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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鱼     众仆之仆txt下载     众仆之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秘密婚礼(下)

    佛罗伦萨虽然是个城市,但它绝对要比许多国家更富庶,这也是朱利奥.美第奇的筹码所在,只是他生性沉稳,在未成定局的情况下,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轻佻而造成任何错误,他犹疑过……卢克莱西亚的爱是丝毫不容怀疑的,但它灼热如同火焰,却也有着同样的空虚,每一次相会时过于急迫的亲近比起出自于躯体,倒更像是出自于灵魂。

    卢克莱西亚对于父亲与兄长的恐惧根深蒂固,她几乎不认为什么人能够成为他们的对手,除了他们彼此。而无需凯撒提醒,卢克莱西亚也很清楚她对朱利奥的眷恋很有可能成为他的死因,诞生于温情的冷酷与自利却让她毫不犹豫地将朱利奥拉入地狱,虽然就在下一刻,她的理智又哭泣着请求她将朱利奥的生命与灵魂归还给主只是在它们的战斗中,理智从未得到过胜利,就像现在,她抬起头来,再一次向朱利奥郑重地祈求道:“让我们结婚吧,朱利奥,让我们结婚吧。”

    “可我还是一个教士呢。”朱利奥一如既往地说道:“再等等,卢克莱西亚,我发誓不会让你等的更久。我爱,”他握着她的手说:“四月是你的生日,也是雪白水仙盛开的日子,我希望你能够戴上雪白水仙的花冠,卢克莱西亚,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光明正大的与我并肩,我们的孩子会在美第奇的老宅里奔跑喧闹,可以骄傲地说出父亲与母亲的名字。”

    “但我不能等了,”卢克莱西亚喊道:“我每晚都在做噩梦,朱利奥,或许四月的雪白水仙做成的花冠确实无比纯洁美丽,但它却是戴在另一个女人头上的,我不怀疑你的忠诚,但世事难料,朱利奥,”她流着泪:“求你和我结婚吧,我从八岁起就希望娶我的是你,而这个愿望从未改变过,哪怕只是一时一刻。”

    “卢克……”

    “现在正是好时机,”卢克莱西亚急促地说道:“胡安死了,凯撒立刻就要辞去教职,等他还俗,没人敢为我们主持婚礼……”

    “但是……”

    “一个秘密婚礼,”卢克莱西亚说:“只有我们,还有上帝。”

    “那不正式……听我说,卢克莱西亚,我会说服教皇……”

    “不!”

    “难道你不愿意相信我吗?卢克莱西亚……我原本应当以这一生来侍奉上帝,是你让我背弃了主,背弃了我的导师,背弃了我的家族和朋友,没有人,卢克莱西亚,没有人再能够做到这一点,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我相信你,”卢克莱西亚说道:“但我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朱利奥,我要疯了,我要疯了。”她嚷道:“我害怕,朱利奥,我害怕,我知道有很多女人对你心迷神醉,你的名字甚至传到了法国宫廷之内,罗马城内谁不知道皮克罗米尼主教最宠爱的弟子有着一张被天使吻过的脸,朱利奥,我不想等到你卸除教职,那样我的敌人就太多了,固然,我不畏惧她们,但哪怕只是由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无法忍受,如果你将来的妻子不是我,我会……”她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我会请求凯撒砍下你的头,朱利奥,放在银盘上,我会像是希律王之女莎乐美那样亲吻你冰冷的唇。”

    她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脸上却同时浮现出了如同玫瑰般的嫣红与蜂蜜般甜美的笑容,而她的眼睛简直就像是在晨光下闪烁的祖母绿一般晶莹明亮,她说朱利奥有着一张天使亲吻过的脸,殊不知她自己的眼睛也犹如天主赐予人类的瑰宝一般,谁也不能在这样的眼睛前固执己见,朱利奥有着自己的计划,但如果只是一个秘密婚礼……

    “好吧,”他最后妥协道:“叫凯撒来吧。”

    秘密婚礼在这个时代不能说非常罕见,有很多婚姻从未广而告之,主持婚礼的有时是个主教,有时是个神父,而缔结婚约的男女们也不都是仅仅为了爱情,有时候是为了临时的盟约,有时候是为了子嗣,有时候则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慰,它们或许在某些时刻会成为正式婚姻,不过更多最终还是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朱利奥将这场小小的秘密婚礼视为订婚,或是正式婚礼的前奏,但卢克莱西亚几乎不需要他做什么,她又迅速,又敏捷,忙碌的就像是繁花盛开时的蜜蜂,对此朱利奥与凯撒只得纵容,幸而这几天沉浸在丧子之痛的亚历山大六世同时还忙碌于凯撒卸除红衣主教之后的安排(教会军统帅,当然),以及各界会因此产生的影响,还有凯撒与卢克莱西亚默契地对朱利奥隐瞒下来的卢克莱西亚的第二次正式婚姻,不是和朱利奥.美第奇,而是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他是前那不勒斯国王的私生子与现任国王的侄儿,很显然,亚历山大六世是希望借由卢克莱西亚的魅力为跳板,为他的儿子凯撒成为那不勒斯的主人做准备。

    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的秘密婚礼在一座隐藏在绿茵碧叶的三层小楼中举行,就像卢克莱西亚承诺的,除了朱利奥之外,只有主持婚礼的凯撒,所有的佣仆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离开了,凯撒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主持这样一场圣事,他心甘情愿地穿上了深红色的主教服饰,挂着大如手掌的金十字架,沐浴修须,把自己打扮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在小楼的一侧是原主人的祈祷室,里面有着一座小小的圣坛,上面铺着雪白的亚麻布,放置着足金的烛台,银的水壶,杯子,以及各类圣器,在明亮的烛光下,金银的光芒投射在整个房间里,令人眼花缭乱。

    在房间的四角,堆积着雪白,血红与粉色的玫瑰,就像是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第一次相遇时那样,它们盛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

    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携手跪在凯撒的面前,没有人为他们欢呼,也没有人为他们祝福,但没关系,他们所要求的也只有彼此而已,凯撒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对沉溺在幸福中几乎无法自拔的男女,他爱着自己的小妹妹卢克莱西亚,其中有作为一个兄长的,也有作为一个男人的,他的心中满是嫉妒,又满是欣慰,之中或许还有憎恨。

    因为这是一场无法为人所知的婚礼,不少仪式都被省略了,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交换了戒指,一对毫无特征的黄金戒指,在戒指的内圈上铭刻着两个人连在一起的名字,优雅的曲线将它们缠绕在一起,这是朱利奥亲手打造的,他一边将戒指戴在卢克莱西亚的手指上,一边轻声说道:“我爱,以这枚戒指为证,我是你的了,我将永远忠诚于你,直至末日。”

    “……我是你的了。”卢克莱西亚同样将戒指套在朱利奥的手上,一边喃喃道,“我也将永远忠诚于你……直至末日。”

    而后他们又一起分享了祝圣的一块面饼,和祝圣的同一杯葡萄酒,之后出了一点小意外,在卢克莱西亚走上圣坛,拿起曾经供奉在圣母玛利亚的圣像前的一柄纺锤与纺线杆按照传统,她需要用它们纺线,来表明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妻子,但纺锤中安置的小钩子突然脱落,割伤了卢克莱西亚的手指,鲜血浸染了雪白的羊毛和卢克莱西亚的裙子。不祥与不安的气氛顿时笼罩了整个房间,朱利奥马上走上去,将钩子放回原处,代替卢克莱西亚纺了一段短短的线感谢他为了研究羊绒而尝试着自己纺织过多次吧,这对他不难,就是凯撒的神色不由得变得更加古怪了。

    凯撒不得不承认,在作为一个爱人上,大概不会有人比朱利奥.美第奇更出色的了。

    秘密婚礼的仪式在这里几乎已经走到结尾,在毗邻祈祷室的一个小房间里,四周围着白色纱幔的婚床早已准备妥当,卢克莱西亚换上了柔软宽大的睡袍,朱利奥也是如此,这本该是个美妙的时刻,除了一动不动矗立在房间一角的凯撒。

    “我说过,”朱利奥无奈地说:“我们不需要证人。”

    “没有证人的合同是没有效用的。”凯撒笑眯眯地说,“你们可以盖着床单,朱利奥,说真的,我很担心,毕竟你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或是几个‘好人儿’,人们

    传说你有着特别的爱好,嗯,作为新娘的兄长,我得保证你是健康并且符合教义的。”

    “我和你一样健康并且符合教义。”朱利奥歪歪头,“门在那儿。”

    凯撒瞅瞅卢克莱西亚,卢克莱西亚把自己藏在床单下,嗤嗤地笑了起来。

    “依照规矩,这里得有三个证人……”凯撒撅嘴。

    “滚蛋。”朱利奥难得地说了粗话。

    朱利奥转过身来的时候,卢克莱西亚已经站了起来,她双手抓着在烛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白色亚麻床单,金子般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与双臂上,少女细腻的皮肤犹如夕阳照耀下凝固的乳脂,白皙中透着羞涩的殷红,但她的眼睛中却充满了一个娇媚妇人才有的热情与渴望,在朱利奥看向她的那一刻,她松开手指,亚麻布从她的身上如同流水一般的滑落,呈现出一幅能够令得无数人为之疯狂的美景。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朱利奥面前袒露自己的身躯,但与上一次相比,她的躯体已经完全成熟了,就像是即将绽放的花房,里面储满了甜美的汁液,只要轻轻吮吸,你的身心就能获得最大的安慰,朱利奥踏上低矮的婚床,双手穿过少女的肋下,将她轻而严密地拥抱在怀里,如今,他不再受到现实的约束,或是道德的谴责,又或是理性的警告,他全心全意,只有面前气息芬芳的爱人,他们就像盛开的花朵那样轻柔地跌落在松软的皮毛上,四肢交缠,嘴唇相接,虽然无论是卢克莱西亚还是朱利奥都是第一次正式地与一个异性如斯亲密,奇异的是他们却没有丝毫尴尬或是紧迫的感觉,他们就如同一枚被切开的果实,在重新得以契合的时候心满意足。

    粗如儿臂的鲸蜡蜡烛已经燃烧殆尽,从房间高处的小窗投入的光线从暗蓝色、白色、银色变作了赤色与金色,细长的光柱移动着,从婚床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却始终没有打搅到这对甜蜜的恋人,他们沉睡的时候,就如依偎在母羊腹下的两只小羊,醒来的时候,又如起伏的河水,悠长而缓慢,从容之中满含着对于彼此的深情厚意。

第七十六章 信任(上)

    黎明之前的皮克罗米尼宫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冬季早已离去,春季也已经接近尾声,庭院中的草木褪去了青涩的鹅黄,转向了生机勃勃的深绿或是碧绿色,就连鸟儿的羽毛也变得分外艳丽,鸣啼更为婉转嘹亮,只是这个时候,光线还不足以令人分辨出颜色,而鸟儿们还在沉睡,只是有人匆匆经过,惊扰了它们。

    不那么意外的,修士为朱利奥开了门,朱利奥沉默着往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房间走去,一路上,无论是庭院还是廊道,都有火烛照亮,免得他跌倒或是惊慌,如果没有这里的主人吩咐,修士们是绝对不敢这样浪费珍贵的蜡烛,一想到这里,朱利奥的心也不由得收紧起来,皮克罗米尼枢机珍爱他的程度,即便是偏爱幼子的雅各也不曾做到,他不但是朱利奥的父亲,也可以说是他的母亲,所有朱利奥在这个生命中无法获得的爱,皮克罗米尼枢机都给了他,还有他的期望与寄托,但朱利奥却因为自己的爱情,必须自私地将之抛弃乃至践踏,虽然他已经无数次地考虑过如何补偿这位老人,但他也很清楚,他给皮克罗米尼枢机带来的损失以利益与金钱来说根本无法弥补皮克罗米尼枢机已经老了,他不可能再用另一个二十年去培养一个继承人。

    他轻轻一推房门,门就开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坐在书桌前,似乎通宵未眠,一根只有指头那么大的蜡烛摇晃着豆大的火焰,光线微弱,枢机的脸和身体隐藏在黑暗中,只有那只满布皱纹与暗斑的手被照亮,他听见了衣袍摩擦的声音,脚步声,而后是膝盖与脚面上温暖的触感朱利奥走进房间,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额头紧挨着他的脚面,这是一个亲密而又歉疚的姿态,说是忏悔也不为过,皮克罗米尼枢机叹息了一声,他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温和而又谦逊的人,只有他知道,事实上,这株美丽的花儿却诞生在黑暗与傲慢的土壤里他的谦卑只是因为大部分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尘埃或是牲畜,他不在意他们,当然也不会对他们疾言厉色,亟疾苛察,金钱、权势与女人也都是如此,他固守自身,不过是因为它们对他而言犹如鸡肋,或者说,他就像是一个不虞匮乏的孩子那样对它们兴致缺缺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洛伦佐去世的时候曾经考虑过是否应该让这个属灵的孩子亲眼见见魔鬼,但他最终还是犹豫了,正如朱利奥感受到的,皮克罗米尼不但将他视作一个继承人,更将他看作了自己的儿子,若只是继承人,皮克罗米尼不会介意让他吃苦受罪,就像是刀剑总要在粗糙的岩石上打磨出锋刃,但若是他心爱的儿子,哪怕只是想一想,皮克罗米尼枢机都会觉得窒息。

    可惜又庆幸的是,他心爱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并不是那种懦弱的平庸之人,洛伦佐去世后,皮埃罗.美第奇的行为固然让他愤怒与迷惑了一段时间,但当乔带来了那个噩耗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面危机重重的可怕局面。

    佛罗伦萨的事情,要皮克罗米尼枢机说,就算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能做的这样决然又周全朱利奥还未进入佛罗伦萨的时候,就定下了可怜的皮埃罗.美第奇,他名义上的兄长与美第奇家长的结局,无论那时皮埃罗是死是活,是被控制或是在逃亡中,他都注定了要成为一个被魔鬼迷惑了的疯癫之人,也只有如此,他和当时的法王查理八世的协议才能被宣称无效;之后他与佛罗伦萨的七十人议会成员,一边暗中召集佛罗伦萨的军队与雇佣兵,一边有意示弱,请求查理八世和他的军队进入佛罗伦萨,用醇厚的葡萄酒与丰腴的女人来分化和麻痹他们,在第二次佛罗伦萨与查理八世的和谈中,他的勇敢作为更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或许有人说,这算不得什么胜利,毕竟查理八世仍然获得了两座重要城市的驻军权与大量的钱财,但再看看吧,查理八世最终被联军打得溃不成军,他虽然回到了法国,但他从那不勒斯与佛罗伦萨劫掠而来的珍宝几乎全都留在了意大利的泥沼中,那两座城市当然也理所当然地回到了佛罗伦萨的统治中。皮克罗米尼枢机清楚得很,他的弟子朱利奥在这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现在想起来,也许在那个时候,朱利奥就意识到了凡俗的权势距离他有多近,皮埃罗,一个傲慢又愚蠢,目光短浅的傻瓜也能成为佛罗伦萨的王子;萨沃纳罗拉,一个狂妄丑陋,根基浅薄的修士也能够成为这座城市的主宰而朱利奥不惜让出羊绒与羊脂油这两样收益丰厚的买卖,也要为佛罗伦萨与美第奇家族注入新的生机,可不是真的想要为皮埃罗赎罪在六岁的时候就能当机立断将一桩阴谋扼杀在摇篮里的孩子可不会那么天真,皮克罗米尼枢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用意所在,他虽然是洛伦佐名义上的幼子,但事实上,他最终得以成为美第奇家长的几率是很低的,低到近似于无。他之前也没有考虑过回到佛罗伦萨,但佛罗伦萨与美第奇的这次危机无疑给了他一个机会,皮埃罗最好的结局是在修道院终老,而美第奇男性成员只有他,乔还有一个生性柔弱,胆小怕事的孩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成为美第奇的首领?即便他仍然是一个圣职人员,但就像是亚历山大六世,他是教皇,却也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家长。

    只是令得他动摇的除了敌人之外,还有爱人。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朱利奥应允了卢克莱西亚的请求时就猜到了,那个时候,就连凯撒的亲生父亲亚历山大六世都选择了放弃,甚至没有派出属于博尔吉亚家族的刺客,那么朱利奥又是为了什么去的呢?他和凯撒虽然以朋友乃至兄弟相称,之间的情感可没那么深厚真挚,所以从那天,皮克罗米尼枢机就预料到了这一时刻的到来。

    “好吧,”皮克罗米尼枢机轻柔而温和地说道,一边抚摸着朱利奥的黑发:“好吧,”他就像是一个父亲,面对着吵闹着要出去玩儿的儿子般地妥协道:“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我的孩子,只是别忘记,我总是还在这里等着你的。”

    朱利奥离开后,皮克罗米尼枢机身后的书架突然移动了起来,一个朱利奥同样熟悉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让他走啦?”埃奇奥问道,他仔细打量着皮克罗米尼的脸色:“我还以为你会打他的屁股。”

    “就算他只有六岁的时候我也没打过他的屁股。”皮克罗米尼枢机说:“而他现在已经是个成人了。”

    “但你纵容他就像是纵容一个孩子,”埃奇奥按着短剑走到房间的一端:“但你真的不生气吗?你不会有第二个继承人了,或者你属意约书亚?”

