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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鱼     众仆之仆txt下载     众仆之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火绳枪

    现实留给朱利奥的时间并不多。

    现在是1495年,2年或是3年后,斯福尔扎与博尔吉亚的盟约也将告一段落,乔万尼可以在他的新宫殿里继续缅怀自己的亡妻,而卢克莱西亚将会面临新的婚姻。

    朱利奥.美第奇能够在这个年龄成为卢卡大主教,皮克罗米尼家族与葡萄牙人的投桃报李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在皮克罗米尼枢机成为教皇之前,他的位置只怕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提升,何况朱利奥在接受卢克莱西亚的求爱之后,就决定不再担任圣职,他希望能够与卢克莱西亚缔结正式婚约,而他们的孩子也不至于成为受人轻视的私生子。

    但有野心勃勃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或是更正确地说,博尔吉亚的大家长罗德里格在,他是不会轻易地将自己的女儿交给一个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的,对于他来说,爱情、亲情以及女儿的幸福完全不如博尔吉亚家族的伟大事业来的重要,卢克莱西亚的前三次婚姻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朱利奥.美第奇有时候也会感到焦急,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仓促行事只会导致失败神圣联盟与法国的查理八世之间的战争是他显露于众人之前的一个机会,但他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领悟到率军作战的技巧与经验,也不可能如传说中的参孙或是大卫那样凭着单人之力扭转战局,他的麾下都是经验老道的雇佣兵,有他们在,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证,但这同时也注定了他们不会轻易地被一个年轻的教士折服但可以收买。

    朱利奥.美第奇没有将皮克罗米尼枢机交给自己的商业汇票放在衬衫里,他一离开罗马,就把它兑换了出来,当然,他也没有愚蠢到随意敞开他的钱囊他表现的非常和气,也不去干扰三位队长对士兵们的管理,他让他们吃饱,晚餐有一杯葡萄酒,在需要补充兵器和盔甲的时候也毫不吝啬,有时候也为他们祈祷,经过教堂的时候做弥撒。等到他们进入埃米利亚大道之后,这些士兵都和他非常熟悉了,他又让美第奇的商人们送上精美丰足又廉宜的货物,等到士兵与队长都快乐地拣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担心在接下来的战役中会丢失损坏时,他又承诺会让商人代为妥善保管,等到他们归来,他们可以从美第奇的商行里拿走这些东西。

    “也不知道能有几个小伙子能够回来,拿走他们的东西。”在士兵们兴高采烈,吵吵嚷嚷的登记时(有朱利奥.美第奇的保证,他们是很放心的),一个雇佣兵队长这样说道,朱利奥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拉尔夫,一个德国人,受佛罗伦萨的美第奇雇佣已有二十年,据洛伦佐说,他要比任何一个佛罗伦萨人更可信,这句话看似无心而发,却是三位雇佣兵队长第一次和朱利奥谈起有关于战争的事情。

    “如果他们不能回来,他们的东西仍然属于他们。”朱利奥指了指正在忙碌地记录士兵们留下的暗记,口信与地址(如果他们回不来,这些东西就交给他们的亲人)的商人们:“但如果可能,诸位,也许我过于天真了,我是希望我带了三百个人来,又带了三百个人回的。”

    另一个雇佣兵队长顿时笑了,他是卢卡人招来的,同样不是一个意大利人,而是一个威尼斯人,他的队伍里有许多土耳其的轻骑兵,他们善于使用弯刀,也善于使用弓箭,又有着强盗般的作风与残忍,是许多雇主愿意雇佣的好手,“您是个仁慈的好人,”他瞥了一眼临时同伴:“天主会保佑您的,事实上,想要保证一个好人毫发无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在最血腥的战场上。”

    朱利奥仿佛十分感兴趣地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果然,就如他曾经了解过的,并不是每个雇佣兵都渴望战斗,他们或许会欣喜于参与一场战争,是因为战争能够给他们带来财富与荣耀,但如果能够通过不战斗,或是不去全力作战就能获得,那就再好也没有过了。

    “不,您这样的大人原本就不该在战场上徒耗性命。”皮克罗米尼家族的雇佣兵队长又补充道,毕竟他接受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朱利奥的人身安全,如果朱利奥能够听从他们的劝说,设法留在军队后方,那么这个任务完成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我想您或许可以贿赂西班牙人,让他允许您远离战场。”

    “如果是别人,这个方法或许可行。”朱利奥提醒道:“但受西班牙国王派遣而来的是贡萨洛.德.科尔瓦多将军,我想你们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倒是很有可能允许我留在教堂里,但你们一定会被收编。”

    “但我们是您的士兵啊。”拉尔夫喊道。

    “嗯,”朱利奥点点头:“但你们也要知道,顽固的人强硬得过石头,而且在贡萨洛将军的眼中,我只是一个象征,根本用不到如此之多的兵力保护。”

    雇佣兵队长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他们知道西西里岛的主事人正是西班牙人贡萨洛,但他们对他还不是很了解,于是在今天的交谈结束后,他们又花费了几个金币去探听西班牙将军与军队的情况,得到的结果当然很令他们失望,他们当然不愿意去充当牺牲品和法国人的敕令骑士与瑞典人的长矛正面对抗,大幅度减员是任何一个雇佣军团都不想要面对的事情,但他们已经拿了美第奇的俸金并且几乎已经挥霍一空了。

    难道这次他们必须迎接命运之中必有的打击了?拉尔夫在自己的帐篷里转来转去,一个士兵前来禀报说,有个商人想要拜访他,拉尔夫原本想叫他滚,但一转念还是让他进了自己的帐篷。

    “先说好,”拉尔夫说:“我已近没有钱来买你们的东西了。”

    商人可不信他的话,一个雇佣兵队长,正值战争期间,说自己囊中空空倒不如说地狱里没了火,他们一贯是擅长欺诈勒索的,何况他们的雇主还是一个美第奇,卢卡的大主教:“我这次带来的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他说:“正是您们最为需要的。”

    拉尔夫一早就看到了那个盒子,它有半个男人那么高,一个女人那么宽,商人把它们带进来的时候可耗费了不少力气。

    商人打开了匣子,拉尔夫看到里面装着三副火绳枪。

    要说拉尔夫对朱利奥.美第奇有什么深刻的印象,那是在说谎,他所能了解到的,也只有内里家族的家长的妻子,美丽的康斯特娜所告诉他的一些事情,他不是很相信,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将刀剑压在一个国王的脖子上,如果真有人那么做了,那么这个人肯定是个走投无路、目无尊长的亡命之徒,而一个美第奇,最差也能够谋得一个尊贵的圣职,而且那时候他就已经是卢卡大主教了吧,何必要为了一个已经衰败的家族甘冒生命之危呢。

    他当然不会知道朱利奥对美第奇家族怀抱着怎样的复杂情感,拉尔夫在率领着士兵出发时,只担心这个教士因为过于年轻而轻视血腥的战场与诡异的政治而犯了冒失莽撞的错误,就像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次子胡安那样,明明只要充当一面旗帜,他却不断地在任何可以插嘴的地方指手画脚,不但惹得那些真正的将领不快,还让教皇为他安排的得力助手,实质上的教会军统帅盖多暴躁不已,不过让拉尔夫来说,盖多.菲尔特也不是什么好样儿的,他是个书本上的骑士,口头上的凶徒,要说盖多的父亲才是真正值得钦佩的勇士,可惜的是这位将领太爱自己的儿子了,过早地将自己的荣耀和士兵都给了他。

    幸而这位大主教似乎颇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掠夺他们的士兵,也没有将他们如同仆人般的呵斥调派,他可以算得上是个慷慨的好主人,而且在他们赶赴西西里的这段路程中,拉尔夫与另外两位雇佣兵队长发现,朱利奥.美第奇居然也有着不逊色于他们的好身手,说实话,如果要说摆弄匕首、短剑与弓弩的技巧,说不定他们还有所欠缺呢年轻的主教在路程中几乎没有使用过马车,他不仅骑术高超,还有着一匹毛色如同晨光的阿拉伯马,奔跑起来就像是一阵狂风,单就为了这匹马,他们的士兵也会按捺住对一个主教与雇主的敬畏,设法接近,和他说几句话儿,为他洗洗马或是喂点草什么的……在马匹的主人不但和气,还带着点孩子气的时候,年轻人们就此混作一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个傻乎乎的小伙子,误以为朱利奥只是一个喜好虚荣的小伙伴,还特意向拉尔夫提起,希望拉尔夫能够将他雇入他们的队伍呢。

    “难怪有人说主教在马背和床铺上做的圣事要比在祭台前做的要多得多。”拉尔夫低声咕哝了一句近似于渎神的话,走进了雇主的帐篷。

    拉尔夫是来向朱利奥请求购买更多的火绳枪的,火绳枪在这个时候已经广为人知,但系统地应用到战场上还没有人尝试过,拉尔夫这么做,是因为商人给他带来了一个情报,那就是他们即将面对的西班牙将军贡萨洛并不喜欢新式武器火绳枪,他认为这是贵人们拿来玩耍的小玩意儿,在战场上发挥不出比弓箭更好的作用,而且火药的烟雾和光还会弄伤使用者的眼睛,如果朱利奥带来的是三百个火绳枪手,他们大概会被聊胜于无地安排在战场一侧,到时候他们可以视战局而决定前进还是后退,另外,作为火绳枪手,在用空了火药和引药之后,抢先撤退也没什么可说的。

    另外两个雇佣兵队长一致推选了拉尔夫,毕竟他与美第奇家族熟悉,这无形中也确立了拉尔夫临时首领的地位,拉尔夫曾经想过可能需要耗费一番口舌,毕竟火绳枪价值不菲,但朱利奥看了他拿过来的样品之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拉尔夫。”

    在拉尔夫告退的时候,朱利奥.美第奇叫住了他,雇佣兵队长转过身来,阳光从卢卡大主教的身后投入房间,留下一块巨大的黑影,却又在影子的主人身周勾勒出一道璀璨的光边。

    “你们会好好练习火绳枪的,对吗?”

    “……当然。”拉尔夫下意识地点着头说:“当然。”

    贡萨洛将军在越过山岗后看见的就是这么一队火绳枪手,他们将火绳枪明晃晃地背在身后,胸前悬挂着一溜装着发射药的白色小瓶子(每瓶装一发的药量),腰侧分别有一只装引药的小壶,还有一只装弹丸的皮盒,他们身边的仆从牵着驮马,驮马上已经有了不少猎物,而为首的那人,在色彩肃穆的黑色长袍外披着华丽的俗世斗篷,带着一顶紫红色的宽沿帽子。

    对方一看到向着自己奔来的贡萨洛,也立即提缰扬鞭,向着贡萨洛奔去,他的侍从们紧随在他身后。就在双方还有三五百尺的时候,贡萨洛听见主教的队伍里发出了一声尖锐惊恐的叫喊,一匹马先是猛地向着一侧倾倒,又在慌乱中踢中了身边的另一匹马,让它跌倒在了主教的马蹄前,贡萨洛将军的心中刚在诅咒无所不在的魔鬼,就看到那匹淡金色的阿拉伯马在降速避让之后竟然又瞬间高高跃起,轻盈地飞过四蹄朝天的倒霉鬼,稳稳地落在另一侧。

    “好啊!”贡萨洛将军高声叫道。

    主教转头看了一眼跌倒的马匹,看到只是马匹跌倒,但侍从都安然无恙,才继续向贡萨洛驰去。

    他们在一处开满了野生铃兰的缓坡上相聚,于俗世来看,对方应该先向贡萨洛行礼,但于神圣的礼仪来说,贡萨洛应该先去亲吻对方的戒指,或是长袍,但他们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只是在马上向着对方齐齐一躬,贡萨洛一见到这个小伙子就不由得喜欢上了对方,这是一张有生气的,秀丽而端正的面孔,眼睛明亮,没有过度秽乱饮酒而带来的浑浊灰黑,即便身为主教,但对方之前显示的娴熟马技与遭遇危险时没有一点慌乱的态度丝毫不比那些久经磨练的标枪骑士差。

    多好的小伙子啊,贡萨洛发出了和雇佣兵队长拉尔夫一样的喟叹,如果他不是一个大主教,倒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骑士(战士)的。

第六十一章 塞米纳拉战役(上)

    这里当然不是一个适合长谈的地方,但主教和贡萨洛将军还是等了一会,他们的侍从检查了一下那匹首先跌倒的马匹,发现它的一只蹄子插进了鼹鼠挖出来的洞穴里,所以才会失去平衡,在跌倒的时候又折断了另外一条腿,即便在数百年后,这样的马也没有挽救的必要了,倒是另外一匹被无辜殃及的马,站起来后只有点一瘸一拐,一个有经验的骑士认为它只是腿脚的肌肉受了伤,“敷上药草它会好的。”他说。

    折断了腿的马就只能处死了,这理应让马的主人来做,马的主人不无伤感地咕哝了一会,从身后取下火绳枪,慢条斯理地清理了一下引火孔和引药锅,找到引药壶,打开盖子,从里面到出一些引药到引药锅里,用拇指按紧,合上引药锅盖子,然后从胸带上拔下一个小瓶子,将瓶子里的药粉全都倒入枪口,又从右侧的皮盒里取出弹丸,同样从枪口装入,在摸索了一番后,从火绳枪的枪管上方抽出一根细长的通条,插入枪口,来回四五次地往下捣,捣实弹丸和发射药……将火绳点燃,夹在火绳夹上……他对着周围睁大了眼睛,好奇围观的西班牙人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诸位。”

    之后他将枪管顶在马匹的头上,同样闭上了眼睛,扣动扳机。

    他听到引药锅盖啪地一声打开,引药滋滋作响,引燃火药,手中的木制枪托猛然一震,弹丸从枪管里飞了出去。

    这颗弹丸打碎了半张马脸,但马还是没死,只是愈发激烈痛苦地挣扎着,弄得到处都是淋漓的血迹与唾沫,在征得主人同意后,被烟雾呛咳得不住咳嗽的标枪骑士拔出身边的短剑,给了这匹可怜的马一个痛快。

    “你们非得用着玩意儿吗?”标枪骑士问道,一边在心中腹诽,这点时间足够他们来回发动两次攻击了。

    然后他听到对方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呢?”马匹的主人说:“我们是火绳枪手。”

    雇佣兵们的装模作样还是很有效的,还未到晚餐的时候,朱利奥就有幸见识到了贡萨洛将军的笑容是如何缓慢消失的。

    这位年逾四十,留着两撇向着两侧翘起的胡须的将军发自内心地哀叹了一声,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够对付敕令骑士与瑞典长矛手的重装队伍,在听到卢卡大主教带来了三百人的时候,他甚至还期望过他们之中或有可能有着传说中的圣殿骑士,但事实上呢,不但都是一些雇佣兵,他们还见鬼地都是火绳枪手他起初是不怎么相信的,但那些人使用火绳枪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生疏的地方,更不用说,年轻的主教还带领着他看了他们的武器箱,对,全是火绳枪,从短铳到长铳,还有一种重达三十磅的超大火绳枪……想到购置这些火绳枪所需的费用,可怜的将军就不由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如果他有那么多的钱,他完全可以组装一小队全身板甲的重装骑兵。

    但他看到朱利奥那张殷切地期待着回应的面孔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如果可能,将军真不想告诉这个竭力想要做好的孩子,他被他的雇佣兵和商人们联起手来骗了,火绳枪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除了弄出些烟雾来干扰敌人视线之外毫无用处。

    “挺好的。”他干巴巴地说。

    贡萨洛将军确实不是一个坏人,他如拉尔夫等人所希望的,在距离西西里岛最近的卡拉布里亚半岛登陆之后,在他与法国统帅奥比尼选择的战场上,他将朱利奥的雇佣兵们与自己的两百名火绳枪手安排在后方,还特意为朱利奥安排了……万一时的马匹和船只。

    朱利奥还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他的身前是六百名西班牙骑士,一千五百名剑士,八百名长枪兵,一千四百名弩手,还有五百名火绳枪手(这些都是他从贡萨洛将军那里了解到的,事实上他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绚丽的衣服与突出肩膀的长枪与火枪这些字数在书面上或许会被数百年后的人们嘲笑不已,但你身处其中,亲自目睹那些森寒的兵器,闪亮的盔甲,嗅见擦拭钢铁的油脂气味,焚烧草木(为了平整战场)的烟气,听见战马焦躁的嘶鸣,人们沉重的呼吸时,你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只是一场……小战役,即便已经做好了撤退准备的雇佣兵们,也无不面色肃穆,神经紧绷。

    拉尔夫的名字在德文中是狼的意思,他也如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嗅觉灵敏,不过同时他也有着一双如同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他骑在他心爱的黑马上,眺望着法**队的布阵,以及那一大片不安地涌动着的那不勒斯人,不由得摇了摇头,有很多时候,人数并不就意味着胜利,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的联军要比法国人多上至少一半,但就如贡萨洛将军所说,一群绵羊只会被狼群赶着跑只是现在他们还不能撤退,在贡萨洛将军的命令,或是战场的局势已经一派糜烂的时候……不然这场失败很有可能追究到他们头上。

    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那不勒斯人之间只间隔着一条明亮的小溪,而法国统帅奥比尼首先发动了强有力的攻势,他亲自率领着一千多名骑士向那不勒斯人冲去,其中有约三四百名令他们的敌人闻之丧胆的敕令骑士,他们全身都覆盖着明亮的铁质甲胄,臂挟粗长的骑枪,骑枪的金属锥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的寒光,他们并做数列,展开一条宽长的战线,马蹄踏入小溪,溅起无数折射着璀璨光芒的水花,如同暴雨一般地洒向人群,而伴随着这种暴雨的,是一如雷鸣般的蹄声,它们近乎于整齐划一的踏在地面上,甚至令得大地也在晃动,他们向前推进的时候,就像是一整面钢铁外壳,又如刺猬一般生满尖刺的城墙在移动。

    这种景象,就连身经百战的雇佣兵或是骑士也会为之动摇,更别说那些原本只是一些农民的那不勒斯士兵们,他们虽然拿着武器,却早已被这种可怕的景象吓破了肝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膝盖更是软的无法动弹,在那不勒斯人的战线与法国人的战线初一接触的时候,人们就听见了一种奇特的,只有在少数战场才能听见的声音,响亮而又密集的噼里啪啦声通彻云霄那是骑枪刺入人体后从中折断的声音,被骑枪刺中的人并不会如戏剧中的那样紧握着骑枪缓慢倒下,他们被高高抛向空中,如同炮弹一样落入自己的阵营,撞到两三个人后方才滚落在地。这样的景象伴随着骑枪折断与马蹄踏地的声音连接不断,甚至连阳光都会被短暂的遮蔽。

    那不勒斯人看似厚重的战线顿时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

    贡萨洛将军咆哮着,西班牙人的标枪骑士此时已经绕到了法国人的一侧,他们向着敌人投出标枪,在后者驱马追逐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借着身躯灵巧,飞快地奔向那不勒斯人的后方,而后,就像拉尔夫所预测的,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没有和西班牙人合作过,也没有读过书,入过军的那不勒斯士兵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战术,他们一见到标枪骑士驱马四散,就认为他们失败了,想要逃走,于是他们也立刻放下武器,抛掉皮甲,向着无人的荒野跑去。

    标枪骑士之前可以说已经初步遏制住了法国人的冲锋,若是那不勒斯军队能够予以配合,奥比尼未必能够得到什么好处,这样一来,法国人竟然能够直接长驱直入,威胁到那不勒斯的要害那不勒斯国王的位置所在,见此情况,标枪骑士以及只有五百名的贡多重骑兵不得不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住了敕令骑士的数次进攻,贡萨洛的副将催促着各个队长们在战场上往来奔突,就像是牧羊人那样驱赶着士兵回到原先的位置,但敕令骑士身后的瑞典长矛手已经越过小溪就位,他们排好了方阵,按着鼓点一步步地向前,他们的长矛向前伸出,突出的部分超过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长,密集的就像是织布机上的经线,而他们突进的速度,即便无法与骑兵相比,也似乎慢不到哪里去,敢于和他们对抗的士兵是第一个被串上长矛的,而背向他们逃跑的人也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也有敏捷或是幸运的人逃过了长矛手的贯穿,却被环绕着长矛方阵的戟兵或是十字弓兵挑出来杀死。

    那不勒斯人在贡萨洛将军的指挥下勉强弥合起来的战线又一次被撕裂,这下子,就连贡萨洛将军也没办法拯救他们了。说真的,他现在要开始担心自己了,因为在那不勒斯人溃退之后,他的整个右翼都被暴露在法国人的视野里,而他的左翼正被法国人的戟兵与弩兵纠缠着。

    朱利奥.美第奇一直在关注着战场的情况,他身体紧绷,双手紧紧地握着缰绳,面色苍白,拉尔夫正要询问他是否需要继续等待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指向了战场一侧:“那是那不勒斯的国王!”他兴奋地叫嚷道:“他的情况好像不太妙!”他身边的雇佣队长们立即捕捉到了那个象征财富与荣耀的名字,他们向着混乱的战场看起,果然看见了一个穿着异常华丽,头戴冠冕的人正在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马正在死去,他身边全都是一些那不勒斯的农民,暂时还没有法国人注意到他。

    “去救他。”朱利奥命令道:“那是国王,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救到一个国王。”

    两位雇佣兵队长早就跃跃欲试,一个国王!除了丰厚的奖赏之外,他们或许还能得到一个爵位,一片领地,从四处漂泊的雇佣兵一举成为一个贵族,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战场,他们甚至没有召唤士兵跟随他们相信自己的身手足以带回国王,无需他人来瓜分功劳。拉尔夫犹疑了片刻,毕竟他还担负着美第奇家族与内里家族的委托,但朱利奥非常宽容地笑了笑,“去吧,”他说:“我和这些小伙子一起在那片树林里等你们,保证哪儿也不去。”

    拉尔夫抬头一瞥,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片树林,它们生长在一对凸起的丘陵上,下方就是一条狭窄的道路,距离战场也还有一段距离,最终贪婪之心还是越过了他对职责的看重:“我马上回来。”他说。

第六十二章 塞米纳拉战役(下)

    等到最后一个碍手碍脚的人也走了,朱利奥就将大约三百名士兵带进了丘陵一侧的树林,这里的树木分布并不稠密,又是有着竖直树杆的七叶树,时至初夏,碧绿的枝叶在高空中交织出一片厚重的锦缎,给人们带来荫凉,一进到这里,雇佣兵们也不由得轻松了一些,他们将未发一弹的火绳枪放下,面带笑容地讨论起战后的事情。

    朱利奥看向其中的一个小伙子,他是佛罗伦萨人,不为人所知的被美第奇家族培植与雇佣,在拉尔夫的队伍里,还有着像他一样的几个人,于是他们很快抱怨起自己之前买了很多东西,还欠了商人的债,在这场战斗里又没有得到什么功劳,看样子没什么机会在战后继续享乐了。这些话就像是投入了水池的一块石头,这些年轻人们纷纷醒悟过来,开始担忧自己早些日子过于放肆的挥霍会导致自己被赶出队伍或是被投入监牢。

    但也有些人担心自己根本无法对抗得了那些如同金属怪兽的骑士们,现在法国人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想要突破骑士漫长凶狠的防线去找他们柔软的弱点去捏一把几乎不可能。

    朱利奥在一边听了一会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指了指狼藉的战场,“也许会有法国人的士兵转了向,跑到我们这里来呢,我们只要举起火绳枪,把他们打到就行了,而且我们在树林里,即便是骑兵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根本无法接近我们。”

    雇佣兵们听了,觉得相当可行,于是他们就开开心心地预备起自己的火绳枪来,朱利奥非常慷慨,他们又没有遭遇到战斗,武器齐全又丰富,虽然贡萨洛与雇佣兵队长们对火绳枪不怎么感兴趣,士兵们却很乐于使用这种新武器,只有频繁使用过它们的人才知道,火绳枪的准备工作虽然繁琐又缓慢,但它的威力确实不容小觑的。

    “我现在能在一百数里连发两次。”一个年轻人骄傲地说道。

    “我能三次!”

