地说:“谁做了教皇就挨个儿分赏每一个枢机主教。”他摊一摊手:“又公平,又合理。”

    “我已经筹备到了一笔不菲的钱财,”佩鲁贾说:“或许可以换换衣服的颜色。”

    “这个可有点难,”皮克罗米尼说:“难道还会有人自愿放弃教职吗?”

    “或许会有人突然发了疯,”佩鲁贾主教真心实意地说:“但皮克罗米尼,我想要回罗马,我不想在这个位置上待到垂垂老矣,一事无成。”

    “你的想法值得尊敬。”

    “那么你呢?”佩鲁贾主教逼问道:“你呢,你呢?皮克罗米尼,听听这个显赫的姓氏,你是庇护二世的外甥,二十二岁就是主教,庇护二世允许你继承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名字与家徽,你曾连续担任过不下三个最为重要的职务,除了你的舅父,你还曾经照顾过保罗二世的起居饮食,他是那么的信任你,爱护你,视你为他的左膀右臂,如果不是弗朗切斯科.德拉.洛韦雷……”

    “毋庸置疑,”皮克罗米尼心平气和地说:“他比我更懂得如何贿赂与诱惑。”

    “那是因为你总是犹犹豫豫,”佩鲁贾主教不满地说:“你原本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而不是被洛韦雷如此轻易地赶出罗马。”

    “好啦,好啦,”皮克罗米尼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既然如此,你可以说说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了。”

    “我并不是那么功利的人,”佩鲁贾主教悻悻然地说:“但,是的,对,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他站起来,打开门望了望:“让瓦伦西亚神父来这里。”他对等候在门外的修士说。

    很快地,瓦伦西亚神父出现在两人面前,让皮克罗米尼也不禁有些为之惊讶的是他居然还只是个孩子,“罗马竟然已经堕落如此了吗?”他说:“一个孩子竟然也能成为神父?”

    “这有什么,”佩鲁贾主教拍拍手:“俗世中还有襁褓中的婴儿或是腹中的胎儿成为一个公爵或是国王的呢,一个神父而已,八岁,九岁,十岁又能怎样呢?”

    “几岁?”

    “呃,八岁。”佩鲁贾主教说。

    皮克罗米尼抓过垫在盘子下面的亚麻布擦了擦手,蜂蜡蜡烛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他能寻找得出所有的细节这个孩子如果说是十岁,也会有人相信的,毕竟他的面孔与身体已经脱离了幼儿的阶段,他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只在末梢有着那么一丁点儿的打卷,他的眼睛与头发同色,沉静的就像是一个成年的修士,他的站姿优雅而端庄,皮肤皎白,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但那张如同天使般的面孔上还是有些地方让皮克罗米尼感到熟悉,他看向他的同学,然后闭上眼睛迅速地回忆了一会,这一教职并不起眼,但也不是每个主教都能为一个八岁的孩子索要到手的,这份人情与代价大可以放到这个孩子成年之后,毕竟如今幼儿或是少年中途夭折的情况还是颇为常见的,一旦受惠人死了,那么与他相关的一切设想与期望都只能说是空中楼阁,只能说,这个孩子愿意让人为他冒这个险皮克罗米尼的舅父虽然也十分地宠爱过他,但也没有这么疯过。

    瓦伦西亚,西班牙的教区,哈,罗马不正有一个西班牙人的枢机主教吗,皮克罗米尼终于想起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张面孔了,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他要比皮克罗米尼年长八岁,却要比后者无耻上一百倍,众人皆知,他和他的情人公开姘居,并生下了四个还是五个孩子,现在其中的一个就站在他面前。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皮克罗米尼说。

    佩鲁贾主教一脸慎重地点了点头,“到我们这儿来。”他和气地对那孩子说。

    “博尔吉亚想要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皮克罗米尼说,一边用他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博尔吉亚的面孔。

    “谁不想要呢?”佩鲁贾主教说。

    “他的胜算很小,”皮克罗米尼说:“他的敌人是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

    “迄今为止,还没有两个相同的姓氏被允许连续出现在教皇世系表上,他不可能成为教皇。”

    “本届的教皇。那位洛韦雷今年只有四十一岁,他大可以等上一等,”皮克罗米尼说:“看来这次的罗马会动荡难安了博尔吉亚甚至不敢让他的家人继续留在罗马。”

    “他们还很小,”佩鲁贾主教说:“最小的一个只有两岁。”

    “他把自己的一个儿子托付给了你,”皮克罗米尼说:“我的同学,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值得他如此信任是圣方济各显现又一神迹了吗?”

    “你可以离开了。“佩鲁贾主教转过头去对小博尔吉亚说。

    瓦伦西亚神父向两位主教行了一个礼,就退出了房间,在整个过程中,他既没有急着插话,发表自己的意见,也没有露出恐慌与愤怒的神色,掌控身体与情绪的本领显而易见地要超过许多成年人,一个博尔吉亚,皮克罗米尼心想,如果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真的能够如愿成为教皇的话,这个孩子会成为他刺向敌人最为锐利的一把刀子。

    “现在你可以说说你想要我做什么了。”皮克罗米尼说。

    佩鲁贾主教搔了搔脖子,“你有二十三名随从,”他说:“不算那个最小的。”

    皮克罗米尼危险地抬起了眉毛。

    “多一个应该没人注意,”佩鲁贾厚颜无耻地说:“或者留一个下来,圣方济各修道院内学(注:指准备担任圣职的学生)的空缺价值一百个弗洛林金币,相当于三匹好牙口的小公马,还在不断地升值,鉴于那件深红色的法衣是如此的昂贵,也许明天它就能够与六匹小公马等值了。”他捏住一只夹在脖子肉皱褶里的小虫搓了搓:“我想会有人愿意和小博尔吉亚交换的。”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给了你多少?”

    “什么?”

    “钱,还是葡萄园?又或是一座教堂?”

    佩鲁贾主教抬头看了看屋梁。

    “葡萄园,”他说:“我猜?”

    “那么我要之中三分之一的收益,”皮克罗米尼端起盛装在木杯里的水喝了一口,里面加了蜂蜜:“而且我只容许他跟随我到教皇被选出为止。”

    “有个博尔吉亚的弟子对你来说也没什么不好。”佩鲁贾主教说。

    “但他并不是我应做的工。”

    “那么谁是你的雇主?”佩鲁贾主教追问道:“美第奇?”

    皮克罗米尼的眼神顿时变得严厉起来。

    “等等……等等,”佩鲁贾主教抬起双手,“这只是简单的逻辑题目罢了,我的老同学,我的课业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差你带来的那个孩子大概出生在什么时候?就我看,不是1478年前就是1478年后,而1478年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知道,美第奇家族差点就被帕奇家族一窝端了,据说洛伦佐.德.美第奇还是逃进了圣物室才侥幸得以幸免的然后我记得就在那个日子前面一点儿,我接到了你的信,你告诉我你应佛罗伦萨大主教的邀请于圣玛利亚大教堂主持复活主日后的第一次平日弥撒以及鉴赏圣物……”说到这儿他狡猾地笑了笑,“洛伦佐中了毒,不,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但皮克罗米尼,我们的老师曾说过你的医术出色的就像是一个男巫。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让美第奇的大家长得回了他的性命,并能在之后的三天里就能站立起来并主持对敌人们的复仇。”

    “又及,”他继续说道:“西克斯图斯四世宣布没收美第奇家族在罗马的所有财产,并且将洛伦佐以及整个佛罗伦萨的宫廷成员开除教籍,并宣称要褫夺整个佛罗伦萨的教权的时候,又是谁陪伴着洛伦佐前往那不勒斯,说服了那不勒斯的国王,令他废弃与西斯科特四世的盟约,转而与美第奇成为朋友的呢?如果没有你,我怀疑洛伦佐.德.美第奇是否能够进入伯蒂奇宫。”

    皮克罗米尼向后一靠,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离开罗马的时候只有三名随从,”佩鲁贾主教说:“现在你有整整二十三名随从,每个都有着骑士一般的行头,是谁在支付他们的花费?洛伦佐.德.美第奇一向就是一个慷慨的人,我知道,然后佛罗伦萨对现在的美第奇也不是那么安全了,除了国王与教皇,那些喜新厌旧,神经兮兮的所谓公民,还有一个多明我会的会士在不断地蹦,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的院长,叫做萨伏那罗纳的,从1482年起他就在疯狂地抨击一切,从教皇、教会,一直到美第奇家族暗潮汹涌哪,我的朋友,如果说美第奇家族的大家长希望能够更多地保有一点骨血我一点也不奇怪。

    另外,虽然据说你有十二个私生子,但我知道你对那种只会大哭大叫,毫无理性与智慧可言的小魔鬼从来就是避之唯恐不及,见到墙壁上的小天使你都要皱眉头,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会毫无理由地放任这么一个汪汪乱叫的小狗在自己脚边转来转去。”

第七章 醋栗与颠茄 (上)

    若果让佩鲁贾主教来说,他当然会希望皮克罗米尼主教和他的“随从”尽快离开阿西西。谁都知道,在西斯廷教堂的烟囱冒出白烟之前(注1)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可惜的是,无论如何,就算是罗马城里的那个博尔吉亚也未必会将朝圣作为一个卑劣的借口或是推搪,遑论在个人的品行上要远胜于诸位着红衣者的皮克罗米尼主教。

    朝觐圣方济各的方式有很多种。是的,人们一致认可的,那种跟随着圣人的脚步,走完他的赤足经过的每一条道路,漫长而又艰苦的朝觐方式是最虔诚和最正统的,不说路途中必然需要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外加撇去饥饿、疾病与盗贼的威胁,你还得是个年轻(最起码不能比受圣召之前的圣方济各有着更大的年纪),强壮(能够经得起各种各样的折磨),而又坚定且聪明的好人(你不会想要知道有多少可怜的朝圣人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所以,更多人选择的还是简化方案。

    首先你要朝拜圣体而后,从圣方济各出生的房子开始,到他受洗礼的教堂;到他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时游荡过的阿西西山区;到阿西西附近的麻风病院(圣方济各在那里照顾一些最可怕的病患);到倒塌后经圣方济各之手修缮的圣达米盎教堂、圣玛利亚天使堂(现在是圣方济各圣殿)与一些其他的小堂;到他讲道的广场、村庄和树林;到圣方济各领受神圣五伤的阿威尼山小屋;到阿西西教堂中瞻仰契马布埃、雅科波、杜乔、乔托等人以及其弟子为圣方济各作的像;到苏波雪山修道院的巴丁古拉小堂(圣方济各以使用者的身份居住在里面);到格里印吕迪山谷的修道院小堂里的马槽;到他曾经被安葬过的地狱之丘(那里原本只被用来安葬罪犯与流民,圣方济各坚持要埋葬在那里,现在也是一个圣地了);到圣乔治堂的大堂大祭台,那儿是圣人得蒙我主召唤之后留下的遗骸最终安息的圣所(是的,圣方济各死去后的第二天人们就把他挖出来了,立圣品的第二年又把他转移到了大祭台的下方)……

    关键在于,这种简化了的朝圣流程就佩鲁贾主教看来,也有点过于浪费时间了,他当然不是毫无理由地突然决定要送走凯撒.博尔吉亚的,圣灵在上,他看到了洛韦雷的刺客。

    “这是怎么一个鬼世道啊。”佩鲁贾主教咕哝到,他可以说是诚心实意地做了一个祷告,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下,主教的床和修道院提供给富有的朝圣者的床是一样的,不但有帷帘,亚麻床单,羊毛毯子,鹅绒枕头,还有装着干薰衣草的香盒,据说可以祛除跳蚤和臭虫,具体效果不得而知,但主教的床品都是簇新的,除了他身上原有的,没有陌生的来客跳到他身上召开一场食物丰足的宴会。

    按理说这个环境已经很不错了,但放下帷帘之后,佩鲁贾主教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个穿着灰白色的长内衣,套着无袖外衣,系着牛皮腰带的刺客,也许后者认为自己和诸多的朝圣者没什么两样……啊呸,不说那双根本就不该出现在朝圣者身上的,鹰隼和狼犬般的眼睛,那不是用来装饰与威吓而是实用性十足的细刺剑与匕首,还有缠绕在手臂上的细绳还以为有谁不知道那不是用来套小鸟而是用来勒断脖子的吗?看看末端悬挂的圆球,佩鲁贾主教还是个俗人的时候可是亲眼看到过它怎么夺去一条性命的一只手抓住一只圆球,绳索交叉着往受害者脑袋上一套,再用力一收,没一会儿你就能闻见屎尿的臭味儿了,据说那些如同参孙般力大无穷的刺客甚至可以直接绞下目标的脑袋。

    更别说佩鲁贾主教在洛韦雷主教的宴会上看到过这个人,他是个侍卫兼剑术老师,但和许多家族一样,这种人更多时间在充当一个刺客的角色,佩鲁贾主教自认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至少不如皮克罗米尼,他的同学和朋友,但那个人有着一张狗脸,这让他印象深刻。

    他满心烦恼地翻了一个身,捏着自己肚子上的肉,连续好几天可怜的佩鲁贾主教都在做噩梦,不是自己在一个阴森晦暗的走廊里被突如其来的细刺剑自前而后的贯穿(虽然他自认为与洛韦雷之间的关系还没有恶劣到这个地步),就是他高高兴兴地打开食盘的盖子时,看到的不是一只肥美的兔子,而是小博尔吉亚的人头。

    “还是让圣人早点儿得回宝贵的平静吧。”他对自己说,一边计算着要减少哪几个朝圣点。

    第二天.