    皮克罗米尼枢机笑了笑,没有任何勉强的成分。“我的继承人只有朱利奥.美第奇。”这不是凡人定的,这是天主定的。

    “圣母玛利亚,”埃奇奥说:“你还真没生气,朱利奥若是真的放弃了教职,你为他做的一切就全都化作了泡影,当然,也没将来了,只是为了一个卢克莱西亚,我就说,我要带他去见见那些‘好人儿’的时候,你就不该阻止我。”

    “你觉得朱利奥会接受吗?”皮克罗米尼枢机反问道。

    埃奇奥卡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朱利奥不会接受。

    “我以为你乐见其成。”皮克罗米尼枢机站起来,换了一根蜡烛,房间顿时变得光亮起来,而他的面容也随之变得精神健康起来,埃奇奥不禁摇了摇头,他可是知道在朱利奥踏入皮克罗米尼宫之前,枢机主教还在舒舒服服地睡他的大觉,而朱利奥走过整个旷阔的皮克罗米尼宫的时间足够他被人叫醒,穿上衣服,点燃蜡烛。

    “我以为你会愤怒。”埃奇奥低声说:“这几乎可以说是背叛了。”

    “别那么苛刻,”皮克罗米尼枢机温柔地说:“圣徒彼得还曾经三次不认主呢(注1)。”

    埃奇奥叹息了一声,做为一个刺客,他永远也弄不懂这些身披法衣的家伙在想些什么,虽然皮克罗米尼枢机并不因为朱利奥的背弃而生气失望对他们与佛罗伦萨来说是最好的,但皮克罗米尼的宽容还是令他感到迷惑,若不是朱利奥确实继承了他父亲与母亲的秀丽面容,还有那双罕见的金眼睛,他准会以为朱利奥的名字后面应当缀上皮克罗米尼而不是美第奇。

    对于这声叹息,皮克罗米尼枢机只是微笑了一下,他走到墙壁悬挂着的圣像下,开始祈祷,他一点也不会担忧朱利奥真的会离开他,这个孩子或许会走上歧途,但天主必然指引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埃奇奥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约书亚.洛韦雷。

    注释1:耶稣曾在被捕之前预言,彼得会在鸡啼以前连续三次不肯承认认识他。结果,他在耶稣被审讯时因为害怕,果然三次不肯承认与耶稣的关系。

第七十七章 信任(下)

    进入七月,罗马的空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人们的衣着变得愈发轻薄,香料与汗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加上这个时代,以及虔诚的人们将沐浴视为一种罪恶或是奢侈的享受,以至于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会令人觉得不是置身于神圣之地,而是骡马集市或是鞣制皮革的作坊。不过这些可影响不了躲藏在罗马近郊的一对小爱情鸟,如云般的密林不但很好地掩藏了他们的热情,也同样将喧嚣与炎热阻隔在外。

    凯撒在一个明丽的早晨策马至此,但在房间里没有找到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询问了仆人,才知道她和她的丈夫去了林里的小湖。

    这是一个只有银湖十分之一大的小湖,隐藏在密林中,湖水的源头据说是来自于地下的一股泉水,清澈而冰冷,几乎没有鱼,只有透明的小虾。凯撒沿着一条不明显的小道走了过去,拉开一条野苹果树的树枝,碧波金鳞的湖面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明亮而清脆的笑声,他一听就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他在湖面上搜索船只,但没有船只,忽而一个人从湖水中浮了起来,然后是另一个。

    他们寸缕未着,光滑的皮肤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光,仿佛是水泽仙女的孩子,水中的精灵,青春而狂热的气息甚至比阳光还要强烈,令得凯撒一阵头昏目眩,一根利箭直接刺入他的心里,它的名字叫做嫉妒,他看着他们在激荡的涟漪中拥抱,相互抚摸与亲吻,犹如进入到了一个绚丽的噩梦中,他的手指卡入苹果树的树枝,把它折断,清脆的卡擦声引起了朱利奥的警觉,他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来,凯撒丢下树枝,踩过凋零的花朵与青涩的果实,大踏步地走向他们。朱利奥转头和卢克莱西亚说了几句话,就游向岸边,先提起一件外衣套在自己身上,然后拉开一张巨大的丝绒斗篷,将紧随其后的卢克莱西亚笼罩其中。

    卢克莱西亚抓着斗篷的领口,只露出湿漉漉的头发与面孔,还有两只如同兔子般洁白的脚,她笑着抬起头,让自己的兄长亲吻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们?”她高兴地问道:“我以为你最近会非常忙碌。”凯撒知道她是指自己卸除教职与接手胡安权力与势力范围的事情,但他仍然不免像是吞了一团火炭那样感到胸口焦灼,尤其是他注意到卢克莱西亚在问候之后立刻后退,和朱利奥站在一起的时候。

    “看来你们过得非常幸福。”凯撒轻声说,与其说是给卢克莱西亚与朱利奥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但听力敏锐的朱利奥还是捕捉到了这句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朱利奥总觉得这句话充满了阴郁之气。

    凯撒不看卢克莱西亚,不然他会受不了的,他的视线专注在朱利奥身上,人们说女人受到爱情的滋润会变得美丽年轻,事实上男人也不遑多让,朱利奥还是个幼童时就以沉稳自制著名,相对的有些人也会觉得他孤僻古怪,难以接近,可现在呢,他就像是在凡俗间获得了肉身的天使,失去了贞洁,却更易令人受到诱惑,若是罗马的那些女人们,也许还有一部分男人,看到现在的朱利奥,一定会用他们的眼睛,手指和牙齿将他撕得粉碎,吞吃入腹凯撒一点也不奇怪卢克莱西亚为何要做出这种鲁莽的事情,她虽然是个博尔吉亚,却也是个女人,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又是一个博尔吉亚,所以她才会这么做。

    也正是那种不惜一切也要得到朱利奥的狂热情感才能够让凯撒放弃自身复杂的情感与对于父亲权威的畏惧而同意为他们证婚。

    “我不想打搅你们,”凯撒说:“但我需要你,朱利奥,教皇冕下派遣我去那不勒斯,为阿拉贡的弗雷德里克加冕,另外……他希望我能够达成与其女儿的婚约。”

    朱利奥看了一眼卢克莱西亚,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后点了点头,他们虽然正处于火热的恋情中,但他们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政治动物,教皇让凯撒去为那不勒斯的新王加冕,其用意还用多说吗,考虑到凯撒不久之后就要卸除教职,成为凡俗亲王,那么身为那不勒斯国王之女的丈夫,他也有了继承那不勒斯王位的权力但无论怎么说,这次出行无疑是重要,显赫又威风的,能够成为他身边亲密的随从,既是一种责任也是一个奖赏。朱利奥无论是出于朋友与下属的立场,还是为了卢克莱西亚,都不可能拒绝凯撒的邀请。

    卢克莱西亚就像是一个贤惠的妇人那样为朱利奥准备好了行装,她站在最高的露台上,目送两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策马离去,心中充满了膨胀起来的忧郁与怀念。

    教皇特使的队伍很快就赫赫扬扬地出了罗马城,罗马也随之迅速地炎热起来,卢克莱西亚依然住在她与朱利奥的“家”里,平静地在湖水与侍女的陪伴下等待兄长与爱人的归来,问题是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为新王加冕的任务很快完成,但新王与他的女儿卡罗塔非常理智地拒绝了凯撒的求婚虽然人们传说卡罗塔公主事实上非常享受凯撒的追求,但作为国王的女儿,她也很清楚,若是她答应了凯撒的求婚,那么她的父亲就可能再也不会有儿子,甚至很快就会因为各种意外而死去,而无论如何,一个失去了国家的公主并不比一个富有的寡妇更珍贵。

    “喝点薄荷水吧。”卢克莱西亚的侍女为她端上了冰雪浸过的薄荷水按照此时人们的做法,是将冰雪投入水中,但朱利奥一直坚持将冰雪堆在杯子外面的做法,毫无疑问要更为奢侈一些,不过考虑到他出身以奢靡无度而著称的美第奇家族,这点坚持也不过分,何况卢克莱西亚身为亚历山大六世最珍爱的女儿,她的年金或许比一国公主更宽裕,但她端过杯子放在嘴唇边的时候,还是迟疑了。

    “需要再加点蜂蜜吗?”侍女关心地问道:“还是葡萄酒?”

    盛放在玻璃杯中的薄荷水清透干净,新鲜的薄荷叶浸泡在水中犹如由祖母绿雕刻而成的珠宝,水波映射着外界的光线,杯壁上悬浮着密集的水珠,只看一眼也会让人觉得口舌清凉,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倒入口中,卢克莱西亚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听从自己的**,她将这个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声音判定为对危险的预警,但侍女喝下这杯薄荷水后并未中毒或是出现不好的状况她突然心有所感。

    卢克莱西亚的母亲瓦诺沙现在已经是一个富有的寡妇,她的丈夫(名义上的)已经去世,而亚历山大六世,她事实上的丈夫,已经有了新欢,也很少来找她,她一个人居住在罗马的郊外,过着优裕而悠闲的生活,听到女儿的召唤,她匆匆而至,在检查了卢克莱西亚的身体后,这位对于产育有着丰富经验的妇人不由得大惊失色,她知道卢克莱西亚的上一段婚姻并未让她摆脱少女的身份,但现在卢克莱西亚明显就是怀孕了。

    她看着神情镇定的卢克莱西亚,一阵阵的头昏目眩,她并不担心卢克莱西亚的失贞,毕竟罗马乃至整个意大利的少女,少妇都有着那么一两个挚爱的情人,只要父亲兄长,以及家族得力,她将来的丈夫不会太过介意,但怀孕与私生子就很难处理,“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长子凯撒,毕竟她有听说过博尔吉亚家族的风俗,还有她终究也曾做过亚历山大六世近二十年的情人,为他生了好几个孩子,她担心的是亚历山大六世显然已经为卢克莱西亚安排好了后面的道路,如果这个孩子影响到了他的计划,他一定会勃然大怒。

    “是谁?”瓦诺沙追问道。

    “一个我爱的人。”卢克莱西亚回答说,她也有些惊讶,毕竟她的母亲瓦诺沙初潮就来得很晚,她很早就成为了罗德里格的情人,但她的长子凯撒是她在三十四岁的时候诞生的,卢克莱西亚也是如此,她的身体虽然看上去已经发育成熟,但昭示生育能力的潮水始终没有来过,她能够让朱利奥同意亲近自己也正是出于此,她以为这个孩子会在几年后到来呢,不过相对于瓦诺沙的忧心忡忡,她的心中只有欢喜,她希望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朱利奥的第一个孩子,这曾经是个奢望,毕竟若是步入下一次婚姻,她没有任何借口拒绝与新的丈夫同房以及生养子女。

    “凯撒?”瓦诺沙颤抖着问。

    卢克莱西亚惊讶地看着她:“凯撒是我的兄长。”

    瓦诺沙按着胸口,虚脱地瘫坐在了椅子上:“感谢上帝,那么,我认识一个可靠的女巫……”

    “快打消那个罪恶的念头,”卢克莱西亚赶紧说:“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你父亲知道了会怎么说!”瓦诺沙尖叫道。

    “那就别让他知道。”卢克莱西亚毫不犹豫地接道。

    “不可能的。”瓦诺沙陡然冷静下来,“不可能的,你知道。”

    凯撒与朱利奥已经在那不勒斯的努奥沃城堡居住了十二个星期,对于那不勒斯新王的怠慢,与其女卡罗塔的敷衍,凯撒又是愤怒,又是焦躁,与他相反的,朱利奥虽然也很想要回罗马,和卢克莱西亚在一起,但他终究还能够保持自己的理智,他和凯撒两人单独在书房的时候,他以一个亲眷而非单纯朋友与下属的亲密姿态按住了凯撒的肩膀,提醒他这本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们能够想到的事情,那不勒斯国王也能想到,在他甚至没有一个儿子的情况下,轻易相信凯撒,丧失的不但是他的权力与地位,可能还有他的性命,而现在,凯撒甚至不是一个俗人,他还是一个红衣主教,一个至少在表面上不应该沉溺于女色与军势的圣人,这让许多问题都不能够放在台面上。

    “我们或许可以举办一个宴会,”凯撒阴沉地说:“如果弗雷德里克死了,那么我可以请求教皇允许我与他的女儿结婚。”

    “不行,”朱利奥不假思索地反对道:“那是一个国王,不是一个主教,圣父的手不能够伸到世俗里来,这是人们默认的规则,凯撒,如果一个国王会死于红衣主教端来的葡萄酒,所有身着法衣的人都会被驱逐,别小觑他们,他们或许是敌人,但第一个摘取禁果的人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凯撒毫不讳言地说:“而且,”他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难道你不该为了此事竭尽全力吗?若是我无法成为卡罗塔的丈夫,卢克莱西亚就要成为阿方索.阿拉贡的妻子了。”

    朱利奥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发自内心地说,他对眼前的僵局确实缺少解决方法,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的态度简直就是**裸地放在明面上的,即便是一个蠢笨的马夫,也知道凯撒希望能够成为那不勒斯的统治者,那不勒斯的新王也不是一个笨人,就像是一头猪在看见屠刀的时候也会撒腿就跑那样,难道他还会自己将头放进绞刑架的绳圈里吗?这种情况,不是单纯的金钱或是武力就能予以改变的,谁都知道生命要比什么东西都更重要,而且就他看来,那不勒斯的新王对圣所与圣父的敬意只怕比早晨的雾气还要来的淡薄,想要用信仰与舆论来束缚恐吓他也几乎不可能。

    朱利奥没有回答,凯撒却已经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对朱利奥的情感与对卢克莱西亚一样复杂,他立即握住了朱利奥的手,不愿意就此放弃这么一个朋友与兄弟,是的,有时候,朱利奥甚至比他的兄弟更让他来得亲近信任,“原谅我,”他说:“我太过懊恼了。”

    “别让情绪控制你。”朱利奥平静地说,“凯撒,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第七十八章 博尔吉亚之女

    凯撒给了朱利奥时间,但他的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没有,似乎失去了耐心,教皇于第四个月召唤他们回到罗马。

    教皇的秘书杜阿尔特前来迎接他们,他身边是朱利奥熟悉的一个教士,他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仆从,朱利奥就此与凯撒分道扬镳,虽然朱利奥很想念卢克莱西亚,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候他和凯撒,以及其他人的一举一动定然被无数人注视着,而且他也同样很想念如同父亲一般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但在告别时,他用只有凯撒能够听见的声音提醒道:“别忘了我的信。”

    这封信是朱利奥给亚历山大六世的,虽然他已经是一个大主教,但他还未拥有直接递交文书给教皇的资格,幸而他的挚友正是这位圣人的儿子,凯撒在往圣天使堡(教皇正在此处等待他)的路上不断地按着自己的胸膛,那封信件就被他藏在自己的衬衫里,那是一封无论从实质到内涵都无比厚重的信件。朱利奥.美第奇是属灵之人的传闻凯撒也时常耳闻,不过因为他的家族与父亲,这位年轻且野心勃勃的博尔吉亚认为这只不过是皮克罗米尼枢机以及美第奇家族为朱利奥造势而酝酿的谎言,但这封信件的内容(是的,他私拆了)不由得让他惊讶于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几乎可以与他并驾齐驱,不,或许可能在一些方面超越他的人罗马的聪明人从来不在少数,大部分人最为缺少的是经验与远见,但这点在朱利奥身上几乎一样不缺,在信件里,他思想的触角不但占据了偌大的意大利,还向法国乃至整个欧洲伸展,依照他的分析、判断与预测,凯撒甚至可以按照已然清晰的脉络去一步步地完成自己的霸业凯撒抓住了马车的窗沿,他们已经上了圣天使桥,守卫们在黑暗与火把的光亮中交换着约定的暗号,一队圣殿骑士恭谨且不失警惕地检查了马车与马车里的人。

    杜阿尔特在通往教皇房间的走廊上就停下了脚步,凯撒看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他没能从这个曾经只是个罪犯的人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孤身一人穿过了狭窄的走廊,推开了位于走廊末端的大门,门打开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宽大的书桌后面,带着白色的无边便帽,白色镶嵌金边,金色刺绣与点缀珍珠的长法衣,外面罩着深红色的丝绒肩衣,每一次凯撒见到他都觉得他在衰老,但博尔吉亚的衰老与凡人不同,普通人的衰老是干枯与脆弱,而博尔吉亚的衰老是坚硬与尖锐,就像是一锅熬炼到了最后的毒药,分量虽少却更为致命。

    更让凯撒不安的是,卢克莱西亚也正在这个房间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教皇最宠爱的小女儿不但没有如往常那样依偎在父亲的身边,反而退让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她看向亚历山大六世的眼神也不复天真温柔,带着一些戒备,带着一些悲伤,她的双手交叉在小腹前,这个动作让凯撒感到熟悉,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等他想到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姿势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教皇的身前,他跪下来,想亲吻教皇的戒指,教皇却冷漠地收回了手。

    “凯撒,”他的声音在凯撒的头顶响起:“我最可信的儿子,告诉我,你是卢克莱西亚所怀孩子的父亲吗?”

    若说这个问题如同雷霆一般打在凯撒的头上,也丝毫不为过了,他惊骇地转过头,看向卢克莱西亚,浑身发抖,相比起凯撒,卢克莱西亚却要冷静地多,她缓步上前,小心地护着腹部跪在了凯撒的身边,她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丽,却更增添了一份仅属于母亲的圣光,凯撒无来由地想起了他在佛罗伦萨的达芬奇那里看到的诸多底稿之一达芬奇告诉他说那幅画正是描绘了天使向圣母玛利亚告知她将受圣灵感孕而即将生下耶稣的情景,达芬奇的圣母年轻、秀美,态度温和谦逊,从容优雅,而卢克莱西亚仿佛与那幅画上的圣母巧妙地重叠在了一起,是的,她要做母亲了,凯撒最爱的小妹妹,她怀孕了,即将为另一个男性生儿育女,凯撒的嘴唇发麻,头脑混沌,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想为卢克莱西亚遮掩,既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自己所爱的女性,也是为了朱利奥,虽然他对后者充满了嫉妒,但就像卢克莱西亚可以说服他为她和朱利奥主持婚礼那样,他也必须考虑失去了朱利奥卢克莱西亚会伤心,可就当他想要说出那句谎话时,卢克莱西亚说:“是朱利奥.美第奇的。”

    亚历山大六世出乎凯撒意料的没有立即勃然大怒,他失望地看了凯撒一眼,走到两个孩子身前:“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凯撒,对你的父亲,主人和上帝说谎,卢克莱西亚,你也是,”他看了一眼女儿的肚子:“我会安排一个更安全秘密的地方让你生产……不,这也是博尔吉亚的孩子,他会享有尊荣,虽然他无法被公开,但他会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但是,相对的,卢克莱西亚,在分娩后,你要成为阿方索.阿拉贡的妻子。”他又瞥了凯撒一眼:“这要归功与你无能的哥哥,既然他没能让阿拉贡的卡罗塔成为他的妻子,那么我们必须与那不勒斯王室建立新的联系。”

    “那么,”卢克莱西亚问道:“朱利奥呢?”

