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众仆之仆TXT下载众仆之仆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众仆之仆全文阅读

作者:九鱼     众仆之仆txt下载     众仆之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四章 马丁与波拉

    小马丁在挨上第三鞭的时候就昏过去了,但施刑人还是不折不扣地打完了五鞭子,他被抬回到屋子里,到了晚祷的时候,他又被架起来每天的功课是绝对不能缺少的,还有为了赎暴怒的罪而要做的伏地祷一种盛行于修道院的轻微惩罚方式,具体点来说,就是接受惩罚的人五体伏地,下颌紧贴地面,一个人站在他面前诵读经文,站着的人唱一句,伏着的人合一句。www.uu234.net

    或许有人觉得这虽然比不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但也要比跪着,坐着来得舒适啊,原先马丁.勒德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等他自己真正尝过这个苦头后,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修士与教士是在无病呻吟了平伏在皮毛,稻草或是木板上,与坚硬冰冷的石板是完全不一样的,还没等唱过百句经文,从地下渗出的寒气就能将你的骨头都浸透,你的每个关节都是因为长时间处于一个姿势而痛哭,而你唱和经文时,你的下颌在地面上摩擦,每次呼吸的时候,身体的重量折磨着你的胸膛与肺部最后结束的时候,无人扶持,受刑的教士或是修女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马丁.勒德又一次昏厥了过去,等他又一次在夜祷时分被唤醒,他发起了热,幸好他是强壮的年轻人,坚持了下来,但他随即发现,自己藏在衣袋里的药瓶不见了,他大惊失色他也只有这么一瓶药,还是德西修士从自己的份额中分给他的,无论是它的奇效,还是老师的恩惠,马丁都不能这样罢休,于是他做了一件蠢事向他信任的约书亚.洛韦雷枢机求告与申诉了此事。

    小洛韦雷枢机处理此事的速度不可谓不迅疾,方法也不可谓不公正按照小洛韦雷枢机的要求,所有的审判员都如修士一般,住在一个开敞的巨大仓房里,无论昼夜都点着烛火,免得一些人做出亵渎神灵的事情,但确实没人看到马丁的药瓶,也没人承认他偷窃,于是每个人,是的,包括马丁,都要接受神裁。

    他们要一个个地,从燃烧的炭火上走过去。

    如果不是他们每日都要徒步走很多的路,脚上生了茧子,可能有很多人就要变作残疾了,但没人去责怪小洛韦雷枢机,因为即使他住在院长的房间里,单独一人,他也坚持走过了炭火,于是所有人都将怒火倾泻在了可怜的小马丁身上。

    尤其是他拿出了药瓶之后但马丁.勒德必须说,这是小洛韦雷枢机给他的补偿啊,问题是没人相信他。

    于是,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几乎没人和马丁.勒德说话了,他每天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是被隐形绝罚了一般。

    小马丁这才知道,寂寞也可以说是一种严酷的刑罚。

    之前说过,在没有工作要做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与苦修士是一模一样的,一样要去侍弄菜地,照料牲畜,抄写经文或是做手工马丁.勒德最喜欢去外面,无论是种菜或是喂马,因为在房间里,没人和他说话,倒不如到菜地里,到马厩里,他可以和蝴蝶说话,也可以和马儿说话。

    “你可真是小啊。”这天,小马丁半跪在萝卜地里,对着一只白粉蝶说道,“天主造你的时候,一定没材料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比了比,果然,那只蝴蝶还不如他的指甲盖大呢。

    随即,他就听到了一声响亮又被强行压抑住的笑声。

    小马丁眨了眨眼睛,笑声是从一列茄子架后面传来的,他好奇地爬过去,拉开茄子卷曲的枝叶,他看见了一张并不好看,却生机勃勃的脸。

    “你是谁?”马丁忍不住问道。

    “波拉。”那个女孩回答说:“你呢?”

    “马丁。”

    “你从哪儿来?”