    早祷结束后朝圣的队伍就出发了,皮克罗米尼带来的小修士被留在了修道院里,他太小了,根本无法跟上成人的步伐,更别说他们还要走过崎岖的山区,而且朝圣的路途中还有麻风病院这种地方虽然皮克罗米尼是个教士,但他在大学里也被老师半嘲弄半褒奖地称之为男巫,就是因为他有着极其出色的医术与超乎常人的医学观念他认为幼儿和老人确实要比强壮的年轻人更容易被疫病感染。所以他仔细考虑了一番后,还是留下了朱利奥.美第奇和一个负责照看他的修士。

    “你想要做些什么呢?”修士和和气气地问道:“朱利奥兄弟?”他之所以这么恭敬,不仅仅是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姓氏,更因为这个修士原本就是洛伦佐.美第奇的一个朋友(或说一个仆从)。他是个金匠,并不准备成为一个修士,但既然美第奇给了他丰厚的报偿,还能跟随着皮克罗米尼主教一同周游整个翁布里亚地区,他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也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为一个主教效力,或者以后还有可能去到罗马,那么让他照顾一下朱利阿诺.德.美第奇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更别说他也曾经为佛罗伦萨的美男子打造过一枚精美的金百合纹章吊坠,并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酬金呢。

    “我想去庭院看看。”朱利奥说。

    金匠修士看向外面,朱利奥所说的不是修道院内部的庭院,而是修道院外,一片碧绿葱郁的地方,那儿是一片树林,树林外有溪流经过,而溪流两侧是修士们开辟出来的果园与药草园,现在正有几个修士在田地里忙碌着。

    “好吧,”金匠修士说:“我和你一起去。”

    皮克罗米尼主教身边有着二十几名随从,但他们确实都是一些普通或是不普通的修士我是说,包括皮克罗米尼主教,就是一群快乐的单身汉,根本没想过要有妻子和孩子。理所当然的,他们也根本没有照看孩子的经验,而朱利奥才刚能吃点奶水之外的事物就被他的大伯送出了危机重重的佛罗伦萨,他的小床变成了皮克罗米尼主教与其他修士的斗篷,他的银色小碗变成了木杯和手掌,他的女仆也变成了一群笨手笨脚的修士,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根本察觉不到他们随身携带的这个孩子有很多地方与正常的幼儿不同。

    但如果朱利奥只是一个普通的婴孩,也许他早就死了一个成熟的灵魂至少可以忍耐和做出正确的选择。皮克罗米尼主教不喜欢孩子,或者说,任何一个会给他带来麻烦或是惊扰到他的人都会被他狠狠地踢屁股。当然,如果朱利奥不幸夭折了,美第奇将会得到一个主教最为诚挚的歉意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美第奇的一个儿子可以得教士的职位,问题是,这个歉意对那时可能已然化作森森白骨的朱利奥毫无用处。

    于是,就像我们所知的,美第奇的幼儿以他异样的温顺与安静博得了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些许……容忍,要知道,他原本是想将朱利奥交给一个贵族家庭代为抚养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请别忘记无论是朱利奥的母亲,又或是他的父亲都有着一张丽的面孔朱利奥现在只能说是可爱,但当修士们不是把他包裹在斗篷里,而是把他放在肩膀上驮着走的时候,一些愚昧的乡民见到这个场景是会跪拜的,因为他们以为自己遇见了圣子显灵。

    不过朱利奥真正得到皮克罗米尼主教的看重与喜爱,还是在他展现出一百个,一千个,又或是一万个人中也未必能够有的,只有主方能赐予的卓越天赋之后。

    作为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在语言与论述方面,朱利奥.美第奇最擅长的是俗语(佛罗伦萨通用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希腊语和法语,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希伯来单词和阿拉伯音节。来到阿西西之前,他就已经可以背诵整本圣经,并就里面的某些小问题和修士,以及皮克罗米尼主教开展一些欢快有趣的小辩论,他的思想里充满了属于幼儿的纯洁与奇妙,所有人都愿意和他交谈一番,听听他的想法。

    让皮克罗米尼主教感到惊讶的是,他对数字非常敏感,要知道,那个时候,修士们唯一需要运用到数学的地方除了鸡蛋的数量大概就只有教会历法,虽然一介主教算错斋日也不能说是什么稀罕的事儿。但小朱利奥就从来没弄错哪天可以吃肉,哪天应该吃鱼。(请原谅他的敏感,如果说有什么能比那时候的肉更差的,那么大概就只有腌制过的海鱼了,但在斋期,吃了肉的人可能会被认为被魔鬼诱惑了而吊起来抽打)

    这个小技能让朱利奥在队伍中有了一些话语权,无法与主教或是修士相比,但至少他的意愿不会因为他的幼儿身份就被一次次地无视和忽略。如果他的要求并不过分,通常都可以得到满足。

    金匠修士带着朱利奥穿过整个修道院,圣方济各修道院的修士们在看到身形矮小的朱利奥慢吞吞地走在大修士身后时无不隐晦地一笑,是有虔诚之人连着自己的孩子与财产一同捐给教会的,但这样小的孩子仍然算得上罕见,“你要带他上哪儿去啊?兄弟。”一个修士问。

    “他要去外面的庭院里。”金匠修士说。

    “小孩子是应该多晒晒太阳。”一个修士说,他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他还能钻在母亲裙子下面的时候听到过不少与之相类似的话,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还有使用它的一天。

    “约翰兄弟在莴苣地里。”另一个修士说:“对啦,去吧,去吧,约书亚也在那儿。”

    “约书亚是谁?”

    “圣方济各修道院的祭坛侍童,”先前的修士说:“他应该……和这位年轻的……兄弟差不多大。约翰兄弟刚叫走他去帮忙整理莴苣。”

    注释1:罗马天主教的枢机主教们聚集梵蒂冈秘密选举新一任教皇,每轮的投票结果会通过西斯廷教堂的烟囱传递出去,黑烟表示没有结果,白烟表示人选已定

第八章 醋栗与颠茄 (中)

    圣方济各修道院的莴苣地长势喜人,地垄拉的就像是圣经手抄本上的线框那样笔直,每颗莴苣都是绿油油的,瘦削但身形颀长的约翰修士正在收取最晚一批成熟的莴苣,但金匠修士没有看到那个和朱利奥差不多大的祭坛侍童,陪伴约翰修士的只有他身边的草筐与莴苣。说到莴苣,那可是一种相当美味的食物,传说中甚至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换取魔鬼的莴苣,贵族们会把它煮成汤来喝,但修士们在苦修的时候会直接把它放进嘴里一般而言,没有经过烹煮的果实都带着深重的寒性,会导致各种疾病,但修士们认为这样反而会让身体深处的罪孽一起被排泄出去。

    而金匠修士并没有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虔诚,他渴望那些肥美的莴苣只是因为早上得到的那份麦子粥更应该拿去喂鸽子而不是用来供养一个强壮的修士,而且他认为自己十分健康,完全不会被那些所谓的寒性与热性击倒。

    他看了看四周,这里仍然在修道院的范围里,草木齐整,土地松软,阳光明媚。

    朱利奥看着金匠走向约翰修士,向他打着手势似乎是想要帮忙的样子,但内里并不是一个孩子的美第奇当然知道他只是看中了那些莴苣,不过也许在下一个城市,朱利奥就可以请求皮克罗米尼主教写一份荐书,随便把这家伙打发到某个教士那儿去做他的本职,这样他们彼此都能更愉快一点。

    当金匠将第一根莴苣塞进牙齿之间的时候,朱利奥看见就在莴苣地边有着一点艳丽的紫色,他看了看金匠,后者似乎已经沉溺在莴苣甜美的汁水里了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见一小串又一小串紫黑色的浆果,以莴苣的成熟时间为标准,这些浆果显然提前了不少时间成熟。

    他拨开遮蔽在浆果上的叶子,伸出手去。

    “别碰那个!”

    袖珍修士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去,让他意外的是喝止他的竟然是两个人而非原先以为的一个。

    “这是……”他们又异口同声地说,但随即那个与朱利奥差不多高矮的……应该就是圣方济各修道院的祭坛侍童的孩子退后了一步,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那是颠茄,不是醋栗。”瓦伦西亚神父说。

    朱利奥当然知道这是颠茄,他有着一个如果不是有着权势熏天的家族与一个教皇叔叔可能会被当做男巫送上火刑架的指导者,与其他孩子不同,他的启蒙书籍除了圣经之外,还有不下三本的药剂原料图谱,都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用时间与金钱,或许还有一些权力换来的,所有的植物都被描绘的异常精美并且真实,甚至还是有比例的,令人惊讶,要知道,至今还有一些传统的画匠还在用画中人体的大小要表明这个人的地位身家呢,动物们更是半是写实半是想象,长着猫头的鱼,两只脚的老鼠和狗一样的鳄鱼比比皆是,但朱利奥看到的用了无数珍贵的矿物或是植物颜料因此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的图样,就像是伸出手就能把它们取出来似的。

    颠茄是羊皮书上列在前十三种的药物之一,前面是曼陀罗,后面是毒参茄。巫婆们把曼陀罗和毒参茄做成男人与女人们趋之若鹜的春药,但皮克罗米尼主教发现了它所具有的更多的作用,止痛、麻醉以及抑制哮喘,平息心悸……那时候救了洛伦佐的药水中就有两者的花朵经蒸馏提取的混合物。颠茄也是一样,在女人们殷切地将它的汁液滴入眼睛,令得黑色瞳孔放大,让自己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时候,皮克罗米尼主教已经用它解决与制造了许多敌人。

    这种小果实也是皮克罗米尼主教再三要求朱利奥记住的,因为在众多的毒药中,尤其是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颠茄可能是最容易让他们放到口中的毒物了没有了叶子,花朵,只有果实的颠茄几乎与黑醋栗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味道甘甜,在一大盘子黑醋栗里混上几个颠茄,只有眼睛如同鹰隼一般犀利的人才有可能把它们从里面挑出来。

    不过,既然朱利奥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他当然不会大声地告诉他们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有毒的果实,无论是否是出自于本心,他们的行为都是带有善意的,何必让人尴尬呢,尤其是为了这样的小事儿,于是他谦恭而感激地笑了笑,把手放在瓦伦西亚神父的手里,让他带着自己离那丛野生颠茄(也有可能不是那么野生,要知道颠茄汁液的价钱是很高的)。

    “你是约书亚,是吗?”朱利奥也没忘记另一个提醒他的人,虽然他和朱利奥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但他的装扮着实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他身上穿着一件和修士们并无太多差异的袍子,脚上是木底鞋,露在外面的手脚呈现出不太健康的灰白色之所以只说手脚,而不说皮肤,因为他的整个脑袋都被一个布袋套了起来,布袋只在眼睛的位置挖了两个洞,在明亮的地方,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睛是一种非常漂亮的婴儿蓝色。

    你可以在一只羞涩的小猫身上看到的那种。

    “是的,”瓦伦西亚神父代为承认道:“他就是约书亚,你们一样年纪。”之前他以为会看到后者露出惊恐的神色,毕竟约书亚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突然活动起来的稻草人,他是圣方济各修道院的祭坛侍童,但谁都知道,这个孩子是不可能出现在民众的眼前的,如果那些愚昧的凡人看到他,或是看到布袋遮掩下的面容,一定会大叫魔鬼吧。

    瓦伦西亚神父是少数几个愿意与约书亚交谈的人,对于一个博尔吉亚来说,如果有可用的地方,即便要他们牵着魔鬼的手在圣徒的坟墓上跳舞也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有人要问,即便是博尔吉亚,能从一个孩子身上攫取到什么呢?

    当然很多,首先约书亚必然有着不同于凡俗的身份,不然就他那张畸形的丑陋面容,一生下来就应该被烧死或是被丢弃,而不是被送到圣方济各修道院被修士们隐藏和养育,而那个隐藏在婴孩身后的手,应当属于一个无比尊贵的主人,不然就佩鲁贾主教懦弱,胆小,以及自私的性格,根本不会接受这么一个麻烦,就像如果瓦伦西亚神父不是有着一个博尔吉亚的姓氏,他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一样。

    还有朱利奥,佩鲁贾主教能够猜测出来的事情,对从还是个孩子起就有着与众不同的智慧与敏锐的凯撒更不会是个需要苦苦思考的难题,遑论他很早之前就知道皮克罗米尼主教就是那个挽救了洛伦佐乃至整个美第奇家族,或者还有佛罗伦萨的人。

    朱利奥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弟子,也是一个人质,一个纽带,他有着重要作用,而且美第奇家族的人正竭力在教廷中争取一个有话语权的位置,朱利奥或许只是其中之一,但他所能获取的资源绝对不会是最少的。

    在凯撒被送到阿西西前,他的父亲,也就是博尔吉亚红衣主教和他讨论过一些事情,这位五十余岁,有着一个巨大鹰钩鼻的老狗对这次的教皇选举并没有十分的把握,毕竟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一直在和他作对,还有他所聚敛的财富也不足以填满每个红衣主教的口袋,一旦登上教皇宝座的是他的敌人,毫无疑问,他会遭到报复,最少也会被凶狠的打击,为此,他不但可能需要推举别人,还要得到更多的援助与支持。

    美第奇在梵蒂冈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可言,但他们拥有近四分之一个佛罗伦萨的财富,有时候,金币能够比刀剑击倒更多的目标。

    至于约书亚,凯撒只能说这个孩子,或许是因为有着一张魔鬼般的面容的关系,他对任何人都很警惕,除了朱利奥。

    博尔吉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渴望。

第九章 醋栗与颠茄 (下)

    一个曾经是成人的未成年人,一个即便只有八岁,但也和成人几乎毫无差异的未成年人,与另一个因为有着一张魔鬼诅咒过的面孔,因此过早地失去了作为一个孩子应有的天真与幼稚的未成年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像是其他孩子那样没一会儿就百无禁忌,为所欲为。他们在一起去看了真正的黑醋栗,嗯,还在开花的黑醋栗,但草莓已经熟了,有一个修士看管着它们,因为这种甜蜜的果实是要奉献给国王和主教的,但要知道,没有什么能够在金币与权势前保持忠贞,所以他们很快得到了“损坏和长不大”的一小捧果实,瓦伦西亚神父有每天一勺蜂蜜的配额,他就拿来和约书亚,还有朱利奥分享了。