    “我对他很生气,”亚历山大六世说道:“但我得考虑我的朋友皮克罗米尼,还有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曾经给我的帮助,他必须离开罗马,可以去卢卡之类的地方,或许是佛罗伦萨……”他一边说着,一边背转身去……

    “您在说谎。”卢克莱西亚说。

    伴随着亚历山大六世的陡然转身,凯撒也惊讶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卢克莱西亚只是大胆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您在说谎,圣父,你已经决定要处死朱利奥了。”

    “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伤心。”亚历山大六世说。

    “前提是我们没有令您失望。”卢克莱西亚说:“凯撒令您失望,因为他没有按照您的话去做,我令您失望,是因为我没有选择我的兄长。您不是没有愤怒,而是您一贯就是越愤怒就越平静的。”

    “……”沉默了片刻后,亚历山大六世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几乎可以被直接描绘在地狱的景象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卢克莱西亚,我曾经遗憾过你不是一个儿子,但我现在却要希望你不是那么聪明了。”

    “别杀他,父亲,”卢克莱西亚哀求道:“他不是您的敌人。”

    “是啊,但他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敌人。”亚历山大六世抚摸着自己的戒指,在渔人戒指的旁边,刻印着博尔吉亚家族的象征一头公牛的戒指图章:“你爱上了他,就给了他能够威胁到我们的武器我说过,你只能爱自己的家人,这其中甚至不包括你的丈夫,当然,我说的是有正式婚约的。”

    “我爱他,父亲,但他也爱我,他不会想要伤害我。”

    “等你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时就会了,卢克莱西亚,男人的嫉妒可比女人可怕多了。”

    “但阿方索并不一定是唯一的选择。”凯撒按住胸口,事出突然,那封信件他还没有拿出来:“朱利奥已经在着手辞去教职,等他回到佛罗伦萨,他就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他会像洛伦佐那样支持我们……而且……”他想要拿出信件,却在卢克莱西亚转向他的炙热视线中犹豫,他渴望看到这样的眼神,但这个眼神是卢克莱西亚为了别的男性投向他的,而就在这一犹豫间,亚历山大六世放声大笑起来。

    “一只丧家的小狗而已。”亚历山大六世轻蔑而又尖刻地说道,一边打量着自己儿女的神色:“你们都被他迷惑了。”

    “可是……”凯撒还想争取一下,他的手已经伸入衣襟,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封信件能够打动亚历山大六世那颗冷硬的心。但亚历山大六世之后的话几乎让他心胆俱裂。

    “如果他不是朱利奥.美第奇,”教皇低声说道,仿佛大声点就会惊吓到熟睡的孩子:“我或许真的会考虑的。”

    “是因为他的姓氏吗?”卢克莱西亚不解地问道,美第奇并不是博尔吉亚的敌人。

    亚历山大六世合拢双手,垂下眼睛:“不,正是因为他是朱利奥,与你们同谋,策划以及亲手杀死你兄弟的人,凯撒,卢克莱西亚,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接纳他,他的手上沾了我儿子的血,我所对他做的只有复仇,不是今天,就是明日。”

    “但胡安并不是……”卢克莱西亚高叫道。凯撒同样急着想要解释,十个罗马人就有九个相信是他杀了胡安,为了他的军队和领地,但他可以发誓,胡安的死与他绝对没有一丝关系。

    “我说的不是胡安!”亚历山大六世回以厉声吼叫:“路易吉!别和我说你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是的,他不是我最爱的孩子,但他确实是我的儿子,而你们,却和外人一起谋杀了他!杀死了你们的血亲!”

    这个名字顿时让房间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

    最后还是卢克莱西亚说话了。

    “我没有被称作路易吉的兄长,”她微笑着说:“之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父亲,我爱朱利奥,正是因为他让我永远地摆脱了那个魔鬼的威胁与侵害,即便圣母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为我的行为忏悔,我的兄长与爱人同样如此,”她满怀歉意地看了一眼凯撒:“或许您记得它流着您的血,但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个噩梦。如果您要复仇,就对我来吧,我才是真正的主谋,圣父,我倒希望那柄刺入他胸膛的利剑是持在我手里的。”

    “你的冷酷让我感到痛苦,”亚历山大六世说:“而我的报复已经开始了,卢克莱西亚,你的孩子不会看到他父亲的脸。”

    “如果朱利奥死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卢克莱西亚以同样轻缓的声音回应道:“我就自杀,圣父,你就要失去你最贵重的筹码了。”

第七十九章 法国

    凯撒已经不愿去回忆那晚他父亲以及主人的脸,他只记得自己宛如被卷入了一场有着暴雨与雷电的龙卷风中,耳边满是訇然的训斥与怒骂,眼睛里则是鲜血与泪水,亚历山大六世不但是在为了路易吉的事情生气,更多是因为卢克莱西亚对他的忤逆,对于这个充满是掌控欲与权力欲的男人来说,自己的女儿竟然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来对抗自己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让凯撒愈发胆战心惊的是,卢克莱西亚竟然丝毫不为父亲的怒火撼动,她躲避着亚历山大六世失去理智时投掷而来的物品,躲避着他挥动的手脚,护着自己的小腹,匍匐在地上,但她的眼睛始终是明亮而又坚定的,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事后凯撒责备了卢克莱西亚,她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若是亚历山大六世真的因为愤怒而失去控制,决定处死她和朱利奥怎么办?

    “那也算不得是件坏事啊。”卢克莱西亚以一种轻松愉快的语调回答道,“那样的话,我们要比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夫妻都要来得幸福呢。”

    凯撒看着自己的小妹妹,突然发现,她长大的不只是身躯或是还有心智,与这个时代的几乎所有女性不同,卢克莱西亚在朱利奥,约书亚和他的纵容下,就像是一个男孩般地长大,她虽然容貌出众,姿态婀娜,却鲜少对衣服和珠宝感兴趣,她有着普通男性也不曾有的远见卓识与无比勇气,健康的体魄与精妙的剑术,骑术以及医术,但凯撒同样要说一句,她终究还是一个博尔吉亚,一个宛如毒药化身的女人,她爱着朱利奥,但她的爱唉,若是那些心底柔善的女性,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爱人身处如此险境,但卢克莱西亚不同,比起将自己的爱情埋葬在坟墓里,她宁愿和朱利奥一起安眠在三尺黄土之下说真的,凯撒都不知道,被卢克莱西亚所爱,是朱利奥的幸运还是不幸。

    “那么之后呢?”凯撒问道:“你要成为阿拉贡的妻子吗?”

    “为什么不?”卢克莱西亚缓慢地用梳子梳理着自己长及膝盖的卷曲金发:“我们的爱情在春日盛开花朵,在夏日落下种子,在秋日结出果实,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了,我会把我对他的爱放在珠宝盒里,随着我出嫁,我会履行作为一个博尔吉亚的使命,就像你,哥哥,而朱利奥,他会有他的使命。”

    “他会恨你的。”

    “那就恨吧,爱是蜂蜜,恨是苦药,凯撒,品尝着苦味记忆中的爱情会更为甜蜜。”

    凯撒转头看向窗外:“事实上你根本没有相信过他是吗?”

    卢克莱西亚没有回答,而凯撒继续道:“你只是想在被迫与不爱的人同房生儿育女之前尽情享受一番爱情的甘美与疯狂,但朱利奥不是,他告诉过我,他已经向皮克罗米尼枢机提出将要辞去教职,而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也已经做好了迎接新家长的准备,他为你舍弃一切,你却根本没有期望过你们的未来。”

    “这是事实,”卢克莱西亚冷漠地回答道:“即便没有路易吉……我已经……与三个人缔结过正式的婚约,我是一柄华美的武器,我的父亲将我递给谁,就是希望我在谁身上刺出一个致命的伤口,朱利奥怎会除外?哪怕我真的成为他的妻子,圣父也不会允许我真的成为一个美第奇,我永远是个博尔吉亚。”

    “所以你只是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梦。”

    “也给我自己。”卢克莱西亚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还有一件小小的礼物。”

    “他会疯的。”

    “他很坚强,”卢克莱西亚说:“他能坚持下来的,如果他不能,就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

    凯撒第一次从他妹妹这里尝到了不寒而栗的滋味。

    朱利奥对此一无所知。他没能在罗马待上几天,皮克罗米尼枢机这里有着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作为枢机最爱的弟子,他是皮克罗米尼枢机最好的秘书与助手,任何事情皮克罗米尼枢机对他都不会有所隐瞒,他行使私人秘书一职已有三年之久;还有佛罗伦萨,敌人,同盟,交易的对象……这些都需要一一处理妥当,更不用说,他在罗马建立的,仅属于自己的势力(一部分是从乔.美第奇这里得来的),还有,暂时还不为旁人所知的,他身为阿萨辛刺客的身份,阿萨辛的长老们对他,或者说,随着他的导师埃奇奥在刺客组织中的地位逐步上升,那些审视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宽容起来,但这不是说,他就无需为阿萨辛效力了阿萨辛的某些理念并不符合朱利奥的观念,但他认为,日益腐朽的教廷有着这么一个危险的监督者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终日忙碌,甚至没能见到卢克莱西亚,等到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他又得到了新的任命既然凯撒在那不勒斯无功而返,那么他就得去法国碰碰运气,法国的新王路易十二向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寻求他在婚姻上的帮助,作为代价,他愿意将自己的表妹夏洛特的手交在一个博尔吉亚的手里,凯撒会在近日辞去教职,然后转向法国,为路易十二带去教皇宣称他与原先妻子珍妮婚姻无效的敕命。

    所以他亲自来邀请朱利奥和他一起前往法国卢瓦尔的时候,朱利奥并未生疑。

    “你把我的信交给圣父了吗?”在凯撒与他并缰齐行的时候,他悄声问道。

    “是的,他已经收到了,”凯撒回答说,“但之后的想法我并不知道。”

    “这就足够了。”朱利奥安心地说,亚历山大六世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既然如此,他不应该轻易放过这份鲜美的饵料。而他要求甚少只是时间而已。

    凯撒的嘴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圣天使堡。

    亚历山大六世的秘书杜阿尔特为他端上了一个银质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些燃烧过的羊皮纸边角,教皇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没有任何价值就随意一丢,“这就是凯撒在他房间壁炉里焚烧的东西?”

    “一封厚重的信件。”杜阿尔特说。

    “有办法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吗?”

    “有点难。”

    “那就随他去吧。”教皇向后一仰,他在衰老,身躯却依然精壮,“让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使者进来吧,我想他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好消息。”

    杜阿尔特也随之露出一个笑容,在被发疯的马匹踩踏下半身以至于失去了作为教皇的资格后,洛韦雷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与如同魔鬼的亚历山大六世对抗,就算他在成为查理八世的心腹后又取得了路易十二的信任,他在法国固然有权有势,触手却根本无法撼动远在意大利的博尔吉亚,在得知路易十二在为与珍妮的婚事烦恼时,他自告奋勇地成为了两者之间的联络人,而亚历山大六世也相当宽容地接受了他的谄媚这次凯撒去往法国的卢瓦尔,洛韦雷一再保证教皇私生子的安全是有保证的,他也会竭力促成凯撒与夏洛特的婚事。

    “他只是想回罗马。”亚历山大六世喃喃道,与他叛逆的儿子凯撒不同,洛韦雷与绝大多数教士那样,对那顶璀璨辉煌的三重冕念念不忘,世俗的权力固然可以让他们得到些许安慰,但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成为天主的代言者。即便洛韦雷现在已经失去了资格,他仍然一心想要回到圣廷,而非如同流亡一般地被放逐在神圣的权力中心之外。

    “正好,”教皇对杜阿尔特点了点头,“我也有话要他带给洛韦雷,除了他承诺的,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他去做。”

    远在卢瓦尔的洛韦雷枢机很快得到了教皇的回复。

    因为之前身受重伤的关系,洛韦雷迅速地消瘦了,他的面容原本就偏向于刻薄阴森,现在看起来更加宛如一个传说中的男巫,烛火的光芒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这是最后属于他的光芒,他在胸前戴着一枚镶嵌着画像的胸针,里面绘制着年少的圣人约翰,事实上,约翰的蓝本乃是他的儿子约书亚,他曾经诅咒过这个孩子,憎恨过这个孩子,认为他是自己的耻辱,谁能想到,最后这个被他抛弃的孩子竟然成为了他唯一的希望呢?

    “这一定是魔鬼的恶作剧吧。”他在心里说道。

    对于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他的心中并未产生多少反感,他应当生气的,毕竟他们曾经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或许是这个要求也同样契合他的心意为他的孩子约书亚提前铲除一个敌人当然最好不过,要洛韦雷枢机来说,如今的约书亚只有两个不太好的地方,一是他过于仁慈的心肠,二就是他孱弱的身体。

    “就让我这个父亲来拣去坦途上的枯枝毒刺吧。”洛韦雷枢机轻声道,他将亚历山大六世给他的信件妥当地藏了起来,走出门去查看卢瓦尔的人们对于欢迎仪式准备的怎么样了。

    “要向对待一个王子那样对待凯撒.博尔吉亚。”洛韦雷枢机这样说。

    “他会带来我想要的东西吗?”法兰西的新王路易十二焦灼不安地问道,如今布列塔尼的安妮已经回到了她的领地里,他急着解除之前与法兰西的珍妮的婚约,好与安妮缔结婚约,以保证布列塔尼不会因为前者的婚姻而摆脱法国的控制。问题是,法兰西的珍妮也是一头母狼,眼看自己即将失去王后的宝座,她竟然成功地找到了几个证人,证明他们在婚礼举行的当晚就成功的同床了不但同床了,他还连续……嗯,了她三次之多,现在路易十二只能坚持那时候他还不足十四岁,还是个孩子,没有让一个女孩成为女人的能力,只是他的出生日期并未详细记录,现在只有看教皇如何说这是天主赐予他的权力,上帝啊,那可真好,不是吗?”

    “会的,陛下。”洛韦雷枢机回答道:“只要您耐心等待。”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又一连等待了好几个月,才终于在卢瓦尔的希尔城堡看见了博尔吉亚招展的红色公牛旗帜,以及凯撒新的标志升腾着金黄色火焰的赤色旗帜。

第八十章 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的信件

    朱利奥给卢克莱西亚的信

    我心灵的栖息之处,我的最爱者,我的圣灵之花

    亲爱的卢克莱西亚,愿圣母玛利亚的恩宠与你常在。

    ***

    我的爱,希望你不要责怪我的信件来的如此之慢。事实上,在我们终于离开了马背,走进房间或是帐篷,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就想拿出墨水瓶和羊皮纸给你写信,哪怕那时候他们还未能支起桌子,但凯撒,你的兄长认为,过于密集的信件会泄露我们的秘密,以及引来敌人的攻击,所以我不得不按捺住焦渴的心思,苦苦等待合适的时机,卢克莱西亚,我几乎为此彻夜不眠,唉,原本在这爱情的荒漠中,你的纤细手指写下的优美字迹或许能够成为一杯救命的甘霖,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也只得忍受这番折磨。

    尤其雪上加霜的是,你的兄长凯撒,虽然我不想那么说,那匹健壮的公马,一旦摆脱了法衣的辔头,就愈发变得肆意妄为起来了,本来,我们可以在十月赶到法国的卢瓦尔,与他们的新王路易十二见面,他却坚持带着数以百计的教士、小丑、乐手以及妓女,当然,还有随从与侍者们,在每一个我们经过的城市驻留盘桓我不是想要指责他,对于凯撒来说,这些恭维与逢迎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毕竟他现在需要将之前的印象抹去,你知道的,直至今日,还有人称他为基督的亲王,将之视为一个圣职者而不是世俗的将领或是公爵,这对他之后的事业将会非常不利。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赠给他无数礼物,卢克莱西亚,即便扣除将来的军费,我想你仍然可能需要空置出一个或是三个首饰盒,他不断地拿着一条项链或是胸针咨询我的意见,但我要说,这世间只有无法与你相配的,而绝对没有你无法与之相配的我无法给出意见,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还有的就是这种行为简直就是一种酷刑,每当我想起你,卢克莱西亚,我的心就被距离的利剑穿刺着。

    我多想要回到你身边。

    但我毕竟还有我的职责要守,不过发自内心地说,凯撒最近的情况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好,不,我不是说他现在承担着的任务,虽然我承认那不勒斯国王以及其女的拒绝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但对于这门亲事,也就是说,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表妹,纳瓦拉国王约翰三世的妹妹,他志在必得并且很难出现什么差错的目标,鉴于路易十二正在迫切地等待着他带来的,与他之前的妻子,法兰西的珍妮无效婚约的文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想说的是……卢克莱西亚,他令人不安的暴躁与莽撞,他几乎听不进任何建议,即便是我,很多时候,他会冲我大喊大叫,但还没等我离开,他又低声下气地向我道歉,挽留我,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这次回来之后,你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我们之间或许可以保有秘密,但我认为,你,还有我还是值得他信任的,尤其对于凯撒来说,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兄弟。

    还有一件事情,权当我对你抱怨一番吧,在出发前,我研究了法国宫廷以及他们的君王和臣子,毫不讳言地说,他们可能暂时还无法接受意大利人的那一套,这点从他们的装束就能看出来,简直就和德国人一样朴素古板,我认为,他们想要看到的,想要迎娶法国公主的人,至少不应那样……按照他们的说法,“放荡轻浮”。可惜的是凯撒根本不认可我的看法,看看他这几天的装束配饰吧深紫色的天鹅绒,朱红色的锦缎,雪白的羊绒,用金线与银线缝纫,每根线与线接头的地方都点缀着珍珠和宝石,他的帽子上装饰着鸵鸟与孔雀的羽毛,或是赤金的徽章,他的马匹都钉着纯银的马蹄铁,马鞍缰绳与马镫都镶嵌的黄金……他本身就有三十名出身高贵的上等侍从,在各个城市中又接受了二十个人的效忠,并给他们配置了只仅次于他的华服甲胄,他的仆从侍女更是可以从这条街道上排列到另一条街道上,而在这些人的身边,就像我之前描述的,是乐师、小丑和妓女的队伍,他甚至带来了熊和猴子,我亲爱的卢克莱西亚,我想,对于这些古板到只穿着黑色衣物的法国人来说,我们大概也和熊或是猴子差不多了,特别是他们从各处蜂拥而至,争相来看我们一眼的时候。

    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喜悦的事情,但凯撒坚持认为,这种奢靡的场面能够慑服那些对教廷以及圣父,乃至博尔吉亚家族心怀不满的人,他更认为,那些好奇的民众,怀抱着对他的敬仰与爱慕,为了回报他们,他不断地召开宴会,举行比武,在这些宴席上,任何人都能尽情大吃、痛饮美酒,和他说话,以及从他手里拿到赏赐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但这种行为,或许早在一千年前,罗马的皇帝就曾如凯撒这般施为免费的食物,血腥的娱乐与从驮桥上抛洒下来的银币。