    “在梦里?”

    “哈哈哈哈哈哈……”

    最让他们安心的是,朱利奥吩咐说,他们分作数组,一组人在前面射击的时候,另几组人准备,轮番将弹药打完后,他们就撤退,藏起来,等到战事结束再来请求奖赏,反正火绳枪留下的伤口是刀剑,长矛所无法冒充的。“我现在倒是希望敌人多一点儿了。”一个小伙子抱怨说:“我们这里有三百人呢。”

    他们就这样屏息静气地在树林里等待着,从烟尘与人影上来看,战场确实在向这里拓展,但他们几乎等到有点心焦了,也没能看到一个法国人。

    所以当一个轻装骑士匆匆忙忙地从他们眼前奔驰而过的时候,一个雇佣兵没有辨析对方是谁就扳动了扳机,还是那个佛罗伦萨小伙子一抬手将枪管打飞,才免除了一场可笑的悲剧:“那是西班牙人!”

    被打飞了枪管的人不敢说什么,只是哀叹了一声。

    愈来愈多的人从他们眼前跑过,但都是西班牙人或是那不勒斯人,还是朱利奥提醒了他们:“既然他们都在逃跑,”他说:“那么后面肯定有追他们的人。”

    果然,他们随即就看见了身着银亮盔甲的敕令骑士。

    “是敕令骑士!?”雇佣兵们立即紧张了起来,但还没等他们退缩,就有人开了枪。

    他们首先拿在手里的正是那种新式的,口径粗大的重铳,它的弹丸接近一寸,引药与火药的量则是普通火绳枪的两倍,重达四十磅,需要放在支撑架上才能射击,他们站在丘陵上,向下射击,与敕令骑士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百尺,铅质的弹丸直接撕裂了骑士的头盔,骑士的脸和那匹折断了腿的马那样变成了一个喷涌着血和脑浆的血窟窿,他顿时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去,即便雇佣兵们无法下去检查,也知道他必死无疑。

    骑士的同伴们立即发现了敌人的踪迹,但太晚了,就像是嗅闻到血腥味儿的狼群,被敕令骑士的死抹除了畏惧的雇佣兵们毫不犹豫地扳动扳机,也许是为了敷衍朱利奥,他们确实在这方面进行过系统的训练,在最初的彷徨过去之后,他们的动作甚至有了一丝快活的味道法国人在重铳下损失了近二十名敕令骑士后,他们改而让弩手、戟兵与长矛兵进攻,但这时候雇佣兵们也已经放弃了用完了弹药的重铳,改用普通的长铳,长铳的弹药更为充足,而且对于没有着甲,或是只着头盔,皮甲的步兵来说,火绳枪的威力更为可怕,先前降临在他们敌人身上的命运转而降临到他们身上,法国人的尸体铺满了半座丘陵。

    “用火!”一个法**官高叫道:“用火烧死他们!”

    “不行!”他的下属回应道:“我们没有长弓兵,有人能够使用长弓,但射程没有他们的火绳枪远。”

    “我们的火绳枪手呢?”

    “他们试了。”那个骑士回答说:“他们死了。”

    “我们或许可以设法从他们的后方突破。”军官说,他的下属正要领命,奥比尼统帅的传令军官却飞奔而至,宣布了撤退的命令。

    “可是西班牙人和那不勒斯人就在前面!”军官大喊道。

    传令军官看了远方一眼,也带着些许遗憾:“撤退,”他说,“这是统帅的命令。”

    奥比尼将军骑在马上,他的扈从与侍卫环绕着他,让周围的士兵不至于一眼看见他们的统帅正在发抖当然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奥比尼不幸地在大战前罹患了疟疾,他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汗水浸湿了衬衣,医生给他放了血,而他的私人修士也为他做了祈祷,又请法国人的主教给他做了弥撒,但都没有用,他能够坐在马上,而不是立即倒下去完全是因为除了胜利之外他无路可走。

    他胜利了,但奥比尼并不认为这是结束,贡萨洛之所以驰名诸国,正是因为他在勇猛无畏之外,还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又有着谦恭豁达的名声,他不会因为想要保住之前的名声而忽略或是隐藏这次失败,他必然会从这次战败中汲取教训,再接再厉而且,奥比尼不认为这次是贡萨洛的失败,他只是被愚蠢的那不勒斯人拖了后腿,他曾经寄希望于那不勒斯人的溃退能够成为抓住贡萨洛的泥沼,让他在这片战场上损失足够多的士兵,但贡萨洛没有如他的愿,他逃跑的时候比兔子还快。

    即便如此,法国人还是有机会从贡萨洛身上撕下一片肉的,但贡萨洛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让他的火绳枪手隐藏在树林里,不计代价地阻截了后来的追兵,如果他们要歼灭这些火绳枪手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一个骑士要从五六岁的时候一直训练到二十岁,一个长矛手也需要十年,一个长弓手也是如此,但火绳枪,谁都知道,哪怕是个女人,是个孩子也能用,它没有任何技巧可言,比弓弩更令人厌恶,他们即便处死了所有的火绳枪手,只需几个月,贡萨洛就能训练出成百上千的替代者。他的士兵本来就不多,不能在这种地方无谓地消耗。

    还有他的身体,奥比尼担心他甚至可能等不到神父来为他做临终圣事,他在扈从的帮助下从马匹上下来,极其勉强地向自己的士兵们说了几句话,就难以支持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数日后,伯纳德.德.奥比尼的死讯传向了整个意大利。

    拉尔夫沉着脸从他的士兵中走过,一些人认出了他,而另一些人早就沉醉在了女人和酒精的怀抱里,不过即便是前者,他们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们的喉咙发干,无论多少葡萄酒都润泽不了,他们的手在发抖,不是出于后怕而是出于兴奋,他们的血液在耳朵里轰然作响,就像火绳枪中的火药仍然在他们手持的枪管里爆炸;他们浑身轻飘飘的,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只有手中火绳枪的真实触感告诉他们仍在人世间这个肮脏的大地狱。

    拉尔夫没有斥责他们,他知道这一百个小伙子或许就要离他而去了,热兵器能够带给人类的快感与冷兵器完全不同,冷兵器或是会给予人感官上的刺激,但要说精神上的,还是热兵器莫属,那是一种……暴虐又傲慢的情绪,仿佛身处高山之巅,拉尔夫起初没有注意到,但他从战场上回来,看见他的士兵们亢奋无比的神色时,他就知道事情产生了他们所不想看到的变化。

    他们或许也能够为这些年轻的士兵配备火绳枪,但在问过了几个人后,拉尔夫愕然地发现,要让火绳枪在这样的战争中发挥作用,枪支与弹药才是关键,相对的,用来换取这些弹药的金币也得像流水那样的花费出去,一个国王,一个公爵或许能够支持的起,但一个雇佣兵队长,就别有这种妄想了。

    一个那不勒斯贵族向拉尔夫点头问好,若是平常,贵族们是不会给予这些唯利是图者尊敬的,但今天拉尔夫等人不单救出了他们的国王,还从纷乱的战场上带走了一拨那不勒斯贵族,那不勒斯国王已经向这三位勇士承诺了封号和领地,只等夺回那不勒斯,他们就能一步登天。

    这个机会是谁给的呢?

    朱利奥,美第奇,这只狡猾的狐狸,拉尔夫这样想到,阴郁的神色突然就淡了下来。想到这个年轻的主教是怎么样一步步地完成自己的计划的他一定早就看出或是猜出了他们对战斗毫无兴趣,他没有立刻与他们针锋相对,嗄,如果是那样,拉尔夫倒是毫不畏惧的,他们之前遇到过很多个暴躁激进的雇主,但他们总有办法在敲诈出最后一个金币的同时避免最接近的一场战斗,被他们间接送入地狱的雇主也不在少数,反正他们要的都是叮当作响的钱他没有,这个美第奇,将自己伪装成一只胆小的,唯唯诺诺的兔子,他在他们的面前理直气壮地收买他们的士兵,用商人的嘴和商品来把他们带入他的圈套,现在想起来,一个商人居然会有那么多的火绳枪与弹药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这些是一早为他们准备的虽然拉尔夫不知道朱利奥是怎么知道那不勒斯国王会在战场上遇到无人救援的危险,又是怎么知道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会从那条道路撤退的……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但结局就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朱利奥.美第奇大赢特赢。

    拉尔夫摇着头笑了起来,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不再企图责问他的雇主。

    奥比尼罹患疟疾因此同样决定撤退的事情,要到很久之后才为人所知,所以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人都对他充满感激,这又与拉尔夫等三人受到的礼遇不同,作为教皇特使,朱利奥原本就与他们是同一阶级的,他所收到的回报也绝对比拉尔夫等人收到的回报丰厚得多。

    “你早就有所打算,是吗?”贡萨洛提起一柄重铳,试了试它的分量,在撤退,整合与驻扎之后,他第一时间尝试了这种火绳枪,在五百尺以内,它仍然可以击穿敕令骑士惯用的那种板甲,而它的造价也早已超过了十枚弗罗林,如果不是有意为之,谁会准备这么多火绳枪,又送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贡萨洛也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但他不以为忤,除了他本就心胸开阔之外,他也知道自己原本对火绳枪根本毫不在意,如果有人劝说他在战场上大规模地装备火绳枪,他准会认为那是个奸细或是疯子,小主教的行为既免了他的牢狱之灾,也免了被塞上一大……口粪便(这个世纪人们经常用此治疗疯子)。

    “这种你给我多少钱?”贡萨洛问道。

    “我又不是商人。”朱利奥狡猾地说道,因为他的商人给贡萨洛的价钱是二十枚弗罗林,这个价钱比起骑士盔甲与马匹来一点也不贵,但贡萨洛显然还想压下去一点,所以就直接找到了他这个主使者。

    “我要的数量是一千只。”贡萨洛说:“还有普通的长铳和短铳。”

    “唔恩……十九?”

    “那和二十有什么区别?十三!”

    “多不吉利啊,亲爱的,十八?”

    “十四!够了,多一个就代表着多一千!”

    ……

第六十三章 福尔诺沃之战(一)

    贡萨洛离开后,朱利奥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颤抖不已。

    他提前了五十年将整个意大利,甚至于欧洲拖入了热兵器时代,他不能虚伪地说,对热兵器可能造成的,比冷兵器更多更彻底的伤害一无所知,但要在短短的两三年里,掌握可以撼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牌色,除了自己拥有的知识之外他没有任何可能他也不愿意将其中的罪孽退在卢克莱西亚身上,虽然卢克莱西亚确实如同一柄钥匙般打开了他心底深处那扇**的大门他曾经以为这个落后的时代没有什么可令自己受到诱惑的,但自从他的伯父与资助人美第奇的洛伦佐死后,他即便因为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关系没有举步维艰,却也清楚地感受到了权势与钱财的压力,这已经不是区区身外之物的问题,他的自由与生命直接受到了威胁。,

    他以为这个时代不过是空洞的假象,可是,当帷幕真正在他面前打开的时候,他才发现,它是怎样一个残忍与庞大的怪物,与他所在的时代不同,平庸者没有藏身的余地和可能,只能成为强者的阶梯,社会的尘埃。扪心自问,如一个工匠或是雇佣兵般的卑微结局是朱利奥绝对无法接受的,他固然性情温和,缺乏野心,但谁能否认,他之所以对地位权势漫不经心,只不过因为他知道,他掌握着的东西足以撼动整个世界他的退让不是因为谦卑,恰恰相反,是因为傲慢。

    不过这样的多愁善感很快就被战斗的硝烟冲散了。

    贡萨洛很好地诠释了朱利奥对于十五世纪人们的看法,塞米纳拉一战的失败没有影响他的情绪,至少表面如此,他迅速的收拾起他的军队与那不勒斯人的军队,幸而在朱利奥的火枪手们的帮助下,虽然战役失利,战死或是被俘的人不多,他一边用三十个弗罗林每月的价钱雇佣那些雇佣兵们教导他的士兵们学习使用火枪,一边向他的国王写信,希望国王能够允许他采用新的战略从正面作战,转为……朱利奥相当熟悉的游击战术。

    不仅如此,贡萨洛还极其热忱地联系了那些安茹王朝的旧人,朱利奥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事实就是如此,虽然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宣称自己作为安茹后人有资格继承那不勒斯的统治权就是这群该死的法国人提起的,但贡萨洛似乎并不介意他们的始作俑者身份,而那些安茹旧人之所以从查理八世这里转到西班牙人这里,完全是因为他们预期的收益不如他们所期望的。查理八世入侵与占领那不勒斯后,将那不勒斯的爵位、领地以及各个官职授予了他身边的官吏与骑士们,哪安茹旧人竟然只能跟在后面吃些残羹剩饭,得到的还不如那不勒斯国王给他们的多,他们理所当然地决定背叛查理八世,开始与西班牙人频频接触。

    有了这些安茹旧人的帮助,贡萨洛军队的驻地、给养与情报都不再是问题,鉴于西班牙与那不勒斯的联军人数已经无法与法国人的军队相比,贡萨洛索性大胆地将军队分散,在法**队的周遭转来转去,若是遇见了人数比他们少的队伍,他们就一拥而上,直接吃掉,若是人数比他们多,他们就立刻跑掉朱利奥提供的手铳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处,贡萨洛将这些会汪汪乱叫的小狗分配给了他的标枪骑士们,他们原本就擅长远程进攻,目光敏锐,手臂稳定,若是有法国人的骑士跟着队伍冲上来,他们先射手铳,而后投掷标枪,连续几次之后,法国人的骑士们就不敢再轻易上前。

    这还只是战场上的手段,作为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贡萨洛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可不如面对朱利奥那样和蔼可亲,他每占领一个地方,就勒逼当地的人们交出所有多余的食物,同时禁止人们向法国人提供住所、药物和马匹的饲料,若是有人敢于冒犯他的禁令,他就宣称那人是法国人的奸细,将他们悬挂在路口的大树或是绞刑架上……那些倾向于法国人的家伙更是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惩罚,遭受苦难的不单是他本身以及他的亲人,就连邻居和朋友都要被驱赶出原先居住的村庄和城镇这些做法或许残忍,但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最唯利是图的商人或是最愚昧无知的村民也不敢再给法国人提供一杯水,一片面包或是一个马棚。

    在奥比尼死去之后,以及濒临四分五裂的法**队顿时陷入了困境,但正如人们所说,魔鬼总是接踵而至,一种被法国人称梅毒为那不勒斯病或意大利病,意大利人称为高卢病的传染病迅速地在风流的法国人中传播开来,而导致了这种疾病的正是深受他们欢迎的娼妓,梅毒的大爆发让法国士兵们成批地倒下,落后的医疗更是雪上加霜,贡萨洛的骑士不止一次地“捡”到了发热、关节肿大,咳嗽不止的敌人,按照传统,他们应该被允许自赎,但贡萨洛只是说:“他们允许我们的孩子们自赎了吗?”