    午祷后他们一起读了经,感谢上帝赐予他们的天赋吧,有多少像是约书亚和朱利奥这么大的孩子,连说出一句连贯的话都要觉得艰难呢。

    之后约书亚就告辞了,他还有功课要做。

    那么,一个美第奇需要什么呢?这几乎是无需问询的,谁不知道呢乔凡尼.美第奇长期资助着画家马萨乔(他在透视法等方面对绘画做出了彻底的改革,可以说影响后之后的每一位画家),又在1419年委任布鲁内勒斯基重建了圣洛伦佐教堂;乔凡尼的儿子,科西莫德美第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搜集了诸多希腊罗马时期文献和雕塑,将它们陈设在宅邸与别院里,还近乎于重建了整个佛罗伦萨,从议事厅到图书馆,从教堂到修道院,一改以往人们采用的罗曼与哥特风格,回复到公元前希腊和古罗马的经典造型,一举令得佛罗伦萨成为了整个欧洲的文艺复兴中心至于被他资助的手工艺人与画家就更多了,其中最为不可小觑的就是布鲁内莱斯基,一个阴险刻薄的小人,面容丑陋,但就像马萨乔那样,他有着如同星辰般熠熠生辉的才华,科西莫委托他重建的佛罗伦萨主座教堂,也就是朱利阿诺.美第奇遇刺身亡的圣母百花教堂在1436年献堂,而在彻底竣工之前,就有人称它为佛罗伦萨王冠上最为璀璨的一颗宝石。

    科西莫的儿子,“痛风者”皮耶罗一世也同样热衷于资助与收藏,而皮耶罗的儿子,洛伦佐.美第奇不但自己就是个诗人,他还委托代理人们从遥远的东方搜集了大量的古希腊书籍,雇佣大量的抄写员抄写后,这些优雅、质朴而又含有着深刻道理与哲学的文字很快就散布到了整个欧罗巴,并在人们的心中落下重要的种子。

    他虽然资助了不少画家与工匠,但与祖父,父亲不同的是,他并不因此低看他们,他允许这些人和他并肩而立,所以在美第奇的宫邸里,经常聚集着那些仿佛一出生就被天使亲吻过手指与额头的卓越之人,其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就有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师波提切利,吉兰达约,达.芬奇以及其老师韦罗基奥,美第奇的资助让他们无需忧虑生活和机会,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奉献出令无数人为之倾倒赞叹的绝妙作品。

    所以瓦伦西亚神父就很自然地带着小美第奇去瞻仰与鉴赏乔托为圣方济各大教堂绘制的三十二张壁画,这三十二张壁画完整地描述了圣方济各圣洁的一生,从《圣方济各出家》开始画面上的年轻男子正在卸下衣服,奉还给自己的父亲当时邀请那几位画家来绘制教堂中的壁画,又让谁来完成这个最为重要的工作,有着很多争议,谁也没想到最后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夺得了这项殊荣。

    正因为乔托最初的老师并不是人们所说的奇马布埃,而是荒僻的山野与生动的牛羊,所以一离开老师的羽翼,他的绘画风格就自然而言地重新变得朴素与单纯而正是这种朴素与单纯,与方济各教派刻苦自卑、同情弱者的教义奇异地吻合了,他所绘制的圣方济各仁慈谦卑,虔诚忠诚,人们伫立在壁画前,没有不流出泪水的,正如一位诗人所说,这不是一个凡人所能做的,应该是有天使握着乔托的手,为他做下圣人的记载。

    很多孩子都喜欢《圣方济各向小鸟说教》这一幅,这一幅圣人微微低着头,做着神圣的手势,小鸟降落在他的身上和脚下,小脑袋微微倾斜,仿佛真的在谛听圣人的教导,对于那些还无法理解经文和故事的幼儿来说,这幅画上有树木,有小鸟,要比其他的画面更有趣。但朱利奥.美第奇却在另一幅画面前驻足。

    “《圣方济各在苏丹廷上》。”瓦伦西亚神父轻声念出画面的名字:“知道这是在描述什么吗?朱利奥兄弟。”

    “信仰与牺牲。”朱利奥.美第奇说。

    约书亚急匆匆地走向厨房,因为那个不会畏惧他的新兄弟,他几乎忘记了今天本来是个格外重要的日子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就被送到了阿西西,但他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忘记他,每个月的第十二天是教堂采买蜡烛的日子,那个送来蜡烛的商人会为约书亚带来父母的口信,然后,如果他有什么要求,他也会告诉那个商人,让他转告他们。

    如说有什么最为迫切的要求,大概就是回到父母身边吧约书亚只在五岁的第一个月提过这个要求,没能得到回答,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并不怨恨自己的双亲,因为他本该一出生就被溺死,如果他们不爱自己,就不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事情约书亚听说,一个女人只因为生下了有一条尾巴的孩子就被确认为女巫活活烧死了。

    从那之后,约书亚也不再称呼他们为我的父亲,以及母亲了,他不想带给他们更多的灾祸,他只说“那位大人,和他的妻子”,就像现在:“那位大人如何了?”

    “他很好。除了一件事。”

    “什么?”

    “今天夜祷结束后到圣方济各的安息之所去,那里有人等待着你。”

第十章 谋杀(上)

    正如之前所述,圣方济各自愿葬身于原先用以埋葬罪犯与流民尸首的地狱之丘,这是一种谦恭自制的行为。可惜的是死者没有发言权,他下葬没几年就从被改名为天堂之山的丘陵里挖了出来,重新隆重地葬于圣方济各教堂的下教堂,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从墙面到顶面都有着绚丽的壁画,在圣人的墓室上方,矗立着一间镶嵌珠宝黄金的小屋子而在地下,依照当时的惯例、信仰与律法,有着一个长廊式的陵墓,半圆的白色大理石拱门中是一个连着一个的蝉蛹般的墓室,墓室里安置着雕刻着圣人,天使与花朵的石棺,石棺多半是空的,但也有人已经光荣地与圣方济各永远地沉睡在一个地方。

    这里当然很少有人被允许,或是愿意进来,虽然有人会定期清扫,但在这样的深夜,即便是将“死亡”称之为“妹妹”的圣方济各会修士,也不会高兴来到这里与阴冷的黑暗耳鬓厮磨的。

    “猪油皮”是一个雇佣兵。

    或者说,在二十六年前是,那时候他又强壮又年轻,野心勃勃,作为一个波西米亚人,他既不愿意照料田地,也不愿意看管牛羊,在匈牙利的国王匈雅提.马加什一世决意招募独立于大贵族的雇佣常备军团(人们因为军团的骑士与士兵身着黑色衣甲而称他们为“黑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去报了名,成为了一名士兵,想想那时候,他是多么地骄傲与快活啊,即便他无法如同骑士那样披挂上全黑的盔甲,但作为士兵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有着一副精钢的连枷,一面大盾,还有一柄火绳枪。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他被长矛贯穿了左肩,之后就没能再回到“黑军”里。

    在伤势痊愈之后,他也曾经为其他的雇佣军团效力,“猪油皮”的绰号就是从那个时候传出来的,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猪油皮”知道有些愚蠢之人认为自己不够勇敢,但勇敢之人在哪里呢,早就成为野狗们的餐点了;之后他偶尔被一个主教雇佣,但这位大人需要的不是士兵而是刺客,在完成了几件工作后,“猪油皮”惊讶地发现,刺客才是最适合自己的职业他喜欢悄无声息地将丝绳套上猎物的脖子,抓紧木球,低头倾听对方从牙齿间发出的最后的嘶嘶声在工作的过程中,他会紧贴着被害者的身体,感受最后有力却徒劳的挣扎,就像是能够从他们的身体里品尝与汲取珍贵的生气。他深知这种想法与行为几乎与魔鬼类似,因此小心地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独特的小嗜好

    他看向身后的十字架,“奉上帝之名。”他低声道。

    刺客又等了不到四分之一根蜡烛的时间,从上方传来了轻微的啪嗒声,就像“猪油皮”那样,来人脱掉了鞋子,毕竟无论是木头的底面,还是牛皮的底面,都会在石头的地面上敲打出非常响亮的声音,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约书亚很冷,今晚的寒意似乎格外浓重,寒冷就像是锥子那样锥入他的脚底,他将一盏提灯放在胸前,用斗篷挡住,就像是圣母朝拜圣婴时圣约瑟提着提灯那样,他的心情同样是焦灼,就像是干渴的旅人亟不可待地奔向甘泉在进入陵寝的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晦暗让孩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往下走去,阶梯的缺角割伤了他的脚趾,但他还是恍然无觉地向下走去,提灯只能照亮他身边不到一尺的地方,他就像是在走入一只狰狞巨兽张开的大口。

    这时候“猪油皮”已经点燃了蜡烛,蜡烛在圣方济各的祭台上就有,在干燥的石头匣子里,存放着浸过硫磺的细木柴,他随身携带着火石,用匕首的柄在上面轻轻一磕,火星迸出,点燃了火绒,火绒又引燃了木柴,他用木柴点亮了一根只剩下了三分之一的蜡烛,蜡烛的品质不是很好,光线暗淡但也已经足够了。

    约书亚抬起提灯,在看清“猪油皮”的脸后他开始警惕起来。

    “我奉大人的命令而来。”“猪油皮”说,一边提起束腰长袍,让孩子看到绘制在长内衣上的纹章:“我代他,还有您的母亲来看望您。”

    “若奥怎么了?”

    “您是在说我的前任吗?”“猪油皮”说:“他跌断了腿,而且他不叫若奥,他叫巴特。”

    约书亚的眼睛里少了一些紧张,“大人的情况如何?”

    “有点疲倦,但除了这些之外,他如同一只公牛。”“猪油皮”一边回答,一边回忆起他在离开罗马前,听说他的主人召开宴会,宴会上有五十头鹿和两倍于此的娼妓。

    约书亚对“猪油皮”的形容方式略有介怀,但对于父亲的渴望很快让他将这件小事移到一边去:“大人有信给我吗?”

    “我正式为此而来的。”“猪油皮”说。

    约书亚放下提灯,匆忙地接过了黄铜的圆筒,他拧开圆筒,从里面倾倒出卷成一卷的羊皮纸,羊皮纸卷曲起来的缝隙处滴着鲜红的火漆,上面是一枚独特的戒印,约书亚看到熟悉的戒印时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疑虑在他专注而饥渴地阅读信件其中的字句时,“猪油皮”走到他身后:“太暗了,”刺客似乎不经意地说:“再点一支蜡烛吧。”

    最一开始,约书亚甚至没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他听到了火石敲击的声音,然后眼前的光线突然晃动了一下,完全是出于本能,他猛地抬起手抓向喉咙,甚至来不及放下信件,丝绳掠过了男孩的鼻尖,滑下他的下颌,然后在尚未凸起的喉结位置收紧。孩子的双脚猛烈地踢蹬着,放在地上的提灯翻滚着,在清脆的啪嗒声中熄灭,刺客拱起脊背,用自己的身体笼罩着他。

    约书亚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前覆盖着一层灰暗的阴翳,他听到凶手在念诵一首圣经中的诗篇,他的声音油腻而平静:“神啊,求你保佑我,因为我投靠你。”他念道。

    “我的心哪、你曾对耶和华说、你是我的主.我的好处不在你以外。

    论到世上的圣民、他们又美又善、是我最喜悦的……”

    “猪油皮”侧耳倾听,他所熟悉的咯咯声响了起来,唉,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力气。

    “以别神代替耶和华的,他们的愁苦必加增。他们所浇奠的血我不献上、我嘴唇也不提别神的名号。

    耶和华是我的产业,是我杯中的分.我所得的你为我持守。

    用绳量给我的地界,坐落在佳美之处.我的产业实在美好。

    我必称颂那指教我的耶和华,我的心肠在夜间也警戒我。”

    他念道,这是他唯一能够连贯背诵的祈祷文,滑稽的是,这并不是为了赞美或是忏悔,而是为了判定距离完成手上的工作还需要多长时间这个是教他如何使用丝绳绞索的刺客授予他的诀窍之一,要勒死一个孩子,应该连续诵读祈祷文两遍以上,勒死一个胸脯饱满的女人,则需要四遍,一个强壮的男人,需要五遍,老人反而需要六遍或是七遍,他们虽然衰老,气息微弱,但比起年轻人来反而只需要更少的空气。

    “我将耶和华常摆在我面前.因他在我右边、我便不至摇动。

    因此我的心欢喜,我的灵快乐.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

    因为你必不将我的灵魂撇在阴间,也不叫你的圣者见朽坏。

    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

    “猪油皮”连续念诵了三遍祈祷文才放下了紧握着双手,解开丝绳,让男孩如同睡眠那样平躺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他将匕首拔出来,移到孩子的鼻翼下,上面没有出现象征着生命的雾气,他想要掀开男孩的面罩看看他死去的脸,但他的手指还是在面罩的边缘停下了。“猪油皮”抱起男孩,把他放进之前他观察与选择的一口空石棺里,然后移上沉重的棺盖。

    他重新点亮了提灯,熄灭了蜡烛,捡起掉落的信件,羊皮纸皱褶的非常厉害。

    瓦伦西亚神父,也就是博尔吉亚的凯撒,牢牢地按着朱利奥的嘴,幸而小美第奇的冲动转瞬即逝,他们放缓呼吸,将自己隐藏在廊柱的阴影里,刺客勒住约书亚的时候,被蜡烛的光拉长的黑色影子距离他们还不到一尺,它们摇晃着,就像是魔鬼即将从地狱里爬出来。

    他们沉默地倾听着,就在瓦伦西亚神父想要走出去的时候,朱利奥突然拉住了他,随后他们就听到了危险的呼吸声那个刺客去而复返,他站立在廊柱之间,静静地,匕首在他的身侧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他站了可能有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至少少年和男孩是这么认为的,才如同上一次那样悄寂无声地离开。

    这次是朱利奥先奔出了藏身之处,凯撒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但让他意外的是朱利奥并没有慌张地逃走,而是扑到那口石棺上,开始拼命地推动棺盖。

    “他已经死了!”凯撒低声喊道,博尔吉亚家族同样豢养着刺客,他也亲眼看过处刑,男人,女人都有,一个成年人被丝绳勒住那么长的时间也必然难逃一死,何况约书亚还只是一个孩子。

    “帮帮我!快!”朱利奥气喘吁吁地说,他只有六岁,虽然十分健康,但棺盖的高度已经越过了他的头顶,他就算是踮起脚也没有办法用上力气。

    凯撒短促地叹息了一声,就在朱利奥以为他还是拒绝了的时候,凯撒从祭台的后面抽出了一根头部扁平的铁棍,插入棺盖的缝隙,用尽力量将它往上,然后往后推去,棺盖与石棺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但就在下一刻,一声可怕的巨响震动了整个陵寝,棺盖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然后让凯撒更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美第奇的朱利奥就像是一只被割掉了尾巴的兔子那样猛地跳进了石棺里,做出了一些凯撒无法看懂,但能够理解的动作:“我说过他死了!”