    “隔壁的圣母修道院,”那个女孩说。

    马丁记得那个修道院,那是少数几个没有被他们查出肮脏事儿的女修道院,有一个异常清瘦的院长嬷嬷。

    “你是个修女……”马丁这么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修女说话,她不是他的姐妹,也不是他的母亲,他不该和她说话的。

    “我没发愿,”那个女孩显然也寂寞得久了,见此连忙解释道:“我不想发愿,是父亲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不想让我得到母亲的嫁妆,也不想给我嫁妆,所以他不想我和任何人结婚,除了天主。”她笑了笑:“天主是不要嫁妆的,但我不想嫁给天主,这样我就没可能生孩子了。”

    马丁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听下去了,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两步,想要站起来走开,但从女孩的怀里,突然传出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他分辨得出,这时候加了许多油脂的面包的气味,他的肚子立刻就诚实地“咕”了一声。

    女孩哈哈地笑出声来,随手往怀里一摸:“这是我从厨房偷的,是供给贵客的,拿去吃吧,可怜的小马丁。”

    说着,她就拿了什么,往马丁这里一抛,马丁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是一块裹着油脂的白面包,只有手掌心那么小,还是赃物,但几个月来,没有早餐,午餐与晚餐也只有面包,豆子汤与卷心菜,偶尔有条手指长干鱼的小马丁实在没法抵御得住这样的诱惑,一口就把它吞到了肚子里。

    美好的滋味立刻征服了他的舌头,刺激了肠胃在咕噜了几声后,他……更饿了。

    女孩笑不可抑,“等着我。”她说,然后从茄子架里爬了出去,马丁从茄子的枝叶里往外看,只看到她敦实的背影蹦跳着消失在沟渠中的样子。

    只一会儿,女孩就跑了回来,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咸肉粒:“你运气真好,今天我们这里来了许多尊贵的客人。”

    马丁把这些都吃了。

    马丁.勒德知道自己不该再去了,但他的身躯与思想总是背道而驰,他又去了。

    在茄子架后面,那个女孩也正在等着他,她总是能给他带来东西吃,有时是一把加盐的豆子,有时是一块半融化的奶酪,有时是几粒干瘪的浆果,吃到浆果的时候,马丁就忍不住想起了他最后从朱利奥.美第奇手里拿到的东西那包蜜饯,那包他没有吃,丢在了路边的蜜饯。

    “你怎么不说话?”那个叫做波拉的女孩捅了捅马丁的腰。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

    波拉做了个鬼脸:“你不是厌烦我了吧。”她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了一张可笑的脸:“你们总是这样,吃了我的东西,却不愿意接近我,就因为我不如其他女孩漂亮。你也是……马丁,我还以为能和你多待一会儿。”

    马丁有些吃惊的回过头,说实话,他甚至没有怎么注意过波拉的脸波拉确实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或者说她长得就像是一个强壮的男孩,面孔方正,五官粗犷,手脚粗壮……马丁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院长嬷嬷打得啊。”波拉毫不在意地说:“你难道没有被你的院长打过?”

    “但……你犯了什么错?”

    “饿吧。”波拉说:“我在家里一顿要吃上三只鸡,两块大面包,一锅子汤,一天三顿在这里我只有两餐不说,每顿只有一碟子大麦粒,天主,我又不是母鸡,可以从盘子里叨叨着吃饭,所以我就想尽办法给自己弄吃的。也没什么,就是挨打和伏地祷而已,院长嬷嬷不是个坏人,她也只是想把贪嘴的魔鬼从我的身体里打出去,但……好像不行呢。”

    马丁看波拉的手臂,因为还未发愿的关系,她只穿着一件粗陋的亚麻长袍,袖子被拉起来后,纵横交错的鞭痕就可以看的一清二楚,圣母修道院的鞭子要比她们的鞭子更细一些,但一定更硬,因为每道鞭痕都深深地楔入皮肤,因为旧伤未愈,新伤又增,以至于女孩的手臂就像是粗糙的树皮编织出来的,而不像是有血肉的。