    当然没有,敕令骑士们最为闻名的就是从来不留俘虏的粗野作风,所以他们也只能被挂在了那些卑微的盗贼与奸细身边,若是后者地下有知,说不定还会觉得十分荣幸呢。

    随着吹过人们面颊的微风逐渐变得温热,西班牙人与那不勒斯的联军反而在那不勒斯本土上取得了绝对的优势,或许正是因为塞米纳拉的失败,贡萨洛展现出了难得的无情与谨慎,他阻隔了法国人经由地中海返回故土的道路,像是一个牧羊人那样驱赶着奥比尼的残兵们向意大利中部进发,朱利奥一点也不奇怪他试图取得更大的战果,那不勒斯被法国人劫掠的差不多了,查理八世几乎带走了所有的黄金、珠宝以及珍贵之物,与其去盘剥可怜的那不勒斯国王,倒不如将希望寄托在战利品上。

    他们在追随着残军的路途上可以不断地看到法国人的尸体,与曾经的历史不同,因为法**队统帅奥比尼提前好几个月上了天堂,那不勒斯的安茹党乘机反叛,回法的港口又被贡萨洛的火炮与火绳枪封手的原因,能够回到法兰西的骑士与士兵大概只有十之一二,其余的人不是葬身异乡,就是在贡萨洛的驱赶下拼命地逃亡到查理八世率领的主力军队所在查理八世在发现凯撒逃走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已经撕毁了他们之间的契约,但那时候他已然成为了那不勒斯的主人,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对于小小的谬误也不是那么在意,但他随即发现,他派去请求教皇给他加冕为那不勒斯国王的使者一去便了无音信之后,他就开始惊慌起来,而后,那不勒斯本土的安茹派贵族们出于对微薄报酬的不满而产生的,不是阴奉阳违就是悍然反叛的行为让查理八世意识到,虽然亚历山大六世没有军队,却有着来自于天上的权柄,在他没有成为那不勒斯国王之前,任何那不勒斯贵族对他的反叛都是不受谴责与惩罚的。

    他马上动身,一来是为了逼迫亚历山大六世承认他对那不勒斯的统治权与继承权,二来也是为了保证回法的陆上道路依然畅通,但让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米兰公爵斯福尔扎不再需要他的支持,神圣罗马帝国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娶了他的侄女比安卡,“摩尔人”已无后顾之忧,对于法王查理八世的承诺也已抛到脑后,曾经的盟友一夕之间变作了敌人的事情在中世纪可不少见,现在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不但想从查理八世身上捞回原先的损失,还准备在他身上狠狠咬下一口。

    年轻的法国查理八世也是一个性情果断的人,他一察觉斯福尔扎的卑劣行径,就立即转向罗马他要如同曾经的法王腓力四世那样,劫掠教皇与红衣主教们,在报复这个可恶的西班牙人的同时威慑所谓的神圣联盟,但他想到的事情,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同样想到了,他以朝圣的名义,带领着自己的红衣枢机主教团,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罗马,查理八世只得在他身后紧紧追赶,这无疑给了神圣联盟军队一个设伏的好机会。

    帕尔玛的地图在贡萨洛将军的桌子上打开着,这位蓄养着两撇滑稽的翘八字胡的将军注视着两面小旗,一面绘制着教皇冠冕,代表圣驾所在,另外一面则绘制着金百合花,象征着瓦鲁瓦王朝的国王查理八世若有不幸,这位年轻的国王可能就是瓦鲁瓦王朝的最后一个国王了,贡萨洛在心里想到,这时候,教皇特使卢卡大主教,朱利奥.美第奇走了进来,朝气蓬勃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昼夜奔驰带来的疲惫留下的痕迹,贡萨洛不由得羡慕起他的青春来,同时遗憾于这个年轻人竟然出身于美第奇家族,也就是说,即便他不做教士,也只会成为一个商人,唉,说到这儿,难道他现在不就是一个商人吗?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德在见到贡萨洛送去的火枪后,以一个睿智的统治者的思想,马上发现了这种武器可能为整个战场乃至欧罗巴带来的改变,他想也没想就准许了贡萨洛的请求。贡萨洛不但被允许和商人做交易,还招募了更多擅长使用火绳枪的雇佣兵。

    不过当商人毫不费力地,在十几天里就又送上了几千只火绳枪的时候,贡萨洛还是感叹地摇了摇头,但就如之前说过的,他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尤其是他在接受了一个据说被教皇庇护二世祝圣过的,镶嵌珠宝的黄金圣物盒后就更不了,贡萨洛将自己的妻子、女儿的头发和儿子的乳牙放在里面,祈祷他们能够和自己一样得到天主的保佑。这可比商人们送给他的金币还要让他喜欢,他喜欢打仗,从十三岁就将自己的生命无限制地耗费在战场上,但对于忠贞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他一样有着一份深刻的爱意,在这个时候,不擅写作、舞蹈的人要表达爱意也只有借助上帝的荣光了,回去后他将这个圣物盒送给妻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贡萨洛在见到朱利奥的时候,表现的异常亲热,他挽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桌前,让他看桌上的地图。

    十五世纪的地图当然不可能十分精确,但此时的人们已懂得透视与比例,他们将这些要点用在画像上也用在地图上,整张地图看上去不像是平面的,倒像是一副半立起的风景线条画,画上的丘陵起伏,水道与道路都能够辨识得出来,在道路与丘陵的上方绘制着大小房屋与城堡,上面写着城市、山岭与道路的名字,朱利奥发现地图的上方有被刮除的痕迹,仍然看得出那是一个复杂的纹章,表明它很有可能来自于一场不道德的买卖,但它确实要比一般的地图细致和正确得多了。

第六十四章 福尔诺沃之战(二)

    法王查理八世的军队,从国王到士兵都不属于那种秋毫无犯的人,所谓的骑士精神在他们起劲儿地劫掠米兰、佛罗伦萨、那不勒斯的时候荡然无存,他们甚至会将画框和雕像上的金箔刮下来带走,有人称他们比教士更贪婪,对于上帝的地上住所(教堂)也没有太多的尊重之心,在查理八世经过罗马的时候,他们如果不是急着追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只怕圣彼得大教堂也难逃一场浩劫。

    在离开那不勒斯的时候,查理八世理所当然地带走了十之**的战利品,这也是激起安茹派贵族的反叛心的原因之一,他们没能得到官职、领地与爵位,现在就连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珍宝也没有他们的份儿,他们为什么还要拥护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当然,被轻易得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查理八世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过多的辎重令得军队行进缓慢,另外,在那不勒斯蔓延的梅毒同样侵入了查理八世的主力军队,不断地有人离队,滞留和死去。

    这样一支被无意中拉长的队伍,在意大利人的眼睛里简直就像是一根再薄弱也不过的丝线,在查理八世追着亚历山大六世进入意大利这只大靴子上方的帕尔马地区时,留给这只臃肿队伍的道路已经不多,不但是神圣联盟实质上的统帅曼多瓦侯爵冈查加,威尼斯指挥官尼克罗猜到了,就连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贡萨洛与朱利奥也猜到了-

    查理八世已经放弃了继续追捕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想法,与他的军队不同,教皇和他们的红衣主教人数少,又是轻骑简从,实在无法,他们甚至可以脱下法衣,躲藏在对法国人充满恶意的意大利人家里,他的士兵也已经精疲力竭,米兰人承诺的补给消失无踪,凭靠着他们自己,在不熟悉的地方一边搜索给养一边作战实在是太困难了,查理八世诅咒着言而无信的西班牙人,神圣罗马帝国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还有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但最后还是只能沮丧地承认自己过于急躁了,正如马基雅维利讽刺法国大使所说,“法国人或许擅长打仗,却不擅长统治。”他入侵意大利一来的一系列行为,不但激怒了他的敌人,还将那些中立国家与盟友推向了对自己不利的一侧,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回到法国,尤其是听闻那不勒斯的法军几乎全军覆没之后。

    “陛下?”

    “什么事?”查理八世厌恶地喝问到,当他看到来人正是他最喜欢的骑士之一巴亚尔时,神情略微放松了一点,“我说过我不想被人打搅。”

    “但我们的火炮有了问题。”

    “火炮怎么了?”

    “它太重了,陷到泥里,拉不出来了。”

    “试过马了吗?”

    “试过了,”巴亚尔说,“绳子都拉断了,还有马折断了腿。”巴亚尔犹豫了一下:“河谷的泥土太柔软了。我们试过在下面垫草和木板,但没用。”

    查理八世皱了皱眉,他已经好几天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即使他还年轻,失眠的后果还是在他的脸上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眼眶青黑,腮帮凹陷,嘴上生着小泡,还有点发热,但在没有回到法国之前,他不想接受任何治疗:“那么……就不要了,“他说,接下来不会再有用到火炮的地方了,他从意大利获得的财富足以让他重新打造上百门火炮。

    巴亚尔叹了口气,出去了。

    查理八世恼恨地锤了一下桌面,但也无可奈何,相对的,他对自己的战利品更加看重了,他让巴亚尔卸了火炮,空置的马车用来堆放货物,免得车辆太重也跟着陷入泥里。

    在法国人的军队进入塔罗河河谷的时候,神圣联盟的军队也悄无声息地跟随了上来,相对于行动缓慢的法军,联盟军队的速度要更快一些,更不用说,法军的食物已经快消耗殆尽,他们在小镇福尔沃诺停留,希望能够从中搜刮到足够的粮食,而在法国人的士兵忙于抢走平民的小麦和鸡时,联盟军队已经在河对岸恭候多日,因为不在军队中的关系,朱利奥对于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但他也有着自己的杀手锏。

    贡萨洛心满意足地放下望远镜,弹了弹舌头,“如果别有那么多的雨水就好了。”就他看来,冈查加的布阵不好不坏,中规中矩,而且相对于只有**千人的法**队,联盟的两万士兵显然占有非常大的优势。

    朱利奥接过望远镜,仔细地擦了擦上面的水汽,“这场雨糟透了。”他说。

    “是啊,火绳枪都不能用了。”贡萨洛说,“你觉得我们应该去见见冈查加吗?他或许会很生气,这里是他的战场。”

    “相对于那位曼多瓦侯爵,”朱利奥说:“相信胡安.博尔吉亚看见我会更生气。”

    贡萨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博尔吉亚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如我们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宣扬的那么好,”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即便凯撒是你的朋友,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博尔吉亚家族里的每个人都有着毒蛇般的品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咬在你的心口上,要时刻谨慎,年轻人,这或许不是他们的想法,却是他们的天性。”

    “我会小心的。”朱利奥有点惊讶于贡萨洛的直言不讳,但还是感谢了他。

    贡萨洛没在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随手操起一根手杖,走到廊道前,用力一插,就将手杖插进了泥土至少有一尺半的样子,他撅了撅嘴:“看来不仅仅是火绳枪或是火炮的问题了。希望明天雨水能够少些吧。”

    虽然这么说,他没有丝毫去提醒冈查加的意思,只是命令他的骑士与士兵们做好防雨水的准备,像是用亚麻布包裹马蹄等等,“我们要让法国人两手空空地回去,”他看向朱利奥:“你呢?”

    “他们还能回去?”朱利奥故作讶异地睁大了眼睛,贡萨洛哈哈大笑,然后给了他一百个士兵,三十个骑士,“野心不小啊,主教,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你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吧。”

    第二天,雨水没能如贡萨洛预期的那样减少,相反的,它愈发的猛烈了,相隔百尺就很难再分辨得出来人的面孔,即便大声喊叫,也会被驳杂的雨声敲打的七零八落,贡萨洛神情严肃,“太糟了,”他说:“这样的情况,连我都没办法保证我的军队能够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与贡萨洛有着相同想法的威尼斯指挥官尼克罗,他近似于狂怒地冲进冈查加的帐篷:“现在不行!”他喊道:“我的传令官连我的士兵都找不到!”

    “我们必须进攻!”冈查加同样大叫道:“我们在这里游移不定,法国人可不会,只要几天他们就能回到法国了!”

    尼克罗胸膛剧烈起伏,他是个矮小黝黑的人,但没人能否认他的军事才能,一贯深受威尼斯人的信任,但在意大利,这种信任就不免打了折扣,他急促地呼吸了几次,免得自己将无论什么东西扔到这位侯爵的头上,“那么什么时候?”他问道:“您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发起进攻?”

    “午后。”

    “下着雨我们怎么看时间?”

    “你们行动之后才是我们,”冈查加说:“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你们牵制和吸引法国人,米兰,帕尔马的军队从两翼包抄。”

    尼克罗明显地露出了怀疑之色:“这样我的士兵会损失的非常严重。“

    “我们会紧随着你们行动,你们只要坚持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冈查加说:“我承诺,你可以多得一千枚金弗罗林,每名士兵能够多得三枚金弗罗林,还有你们的战利品也归你们所有,你们知道查理八世几乎清空了一整个佛罗伦萨和一整个那不勒斯吧。”

    尼克罗犹豫了一会,最终贪欲战胜了谨慎,当然,作为雇佣军的指挥官,若有不对,他会先保全自己的士兵。片刻后,他旋转脚跟,再次冲入雨中。

    看到他离开,冈查加也松了口气,暴雨完全毁掉了他的计划,但就像他说的,他们很难再找到这样合适的设伏地点,帕尔马距离法国可不远,如果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神圣联盟军队到最后连根法国人的毛都没能碰到,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看来冈查加是准备用威尼斯人攻击法国人的主力,然后米兰骑兵包抄右翼,阻止法国人北上,帕尔马军包抄左翼,留下他们的辎重,”贡萨洛歪了歪头:“我准备去左翼,法国人什么都别想带走,”他看了朱利奥一眼,慷慨地说:“你可以先去瞧瞧,如果有……”他原本想说美第奇家族,但想到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他就含糊了过去,“你尽可以拿走。”

    “只想留下东西?”朱利奥抱着双手:“人呢?”

    贡萨洛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年轻人……当然。我还没试过俘虏一个国王呢。但这件事情有风险……谁知道法国人会往什么地方突围,又或者说,也许不用我们,冈查加就能应付得了呢?”

    朱利奥不说话,只在几个地方点了点。

    “看来你也不怎么看好可怜的冈查加,”贡萨洛低头查看地图:“你的推想有根有据,”他摸着自己的胡子思考了一会,“好吧,我承认我被你诱惑了,你也许是个魔鬼,

    亲爱的主教,我可能一无所获,除了人们的嘲笑,但也有可能我将博得无上荣光,如果,我是说如果,事实如我们所料,我在撒丁岛托斯卡纳有两座葡萄园……”

    “我不要葡萄园,”朱利奥说:“据说您在努奥罗还有一片地。”

    “是啊,”贡萨洛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一份远亲的遗产,事实上,那里距离城市还有段距离,土地贫瘠,没法种小麦,也无法种葡萄,你要那个干什么?”

    “若是您不想卖,那么租也行。”朱利奥说:“我想做点买卖。”

    “教士的买卖应该是圣职和赎罪符,顶多加点圣水,还有最近的什么……‘圣人的恩惠’……”贡萨洛转过身,面对朱利奥,似笑非笑:“你不是想继续干那买卖吧……”

    “对您,乃至西班牙都是有好处的,”朱利奥可亲地劝说道:“我的货物你们有优先权。”

    “我觉得还是折扣权比较重要。”

    “时机,将军,”朱利奥从容不迫地回答道:“时机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贡萨洛说:“最新的也先给我们吗?”

    这下子可轮到朱利奥不说话了。

    “说真的,”贡萨洛说:“你们教士,不,你们这些聪明人,有时候可真是可怕啊。”

第六十五章 福尔诺沃之战(三)

    暴雨还在持续。

    威尼斯步兵在磅礴的雨水中浑身湿透,拖着沉重的靴子和皮甲,他们之中只有少数人身着头盔,胸甲,腿甲或是无袖的链甲,手持长戟、弓弩或是自己喜爱的武器,他们的精神并不昂扬,反而有些萎靡,在十五世纪,雨水被视作上帝的产物,遮蔽雨水是一种无视于天主恩惠的行为,而且雇佣兵们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带着根本没有被普及的雨伞,他们只能用自己的盾或是斗篷勉强遮挡一下,才能够顺畅呼吸。他们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上了船,尼克罗注视着他们,眉头紧蹙,心中无比郁闷,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木船从塔罗河的右岸出发,穿越塔罗河,攻击法**队的主力,塔罗河不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但在暴雨中,它显得格外浑浊肆虐,桨手不断地擦去脸上的雨水,凭借着朦胧的视线寻找河流的彼岸,现在尼克罗只能寄希望于失散的船只是漂流到别处而不是沉没,他听见了船只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咕咚咕咚的,他的马不安地抽动鼻子,摆动脑袋,他连忙抱住它,幸而威尼斯人的人和马都不畏惧水,问题是这些雨,这些宛如被魔鬼诅咒过的暴雨,它将天主创造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混沌。虽然渡河的时间很短,但尼克罗还是不由得想起了诺亚在海上与暴雨中漂泊的七天七夜,那时候具有智慧的人是怎样的心情,他可是真正地了解到了。

    无论尼克罗以及他的雇佣兵如何想,他们的脚还是触及到了泥泞的地面,地面疏松的程度几乎让尼克罗以为自己一脚踏进了河底的淤泥里,他牵着马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才终于在一片藤蔓丛生的地面上上了马,他的身边缭绕起了轻轻的,低低的螺角声,这是威尼斯人的小队长们在聚合了队员们给出的反应,尼克罗要尽力捕捉才能听见那些声音,他拿出自己的号角,吹出了长长的一声。

    他身边的骑兵陆续上马,能够看到与无法看到的威尼斯步兵们也动了起来,在这种雨天,弩手与弓手都成了累赘,幸而法国人的火炮与火绳枪也无法使用。

    威尼斯步兵在意大利雇佣军中始终享有盛名,因为奥斯曼土耳其与威尼斯的冲突持续不断,这柄利剑也得以不断地被打磨锋利,他们虽然大多数穿着皮甲,但丰厚的俸金让他们配备齐全,身体强壮,由于政府经年累月的雇佣,他们比起佛罗伦萨等地的雇佣兵更像是一个国家的军队,组织性与纪律性都值得称赞哪怕是在这种恶劣的天候下,他们在短暂的适应期后,也及时地调整了糟糕的心态,暴雨给他们带来了潮湿和寒冷,却也能为他们遮蔽敌人的眼睛与耳朵。

    不幸的是,首先发现他们的竟然是一个瑞士雇佣兵,他大叫了一声,立即敲响了身边的鼓,那些蜷缩在简陋的帐篷与马车下的长戟手与弩手马上爬了起来,他们是第一批迎接威尼斯人突袭的士兵,威尼斯人和他们的敌人土耳其人学习了如何使用弯刀,而瑞士人也同样擅长使用双手剑,晨星棍(有尖刺的棍棒),卢塞恩锤子,他们混战在一起,仓促之下迎战缺少防备的第一批瑞士士兵几乎全军覆没,但他们已经为他们的长矛手们争取了时间,伴随着愈发急促的鼓声,威尼斯人冲破迷蒙的雨汽后,看见的就是一排排森立的长矛。

    雨水往下,长矛向前,冲在最前面的威尼斯步兵竟然是用自己的速度与沉重的身体穿刺在长矛上的,他们的眼睛睁大,带着迷惑不解,似乎不明白死亡为何会突然降临,有经验与聪明的老雇佣兵们则及时停住了脚步,他们充满敬畏地看着那些放下来后大约有二十尺长度的尖锐长矛,大喊道:“弩手呢,弩手在什么地方?”紧接着,他们退后,而弩手上前,他们一边抱怨着雨水可能为弓弩带来的伤害,一边躲藏在盾墙后,用转动装置为手持弩上弦。

    瑞士人的弩手却在第一批弩箭射向长矛方阵后才姗姗来迟,他们立即予以还击,战线上顿时出现了一片细长的空白,瑞士长矛手不惯着甲,但前两三列会戴着头盔穿着胸甲,以避免被弩箭贯穿,第一批弩箭没能造成太大的伤害,有大约四五个长矛手倒了下去,他们被拖了下去,空置的位置被别人填充,而他们身边的人,哪怕是他们的兄弟,父亲,儿子,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挪动身体,或是发出悲呼,他们视线坚毅地看向敌人所在,一动不动。而就在这个时刻,如同鹰隼降临,两队瑞士长戟手从方阵两侧绕向威尼斯人的盾墙后方,长戟这种兵器如同加长了手柄的斧头,一端还有弯钩,遇上他们,威尼斯步兵的皮甲与链甲会如同羊皮纸一般地被撕碎,肌肉绽开,鲜血迸出,骨头折断,而那些骑兵们一不小心就会被弯钩拉住,直接拉下马来,如果不那么做,那么就是他们的马匹被沉重的斧头劈倒瑞士人的长戟手直接迂回到了盾墙后面,在冲破了步兵们的防护线后,直面了脆弱的弩手,弩手们有的还在检查自己的弩弓,或是上弦,或是安装箭矢,这已经不再是作战,而是屠杀,而瑞士长矛手的指挥官一看到敌人盾墙倒塌,就再一次敲向了鼓。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大概没人能够想到一座近四十尺到五十尺的方阵也能够以那样快的速度移动,瑞士长矛手先是按照着鼓点齐步上前,而后在密集的鼓点中并肩奔跑,他们的长矛前有一尺多长的尖锐铁质矛头,放下来后就是一座铁刺密林,而这片密林正如同海潮一般倾泻而来,气势惊人,无可抵挡,威尼斯人的步兵顿时失去了对抗的勇气,他们纷纷转身逃跑,但逃跑是没有用的,尼克罗熟悉的声音在他们的身边突然响起:“河!你们身后是塔罗河!你们无处可去!”

    他重复着这样的话,危险地驱策着马匹在他的士兵之间奔驰,努力将他的话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一个士兵倒下去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心痛,但继续下去,他的士兵只会都被赶到塔罗河里,威尼斯人都会游泳不错,但塔罗河在连日暴雨下,水势湍急,河水浑浊,雨水又遮挡了视线,他自己也不能肯定能够在这样的河水里求得生路他的大叫终于起到了作用,身后就是塔罗河,没有退路的威尼斯步兵们终于激起了凶性,那些被刺穿的人不再背对敌人,而是面向他们,即便被贯穿的痛苦让他们几乎无法提起武器,他们也会紧紧地抓住长矛,给身后的伙伴们冲进长矛方阵的机会。

    “骑兵呢?”尼克罗近乎于崩溃地喊叫着,“我们的重骑兵呢?”

    神圣联盟的米兰骑兵悲催地陷入了沼泽。

    当然,那里原本不是沼泽,而是一片柔软的泥地,但等到暴雨侵袭,身着盔甲的人和马一上去,它就像是一个丑陋的娼妓那样纠缠了上去,面对冈查加的传令官,骑兵的首领绝望地拖拉着战马的缰绳:“看看我们!”他喊道:“看看我们!只有上帝才能让它们站起来!”

    他的战马悲哀地嘶鸣了一声,又做了一次挣扎,将自己的主人和自己甩了一身泥水……但,也只有这样了。

    传令官见此,畏缩地策马后退了几步,抛下还在泥沼中挣扎的米兰人,重又投向雨幕,向他们的统帅冈查加送去这个糟糕的消息。

    尼克罗的眼睛里几乎要流下血来。雨势正在逐渐减弱,天空从灰至白,他们已经坚持了多久?是一刻钟还是两刻钟?或是更多?伴随着雨水减少,温度也在上升,他们脚下的水开始蒸发,而尼克罗嗅到的水蒸气都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他的马蹄下泥泞不堪,唯一能够踩踏到的实地都是被威尼斯人的尸体堆积起来的,他身上的盔甲沉重的让他抬不起手,而他身边竟然全都是可恶的瑞士人和他们的长矛,尼克罗决定了,他,还有他的士兵都必须马上逃走,不然他们可能永远看不见亚得里亚海蔚蓝的海水了。

    而就在他举起号角的时候,却身体一轻,整个人都被抛了起来,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老雇佣兵,他知道自己是在飞速疾驰中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才会如此,他一边转动身体免得撞地后受到致命伤,一边向着原先的位置看去,在短短的两三秒里,他几乎看不到什么清晰的东西,但随后他突然大笑起来!