    “给我一点光!”朱利奥急促地命令道。

    凯撒停顿了一下,还是跑过去点燃蜡烛,他将蜡烛端到石棺边,看到朱利奥已经将约书亚的面罩掀开,虽然知道约书亚之所以一直用亚麻面罩隐藏着自己的脸,就是因为他的面部有着重大的缺憾,但凯撒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脸这是张多么可怕的脸啊,如果将这张脸绘在壁画上,又或是呈现在浮雕画面里,人们看到了一定会惊叫着魔鬼而四散奔逃的那是由无数赤红色的瘤子拥挤在一起形成的臃肿,占据了整个额头与左边的脸,因为它们的侵占,就连完好的右脸都被拉扯到有点变形,让约书亚的脸上看去就像是半融化的蜡像头部。

    朱利奥根本来不及考虑太多,感谢修士们不穿任何内衣以及带纽扣的东西的传统吧,一件单薄宽松的袍子十分适合急救。

    他知道凯撒为什么会坚称约书亚已经死了,他几乎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他很快发现,约书亚的下颌与脖颈连接的位置,也同样蔓生着瘤群,也许是因为这里温暖湿润,又时常相互摩擦的关系,那里的瘤子与其说是瘤子,倒不如说是肥厚的赘生物,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已经出现了一道深刻而又狰狞的伤口,血从里面流出来,但就是因为这道魔鬼亲吻后留下的痕迹,让丝绳没能如佣兵所希望的那样彻底断绝约书亚的呼吸朱利奥并不能确定约书亚是否真的还有得救的机会,但他在成为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之前……或者之后,他无法任由一个无辜的人去死。

    有那么一瞬间,凯撒以为朱利奥被魔鬼俯身了,他不但毫无顾忌地坐在了一个死人的身上,还不断地前后晃动身体,伏下身体去吻那张畸形的面孔,在蜡烛摇晃个不停的光亮下,就连那张美丽的面孔都变得狰狞诡异了起来。

    但就在他准备做些什么之前,他听到了一声悠长的抽吸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凯撒.博尔吉亚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曾经被这声抽吸吓的手脚冰冷但他随即就发觉了,那是一个生人在竭力呼吸,被严重伤害过的喉咙确实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第十一章 谋杀(下)

    约书亚的视野是模糊,摇移不定的,但他可以隐约看到一个黑影,它匍匐在他的身上,按着他的胸膛,还不断地亲吻着他的嘴唇,如果他的理智尚未回归的话,一定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作祟的魔鬼,据说成年的修士们经常会遇到这种魔鬼,她们会夺取人类的精力,让他们变得虚弱,疲乏,最终死去但他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肺部重新痛痛快快地鼓胀了起来,他先是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叹息,然后贪婪地吸取起地下陵墓中永远带着潮湿与寒意的空气。

    “他……”约书亚听到一个人在问,但那个声音离他太远了,他无法分辨这是属于谁的。

    “他活了。”这是另一个声音,但约书亚能够分辨的出来,因为这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而在这座修道院中,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昨夜刚到这里的朱利奥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朱利奥从约书亚的身体上跳了下来,凯撒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抓住他的臂膀免得他跌倒,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朱利奥额头上的黑发已经紧贴在皮肤上,眼睛中也带上了一点疲倦与不安,这反而让瓦伦西亚神父平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比起一个魔鬼,人类显然要好对付的多。

    而这个时候,听见了那声巨响的修士,助祭,神父们也都已经冲了进来,他们几乎都是赤身**的,只有少数几个苦修士裹着荨麻编织的粗劣长袍,个个手持圣器,十字架以及武器在这个时代,这种搭配是毫不违和的,毕竟强盗和领主有时候是不会在意他们劫掠的是否是主在地上的住所,这也是为什么皮克罗米尼主教在朝圣的道路上仍然需要带着不下一打强壮侍从的缘故。

    以及,那些极其有碍观瞻却几乎可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的**躯体的出现,也与这个时代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一件长内衣可以被数代人作为珍贵的遗产郑重传承的时代,无论是饥寒交凑,家徒壁立的平民,还是乘坚策肥,饫甘餍肥的公爵,他们都习惯了在享受睡眠的抚慰时脱掉所有的衣服是的,孩子,老人,男性,女性均是如此,这或许也是臭虫跳蚤得以疯狂泛滥的关系,毕竟每天都有无比丰盛,毫无阻碍的筵席可以享用。

    佩鲁贾主教和皮克罗米尼主教姗姗来迟,不过一来,他们就掌控了整个混乱的局面,只一会儿,圣人的安息之所就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几个修士被留下来清扫擦洗,不过看看他们手持的斧头与短剑,显然比起灰尘,更多需要清除的应该是可能隐藏在陵寝中的恶徒。

    约书亚被放在一个神圣的房间里,曾经有一个虔诚的修士在这里死去,在死去之前,他要求用白灰在地上画一个十字架,然后请求他的修士兄弟们将他放在十字架上这无疑是一个崇高的行为。已经有修士们去找白灰,如果他们的小兄弟死了,他们也希望他能够如同前一位年长的兄弟那样得到完全的救赎与安息。

    当然啦,有天使,也会有魔鬼。另一些修士坚持约书亚暂时还不需要上天堂,他们从前一批人的手中抢来了圣油,圣水还有十字架,以及奇奇怪怪的各类圣器与护身符,白灰和铁锤,蜡烛与锥子……但在如何治疗方面,他们又开始争吵与推搡朱利奥大开眼界地倾听了一会,发现他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属于保守派,也就是说,他们为约书亚抹了圣油和圣水,让他碰触圣物,预备昼夜不息的祈祷与做弥撒,至于那条正在流血的伤口,唉,等到圣人垂怜,它一定会自动愈合的;第二种属于行动派,虽然无法对第一种做法表示出不屑与异议,但他们一致认为,圣方济各会更愿意眷顾那些愿意为了自身与他人做出努力的人,止血是必须的,而他们的处理方式是放血。看到这里朱利奥几乎已经无法保持住脸上的微笑了,但这些修士们言辞凿凿地说,脖子上的伤口流出的是好血,他们应该在更合适的地方割开一条口子,让坏血流出来。就在朱利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拿着锥子与刀子过去了……主啊,他最先都没弄明白为什么这里会出现锥子。

    “等等,”他很小声,但仍然保持着可以被人们听到的声音说:“放血之前,难道不要观察一下星位吗?”是的,放血除了需要知晓病人的年龄,性别,还要观察他的症状,综合所在的地方,季节,气候才能决定在什么地方切开放血的口子,放多少,用刀子还是水蛭……一些比较重要的位置,还需要切合当时的星座方位。

    距离约书亚最近的修士停顿了一下,而后他马上神色严肃地连续念诵了三次圣方济各的名字:“准是魔鬼抓了我的手了。”他对身边的人说,然后和善与感激地向朱利奥点了点头,猛地推开那一堆或是干瘪或是丰盈的**,冲出了房间希望他别在爬上屋顶的时候扭了脚,朱利奥不那么衷心的祈祷道。

    但魔鬼显然没那么容易就放开他的猎物,几个修士终于挤到了约书亚的床榻边,他们分别拿着牛的膀胱,玻璃瓶以及活像个长柄喇叭的漏斗,然后他们同样地视那道流血的伤口不管,直奔约书亚的……屁股。哦,对了,这就是现在最为流行的一种医疗与保健方式将微温的水,醋,或许还有野猪的胆汁,不下一打的药草汁液混合在一起,灌入你们都知道的那个位置。

    “药水来了!”一个助祭高叫着,而那些修士们恭敬地为他让开了位置,要知道,药水的调制也不是人人都会的,这也是一份可以传承的手艺,但朱利奥看到的是一大桶散发着腥臭与苦涩气味的泥浆般的药水,分量多到可以让一只大象喝饱。

    不行了,朱利奥在心里说,我救不了你了,约书亚。

    最终结束了这场闹剧的还是皮克罗米尼主教,当这位瘦削高大的神的仆人面色暗沉地走向伤者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在他面前卖弄自己的虔诚与学识,佩鲁贾主教跟在他身后,无声地挥动着双手,就像是在驱赶一群鸭子那样将除了约书亚与皮克罗米尼主教之外的人赶了出去,在离开之前,瓦伦西亚神父听见皮克罗米尼主教正在吩咐他的修士去准备颠茄与曼陀罗的药汤。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正被金匠神父抱走的小美第奇,男巫的称谓在他敏捷的头脑中一掠而过,他抓住了它,并妥善地将之保存在一个隐匿的地方。

    颠茄是种相当危险的紫黑色小果实,许多做继母的,不想让前妻的孩子继承他父亲的领地或是金币的时候,就会给他一盘子醋栗,里面只需要混上几颗颠茄就能解决后续的一切麻烦。但如果处理得当,它们也能成为救命的药物,像是皮克罗米尼主教放在行囊中的那些干瘪的果实,在因为受寒,喝了不干净的水或是吃了过期的食物的时候(这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他就会拿出几个放在热汤里让病人喝下去,可以止住呕吐与腹泻。

    不过他现在使用颠茄是为了加强受伤者的呼吸,以及产生麻醉作用。

    在皮克罗米尼主教拿出了针,还有丝线的时候,佩鲁贾主教的眼睛睁大了,他不由自主地念诵起了经文,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十字架。

    “我只是要把伤口缝起来而已,”皮克罗米尼主教不耐烦地说:“可不是在大锅里搅拌粪便或是骑着通火棍飞上天空,你为什么要表现得就像是随时会有只恶魔要跳出来把你拖下地狱去?”

    “但我在书上看到过相关的记载,”佩鲁贾主教伸头探脑地说一方面他充满了好奇,想要看看伤口是怎样被缝合起来的,另一方面他又无法遏制地想要颤抖:“一些男巫会将被斩首的盗贼脑袋缝合在他们的肩膀上,然后命令死人站起来,按照他们的命令做事。”

    “在大学里我就说过你应该少看些毫无益处的插画手抄本。”皮克罗米尼主教头也不抬地说,“或者我立刻走开,免得我亲爱的小兄弟不幸地死于无知带来的恐惧。”

    “在圣书中也没有写到可以用丝线缝合人类的伤口啊。”佩鲁贾主教轻声嘀咕道,不过他只是将椅子移动到了门口,抵着门,并且承担起弟子的职责皮克罗米尼主教是为了谁才会出现在这儿的,佩鲁贾主教再清楚也没有过了他教内的兄长虽然生性严苛,脾气古怪,却是一个高洁而善良(相对而言)的好人,这也是为什么他希望皮克罗米尼主教回到罗马的原因,他需要盟友,尤其是不会轻易出卖或是背叛他的。

    “我想这个孩子也有一个值得探究的姓氏吧。”皮克罗米尼主教说:“别告诉我说洛韦雷的刺客只是弄错了他和瓦伦西亚神父。”

    佩鲁贾主教顿时变得愁眉苦脸起来:“他姓洛韦雷。”他停顿了一下:“就是那个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

    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手缓慢了下来,他看向那个孩子,生满瘤子的地方被掩藏在烛光无法照耀到的黑暗处,裸露在外的部分让他看起来就如同一颗新生的宝石那样璀璨明亮,“他的儿子?”