    “这是……”这是不对的这句话马丁没能说出来,却在他的心中回响,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丢下波拉的手臂,逃走了。

    他没有看到波拉失望的眼神。

    马丁辗转反侧了好几天,才又去了萝卜地,他一出现,波拉就迎了出来,她拉着马丁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只有表皮略有皱缩的苹果这种果实在梵蒂冈宫中并不少见,有时候,在朱利奥.美第奇的房间里,放着它们只是为了闻闻香味,很多时候,见到了马丁,朱利奥就会让他去拿一只来吃,但在这里……马丁都快忘了它的滋味了。

    他知道这是赃物,知道这是罪恶的,但立即紧缩起来,痛得让他差点打滚的肠胃却在急切地催促着,当波拉将苹果塞到他嘴里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嚼着吃了。

    波拉笑了。

    在马丁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紧紧地靠着他,挽住了他的手臂。

    就像从厨房偷走这只苹果一般,她从这个年轻的修士这儿,偷来了一点点甜蜜而又温馨的好时光。

第一百九十五章 马丁与波拉(下)两更合一

    11月30日的圣安德肋节前,罗马的天气突然变得格外恶劣,又冷,又下雨,浓重的寒气在每个夜晚从地底深处升起,渗透教士们单薄的床单,内衣,虽然他们的法衣被换成了粗毛呢的,但并不贴身与紧密的款式却注定了它根本无法抵御这样可怕的湿冷每天的两餐饭,也愈发显得少了当然,分量还是一样的,但在感到寒冷的时候,人总是会本能地寻求更多的食物来弥补流逝的热量。m.www.uu234.net

    萝卜在8月中旬的圣母升天节前就全都收取完毕了,马丁与波拉的见面地点也换成了教士们放置农具的小屋,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活儿要干了,这里反倒成了一个温暖又不受打搅的安乐窝。

    今天波拉格外高兴,她一见到马丁,就从披巾下面拽出很长一条的面包来至少有一磅的分量,这样大的面包,就算不是用牛乳调制,洒满了葡萄干的白面包,也已经非常惊人了,以至于,闪现在马丁的脑海里的,竟然不是饱足的美妙感觉,而是恐慌,他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波拉的手,“你从哪儿弄来的?赶快把它放回去。”他艰难地不去看那块面包,虽然浓郁的麦香味儿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的鼻子里钻:“院长嬷嬷会很生气的!”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突然红了,因为往常他放到嘴里的每一样,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口,也都是波拉忍耐着痛苦与羞耻,从厨房或是其他地方弄出来的赃物。

    但突然之间,他不愿意再这么……卑鄙下去了,他紧紧地握住波拉的手臂,唾弃之前那个像是被魔鬼附了身的混蛋,“波拉,你不用这么干了这……不好,”他急切地说:“我们现在可以吃得很好了,”虽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空荡的肠胃正在疯狂地磨砺着自己,“我不需要这些了,波拉,我会来见你的,但你真的不用再从厨房偷东西了。我发誓,我一定,一定会来见你,也许我……还能为你带点什么呢。”

    他能弄到什么?

    这句话就连马丁自己都不相信,波拉信了,她的眼睛发出光来,但;“没事儿,”她快乐地喊道:“没事儿,马丁,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做工换的。”

    “什么?”

    “来,先把它吃了吧。”波拉笑着说,先解下自己的披巾,再如同服侍老爷一般让马丁坐下:“吃吧。”她殷勤地说,这次马丁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但掰了一半还给波拉:“你也吃。”

    波拉的笑容简直可以如同蜂蜜一般滴在粗糙的深褐色面包上,她接过来,大咬了一口,马丁也是,面包口感当然不如马丁在梵蒂冈宫中尝过的那些,但在重量上面,却远远超过他这几天晚餐时,分到的面包重量的总和他的肠胃立刻被安抚了,迅速而愉快地工作起来。

    “你说这些都是你做工换的?”马丁没有忘记之前的话题:“你的院长嬷嬷允许你出去做工么?”