    他大笑,同时流出了热泪,他知道这次命运女神又眷顾了他和他的士兵们。

    撞到了尼克罗的坐骑是一枚翻滚的石球,幸运的是,石球在撞到他的马的时候余力已竭,尼克罗的马死了,但他没有。尼克罗迅速地爬起来,躲藏在一个积满了浑浊泥水的小坑里,狂喜地观望着外界的情景他所期望的重装骑兵还在泥沼中挣扎,但他所不知道什么到来的火炮却取得了惊人的战果当时的人们要面对瑞士的长矛方阵时,一般不是采用弓弩齐射的做法,就是重装骑士楔型冲锋,用骑士的钢铁盔甲与血肉切开方阵,但对于密集的瑞士方阵来说,火炮打出的石弹似乎更像是一个噩梦,他们的敌人远在数百尺之外,石弹无血无肉,但每一弹都会有数人倒下。

    瑞士人的指挥官立即喊叫着自己的弩兵、长戟兵与骑兵,但等到他们冲到火炮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列横排的马车,马车上堆满了法王从意大利人手中劫掠而来的货物,得到它们的人却丝毫不在意地将这些珍贵的丝绸,瓷器与家具堆积在一起,借以抵抗敌兵,而造成了瑞士人大量伤亡的火炮就藏在马车后面,从缝隙间伸出炮口,在骑兵们与长戟兵们冲锋的时候,一阵硝烟扬起,不那么熟悉的碰劈声响起。

    一个轻装骑兵甚至觉得它们有点像是一群老娘们儿在此起彼伏的放屁,等他终于想到这是什么的时候,弹丸已经在他的胸膛上开了花,他从疾驰的马儿上掉了下去,而随着枪声连接不断,最后能够冲到临时壁垒前的瑞士人寥寥无几,观看着这一切的贡萨洛也不由得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火绳枪的出现几乎改变了这位老军人之前所有的经验与认知。

    将军看向身边那位年轻的主教,他面容秀丽,神色严肃,双手交握在腹前,如果这个场景放在弥撒或是其他圣事里,那将是一副多么美好又圣洁的景象啊,他之前称朱利奥是个魔鬼,只不过是在说笑,但现在,他竟然有点不敢确定了。

    一个士兵走了上来,打断了贡萨洛危险的想法,“火炮快要支持不住了。”

    这些火炮还是他们紧随着法王查理八世一路向北时,“捡”到的,贡萨洛也和查理八世一样,认为在暴雨中火炮已经失效,是朱利奥坚持让他的士兵下马,用树枝藤蔓铺出道路,将火炮一路拉到这里。

    不过贡萨洛也知道有很多修士非常善于预测天气,看来这也是主教必修的课程之一。

    “没关系,”朱利奥说:“反正这不是我们的。”感谢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厚礼。

    “也差不多了,”贡萨洛说:“威尼斯人已经撤退了。”

第六十六章 福尔诺沃之战(完)

    “威尼斯人退了,”巴亚尔问道:“陛下,我们是否要继续追击?”

    “不,让瑞士人在后方布阵,”查理八世说:“让我的骑士回来,我们走。”

    巴亚尔深深地吸了口气,但他没有反对国王的话,毕竟那些长矛手只是瑞士雇佣兵,不是法国人,查理八世的命令迅速地传达到各处,瑞士人不明所以,还以为得到了雇主的体恤,他们以为如之前那样,在为法国人作战的时候,也能得到法国人的保护。

    遗憾的这次没有,雨虽然未停,但已经不会影响到人们的视线,数倍于瑞士人的神圣联盟军队压向了他们。

    冈查加在听到西班牙人突然出现在法国人左翼的时候咒骂了一句,他马上就猜到贡萨洛这次是来抢夺胜利果实的,但他也没有多说些什么,米兰人还在泥沼中苦苦挣扎,其他军队也出于混乱之中,他现在所占的优势只剩下了人数贡萨洛在塞米纳拉之战中的失败被许多人笑话,冈查加却从不对此多置一词,果然,几个月的时间,贡萨洛就成功地将局势扭转了过来。作为一个将领,他确实值得君王信任,有他在,冈查加或许还能期待一下这场乱糟糟的战役能够取得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查理八世毫不犹豫地抛下了瑞士人,带着自己的敕令骑士与法国士兵奋力冲锋,他不惜舍弃火炮也要带走的战利品全都留在了后方,士兵与骑士折损无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未能给他加冕为那不勒斯国王,可以说,这次远征他没能获得一点好处,反而遭受到了重创,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他只想回家,他身边的骑士与士兵也都是如此,这个念头也赋予了他们无比的勇气,法国人的军队就像是一只饥饿受伤的疯狼那样撕咬着所以阻碍了他们的人,就像是贡萨洛在那不勒斯遇到的那样,对于失败的认知还只限于赎金的意大利人顿时畏缩了,他们为法国人让开了一条道路,法国人脱离了河谷,开始攀上道路左侧的山丘,居高临下,冈查加统领的神圣联盟军队获得胜利的可能性就更加少了。

    暴雨终了后的亮光几乎只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就不见了,冈查加遗憾地叹了口气,尼克罗还在搜索他的士兵,没有回来,而其他将领也在忙着收拾俘虏、四散的溃兵与战利品,他的帐篷里空荡荡的,不过他倒喜欢这种空荡荡,如果贡萨洛空手而归,那么第一时间就会来见他,毕竟他才是神圣联盟军队的统帅。

    查理八世低着头,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几个忠诚的勇士策马陪伴在他身边,他们满怀忧虑,但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劝慰自己的国王。

    “我们距离巴黎还有多远?”查理八世突然问道。

    “不远了,”巴亚尔说,一边将简陋的火把移开,免得国王被烟气熏到眼睛,而查理八世盯着他还在冒出烟雾的火把看了一会,将视线转向下方,瑞士人在发现自己被雇主抛弃之后,他们也放弃了抵抗,他们或是逃跑,或是被擒,接下来就要看他们的命运如何,查理八世对瑞士人无所谓,却不敢看自己的士兵,黑暗中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有人喝止,有人反抗,引起了一阵小骚动,平时敕令骑士们一定会教训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但今夜,他们除了家和妻子之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查理八世却感到了一阵愤怒与惊恐,他担心这些士兵,甚至他身边的骑士,会因为他引发了这场战争而认为这都是他的罪孽,他向天主喃喃地祈祷着,祈祷着自己可以安然回到法国,不至于丧命在暴徒与叛徒之手。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点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查理八世惊喜地认为这或许就是上帝给他的启示,他将会如同星辰一般永生长存……等等,这些星星是不是太多了点?

    巴亚尔无言地将他的国王陛下护在了身后。

    就在他们攀爬的山丘顶端,站立着一排弩兵,他们身后是行列整齐的标枪骑兵,他们的扈从擎着火把,在微弱的光线下还有长矛与长戟在闪动着威严的寒光,随着它们的晃动,西班牙人贡萨洛从骑士与士兵让开的通道里策马而出,装模作样地向查理八世鞠了一躬。

    乔瓦尼.斯福尔扎躺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和他的马一样精疲力竭,听着战场上的声音由安静变得喧闹,又从喧闹变得沉寂,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变成斯福尔扎家族里长达百年的笑料,想起卢多维科.斯福尔扎那张阴沉的脸,他都恐惧地颤抖起来,想想卢多维科会怎样地大发雷霆吧,他还指望从这场战役里捞回一点米兰的损失呢,但谁知道那块地里被魔鬼踩过呢,乔瓦尼也不想在泥沼里度过正常战役啊,他也是斯福尔扎,而斯福尔扎没有一个胆小鬼。

    他哀叹着,同时因为听到了吱嘎吱嘎的脚步声而抬起头他看到了一个瑞士长戟手。

    那个长戟手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陷入了泥沼的骑兵,他只瞥了一眼斯福尔扎马衣和盔甲上的纹章,就立即露出了邪恶的笑容,猛地一戟砍了下来!

    “至少得给我一点忏悔的时间!你这个异教徒!”乔万尼敏捷地跳了起来,躲开了这一击,在狼狈不堪的闪避中他连拔出短剑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我还要给你找个神父吗?”长戟兵嘲弄地说道,然后他身边出现了更多的瑞士人,他们都是从战场流窜至此的,虽然形容狼狈,但眼中都充满了对于乔瓦尼这个大猎物的贪婪与狠毒。

    “神父没有,”一个声音及时回答道:“主教可以吗?”

    而后弩箭倾泻而下。

    “万分感激。”在处理掉那些胆大妄为的瑞士人后,乔瓦尼才有力气和时间向自己的恩人致谢,他以为之前的回答只是为了讥讽那些瑞士人,谁知道在链甲和头盔下面还真是一个主教,还是卢卡的大主教:“朱利奥.美第奇!圣人在上,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我是和贡萨洛将军一起来的,”朱利奥说:“战斗结束后,他允许我到处看看。”

    “万幸你愿意到处看看……”说到这儿乔瓦尼突然跳了起来:“见鬼!那么说战斗已经完全地,彻底的,没有一点折扣的结束了?”

    “结束了,”朱利奥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现在河谷里安全的可以让一个脆弱的主教到处走。”

    乔瓦尼呵呵:“我一点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脆弱’的主教,”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利奥:“虽然我听说过梵蒂冈里‘人才济济’,但我没想到除了酗酒、娼妓和暴食暴饮之外,主教还要学会如何与一队长戟手作战上帝啊,你居然还赢了!”

    “匹夫之勇罢了。”朱利奥看看他,乔瓦尼也跟着看看朱利奥,他的视线在朱利奥的紫红色腰带上停留了一会,咧嘴笑了:“我用金弗罗林来买那些尸体,你看怎么样?”

    朱利奥一言难尽,贡萨洛将军刚用一片地买了一个国王,然后这里又有一个斯福尔扎要买俘虏和死人,不过他也没有拒绝,这些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米兰人杀死和擒获的,而且作为一个主教,战功只会让他变得尴尬,“至于最贵的那条,”乔瓦尼.斯福尔扎说,“等我回到了佩萨罗,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之后的事情就与朱利奥没有太大的关系了,除了为阵亡将士举行的大弥撒,隆重的忏悔仪式,以及为了回报天主护佑的诸多圣事之外。

    就在这时,来自于罗马的信使也终于找到了朱利奥,卢克莱西亚写给朱利奥的信里说,等到了他们凯旋之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就要着手她和乔瓦尼.斯福尔扎的离婚事宜了。

    朱利奥很难形容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在将信纸折叠起来,放入链上挂着的圣物盒后,他穿戴起主教的服饰,去见了法王查理八世。

    查理八世说的是要向他忏悔,事实上,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朱利奥看了几眼,就转过身去一言不发,朱利奥猜是谁告诉了他在这场战役中发挥的些许作用,毕竟联盟也不是铁板一块,更别说贡萨洛和他的荣耀让胡安.博尔吉亚嫉恨不已,他无数次在宴会上宣称正是有了如同战神一般的他,意大利才得以保全,他不但要夺走贡萨洛与朱利奥的战功,还要夺走冈查加和尼克罗的,冈查加还好,他是曼多瓦侯爵,亚历山大六世自然会设法给予补偿,但尼克罗就不对了,作为雇佣兵的指挥官,俸金和荣誉对他来说一样重要,在这样大的战役中获得胜利,他的军团和他自己的雇佣金都会再上一个台阶,也能接到更多的合约,而且威尼斯人在这场战斗中损失了近两千人,比他预计的少,但再少的损失也是损失,他要多久才能补满空缺的位置?胡安,这个靴子都没沾上一点血泥的小子也敢视他如无物?这份羞辱他可忍耐不下。

    不过暂时地,没有人敢去激怒胡安,欢胜之后的宴会在一片狼藉中结束,胡安就像是个古罗马人那样戴着黄金的月桂叶冠冕,怀抱着**的娼妓沉沉睡去,而联盟与法国的交涉也终于得到了完满的结果,法国人几乎倾家荡产地从意大利人那里赎回了他们的国王和将领,但所有的敕令骑士都没有被赎回,而是被吊死,士兵们则被充作奴隶,至于往什么地方去,要看他们是否走运。

    查理八世几乎是孑然一身回到了他的宫廷,路上他就开始高热,呓语,等他再次醒来,医生正在给他放血,而他的妻子,布列塔尼的安妮正坐在距离他不远的椅子上,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她眼里的神气告诉查理八世,她并不为他担忧,不但不担忧,她还很高兴看到他有这么一个下场。

    看到查理八世醒来,安妮只一个眼神,医生和仆人就明智地告退了,查理八世见状猛烈地挣扎起来,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他远征意大利的两年里,安妮已经掌握了整个宫廷。

    “你这个……女巫!“他想大喊,但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

    “我是你的……丈夫!“

    “我是……你的国王!”

    “你不能……这样……这样对我!”

    喘息……

    “安妮……我的妻子……我的王后,”竭力喊叫的后果是查理八世感觉到自己愈发虚弱,不得已地,他放缓了语气:“你难道不该忠贞于我吗?”

    “若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去修道院吗?”

    “你和我都没有孩子……”

    “好吧,我发誓……我会把布列塔尼……还给你……”

    “我们可以不同房,若是你不愿意……”

    “我恳求你……”

    但无论查理八世怎么说,安妮只是坐在床边,微笑着,什么也不说。她就是在……等他死……

    黄昏时,德拉.洛韦雷又来为他做了圣事。

    查理八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无谓的威逼利诱,而是喘息着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要雇佣刺客,去刺杀一个主教,朱利奥.美第奇,在查理八世混沌的记忆里,这个人变作了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其他人他或许可以宽恕,只有朱利奥.美第奇不可以!

    这一次安妮终于给了他反应,她俯身向前,仔细地听取了国王的要求。

    “我答应您。”

    安妮将双手按在胸口,慈悲地说道:“不过可能要等上一段时间。”

    “为……为什么……”

    “因为国库已空,陛下,”安妮的笑容变大了一点:“为了把你从意大利赎买回来,王室的积蓄已经空了,您的大臣甚至还向布列塔尼拆借了一笔钱,我的陛下,等到重新积累起……您所需要的那笔费用,”她注视着查理八世:“可能需要一百年吧。”

    布列塔尼的安妮如愿穿上了黑纱,葬礼一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她的领地,查理八世是瓦卢瓦王朝的最后一人,继承了他的位置的是奥尔良公爵,就位后称路易十二的那位,他原本有个妻子,是法兰西的珍妮,他的侄女,但为了保证布列塔尼依旧属于法国,他必须宣布之前的婚姻无效,转而娶查理八世的遗孀安妮为妻,对此法兰西的珍妮与布列塔尼的安妮都有句话要说,但她们也很清楚,这就是她们必须接受的安排。

    但布列塔尼的安妮,还有那些支持布列塔尼独立的贵族们,却在想尽办法地阻扰此事,虽然他们知道路易十二不会放弃,但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吧,幸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胃口很大,而法国为了赎回查理八世已经清空了王室的钱囊,路易十二一时半会间筹集不到亚历山大六世以及他的枢机团的贿赂费用,这件事情只得暂时搁浅。

    但为了讨好亚历山大六世,路易十二还是做了件让人吃惊的事情,他准许德拉.洛韦雷继续留在法国宫廷,但在一次意外中,这位红衣主教竟然因为落马受伤而被阉割了。

    这个意外断绝了德拉.洛韦雷成为教皇的路。

    注释:因为天主教方才兴起的时候,许多修士为了保持纯洁而自我阉割,对此教会认为,残害自己的身体以保持贞节并不是一个得当的行为,因此成为教皇前的主教都要经过仔细的检查,不要说别的,就连蛋蛋也一个都不能少呢小火车开过,另外中世纪的东西看多了真是三观崩裂!

第六十七章 无效的婚约

    乔瓦尼.斯福尔扎睁大了眼睛,在从椅子上名副其实地“跳”起来的同时,他大喊道:“我以为凯撒才是卢克莱西亚的姘头!”

    朱利奥无奈地看向天花板,斯福尔扎在罗马的宅邸请了一个不错的画师,围绕着圣人的小天使又圆滚又白胖“嗯,”如果在他和卢克莱西亚定情之前,他倒能理直气壮地否认此事,但现在,他只能满脸无奈地面对受害者,卢克莱西亚的丈夫,不管他是不是名义上的。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去一点。

    第一次意大利战争以法国国王查理八世不名誉的败退与死亡为结局,从那之后,教皇亚历山大开始明目张胆地筹备军队为他的儿子胡安.博尔吉亚,这支军队不是雇佣军,也不是从其他国家求援得来的军队,它是梵蒂冈的并且只属于梵蒂冈,是主的军队,或者说,博尔吉亚家族的军队,这点让许多人诟病不止,但亚历山大六世并不在乎,他用比年轻人更旺盛的精力,年长者更缜密的思维去做这件事情,甚至差点误了圣母诞辰节的弥撒,不过他可没忘记惩罚叛徒,奖赏忠臣,德拉.洛韦雷的事情背后可少不了罗德里格的影子,那些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后,逢迎,投靠以及退缩的家族遭到了冷酷无情的打击,譬如曾经发誓忠于教皇的奥尔西尼家族,教皇将他们整个家族全体驱逐出了罗马天主教会,这是当代最严酷的惩罚之一,不仅于**,还在于灵魂,他们再也不能蒙受神恩,清洗罪恶,他们的婚姻不受认可,孩子无法接受洗礼,死者更是无法做圣事,忏悔,他们的罪孽会跟着他们一起去炼狱,永生永世,直到末日来临。

    他们家族的城镇,堡垒,更是被教会军完全占领,平民与贵族的主人都换了一个,胡安为此举行了辉煌的凯旋式,身着华服得意洋洋地策马行走在街道上,走进奥尔西尼的宫殿,在里面享用美貌的贵妇与娼妓,他喝下的葡萄酒差不多可以清洗一整个城市的污垢,而他吞下的肉和面包又能够堆积起一个巨大的丘陵,人们当面不敢说些什么,背后不免窃窃私语,事实上,指挥作战的始终是博尔吉亚家族雇佣来的将领,就像是威尼斯人尼克罗,胡安却没过多久就把他们都得罪了。

    凯撒毫不怀疑,终有一天,胡安会被一个愤怒的雇佣兵指挥官,或是某个不幸的丈夫刺死,但在这之前,他就能耗空人们对博尔吉亚家族所有的畏惧之心,胡安就是一个懦夫,一个惯于躲藏在教皇法衣下的卑劣之人,他偷走了凯撒的将来与希望。

    但亚历山大六世对胡安的偏袒之心让凯撒动弹不得,他屈服在父亲的威严下,满心痛苦,即便有卢克莱西亚和朱利奥的安慰,他还是终日郁郁寡欢以至于有关于卢克莱西亚的流言传遍了罗马,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去寻找朱利奥研究对策。

    对此朱利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战场上也不能说毫发无伤,另外出于对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内疚,以及对贡萨洛将军的承诺,他正埋头于研究之中,他和卢克莱西亚见过几次面,但卢克莱西亚什么也没说,他又不是热衷于八卦的人,而且,皮克罗米尼枢机也不允许其他人用无关紧要的“小事”来打搅他的学习是的,朱利奥悲催的还是一个学生,也许他掌握的一些知识可以让他走在许多人的前面,但对于一个沉浸于神学四十年之久的枢机主教来说,他的学识浅薄的就像是一眼就可望穿的溪流。

    听完凯撒的叙述,朱利奥几乎要翻白眼,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博尔吉亚男人们的思维,缔结与解除婚约都是博尔吉亚提起的,即便米兰公爵对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有着敬畏之心,你也不能上来就宣称卢克莱西亚的丈夫无能,卢克莱西亚没法生育,违背教义所以解除他们之间的婚约哪……那个男人能够忍受得了这个的羞辱!就算几百年后也不能,也难怪乔瓦尼.斯福尔扎当机立断地报复,让人宣扬卢克莱西亚和她的父亲,也就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还有她的兄长凯撒有私情了……反正朱利奥觉得这还是挺能理解的。

    别说乔瓦尼是娼妓们的常客,就算他真的无能,也不能容忍他人将之昭告天下,这样的报复,完全合情合理。

    “你们……就没有想过……”朱利奥艰难地说:“用更为和缓的手段来解决此事吗?”

    凯撒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朱利奥:“你是说宣布卢克莱西亚是个石女?”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卢克莱西亚?!

    朱利奥简直要忍无可忍了!“我是说,交易,交易,交易!”他喊道:“你的父亲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你是一个枢机,有三个教区,你的弟弟是教会军的统帅!你们就找不出一样乔瓦尼.斯福尔扎想要的东西吗?”

    凯撒迷惑了:“那么……他要什么?”

    “去问!”