    或许有人因为他的行为而暂时地目眩神迷,但我一直在一旁冷眼相看,卢克莱西亚,连续两位法国国王,之前的查理八世,以及现在的路易十二,都是崇尚节俭的人,而你知道,每个国家的臣民都只会崇敬他们的国王,国王喜爱奢华,他的臣民就会热衷于追逐虚荣与财富,反之亦然,发自内心并且直白地说,凯撒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僭越,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但我发誓,就我所看见的,法国的贵族对凯撒非常不满,至于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是个年轻却又沉稳的人,他或许内心愤怒,但没有表现出来,这让我更担心了,如果可以,卢克莱西亚,作为凯撒最爱的小妹妹,请你发挥你的力量,设法说服他吧,请他早日完成教皇陛下的交托,而不是将那封重要的文书当作剑和盾牌,在这里,没有人是他的敌人,他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在这里蓝黑色的笔迹明显有个犹豫造成的大圆点)

    另外,如果可能,请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询问我们可敬的圣父,他对于我所做的工是否感到满意,如若他有意更深,以及更详细地了解其中的内容,可以等待我和凯撒回到罗马卢克莱西亚,若是圣父有所质疑,无论是有关于其真实性或是我的忠诚,那么就请告诉他,我已经深深地被他的女儿俘获了,我既是你脚下的鹿,也是你握在手里的弓箭,你尽可以用我果腹,也可以让我刺向你的敌人,我完全地屈服,就如同被大利拉抓住了头发的参孙(注释1),我的弱点与力量都源自于你,我的爱,我的眷属,我最珍贵的,能够得到你的爱,是怎样的一种恩惠啊,或许只有上帝赐予我的安宁能够与其匹敌我曾经选择了前者。而现在,我几乎要责罚自己了,我是个没有头脑的瞎子,或许也是个缺失情感的聋子,又或是一个丧失勇气的傻瓜,才会对你的深情厚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我的错,爱人,你曾经为我奉献,如今,轮到我为你奉献了。

    请不要拒绝。

    还有,若是你要回信(这几乎是必然的),请告诉信使,请他不要去卢瓦尔,等他来到法国,我和凯撒都不在卢瓦尔了,因为布列塔尼的安妮已经回到了她的领地,在一个修道院里为她的亡夫哀悼,而凯撒的未婚妻,法国国王的表妹夏洛特,纳瓦拉国王约翰三世的妹妹,前去侍奉和陪伴自己的嫂嫂,她们现在都在布雷斯特,一个繁荣的海港城市,从这里到雷恩,是宽阔冗长的海岸,海岸边遍布各色玫红或是深红色的巨岩,所以人们称它为玫瑰海岸,吾爱,当阳光照耀在它们上面,它们就犹如倾倒的珠宝盒中散落的红宝石,白色的潮水,深蓝色的海,还有浅金色的沙子就是珠宝的基座与铺垫其下的丝绸,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多么希望你也能站在我身边,共同遥望这上帝恩赐给人类的奇迹。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已经承诺了你的兄长与夏洛特公主的婚事,不过无论是他还是凯撒,都认为在婚前,能够取得新娘的爱对于这场婚姻来说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所以我们再三天就要动身前往布雷斯特,我相信凯撒终能够达成所愿,我也希望他能够如之前那样干脆利落地取得又一场胜利,我想念你,在每个祷告之前与之后,我渴望着见到你,亲吻你,触摸你,比一切更甚。

    好吧,请吻我托付信使给你带去的圣物盒(正是人们从玫瑰海岸采集的红色花岗岩雕琢而成),因为我也曾经深深地吻过它,上面还有我嘴唇的温度和印记呢,这样就如同我们接吻了一般,以及,我给你送去了苹果酒,请在每晚睡前小酌一杯,好让它代替我温暖你的身体,酒饮完后,请不要急着将瓶子抛弃,看看瓶底,你会发现一个小小的惊喜,它并不昂贵,但我希望能够时时陪伴在你左右。

    (又一个停顿)

    看看我,多么地粗心大意啊,甚至忘记了向侍从多要几根蜡烛,蜡烛即将燃尽,而我的墨水也即将枯竭,若是看到笔迹浅淡,别责怪我,因为我不得不将笔尖放在嘴里,弄得满嘴乌黑,若是你看到此时的我,一定会感到好笑你的笑容有多美!

    (这里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清)

    最后我要说,愿上帝保佑你,望你可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始终思念着你的忠顺仆人

    朱利奥.美第奇

    一四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于卢瓦尔

    卢克莱西亚给朱利奥的信:

    致:我的主人,我的没药,我的沉香,我的公鹿。

    能够这样称呼你,我是多么的欢喜啊,朱利奥,我曾以为我只能看着你将这个荣耀的称呼(比公主的头衔,女王的冠冕更令人羡慕)给予另一个女人,虽然她在我的臆想中面目不清,声音含混这样的想象就如同一柄利剑刺入我的心里。

    我的心在灼烧,在那个时候,而现在,它仍然在燃烧,我爱你,我爱你,朱利奥,我的主人,我的良人。

    (这里笔迹颤抖)

    现在正是深夜,奥,吾爱,我饥饿至极,同时干渴如同原野上的驴子,但不是因为我不听上帝的话(注释2),而是你说你是倒在我脚下的鹿,因为你的话,我落在了炙热的炼狱里。

    我的公鹿,你的毛皮是多么的丰美,而你的身体是多么的健硕,起伏的线条好似山丘,你的眼睛如同蜂蜜,而舌尖如同樱桃,你的蹄子和角坚硬雪白一如砂糖,你该在我身边,好让我得以餮足。

    我甚至不得不离开书桌,朱利奥,不然沸腾的血液无法被冷却。

    (这里可以看出墨水的颜色有所不同)

    请原谅我之前的语无伦次,但我没有更换一张羊皮纸,因为我的思想正是因为我对你的爱而如此混乱不堪的,我希望你看到,虽然它并不是那么完美。

    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墨水接触空气太久,颜色都变了,原本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亲爱的朱利奥,如你的发色那样深得发黑的钴蓝色,现在它看起来有点浅淡,不过,这让我想起日光照耀在你身上,布雷斯特海湾的风掠过你的面颊与头发,那是我寄托于上的灵魂,虽然有些冰冷,但它抚摸和亲吻着你,闭上眼睛,想象着吧,我也正是如此想象着,在每个你不在的夜晚和清晨。

    我吻了信使带来的每一件东西,因为它们都有可能碰触过你的手,圣物盒被我如同食物一般地品尝,我几乎要把它藏在唇舌之间,如果不是我无法做到。我把它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我的爱,这难道是你的一部分么,它是石头做的,却比炉中的面包更滚热。

    我将苹果酒放在我能够第一眼看到的地方,就连我最信任的侍女也不准碰它一碰,这是我尝过的最好的酒,甜蜜仅次于你的舌尖,我可以在在一旬里就把它喝的涓滴不剩,但我要听从你的每一个吩咐,我的主人,这罐子酒大概有一阿罗瓦(西班牙中世纪的重量单位,约十一点五公斤)的分量,按照你的安排,它将会在复活节前见底难道你会在这个时候回到我身边么?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愿意等待,无论是你,还是你给予我的任何事物,甘之如饴,虽然这是一种折磨与煎熬。

    至于凯撒,亲爱的朱利奥,你无需因为我而一再退让,他就是一头年轻的公牛,我们的圣父就曾说过他过于鲁莽冲动,也有些傲慢,尤其是可怜的胡安离开了我们之后,不但是你,就连我也感觉到他有些失去控制了,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毕竟他也是一个博尔吉亚,就像圣父,他在年轻的时候也犯过不少错误,安静地守候在凯撒的身边吧,有些火焰不是亲手触及他是不会感觉到痛的,失败会让他冷静下来,但在他横冲直撞的时候,别去阻拦他,这只会让你自己受伤。

    不管怎么说,如今就连我们的圣父也没办法奈何他这是他的错,他对你不够珍惜,等他醒悟了,他会感到懊悔的,我相信他不会因为你此时的冷漠而生气,只会为此感到歉疚和不好意思,或许现在他就已经在思索取得你原谅的方法了。

    你是他的朋友和兄弟。

    我(这里有一些被磨掉的字迹)最近不太能够单独见到我们的圣父,他非常忙碌,不过你提起的事情,我会找机会问问他的,但还是那句话,我不希望你为我做出牺牲,朱利奥,我对你的爱,还有你对我的爱,并不是枷锁或是镣铐啊,我喜悦于你的功绩,而不是你的屈从,即便那是我的兄长和父亲。

    让我说句自私的话吧,朱利奥,你给予我的爱已经多到溢出我的双手了,让这样珍贵的东西落在灰尘里,我会在每个夜晚疼痛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所以请收回去一些,把它藏起来,别让我担心它终有一日枯竭如同那只苹果酒的罐子。

    我让信使带去我的圣物盒,我在里面藏着我的头发,还有一只泪瓶,里面装满了我思念你时流下的泪水。

    愿上帝赐予你安宁,神圣与幸福。

    你最谦恭的仆人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

    一四九八年十二月三日于罗马

    注释1:参孙(san sun)圣经士师记中的犹太人士师,生于前11世纪的以色列,玛挪亚的儿子,凭借神所赐极大的力气,徒手击杀雄狮,并只身与以色列的外敌非利士人争战周旋

    非利士让参孙的女人大利拉(也是非利士人)套出参孙神力的秘密(即参孙的长发),她在睡梦中剪去参孙的长发,呼唤族人抓住参孙,参孙被挖掉双眼并囚于监狱中受尽折磨。

    注释2阿摩司书第8章第11节主耶和华说:“日子将到,我必命饥荒降在地上。人饥饿非因无饼,干渴非因无水,乃因不听耶和华的话。卢克莱西亚的话就此援引而出。

第八十一章 善心夫人

    朱利奥将卢克莱西亚的信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有锁的匣子里,从书桌前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酸麻的腰身。

    从书桌前的窗户向外看去,能够看见小半个玫瑰海岸,深红色的岩石在晨光中宛如被黄金包裹的朱砂,深灰蓝色的海水浸入白色的海砂,黑色的沉船倾倒在水边,桅杆指向天空。

    布雷斯特是一个海港城市,它位于布列塔尼半岛的西侧,布雷斯特海湾的北部,拉庞菲尔河从它的身侧入海,虽然不能说如同卢瓦尔般的繁荣,但也称得上整齐富饶,不过布列塔尼的安妮没有住在布雷斯特的城区,而是隐居在圣马修岬角的普鲁格维林小镇上,岬角矗立着建造于六世纪的,凯尔特风格的圣马修修道院,据说里面藏着来自于埃及的圣人马修的圣体。

    这里终日海风呼啸,荒瘠单调,人烟稀少,这让喜好喧闹奢靡的凯撒非常不习惯。

    幸而凯撒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部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慷慨地列举了八个事实来证明法国新王路易十二与法兰西的珍妮之前的婚约无效,法兰西的珍妮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修道院是她此生的终点路易十二终于可以公开地,大张旗鼓地追求查理八世的遗孀,布列塔尼的安妮。布列塔尼女公爵不得不从她的隐居地离开,移居至布雷斯特城堡,免得修士们的清静生活被这位追求者的轻浮行径打搅,她的女伴,也就是路易十二的表妹,纳瓦拉国王之女夏洛特,始终追随着她,继续履行自己陪护的义务与监视的权力,凯撒.博尔吉亚迫不及待地追了过去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卡罗塔近似于冷酷的拒绝(她曾说过不愿嫁给一个“身为主教的主教之子”)让他倍感羞辱,显而易见,他会竭力让这位新的婚约对象感到满意,为此他又抛洒着圣座的金币,为将来的妻子购置了无数昂贵的礼物。

    他不但自己走了,他的乐手,侍从,小丑等等也都跟着走了,原本被这些人吵嚷的喧扰不堪的小镇陡然宁静了下来。

    朱利奥留了下来,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希望他能够指导一下圣马修修道院的修士们如何为人们施行“圣约翰的祝福”。说真的,朱利奥还挺惊讶的,他以为这项工作早就在整个欧洲展开了,但据女公爵身边的女官说,查理八世确实动过心,但他认为,等他得到了那不勒斯,或是俘获了教皇,他可以无需付出代价就攫走这座辉煌的圣杯,所以虽然法兰西的上层人物都已经被种植了牛痘,但在平民中,接受赐福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布列塔尼这片总是在脱离法国的边缘疯狂伸出小脚脚试探的不驯领地。

    凯撒为此安慰过朱利奥很多次,因为就他,还有他身边的人看来,在这个关键时刻,被强行留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小镇,为一群贫穷的贫民行圣事,对于一个大主教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惩罚了他甚至还和朱利奥分析过后者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触怒了那位女公爵。

    朱利奥毫不在意,让他说,比起跟随在凯撒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身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贵人、教士们如何阿谀奉承,百般逢迎,让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小镇里,教导修士们接种牛痘反而是件令他感到生活充实,精神倍增的乐事。

    “博尔吉亚应该感到庆幸才是,”一个侍女这样说:“虽然他也称得上面容端正,举止优雅,但这位大主教出现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从他的身上将视线转开他多美啊,出生的时候,一定有天使降落,亲吻过他的脸。”

    “难道他的手不美吗?”另一个侍女满怀憧憬地说:“他的脚也是美的,那天,我看到他从海里走出来,阳光穿透水面照亮了他的双足,比起圣座,我倒是很愿意跪下去吻吻那双脚。”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吻吻其他的地方呢?”她身边的朋友挤眉弄眼地说。

    侍女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可惜这位大人好像已经有爱人了。”侍女之一说:“我看见他在亲吻一封没有留下印记的书信。”

    “不知道是哪个幸运儿。”之二懒洋洋地说,一边回过头去,几乎与此同时,她跳了起来,慌乱地屈膝行礼,她的动作惊动了其他人,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她们都不由得羞红了脸,匆匆行礼后就四散而逃了。

    “抱歉,”善心夫人说:“我过于放纵她们了。”

    “没关系,”朱利奥说:“她们看上去都很有活力。”

    “孩子们就该如此。”善心夫人说。

    朱利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善心夫人她是布列塔尼女公爵最爱重的女官,也是个不幸的孀妇,有着一片富饶的领地与城堡,如果不是有女公爵一力庇护,她可能就要早早迎来第二段糟糕的婚姻了。此时的男性,总是将女性,还有她的财产一并归纳为没有思想的物品,唯一没有这种念头的大概就只有朱利奥了,善心夫人称这些侍女为孩子,但她自己也很年轻,即便面容始终被深色的纱遮掩着,但她的双手与颈部的肌肤就像是乳脂一般的洁白光滑,而她的声音中也充盈着只有少年人才有的清脆与明亮。

    她和善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大主教,或许平民与低阶的贵族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作为布列塔尼女公爵与曾经与未来的法国王后,安妮当然知道圣约翰的容光最初是落在谁身上的:“女公爵非常希望您能够给予我们一些帮助与指点,不单是圣马修修道院的修士,还有一些修士会从布列塔尼的各地而来,为了即将到来的圣约翰节。之后还会有约五百个不曾接受过赐福的人聚集到这里。

    他们都很贫穷,但现在有施主愿意代主做工至于赐福所需要的圣物,别担心,这里已经准备好了所需的圣物,共有一百盎司之多,即便有失败也无所谓,随时可以予以补充。”

    朱利奥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随着牛痘的普及,“圣物”的价格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有所升高,毕竟那些心怀忐忑的人们在观望之后发现只有少数人因为“不够虔诚”而死,他们也就变得踊跃了起来,现在一盎司圣物可以卖出近一百个金币的价格,再加上必然的弥撒与房间、酒精、棉布与护工的费用,也就是说,布列塔尼女公爵竟然一次性拿出上万金埃居来为她麾下的民众接种疫苗。

    要说一万枚金埃居,放在圣座等人的眼中,并不起眼,但在这个民众被视作牛马工具的时代,布列塔尼女公爵的行为无疑是非常值得尊敬的。

    朱利奥答应了下来,不仅出于个人的意愿,同时也有着代教会,皮克罗米尼以及他自己交好法国未来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的意思,毕竟就他见到的路易十二,这位法国的新王,对于教会和圣座的敬意也只能用寥寥来形容。想到这里,朱利奥就忍不住叹气,凯撒的行为更是火上浇油,不要说生性节俭的路易十二,就连他也不由得怀疑那些奉献给天主与圣座的钱是不是变成某个私生子的皮毛斗篷,丝绸内衣与纯金马镫了。

    “您为什么叹气,”善心夫人问道,她还是第一个在布列塔尼接受圣约翰赐福的人,柔声问道:“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朱利奥抬起头来,现在距离圣约翰节还有十五天,弥撒与祭礼,游行都还在筹备中,考虑到种植疫苗的人会有近一个星期的发热与虚弱时段,这个时候开始让人们接受赐福是最妥当的,接种疫苗后,人们可以在圣约翰节到来后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参与到各种活动中,若是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故,其他人也会迅速地被即将到来的盛大游行与弥撒引走注意力。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前来接受赐福的就是那位前来转达女公爵旨意的夫人。

    今天善心夫人身着布列塔尼当地女性的衣着,黑色丝绒的衬衣,精致的绣花背心,宽大的白色头巾,腰里系着色彩斑斓又不失端庄的围裙,除了胸前的金十字架外,手指与脖子上都没有多余的饰物。

    她有着一双清澈的灰黑色眼睛,视线率直坦然,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眼神缺乏女性的谦恭柔美,除了朱利奥。在他的上一次生命里,有着这种眼神的女性不再少数,但在这个时代,就连被一意骄纵的卢克莱西亚有时候也会显露出懦弱不安的痕迹,遑论其他女人。

    冬日的阳光从紧闭的玻璃窗里照进房间,这个房间按照赐福的要求重新建造,木头还在散发原始的芳香,只是不免被更加浓郁的烈酒气息掩盖,墙壁上涂刷着白,地上的石砖缝隙里也嵌入了树胶,每个角落都被打理的干干净净,看不见一点灰尘,用来放置银器具与器皿的桌子上铺着本色的亚麻布。