    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身着红衣已经更有数年之久了,但教皇都有成打的私生子,主教有上那么一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个孩子的脸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魔鬼留下的印记面孔上有着黑痣都会被指认为女巫的时代,他的存在不可谓不微妙。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很小的时候,”佩鲁贾主教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襁褓之中。”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不,不那么严重,只是有点发红和凸起。”佩鲁贾主教遗憾地说,也许洛韦雷曾经将希望寄托在阿西西的草药与圣人方济各的庇护上,但事与愿违,约书亚的面孔在他三岁前就会让最沉稳的修士惊叫起来,而到了四岁的时候,修士们不得不弄来面罩把他的脸罩住,因为附近的人已经在传说圣方济各修道院在豢养一个魔鬼了。

    皮克罗米尼主教剪短了丝线,然后将一些混杂着木樨粉末的接骨木灰洒在创口上。他不需要继续询问下去,真相的轮廓已然隐约可见。

    虽然人人称颂亚伯拉罕,但在残酷的考验之前,又有几个人能够如神在世间的代理人那样笃信呢?而且神也并未要求洛韦雷献祭他的儿子,他将小约书亚送到阿西西的时候也许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即便事情最终还是向他所不想看见的那面倾斜了,他还是容许小约书亚在圣方济各修道院学习,也许,后者将永远无法离开修道院,无法离开面罩,但作为一个终生不进铎的普通修士,他还是可以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地度过这一生的,也许这就是父亲对于儿子最后的怜悯吧。

    但在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距离教皇的宝座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也许就像是魔鬼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一霎那间,他就想到了他还有着一个随时可能被指认为魔鬼使徒的儿子,皮克罗米尼主教不知道他是否有犹豫与痛苦过,但无论如何,他做出了决定,而这个决定就是他们所看到的。

    他派遣来了家族的刺客,为了消弭一时的仁慈留下的祸患。

第十二章 犹大

    皮克罗米尼主教忙碌了近半个夜晚,等到小约书亚的伤口不再流血,而他额头上的温度也不再能够灼烧人们的手指时,属于魔鬼的黑夜已经过去,属于圣灵的晨光则再次倾泻在神圣的阿西西,乳白色的教堂与修道院在晨光的照拂下如同鎏上了一层纯金,富丽而又圣洁,一点也看不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里有一个无辜的孩子被残忍地谋杀。

    佩鲁贾主教和皮克罗米尼主教都错过了晨祷,但懈怠的起因并不是懒惰或**,所以并不应该受到责备,至少佩鲁贾主教是这么认为的,他打着哈欠,摇摆着肥硕的身躯穿过狭窄的走廊,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一个弟子迅速地走了上来,阻拦了他往自己卧室的去路。

    唉,如果这个弟子不是因为富有慷慨的家庭,以及本身的聪慧灵巧获得了佩鲁贾主教的喜爱的话,他一定会因为这样的鲁莽行为而被佩鲁贾主教亲手教训上几棍棒的,但既然他是,那么就算是快要直接睡在冷冰冰的石头地面上了,佩鲁贾主教仍然愿意听听他说了些什么。

    皮克罗米尼主教站在佩鲁贾主教的身后,他也已经十分疲倦,但他在学校就以超乎寻常的坚忍而为人所知,虽然不是有意,但年轻教士的话语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朵,佩鲁贾主教当时就露出了一个愕然的神色,当然,教士的话让他们都有些意外,只是基于他们的天赋以及后期的教育,等到年轻的教士抬起他恭敬的头颅时,这两位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找寻到蛛丝马迹的表情了。

    “你做的很好,我的孩子,”佩鲁贾主教将手放在他的弟子身上,一边不由得哀叹他这个几乎已经成人的弟子居然还会被一个可以成为他儿子的孩童欺骗:“很好,”他咂着嘴唇说:“很好,现在你可以……”他转头看了后面的房间一眼,突然改变了原先的主意:“你去将那个木桶拿来,和我一起去厨房。”

    年轻的教士在拿起木桶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将并不浓密的眉毛搅在了一起,因为那只木桶里装了大约有一半的污秽纱布,里面有血,也有脓液,还有他无法辨识的药膏残留,比起肮脏,他更有些畏惧这是魔鬼做法后留下的产物与佩鲁贾主教经常玩笑般地称他的学长皮克罗米尼主教为“男巫”实则毫不在意不同,这些不谙世事或者说无知天真的年轻教士们对这种事情,以及做出这些事情的人充满了畏惧,不管怎么说,教廷对于异端的辨识与追捕在主后一二零零年就开始了,现在虽然有所衰弱,但就像是被封闭在炉灶中的炭火,只要有新鲜的空气和风进去,它就能重新旺盛而迅猛地燃烧起来。

    只是因为一个弟子对于导师,一个教士对于主教,一个年少的人对于长辈必须有的尊敬与服从,让年轻的教士还是服从了佩鲁贾主教的命令,他甚至没有去问问为什么不让杂役们来做这件事情,他和佩鲁贾主教一起来到了厨房在晨祷之后就是用早餐的时间了,佩鲁贾主教将修士和杂役们都赶了出去,然后命令教士将木桶连着里面的污物全都倾倒进燃烧着的火焰。火焰一碰到这些潮湿的纱布与药膏,就立刻喷涌出黑色的烟雾,还有令人无法形容的古怪气味,教士屏住呼吸,站了起来,敬畏不已地看着两位主教钻到炉床附近,用拨火棍拨弄木炭,直到它们将投入焚烧的东西烧到一点不剩为止。

    在完成了这一工作之后,“带我们去看看那个人吧。”佩鲁贾主教说。他的弟子自然俯首遵命,修道院也有着类似于监牢的地方,虽然对外,以及对一些不明内情的人来说它们只是一些苦修室,在每个房间里都有着苦鞭与十字架。

    两位主教,还有他们的弟子都没有入内,那个人只是一个杂役,没有姓氏,还不配享有被审讯的资格。皮克罗米尼主教站在门外,打开窥视用的小窗,用那双严厉的深色眼睛看了看看,就做了一个手势,走开了。这个杂役很快就会死去,他也许是受了钱财的诱惑,又或是希望得到权位,也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探子或是刺客,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被抓住,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唯有一死。

    “把那个孩子也给我吧。”皮克罗米尼主教说。

    佩鲁贾主教迟疑了一下:“但他还在发热。”于这个时期的人们,旅行,朝圣,流亡等等需要在崎岖危险的道路上日夜跋涉的事情都是需要有个健康并且强壮的体魄的,洛韦雷的约书亚不但只有六岁,在几个小时之前甚至几乎死去,一次剧烈的颠簸,一个寒冷的夜晚,一点受诅咒的灰尘就能轻而易举地夺去他的性命。

    “那也是主的旨意。”皮克罗米尼主教这样说,既然如此,佩鲁贾主教也不会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从某个层面来说,他与皮克罗米尼主教已经算得上是心性良善了,从洛韦雷刺客的绳索套在约书亚脖子上的时候,洛韦雷家族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孩子,他可以说是毫无价值的又或是极其具有价值的,但若是换了其他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避免之后的一系列麻烦而让他去死。

    凯撒.博尔吉亚在早祷完毕后没有看到那个杂役,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作为一个还不够成熟的少年,在用餐的时候看到两位主教的时候,他的眼中还是不免掠过一丝恐惧与畏缩,毕竟这时候他还不是未来的瓦伦蒂诺公爵,罗马尼阿的主人,伊莫拉、弗利、佩鲁贾、皮奥姆比诺、比萨、卢卡、锡耶纳等无数属地征服者。尤其是其中那位面容肃然的大人,在之后的数年,他会是小博尔吉亚的老师与监护人,此人有着刻薄的淡色双唇与一只被人们普遍认为显示着主人严酷性格的罗马鼻,双手枯瘦而有力,肩膀宽阔,即便身着法衣,仍然不可避免地让人把他与男巫联系在一起。

    或许就是这个面容,在烛光与血色的映照下给了瓦伦西亚神父一个转瞬即逝的灵感,虽然他只有八岁,但在罗德里格主教,也就是他的父亲给予的耳渲目染,亲身教导下,他已经能够娴熟的使用刀剑与阴谋来对付他的敌人,只是有些时候,因为一个孩子必不可缺的轻率,他还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惊骇的事情。譬如说,他认为他曾经掌握了两位主教大人的把柄,一个是洛韦雷,而另一个是皮克罗米尼,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使自己的父亲从中得利了。

    虽然从罗马时代起,教会的文书上就有“异端”,“魔鬼”,“男女巫师”的名词不断地出现(当然,也囊括了他们所必须受到的惩处与悲惨的结局),但如同现今一般,教会以及世俗政权,自下而上的各个阶层,都在疯狂的追索这种事实上并不存在的罪恶的原因,溯本求源,还是要从近百年来接二连三的灾难与祸患说起1309年,伯尼法修八世与法王腓力之间因为圣职人员是否应该缴纳赋税的问题发生冲突,教皇在愤怒之下革除了腓力的教籍,或许这位已经八十七岁的老人以为,法王会像是教权鼎盛时期的国王那样不得不赤足裸身请来祈求他的原谅,但法王腓力只是派遣了两个代表,与一支军队,前往罗马将伯尼法修八世抓走了,如果不是阿南仪的人们愤然抵抗,伯尼法修八世可能再也无法回到罗马。即便如此,他也在回到罗马的几天后悄然死去了。

    在最初的时候,法王腓力或许还会因为自己的疯狂感到一丝惶恐,但覆盖在虚弱的罗马教会身上的那层薄纱被他**裸地撕开之后,这位狂妄的君主以及后继者完全失去了对于教会的尊重,在1309年,他们强行将整个圣座迁移到靠近法国的亚维农,直到1376年,教皇都只是法国人,并且受到法王的控制,对于这段满怀耻辱的时期,圣职人员将之称之为“巴比伦流亡”,因为这件事情,就和旧约中描述的,犹太人被掳掠到巴比伦那样充满了心酸与苦痛。

    若是说巴比伦流亡事情对于教会的打击还不够沉重的话,那么紧接着的“教会大分裂”事件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打击即便是如佩鲁贾主教这般贪婪软弱,以及皮克罗米尼这般桀骜不驯的圣职人员,在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都不自觉地会露出悲哀痛恨的神色……因为整件事情简直就像是侏儒和小丑在拥挤着农民与市民的集市上演出的滑稽剧那样可笑荒诞。

    在十世纪的时候,意大利人就曾经操控过教皇的选举,在十四世纪的时候,他们当然也会企图夺回这根荣光熠熠的权杖意大利人在1378年选出了一位罗马教皇,与法国的亚维农教皇遥遥相对,两位教皇各自以正统自居,分别设置各自的枢机主教团,发出谕令征收贡赋与税金,当然,还有必然与必需的发狂般地诅咒以及开除对方的教籍。

    谁也没能想到的,这样的局面,竟然还能沦落到更糟的地步,在1409年,比萨的一次会议决定废除罗马与亚维农的教皇,以最新选出的亚历山大五世为唯一以及仅有的教皇,可惜的是,另外两位教皇还没有蠢到自行退位的地步,所以,人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有了悬挂在空中的三颗太阳。

    虽然在1417年,这场混乱终于有了一个终结,比萨与亚维农的教皇被废黜,罗马的教皇退位,意大利人科纳隆被选举为教皇马丁五世。

    在崇高的神圣教会焦头烂额的时候,世俗的国王们也没能愉快到哪儿去1314年法国腓力四世(是的,就是胖揍了八十七岁的教皇伯尼法修的那位)去世了,依照世俗的继承法,他的王位应该由他的儿子继承,但就像是遭受了诅咒那样,他的三个儿子依次死去,卡佩王朝绝嗣,于是依照排序,王位应该落在他的外孙头上,但这位外孙,正是英国的国王爱德华三世,法国的贵族一致反对,所以最后,腓力的侄子继承了法国的王位,称为腓力六世。

    英国的爱德华当然不会因此而感到喜悦,更不用说,这位腓力六世为了拓展王权,试图将自己所能控制的地区延伸到爱德华三世在法国的领地阿基坦,而作为阿基坦公爵,爱德华三世原本就持有享有公爵的领地,又不必受到法王桎梏的地位,他们谁也不可能向谁妥协然后,加上一些林林总总的小问题,像是佛兰德斯的羊毛啊,苏格兰人啊,一场骑士之间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但他们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战争会持续上一百年之久,1458年,法军占领加莱,英国失去了在欧洲的最后一个立足点,战争才终告结束。

    与此同时,就像是仁慈的主觉得人类受到的苦难还不够深重那样,1315年,一场暴雨席卷了英格兰,而后整个夏天,死神潮湿的脚步逐渐从英格兰转向了欧洲北部,贯穿了六月,七月,八月的丰沛雨水给人们带来了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洪水,洪水不但摧毁了村庄与城镇,也带走了人类与牲畜的性命,瘟疫在洪水经过的地方如同湿热的微风一般四处传播,谷物不是被连根拔起,就是腐烂发臭,触目所及的每一片土地都可以说是颗粒无收。

    饥肠辘辘的人们在街道上游荡,衣衫褴褛,皮肤发白肿胀,有人开始吞噬同类,也有人爬到墓地去,挖出被埋葬的尸体吃掉,为了活命而犯罪的人更是不胜枚举,他们一旦被送入监牢,也同样会成为“食物”,毕竟那个时候,最为低劣的面包和淡酒也不可能拿来喂养这些低贱的平民。

    三年之后,这样可怕的饥荒才终于得以缓解,而人们还要等待十倍之久的时间,才能走出它所带来的阴影与威胁,但就在他们以为终于可以得到一丝喘息机会的时候,黑死病从天而降,又是一个暗无天日的三年,欧罗巴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

    在这样漫长的苦难之下,人们除了去教堂祈祷,捐献,赤身游行,苦修之外,唯一能够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与幸福感的事情,可能就只剩下“猎巫”了。他们将所有的灾难,不如意与悲惨的事情全都推到了魔鬼与巫师的头上,坚信只要能够处死这些灾难的根源,就能将自己从永无休止的苦难中拯救出来。

    而现在,佩鲁贾主教和皮克罗米尼主教还不知道就在今年的八月,新的教皇英诺森八世就会颁布敕令,宣称女巫们十恶不赦,荒淫无耻,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猎巫战争,但无论是佩鲁贾还是皮克罗米尼,又或是圣座中的任何一个圣职人员,谁不曾嗅闻到空气中的不安气味呢?如果在这个紧要的时刻,一个主教被宣称有着一个魔鬼的儿子,而另一个主教用如同男巫的方法治疗了前者的话,他们,以及他们的家族都会陷入一个只会愈发糟糕的困境。