    凯撒去尝试了一次,乔瓦尼叫他滚蛋。

    所以朱利奥不得不亲自去见乔瓦尼,毕竟在福尔诺沃,他救了乔瓦尼一命,乔瓦尼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虽然知道他是教皇的说客,却还是让他进来了。

    现在局面就非常尴尬了。

    乔瓦尼的胡子抽了抽,又抽了抽,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当然……”他说:“我承认卢克莱西亚确实是个美人……但你知道,她是一个博尔吉亚……”

    没等朱利奥回答,他就又摇了摇头,“算啦,我也年轻过,”他向朱利奥眨眨眼:“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你就是一个柴堆,卢克莱西亚就是一把火,你们在烧干净之前谁都无法阻碍你们,不然就要受伤痛苦但我也要说,我很感激你,朱利奥,可你也是个男人,你知道这种事情只要是个男人就忍受不了,我是不会撤回我的话的,他们要不满意,就让这桩婚事继续下去好了。”

    “……我们可以坐下来说话吗?”朱利奥说。

    乔瓦尼做了一个手势,但坐下后他就拿起了酒杯,放在嘴唇边,摆明了不想就此事继续谈下去。

    朱利奥沉默了一会,说了一个名字。

    如果说,在看见朱利奥的时候,乔瓦尼.斯福尔扎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样猛地跳起来,那么这次他就像是被泼了满身的热油,不但惊恐,愤怒还充满了攻击性,他将手放在腰间,似乎下一刻就会拔出自己的短剑。

    那是他亡妻的名字。

    朱利奥看着乔瓦尼,有点惊奇于乔瓦尼对于前任妻子的情感居然是真实的,不过这对于他接下来的行动没有妨害,他平静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乔瓦尼的手上,让他坐下来。

    “你希望她被……列入真福圣品吗?”

    乔瓦尼一开始没能听懂他的意思,随即,他就呼吸急促地坐了下来,用力撕开了衣领,就连珍贵的宝石别针落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毫不在意,他的手握着椅子的扶手,紧握,又松开,松开,又紧握,他看天花板,口中喃喃地祈祷着,然后又低下头,地面顿时多了几处潮湿的圆形痕迹。

    “这不可能!”

    “很难,但不是绝对做不到。”朱利奥说:“你只要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

    当然,深爱着亡妻的乔瓦尼甚至可以对卢克莱西亚的美貌无动于衷,甚至充满憎恨,只因为她抢走了他妻子的位置,若是亡妻可以在死后被列入圣品,接受众人的公开敬礼,有自己的礼拜堂和圣日,在凡俗间,不但她的母族和父族,丈夫与子女也能获得永恒的护佑与荣耀,在天上,她不但能够进入天堂,还能够坐在诸位圣人与天使身边,上帝的脚下,沐浴圣光,聆听圣音……他怎么会不愿意呢》就算是必须签署宣称自己无能的文书他也愿意。

    “还不至于那么糟糕。”朱利奥安慰他说:“等到圣迹显现,你就说,看见了你的妻子在天使的陪伴下与你见面,因此你也得以受到了我主的感召,决定做十年的苦修,既然如此,你和卢克莱西亚的婚约也必须被解除嗯……虽然在这十年里,你……或许可以缩短到三年?”

    “没关系,我有我的神父,也有教堂,”事情得到解决,乔瓦尼也变得活激动起来:“而且我已经有继承人了,我也不希望别的女人占据她的位置,就这么说吧这是我都没有想到过的完美结局,是的,我……你又是我的朋友了,朱利奥,我的大主教,您真是一个圣人,一个纯洁无瑕的天使,您给我带来了福音,如果你说的事情……真的能够达成,我会按照你们所说的去做。我还会给您一大笔酬劳,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这原本就不是有金子就能做到的事情……您应该收下,您是我的朋友,您是我的兄弟。我真是太爱您了,您发现了吗?除了我的妻子之外!”

    “嗯,”朱利奥干巴巴地说:“我看出来了。”

    事实上,就如乔瓦尼所说,要将某人列入圣人行列并不容易,从上至下缺一不可的贿赂不说,还要制造圣迹,愚弄民众,寻找见证人,一般而言,只有国王和大公的女儿或有这种可能,当然,不菲的费用是无法省略的,不过乔瓦尼.斯福尔扎终究还是从战利品与查理八世的赎金里捞了一笔,他不但返还了卢克莱西亚的嫁妆,还掏空了大半的国库与内囊,这还是在凯撒竭力说服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的前提下亚历山大六世并不情愿,毕竟乔瓦尼的亡妻虽然身份显赫,但血统终究不够高贵,而且斯福尔扎也只有几代的历史,先祖还只是一个雇佣兵,对这位年老的圣职者来说,女人的名声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他是这么对卢克莱西亚说的:“只要你还是我的女儿,人们就必须承认你是个贞女,哪怕你已经身怀六甲,他们也必须那么说。”

    但在看到卢克莱西亚在流言消失后重展笑容教皇还是挺高兴的,“现在人们对卢克莱西亚更多的是怜悯,”凯撒说:“她虽然美丽,却不被丈夫所爱,现在她的丈夫甚至要抛弃她去苦修。”

    “我说过你们的办法不怎么样。”亚历山大六世说:“博尔吉亚家族的人不需要人们的好感与怜悯,他们只要畏惧和尊敬我们就行了。”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第六十八章 萨沃纳罗拉的末日(上)

    卢克莱西亚提起鹅毛笔,蘸了蘸浸着铁钉的柠檬汁,在羊皮纸上写下一行字,耐心地等它晾干,字迹消失后,放入茶水里,然后不无欣喜地发现,原本空无一字的羊皮纸上出现了紫罗兰色的字迹:“看!”她高兴地说,“出现字迹了。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道:“一种戏法吗?”

    化学,朱利奥在心里说到,“是的,一种有趣的戏法,”他走到卢克莱西亚身后:“你写了什么?”

    “芬芳的玫瑰令我欢乐,亲爱的,春天来了,万物复苏,虽然它们之前曾经凋零……”

    朱利奥停下了脚步,他注视着卢克莱西亚,而卢克莱西亚也注视着她,她双唇红润,声音如同琴弦拨动,胸脯随着音节轻轻起伏,如同沉静的海面,她碧绿的眼睛中充满了对朱利奥的爱意,浓郁的就像是随时都会奔涌而出:“那是因为无情的寒冬将其摧残……但春日终将回来,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亲爱的,让我们一起欢度美好时光……”

    “卢克莱西亚……”

    “我爱你。”卢克莱西亚情意绵绵地说:“你又一次保护了我。”

    “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权力。”

    “是的,是的,你是我的爱人,我的丈夫……”

    小小的亲吻声。

    “我几乎迫不及待要成为你的了。”

    “你知道……”

    “我知道,你有一颗石头做的心。”

    朱利奥笑了,他从卢克莱西亚手里拿起了那张羊皮纸,“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达到相同的效果,想试试吗?”

    “这不是戏法,”卢克莱西亚说:“这是密信的撰写方式。”

    ……

    “你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朱利奥……”

    “说吧。”

    “对不起。”

    “有人威胁你了吗。或是要求你不要和我说?”

    “不,朱利奥,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朱利奥……这,让我很难堪……”

    朱利奥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他伸出手臂,卢克莱西亚马上投入他的怀抱,少女的身体又热又柔软,就像是拥抱着一团融化的火焰,“我永远不会轻视你,”他温和地问:“你不明白吗?我知道你是一个博尔吉亚,我也知道,有时候,你会因为你的父亲和兄长为难,因为你爱他们,不想他们对你失望,但卢克莱西亚,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有四岁,而我只有六岁,我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和你在一起,我承认你的美若同宝石,若同珍珠,但我看到的并不仅仅是你的躯体,还有你的灵魂……我或许无权要求你太多,但我愿意以我对你的爱发誓,卢克莱西亚,我希望的只是你在遇到困难与危险的时候,能够想一想我,好吗?别让我做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我爱,即便是死亡,我也愿意和你一起面对……”

    “别这么说,”卢克莱西亚颤抖着说:“别这么说,我怕,朱利奥,你的誓言让我害怕。”

    “那么你可以向我起誓,绝不再隐瞒我吗?”

    “我发誓。”

    “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时间。”

    “我发誓。”

    卢克莱西亚回去了,朱利奥不免还是有些忧虑,他不能苛责卢克莱西亚,只能说他还无法让爱人信任,他考虑是否要让卢克莱西亚牵涉到更深的层面,但他是在不愿意去考量人性。这还是他的双生姐姐康斯特那提醒她的,虽然朱利奥将一面比威尼斯人制造的更好的镜子放在了她的嫁妆里,但内里家族似乎仍然对此一无所知,换了其他人,朱利奥或许会认为他们过于迟钝,但康斯特娜是怎样的一个女性呢?在皮埃罗遭到佛罗伦萨的拒绝,美第奇家族面临覆灭之灾的时候,她毅然拿出了所有能搜刮到的珠宝与金弗罗林来保证雇佣兵们的忠诚,又在皮埃罗,美第奇的家长即将做出更为错误的决定时把他像只猪那样捆绑了起来。

    朱利奥从不轻视女性,康斯特娜不,卢克莱西亚更不。

    康斯特娜几天前才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中似乎只是谈了一些琐事和抱怨,只是有心人略加揣摩,就能看出其中真正的含义,美第奇家族回归佛罗伦萨指日可待。

    这具体还要牵涉到萨沃纳罗拉,这个可恶的多明我会修士,他承蒙了美第奇家族的恩惠才得以来到佛罗伦萨传道,却丝毫不顾及美第奇的荣耀和利益,他认为佛罗伦萨的底层公民之所以如此苦痛,正是因为有着两只巨兽在啃咬他们的肉,一个是美第奇,一个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朱利奥在保护人洛伦佐死去的时候见过这位修士,印象深刻,毕竟不是每个修士都胆敢辱骂一个主教,但那个时候他没心思去注意一个疯子般的人物。

    皮埃罗.美第奇犯下的错误,不但让那些觊觎着美第奇地位的家族找到了机会,萨沃纳罗拉也是如此,他甚至成为了那些人的首领(也有可能只是被他们推出来作为一面旗帜),他认为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退却完全是因为畏惧上帝的荣光,是他的功绩,可笑的是确实有很多人相信这个谣言,他凭借着这个,在佛罗伦萨的中下阶层楔定了自己的统领地位,一时间煊赫无二如果佛罗伦萨有个国王,那么他就是国王,如果说有个上帝,或许他也可以成为他唯一的使者,无数人侍奉着他,对他的话如奉纶音。

    他的消息从康斯特娜,内里,还有卡博尼,博尔吉亚,皮克罗米尼,以及刺客宝拉那里不断地传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利益,自己的认知,但都不妨碍朱利奥予以整理和提取如果说只是一两份情报还无法让他确立这个修士的未来的话,那么综合起来,萨沃纳罗拉的命运清晰可见。

    在查理八世退去,美第奇家族倾颓之后,萨沃纳罗拉终于得以将自己的思想贯彻到对这座城市的统治中,他首先回复了佛罗伦萨共和国,当然,鉴于他对上帝的虔诚,全称是佛罗伦萨神权共和国,然后他插手到政权中,不,应该说,他全盘接受了世俗的权柄,他要求佛罗伦萨的十六个公会各自提出一个新的政体方案,然后市政长官从这十六个方案中提取四个交给共和国政府,再由执政官从中挑出最好的一个最终结果没什么悬念,就是康斯特娜曾经和朱利奥提起过的,三千人大议会,还有从七十人议会拓展而成的八十人议会事实上掌控佛罗伦萨命运的仍然是后者。

    除了这些,他还号召人们免除穷困之人的债务,发放小额低息贷款,驱逐高利贷者,征收不动产收入的累进税,这些对他的支持者,那些穷苦之人是有利的,但对于那些家族或是富有之人可未必,从这点来看,他的失败已经是命中注定。这不是有佛罗伦萨的使者来到罗马,恳求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去惩罚这个狂徒了吗?

    对于凯撒的邀请朱利奥毫不意外,他是美第奇,而美第奇与佛罗伦萨之间的纠缠,哪怕一千年后也仍然能够看到深刻的印记吧。

    这次他和凯撒都没有暴露身份,他们将法衣放在箱子里,带着侍从,穿着凡俗人的华丽衣服进了佛罗伦萨,一进入佛罗伦萨,他们就惊讶了,凯撒和朱利奥都是来过佛罗伦萨的,那些精美的雕像呢,那些绚丽的花朵呢,那些用金箔与银箔装饰的墙砖呢?等康斯特娜的丈夫迎接他们进入内里家族后,他们更惊讶了,挂毯呢,金银餐具呢,绸缎的衣服,丝绒的帷幔呢?

    凯撒一贯地,与温柔的外表不相符合的粗鲁:“内里家族破产了?”

    “天主么,”康斯特娜用柔软的声音回答道:“任凭您到佛罗伦萨的哪个家族去看,您看到的都将会是一个景象。”

    “?”

    康斯特娜但笑不语,就在此刻,一群大约处在孩子与少年间的小修士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他们恶狠狠地盯着凯撒和朱利奥,他们和现在的佛罗伦萨人不同,身上还佩戴着黄金的链子,手上有宝石戒指,腰带上悬挂着比起首饰也不遑多让的匕首和短剑。

    为首的小修士气势汹汹地向着凯撒一指:“堕落之人!”

    他还想说些什么,康斯特娜想,但没有机会了,凯撒本就是一头生了毒蛇獠牙的雄狮,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剑来,一剑就刺中了那个少年的胸膛。

    孩子们呆住了,这还是第一次,逾越的公民没有乖乖地按照他们的吩咐摘下珠宝,丝绸,哭丧着脸投入火中,而是……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反抗呢?他们齐齐发出一声尖叫,往外跑去,但他们对上了内里家族的年轻人,他们各自手持着武器,面带轻蔑而不是如之前那般恭敬逢迎的笑容。

    朱利奥轻轻地动了动,康斯特娜马上握住了他的手。

    在十五世纪,孩子,尤其是穷人的孩子,没有任何权力与优待可言,而他们自从被萨沃纳罗拉招募后,为虎作伥,逼迫城市中的许多家族舍弃了珍贵的藏品与珠宝,更不用说他们竟然敢肆意地指责与呵斥那些身份高贵的人,甚至责打他们人们积怨已久。

第六十九章 萨沃纳罗拉的末日(中)

    朱利奥对佛罗伦萨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虽然他现在仍然口称自己为佛罗伦萨公民,但要说起来,罗马的梵蒂冈与锡耶纳才更接近“他”的城市与故土,1494年,为了解决皮埃罗惹下的弥天大祸,他和乔昼夜奔驰,从罗马赶到佛罗伦萨,接着又是连续几十个小时的争论、诱惑、威胁与交易,身体与头脑都像是悬挂在弓弩上的弦,丝毫不能放松,就连好好地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都是奢侈,更不会有去深刻地了解与游玩这个黄金城市的时间与想法。

    不过这次似乎也很难达成夙愿了,朱利奥倚靠着窗边,内里家族的堡垒式宫殿当然也是处于佛罗伦萨市中心的,从窗口看出去,能够看到那座曾经被三度摧毁,又在一百多年前重新建起的韦其奥桥,它有两个桥墩,三个拱,灰黑色的阿诺河河水宁静地在其下流过桥上几个衣着朴素的行人从最中间的那个拱上匆匆走过,又没入桥梁两端的房屋里这也是佛罗伦萨的韦其奥桥特别的地方,人们在宽阔的桥面两侧立起店铺,原先是肉铺,后来逐渐转为售卖珠宝与黄金,但就朱利奥今天看到的,每间房间的窗都紧紧地关闭着,看不见笑容满面的卖主也看不到眼神挑剔的买主。萨沃纳罗拉的权威似乎已经如同阴云那样弥漫在了整个佛罗伦萨之上,这座古老而罪恶的城市在变得“纯净”的同时,也失去了原先的活力与生机,但就如同聪明的野兽一般,它的温顺往往隐伏着更大的危机,就像是那些身披白衣的所谓小修士,他们在恣意妄为,跋扈飞扬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自己依仗的东西竟然是那样的脆弱。

    凯撒的一剑直接敲响了他们的丧钟,佛罗伦萨人供奉起一座尊贵的塑像时很快,把它扔在地上,敲得粉碎的时候更快,七十人议会的贵人们将萨沃纳罗拉推向前方,是为了驱逐美第奇家族,现在,美第奇家族虽然没被彻底地放逐出去,但他们的家长只是一个孱弱的青年,跟着自己的姐姐住在内里宫,身无分文,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谁还会在意这么一个小人物?即便罗马的梵蒂冈现在有两个美第奇。既然如此,萨沃纳罗拉的存在就变得可有可无起来,如果只是这样,七十人议会或许还会允诺他一座教堂或是修道院,或是他愿意去罗马也行,但萨沃纳罗拉忘乎所以,他不但要做非凡的圣人,还要做俗世的领主,他直接插手佛罗伦萨内政的行为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若不是他仍然有着中下阶层的人们近似于狂热的拥护,他或许早就死在某个家族刺客之手了。

    但佛罗伦萨的各个家族最擅长的或许就是随心所欲地玩弄这些愚民的心智,将他们当作敛财的工具或是攻击的武器使用,在求援的书信送到梵蒂冈的时候,一些小商人也在主人的授意下活动起来,他们没有直接指责萨沃纳罗拉,这种行为在此时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在暗地里用面包、盐、油脂以及所有人们的必需品来交换画像、雕塑、花边……也就是那些在萨沃纳罗拉的讲道中被失去理智的人们投入火中焚毁的“奢侈品”,当人们问起的时候,他们就说是在为卢卡或是罗马的人们效力,既然佛罗伦萨的人们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那么拿来换取一些可以喂饱自己和孩子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但等到那些人满怀喜悦地去寻找原本不怎么值钱,也不怎么卖得出去的小玩意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箱子和钱囊早已空空如也,他们仿佛从一场混沌的噩梦中惊醒了一般地想道,如果只是要保持清贫的话,也未必要烧掉它们啊,进一步搜索下去的时候,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将珍贵的衣服也投入了烈火之中,那时他们热血上涌,头脑发昏,怎么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呢?