    一旁的小侍女为善心夫人拉开了袖口,解开了袖子上端与外衣肩膀位置的系带,将整只袖子卸下来,露出里面宽松的丝绸内衣,然后,丝绸衣袖也被拉了起来,围绕在房间里的几个教士立刻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相反的,那位高贵的夫人转头看向他们:“看着!”她温和而严厉地命令道:“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等教士们都抬起头了,她才向朱利奥示意他可以继续了种植疫苗在这个时候也很难说有什么技术而言一般而言,朱利奥会在人们接受赐福前,提醒他们保持充足的睡眠,餐食丰富,身体洁净,以及注意接受赐福后的休养等等,这点他也特意提醒了善心夫人,毕竟这座小镇上,聚集而来的几乎都是一些依照常理不太有机会接受赐福的穷苦平民。

    善心夫人将手臂放在桌面上,她的皮肤异常白皙,静脉在皮肤表层显露出雾中溪流般的印记,胳膊圆润,手腕纤细,但更加令人注意的是她相比起来无比宽大的手掌,甚至可以与一个掌握刀剑的男性相比,朱利奥曾经读到过的书籍中记载,像是有着这样双手的人,无论男女,对于权力都有着近似于疯狂的渴求,而他们也往往大权在握。不过朱利奥没有更深地思索下去,他用提纯的酒精擦拭了双手,也擦拭了善心夫人的手臂,“您要转过脸去吗?”他最后一次问:“这不是胆量与虔诚的问题,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地远离会伤害自己的东西。”

    “动手吧,主教。”善心夫人说:“我见过血,也见过伤口。”

    朱利奥在她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十字,先是横,再是竖,他的动作很快,伤口虽然见血也很浅,但善心夫人就像她说的,勇气十足,不但手臂没有丝毫退缩与移动,就连视线也不曾动摇,血液从十字伤口里溢出来,顺着光滑的肌肤流下手肘,一边的修女连忙按照朱利奥的吩咐围绕着伤口将它们擦拭干净,随即一根细细的银棒在疫苗液里轻轻一蘸,又在伤口上略略一点在场的人即刻喜悦地大声口诵了一段经文。

    当事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朱利奥总是觉得,那位善心夫人的微笑颇有深意。

    “他是个多么虔诚的年轻人啊。”一离开房间,伴随善心夫人的小侍女就忍不住赞叹道,“他的手法多么精妙,态度多么的和善。”

    “这次怎么不提他有如阿多尼斯般的俊美呢?”善心夫人调侃道,小侍女马上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捂住了脸:“这没什么值得忌讳的,”善心夫人说:“美貌也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瑰宝。”她碰了碰新鲜的伤口,在绷带下它就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那样跳跃着:“只希望他能够表里如一吧。”

第八十二章 四旬斋前的狂欢节(上)

    圣约翰节之后,是诸圣婴孩殉道日,再后就是1月1日的基督割礼节,1月6日的三王来朝节,以及2月2日的献主节, 2月24日的圣马提亚节,而后紧随而至的就是四旬节,也就是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大斋期。

    虽然说,从圣灰星期三之后的几十天里,人们将会在教会的监督下严格地禁食与禁欲,但漫长单调的凄苦日子之前,人们有三天或是五天时间可以用来尽情大吃大喝,狂欢纵欲就连生性节俭严肃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也不例外,更不用说,他还要在布列塔尼女公爵前展现自己的财力与武力,而凯撒.博尔吉亚更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夸耀自己的好机会。

    他原本并不那么希望朱利奥在身边,就像善心夫人的侍女们所说的,凯撒.博尔吉亚确实是容颜端正,身形挺拔,(人们称他为意大利最美的男子),是的,他固然时时受人赞美,却还在人类的范畴里。朱利奥.美第奇的容颜却会如同魔鬼一般令人堕落,尤其是随着年岁增长,有时候就连对他非常熟悉的皮克罗米尼枢机都觉得很难正视这个弟子而不动容。

    与其他人不同,无论是神学,还是数学,又或是医学与拉丁文、希腊文等,比起聪慧但始终很难心无旁骛的凯撒,朱利奥从比萨大学起就如同囊中尖锥,而在为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做秘书,以及辅佐凯撒的时间里,他又证明了他并不是那种只能纸上谈兵的愚钝家伙另外,在塞米纳拉战役与福尔诺沃之战中,隐藏在贡萨洛将军身后的朱利奥.美第奇几乎无人知道,但贡萨洛是西班牙国王的心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又是西班牙人,他们当然也得以就此深刻地了解到朱利奥.美第奇于军事上的天赋,只是亚历山大六世始终对其满怀仇恨与蔑视,而凯撒凯撒必须承认,他从很早之前开始或许就在他的小妹妹卢克莱西亚在遭受到他们的异母兄长路易吉逼迫的时候,没有去找亚历山大六世,也没有去找凯撒,而是选择了朱利奥时,他就嫉妒到难以自己了。

    而这颗恶劣的种子,在卢克莱西亚不顾一切地也要与朱利奥缔结婚约,又怀上他的孩子后变得越发强盛,几乎湮没了他对于朱利奥兄弟般的深厚情感,在朱利奥面前,他就像是个罹患了痢疾的病人一般,一阵冷,一阵热,不但让朱利奥倍感迷惑,他自己也要被折磨死了。

    因此,路易十二的使者一代布列塔尼的女公爵提出请求,凯撒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行为让他的品行在法国人中又跌下了一个层次虽然此事的始作俑者者并非凯撒,但人们也常会在私下里议论这位亲王是否太多薄情了。

    毕竟此时的人们要出人头地,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获得上位者的青睐,他们会想法设法地围拢到那些有权势者的身边,出尽百宝就像是凯撒身边那些浮夸又无用的随从,这几个月来,他们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地在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武,或是智慧,有时候就连凯撒也不例外。而他们之中真正有学识,有能力的人,却被流放在一个只有平民与修士的荒僻镇子里,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曾经是凯撒.博尔吉亚的挚友,从查理八世的二十万军队里拯救过他的性命。

    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法国人都顽固的像块石头那样,根本不为他们的言语或是行为动摇。

    凯撒在法兰西宫廷滞留的越久,就越是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可能出错,就像朱利奥提醒过他的,法国人并未被他们的奢靡铺张所震慑,他们看似对意大利人很热情,实质上冷漠疏远。他在这里找不到亲密的朋友,可靠的同伴,就连他在意大利时,对女人一往不利的魅力都像是失了效,而且作为一个“忠诚”的追求者,他不能过于肆意地(就像是在罗马)向任何一个他看中或是需要的女人献殷勤。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更是一个切实而又冷酷的家伙,虚荣的外表一下子就会被他戳穿,空洞的言辞他更是懒得去听,他对凯撒还算尊重,但那也是因为他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他的代理人,却根本没心思去正视凯撒的能力与才干。

    与之相对的,朱利奥.美第奇,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最心爱的弟子,他的学识、眼光与见解早已取代了他的秀丽面容成为了法兰西宫廷里的新话题,而且人们一致认为,他确实是个高尚的人若非如此,即便有着国王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旨意,他又怎么心甘情愿地以大主教之身屈居在普鲁格维林这座小镇里,亲自为诸多的穷苦贫民行圣礼呢?

    凯撒在听说,就连法国的新统治者路易十二又一次在晨会中详细地倾听了来自于普鲁格维林小镇的报告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放纵自己的私人情感了,他给朱利奥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希望他能回到他身边,并立刻交给使者送了出去。

    他的使者刚刚出发,卢克莱西亚的使者就给他带来了一封信。这封信里的内容让他更加无法遏制地想要尽快见到那个曾经让他满怀忧愤的人。

    凯撒的使者是瓦伦西亚贵族之子,博尔吉亚家族历代担任西班牙瓦伦西亚主教教区的教职,瓦伦西亚就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根基,那里的人,天生就是博尔吉亚家族可信的下属,更不用说,随着凯撒一路从罗马到布雷斯特,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听见的都是阿谀,看见的都是华美,衣着饭食既精细又高贵,凯撒对他们又从不吝啬自然而然地也将他们养出了狂妄自得的派头。

    这个骄傲的小伙子,一进到普鲁格维林就开始皱眉头,若说他们还在普鲁格维林的时候,这个镇子除了贫寒倒也安静,但现在这里不知为何到处都挤满了肮脏的穷人,他们在街道上躺卧休息,寒暄吵闹,为了享受冬日的阳光而散开的衣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其中还有不少孩子和老人。

    让他大为恼怒的是,一进入小镇的石板路,他就被守卫勒令下马步行,为什么呢?为了马匹的蹄子不会踩到那些蠢货的手和脚,他再三争论也没用,据说这是善心夫人与大主教下达的命令。现在正值三月末,但出于海角尖端的普鲁格维林依然冷的出奇,他抓紧了裹在身上的貂裘,畏畏缩缩,满心嫌恶地走在因为穷人太多而愈发狭窄的石板路上,他身前的随从骂骂咧咧,手中挥舞着棍子,威吓着那些该死的“牲畜”让开道路。

    这样的威吓按道理说应当行之有效,谁知道一个迟钝的老太婆走着走着竟然往后退,一下子就踩住了随从长长的鞋尖,这下子可不得了了,猪倌出身的随从立刻疯狂地挥舞着棍棒,像是抽打母猪那样抽打着那个蠢货,嘴里还发出有节奏的“噜噜”声,只是听着他的同伴在一边哈哈大笑,他的情绪也从愤怒转向了亢奋,他越发起劲,甚至跳得高高的,将棍子甩的啪啪作响,他是那么得意,以至于忘记了去看看那个老太婆为什么会突然后退,直到两个强壮的修士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到一边的时候,他才害怕起来,他转动着脑袋,寻求主人的帮助,却看到他的主人正垂头丧气地跪在了污浊的石板路上,大十字架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猪倌随从的眼睛睁大了他还看见了身着大主教服的年轻男人,衣着华美的贵人们,还有手捧圣物盒、经书、圣器,提着香炉、蜡烛的修士与侍童唉呀,殴打一两个肮脏的农民,就算是至死,也算不得什么错误,但阻挡了大礼游行,这个罪过可就深了,猪倌随从顿时脱了力,就像那个被他殴打的老太婆那样,涕泪横流,卷缩在了地上。

    博尔吉亚的使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他当然是认得朱利奥的,即便不认得他的面孔,也认得他的主教袍子啊,“大人,大人,”他大叫道:“我是凯撒的使者,我给您带来了他的亲笔信,大人,请原谅我的过失,看在我迫切热烈的心上!”

    大礼游行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意外中止,身着殉道、圣神降临及圣秩圣事时所用深红色祭衣的大主教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身边地位最为崇高的善心夫人甚至没有给予仁慈的一瞥,游行的队伍从跪着的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善心夫人的侍从接替了修士的工作,那些被他们轻蔑的穷苦人跪在队伍两边,喃喃祈祷,等到队伍走过,他们就爬起来跟在队伍后面,谁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第八十三章 四旬斋前的狂欢节(中)

    倒霉的使者一行人在修道院的小房间里担惊受怕地等了半个晚上,才终于等到了卢卡大主教的召唤,他再也不敢妄尊自大,而是老老实实地向朱利奥.美第奇行了礼,双手送上信件,在朱利奥看信的时候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朱利奥说:“告诉凯撒,我会在周一回去。”

    使者刚离开,善心夫人就走进了房间,这个抄写室大概是最近他们最常待的地方了,有时甚至超过了他们的卧室。没办法,他们也没想到,在听说这里有善人愿意为主做工后,许多来自于布雷斯特和更远地方的人都赶来了,他们有些是看看是否能够成为五百人中的一个,而有些是生了病,还有些只是单纯地希望得到赐福直接将他们赶回去是最简单的,但无论是善心夫人还是朱利奥都没开过这个口,幸而圣马提亚节后来人就少了很多,毕竟平民们也要预备迎接四十天的大斋期。

    这三种人需要分别对待,第一种人需要经过书办与修士的甄别,不够健康的人不行,太小和太老的人不行,孕妇不行,还有一些富足只是吝啬的人受到了斥责与罚款;第二种人几乎都是营养不良引发的饿病,治疗这种病只要有面包和糖块就行;第三种人就更好处理了,只是圣马修修道院的小教堂可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于是善心夫人就请求朱利奥在普鲁格维林的广场上举行大弥撒,弥撒后每个人都能领取圣餐,既安抚了人类的**,又安抚了人类的灵魂。

    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毕竟这里的修士们不像罗马的教士那样接受过系统的培训;接受“赐福”的人也需要登记与观察;病人和孩子需要温暖干净的房间;普鲁格维林小镇的原住民也得好好安抚毕竟这些人确实给他们制造了许多麻烦;还有,外来者中不乏盗贼与妓女,最糟糕的是你根本无法将他们与原住民、平民、朝圣者分割开,一个平民女孩可以在几枚钱币的诱惑下与陌生人同床共枕,朝圣者也很乐意在同行人不注意的时候拿走他的钱袋,士兵偶尔也兼职强盗,对于这些人,你很难给予严厉的判决,但没有令人恐惧的刑罚,看似虔诚又可怜的人转身就会变成魔鬼。

    “正如你所说,让人们忙碌起来或许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善心夫人轻抿了一口苦涩的“阿拉伯酒”,也就是咖啡,不过在这个时候,咖啡还只在中东地区被广泛接受,意大利的人们即便愿意尝试着去饮用,也只是当作一种药物朱利奥就是在皮克罗米尼主教的药品室里找到咖啡的,后来他又从土耳其人那儿弄到了些,感谢无利不往的圣座吧,他们一直在和土耳其人打圣战,但彼此之间的交易却始终没有停下过,只要每条经过的船都有给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缴税。

    这次朱利奥也将这种“药剂”带到了法国,善心夫人在看到后,也好奇地问他要了一杯,咖啡,不加糖、奶实在不怎么好喝,但对于提神来说,它可比葡萄酒强多了,善心夫人更是爱上了它的浓郁香味,所以每天在晚祷后,两人一边在抄写室工作一边面对面地喝上一杯咖啡,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

    “要选好负责人。”朱利奥头也不抬地说,在这个时代,要统计人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些人没名字只有绰号,或者名字重复,要加上职业和地区才能区分,女孩和女人有时连绰号也没有,他们不是某人的老婆,就是某人的女儿修士们好奇地询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朱利奥的回答是:万一,万一在“圣约翰的赐福”尚未惠及大部分人的时候,天花疫情又一次爆发,那么这些不会罹患这种恶疾的人就是修士和医生的最好帮手,另外,也要提防有人借用他们生事有很多人,布列塔尼人,或是法国人对于动摇女公爵的权威与声望这件事情上总是很有兴趣的。

    “选普鲁格维林小镇上的居民,”朱利奥喝了口咖啡:“原住民固有的优越感与责任感会让他们做得很好的。”

    “那么……礼拜堂或是圣物室……”善心夫人说,她的面颊因为壁炉旺盛的火焰而变得嫣红,现在她单独和朱利奥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不再蒙上黑色的面纱,正如朱利奥猜测的,她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余岁,宽阔的额头,高挺而狭窄的鼻梁,还有薄而淡的嘴唇,令得她的秀美容颜更多地偏向于冷峻而不是温柔。

    炉火噼啪作响,海雾在窗户的玻璃上凝结,房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书桌上堆积着如山一般的文件,在恍惚之中,朱利奥都要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比佛罗伦萨的美第奇更早的过去。

    与普鲁格维林,还有那些前来朝圣的人们接触的多了,原先对朱利奥.美第奇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的人们也开始逐渐熟悉这么一个陌生的大人物,他们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在他们的描述中,善心夫人是个无比虔诚的好人,又有着一个女人所特有的慈悲,要知道,在她的领地上,她是看不得有人因为寒冷或是饥饿而死的,她的税原本就很低了,在瞻礼或是弥撒的时候,又愿意布施穷人,或在一些灾祸发生的时候,雇佣他们做工,好让他们能拿着豆子和小麦回去就连她领地上的神父也说,自从善心夫人得以自己管理领地之后,那些“不小心”在夜里翻身压死了婴儿,因此需要忏悔的女人都愈发地少了。

    但就朱利奥观察到的,这位善心夫人确实与他之前见到的女性有着很大的不同之处不是人们所称道的仁慈。虽然她面容秀丽,身姿袅娜,但她的思维与行事更接近于一个生性强硬,固执,身居高位并且手掌权势的男人,特别是她在处理事务时那种果决、负责、专注的态度,几乎让他忘记了她是一个蒙昧时期的无知女性当然,这点在她精妙的伪装下很少能够有人发觉。或者说,善心夫人只有在他面前才从不掩饰自己异于寻常女性的想法和态度,就像现在,她推开最后一张羊皮纸,直截了当地道:“我听见了你给使者的回答。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朱利奥沉吟了一会:“是的,夫人,”他说:“我预备下周一就出发。”他想了想,补充道:“到那时,这里的事情应该可以处理完毕了。”

    善心夫人发出一声嗤笑,“你知道博尔吉亚要你回去做什么吗?”

    “大约知道点。”

    “他在布雷斯特过的很艰难,不,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那种艰难,而是……他认为自己没有得到他以为可以得到的,当然啦,奥尔良公爵(指路易十二)身边的弄臣太多了,可不少他一个。”

    “凯撒或许有一些不好的地方,但他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朱利奥辩解道。

    “身为一个博尔吉亚已经很糟糕了,”善心夫人说:“更不用说他还是一个主教的私生子,他父亲恶名昭彰,而他却以此为傲,或者对博尔吉亚来说,罪恶就是荣耀。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所有的罪孽都在他身上找到栖身之所,不,我们更不该忘记他的薄情寡义,看看他是怎么对待一个曾经对他有恩的朋友的,”她站起身,走到朱利奥身边:“您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愿意俯首在这样的怪物麾下呢?您聪慧,强壮,虔诚,您有皮克罗米尼枢机做您的老师和父亲,若说在世俗中您需要支持,有的是国王和公爵愿意有您这么一个廷臣。”

    “夫人……”

    “我在罗马的一个朋友,曾经和我提起一些……不那么名誉的事情……譬如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除了三个私生子外,还有一个同样出身不明的女儿。”

    “请别提这个名字。”

    “是厌恶还是担忧?”善心夫人判断道:“是担忧,您很清楚那位的为人,也知道她在世人中的形象如何,您知道环绕着她的多半不是赞誉,但您还是无法忍受对她的一丁点儿诟病您不是她的兄长,那么,只有一个猜测了你是她的情人,对吗?您是那样的爱她,以至于毫无怨言地为她的兄长所驱使,哪怕他对您充满了嫉妒与冷漠。”

    朱利奥沉默了很久。

    “但是,”他温和又带着一点薄怒地问道:“这与夫人您有什么关系呢?”