    “我在修道院里做工,”波拉说:“修道院里有座小磨坊,但之前的小马死了很久了,所以我们的麦子总是拿出去磨的,院长嬷嬷说,如果我能磨出十袋麦子,就给我一袋作为酬劳,反正拿出去磨,也是一样的价钱。”

    马丁又觉得嘴里的面包变得干涩难咽了,波拉难得地敏锐了一次,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别担心,马丁,你知道我是很有力气的,嬷嬷说过,我强壮的就像是一个魔鬼只要能吃饱,我一天能够磨完五袋麦子呢,比任何牛马都要能干说真的,能够让我饱着去干活,而不是让我饿着去念经,我就感激不尽了。”

    “……你的院长嬷嬷怎么会想到让你去做份工呢……”

    “好像是,”波拉说,“在做忏悔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仁慈的大人吧。她提起了我,然后那位大人说,你为什么不回去问问,那个孩子是愿意继续靠着偷窃来饱腹呢,还是愿意去做工来换取自己的食粮呢?如果是前者,她是活该受罚的,但若是后者,就给她一份工吧。”

    马丁怔愣了一下,一个名字突然跃入他的脑海,如果是那位大人,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而且院长嬷嬷的忏悔神父,一般都是由主教或是枢机来充任的,难道就是他帮助了波拉么?

    他愈发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当初离开朱利奥.美第奇,并不是因为想要谋求更高的职位或是更大的利益,相反的,作为一个冲动而又急躁的年轻人,马丁.勒德认为,既然美第奇枢机已经有了这样高的声望,可敬的师长与强大的权柄,就该对这个污浊的圣廷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大清洗的每个敢于做出伪造圣物、偷窃税金、贿赂官员,操纵选举,买卖圣职,豢养刺客、情人,私生子……等行为的圣职人员,都应当被严厉的斥责,审判与惩戒他本应当做一个圣人的!

    但他没有,他的温和似乎是对着每个人的,他明知现在的教廷已经腐化成了什么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和大部分枢机主教一般,似乎并不希望现有的情况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罗马已经堕落了五百年,难道还要继续腥臭上一千年或是更久吗?

    马丁失望极了,所以他才将视线转到另一个年轻枢机的身上,他的作为让马丁看到了希望,马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麾下,为他作战,为他呐喊,但,在他认为,自己的灵魂能够因此得到救赎的时候,太多的疑虑却像是魔鬼的爪子一般,拉着他往泥沼深处沉没,让他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那些犯了戒律的,无依靠的教士与修女,所受到的严厉惩罚,马丁.勒德是亲眼目睹的,那时候他只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但现在他也犯了罪,波拉也犯了罪,若是那位被他背弃的大人听说了,不,他已经听说了,于是他教院长嬷嬷这么做而不是一概地将其打入火狱。

    如果是另一位大人,约书亚.洛韦雷听说了呢?

    马丁颤抖了一下,不敢继续想下去。

    “我该走了。”他说,“快要到晚祷的时候了。”

    波拉是知道他们的,虽然对马丁还有着几份眷恋,但她可不想让他受苦:“我也要走了。”她说,马丁给她披上了披巾,她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马丁这才发现她的牙齿间有着几处黑洞。

    “有谁打了你的脸么?”马丁担心地问。

    “没有,”波拉说:“我换牙呢。”

    马丁正在拉开小屋的门,波拉的回答让他顿时跌了一跤。

    波拉惊叫了一声,扑上来扶住了他。

    马丁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见了一声愤怒的叱喝!