    他们甚至不能埋怨或是责备什么人,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们愁眉苦脸,佛罗伦萨的冬天不会下雪,也不会结冰,却会下那种可以冰冻到骨髓里的细密小雨,那时候,人们用来御寒的也就是那几件衣服,但那些羊毛的,呢绒的,皮毛的,都在萨沃纳罗拉的呼召下成为了火的祭品……他们还记得烈焰腾起时自己兴奋的呼叫,甚至为了这个殴打了自己的妻子或是母亲……他们奋力翻找,希望能够找出一两样细小的装饰品来和商人们做交易,但始终徒劳无功,即便有他们遗忘的,也有他们的孩子代为上缴了他们现在几乎都是萨沃纳罗拉的党徒,即便对着自己的亲人,也一样冷酷无情。

    一个洗羊毛工这才发现自己的孩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些孩子偶尔会留在萨沃纳罗拉存身的修道院听经,他也没有在意,但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孩子仍然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开始着急了,他询问了其他人,其他人的孩子竟然也没有回来,就在他们聚集在一起,焦灼地讨论时,洗羊毛工的妻子畏畏缩缩地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欲言又止,洗羊毛工人忍不住要提起拳头的时候,她才告诉他们,她带着自己纺织的呢绒,想去商人那儿换一小块面包的时候,看见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啊?”人们问道。

    “是我父亲的祖父留给他的一个银别针。”女人回答说:“但很早之前,就被我的大儿子抢去……”上缴给那位可敬的修士了。

    人们,包括他的丈夫,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因为这个回答无异于在说,他们受到了欺骗,那个萨沃纳罗拉只是一个欺世盗名之徒,他们因为他一无所有,家徒四壁,他却暗地里和商人私通中饱私囊。“我不信。”洗羊毛工人首先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表示相信萨沃纳罗拉,一些人认为可能是修士们里有了小偷,这很正常,品性高洁的修士比砂砾中的金子还要稀少,一些人则认为是洗羊毛工的妻子看错了。

    他们说完又沉默了一会,但随即,他们又做出决定,要去商人那里看个究竟,于是他们就在女人的指引下去了商人那里,结果又在商人那里看到了几样熟悉的小饰品,毕竟对于这些穷苦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是时常拿出来欣赏把玩的。

    他们询问商人这些物品的来源,商人坚决不说,在几个人指出这些东西的原主时,商人宁愿原物奉还也不愿意他们继续深究下去,这种行为当然是会引起质疑的,对于这些根基薄弱的小商人,这可是一笔相当大的损失,是什么在威胁着他们,让他们甘愿忍受质问和亏本也要紧闭嘴巴?人们的怀疑在一层层地加深,他们拿着自己的东西回家了,但流言就像是融化在水里的盐,在没有一丝痕迹的情况下迅速地蔓延开来。

    萨沃纳罗拉站起身来,他昨晚才行了苦鞭礼,用末端镶嵌了铁片的长鞭抽打自己的背脊,他的脊背仍然鲜血淋漓,又有粗劣的麻衣摩擦,更是刺痛不堪,但对于他来说,这些痛苦能够让他的头脑更清醒,意志更坚定,距离天主更近,就像是他捆绑在大腿上的一块三角铁片,它们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向正确的路上走,向光明的路上走,向虔诚的路上走,这些道路或许并不平坦,甚至崎岖,但他不但要走,还要率领着愚昧的羊群走,他用一片冗长的经文当作了自己的早餐,干瘪的肠胃早已习惯,安静地一动不动,直到一个修士前来禀报说,又一群人前来询问他们的孩子在哪里。

    萨沃纳罗拉看向天空,天空阴沉沉的,佛罗伦萨的春天早已过去,夏天离开,秋天也即将离开,逐日下降的气温仿佛也带走了人们对于他的狂热,他们正在冷静下来,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而萨沃纳罗拉不禁为此打了一个寒颤,他心中的火焰似乎也暗淡了下来。

    他转身去看房间里的壁画,多明我会是仅有的一个喜好大量使用壁画的教派,画匠安吉利科与他的助手为这里的每个房间都绘制了壁画,房间里的主题基本上是多明我会的三位圣人,萨沃纳罗拉居住的20号小间里是圣多明我,他正在用鞭子抽打自己,按照多明我会的设定,这象征着苦修的意志,而萨沃纳罗拉也和其他教士一样,如同壁画上的圣人做出一样的祈祷姿势他几乎每天都要鞭打自己,用苦痛来宽慰他那颗不安的野心。他每天看到的圣多明我都是面容平静,神色宽慰的,就萨沃纳罗拉看来,这是一种肯定,一种鼓励,但今天他一看,却吓了一跳,因为圣人的眼睛中正在流下泪来,他定下心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附着在壁画上的露水,但这种不好的预兆还是在他的心中种下了根苗。

    “今天的演讲场所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好了。”修士犹豫了一下:“但……我担心那些那些父母……”会当场质问萨沃纳罗拉他们孩子的去向。

    萨沃纳罗拉沉默了一会,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初他之所以选择这些出身平常甚至低下的孩子作为自己的仆从,是因为他们虽然幼稚天真,却有着旺盛的精力与无畏的勇气,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收拢到自己的麾下,而不必担心他们会被收买引诱或是阳奉阴违,但他们同时也有着自己的缺点几乎没有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能力,他们的行为也在他的纵容下变得越来越猖狂,当然,萨沃纳罗拉认为这不是什么过错,这些堕落的富人,无耻的娼妓,阴险的官员本该受到一些教训,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突然想到,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家族,不但会用金币开道,也一样会用刀剑说话,他们供奉自己,也不过是为了驱逐在佛罗伦萨根深蒂固的美第奇家族,现在美第奇家族只余孩童妇孺,他们的矛头自然而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而这些孩子,作为多明我会修士的羽翼与耳目,只会被首先剿除。

    他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但这位丑陋的修士立刻振奋起来,这些孩子虽然陷落在魔鬼的陷阱里,但即便躯体死去,灵魂却能够直达天堂,他们是有资格与圣人天使坐在一起的,那些凡人应该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已经早于其他人脱俗超凡。他的演讲中也应该附上他们,这样,那些父母一定会从哀恸转为欢喜的,一贯如此,他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渴望些什么,他总能给他们的。

    就这样,萨沃纳罗拉来到一处小广场,他的演讲一如往常的激烈与尖锐,他指责罗马的教皇与红衣主教是如何的堕落,又指责佛罗伦萨的议会成员是如何的懈怠,他大声疾呼,告诫人们,邪恶与堕落仍然无处不在,而魔鬼还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些脆弱的,不够虔诚的灵魂,他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上帝怎样将大洪水降临到那些不信神的人头上,又派遣出天使毁灭那些淫邪的城市,他所指责的那些人,都将落入地狱,在油锅里痛苦嘶喊。

    朱利奥和凯撒肩并肩地站在人群中,朱利奥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人们所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时代,萨沃纳罗拉的演讲还是很有感染力的,但他不应该忽略的是,他的听众们都是一些极易被煽动的底层平民,他们可以被他操纵,也可以被其他人控制而且对于这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演讲可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他们要求萨沃纳罗拉给予更多的恩惠,但怎么可能呢,之前能够推动那些对于各个家族不利的政策,还是因为他们还需要萨沃纳罗拉,现在?萨沃纳罗拉不想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但他说的天堂啊,地狱啊,人们已经不感兴趣了,天堂,说的好,但如果可以继续在人世间这个泥沼里生存,谁会愿意去?至于地狱,他们又看不见,而且如果有人和这些穷苦的工人说,以下地狱为代价,换取如同显赫家族成员般的生活,他们或许会为此自相残杀也说不定。

    他们焦灼地等待着,期望能够听到一些实在的消息,但萨沃纳罗拉让他们失望了,他们等到演讲结束,发现自己依旧一无所获,他们面面相觑,广场里悄寂无声,没有喝彩,也没有疑问,而就在这种可怕的平静中,人群的边缘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萨沃纳罗拉看到人们在后退,然后就是一队身着十字外袍的士兵,随着士兵将这些人推开,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道路,一抹刺眼的红色顿时跳入修士的眼睛。

    那是一个红衣主教。

第七十章 萨沃纳罗拉的末日(下)

    凯撒抬起头,在红色宽檐帽的阴影中向着萨沃纳罗拉微笑。

    朱利奥将凯撒和他自己的带帽斗篷交给身边的侍从,跟着凯撒缓步上前,凯撒走到萨沃纳罗拉面前,伸手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了一份文书,他没有急着把它打开,而是捧在手里,让所有人都看见上面的铅封,铅封虽小,但有视力出众的人辨认出了它的纹样,不安的喃喃细语与畏缩在围观的人群中如同涟漪般的扩散,那个纹样是一个正在投下渔网的圣人,也就是圣伯多禄,上面环绕着亚历山大六世的神圣名号。

    当凯撒身边的侍从大声喊出凯撒的身份后,这些人就更加踌躇不定了,虽然在暴乱中他们也曾经做过将一个主教挂在塔楼上的事情,心中又灌满了萨沃纳罗拉的叛逆思想,但谁不知道现在的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正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凯撒则是他公开的私生子,更不用说,那些人数众多,强壮高大,满身甲胄,手持锐利武器的士兵,他们的眼睛冷漠无情,显然根本不会在乎杀死一两个毫无权势的平民。

    “你要来谋杀我吗?”萨沃纳罗拉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是奉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来审判你的。”凯撒回答。

    “你没有这个资格,”萨沃纳罗拉露出一个虚弱但轻蔑的微笑:“即便你身被红袍,你仍然是个私生子,你的任命是荒谬的,滑稽的,是卑鄙,是亵渎,你,还有你的父亲都会为此下地狱。”

    “看看这张嘴,”凯撒声音轻柔地说道:“难怪有人说魔鬼总是巧舌如簧。”

    “我们要立刻拘捕他吗?”凯撒身边的侍从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如果这样做,”凯撒摇摇头:“他真要成为一个圣人了。”他看了一眼朱利奥,朱利奥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神色,凯撒转向萨沃纳罗拉:“你一直自称是由上帝派来佛罗伦萨的先知,那么,我想,你一定不会畏惧接受一场神圣的试炼。”

    萨沃纳罗拉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民众们,他希望看到愤怒或是不平的脸,但他只看到了怀疑与跃跃欲试,这种神色他在佛罗伦萨已经看了不少次了,从帕奇到美第奇,他们的血脉中似乎继承了不少来自于罗马人的部分,在有戏剧或是角斗的时候,他们总是满怀期待,兴致勃勃的。

    “我不相信你,“萨沃纳罗拉说:“你是魔鬼的儿子。”

    “是不相信,还是不敢?”凯撒讥讽地问道:“你在所有人面前宣称你受天主眷顾,听得到他的声音,依照他的旨意行事,既然如此,你也应该受到他的庇护,对于凡间的刀剑,火焰和水毫不畏惧才是。你一意推搪,难道是怕我们证明你只是一个骗子,甚至不是上帝的先知,而是魔鬼的使者吗?”

    萨沃纳罗拉没有继续和凯撒纠缠下去,他的力量从来不在贵族之中,他再次扫视自己的信众,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能够出来斥责阻止这些堕落的罗马人,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满面灰尘,神情哀恸的洗羊毛工身上,萨沃纳罗拉记得他,一个平民中的勇士,信奉他就像是信奉地上的圣人,果然,他也抬起头来,看着萨沃纳罗拉,但他开头的一句话就让萨沃纳罗拉的心落入了冰窟之中,他问:“我的孩子呢?修士?”

    这时候,萨沃纳罗拉才恍然想起,这个洗羊毛工将他的三个儿子都托付给了他,他对那三个孩子几乎没有记忆,孩子都是一样的,黄瘦的小脸,兴奋闪亮的眼睛,清脆的声音,虔诚的思想,温顺的小羊,却生着尖锐的小角,为他砥砺那些罪恶的人……萨沃纳罗拉猛地抬起头来,一只在佛罗伦萨时常可以看见的狮子顿时投入他的眼睛,啊,是他错了,他看狮子都睡着,就命令小羊去看管他们,却忘记了,只要狮子张开嘴巴,小羊就只是他们嘴边的一块肉。

    他看着那个洗羊毛工,喉头仿佛被肮脏油腻的羊毛塞住了,他拼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转向凯撒:“我愿意接受圣裁。”

    圣裁的方式并非只有一种,譬如说,在后世广为人知,臭名昭著的“水之圣裁”就是其中一种,当然,对于圣职人员,这种沉下去是死,浮上来也是死的方法是绝对不可取的,而吃块面包的方式似乎也不会被放入凯撒的选择里,他所选择的方式非常危险,但也最令人信服火之圣裁。

    火之圣裁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从烧红的炭火上走过或是紧握烧红的炭块,另一种更为声势浩大,人们会架起连绵不绝的柴堆,接受圣裁的人需要从中走过,被火焰焚烧。萨沃纳罗拉一点也不怀疑,凯撒只会选择后一种,毕竟前一种方式很容易做手脚,若是他通过圣裁,那么他就真正成为神明认可的圣人了,这个结局可不是博尔吉亚还有美第奇想要看到的。他虔诚万分地做了祈祷,斋戒了七天,用鞭子抽打自己,但在圣裁之前,他吃了很多的鱼和鸡蛋,因为萨沃纳罗拉也曾经审判过女巫,男巫,他知道,在这样的圣裁中,充沛的体力与坚定的意志都是必不可少的他赤身**地跪在圣像前,浑身颤抖,闭着眼睛,他不断地回忆起过去,在他还未曾听见上天的感召之前,父亲衰老的面容,母亲悲伤的神情,还有促使他走上这条神圣道路的少女……他的舌头敲打着牙龈,那个名字在喉头呼之欲出,但他还是忍耐了下来,他不想在祈祷中加入不该有的杂质,他期望天主能够给他庇护,就像他一直认为的那样,在火中行走的时候,有天使从天上下来,褒奖好人,惩罚恶人。

    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是否真的犯了一个错误,他站起来,认认真真地穿好自己的粗亚麻内袍,然后是多明我修士们惯常的深色外衣,腰间系上铁链,他穿上了木底的软皮鞋,虽然萨沃纳罗拉坚决地认为,自己是个虔诚之人,但他还是畏惧着那些可能落在身侧和脚下的火焰。

    几乎所有的佛罗伦萨公民都聚集到了领主广场上,它拓展于13、14世纪,踏着那些失势家族的废墟,环绕着精美的敞廊,敞廊间布满了空置的基座与空白的墙面,在几个月前,在萨沃纳罗拉的号召下,这里曾经架起三座火堆,焚烧了近半个佛罗伦萨的财富,虽然那时候人人都认为那是罪恶,他们甚至还环绕着火堆跳舞呢,但那时候他们有多尊敬多爱戴这位修士,现在就有多憎恨和多厌恶他,佛罗伦萨贵人们控制下的商人提醒了他们,那些被火焰吞噬的东西,不但可能是虚荣的象征,同时还是他们(可能仅有)的财产后,在萨沃纳罗拉的演讲与煽动中激动到滚热的头脑终于得以清醒,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更是让他们怀疑起自己是否受到了欺骗,即便他们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他们的朋友,兄弟,长辈确实“拿回”了那些应该葬身于火焰的画像、丝巾、花边、别针等等……虽然他们未必真的有向萨沃纳罗拉上缴过什么,或者说,至少未必有他们拿走的值钱,但眼前的利益和虚无的良心从来就是一道最简单的选择题,他们的妻子衣衫褴褛,他们的孩子饥肠辘辘这些人有意忽视了,他们的自私行为直接将萨沃纳罗拉,他们曾经供奉过的修士钉在了罪人的十字架上。

    佛罗伦萨议会的成员神态轻松地站在一处,时不时侧头说笑两句,他们的穿着,即便是女眷,也都保持着萨沃纳罗拉尊崇的那种朴素与严肃,触目所及都是黑沉沉的一片,但这也只是最后几天了,等到这场圣裁结束,佛罗伦萨很快就会回复原先的繁荣,在那些粗糙的亚麻下面,是温暖、细腻、柔软的羊绒布料,而羊毛脂也已经盛满了他们母亲、妻子与女儿的妆盒,他们已经计划好,工人们将会迎来一个无比忙碌的冬天,而他们会在明年的春天将这些珍贵的奢侈品一举推出,从英国人,法国人与低地国家的蠢货手中夺回贸易的主动权。

    卡博尼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又看了看灰黑的人群,领主广场被摘取了雕像和画像之后,也显得那么空旷单调,这里唯一的艳色就是那位博尔吉亚红衣主教的衣着,还有他身边的卢卡大主教,他也看到了神色肃穆的审判官们,还有披着十字罩袍的士兵人们时有传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有着自己的军队,但就卡博尼来看,他们还不止于此,他也看到了修士们正在为萨沃纳罗拉祈祷,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祈祷,如果萨沃纳罗拉被判定只是一个骗子,那么他们也将迎来一场灭顶浩劫。他还看到了那些曾经将萨沃纳罗拉视作上帝派遣到人世间的先知的中下阶层,他们面上带着愁苦之色,同时还有着一点希望,若是萨沃纳罗拉被证明是个圣人,那么他们的牺牲至少不是毫无价值。

    柴堆已经摆放完毕,这是一条贯穿了领主广场的死亡之路,上面浇满了乳黄色的油脂,圣殿骑士看了凯撒一眼,从随从的手中接过火把,往外一丢。

    火焰立刻猛烈地燃烧起来,从广场的这端到广场的那端。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人们就不由得纷纷后退,免得被飞溅的火星烧到头发和衣物。几个教士走过去检查萨沃纳罗拉的衣服,保证上面没有写着魔鬼的咒文之类的东西。

    萨沃纳罗拉喃喃自语着,突然之间,他的恐慌远离他而去,就连观众们的喧嚣声也逐渐湮没不见,从灰色的云层里投下了一缕阳光,正好照耀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他仰着头,几乎流下眼泪,这个多明我修士仿佛再一次听见了天主的召唤,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正是被选中的,他毫不犹豫,大步向着火中走去,燃烧的柴薪在他脚下吱嘎作响人们叫嚷着,他们看见萨沃纳罗拉在火中行走,不由得膝盖发软,难道他们真的诋毁了一个圣人不成?

    凯撒的手指抓紧了,在萨沃纳罗拉走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时,就连他带来的圣殿骑士与教士们也出现了不安的情绪,只有朱利奥.美第奇依然一派平静,就在凯撒也忍不住看向他的时候,他指向广场,“看,”年轻的美第奇说:“他烧起来了。”

    是的,萨沃纳罗拉的好运终于到了尽头,火焰先是舔抿上了他的袍角,然后顺着长袍向上,修士也察觉到了,他先是快走,然后就是奔跑,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比得上火焰蔓延的速度,只在一转眼间,他就成了一个火人。

    人们的尖叫声穿破云霄,但说不清是出于愤怒、惊恐又或是喜悦。有些脆弱的人甚至晕厥了过去。

    凯撒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仆役们将早已预备好的水和沙子扑向火堆,两个全身甲胄的圣殿骑士将被烧得浑身焦黑,气息奄奄的萨沃纳罗拉提了起来,拉出火堆,他的脸和手都被燎出了可怕的,连绵的水疱,惨不忍睹。凯撒正要宣布“绝罚”的旨意,朱利奥却看似好奇地弯下腰去,拉起萨沃纳罗拉奇迹般保有的粗亚麻长袍,用匕首割下一块衣料,亲手把它放入火焰,人们随即发现,这块衣料竟然不会着火。

    “怎么回事?”卡博尼问道,总不能说,天主保佑了萨沃纳罗拉的衣服,却没保佑他本人吧。

    “魔鬼信徒的裹尸布。”朱利奥说:“他作弊了,夹杂着这种矿物纤维的衣服有着防御火焰的作用。”

    卡博尼接过衣料,又传给其他人,他们纷纷试验,然后或真或假地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很快,他们的侍从骑着马环绕着广场,将布料展示给平民们,原本十分低微的鼓噪声顿时洪亮了起来,伴随着歇斯里地的呼号声与凄厉绝望的哭嚎,萨沃纳罗拉曾经的追随者们向萨沃纳罗拉伸出了拳头和指甲,如果不是各个家族的士兵奋力阻拦,也许萨沃纳罗拉等不到审判就会被撕成碎块了。

第七十一章 米开朗基罗

    萨沃纳罗拉可能下了地狱也弄不明白自己最衷心的追随者怎么会背叛了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背叛萨沃纳罗拉,只是他也很清楚,萨沃纳罗拉并不是他所宣称的天主派遣的先知,他信服的只是萨沃纳罗拉的思想而已,所以在萨沃纳罗拉同意接受圣裁之后,他想了许多办法,虽然几乎都没有什么用,当一个商人告诉他说,古埃及的异教徒的裹尸布能够抵御火焰的威力时,他立刻就信了,并且耗费重金买了整整一箱,在试验了几次后将布料拆开,缝制成一件萨沃纳罗拉常穿的粗亚麻长袍。

    如果萨沃纳罗拉通过了圣裁,那么朱利奥也会当场揭穿他的“诡计”,现在萨沃纳罗拉没能通过圣裁,这件事情又给他增添了新的罪名,他,还有他主持过的教堂与修道院里的修士与教士们,都被投入了阴森的监牢,圣殿骑士与审判官们以娴熟的技艺逐一拷打他们,虽然佛罗伦萨的“器具”不是非常齐全,但单单“犹大吊刑”将受刑人脱光了吊在空中,下方的金字塔型刑具尖端刺入臀部,或者加重脚上的砝码或是什么也不加,以重力来将受刑人贯穿或是剖开;或是“架子”一种单人床大小的刑具,上下两个转轮,受刑人的手脚分别固定在两端,当转轮转动,床架就会逐渐拉长,受刑人的手脚也会跟着伸长,直到脱臼;又或是“开花梨”铁质的刑具,合拢的时候与花苞相似,打开的时候足以爆开一个同性“恋”者或是女巫的下半身,或是一个撒谎亵渎者的大半张脸,说到这儿,有个人几乎受了刑,但康斯特娜,还有远在罗马的乔都为他求了情,当朱利奥拿着这个人的名字去询问凯撒的时候,凯撒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我这里也有人为他求情,”说着,他拿起了斗篷,“让我们去看看吧,是个什么样倾城倾国的美人儿,值得那么多人为他弯腰。”

    呃……

    如果这家伙是个美人儿,那么整个佛罗伦萨,不,整个意大利乃至欧罗巴的少年少女就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容貌担忧了他只能说是不太丑陋,在受过了监牢的折磨后,取掉了丰满的肌肉与明亮的肤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皮包骨头的怪物,他哆哆嗦嗦地被看守拖上来,几个月来第一次接触到了干燥的地面,还有温暖而新鲜的空气,除了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缭绕在空气的**与没药气味也令人仿佛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他跪在地上,面对着两把椅子,一个人率先坐下,扫过罪人眼帘的鲜红色丝绒让他瞳孔紧缩。

    在没有得到允许前,他无法抬头,目睹两位尊贵之人的容貌,但他听见了羊皮纸被打开和翻阅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徐缓却又带着几分冷酷的声音,那个声音读出了总共十二个名字,其中不乏声名显赫,出身高贵之人,还有他的老师的名字,他匍匐在地,感动地低声呜咽起来。

    “这些人都希望我们能够赦免你,当然,你被人控告说是个……ji奸犯,同时附有证据,按照佛罗伦萨之前的法律,你应该被处于五十金弗罗林的罚金,但如果按照你入狱时的法律,你应该被处死。”朱利奥放下文书,里面有一张小纸条,是这个罪人写给自己爱人的情诗,虽然隐晦,但其中意味昭然若揭,他大概没想到,这会成为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条绞索:“我也希望你被处死。”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愕然地抬起头来,虽然随即被矛杆压了下去,但他还是在火把的帮助下清楚地看见了这位审判官的样子。