    善心夫人微微一笑,她站了起来,走到朱利奥身边,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犹如一个姿态凛然的战士,她在朱利奥吃惊的眼神中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相比起朱利奥冰凉的手,她的手就像是火炭一般灼热。

第八十四章 四旬斋前的狂欢节(下)

    凯撒可以发誓,在接到妹妹卢克莱西亚的信时,他的愧疚确实又突然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对朱利奥并不是毫无感情可言的,他也曾经视他为兄弟比自己有血缘的兄弟更甚,他同样相信与敬佩美第奇的人格若是他身边的其他人,可能早就因为他的冷遇与漠视而抱怨连天,渎职懈工,甚至有意背叛或是出卖他也有可能但在他需要的时候,朱利奥从未令他失望过。

    而就在他的心肠因为妹妹的祈求而变得柔软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使者也到了。

    米盖尔.柯烈罗怀抱着双臂,他带来的不是书信而是口信,但就是这封口信,让凯撒的心就像是落入了冰水的烧红铁块那样一下子就变得又冷又硬。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到2月2日,

    卢克莱西亚躺在床上,房间密不透风,她痛苦地呻吟着,她的母亲,还有亚历山大六世的情人茱莉亚带着佣仆围绕着她。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甚至没有脱下做弥撒时的祭衣,他坐在房间外的一把椅子上,闭着眼睛,手里捏着玫瑰念珠,口中喃喃地祈祷着,为他的女儿,也为了他的第一个外孙,当听到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喊声时,看似平静无波的圣父猛地站了起来,他的情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抱着一个襁褓:“是个男孩。”她喜悦地说。

    教皇颤抖着看过去,婴儿红彤彤的,满身褶皱,小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他一伸过手指去,婴孩就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看上去有点小,”茱莉亚说:“但是因为头胎的原因,本身还是很健壮的。”

    “今天是献主节,”仿佛怕惊吓到婴儿,教皇小声地说:“在一千四百年前,耶稣诞生后四十天,圣母抱着圣子,在圣人若瑟的陪伴下,前往耶路撒冷的圣殿,按照梅瑟古教的礼仪奉献头胎儿子,他们在路上遇见西莫古,后者拜服在地,称他做‘启示万民的光明。’而他也是头胎儿子,茱莉亚,我决定,为他取名卢卡斯(注释1),卢卡斯.博尔吉亚。”

    茱莉亚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教皇已经走向了房间。

    “我有话要和我的女儿说。”

    于是房间里的人,除了躺卧在床上的卢克莱西亚,都走了出去,教皇怜悯地看着面色潮红,双目紧闭的女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伸手握住女儿的手。

    他的手立刻被无力地反握住了:“他怎么样?”卢克莱西亚虚弱地问道。

    “他很好,虽然有点早,但不比那时候的凯撒差。”教皇愉快地说:“是头健壮的小公牛。”

    “他的父亲是美第奇。”

    “他会是个博尔吉亚,”教皇柔声道:“他会有一对身份高贵的养父母,富贵荣耀,万事顺遂。”

    “求求您,把他送到佛罗伦萨去吧。”卢克莱西亚哀求道。

    “你知道这不可能,”教皇依然十分温柔地说道:“美第奇欠了我的债,现在正是偿还的时候了。”他提起侍女们放在一边的布巾,笨拙地为女儿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与汗水:“我保证他会一切都好,等他长大了,我会让他到罗马来,你可以见到他,让他陪伴着你。不过现在对于你最紧要的,是尽快养好身体,恢复健康。”

    他俯下身,庞大的身躯将亮光遮得严严实实的,卢克莱西亚听见他在黑暗中说,“阿拉贡的阿方索会在春天来到罗马,你们会在夏天结婚。”

    直至3月底的“肥腻”星期二,朱利奥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凯撒迎接他的时候,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有段时间,朱利奥在心里叹气,但还是和他一起友好地挽着手走进了布雷斯特城堡。

    紧接着他就被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召唤,除了在布卢瓦,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法国的新王。

    路易十二容貌平平,但比起另一个曾经被朱利奥“亲密”接触过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要高大得多,看上去也要更强壮查理八世在佛罗伦萨的失败令他蒙羞,因此他没有就此事追索不休,而佛罗伦萨人也不会愚蠢到拉一个国王的仇恨,但要说,路易十二对此一无所知就是在嘲弄他也嘲弄自己了,不过这位胆大的新国王,身边只留了几个廷臣和侍卫。他下手坐着红衣主教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他原本就严峻刻板的脸因为受了重伤而进一步地凹陷下去,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骷髅。

    相比起这两位,卢卡大主教就如同照耀进这阴森宫廷的一缕晨光一般,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地方就如同温润的琥珀,与他浅玫瑰色的嘴唇与面颊十分相配,他的黑发被压在圆圆的小帽子下面,只在耳后俏皮地露出几个小卷,而且他又是那么的年轻,令人嫉妒。路易十二起初对他并不信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纯粹以外貌,还有姓氏,来博得人们的尊重与喜欢,又或是投机取巧,借助人们的懈怠,来博取胜利。但他只是,短暂的和朱利奥交谈了一会,就开始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在午餐的时候,朱利奥已经被允许,坐在国王看得见的位置,等到正式的晚宴开始,他已经可以坐在国王的左手边,就像是一个极其亲密的朋友。

    人们都在偷窥凯撒的脸色,小博尔吉亚倒是无所谓,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心一意的对付盘子里的菜肴。

    第一道菜上来了,此时的一道可不是我们以为的一道,这里的一道,只指佣人们从厨房走到餐厅的道路(一道),所以一道菜里的数量是很多的,像是现在摆在桌上的,就有炖鸡配黑胡椒汁,插满了绚丽羽毛的孔雀,小牛肋排,鱼肉,蛋糕,撒满了盐的面包;第二道菜是果酱,烤乳猪,炸鸡,蔬菜汤;第三道菜是,白葡萄酒,鸽子,蜂蜜兔肉,了布丁和果冻,海鱼,馅饼;金盘子和银盘子,堆满了各种食物,酒具在烛光下交相辉映,令人炫目,每个人都在大吃大喝,欢笑歌唱。

    肥腻星期二,意思就在于此,即便是生性严谨的法国人,也会在大斋期前尽情欢乐,没人注意到洛韦雷枢机主教比凯撒更为阴沉的脸色,如果说,他在此之前还有些许动摇的话,那么他如今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他不但威胁到了洛韦雷的儿子,也威胁到了洛韦雷,他说出的一些单词就连最为渊博的学士也未曾听说过,但又是那样的确切可信,让路易十二不止一次的大笑与苦恼,他能够明显地引动国王的情绪,让无数双眼睛注视到他的身上。

    他忍耐着没有提前从宴会上离开,但人们开始跳舞的时候,他听说国王又一次邀请了卢卡大主教去他的卫士厅说话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凯撒看到他离开,也丢开了自己的女伴,走到一个空置的房间里,米盖尔正在悠闲自得地半躺卧在一把椅子上,就着干奶酪享用一瓶白葡萄酒,一看见凯撒,他就举起手来示意安静。

    “我们什么也不必做。”米盖尔说:“凯撒,任何事情都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就看人们愿不愿意去发觉。皮克罗米尼枢机是多么疼爱这个孩子啊,你不会知道因为你与朱利奥,还有卢克莱西亚的关系,这位圣人在教廷给了我们多少助力一旦他发现朱利奥的死与我们有关,他一定会发疯的,要我说,你父亲未免太严苛了一点,年轻人嘛,总会淘气。不过既然他决定了,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件事情就让洛韦雷主教去做吧,朱利奥之前只是阻挡了他孩子的路,现在却是阻挡了他的路,就算他准备回到罗马,路易十二对他的信任和支持依然很重要,就为了这个,他也不会放过美第奇。”

    凯撒罕见地露出了痛苦与犹疑的神色,他知道朱利奥为何一改之前的谦逊温和,变得咄咄逼人若他不这样,凯撒即便成为路易十二的亲眷,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带品罢了,但若是凯撒的朋友与下属能够在法国国王这里受到重用,人们说起博尔吉亚,至少不会只是在金马蹬与丝绸衬衫上打转。

    “怎么样?你要去告诉朱利奥,我们的圣父已经决定要他的性命了吗?”米盖尔笑着说:“就像卢克莱西亚在信里哀求你的那样,但你要好好想想,凯撒,我的小主人,朱利奥的才能你最清楚不过,这样的一个人,又有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支持,他将来至少会穿上红衣,皮克罗米尼的家族在罗马又只有皮克罗米尼枢机一个人,也就是说,他不但有逐日复兴的美第奇家族的全力支持,还有皮克罗米尼家族的暗中庇护。哇哦,这样的敌人,我可不想要,你呢?凯撒?”

    凯撒的脸色不断地变换着,他的胸膛就像是被火炭焚烧着,过去的一切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旋转着,然后是卢克莱西亚的笑容与泪眼,最后他的眼神终于凝固在了一点上,那是他的旗帜,嘲讽般的半垂挂在这个根本不会有人来的房间里。

    红色的公牛,这是属于他家族的,之后还要加上百合花,只要他能够如愿成为法国国王的王家骑士,三重冕,等到他的父亲将教皇军的权柄交在他的手上……之后还会有更多,他会在意大利的土地上燃起战火,就像是春天到来时繁花丛丛,每个被他征服的家族都会在他的旗帜上留下一笔,他的后代,意大利王,会抚摸着上面的每一处刺绣来缅怀他的赫赫战功……

    “不为凯撒,宁为虚无。”

    注释1卢卡斯在西班牙语中有光明,光辉之意。

第八十五章 血雨

    狂欢节过去,圣灰星期三的黎明时分,布雷斯特开始下雨了。

    “真奇怪啊,这样的暴雨,按理说应该在圣神降临节前都不该有。”一个马夫这样抱怨道,他要点火,烘烤马草,免得宾客们的马只有腐烂的草料吃,但这样的活儿,又累又呛人。

    “谁知道呢,他们都说不合时分的下雨,都是因为女巫在嚎哭的关系。”一个闲散的卫兵插话道。

    “您不用去看守吊桥吗?”马夫问道,给了卫兵一块干肉。

    “有人呢,”卫兵欣然接过:“而且像是这样的天气,又是大斋期的第一天,谁会来呢?”

    但事情就是这样凑巧,话音刚落,就有人在吊桥的彼端大声喊叫着,卫兵们立刻跑了过去,雨是那样的大,就算卫兵们带了帽子(谁叫这个时代,雨水也被视为上帝的恩赐呢,雨伞是一种会被教会指责不够虔诚的发明)也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们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对方立刻拿出了布列塔尼女公爵的贴身女官善心夫人的信件,上面有女公爵的纹章火漆。

    信件很快被送了进去,朱利奥看了信,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敲响了凯撒的房门,告诉他必须立刻走。

    “发生什么事儿了?”凯撒问道。

    “普鲁格维林接受赐福的人出了问题,有二十多个人起了高热,发起疱疹,善心夫人和她的侍女都病倒了,我必须马上回去看看。”朱利奥急促地说。

    凯撒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在看到那个削瘦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末端的时候,他喊了一声:“朱利奥。”

    “怎么,”朱利奥好脾气地问道,虽然他已经心急如焚:“我的兄弟。”

    “没什么,”凯撒站在那儿,面色苍白:“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兄弟。”

    来人朱利奥认得,他是善心夫人的一个随从。

    朱利奥身边还有两个城堡派出的扈从,他在上马之前瞥了后方一眼:“阿芒呢?”阿芒是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人,虽然是个教士,但武技绝对不会逊色于一个骑士。

    “阿芒喝多了。”扈从之一说,一边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都是法国人。

    事情紧迫,朱利奥来不及多想,飞身上马,奔出吊桥,雨水顿时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在光线不够明亮的时候疾驰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暴雨天气更是险上加险,但朱利奥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担心那些人不是因为种植牛痘而出现异常,而是被传染上了其他的疾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小镇上的人太多了,他已经竭尽全力,但这个时代,可没有自来水和加热器,加上天气寒冷,衣着单薄,怎么也不可能为这些贫苦的人提供一个如同后世的健康环境,他们又喜欢挤在一起,任凭跳蚤老鼠在他们身上爬来爬去,几十个人用同一个碗同一个杯子很正常,而且除了一个碗一个杯子之外他们就没有其他的餐具了。

    之前他就筛查出了几个罹患痢疾、结核病与梅毒的人,但他实在无法保证人群中还有没有正在潜伏期的病患。

    他们沿着小道一路奔驰,令人倍感奇异的是此时天色居然显现出了如同地狱般的赤红色,布雷斯特城堡距离圣马修修道院大约6法里不到,换算成现制大约25公里,他们驱策的都是好马,一小时可以奔驰五十里,这样计算下来,他们可以在天色大明前赶到普鲁格维林。

    在离开布雷斯特城堡前的大路,转向通往普鲁格维林,被密林裹挟的小径时,朱利奥放缓了马速,这样泥泞的小道,马匹很容易失足,到时候无论折断了马蹄还是人类的脖子都很糟糕,但善心夫人的随从却突然焦躁了起来,他大声嚷嚷着,“我们必须快,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哪!”一边策动马匹,靠近朱利奥,这里原本就窄小,他一靠近,朱利奥连人带马,就被迫倾向了小径一侧的陡坡,陡坡的高度并不惊人,但一跌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而他们身后的两人也紧紧地跟随了上来。

    他们没能想到的是,他们所要谋害的对象,没有任何预兆地拔出了自己的短剑,借着两马并行,骑士几乎并肩的机会,一剑就刺入了夫人随从的喉咙,而后这位地位崇高的圣职人员手腕一转,割断了死者马匹的缰绳,在用力踢下马刺的同时,在死者马匹的颈脖上重重一拍,就让这匹马哀鸣着倒了下去。而他的马,却已经在马刺的刺激下,沿着空开的道路飞快地奔驰了出去。

    两个名为扈从,实为刺客的人大叫着,他们距离朱利奥只有两个马身的距离,但就在他们之间,是倒下的死者与死者的马匹,他们提马试图纵越,一个成功了,而另一个没有,成功的一个没有多看同伴一眼,追了上去,而跌倒的那个直接折断了大腿,他的惨叫声直接刺破了雨幕。

    因为普鲁格维林小镇一直十分荒僻,以至于这条小径也很少被人打理,小径上蔓草丛生,树枝在小径上空交织成疏落的网,朱利奥低下头,树枝带走了他的宽檐帽,勾走了几缕黑发,雨水让他的手脚冰冷,危机带来的肾上腺素却让他的身体滚热发烫,他的头脑从未那么清醒过是因为博尔吉亚?还是美第奇?这时候他已无暇分辨。

    设下这个陷阱的人对朱利奥与善心夫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不够了解,朱利奥或许并不熟悉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的随从,却相当懂得善心夫人,这个与男人一般有着手段与雄心的女人,她的人,不管遇到任何情况,都不应该像个没脑子的傻瓜那样大喊大叫,莽莽撞撞;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紧张,在惊慌,他怕朱利奥发现他们的阴谋,因此一有异常,他就失却了理智,做出了违反常理的行为。

    就在他即将冲出小径的时候,失去了树枝的遮挡,眼前一片白色的光亮,而就在这片光亮之中闪烁着几点格外璀璨的小点。这让朱利奥悚然一惊,他毫不犹豫地从马匹的脊背上倒了下去,他的肩膀撞击着泥泞的地面,溅起的污秽浆水遮蔽了他的视线,追逐者的马蹄距离他的头颅只有半尺不到朱利奥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追逐者尽力勒住或是扭转马匹,但他还是不幸地和朱利奥的马一起撞在了镀银的铁线上,这些绷紧的铁线借助马匹的速度,一下子就切开了人类和马匹的肌肉,血管。炙热的鲜血冲天而起,又在暴雨中冷却,它们被雨水稀释,但当两者一起落在地面上的时候,那股生灵之水特有的甜腥气味还是灌进了朱利奥的鼻腔。

    朱利奥狼狈地咳嗽着,那两名扈从城堡的卫兵与马夫都认识,也就是说,他们是真正的扈从,而能够在布雷斯特城堡成为扈从,他们不会是普通的平民,而他们也不过是这场刺杀中可有可无的备品,是什么人能够有着如此之大的权势?而他又为什么要针对自己?不过分地说,朱利奥认为自己并没有太大刺杀的价值,美第奇家族固然在之前的动乱中幸存,但要等到下一次崛起最起码还要二三十年的时间;论到在罗马的地位,他虽然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弟子,但那儿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美第奇枢机主教大人呢;若是凯撒在身边,他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作为教皇的私生子,一个博尔吉亚,他遭受刺杀的次数可能比他用早餐的次数还要多,朱利奥几乎都习惯了在他身边遭受池鱼之殃,但现在凯撒还远在布雷斯特城堡呢。

    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也不多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普鲁格维林的轮廓,真正的刺客们已经围拢了上来。

    善心夫人很早就醒了,仿佛有什么在不断地催促着她,在她的坚持下,天色未明,她的侍女为她装扮穿戴起来,习惯使然,她走到了抄写室里,修士们连忙为她点燃蜡烛,燃起炉火,善心夫人坐下,百无聊懒地拨弄了一下桌上的羽毛笔,它的主人离开的如此匆忙,把它也忘了,甚至没有好好地收藏在匣子里。

    待了一会,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于是她给了侍女一些吩咐,离开了抄写室,来到祈祷的小厅里,还没等她跪下,她的侍女就走了进来,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断她的模样:“唉,我亲爱的朋友,您这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啊?”

    她的侍女迟疑着:“因为这似乎并不是一件紧要的事儿,”她说:“您吩咐我的事儿,我预备让扎德去做。”

    “然后呢?”