    他们的疏忽来自于魔鬼赐予的傲慢,在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科,佩鲁贾主教和皮克罗米尼主教可以掌握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除了美第奇,博尔吉亚与洛韦雷。他们没有任何忌讳需要提防,但就是这三个孩子中的一个,因为有着八岁孩子不应有的狡猾与敏捷,竟然差点让博尔吉亚的刀剑威胁到他们的要害。

    如果不是另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只有六岁。

    皮克罗米尼主教走入朱利奥的房间,阳光从打开的木窗投入,在青灰色的石材上留下一个方正的光块,他最小的弟子没有犯下很多人会犯的错误,虽然他在阅读,但没有在耀眼的阳光下,而是在阳光之外,他面孔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反射着光,在面颊的边缘勾勒出一道细细的金线。如果此时走入这里的不是皮克罗米尼主教,而是一个画匠或是石匠,他准会立刻将这个画面搬到木板或是大理石上,而人们也一准会在两者前跪下,以为主的灵正停留在人的造物内。

    “告诉我,”皮克罗米尼主教严厉地问道,“谁让你这么做?”若是朱利奥已经十六岁了,或是在美第奇家族中成长到现在,他是不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但他回忆与思索了之前的教育,并没有涉及到相关的内容,虽然说阴谋与诡计也是小美第奇的必修课,但皮克罗米尼主教与洛伦佐一致认为,这个课程对他来说还为时过早。

    皮克罗米尼所担忧的是朱利奥是被人唆使着这么做的,而那条蝮蛇还隐藏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咬他们一口。

第十三章 属灵

    属灵的人能够看透万事,却没有一人能够看透了他。哥林多前书

    “主教我这么做。”朱利奥说,他知道自己或许有些鲁莽了,一个六岁的,没有经过相关教育的孩子原本不会想到这些。但在他已经成为皮克罗米尼弟子之后,皮克罗米尼主教如果不幸以异端,或是男巫的罪名被裁判所拘押,即便这位主教最后可以因为家族的势力与赎罪的钱财被赦免,抑是宣称无罪,也必然背负上一个无法摆脱的污点,这样的棋子只会被他的家族,以及那些曾经看重他的人放弃,并且永无翻身之日,因为只要他略有反抗之意,今天的罪名就会如同沥青一样倾泻在他的头上那么,作为他的弟子,朱利奥也必然会被放置在尘土之中,无论洛伦佐多么喜爱与怜悯他弟弟的儿子,朱利奥.美第奇最好的结果是作为一个浪荡儿庸庸碌碌地就此度过乏味的一生,最坏的结果是被美第奇家族在一些交易中不可缺的人质,或是被其他家族拿来作为嘲弄与威胁其他美第奇的工具。

    “说谎言的,必将灭绝,”主教的视线变得愈发尖锐:“孩子,只有异端会用主的名字来说魔鬼的话。”

    “当下……”孩子向前倾身,“十二门徒中有一个成为加略人犹大的,去见祭司长。”朱利奥轻声诵读道:“他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愿意给我多少钱。他们就给了他三十块钱。”

    “从那时候,他就找机会要把耶稣交给他们。”皮克罗米尼主教接续道,然后,他略过了中间的一段:“耶稣说,起来,我们走吧,卖我的人近了。”

    “说话之间,那十二个门徒里的犹大来了,并有许多人带着刀棒,从祭司长和民间的长老那里与他同来。”

    “那卖耶稣的给了他们一个暗号,说,‘我与谁亲嘴,谁就是他,你们可以拿住他。’犹大随即到耶稣跟前说,‘请拉比安,’就与他亲嘴。”

    “耶稣对他说,‘朋友,你来要做的事情,就做吧。’于是那些人上前,下手拿住耶稣。”诵读到这里,皮克罗米尼主教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嘴唇,这只是一个针尖那么大的疏漏,却是生在眼睛上的自己若是被不义之人出卖和拿住。虽然作为主教,他不会遭受酷刑与拷打,但背后之人也只需要证明他有罪而已他们毁灭的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他的精神……此时的裁判所尚算温和,那些即便被认定犯有重罪的平民也可能有忏悔,苦修与返回教会的机会,遑论一个皮克罗米尼。但如果他被认定是有意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从而离开了天主的羊群的话,哪怕他能够重新返回教会,他也绝对不可能有幸再次被任命为主教,甚至无法成为一个神父,他只有成为一个苦修士,在某个人烟罕至的修道院终此一生。

    那些不希望一个皮克罗米尼披上全白法衣(注释1)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但他,就连他的家族也要受到威胁。

    他看着朱利奥的时候,孩子也同时抬起头来看向这位仍然保留着一丝宽悯之心的老人,也许不因为他们之间的紧密联系,他也会给出警告与提醒的,毕竟在这个愚昧与荒唐的时代,能够有一个懂得学习与思考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

    皮克罗米尼主教突然转过身去,他的视线恰好落在门后,如同修道院的每一个房间,那里悬挂着一副木版画,描绘的正是圣方济各接受圣痕的场景,用的是蛋清调和而成的矿石颜料,颜色还很清晰,但比起乔托.迪.邦多纳的娴熟笔法,它看上去刻板又幼稚,也许是某个富有的教士临摹的作品,但圣方济各看向天空,翻转手掌,跪拜有着蓝色与红色羽翼的天使的形象依然清晰可辨,落在双手,双脚,肋骨上的五处圣痕尖锐如同五根黑色的铁钉,笔直地刺入皮克罗米尼主教的眼睛。

    就像是有雷声在他的脑中翻滚,又像是雷电将所有的景物化作一片白光,主教的双耳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他将手指放在喉咙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因为忘记了呼吸而险些陷入窒息的死境。这位身材高大但瘦削的老人就像是陀螺那样在房间地急促地转来转去,他捶胸顿足,懊悔不已,“我就是个瞎子啊,”他呢喃道:“唉,我就是一个聋子啊,我就是一个愚人,主啊,我竟然对如此明白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就这样声音嘶哑,语无伦次地咕哝了好一会儿,朱利奥的眼前突然一暗,他吓得轻轻往后一倾,才发现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突然跪在了他的面前,因为小美第奇坐在一张斯卡罗贝椅上,这种椅子没有扶手,椅背是一面扇子形状的雕花板,椅座下还有放置物品的小抽屉。朱利奥稚嫩圆润的膝头碰触着他的胸膛,老人将手交叠着放在朱利奥的小手上,并且紧紧地握住它。他的手是枯瘦的,皮肤如同绸缎一般褶皱在一起,摩擦的时候会发出沙沙的声音,手指细长,手掌宽大,朱利奥的手可以被他收纳在掌心里,他的皮肤就像是一块烙铁一般的灼烫:“这是主在救我哪,”他声音嘶哑地说道:“就像是天使降落在索多玛的罗德面前,又降临在耶布斯人亚那劳面前,在凯撒利亚的哥尼流面前那样。(注释2)”

    等等!朱利奥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我冒着上火刑架的危险是为了保全一个在这个灰暗愚昧的时代仍然有这个意愿以及能力继续有关于医疗研究的学者,不是为了主能够多一个虔诚的仆人的!反正那位崇高的老人家已经有着数以千万计(以后还会更多)的迷弟迷妹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一个真正的医生(不会只是撒圣水,上烙铁以及****的),你知道在这个时代有多么珍贵吗?何弃疗啊,孩子!

    “老师……”朱利奥低下头,小声地说,他想从椅子上跳下来,但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手虽然没有抓得他疼痛起来,但其中蕴含着的固执与不可动摇反而让他不敢动弹。

    皮克罗米尼主教凝视着那双在鬓发的遮掩下反而显得格外明亮,如同流动着的金子那样美丽的眼睛:“你是生来就属灵的,孩子……”

    这下子朱利奥真的毛骨悚然起来了。

    幸而就在他浑身僵硬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这个声音在圣方济各修道院中并非常见,因为修士们多半是穿着简单的薄底鞋或是赤足,皮克罗米尼主教笔直地站了起来,就像是几秒钟前还跪在一个六岁幼儿面前的人完全不存在似的,他神色平静地走过了去开了门。

    “我没打搅到什么吧。”佩鲁贾主教从门后伸出头来,正好与门后画上的天使处于同一水平面。

    “为什么你要穿威尼斯人的鞋子,”皮克罗米尼主教严厉地责备道:“只有魔鬼才会在脚上装蹄子,你是想要径直走到地狱里去吗?”

    朱利奥歪头看了一眼,果然,在佩鲁贾主教的长袍下面露出了一点包裹着皮革的木底,“这可不是威尼斯人的鞋子,”佩鲁贾主教小小声地说:“它是从佛罗伦萨来的,而且它也只会走到女人的心里去。”

    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回答就是用力当胸一搡,把他推出门,然后自己也跟着走了出去。晚祷的时候,那个令人心烦的踏踏声果然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皮克罗米尼主教以及其随从就在如同丝缎一般的薄雾中离开了圣方济各修道院,在走过阿西西的拼石子道路的时候,见到他们的人都在深深地鞠躬,而主教与修士们在见到圣方济各和其他阿西西圣人的画像与圣名时也会称颂与行礼,在比来时更加冗长的队伍离开了那些高高低低,尖顶或是方顶的房屋的遮蔽后,雾气消散,在感到温暖的同时他们也看到了比之前的几天更为瑰丽明亮的天空。

    这让他们更加坚定地认为已经受到了主与圣人们的护佑,不但是修士,就连护卫他们的侍从都不由得笑容满面,骡子与马匹脚步轻捷,在晨光尚未完全被灼热的金线取代之前,就来到了苏巴修山下。翡翠色的苏巴修山宽大而舒缓,就像是一个乳母那样怀抱着玫瑰色的阿西西,而与之相辉映的正是从底部的乳白色朦胧山脉,到中段的柑子色与杏色的天空,以及夹杂其中的菖蒲色的羽毛状云层。

    白亮光芒从云层的间隙中如同流水一般地倾泻下来,照耀着旅人的肩背,给他们带来温暖,皮克罗米尼主教怀中的朱利奥抬起头来,深深地呼吸,在干净的冰冷空气中,有着溪流与青草的气息,在他们行进到道路两侧,覆盖着无数野生的虞美人,这些色彩绮丽的花儿就像是人类那样,会在夜晚入睡,白昼醒来,伴随着如同将阳光带来这里的马蹄声,它们也一枝接着一枝地盛开了。走在皮克罗米尼主教身后的金匠修士立刻去采了一把,交给朱利奥让他拿着玩儿。

    对于这样的殷勤照顾朱利奥欣然接受,毕竟在到达下一个落足点之前,在颠簸的马匹上他几乎无事可做,他侧着头,金匠修士立刻策动骡子,将一个侍从挤开后(那个侍从对他怒目而视),“我的小兄弟,”他问道:“还想要些什么吗?我可以为你捉一只蛤蟆来。”

    如果你真的给我捉一只蛤蟆过来,朱利奥在心里说,皮克罗米尼主教非得驱逐了你不可。“我只是想问问约书亚兄弟如何了?”

    “我马上就去看看。”金匠修士许诺道,然后他就一溜烟地跑到了队伍中间,在侍从与修士之间,有一辆带着篷的马车,这辆舒适的四轮马车还是匈牙利的黑军军团中的一位骑士为了赎还自己淫邪的罪过而奉献给圣方济各的,当然,它现在仍然是神圣的,不管怎么说,里面可装着两个修士呢。这两个修士其中之一当然是约书亚,而另一个就是世俗名与一个罗马皇帝巧妙重合的瓦伦西亚神父,讽刺的是,瓦伦西亚神父以照顾病人的名义被强行留在了马车里,他的侍从一个都没能带出来,与他所想象的相差甚远。也许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罕言寡语的性格让他看起来缺乏攻击性,长期地远离罗马又让人遗忘了他曾经有着多么显赫的身份,但现今这种近似于被囚禁的状态,博尔吉亚的凯撒必须承认,他和他的父亲都失误了。

    但在普通的孩子身上很少能够见到的坚韧性格与沉稳心态,让凯撒还不至于唉声叹气地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囚徒,在另一个修士的帮助下,他甚至将约书亚照顾的很好。

    他们一路上没有停歇,直到正午偏后,一行人才到达了距离阿西西约有十里路程的小城斯佩罗,与阿西西不同,它虽然同样位于苏巴修山山区,但周围都是丘陵与平原,土壤肥沃,一眼望去不是葡萄,橄榄就是谷物。

    小城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罗马克劳迪王朝时期,迄今为止,城市中的宅邸巷道有百分之八十仍然带着罗马的印记,这里没有玫瑰色的石材,混凝土与石块都是暗沉的灰色,部分涂刷着白与蜜色的泥灰,但这座小城却要比阿西西还要秀丽多姿在黯淡的背景下,是斯佩罗的人们种植的花儿,它们或是被悬挂在墙壁上,或是从露台的铁栏杆间伸出枝叶,又或是从台阶上扫动着人们的足踝,行走在狭窄的巷道中,长袍和斗篷上会落满细碎的花瓣与叶子,头发上会沾染上黄白色的花粉,在这里,即便是最为贫苦卑贱的人家也会用野外的花儿将自己的家装扮起来。

    听到小城中来了一个主教,众多的神父,修士,这里的教会立刻前来迎接,并且热切地请求皮克罗米尼主教能够在这里停留数日,主持之后的圣体瞻礼仪式。如果是在阿西西之前,皮克罗米尼主教一定会委婉地推却,但在承蒙了主与圣人的恩惠后,难道他还能做出任何傲慢的行为来吗?于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立刻答应了他们(朱利奥兔斯基眼)。