    一个……大主教,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个……如同大卫般的完美之人,即便只是一两秒的时间,但作为一个在雕塑与绘画上有着无上天赋的杰出之人,哪怕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米开朗基罗已经将这个影像深刻地铭刻在了自己的记忆里,尤其是在火把的光亮下,面部的轮廓,五官的形状,骨头的拱起与凹陷,肌肉起伏的线条,都被阴影与光亮勾勒的那样鲜明,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进了地面,创作的冲动甚至强过了求生的**。如果不是他想到要创造,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刻,都需要他活着才能完成,也许他现在就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住对方抚摸与观察起来了。,

    “你是一个叛徒。”朱利奥说,对于米开朗基罗的眼神他倒是很熟悉,别忘记他有个半合作者列奥纳多.达芬奇,他发誓要以他为模特儿画一副施洗者圣约翰很久了,只是朱利奥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他总觉得,坐在那儿让画家画,或是作为雕塑的母本是小姑娘或是极度自恋者才会做的事儿,所以可怜的列奥纳多也只能见缝插针,随着他在凯撒的心目中逐渐变得重要,又参与了意大利与法国的战争,他能够平静地待在一个地方,无人打搅的时候也变得越来越少,嗄,相对的,列奥纳多只要有见到他的机会,眼神也愈发的狂热与哀怨,但他又不是卢卡莱西亚,无论哪种都无法打动朱利奥那颗如同铁石的心,他不能,米开朗基罗也不能:“你出生在佛罗伦萨的卡普莱斯,你的父亲是卡普莱斯与丘西的最高执政长官,你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师从佛罗伦萨的画家多美尼克,又和贝尔托儿学习了一年雕塑,后来洛伦佐.美第奇发现了你的天赋,将你引入美第奇家族开办的自由美术学校,你在那里学习四年,和美第奇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和他们穿同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你不必担心颜料、画布与大理石的费用,也不必与普通的画匠与雕刻工人那样与挑剔的买主讨价还价,还要担心尾款以各种原因无法收回,你尽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你甚至还能够如同一个学者那样研究与攻读所有你感兴趣的学科,包括哲学。”朱利奥的声音始终很低,速度不疾不徐,但就像是石板那样一层层地压在米开朗基罗的心上:“你就像是一个王子般的生活,虽然你不姓美第奇,但你和乔简直就像是兄弟一样……你的父亲甚至因你获得了海关的职位与双份的俸金,我们以为你会感恩,至少会怀念,事实却并非如此。”

    米开朗基罗颤抖着,“我只是一个学生!”他竭力辩解道:“对于美第奇家族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办法介入其中,我也没有那个资格!大人,我为洛伦佐.美第奇塑了八尺高的赫丘利像,为了纪念他,我所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是哀悼还是庆祝?”朱利奥讥讽地说,他身边的凯撒则是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可能是前者,失去了洛伦佐的庇护,你,还有你的家庭,都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可以理解你还有你的父亲在佛罗伦萨驱逐美第奇的时候龟缩沉默,但你是否可以解释你又如何成为了萨沃纳罗拉的信徒?嗯姆姆姆姆,也许是因为你们都是卑劣无耻的叛徒?你们同样接受了美第奇家族的资助与帮助,但还没等美第奇家族彻底倒下,你就和他们的敌人站在了一起。是啊,我承认,那些出自于魔鬼之口,蛊惑人心的话确实悦耳动听,但你真的从中得到什么得益了吗?你甚至不能放弃你的小小爱好,去过那种‘神圣又得体’的生活,你自认为是萨沃纳罗拉的拥趸,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你,有人密告你是一个ji奸者,他就毫不留情地将你投入了监牢,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已经被耻辱地处死了。”

    “所以,”朱利奥说道:“虽然有那么多人向我们求情,希望能够让你摆脱罪名,但我真的很不愿意满足他们的请求,因为你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自食苦果的小贼,你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我是被欺骗的!”米开朗基罗嘶喊道:“我愿意忏悔!我愿意缴纳罚金,仁慈的天主啊,宽恕我吧,我已经意识到我之前有多么愚蠢!”

    “用从美第奇家族那儿弄到的钱?”

    “那么就以我的忠诚和我的才华!”

    “忠诚暂且不论,”朱利奥说:“你有多少才华来赎你的罪?”

    “和教皇的权柄那样多的才华!”米开朗基罗骄傲地答道。

    这句话令得一直懒洋洋地做个旁观者的凯撒也抬起了眼睛,“真是个狂妄自大的混球,”他说:“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能够与他的罪恶相匹配吧。”

    赫丘利,是古希腊神话中最为伟大的英雄,赫丘利是他的罗马名字,希腊名是赫拉克勒斯,自诞生以来就受到了无数希腊人与罗马人的崇拜,对于现在的意大利人也是如此,为纪念洛伦佐.美第奇而创作的这尊雕像,别出心裁地没有选择这个大力神与敌人作战的时刻,也没有选择他与妻子爱人缠绵的时刻,却选择了他在作战与爱恋间隙放松休息的时刻这尊体格健硕,肌肉发达的巨人斜斜地靠在一张巨大的,直达腋下的盾牌上,大臂、前臂紧绷,手腕放松,头部微微靠向披着狮子皮的盾牌,左脚架起放在支撑重量的右脚脚踝处,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衣物,每一寸肌肉、毛发乃至骨骼都纤毫毕现,他的眼睛微微阖起,看向地面,既可以说是在打盹,也可以说是在悼念。

    凯撒看了很久才缓缓地叹息了一声,当他凝视这座雕像的时候,都觉得后者仿佛随时都会开始呼吸,睁开眼睛,走下基座,马上就要和他交谈,为他作战米开朗基罗确实没有说谎,他的才华无以伦比,而且他还年轻,他的技艺还有提升的余地虽然凯撒无法想象他在技艺提升后还会到达怎样一种震撼的程度。凯撒随即变得兴致勃**来,他不是一个美第奇,不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但他还是一个意大利人,意大利成为整个欧洲的文明发源地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希腊与罗马百年千年来的累积成为了这朵璀璨花朵脚下的沃土,“我要让他为卢克莱西亚雕像,”他看向朱利奥说:“你觉得如何?”

    “随你。”朱利奥无所谓地说,他喜爱艺术,崇尚高雅,但他也有着不可触碰的底线,米开朗基罗完全可以说是美第奇家族培植起来的工匠,但他就和列奥纳多.达芬奇那样,是个怯懦的叛徒,他甚至比达芬奇还要糟糕,达芬奇只是畏怯于帕奇家族的淫威,担心美第奇在倾塌后的废墟连同着自己一起埋葬,米开朗基罗却明明白白地辜负了洛伦佐的恩惠,在他为洛伦佐的雕像还未完成的时候,他就投靠到了美第奇的敌人那儿,为后者摇旗呐喊,虽然说,因为他的放浪,萨沃纳罗拉根本没把他视作心腹,或者说,他连虔诚信徒的队伍都插不进去,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罪名被关入监牢,若不是朱利奥与凯撒的动作快,说不定他已经被处死了。

    于是凯撒轻佻地用自己的手套拍打了一下这个丑陋工匠的脸:“我不准备赦免你,”他恶劣地看着对方的脸色从兴奋的红润变成绝望的灰白:“如果朱利奥,我最喜爱的朋友憎恶你,不过他若是无所谓的话,我也不介意给你一个机会。”他直起身,“会有人带你去罗马,去见见我的妹妹卢克莱西亚,你尽可以在采石场里随意挑选,无论多么珍贵的大理石你都可以拿来使用,若是需要金子和银子,也可以向我提出申请,但我只想看到一尊无以伦比的雕像,是人们都不曾见过的,看见它的人都会为之叹息倾倒……但如果你令我失望了,我会按照你该受的罪,把你穿在铁杆上,对,就像是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注释1)所喜好和擅长的,我相信,这种刑罚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

    米开朗基罗喜极而泣,他跪在地上,爬行着去吻凯撒的脚,然后被不耐烦地躲开了,他没有勇气去碰触朱利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但朱利奥只在他身前停顿了一下:“别忘记这是一个枢机为他的妹妹定制的作品。”他提醒道,他承认米开朗基罗的技艺确实高超,但他实在是不想看见一个衣衫半褪的风流女郎,虽然在此时,这也是一种特殊的风尚。

    凯撒在一边嗤嗤地笑了起来。

    萨沃纳罗拉和其他追随他的教士受了好几个星期的苦,凯撒没有把他送往罗马,正如亚历山大六世所说,这个家伙还没有这样的殊荣,随行的审判官们娴熟地使用了各种刑罚与技巧,在这方面,他们丝毫不比达芬奇或是米开朗基罗差,只是他们的画笔与凿子是琳琅满目的刑具,而画布与石材却是人类的**罢了,最后萨沃纳罗拉在认罪书上签了字用他唯一完好的地方,右手,接下来,他被处于火刑,就在韦其奥宫前的广场上,他曾经在这里发表声明,演讲,鼓动人们推翻与驱逐他的恩主美第奇,谁知道不过几年的时光,他也要在这里结束他苦难的历程了。

    凯撒显得百无聊赖,萨沃纳罗拉其人,在他没能通过圣裁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之后不过是例行公事,但看看那些佛罗伦萨人,充满了仇恨与轻蔑的脸,他就不得不暗中褒奖朱利奥齐全的思虑与缜密的手法如果只是没有通过圣裁,或许还会有些人顽固地认为萨沃纳罗拉或许不那么虔诚,但还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一个卑微的骗子可不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火焰熄灭了,灰烬被凯撒随行的教士收集起来,倾倒入阿尔纳河,免得有人将之奉为圣物,也许没有,但为了妥当起见,他们还是履行了这道手续。

第七十二章 胡安的末日(上)

    萨沃纳罗拉的终结无疑也在同时宣布了他所希冀的,一个古朴、纯净、虔诚理想国的覆灭,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几乎难以得到什么好下场,佛罗伦萨那些善忘的平民们在获得新的工作机会(羊毛脂与羊绒)之后,也对他们曾经憎恶过的贵人们感恩戴德起来,妓院与酒馆重新开张,夜晚的灯火再次与星辰争辉,各个家族中的宴会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凯撒与朱利奥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最尊贵的客人。人们在他们行走的道路上抛洒鲜花,香水,在他们的座椅上铺设丝绒与绸缎,房间里更是充斥着昂贵别致的礼物,有人赠送给凯撒一顶黄金打造的桂冠,上面镶嵌着露珠般的钻石,这顶桂冠相当称凯撒的心意,于是在夜晚的宴会上,他不但戴着它,还穿着古罗马人的服饰深紫色的托加来衬托它。

    “这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奥古斯都.凯撒吗?”宴会的主人,卡博尼大声说道,他身边的人立即附和起来,在这里,他们所提及的凯撒,并不是那位壮志未酬,在台阶上被刺杀的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而是前者的外甥孙盖乌斯.屋大维.图里努斯,后者被人们尊崇地成为奥古斯都.凯撒,意思是神圣伟大的凯撒,他虽然不曾戴上皇帝的冠冕,但事实上他已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帝国事实上唯一的统治者,这点,从之后的罗马皇帝均袭用“奥古斯都.凯撒”的名号就可以一窥究竟了。

    用这么一个凯撒的名号来称呼这个野心勃勃的私生子凯撒,当然是令人高兴的,红衣主教博尔吉亚将金杯移到唇边,遮掩自己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享受到他父亲享受到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尊崇感觉,在这里,每个人的情绪都伴随着他的喜怒而上下起伏,他们的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耳朵侧着倾听着他的一个轻笑或是一个叹息,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日夜揣摩着他的所思所想,为了满足他的愿望而四处奔波,耗尽心力。

    一个富有的羊毛商听见卡博尼这么说,就站了起来,高举杯子:“这么一位年轻又俊美,英武又睿智的陛下,”他说:“又怎么能没有爱神相伴呢?”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卡博尼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一点也不介意别人夺去他的风头,于是他就立即接上去问道:“你这么说,相必我们已经可以期待爱神降临在这个凡人的宴会上了。”

    那个商人先是向宴会的主人卡博尼鞠了一躬,然后又向凯撒鞠了一躬,在得到允许后,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乐队安静下来,人们好奇的张望着,想要成为第一个看看那个“爱神”降临的人,但他们都错了,随着宴会的丝绸顶棚向着两侧打开,足有上百磅的玫瑰花瓣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下,一个曼妙的身影仿佛真正的爱神一般缓缓落下落在凯撒的长桌前。

    那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美人,但在这个时期的意大利,美人不在少数,何况凯撒还有个以美貌闻名整个欧洲的妹妹卢克莱西亚,但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图里娅!”

    图里娅莞尔一笑,她有着亚麻色的长发与海水蓝色的眼睛,皮肤白皙,身材丰满,但她能够被人们所推崇可不是单单因为她的容颜,还因为她有着当时的大部分女人与少部分男人都严重缺乏的文学素养,她不但能够读写拉丁文,还能够用拉丁文作长诗,就如现在,她不但奉献了自己,还奉献了一首动人的诗篇,来歌颂凯撒的威武,荣光与卓尔不凡。

    对于这种香艳的恭维,凯撒没有拒绝的道理,宴会结束后,他看了一眼朱利奥,就带着图里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晚旖旎无需多说,清晨雾气还未散开的时候,朱利奥意外地在庭院里见到了图里娅,那位名妓显然有点慌乱,毕竟在通宵宴会与彻夜欢愉后,很少有人能够那么早起床,朱利奥命令士兵扣住了她,然后去见了凯撒。凯撒并未遭到刺杀,他安然无恙,除了有点头疼,那么图里娅为何会如此突兀地离开他的身边呢,毕竟一般而言,娼妓们都会设法从恩客手中索求尽可能多的钱财。但图里娅解释说,她只是有点身体不适,所以想要早点离开,因为这是一种略显无礼的举动,所以她才会不告而别。她既然这样说,凯撒与朱利奥也没能找到武器或是毒药,在次日,凯撒确定自己身体无虞之后,就放了图里娅,毕竟图里娅不是一个普通的妓女。

    图里娅迅速地离开了佛罗伦萨,从此之后,没人再见过她,包括那个等候在约定的地方,拿着绳索与短剑预备收尾的刺客。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刺客向自己的主人回报这次失败的时候,他的主人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他给了图里娅一笔可观的预付款,还有一笔更为惊人的尾款,但图里娅根本就没来拿,在刺客等待着她的时候,她早就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图里娅知道的事情也只有那么多了,那个人并不担心会有什么人追踪到他继而发现他的主人,而且……他们这次使用的武器可不是匕首或是毒药。

    凯撒回到了罗马,回到了银湖边的宫殿,但随着他的回归,这个小小的伊甸园反而变得愈发的不平静起来。

    卢克莱西亚在黎明之前被一声凄厉的喊叫惊醒,她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一柄细小的匕首,弯着身体潜入窗前,藏身在衣箱后,倾听外面的动静如果是来自于敌人的袭击,那么手持蜡烛无疑是给敌人提供标靶,但此时正是最黑暗的时候,在没有人工光的十五世纪,即便是不缺乏肉蛋补充的贵人也很难在夜间看见东西,卢克莱西亚屏息静气地等待了一会,第二声哀嚎响起来的时候,她微微地放松了肩膀,这是来自于她的嫂子,胡安的妻子玛利亚的,哀嚎中带着愤怒与悲哀不是敌人,或者说,那仅仅是玛利亚的敌人胡安。

    在这个世纪,男人殴打女人并不是一件罕见以及不荣誉的事情,毕竟在两百多年后,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还认为,用**及精神两方面的暴力行为来逼迫一个女人顺服是一种值得赞誉的行为,胡安本性恶劣,加之有着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无限制的荣宠与溺爱,兼他本人也很清楚,除掉教皇私生子的身份之后,他可以说一无是处,尤其是凯撒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毕竟那是佛罗伦萨几乎是萨沃纳罗拉的一言堂),凯撒却在短短几天内,轻而易举地摧毁了那个狂妄无知,不尊圣父的异教徒,不,不但在是**上,还在他的灵魂与名誉,现在人们提起萨沃纳罗拉,只会认为那是个阴险的无赖,卑鄙的小偷,吞噬孩童的魔鬼,他的教派拒绝承认他是他们的教士,他撰写的书籍遭到焚毁,他的追随者不是在绞架上晃荡就是进了浑浊的河流,他的所有痕迹都被一一抹平,若是萨沃纳罗拉的魂魄还在世间游荡,一定会满怀懊悔与痛苦。这点让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感到十分满意,为此,他充满热情地迎接了长子的回归,给他荣光,给他权力,如今,人人都知道,罗马的圣所里,除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就是年轻的枢机主教凯撒。

    按照亚历山大六世的想法,凯撒与胡安的发展方向就像是两条分别向着左右伸展的道路,谁也妨碍不到谁,可惜的是他的两个孩子却不那么想,凯撒固然对胡安身下的位置虎视眈眈,胡安也对凯撒充满了嫉妒与仇恨,他嫉妒凯撒比他俊美,比他高大,比他勇武,比他聪慧,他在人前对凯撒不屑一顾,但人后他却很清楚凯撒确实要比他优秀上好几倍,他能够成为教会军的统帅只不过是因为亚历山大六世希望凯撒继承他的教皇之位,这样的情绪让他在自卑与自大中不断地循环往复,就像是轮番在熔岩与冰窟中受煎熬,可以想象,当他发现自己的妻子玛利亚竟然与凯撒有染的时候,几乎气得发了疯。

    亚历山大六世还在罗马,胡安不敢直接面对凯撒,他将怒气全都发泄在了不贞的妻子身上,他用牙齿咬她,用指甲抓她,用拳头锤她,用脚踢她,一开始玛利亚只是卷缩着身体,抱着头脸忍耐,但当她的孩子冲进来要保护母亲的时候,胡安拔出了他的短剑。

    当卢克莱西亚在凯撒的门外看见她的嫂嫂时,几乎认不出那个在摇动的烛光下愈发显得面目狰狞的女人正是即便无法与卢克莱西亚相比,但仍然面目秀美的女人竟然就是她熟悉的玛利亚,玛利亚怀抱着一个已经昏厥的孩子,拼命敲打着凯撒的门,而满面通红的胡安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倒在地,高举起手中的武器。

    卢克莱西亚大叫了一声胡安的名字,胡安顿时犹豫了一下,就在他犹豫的当儿,玛利亚猛地挣脱了他的桎梏,带着孩子连滚带爬地从走廊扶栏的缝隙中钻了出去,遁入庭院的黑暗中,在最后一刻,胡安与卢克莱西亚都没有注意到的是,玛利亚仍然回头看了凯撒的房门一眼,但在发现房门仍然紧闭时,她的心就像是被铁匠放在火中熔铸了七天七夜又被投入冰水一般,从火热柔软一下子变得冰冷坚硬。

    凯撒靠在房门上,赤身露体,他这几天一直处于低烧中,但这不是他没有走出去的原因,对于无能的胡安,他从不畏惧,但他不想让卢克莱西亚看见他身上丑陋的痘疮与水疱它们从男子的象征开始,一直蔓延到腋下,胸部与手指,就像是一只只赤红的眼睛,散发着臭味,按照医生的嘱咐,他减少外出,在房间里不穿衣服,长时间的浸泡在橄榄油里。

    他被染上了梅毒。

第七十三章 胡安的末日(下)

    这场不堪的闹剧在黎明降临后方才结束,差点被自己的父亲杀死的是玛利亚的儿子,虽然她同样爱自己的一双儿女,但显然,儿子对于此时女性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接到卢克莱西亚的信件,匆匆赶来的朱利奥用圣水(盐水)不断地冲洗孩子的伤口,然后缝合,裹扎接下来就只有祈祷了,他有意培植青霉素,但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成功的,而且因为这种做法简直近似于巫术,即便在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府邸,他也要谨慎从事。

    卢克莱西亚有点担心玛利亚现在的状态她昼夜忙碌不休,不是照料儿子,就是祈祷,还要为了孩子的性命举办弥撒与做圣事,肉眼可见地,她消瘦了下去,双腮凹陷,皮肤暗淡,只有眼睛始终闪闪发亮,除了儿子,她将女儿也带在了身边,卢克莱西亚和教皇的情妇茱莉亚想要代为照顾却被她婉拒了,不过想想也是,险些杀了儿子的就是他的父亲,玛利亚现在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也很正常,她也不再回银宫,而是在罗马城中一所比邻皮克罗米尼宫的小楼里住了下来,一来是为了便于看顾还在皮克罗米尼宫养伤的儿子,二来也是为了避免胡安的骚扰与攻击。

    就像是曾经的玛德莱娜.美第奇,亚历山大六世也在儿子与媳妇的争执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胡安一方,他不但没有惩罚胡安,反而严肃地指责玛利亚,认为正是她的轻浮无德才导致了这一悲剧,哪怕她私通的对象正是他的长子凯撒,玛利亚看似默然承受,但卢克莱西亚总觉得她的嫂嫂并非是这种忍声吞气之人不过鉴于教皇的态度,她只得转身去祈求小姑子卢克莱西亚的帮助,在卢克莱西亚的指引下,她寻求到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庇护亚历山大六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或者说,是在某些前提下,愿意信守承诺的人,他有他的雄心壮志,而这份雄心壮志缺少不了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皮克罗米尼枢机的支持,所以,胡安虽然敢殴打和威胁自己的妻子玛利亚,却不敢对皮克罗米尼枢机麾下的小崽子轻举妄动。