    “扎德的同伴说他从昨天中午就离开普鲁格维林了。”侍女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昨天是狂欢节,也许他去……”

    她的话没说完,善心夫人就站了起来,“去检查我的箱子。”

第八十六章 恩情(上)

    雨没有停,不但没有,反而有愈发狂暴的趋势。

    朱利奥喘息着站起来,在冲出密林小径后,他面对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们,要感谢这样的天气,或是指使者的急切心情,火枪与弩箭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不然他只怕很难逃出生天,不过,现在恐怕也很难,他还要面对的敌人超过了一掌之数。

    而他的敌人也是快要崩溃了,不是一个年轻的大主教吗?大家都知道,除了如圣方济各感应圣召,从一个骑士转变为修士的情况,大部分教士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连女人都抱不起,拿过最重的东西也不过是圣经与香盒。他们曾经认为这桩买卖很简单,如果不是买主一再申明必须万无一失,他们都不愿让太多人来分润丰厚的报酬。

    但天主在上,请告诉这是谁啊?为什么一个尊贵的主教会比他们更擅长刺杀?对啦,就是杀人,不是战斗,有多少骄傲的骑士都曾经折在他们手里啊,堂堂正正,在众人围观下拿着长矛骑马决战,或是在战场上纵横驰骋与隐身在黑暗里,手握匕首,伺机割开别人的喉咙刺入别人的心脏是完全不同的。

    若是他们的买主不是那位,佣金又是那样的惊人,他们都想要逃跑了,毕竟这些游荡在外的恶人,不必顾惜名誉,也不讲究诚信,发现敌人棘手,马上脱离战局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但现在他们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了,那位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他们又损失了那么多人,而且,乐观点来看,对方只有一个人,他总有疏忽力竭的时候。

    只是面对着死亡,每个人都会犹疑不决,尤其他们人数众多,反而造成了谁也不愿意轻易上前的局面,但他们不动,他们的猎物可不会犹豫朱利奥只略略一扫,就决定了第一个将要面对的敌人他要比其他人更高壮,手持黑铁的长链锤,深色的毛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人立的熊,若是其他人,不会选择这么一个突破口,但就如埃奇奥指导过的那样,链锤这种武器看似威风赫赫,但它可以出现在平民手中,盗贼手中,甚至一些佣兵手中,但出现在一个刺客手中,就是一个低劣的玩笑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反而往往是最胆小的,因为链锤过长的攻击距离,同时也意味着他会站在离对手很远的地方,比起使用匕首和短剑的人,使用链锤的人不会轻易受伤,或是死。

    果然,朱利奥一冲上前,那个一直在大叫着挥舞链锤的人就慌乱了,围绕着他旋转个不停的链锤也顿时乱了节奏,而就在那一瞬间,朱利奥就如同一柄单薄的利剑那样刺入了链锤的空隙,一柄尖锐的匕首从那个可怜虫脆弱的脖颈下方刺入,贯入他的颅腔,他周围的人叫嚷着,围拢上来,朱利奥握紧了武器,肩膀一斜,脚下用力,把他丢了出去,还未完全死去的刺客撞开了两个分别手持渔网和骑士锤的人朱利奥转身面对另外两个,一个手持三刃匕首,这种匕首有三个可以收起或是打开的齿,也是一种被埃奇奥不齿的武器,他笑说那是“花俏货”,也是看上去可怕,但真正作战的时候,能够用这三个齿造成伤害的人寥寥无几他试图用其中一个齿绞住朱利奥的短剑,但朱利奥就像埃奇奥教导过的那样,在短剑被卡住的时候旋转手腕,那个家伙痛叫起来,反而被迫丢掉了自己的武器,另一个人急忙上前救援,朱利奥足尖立起,踢起浊水,水溅入了他的眼睛,当朱利奥将那个使用三刃匕首的人向他推去的时候,他错误地将武器刺入了同伴的身体,而他还没来得及将武器拔出来,朱利奥的短剑就划破了他的喉咙。

    朱利奥尚未起身,一张点缀着生锈铁片与尖刺的渔网就从头上罩了下来。

    “我抓到他了!”

    手持渔网的刺客兴奋地叫嚷道。

    渔网罩住了朱利奥的头还有持剑的右臂,在上面布满的尖刺与铁片威胁下,渔网中的人会下意识地不敢动许多人都是如此,但他们今天要对付的人却是个例外,他直接冲向了手持渔网的刺客,撞向他的怀里朱利奥的右臂被渔网缠住了不能动,但他一甩左手,阿萨辛刺客惯用的袖剑在雨水中闪出一道寒冷的白光,笔直地刺入了那个人的胸膛作为代价,他的脊背被骑士锤恶狠狠地锤了一下,还有另外一个手持铁猫爪的人,他的铁猫爪从朱利奥的腰侧一直割到他的大腿,造成了一个可怕的伤口。这并不能令后者满意,他大声地诅咒着,因为这个主教竟然还在法衣里穿着垂至膝盖的链甲。

    这个要感谢洛伦佐,自从他的弟弟朱利阿诺因为忘记穿着链甲而被身边的人刺杀之后,他就严令所有的美第奇在外出的时候必须穿上链甲或是皮甲,就连远在罗马的乔和朱利奥也不例外,而出于对朱利奥的关切,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与埃奇奥为他准备的链甲又细密又坚固,每件都不超过20磅。

    只是他也不必太过抱怨了,因为紧接着,一根自袖剑转成的手弩中射出的短弩箭就要了他的性命。使用骑士锤的刺客狂叫着挥动锤子,冲了上来,让他迷惑的是,在他的锤子敲到实处之前,他的敌人就倒下了,冰冷的触感从他的双腿之间升起,他低下头,随即被剧痛席卷。

    最后只剩下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儿,虽然他手里还握着武器,看到自己的同伴在几个呼吸间连续殒命,对方也受了伤,他却动弹不得,看到朱利奥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尖叫一声,竟然逃走了。

    朱利奥艰难地喘息着,他小心地揭开了渔网,渔网上的生锈铁片让他担心,幸而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的伤口,虽然痛,但减少了感染的风险,还有受伤的腿和脊背,他试了试,能走,但非常慢,于是他抬起头,寻找马匹。

    马匹出现了,还有骑士。

    这些陌生的骑士已经做好了冲击的准备,朱利奥抬起手臂,做出防御的姿势时,几乎可以看见那些没被面甲遮蔽的面孔上的讥笑但不做反抗就死去,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然后他就看到……另一队骑士从雨幕中冲出,撞得他们人仰马翻。

    “请让我来吧。”女官担忧地请求道,但安妮,也就是布列塔尼的主人,女公爵没有一丝起身让位的意思。她坐在卢卡大主教的床边,就像是一个殷勤照顾丈夫的妻子,不,查理八世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可没那么温柔。

    若是朱利奥没有被伤口、失血折磨到昏迷,他一定会从床上跳起来,因为坐在他床边的女公爵不是别人,正是和他相处了近半年的善心夫人。

    “为什么,”安妮笑了笑,“你也说过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儿,现在他不动,不说话,我觉得他更加动人了。”

    “陛下……”女官,也就是真正的“善心夫人”无可奈何地叹着气:“他是个意大利人啊。”

    “意大利人,法国人,布列塔尼人,”女公爵随手将浸染了烈酒的干净亚麻布压在卢卡大主教的脸上,引起一阵无意识的抽搐,这种洁净伤口的方式还是来自于前者的教导:“对我有什么区别吗?他们每个人都想成为我的丈夫,因为我就是布列塔尼,只要拥有我,就能够拥有这片富饶广阔的土地。”

    “那么他也不例外。”女官大胆地说,她有着与女公爵一样的发色,只是眼睛是灰蓝色而不是灰黑色,五官身高也十分相似,所以当初女公爵一见到她,就决定出手庇护,而作为交换条件,女公爵时常会以“善心夫人”的身份出行,她也会扮作女公爵,迄今为止,无人发觉,毕竟作为孀妇,面遮黑纱是人之常情。

    只是……女公爵这次的计划实在是太可怕,太危险了,她不会背叛她的主人,她只担心她会受到伤害。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选择他呢?”女公爵低下头,端详着沉睡中的人。

    “是容貌吗?当然,没人会喜欢丑陋的东西;是聪慧吗?可以肯定,除了丑陋我最难容忍的就是愚蠢;是身份吗?的确,教士的身份让他永远地无法依据礼法来向我索取领地或是后裔;是品德吗?你我都必须承认,他的品德是我们所见过的人中最值得尊敬了,除了一点点小瑕疵,但这都不是我看重的东西我选择他,是因为他即将遭受的痛苦……“说着,她微微一笑。

    “睁开眼睛吧,亲爱的主教,我知道你醒了。”

第八十七章 恩情(中)

    善心夫人立刻行了一个屈膝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布列塔尼的主人,女公爵安妮坐在床边,从朱利奥的方向看过去,她有一半脸隐藏在黑暗里,而另一半则被烛光照亮,毫无疑问她是美的,但之前他听见的只字片语却让他透体生寒:“您想告诉我什么?陛下?”

    “策划这次刺杀的是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看到朱利奥显而易见的放松了一点,女公爵的笑容变得犀利起来:“看来您并不意外。”

    “大概没人会想被取代,尤其是他即将回到罗马,他需要法国国王的倚重,而不是人走茶凉。”

    “你看得很清楚,但你还是那么做了。”

    “我以为他至少会考虑一晚上。”朱利奥轻咳了两声。

    “洛韦雷一贯是个果决的人,”女公爵说,她对洛韦雷十分了解,在查理八世的时候,他就是备受宠爱的廷臣,现在换了路易十二,他也能讨得新主子的欢喜,但相对的,女公爵对于这么一条恶狼没有丝毫好感:“我警告过你,但朱利奥,你有时候会变得又愚蠢,又固执,我听说你已经在着手设法辞去教职?你已经准备好了是吗,放弃在圣座前的大好前途,只为了爱情,但年轻人,爱情是件多么珍贵又短暂的东西啊,你将它拿在手里的时候就没有发现它的脆弱吗?就像是一支玫瑰,明智的人只会嗅一嗅它的芬芳,欣赏一番它的娇容,随即便将之置于脑后,不会为它停下脚步,也不会为它改变方向。”

    “爱情……咳……虽然许多人将它比喻成玫瑰,”朱利奥坚持道,他的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但我认为,它更应该是一枚果实,人们要做的,不是轻啜它的甜美后就随手将最宝贵的东西抛弃,只要……悉心呵护,它只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给你更多的回报。”

    “既然如此,”女公爵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又像是怜悯,又像是悲哀,“你在听见洛韦雷的名字时,为什么会松了一口气呢?因为……”她俯下身体,仿佛要将匕首送入伤者的身体,不过有些时候,言语也能够造成致命一击:“因为你也在猜想,猜想这些刺客是不是属于博尔吉亚。”

    “呵,”女公爵讥讽地一笑,又继续说道:“但朱利奥,我的大主教,聪明的你不会想不到,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之前不幸地在马蹄下丧失了他作为男人的特征,而依照教规,没能让教士在椅子下摸到两颗蛋的家伙是没有资格成为教皇的,也就是说,他的谋划一朝间全都成了泡影,看看他是如何殷勤对待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的他与曾经的敌人达成了协议,我们才能见到这么有趣的一幕。

    那么,他又如何敢贸然出手,斩断凯撒.博尔吉亚的左膀右臂呢?

    当然……”女公爵点了点头:“是因为凯撒已经决定放弃你了!可怜的人,你本不必面对这样的命运,若你只是与教皇的私生女儿玩些年轻人的爱情游戏,或许亚历山大六世还不会如此恼怒,又或者说,你若是不那么具有博尔吉亚不可能有才华与声望,你也不必死,但你已经为你的爱情付出了一切,这就意味着,若是你与那位的爱恋无法得到结果,博尔吉亚就多了一个敌人。

    别否认,你或许不这么想,但那是博尔吉亚,一个从蝮蛇的口涎中诞生的家族,他们自己会这么做,也认为别人会这么做。

    唉,你闭上眼睛了,但我还是看见了你的眼泪,是的,这桩可怕的阴谋,即便凯撒.博尔吉亚没有主导,没有插手其中,他最少也是一个知情者,但他始终缄口不言,他看着你去死,在你为他尽心竭力,万般筹谋的时候。”

    朱利奥发出一声干涩的笑声:“在我……离开前,他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兄弟。”

    “如果他知道上帝确实保佑了你,”女公爵堪称刻薄地说:“他一定宁愿剁了自己的舌头。”

    此次交谈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几天,朱利奥一直处于昏迷与半昏迷间,他的身体沉重,思想混沌,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女公爵就会来看看他,她注视着他的眼神让朱利奥感觉自己成了一件物品,在不断地被评估与检查。

    这一天,晨光分外明媚,朱利奥也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松了一些,女公爵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将一些信件收进带锁的匣子里。

    女公爵的手中同样握着一封圈起来的羊皮纸信,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而她带来的信件仿佛一种不祥之兆,朱利奥的心被攫住,他犹豫着,但还是抬起头,与那双灰黑色的眼睛相对。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急切了。”女公爵说,一边打开了信件:“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已于四旬斋后第三天抵达罗马,抵达罗马的当天他就受邀住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宫殿里,教皇的女儿卢克莱西亚接待了他,两人相处甚欢,据可靠消息,教皇有意在圣玛利亚玛达肋纳节(7月22日)前为他们举行婚礼。”

    罗马,卢克莱西亚位于圣玛利亚的教堂的宅邸里。

    这座宅邸也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慷慨赠与自己小女儿的财产,这是一座罗曼式建筑,厚重的墙体因为采用了白色的石材而显得轻盈,墙面有着精美的连列小,青铜大门上方也有着同心的多层小圆装饰,窗户虽然窄小却众多,用铁条镶嵌的彩色玻璃聚合成圣人与天使的形象,说句有点亵渎的话,当人们在这些绚丽的影子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就像是行走在云层霞光之上。

    卢克莱西亚面对着有半人那样高大的玻璃镜子,这是威尼斯的商人们为了庆贺这场婚礼而特意送来的,价值不菲,而镜子中照映出的人仿佛还是一个纯洁的少女,腰身纤细,手足小巧,只有她知道自己胸脯鼓胀,即便已经敷过了女巫的药膏,它还是疼痛不已,那些被束缚在胸房里的**就像是她的母爱一般,无处宣泄。

    她昨天向自己的父亲请求,想要看一看,或是抱一抱自己的头生子,却被严厉地拒绝了,圣父说:“没人能比一个母亲更爱自己的孩子了,所以我不会让你去见他,因为一见到他,你就再也离不开他了。”他又再三地保证,这个孩子会在西班牙的一个贵族家庭里受到最好的照顾,只是自始自终,他都没有提起孩子养父母的名字,卢克莱西亚知道,除非她表现出更大的价值,不然她这一生也未必能够再见那孩子一面。

    为了今天与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的初次见面,侍女们为她准备如同皇后一般的服饰与珠宝雪白的绸子衬衣从墨绿丝绒长裙袖子的裂缝里鼓鼓囊囊地涌出来,胸前挂着黄金的圣物盒,珍珠的腰带有三层那么多,手指上也戴满了戒指,耳朵上垂着红色与绿色的宝石,在暗金色的外套左侧,绣着博尔吉亚家族的纹章一只红色的公牛,右侧空白,这是预留给丈夫的家族的。

    她的嘴唇上涂着深红色的胭脂,淡金色的长发被梳成一个极其复杂的样式,又在上面戴着两角帽,上面同样缀满珠宝,薄如晨光的细纱从发顶一直垂到腰间。

    “你多美啊,“教皇的情人茱莉亚在一边说道:“公爵一定会为你神魂颠倒的。”她的眼睛却不这么说,相反的,它们溢满了同情,她与卢克莱西亚并不亲密,却也知道她有着一个曾经缔结了秘密婚约的情人,但这是教皇所不允许的,而亚历山大六世其人,温柔的时候仿佛暖阳,冷酷的时候却比冰雪更尖锐严峻。作为他身边最亲密的人,茱莉亚再清楚不过了。

    卢克莱西亚沉默不语,片刻后,她突然从镜前一跃而起,在茱莉亚和侍女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她就拉下了帽子,脱掉了外套与长裙,卸除了所有的珠宝,散开长发,洗去了脂粉。

    而此时,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和他的随从已经踏入了庭院。

    “您可不能被那个博尔吉亚的荡妇迷惑啊。”公爵的侍从小声地在他的耳边说。

    “怎么会!”公爵肯定地说:“难道有人能够比那不勒斯的女性更高贵美丽吗?”他说着,露出了一个高傲的笑容,“我不会爱上她,倒能让她爱上我,我会让她对我言听计从,将她的父亲与兄长策划的阴谋对我和盘托出。”

    他这样说,也算不得狂妄,即便无法与凯撒相比,他也是一个身材颀长,容颜俊美的男子,又是一个爱情战场上的常胜将军。

    就在这时,他的侍从却突然站住了,他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目光凝固,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阿方索公爵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他看见了阿芙洛狄忒女神正在俯视着他们。

    卢克莱西亚站在露台上,从上而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不勒斯人。

    她赤着双足,蓬松着长发,没有脂粉的遮掩,她苍白的肌肤在日光下仿佛半透明一般,春天的风虽然温和却还带着些许寒意,让她的面颊与鼻尖透出玫瑰红色,也让宽松的白绸袍子紧紧地贴着她纤细的身体,它在她的身后扬起,像翅膀,也像是海面上的泡沫。

    只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攫住了预期的猎物。

    爱我吧,她在心里喊道,爱我吧,爱我吧!

    当卢克拉西亚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米盖尔.柯烈罗,博尔吉亚家族的御用刺客时,她就知道她的期望最终还是落空了凯撒或也已不可信,她现在只能希望自己的第二封信能够拯救爱人的性命。

    而他们的孩子,已然成为了亚历山大六世的绞索,一端套在朱利奥的脖子上,而另一端,难道不正在卢克莱西亚的脖子上吗?正如圣父所说,没有一个母亲不爱孩子,即便她都没能见到他一面。

    “我会爱你的……阿方索,非常非常的爱你,几欲发狂。”博尔吉亚之女喃喃道,除了路易吉的死亡,圣父担忧的就是她会彻底地为了爱情臣服在美第奇的脚下,为他舍弃父亲,兄长,与家族,从而为他的伟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既然如此,就让她爱上别人吧,爱情原本就是多变的,而她也是一个寡情薄意的博尔吉亚,就让所有人都相信,她的爱已经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让圣父的猜忌与兄长的嫉妒都投注到他的身上吧,让他承受原本应当由另一个人承受的可怕命运!