    有人冲了上来,给了马丁一脚,把他从波拉身边踢开,波拉见了,大怒不已,她冲上去与那些人厮打起来此时马丁才发现,小屋外已经站满了人都是他的同僚们,而在他们之中,即便身着常服,佝偻着腰背,却依然因为浅色的头发与冰冷的眼睛而令人无法忽视的小洛韦雷枢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火把的光亮下,黑色呢料的法衣沾满的雨水如同钻石一般发着光。

    马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马丁被他的两个同伴扭住了胳膊,按在了地上,他的面颊紧贴着湿冷的泥泞,污水流入口中,他的眼睛因为进了雨水而疼痛难忍。

    “我对你很失望。”小洛韦雷枢机说,马丁以为自己会伤心,但从他心中升腾起来的却是毋庸置疑的恐惧。

    波拉还在挣扎,她的力气确实很大,那些年轻的教士根本无法按住她她就像是一只强壮的野猪一般,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们不由得下意识地纷纷避让,小洛韦雷枢机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女巫!”他低声道,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两个教士领命而去他们是大洛韦雷枢机为了保证继承人的安全而特意遣来的两名刺客,波拉虽然力大,却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马丁看着波拉被他们抓住,挨了好几下,但也咬了其中一人的手,他大叫了一声,给了波拉一耳光,几颗白白的小牙齿飞了出来,就落在距离马丁不远的泥地里。

    马丁也听到了那声“女巫!”他当然知道被小洛韦雷枢机称之为“女巫”的人会遭到怎样的惩罚波拉没有一个身份尊贵的丈夫,也没有一个可敬的父亲或是兄长,她只是一个连女儿的嫁妆都出不起的乡绅的女儿,没人能够为她求情,也没人能够为她缴付赎金……她将会是小洛韦雷枢机用来警告世人的最佳例证。

    他想要大叫,否认掉这个令人脊背发寒的罪名,但他一张口,雨水与泥水就灌入到他的喉咙里。

    倒是一个教士走过去,与小洛韦雷枢机说了几句话,小洛韦雷枢机就让两名教士去带圣母修道院的院长嬷嬷来。

    圣母修道院的院长嬷嬷是个刻板而又固执的老妇,但她并不是一个恶人,她一听说波拉的名字,就知道糟了她知道波拉一直在厨房里偷东西,也知道她会找个地方偷藏起来把它们吃光,却并不知道会有人与她分享。

    那位小洛韦雷枢机可是再提“独身守贞”之说,并一意孤行,严刑厉法,直至今日,令得罗马人读出这个名字都会心头生寒的可怕人物!

    是的,他没有做出什么血淋淋的事情,但他给予那些他认为玷污了圣彼得荣光的修女与教士的惩处,却要比俗世的刑罚漫长与痛苦得多了!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斗篷,就跟着两名教士奔到了这里,一见到小洛韦雷枢机,她不顾泥泞,跪了下来,去吻他的脚。

    “亚加大嬷嬷,”约书亚温和地说:“这是您们修院的修女吗?”

    院长嬷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立即摇了摇头:“她还未发愿呢。”

    “但她却在诱惑一个发了愿的教士做不堪的事情。”

    院长嬷嬷吃了一惊,“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哪!”她大叫道:“虽然波拉看上去长得很大,但大人,她只有七岁啊,大人,她还在换牙,”她意识到波拉可能会遇到相当危险的事情,虽然结结巴巴,但还是努力解释道:“她,她甚至还没有……长出ru房来呢。”她一边说,一边笨拙地在胸前做了个手势,她一向虔诚,更是守贞了近五十年,做出这样的手势几乎让她羞耻到昏厥过去但波拉确实还是个孩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波拉虽然一直在做有罪的事,她却没有直接把波拉赶出去。

    小洛韦雷枢机沉默了一会,当人们以为他已经被说服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看来被这个女巫迷惑的人,不止一个马丁.勒德,院长嬷嬷,我想我必须重新彻查您的修院,以及您的贞德了。”

    “大绝罚?”