    他在皮克罗米尼宫外徘徊了好几天,但玛利亚深居简出,他的儿女则根本不出现在外人的视野里,他性情急躁,在做了几次无用功后,不得不悻悻然地回到了娼妓和葡萄酒的怀抱里。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窥视着小楼的时候,玛利亚正跪在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像前,在这位与自己同名的圣母的注视下,闭着眼睛,合拢嘴巴,心中酝酿着毒液。

    台伯河是一条贯穿罗马西部的河流,在城内,它的水流黝黑平静,和缓宜人,直到河流中段的台伯河湾,水流才陡然变得湍急起来这里有着一座新月型的狭窄岛屿,只有一千尺长与三百尺宽,它的由来有许多传说,有人说,在公元五百多年前,愤怒的人们将一个罗马暴君投入台伯河,污物和淤泥在他身边堆积起来,因而形成岛屿,也有人说,是塔尔奎尼人在被罗马人赶出这里之前,将所有囤积的小麦投入河流,就此逐渐变作一个小岛,不过在古罗马时期,无论哪一种传说,都足够不祥,因此在那个时代,台伯岛只是个囚禁罪犯与麻风病人的地方。

    现在它能够成为一个圣地,还要托福十世纪的罗马皇帝奥托内三世,他在岛屿上建起了教堂,还把小圣保罗和圣巴托洛梅奥的遗骸放进教堂之中,几经辗转,如今这里属于卡塔尼家族,十三世纪,他们家族中的一员成为了罗马教皇,因此卡塔尼在十三与十四世纪曾经显赫无比,只不过现在已经没落了,不过就算是没落了,他们递出的橄榄枝还是不由得让胡安喜出望外,这不单单是对亚历山大六世的,或是博尔吉亚家族的,还有的就是对胡安本人的,鉴于胡安的放浪无行,懦弱愚蠢,罗马城里几乎没人对他有好感,遑论臣服,卡塔尼家族的邀请完全可以说是胡安期待已久的一份荣耀与肯定,因此他忘却了自己对于罗马城内层出不穷的刺客的恐惧,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父亲他认为这该是一份惊喜,就带着两个侍从去了约定的台伯岛。

    或许也正是因为约定的地点是台伯岛,两座桥梁将它与台伯河两岸连接起来,而其中一座,连接着圣天使区,距离圣天使堡不远,胡安只需要奔驰入内或是大声呼喊,就能获得救援。他怀抱着这样的侥幸想法,忐忑不安地进入了台伯岛的圣巴托洛梅奥教堂,这里归属卡塔尼家族后,卡塔尼家族在教堂周围增设了不少建筑,让它从一座庄严的圣殿成为了一座森严的堡垒,不过巍峨的红色外墙不曾让建筑的壮美逊色半分,只是在深夜,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间,掩蔽了所有耳眼的怪物。

    胡安努力挺起了胸膛,命令自己的侍从紧紧地跟在自己的身后,点燃和举起了火把,他和卡塔尼家族的人约定在圣巴托罗梅奥教堂一侧的钟楼上见面。一路上,正如卡塔尼家族的信件上承诺的,没有任何人来阻挡或是窥视他们,四周寂静,除了台伯河日夜不息的奔流呼啸之外就连最嘈杂的虫子,最淫荡的野猫或是最轻浮的夜莺也未曾发出一点格外的声音,他们一路无阻地走到了钟楼下方,钟楼的门打开着,里面黑沉沉的一片,胡安和他的侍从走出进去。

    罗马人会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正是博尔吉亚家族中最为恶名昭彰,却又最具魅力的一个,邪恶,残忍,暴戾的天才终于摆脱他的父亲与命运给予的荣耀与桎梏,解下了红色法衣转而穿上盔甲,从一个教廷亲王转而成为一个统帅的日子。

    可怜的胡安.博尔吉亚被人从台伯河里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半浮半沉在一艘腐朽的小船上,凯撒被亚历山大六世命令去迎接回自己的弟弟,这也是胡安成为教会军统帅后第一次得以与凯撒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他面色青白,头发纠结,皮肤肿胀,他看上去甚至不再那么可恶了,凯撒用一张敞篷的马车运载他的弟弟,他坐在死者身边,完全不顾胡安身上的水沁透他的丝绒法衣,他的头脑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心中的情感更是难以辨识,他不喜欢胡安,只因为父亲的偏爱,胡安才得以一平庸之身篡夺了他一直渴望的地位与身份,他也想过,终有一日,他会亲手将匕首刺入血亲的胸膛,但这终究只是……想法,他仍然在寻找其他的解决方法,但在看到无声无息躺卧在潮湿泥地上的胡安时,他确实感到了锥心的痛苦。

    但这种痛苦在他带着胡安进入到圣父的住所后就很快消失了,亚历山大六世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没有凯撒,也没有卢克莱西亚,在教皇缓慢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畏惧地后退,亚历山大六世没有哭嚎,没有流泪,神色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僵硬,他急促地呼吸着,几乎是扑在了胡安的身上,虽然之前凯撒已经为胡安整理了一番妆容,但一个死者的面孔永远不会好看,那青白肿胀的皮肤,那扭曲凝固的肌肉,那不甘心的眼睛上帝啊,他仍然在看着,仿佛在搜索着凶手的踪迹,教皇匍匐在自己心爱的小儿子身上,教皇尊贵的白色长袍覆盖住了肮脏腥臭的污泥,他浑身颤抖,难以说出哪怕一句话。

    胡安.博尔吉亚的葬礼很快辉煌又浩大地举行了,对于这个人,罗马人没有丝毫好感,就连他的同僚与下属也是一样,只是为了讨好亚历山大六世,他们还是穿上了肃穆的黑衣,跟随在游行队伍后面装模作样地哭泣了一整天,而真正应该哭泣的人,却从未在他们面前流过泪卢克莱西亚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下回到了修道院被隐晦地监管了起来,而他召唤了他的长子凯撒。

    教皇的密室位于其卧室的后方,未经召唤,即便是教皇最为信任的秘书杜阿尔特也不能迈入半步,就连凯撒与卢克莱西亚也几乎从未涉足此地。这个房间出乎意料的简朴,比起教皇的密室它更符合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另一个身份圣殿骑士的至尊大师。青黑色的石砖墙壁上悬挂着大师的袍服,武器与盔甲,还有面目狰狞的刑具,以及嘲讽般的,一个木头的黑色大十字架。房间里没有壁炉,只有烧得焦黑的铁质炭盆与捣碎木炭的火叉,因此整个房间即便在六月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充满了阴冷潮湿的气息。这里甚至没有一把椅子,父子两人面对面地立着,犹如两枚钉在地上的木桩。

    “看着我,”亚历山大命令道:“看着我。”他说。

    于是凯撒抬起头来,他不曾预料到的是,接下来他就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跌倒在地上,头脑嗡鸣,面颊滚热,然后他就听见了刀剑被拔出鞘的声音,他立即跃起身来,随即一道剑光就落在了他原先的位置,神圣的红色法衣被割裂,露出里面的皮革紧身裤与靴子,“这可不是一个神职人员应有的衣着。”亚历山大六世讥讽地说道,他同样身着累赘的白色法衣,却丝毫不受长袍与平口便鞋的影响,他身材魁梧或说臃肿,移动起来的时候却犹如小鹿一般轻盈,他手中的武器有着巨大的护手与配重球,重量可能超过六磅,教皇挥动它的时候却如同在挥舞赐福的布条,丝毫没有拖沓或是吃力的感觉,但当凯撒随手抽出一柄单手斧来抵抗的时候,却仍然感觉到像是有一座山峰向着自己碾压过来。

    凯撒听见了金属撞击时发出的尖锐声音,紧接着,他手臂上的压力突然消失,那柄看似应当被九尺巨人使用的爱尔兰斩剑竟然犹如张开翅膀的鸟儿一般翻转着,从上方滑向左侧,而后上掠,他只来得及将单手斧匆匆竖起抵挡,随着沉闷的咔嚓一声,单手斧坚硬的胡桃木手柄被斩断了,凯撒膝盖一曲,身体下滑,躲过了随后而来的剑刃,在剑刃之后,是亚历山大六世无比冷酷与冷静的眼睛,凯撒从未有这样的明悟这或许并不是一次练习或是测试。

    博尔吉亚家族的一对父子在密室中沉默地对战,亚历山大六世作为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武技高超并富有经验,而他的儿子,凯撒.博尔吉亚或许在经验方面有所不足,但他聪慧,敏锐,而且身强力壮,他无法击败自己的父亲,但他的父亲也无法致他于无可挽回的失败境地,他们就像是两只势均力敌的公牛,浑身火热,眼睛血红,渴望着将对方践踏在脚下,却心知肚明,这是不应该与不可能的事情。

第七十四章 秘密婚礼 (上)

    之后的事情不再有人知道,或许他们有过一次长谈,或许没有,匆匆赶到的朱利奥只看见了疲惫不堪,鲜血淋漓的凯撒,前者现在是凯撒最为信任的朋友和医生,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和圣父之间有了矛盾,那么最好的选择也只有朱利奥了。只是在朱利奥给他敷上最新研制的药水时,即便是凯撒也忍不住抽搐起来,“魔鬼作证,”他说:“你在我身上倒了些什么?我觉得有火在烧我!”

    “酒精。”朱利奥毫不留情地将湿润的棉布压紧凯撒的伤口,“别乱动,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提炼出来的,不过一阿罗瓦(西班牙重量单位,约合11.5公斤)。”他在凯撒的嘶嘶声中补充道:“它可以让你的伤口不至于腐烂,也不会让你发热。”

    “但太痛了,”凯撒说:“就像是有无数只小牙齿在咬着我。”

    “多么可爱的小牙齿。”朱利奥赞叹道:“有时候疼痛才是吉兆,我以为你应该明了这一点。”

    凯撒没有对朱利奥提起过伤势的来源,不过他也不认为朱利奥真的会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他可是有个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导师,说起皮克罗米尼枢机对朱利奥的宠爱,不要说约书亚,就连凯撒有时候也会感到嫉妒,他敢作保,在朱利奥离开皮克罗米尼宫之前,皮克罗米尼枢机就提点过他了。

    “但逃避痛苦是人类的天性。”凯撒喃喃道。

    就像亚历山大六世最终也没有把那个问题问出口,没能让人想到的是,就连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也有这样怯懦的时候。但若是让凯撒处在他的位置上,凯撒或许也会出于两难境地。

    在得知小儿子胡安的死讯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痛苦,愤怒与悲伤可想而知,胡安是个平庸之人,好色,贪婪,愚蠢,就连博尔吉亚家族惯有的美貌都没能继承,他的骤然离去让亚历山大六世如同辈放在地狱的火上煎烤,他彻夜不眠,守在儿子冰冷的躯体边,为他诵念经文,涂抹圣油,他不知道凶手是否在最后的时刻允许胡安忏悔了,如果没有,他心爱的次子或许连上天堂的机会都没有。折磨着他的还有他不得不将视线从自己的长子凯撒身上移开,他知道凯撒对于教职并不热衷,凯撒渴望的是胡安的位置,如果没有了胡安,即便他不愿意,他也要将军队交在一个博尔吉亚手中,卢克莱西亚是女儿,小儿子艾弗里几乎还是个孩子,除了凯撒他还能选择谁呢?

    可以说,胡安的离世,最大的获益者就是凯撒了。

    若凯撒不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他一定会命令裁判所对他严刑拷打,但凯撒也同样是他的血脉,亚历山大六世几乎不敢去想他的儿子是否命丧在他的兄长之手。这让他甚至不敢命令下属对此事严加查问,假如这是事实,他该怎么处理凯撒呢?

    而凯撒呢,凯撒也在畏惧来自于亚历山大六世的怒火,虽然他很清楚他没有杀死胡安,但他不敢触动亚历山大六世心中最为紧绷的那根弦,他知道有许多人怀疑是他杀了胡安而他心中最大的秘密是,他确实弑杀过血亲,他曾经杀了路易吉.博尔吉亚,他父亲真正的长子。

    虽然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都表现出了不愿意深究的态度,但朱利奥还是秉承着一贯的脾性,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当然,“得益者等同加害者”这一点即便在十五世纪也一样可以得到公认,胡安死去,最大的得益者莫过于凯撒,毕竟罗马城里的人都知道,凯撒是一个从灵魂到**都更适合成为一个屠夫而不是一个唱经人的家伙,他野心勃勃,凶狠狡诈,与他受到父亲宠爱的弟弟胡安长期不睦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且人们也都知道,他与胡安的妻子玛利亚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经听闻胡安发誓要杀掉令人受辱的妻子与兄长,还有那两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杂种。

    但胡安的死亡,能够从中得到利益与宽慰的难道只有凯撒吗?凯撒固然是个混球,胡安只会比他更差,胡安也与自己的弟媳通奸,他曾经抢夺过他人的军功,并且将自己的同僚污蔑到一钱不值,这个时代可不是数百年后的法治社会,一次口角就能引来一次谋杀,更不必说,胡安凭借着教皇私生子的身份为自己招揽了多少仇人。而且他又懦弱,又笨拙,又轻信,为他设置一个杀局几乎不必耗费太大的力气。但几经思考之后,朱利奥还是将怀疑的目光落在了胡安的妻子玛利亚身上,有关于玛利亚,他从外面的人那儿知道的不多,但卢克莱西亚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怜悯过自己的这个嫂子玛利亚是个不幸的女人,她曾经是他们的大哥路易吉.博尔吉亚的未婚妻,在路易吉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被暗杀之后,继承了其爵位、领地与职位的胡安也同样接受了他的未婚妻,但就像是粗暴蛮横的路易吉那样,无能放荡的胡安也没能给玛利亚带来幸福,她的婚后生活是暴力与羞辱的糅合体,他们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起遭受父亲疯狂的叱骂与殴打,玛利亚因此将希望寄托在凯撒身上,可惜的是凯撒的心是黑铁做的,除了亚历山大六世,卢克莱西亚以及他的母亲之外,没有什么人能够让他动容半分,他与玛利亚在一起,只是为了嘲弄自己的弟弟胡安,并不是真的爱上了她。

    更糟糕的是,原本作为那不勒斯国王的妹妹,博尔吉亚家族与那不勒斯王室的盟约的象征,她即便得不到丈夫的宠爱,至少应该可以得到男方家人的承认与尊重,但在桑夏,也就是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她的侄女,与亚历山大六世最小的儿子杰弗里缔结婚约后,她的存在就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有点尴尬但若是胡安死了,她的身份就从甘地亚公爵之妻一转为甘地亚公爵的母亲,仇恨并且能够将这份仇恨转化为威胁的丈夫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心爱的,并且也敬爱着她的儿子,所有的危机迎刃而解,即便遁入修道院,她也能安全富足地度过一生。

    另外,她也同时报复了所有无视或是她认为无视她苦难的人,亚历山大六世失去了最爱的儿子,凯撒背负着弑亲的罪名,卢克莱西亚失去了她的兄长,而她的侄女桑夏失去了她的情人。

    但朱利奥和卢克莱西亚分析此事的时候,卢克莱西亚罕见地表现出了不愿意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她用如同百合花瓣的小手按住了朱利奥的嘴唇,“不要说了,”她忧伤地阻止道:“我的爱人,”她不断地叹息了几声:“你或许有着所罗门般的智慧,”她说:“但朱利奥,这是博尔吉亚家族内部的事情,别插手,哪怕只是思考,求你,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父亲和兄长,这件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了。”

    “但那是错误的选择。”朱利奥责备地道:“若是将痈包捂住,它只会腐烂皮肤与肌肉,侵入骨骼,只有将它划破,才能痊愈。而且,这对于圣父和凯撒来说,难道就是一件好事吗?凯撒背负着弑亲的名声,而圣父会以为他的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还有博尔吉亚家族的名声……”

    卢克莱西亚从朱利奥的怀里坐起来,月光透过高大的玫瑰花丛投射到她如同珍珠般小巧美丽的面孔上,但她的神情却意外地冷漠,以及让朱利奥感到陌生,“你不是博尔吉亚,”她重复道:“朱利奥,我的爱,你永远不会明白博尔吉亚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已经有了结论,就不会再作改变,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得到了父亲与兄长承认。你若是节外生枝,即便你真的拿出了证据和证人,我他们是不会感谢你的,不但不会感谢你,还会憎恨你妨碍了他们的计划虽然你我都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但博尔吉亚做事,从来都是有目的的。所以别……”她哀求道:“别去干涉他们,你不可能和他们对抗的,他们,尤其是圣父,他只要一举手,就能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呢?朱利奥。”她缓慢地靠回到朱利奥的手臂上,“那就是两把匕首,分别从我的前胸和后背刺入,绞碎我的心。”

    “至于博尔吉亚的名声……”卢克莱西亚喃喃道:“人们敢于去惊扰一头饱食的狮子,却不敢去惊扰一群饱食的鬣狗,难道不正是因为后者声名狼藉的原因吗?博尔吉亚家族现在需要的不是仁慈圣洁的好名声,卑鄙,残忍,危险才是我们最好的盾牌!哦,圣母玛利亚,我亲爱的朱利奥,求你啦,别再提这件事情,别用你的眼睛去注视这些污秽,看着我,看着我,难道我无法再得到你的爱了吗?”

    正是因为对你的爱,朱利奥在心里说,我才不希望无辜的你因为一个姓氏而背负沉重的骂名,但既然卢克莱西亚已经这样说了,以及,现在的他确实与博尔吉亚家族无关,他还是一个教士,与卢克莱西亚的关系不可告人,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已经有所计划,并且在一年后就可见端倪。他知道卢克莱西亚虽然深得亚历山大六世的宠爱,却也是他手中一张必须打出去的底牌,卢克莱西亚既然已经与斯福尔扎的乔瓦尼不再是夫妻,那么,卢克莱西亚的第二次正式婚姻便迫在眉睫,只是要看谁能给亚历山大六世以及凯撒带来最大的利益他们的野心是整个意大利,一个统一的意大利,教权与王权合二为一的地上神国,但毫不夸张地说,若是他们想要一个国家,朱利奥.美第奇同样可以奉上或许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产生巨大的变故之前不能,朱利奥那是也是这样认为,关爱他的监护人洛伦佐骤然去世,而他的继承人皮耶罗却对朱利奥充满了仇视,他当时羽翼未丰,甚至要依靠着自己的老师皮克罗米尼枢机才能免于遭受进一步的迫害,所以那时他可以说是毫不犹疑地拒绝了卢克莱西亚的求爱这是对卢克莱西亚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皮耶罗.美第奇的愚蠢行为险些导致美第奇家族被佛罗伦萨彻底地驱逐出去,可是呢,也可以说是给了朱利奥一个无以伦比的美妙机会,他不但挽救了整个佛罗伦萨,还将新的生机注入到这个城市的心脏里,而后,在萨沃纳罗拉背负着魔鬼信徒的罪名被处死之后,佛罗伦萨的权力突然陷入了真空状态,不,不是说那些被行会首领与富人们掌控的议会(无论是七十人议会还是后面的三千人大议会)不存在了,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权力,只是没有一个人,一个家族能够承担得起统领佛罗伦萨的重任,正所谓“鬣狗虎视眈眈,不如雄狮一吼。”尤其是佛罗伦萨的羊绒与羊脂引来了诸多觊觎目光的时候,他们更加急切地需要一个可以震慑内敌外敌的强悍之人,于是,在有心人的暗中煽动下,佛罗伦萨的公民们又开始怀念起美第奇家族来。

    而美第奇家族唯一一个还在俗世的男性子嗣,小朱利亚诺,如今也只有十八岁,或许年龄还在其次,本性懦弱,被之前的变故吓破了肝胆,一心只想留在内里家族,留在姐姐裙摆下的无能之徒显然不会是个好人选。至于同样身处教职的乔,一来他不比小朱利亚诺更有勇气,而来他已经是枢机,还没有那个枢机愿意放弃神圣的教职回归俗世的呢,这也太浪费了。

    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有朱利奥.美第奇,虽然他已经是大主教,于圣所的前途也相当光明,但因为继承人不幸殒命,而投身教职的次子或是三子重新回到俗世的情况在此时也不少见,更不用说,除了姐妹的夫家,以及那些仍然忠诚与美第奇的家族与战士之外,朱利奥还有阿萨辛的暗中支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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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仆之仆介绍:
1478年4月26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在帕奇家族的叛乱中身受19刀而死,他的双生遗腹子于1478年5月26日出生。三日后受洗礼,女孩继承了老科西莫妻子的名字,被命名为康斯特娜。
男孩则被命名为朱利奥,即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后为克莱芒七世,美第奇家族的第二位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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