    当晚他们在用餐的时候,金匠修士想要将朱利奥抱走,服侍他用餐,但被皮克罗米尼主教拒绝了,他亲手将汤倒在盘子里,然后将面包撕成小块浸在汤里,还从自己的餐盘中撕下煮鹧鸪的腿,吩咐斯特罗的执事端上一杯浇着蜂蜜和杏仁的冰过的羊奶,这种饮料或说是食物已经很接近于后世的冰淇淋了,对于一个美第奇来说,想要享用这种美食当然不是问题,但皮克罗米尼主教认为这种过于精细的食物会令得人们堕落到贪吃的地狱里去,所以朱利奥还是第一次用舌头而不是眼睛品尝到它的美味。

    朱利奥正满怀期望地等待着他的美味饮料的时候,看见了被两个修士夹在中间的瓦伦西亚神父,他也看见了朱利奥,轻轻颌首,露出一个和善得过了头的微笑。

第十四章 盛典(上)

    也许会有人生出疑问,在这个平民每天只有两顿豌豆糊糊仍然必须为此感激天主的年代,人们是如何取得与保存冰块的呢?事实上,这只能说,无权无势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得到上位者拥有怎样的享受与特权。早在克劳迪时代的罗马(对,也就是斯佩罗城的幼儿时期),罗马人就学会了用马匹与奴隶从西西里的埃特纳山运送山顶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在炎炎夏日中,在葡萄酒中加上一大块晶莹的冰雪无疑是一件如同众神般美好而又奢侈的事情,更有甚者,用冰雪铺成一张雪白的床榻,在床榻上摆满新鲜容易腐化的鱼类和贝壳多葛学派的哲学家塞内卡就曾经讥讽过罗马人恨不得将热汤也放上冰雪,当然,在当时的境况下,这位即便对于奴隶也充满了同情与理解的老人不会因此受到人们的喜欢,他曾经被克劳狄乌斯皇帝流放到科西嘉,五十四岁才被皇帝的第四任妻子,恶名昭彰的皇后小阿格里皮娜召回罗马,担任当年只有十二岁的皇帝尼禄的导师,而后在他六十九岁的时候,因为被造谣反对尼禄的暴政而被皇帝的百夫长通告:皇帝希望你去死。

    朱利奥在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指导下阅读过塞内卡的著作,不得不说,这是一位值得尊敬与敬仰的学者,他的平和,宽容,严肃与谨慎就如同金子那样流淌在希腊字母与罗马字母(拉丁文)的行列中,任何人看了他的文章都会觉得有所裨益,只是朱利奥敢对着他母亲的坟墓发誓,在这些文字中,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不会是他的《特洛伊妇女》,也不会是他临终时刻口述的《告罗马人民书》,只会是他曾经详细描述过的罗马人用来清洁屁股的方式“在希腊罗马时代,人们在排便后使用一块固定在树枝上的海绵来清洁臀部,清洁完毕,再把海绵浸泡在一个盛满盐水或者醋水的桶里。”

    小美第奇一直回忆到这里才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发散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而这个时候,装在一个硕大的银杯里的饮料已经被送到了他的面前,杯中散发着轻薄的雾气,银杯有两只可以手持的杯耳,杯壁上没有装饰,但铭刻着一句箴言:谦卑下来,作自己的仆人;强如假装尊贵,而缺少食物。意思是一个人愿意时刻远离虚荣轻浮的表象,不断地内省,检讨自身,做“自己的仆人”从而得以完成自己应做的工作得以饱食,更胜于那些终日夸夸其谈,满口谎话而被人们厌弃,从而双手空空的浪荡狂妄之徒只是在杯中奢侈饮料的衬托下,这句话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意味。

    皮克罗米尼主教见到杯子的分量,双眉紧皱,只是鉴于这是一份对于他的谄媚,以及朱利奥显而易见的期望,他还是抿住了嘴唇什么也没说。

    朱利奥拿起沉重的银勺,迫不及待地大吃了一口紧接着……他就僵住了。

    皮克罗米尼主教放下面包,满怀疑问地看向自己的被监护人,这种表情不太像是因为尝到了甜美可口的滋味而欣喜若狂的样子,而且,只是一会儿,小美第奇的鼻子,眼睛周围都微妙地红了起来,眼睛中更是波光盈盈主教很清楚,朱利奥从婴儿时就不是那种喜欢大叫大闹的孩子,能让他流泪的事情更少,少到他几乎不记得,难道是有帕奇家族或是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刺客尾随他们而来?

    就在主教预备叫人去拿药草的时候,朱利奥终于艰难地举起了一只手制止了他,将一场滑稽透顶的风波消弭在了成形之前。

    “因为太难吃了?”主教奇怪地问,按理说,斯佩罗小城中的教会应该不至于去轻忽一个皮克罗米尼,尤其这份食物还是他特意嘱咐的,他拉过杯子,从里面舀了一口放到嘴里,除了有点冷之外,这份食物应该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里面不但有主教点名的冰雪,羊奶,杏仁和蜂蜜,还有姜,肉桂,苜蓿,迷迭香和肉豆蔻充任厨师的修士可能将他们所有的香料全都碾碎了放了一遍,厚厚的就像是冰雪下的土壤,担保尝起来满口芳香。

    朱利奥看着皮克罗米尼主教将杯子传递给其他人,每个在场的修士都尝了一口,其中不乏点头称赞的人但是,主教!这里都是连满是蛆虫的奶酪,半腐的干肉与腥臭的腌鱼也能吃下去的重口味群众,他们觉得好吃的东西未必适合一个只有六岁,味觉还很敏感的孩子……

    轮到也只有八岁的瓦伦西亚神父的时候,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小心地只尝了一点点,然后他的面孔也不禁为之轻微地抽搐了几下,他看向可怜的小美第奇,再次给了他一个和善过度的微笑,只是这个微笑可要比前一个真心实意地多了。

    后者一脸的生无可恋。

    即便来自于数百年后的坚韧灵魂也不免被这一杯香料大全弄得精神萎靡,皮克罗米尼主教就让人把他带到自己隔壁的房间去休息,到了晚上也只让他吃了一片柔软的白面包,喝了点啤酒,并且免了他第九时辰的祷告与晚祷(注释1),只是没有免去睡前祷告与夜祷。在晚祷到睡前祷的这段时间里,朱利奥看见他的窗户上摇晃着火光的影子,出于一个成人的好奇心,他踩在一只罗马式样的箱子上,推开小窗,低头往下看。他首先嗅闻到了一股油和松脂的浓烈气味,然后看见了被火把与蜡烛映照在建筑上的黑影,若看见这一画面的人确实是个六岁的孩童,他准会做起噩梦来。但朱利奥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手执火把,烛台在街道的边缘行走或是停留的人们,他们一群群地用簸箕,箩筐以及裙子兜来花朵与花瓣,馥郁清甜的气息哪怕朱利奥在三层小楼的窗户上也能清晰的闻见,在浅灰色的街道上有人用白勾画出轮廓,也有人不用,他们将同样颜色的花瓣洒在一个地方,而后跪在地上用手将它们聚合成想要的形状。

    这样的工作据说要持续整整三天,直到圣体瞻礼仪式的游行结束,主持这个仪式的神职人员与随行者将踩踏在花瓣与花朵上行走,不沾染丝毫尘世间的污浊,就像是天使在云朵上漫步铺设花毯的人如同蜜蜂一般辛勤而又努力地劳作着,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眼睛中闪烁着幸福的神采,繁复,绚丽与逼真的图画在他们的手下诞生,这种景象无疑是相当吸引人的,朱利奥直到听见了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才如同小蛇一般从箱子上溜下来滑到自己的床上。

    这种小把戏对于曾经在大学里担任着一个严厉的管理者角色的皮克罗米尼主教是没有用处的,他用比朱利奥更轻捷的脚步走到床榻前,摸了摸孩子的双脚,脚底明显的要比足踝的部分更冷,这表明不久之前他还站在一个容易令得双足冰冷的地方主教环顾四周,他的视线很快停留在窗下的罗马箱上,这种罗马式样的长方形箱子为了避免磨损以及可以固定在马背上面与马车下面,采用了大量的铁件,当然,后者也起到了装饰的作用,特别是在箱盖上,镶嵌着拉环的金属部分甚至多过了色彩斑驳的木材部分。

    但让朱利奥有点意外的是,主教并未如同以往那样峻厉地责备他。他没有想到的是,皮克罗米尼主教先前之所以那样严苛,只因为一个聪敏的孩子更容易受到魔鬼的觊觎与引诱,就像他曾经在父亲的宫廷里,在罗马的大学里,在舅舅的教会中看见的,愚钝的人或许还有伸手挽救的机会,但一个聪明人在滑落深渊的时候也要比其他人更为快速隐秘,唉,他曾经眼睁睁地看到过不下十二个原本有着美好前途的年轻人走入歧途,他们不但毁灭了自身,还殃及了亲朋和家族。

    但如果他是生来属灵的,那么主教就不必再担忧他会迷惑于世俗间的荣华与**,就如同方济各年轻的时候,他不但是个桀骜不驯的放荡子,还是商人与官员的孩子们的首领,他们终日无所事事,除了痛饮葡萄酒,比武,狩猎,就是沉溺在娼妓的臂膀里;在生了一场几乎让他死去的大病后,他加入了阿西西的军队抵抗佩鲁贾的侵略,又在佩鲁贾做了十二个月的战俘,直到被他父亲赎回。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及时醒悟,幡然悔改,而是在五年后,在前往另一个战场的路上,方才听见了天主响亮的呼声。

    而如同正有圣灵注视着他们那样,皮克罗米尼主教也是在圣方济各的出生地,得救恩处与感知死亡与永恒之地被引导进属灵的喜悦中的,他坚信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即便幼小,在见耶稣的路上却注定了要比他行走得更远。

    在次日的清晨,斯佩罗的人们就忙碌了起来,虽然依照数百年后的时间,现在也不过凌晨四点左右,修士,教士,神父与主教们一同做了晨祷,以及后续的连祷,唱赞美诗,朱利奥看见有几个身着修士的服装,却蓄留着世俗的发型与胡须的人,他们裸露在外面的脚也格外白皙肥美,看上去就知道它们不常暴露在日光与灰尘里面,从圣玛利亚马焦雷教堂的神父的轻声细语中,小美第奇才知道他们都是斯佩罗的贵人,就像是美第奇的家长可以第一个领取圣体那样,他们也有资格穿上修士的亚麻外袍,系上代替腰带的绳索,赤足跟在教士们的队伍后面。

    仅次于他们的商人与行会会长可以身着常服有幸位于贵人身后的第二队列,工匠与平民则在第三队列之中,犯过罪的人,娼妓以及一些从事肮脏行业的人要么不被允许加入游行的行列,要么就只能悄悄的尾随其后。

    教士们走在了最前面,他们分别捧着小件的圣物与圣经,他们身后是捧着圣体与圣爵的皮克罗米尼主教,马焦雷教堂的本堂神父为他持着蜡烛,修士们赤足跟随着他们,而修士后面,就是之前描述过的贵人们,商人们,行会会长,工匠与平民,还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可怜人教士的队伍走过之后,地面上的花瓣都可以被捡拾起来带回家,这些圣洁的芳香的圣物可以充作有着卓越疗效的药物,也可以在研磨后融入墨水用来抄写神圣的经文,也有人把它们重新整理后填充进丝囊,赠送给自己的情人。那些可怜人几乎是拿不到几片花瓣的,如果有人愿意怜悯他们还好,如果有刻薄吝啬的人,他们甚至会用足尖将自己没有办法带走的花瓣碾碎在石板的缝隙里。

    朱利奥今天的职责是持香炉者,他和另外三位侍童一起提着小巧的内胆香炉,这种香炉的木炭在内胆中,**被倾倒在木炭上方,然后盖上盖子,持香炉者必须不停地摇晃它们,一来是为了保持木炭与空气充分接触,二来是为了将**的烟雾尽可能地扩散出去对于这个年代的人们来说,这种烟雾是天主赐予的恩典与圣人们在天国的代祷,非常重要,尤其是病人和身怀罪孽的人。

    相对的,这个工作也是极其辛苦的,斯佩罗城不大,但道路曲折,而且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教堂,修道院,修女院都造了华美的临时祭坛,游行队伍不断地在临时祭坛前停留,没到夜幕降临,除了朱利奥之外的三个侍童都有点两眼发直,面色苍白,提炉摇晃的幅度都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而在白色的马焦雷教堂一翼的三层褐色小楼最顶层的房间里,所有的喧嚣与繁杂都如同凡俗人的**一般被阻隔在外了。

    这个房间即便被用来招待一个国王或是主教也不会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单就那张华美的顶盖床来说,床头雕刻着森林之神与水泽仙女们嬉戏的景象,柱头包裹着黄金,床架之间紧绷着牛皮的带子,而不是会发霉生虫的木头。铺在身下与盖在身上的是光滑的貂皮,填充了鹅绒的绣金枕头有一个三岁孩子站立起来那么高。

    但这也只是一个囚笼而已,凯撒.博尔吉亚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边,俯瞰着下方的景色,手中玩弄着一柄锐利的,用来削羽毛笔尖的小刀。但他也知道它是无法对站立在门边的修士产生任何威胁的,那个修士有着他见过的最强壮的双手,也可以站在那里长达数小时一动不动,普通人见了他或许会认为那是一个虔诚的家伙,但凯撒在父亲,也就是红衣主教罗德里格身边见到过相似的人,名叫修士,实则刺客。

    注释1:

    (夜祷,子夜时分)

    (晨曦祷,清晨三至五时)

    (第一时辰,早上六时)

    (第三时辰,早上九时)

    (第六时辰,中午)

    (第九时辰,下午三时)

    (晚祷,点灯时分或下午四至六时)

    (睡前祷,睡前或晚间六至九时)

第十五章 盛典(下)