    庇护三世坐在王权大厅的教皇宝座上,似笑非笑地瞥了小洛韦雷枢机一眼,巨大的华盖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巴格里奥尼枢机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

    “法国的国王腓力一世因为以有妇之夫的身份与有夫之妇结婚而被绝罚,英格兰的亨利二世因为意欲染指教会的司法权,并授意刺杀了坎特伯雷大主教而被绝罚,葡萄牙的国王阿方索二世因为挪用了教会的财产而被绝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四世因为污蔑圣父而被绝罚,阿拉贡国王佩德罗三世因为与安茹的查理争夺西西里而被绝罚……”巴格里奥尼难得如此流利地一一点数道:“而您现在,却在请求圣父颁下敕令,对一个卑微的教士?罪名是与女巫私通?我怎么觉得,这不但不是一种惩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荣耀了呢?”

    “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士,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曾为我效力过,为纯洁教会而战他的堕落令我深觉失望,以及感受到危机的一再迫近,圣父,我需要一道雷霆来警醒世人既然如此,一道大绝罚的敕令是很恰当的。”

    但更多的,巴格里奥尼枢机在心里说,是因为他曾经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关系,得以出入梵蒂冈宫,并获得了圣父的喜爱吧对于这种卑劣又拙劣的手段,就连他也深为不屑,但约书亚.洛韦雷的神情异常坚定,显然他是一定要将那个天真的的小马丁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了。

    “但这里有个问题。”庇护三世懒洋洋地说:“马丁.勒德有个老师,也许你知道,就是尼德兰人德西德伍.伊拉斯谟。”

    “他与布因斯枢机有关么?”约书亚的问题让庇护三世一笑,果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不,”庇护三世说:“没有关系,但德西德伍.伊拉斯谟前几日向我辞行显然,私人秘书的职位,并不能令他满意,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约书亚,他去了英格兰,亨利七世十分欣赏他的学识,希望他去做他儿子小亨利的老师。”

    “但那位王子已经十四岁了!”

    “是啊,但那位国王陛下非常坚持,我这里还有他的信,要看吗?”

    约书亚看了信,亨利七世确实相当看重这位德西德伍.伊拉斯谟,他的信中充满了对这位共同生活兄弟会修士的赞誉之词,热烈地邀请他到英格兰来,并且一再恳求圣父庇护三世能够放行。

    “而这位德西修士,在离开前,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够照看一下他的弟子,也就是马丁.勒德。”庇护三世讥讽地道:“所以,约书亚,你是不是要换个人?你哪儿还有和修女私通的教士吗?”

    约书亚.洛韦雷神色变幻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若是如此……”他也应该习惯了庇护三世对朱利奥的偏爱了。

    “但你的父亲请求过我,希望我能支持你的改革,而你,也可以说是我的弟子,以及,又勤恳地为我做了许多工,”没想到的是,庇护三世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封敕令,然后你去和马丁.勒德说,你同时也求得了我的赦免只要他到我的门前来祈求宽恕,我就收回大绝罚的敕令。”庇护三世问道:“如何?”

    约书亚起初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因为这种待遇,以往只有朱利奥能够得到但他很快就醒悟过来了,他嘴角向上提起,像是想笑,但又觉得此时更应该露出感激的神情来最后他的面孔凝固在一个奇特的形状上。

    小洛韦雷枢机离开后,巴格里奥尼枢机忍不住斜睨了圣父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庇护三世不耐烦地道。

    “他看上去欢喜得快疯了。”巴格里奥尼枢机直白地说。

    “有问题吗?”庇护三世说:“这正是他最想要的。”

    在圣尼古拉节(12月6日)的时候,罗马下雪了。

    雪并不大,薄薄地,只是将罗马的建筑覆盖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但这样,却令得天气更加寒冷了,马丁.勒德穿着粗糙的亚麻袍子,脚上与手上都挂着铁链,而他身后跟着两名教士,提醒人们不要与这个遭受了大绝罚的罪人说话,或是与他有接触,于是,人们立刻如同遇见了大麻风病人一般地向着街道的两侧退开。