第八十八章 恩情(下)

    善心夫人等候在门外,此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被丢到了地上,然后是女公爵一声压抑的惊叫,她顾不得询问,就冲了进去。她看到自己的主人正侧身倚在床边,紧紧地抓住伤者的肩膀,眉头紧蹙,地上一个匣子翻倒着(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匣子里的信件丢了一地。

    房间里满是血腥气,朱利奥抬起手,试着按住自己的面孔从他鼻子与嘴里溢出的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流淌到地上。

    “帮帮我。”女公爵说。善心夫人连忙伸出手帮着主人将朱利奥放回到床上,一时间找不到干净的棉布,女公爵干脆地撩起衬裙,从上面撕了一大块丝绸下来,在帮他擦拭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不但是鼻子和嘴,就连他的眼睛和耳朵都流出了细细的血丝。善心夫人一边忙碌,一边责备地看向女公爵:“这可不是对待一个可亲之人的方式。”

    “他没那么脆弱。”女公爵说,“看看,”她故作生气地说:“这就是有个漂亮年轻人的坏处了,就连你也会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

    “唉,正是因为足够了解你,”真正的善心夫人说:“我知道你有多残忍,就算是看到一个伤口,你想的也不会是应该怎么包扎它,而是把它撕开看个究竟。”

    女公爵大笑:“若不然呢,不这么做,我怎么能知道里面是埋了一芽幼苗,还是一根毒刺。”

    善心夫人吓了一跳,急忙看向朱利奥,发现他又昏迷过去了,但令人伤心的是,即便在沉睡中,他还在发抖,善心夫人的怜悯之心不由得占据了上风:“您做了什么啊?我还从未看到过他这样可怜,就算是在面对一个大麻风病人的时候,他还能微笑,而在您去救援他的时候,他身边倒下了不下十二具尸体,就这样他也还能站着向您致意呢。”

    “不是我哦,”女公爵厚颜无耻地否认道:“我又没抛弃他,也没背叛他。”

    “这不是您打算做的事情吗?”善心夫人气鼓鼓地说。

    “不不不,我们之间,可没有那种可笑又愚蠢的关系。”女公爵摆摆手:“就这样吧,”她向自己的女官眨眨眼:“如果他还能醒过来,就来告诉我吧。”等待了那么久,也该她去摘下这朵玫瑰了。

    朱利奥是在黄昏时分醒来的。

    他一想到昏厥之前的事情,就不禁想要嘶喊,但喉咙里翻涌上来的只有浓重的血腥气。

    “要咖啡吗?”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端着银杯的女公爵,说起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

    朱利奥接过杯子,但他的喉头就像是锈住了,咖啡涌入口中,却无法下咽,又从嘴角涌了出来,在干净的亚麻床单上染上浓重的污渍。

    女公爵没有催促,没有抱怨,只是又给他加了一点咖啡。

    咖啡应该是苦涩的,朱利奥却一点也不觉得,大概是他已经尝过了最苦的东西了吧。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丝毫声响,女公爵看向窗外,此时最后一丝阳光也已没下地平线,他们的身周顿时陷入黑暗,但他们谁也没有召唤仆人点燃蜡烛或是壁炉的意思。

    而后,女公爵就听见了……她此生可能听到过的,嘶哑又含混不清,却又是最动听而又最绝望的声音。

    “她……不相信我……”

    “她从未……相信过……我。”

    “我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她却……”

    “没有相信过……我……一天。”

    女公爵屏息静气,虽然这是她预料到并且期望的结果,但它来到时,她的心头同样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

    “她是爱你的。”女公爵说。

    “是的,只是,她不相信……我,”朱利奥说:“她甚至没有尝试,就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毫无准备。”

    “这才是致命一击。”朱利奥问道:“对吗?陛下。”

    “你一定很困惑。”女公爵语气温柔地说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伤害过我,或说任何一个布列塔尼人,你不是我的敌人,我却要让你痛苦,令你绝望,我坐在这里,看着你在黑暗中沉沦,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太天真了,主教先生,太天真了,我不能留给你任何退路,不然你就宁愿继续做你的圣人而我的孩子不需要一个圣人的父亲。”

    又一阵沉默。

    “对不起,陛下,请问……我是听错了什么吗?”

    “没有。”女公爵微微抬起唇角,虽然在黑暗里,这个真实的微笑无人看见:“你没听错,我的孩子,你,父亲,都没错。”

    朱利奥感到一阵昏眩。

    “您是有丈夫的!”

    “死了。”

    “路易呢?”

    “还没缔结婚约呢。”

    “这是不可能的,我是说,我们之间。”朱利奥的痛苦都快被吓走了,这是什么概念,路易十二已经与原先的妻子珍妮离婚,现在就等着和布列塔尼女公爵结婚,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盘子里布列塔尼长翅膀飞走的,更别说朱利奥还是个佛罗伦萨人。

    女公爵发出一声讶然的笑声:“不不不,你误会了,”她解释说:“我不会和你结婚,我只是想要一个儿子,只属于我自己的儿子。”

    “我怎么可能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

    “不需要你答应,”女公爵爽快地说:“我只是在索取报偿罢了。主教先生,你要承认,我对你是有恩的从洛韦雷枢机的骑士马蹄下把你拯救出来是其一;从重伤和那些要命的医生和修士哪儿把你藏起来是其二;任命你为我的忏悔神父是其三……”

    “等等,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忏悔神父?”

    “一开始,”女公爵说:“若你不是我的廷臣,我又怎么能留下你?凯撒.博尔吉亚要比我名正言顺地多,而你一到布雷斯特城堡,一杯毒酒,一点火炭,一柄匕首就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可是……”

    “作为受恩的人,你应该给予恩人报偿;作为廷臣,你应该遵从君王的命令;而作为一个男性,面对女性的求助,视若无物就是你的教养吗?”

    “就算是为你去刺杀一个仇人,我也愿意,但……”

    “一个是夺走生命,一个是赐予生命,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太大了!

    “不。”朱利奥摇头:“我……我想我没办法接受您的要求……”

    “是爱情?还是道德?”女公爵问道:“如果是后者,不妨听听我的故事。

    我也曾经爱过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但我确实相信过他,期盼过他,依靠过他。

    那个人你应该知道,我的第一个婚约者,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连,说来滑稽,我根本没有见过他,只见过他的画像我继承布列塔尼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我又是一个女性继承人,注定要有一个丈夫,而我的丈夫能够借由我得到整个布列塔尼,所以,我的求婚者纷至沓来,从英格兰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连到奥伦治亲王约翰,当然,最迫切的还是法兰西的查理八世,但从我的先祖开始,布列塔尼就与法国敌对,并且一直想要独立出去,所以,我的大臣们,为我选择的丈夫是马克西米连,因为我们的国家相隔遥远,他不可能放弃奥地利来统治布列塔尼,为此我们给了他一大笔钱,而我,也满怀期待,希望他能够帮助我从查理八世的手中逃脱出来。

    在我十四岁,到达既定婚龄后,大臣们就谋划着他与我的婚姻,但他没有来,只有他的使者,这样的婚姻,是无法得到教廷认可的,我们没有圆房,更不可能有儿女,查理八世却因此迅速出兵布列塔尼,我们失败了,我被他从城堡里拖了出来,放在马上。

    对于查理八世来说,我也只是一匹母马而已,他为我套上华丽的辔头,搭上黄金的马鞍,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在不断地鞭策我,驯养我,时刻关注着我的肚子是不是大起来了。

    我和他的婚姻持续了六年,主教先生,我怀了四次孕,但没有一个孩子能够从我的肚子里出来。”

    说到这里,女公爵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不会让查理八世的儿子得到布列塔尼,路易十二的儿子也是如此,但我又一想……亲爱的主教先生,我为什么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呢?他不但会是布列塔尼的继承人,也会是法国的继承人!”

    “……您……您或许应该去休息了,陛下!”

    “不,我的头脑一直很清楚,我始终在考虑,我希望我的孩子聪明,健康又漂亮,但他的父亲不能是法国人,也不能是布列塔尼人,又要足够聪慧,冷静沉着又品德高尚,因为这件事情太危险,也太有诱惑力了我寻找,等待,我几乎要放弃了,直到你出现在了布雷斯特,我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以为你只是一个浪荡子弟,但事实总是与谣言相悖,不是吗?我选择你做我孩子的父亲,相信你会守口如瓶,也不会以为能够借此得到不应得的荣耀与钱财。”

    “我保证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但同样的,我什么也不会做。”

    “哦,那个呀……”女公爵无所谓地说:“女巫的药膏是很有用的,主教先生,它能让我失掉孩子,也能够让我得到孩子。”

    “……”

第八十九章 圣殿骑士团的宝藏(上)

    “我开玩笑的。”女公爵说。

    对于这个玩笑,朱利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过事后回想起来,他确实有那么几分钟忘记了愤怒与痛苦。他在圣马丁修道院度过了整个四旬斋期,后期女公爵就不那么常来了,服侍他的乃是修士们,善心夫人为他带来外界的消息,在五朔节到来前,他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中的人。

    “姐姐!”朱利奥惊讶地喊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康斯特娜.美第奇只一扑,就将他推回了椅子:“天主保佑,朱利奥!”她饱含悲悯地喊道:“我亲爱的弟弟,”虽然知道朱利奥现在已经快要痊愈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捧着他的脸刺客渔网上的生锈铁片和尖刺曾经割破了他的脸,但幸好,有着雨水的冲刷与及时有效的事后处理(而不是放血与涂抹粪便),朱利奥没有感染或是留下显眼的疤痕,只在耳后的地方留下了一处新月般的红色痕迹,平时很淡,但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变得如同鲜血即将滴出一般的殷红像是现在,康斯特娜反复摩挲着那个地方,心痛至极,她不是从未见过伤口和死人的娇弱花朵,当然看得出这个伤口若是往下一点,就是颈部的大动脉。

    她又拉起朱利奥的袖子,检查他的手臂,拉起裤子,检查他的腿,拉起衬衫,检查他的后背与胸膛,相比起脸上的,身体上的伤口要少却要危险的多铁猫爪在大腿上留下的抓痕,即便有链甲防护,依然深可见骨,现在也能看到凸起的厚重伤疤;骑士锤在脊背上的一下,侥幸没能打断脊骨,却也造成了一块可怕的塌陷;胳膊上有刀剑的割伤,肋骨也有折断,只是从表面上看,没有前两者那么令人惊骇。

    朱利奥可以说是温顺地任凭姐姐摆布,他们是一个胞宫里拉着手生下来的,虽然几乎从不见面,但就像是美第奇家族在查理八世入侵佛罗伦萨时遭遇灭顶之灾时那样,朱利奥与康斯特娜第一次见面,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康斯特娜这边,即便她只是一个被人轻视的年轻女性;而康斯特娜嫁入内里家族,百分之三十是为了美第奇,百分之十是为了自己,倒有百分之六十是为了自己的兄弟朱利奥,若不是有内里家族暗中全力支持,即便有着乔.美第奇这个枢机主教,佛罗伦萨的人们也未必能够对又一个美第奇言听计从,就算他确实手握着金苹果,但谁都知道,贪婪的商人们从来就是忘恩负义的代表。

    朱利奥让姐姐坐在椅子上,康斯特娜不愿意,她坐在脚凳上,把头放在朱利奥的膝盖上,用手抱着他的腿,仿佛能够感觉到弟弟的体温,才能确定他确实还活着。

    “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朱利奥问道。

    因为收到了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信件,但那个时候,刺杀已经发生,之后她又匆忙做了一些准备,在布卢瓦,布雷斯特短暂停留后,才得以被允许进入圣马丁修道院。

    但康斯特娜不想提起卢克莱西亚,只是想一想,她都不由得满怀怒火,若是她的牙齿是地狱,她倒是很愿意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好让博尔吉亚偿还万分之一朱利奥受的苦,所以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她说:“弟弟,我们回佛罗伦萨去吧。”

    “您做了什么?”因为有着善心夫人,以及自己的推测,朱利奥对现在的情况不是不清楚,虽然雇佣刺客与派遣骑士的都是洛韦雷枢机主教,但也不是说,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对此一无所知了,他只是在权衡一番后,觉得一个有才能的新人终究还是比不上与他相处日久的枢机主教,还有,他也察觉到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以及其私生子凯撒,对卢卡大主教的态度并不如表面上的真挚,而除了与前妻珍妮的婚约之外,他还意欲对米兰与那不勒斯宣誓主权,这都需要教皇支持。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呢?所以说,即便有女公爵的庇护,朱利奥可以在圣马修修道院苟安一时,但若是没有法国国王的敕令,他只怕没有办法离开布雷斯特半步。

    “……”康斯特娜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保证不生气。”

    “我保证。”

    “我给了他镜子的配方。”康斯特娜在得到保证后,干脆地说:“就是你放在我箱子里的那个。”

    而后,更让她觉得难过的,朱利奥没有生气,而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那是你的嫁妆啊。”康斯特娜出嫁的时候,美第奇家族依然沉浸在佛罗伦萨人的敌视中,嫡系的家族成员所余无几,家长是个“被魔鬼蛊惑了的可怜虫”,除了两个身在圣廷的成员,唯一的男性成员堪堪成年康斯特娜仅有的也不过是内里家长的怜惜,几乎无法得到家族的支持,这个时候,嫁妆就成了极其重要的一枚砝码。

    没看见,这次卢克莱西亚出嫁,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给了她四万枚金弗罗林的嫁妆,还有女公爵安妮,她的嫁妆是整个布列塔尼。女人的嫁妆,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盾牌,甚至可以说,是她最后的退路,朱利奥当时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他们都不在了,那么至少康斯特娜能够富足地度过一生。

    “我最宝贵的嫁妆……”康斯特娜喃喃道:“难道不是你吗?弟弟。”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嫁入内里家族。”朱利奥下意识地反驳道。

    停顿了一会,两个人都傻乎乎地呵呵笑了起来。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之前的愁苦仿佛也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可怜的小朱利奥。”埃奇奥说。

    “活该!”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说。

    埃奇奥大笑:“您还是第一次对他那么苛刻呢,阁下,要知道,这不过是每个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朱利奥虽然聪明,但也没法逃脱爱情的罗网啊。”

    “你以为我不满的是这点吗?”枢机主教平静地说道:“一个卢克莱西亚,一个凯撒,或是教皇,都算不得什么埃奇奥,我始终为之忧心的可不是这个他确实是个犹如天使一般的好孩子,他聪慧,理智,又沉稳,怜悯弱者,关爱亲朋,尊敬师长……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

    “重情?”埃奇奥猜道。

    皮克罗米尼枢机立刻给了他一个“你明明知道就别装傻了”的白眼,“骄傲!”

    “他太骄傲了,不,我不是说,学者对傻瓜,或是富人对乞丐,又或是权臣对马夫的那种傲慢,但要说,它们也有相似之处,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对于权势与权威都是蔑视的极其蔑视,他不敬畏长者,也不膜拜圣人,主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职衔,对国王也殊无敬意这一直持续到洛伦佐.美第奇去世,我想,这下子可好了,他应该知道这世上可有他的知识与力量无法解决的事儿了。”

    “可惜的是皮埃罗.美第奇是个大傻瓜,您为他设置的考验反而成了一个可靠的佐证他的幼稚思想变得更加顽固了。”

    “如果他那时便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有所领会,”皮克罗米尼枢机说:“他如今就不会这般痛苦。”

    埃奇奥沉默了一会:“那么您觉得呢,他今后会怎么做?会变成我们最常见的那种人吗?又或是就此沉沦,在修道院里籍籍无名地了此一生?”

    “怎么可能?!”皮克罗米尼枢机:“也许别人会,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朱利奥.美第奇。”

    埃奇奥看向枢机主教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了:“我以为你会说,不会是您皮克罗米尼的弟子。”难道朱利奥.美第奇本身比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弟子更加尊贵吗?

    皮克罗米尼枢机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起来,围绕着书桌走了几圈,他高大而瘦削的身躯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不断地拉长缩短,走动的时候带起的微风让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你之前到哪儿去啦?”他抱怨道:“有急事的时候都找不到你,我都快要派自己的使者去法国了。”

    “去里海了。”埃奇奥没精打采地说。

    “鹰巢?”

    埃奇奥点点头。

    皮克罗米尼枢机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两百年前,最后一个山中老人鲁肯丁不是鞑靼人的马蹄踏成肉泥了吗?他的领地阿拉穆特被鞑靼人夷平,所有堡垒被摧毁,他的子孙族人被屠戮一空,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得幸免,据说这样的屠杀还一直持续到了两年之后。怎么,现在又有鹰巢啦?”

    对于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嘲讽,埃奇奥只回给了一个懒洋洋的假笑:“既然同样在近两百年前遭到控诉、剿灭、被判为异端,被迫解散,从至尊大师到最低级的军士、神父都因为‘亲吻魔鬼的屁股’(注释1)而被送上火刑架烧死的圣殿骑士团都还在活蹦乱跳,阿萨辛的鹰巢当然也能够有重建之日。”

    “虽然这么说,但你看上去很是不以为然啊。”皮克罗米尼枢机尖刻地道。

    “因为……”埃奇奥看向皮克罗米尼枢机:“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荒谬的问题。”他紧紧地盯着枢机主教,捕捉每一丝稍纵即逝的异样神情:“你听说过,任何有关那个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

    “圣殿骑士团的宝藏。”

    注释1:1307年,因为圣殿骑士团掌握着的巨大财富,以及欠债的压迫,法国国王腓力四世在一日之间拘捕了法国的圣殿骑士们,为了证明他们有罪,好剥夺他们的财产,甚至斩草除根,国王的臣子杜撰了一系列罪名,圣殿骑士们被定上“异端”、“崇拜偶像”、“鸡jian”、“行秘密仪式”、“拒绝行善”和“不正当牟利”的罪名(绝大部分罪名都没有证据与证人)。其中有详细地描述,新的圣殿骑士在入会的时候要亲吻长者的屁股……埃奇奥这是在嘲讽,好孩子不要跟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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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0432/ 第一时间欣赏众仆之仆最新章节! 作者:九鱼所写的《众仆之仆》为转载作品,众仆之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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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仆之仆介绍:
1478年4月26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在帕奇家族的叛乱中身受19刀而死,他的双生遗腹子于1478年5月26日出生。三日后受洗礼,女孩继承了老科西莫妻子的名字,被命名为康斯特娜。
男孩则被命名为朱利奥,即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后为克莱芒七世,美第奇家族的第二位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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