    每场盛大庆典在结束的时候必然会令得人们感到疲倦以及厌恶,越是华丽,越是如此。斯佩罗城也不例外,在长达三个昼夜的游行,祈祷,领受圣体以及观看与演出圣洁的神迹剧后,就连最强壮的男人与最亢奋的女人都不由得跌倒在石板地或是床铺上,他们面色潮红,奄奄一息,**上极度的疲乏而精神上无比地满足,这个时候,他们曾经深深渴望过的钱财,肉欲与权势都是那样地不值一提,他们的灵魂已经在**与赞美诗中半脱离了污浊的躯体,轻飘飘地飞到了天上。

    街道上一片凌乱,除了新鲜或是干燥过的花儿所留下的残余痕迹以及粉末之外,还有人们在游行中跌落的蜡油,焦黑的松枝,装饰用的丝带与纽扣,甚至还有一两只不成双的鞋子,在这个鞋子可以被作为遗产赠送给孩子的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不过在夜雾散去之前,里面略有价值的东西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人的兜囊或是围裙里。等到次日的晨祷结束,在第一时辰的祈祷之前,大约有着三个小时的时间,一些从事我们之前提到过的肮脏工作的人们从狭小的居室里跑出来,手提着扫帚,木桶,用水冲洗街道,已经失去了原先艳丽色彩与馥郁气味的残破花瓣,夹杂着碳灰,尘土,石子,随着从清澈变成了污浊的水流,一同流入街道两侧的排水渠里说起来,这道排水渠在小城建起之前就预先埋设妥当了,就像是现在仍然在使用的陶管饮水渠那样,那时候它们还都是属于古罗马的克劳迪皇帝的引水渠从山上引下甘甜冰凉的泉水,而排水渠则将城市中的污物,无论是人类,牲畜还是自然带来的,带入特韦雷河的支流托皮诺河伸出的又一小条支流里。

    如他们之前经过的古城阿西西也是如此,值得某个刻薄的诗人大大嘲讽一番的是,虽然此时仍然有一部分古板的教士与历史学家口口声声地谴责君士坦丁一世(第42任罗马皇帝,也是第一个可信有记载的,信仰天主的罗马皇帝)之前的罗马根本就是一个腐坏堕落的蛆虫巢穴,里面蠕动着麻木不仁的奴隶,好逸恶劳的平民,狡猾恶毒的商人,荒唐淫荡的贵族,嗜血残暴的皇帝,还有他们尊奉的,如同恶魔,魔鬼一般的异教神祗但这些蛆虫们营造的城市与道路仍然是人们最乐于使用与居住的,相比起那些没有完善的给排水网络的新城,反而是如同阿西西,斯佩罗,以及他们将要经过的福利尼奥等古老的城市要来得更为明亮干净。

    一只棕红色颅,白色面颊的麻雀被打扫街道的人们惊动,放弃了缝隙中的浆果(人们也用浆果来装饰花朵圣像的眼睛与嘴唇),猛地振翅飞起,它先是落在了那间褐色的小楼的二层窗台上,好奇地敲了敲窄窄的玻璃,在里面的人惊讶地前来探看的时候,它又飞向了更高处,在掠过三层的窗户之际,它看到了一张年少而阴郁的脸,紧接着,它围绕着小楼后方的钟楼盘旋了几圈,在凸起的白色装饰角上停歇了一会,而后,在看到一个年轻的教士正将身体探出走廊,手拿着一块面包伸向天空时,麻雀顿时忘记了先前吸引了它的东西,将钟楼的红褐色身体,白色的颈部与优雅的碧色尖顶帽抛在身后,改而投入了食物的怀抱。

    但在麻雀落下之前,那个年轻的教士就被他的导师,马焦雷教堂的神父召唤回了房间,他临走的时候匆匆将面包抛在庭院里,一大群麻雀在那里你争我吵,囔囔个不停而它们的恩人已经回到了阴暗的房间里,这里是马焦雷教堂的圣物室,马焦雷神父又不会如同皮克罗米尼主教那样使用磷光,所以他只能凭借着完全可以用线来作为计量单位的小窗泄露的光线查看珍贵的圣物们,这里有圣徒的零碎指甲,骨头,皮肤,也有整根的干枯肢体,还有他们用过的器具,从木杯到镶嵌着宝石的金碗,沾染着血迹的头巾,半腐朽的木片(来自于神圣的棺木),有着深褐色印迹的亚麻裹尸布,装过以上东西的匣子与箱子……还有人们奉献给天主,圣母与基督的金银圣器,华美的锦缎与天鹅绒,繁复的蕾丝花边,闪闪发光的金丝丝带,珍珠,宝石,珊瑚的念珠……这些虽然是出自于凡人之手,但只要在祭台上摆一摆,在圣洁的画像与雕塑上披一披,在清亮的圣水中浸一浸,它们就也变得神圣起来了。

    虽然也一直有人诟病这些神圣的物品有时候会出现在修女,修士,乃至于他们的情人身上,不过更多的人则认为,这是因为前者的眼界过于狭隘的关系,毕竟在某些行为可以形容为将魔鬼打入地狱(注释1)的现在,俗世的情爱当然也可以延伸到属血肉的身体上与属灵的精神之中,一个神职者拥有一个,或是更多情人完全就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毕竟罗马的红衣主教们向来以多子多孙而为人称道,有些时候,如果这些勤劳的神仆们因为忙于圣事而一时忘记了世俗的本欲,还会有好心的老妇人前来推荐自己的女儿或是孙女呢。

    年轻的教士就有这么一个可爱的情人,不过鉴于他的虔诚与忠贞,他只在晨祷之后与晚祷之后短暂地想念她一会,其他的时间都奉献给了抄写圣经与足球(虽然教会严厉地禁止教士们参与这种粗暴凶狠的世俗娱乐活动),因此他有时不免对她感到了一些内疚。所以当他看到自己的老师往预备送给皮克罗米尼主教的箱子了放上了一块浓重如同浸透了鲜血般的柔软呢绒时,忍不住喊道:“这是不是太多了呢?”

    马焦雷神父看了他一眼,在这个年轻人将自己蜷缩起来之前,他才说:“我亲爱的孩子,是什么让你以为这些已经够多了呢?”在听到导师熟悉的,带着讥讽和轻微哨音的话语候,年轻的教士再次退后了一步:“你是我的侄子,”马焦雷神父说:“虽然你的父母对于他们的第三子并不怎么在意,但我认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收养了你,并把你送到比萨去读大学,为此我花费了很大一笔钱,”他转过身去,掀起长袍,摸出钥匙打开了一个装饰着黄铜角的箱子,“我必须承认我很爱你,在很多地方对你多有纵容,所以我不责怪你目光短浅,性情急躁我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失望我会和我的朋友写信,建议他另外寻找一个诵经员,很明显,你暂时还不适合去罗马。”

    神父严厉的叱责与惩罚性的备注让年轻的教士如同看见了地面裂开,走出了一个预备将他拖入地狱的魔鬼那样惊讶,他承认自己确实有着自己的私心,因为这块鲜红色的呢绒原本是他承诺要给自己的情人的,而这样的呢绒,即便在佛罗伦萨也很少见,固然他可以拿走其他的代替品,但那如同玫瑰一般的可爱女子会多么地失望啊他是不愿意的。但这些如果与他的前途相比,又极其地微不足道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哀求或是道歉,但神父冷酷的一瞥让他顿时冷静了下来,他是他父母的第三个儿子,却不是最后一个,他还有两个备受宠爱的弟弟,如果不是他的叔叔坚持,他现在也不过是父亲农庄里的一个小管事。甚至于,等到他的长兄继承了父亲的姓氏与封地,他的地位还会进一步下降,等到他的孙子降生,等待着他的也不过是一份牛倌或是磨坊管理者的活儿罢了。

    他立刻恭敬地低下头去,表示完全地,顺服地接受了新的安排,之后,即便马焦雷神父拿出了斯佩罗的圣大玛利亚教会最为珍贵的圣物之一一本由米兰的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奉献的圣经。这位有着“摩尔人”绰号的雇佣兵之子也是人们所熟知的米兰摄政王,他在1480年的时候处决了他的朋友与首席大臣奇科.西莫内塔,并且将他年仅11岁的侄儿母亲,萨伏伊的博纳驱逐出了米兰,让自己成为了这片狭小国土中唯一发声的人,或许是为了矫饰自己的名声,又或是真的出自于内心的歉疚,他向许多修道院与教堂奉献了无论在质量还是在数量上都相当令人艳羡的圣物。马焦雷神父从那个小箱子里拿出来的就是其中的一件,一本有770页,每页宽12寸,文字分成3列,每列77行这些数字都有着神圣的意义优美的金色花体字在暗色的背景下熠熠生辉,周围环绕着精美的图画与符号,每个开头的字母都做了大写与勾勒双边处理。按照每只羊能够提供这样的,一个对开页的羊皮计算,这本圣经至少要牺牲掉近400只羊,但这还不是最虚荣的地方,这本圣经所用的羊皮都被染成了高贵的紫色。在工业染料的单词都要在数百年后才能出现在字典上的现在,这种神秘而华美的“提尔紫”只能从一种来自于地中海沿岸的骨螺黏液中取得,经过痛苦而繁杂的加工之后,25万个骨螺只能提取出半盎司的染料,正好够染一件长袍。所以,理所当然的,它从出现开始,就只能归属于最高贵,最美丽与最神圣的人所有。从埃及的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开始,到罗马的凯撒,再到拜占庭王室他们的统治者将紫色的长袍穿在身上,签署文书要用紫色的墨水,他们的宫殿也是紫色的,就连他们的孩子降生的日子也被称之为“紫日”,以彰显纯正的血统。

    直至今日,能够在罗马身着紫衣的也只有圣母,天使与教皇。一本经过提尔紫染色的羊皮纸圣经即便用同等量的黄金来交换也完全可以说是一种卑劣的亵渎行为,马焦雷神父原本是想要将之作为一个杀手锏的,也许是为自己谋求一个更为显赫的职位,也许是刀剑加身的时候用以贿赂不知名的恶徒,但他在听闻与目睹了一些东西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将其奉献给了一个皮克罗米尼。

    在取出这本珍贵的圣物时,马焦雷神父听见自己的侄儿在忧伤地叹气,当然,他也希望能够将它奉献给枢机甚至是教皇,但罗马的圣人们可不是如同他这样一个普通的神父可以轻易谒见得到的,一个皮克罗米尼已经是他能够见到的最为显赫的人物了。而且他还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毕竟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美第奇家族的友谊从近百年前,庇护二世还是埃伊尼阿斯的时候就已经坚不可摧了,如果有美第奇家族的全力支持,那么皮克罗米尼主教最终能够成为一个枢机乃至于教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这些,小美第奇自然是一无所知的,要到人们向他奉献礼物,而他亦要亲自向他人奉礼的时候还远得很呢,现在这些事情都是他身边的仆役与教士代为处理的,他只知道在一顿丰盛至极的早餐之后,他们就要动身,前往佩鲁贾东南城市福利尼奥。

    福利尼奥与阿西西,还有斯佩罗都有所不同的是,它是一座要塞城市,可以说是翁布里亚平原通往亚德里亚海的关键之处,洛韦雷河的上游支流托皮诺河紧靠着它的头颅蜿蜒经过,为它带来奔流不息的货物与税金,他们要前往拉齐奥大区,福利尼奥是不可避免需要经过与驻足的一座城市。据皮克罗米尼主教收到的来信中说,美第奇家族的商人们长在这座城市中等待着他们,除了要代替洛伦佐.美第奇看看他心爱的侄儿以外,还有依照约定,美第奇家族给予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援金也会在福利尼奥的银行中得到兑现,还有皮克罗米尼主教也要在福利尼奥等待来自于洛韦雷与博尔吉亚的回复。

    皮克罗米尼主教知道自己正在做两件同样危险的事情,他可能等来两位枢机主教的妥协,退让,以及赎金(各种意义上的),也有可能等来他们家族中恶名昭彰的刺客,但就如佩鲁贾主教所说的,作为一个曾经在野心勃勃的教皇庇护二世身边服侍与学习了六年之久的年轻人,他真的会对如此尊荣而崇高的权柄无动于衷吗?这种如同幼儿梦呓般的谎话谁也不会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一朝保罗二世回归到了天主的脚下,主教们就迫不及待地将皮克罗米尼赶出了罗马的原因。

    但如果要说忍耐与掩饰的话,大概没有人能够比皮克罗米尼做的更好,他的目光敏锐,能够抓住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就像他在佛罗伦萨的圣物室中救了美第奇的洛伦佐一命那样,不然呢,美第奇家族与皮克罗米尼家族,或说教皇庇护二世确实有着深切的亲密关系,但无论什么时候,一个死去的人都是一文不值的,皮克罗米尼抓住了机会,再一次获得了一个富足有力的盟友,他遵照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命令在翁布里亚地区传教(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美其名曰的流放方式),但等到了西克斯图斯四世的额头上被涂抹上圣油(临终仪式的一部分),他或许就能回到罗马。

    让他感到好笑的是,竞争教皇之位的两个枢机主教,一个洛韦雷,一个博尔吉亚,他们竟然都遗落了一个非婚生子在自己的手里,只是洛韦雷的约书亚很明显地已经被自己的生身父亲抛弃,至于凯撒,他是博尔吉亚枢机的儿子之一,他上面还有一个同母的兄长,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三个异母的哥哥,看来他即将要迎来一道最为艰难的选择题了,毕竟在这个紧迫的时刻,博尔吉亚或许更愿意将自己的人脉与资产耗费在贿赂各个枢机主教上,而不是用以弥补孩子犯下的重大过错。

    注释1请见《十日谈》,第三天第十个故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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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仆之仆介绍:
1478年4月26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在帕奇家族的叛乱中身受19刀而死,他的双生遗腹子于1478年5月26日出生。三日后受洗礼,女孩继承了老科西莫妻子的名字,被命名为康斯特娜。
男孩则被命名为朱利奥,即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后为克莱芒七世,美第奇家族的第二位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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