    马丁一点也不难过,他甚至觉得好笑,因为他在做裁判所的审判员时,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有顽皮大胆的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往他身上丢肮脏的雪球,有时里面还裹着石头,马丁的眼角被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但他根本不觉得痛,也许是寒冷让他变得麻木了,他在教士的监视下,徒步走到梵蒂冈宫前,跪了下来。

    雪落在他的身上,他先是用舌头舔抿着雪花,又俯下身,吸吮地上雪融化后的污水。

    “他……”马丁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正在问着什么……大概是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绝罚的孩子吧,而一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孩子的问题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一袭深红色的袍角正从视野的边缘擦过,是朱利奥.美第奇,他正走入梵蒂冈宫,虽然离开了法理部,但他并未如那些教士以为的那样垂头丧气,一脸消沉。他还是那个样子,温和而宽容,充满柔情……但他没有看马丁.勒德哪怕一眼,倒是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牵着的男孩,回头看了马丁好几眼。

    一只油亮的栗子从台阶上滚落下来,落在马丁的面前。

    小马丁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栗子的表面是冷的,但握久了,就能发现,里面还是滚热的。

    “好吧,”听说朱利奥已经带着小科西莫回梵蒂冈宫了,庇护三世拍了拍座椅的扶手:“让那个马丁.勒德进来吧,让我们走完这个该死的流程!”

    马丁.勒德终于在跪了整整一天后(说来,比查理四世幸运多了,那位皇帝在卡诺莎城堡外整整站了三天呢),终于被带入到梵蒂冈宫里。

    但还没等庇护三世,或是任何人说话,马丁.勒德就大喊道。

    “救救波拉,求求您,救救波拉吧!”

    在这七天里,依照小洛韦雷枢机的命令,每天马丁.勒德都要遭到三次鞭打,每次五鞭,好将魔鬼从他的身体里打出来。每天只有很少的水和食物来维持着他的生命,他本该昏厥过去的,但波拉的惨叫声总是能够将他惊醒,到了之后的几个夜晚,他甚至再也无法合拢眼睛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波拉的囚室就在马丁的旁边,他能够听见她痛苦的喊叫声与哭泣声,她也能听到他的。

    马丁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大叫:“别认罪,别认罪!波拉,千万别认罪!”

    但他也知道,在小洛韦雷枢机这里,罪人是否承认自己犯了罪,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认为谁有罪,谁就有罪。

    只能说,他还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小洛韦雷枢机已经与他说了求得圣父宽宥的事情马丁.勒德只觉得可笑,他该庆幸么?波拉没有一个显赫的血亲,他却还有一个老师。

    他来到梵蒂冈宫前,喉咙已经因为发了炎症而肿胀,疼痛,幸好他还勉强记得一些医学上的知识,吃了雪,喝了污水,才勉强能够发出声来。

    也要感谢那颗饱满的栗子,给了他最后的力气。

    但在喊出那句话后,马丁.勒德再也坚持不住,他倒了下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那些前来觐见庇护三世的人们(上)(两更合一)

    马丁.勒德在被教皇赦免后,很快就被送往了神圣罗马帝国的马格德堡,那里是共同生活兄弟会的驻地,他在那里与他们一同学习过文法与音乐,那里的兄弟会无条件地接受他,慰藉他痛苦迷惘的灵魂,安抚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坐在一辆帘子拉起的马车上,免得被人们发现他就是那个曾经的审判员与堕落的罪人。m.www.uu234.net

    在即将抵达银宫的时候,马车停了,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被送上马车,关上门后,马车立即重新出发。

    马车里的光线顿时变的昏暗起来,即便如此,马丁依然在打开的羊毛披巾里看到了女孩波拉的脸……她还活着,向他咧嘴一笑嘴里的牙齿全都被打落了,牙窝里堆积着黑红色的血块,头发被强行剪掉,剩余的毛茬向着四面八方散开,她的额头有着一圈深刻的凹痕这是戴过那种被称作“女巫辔头”的铁质面具才会留下的痕迹。

    波拉模糊地说了几句话,因为她的牙齿没了,所以一开始马丁几乎没能听懂,她也发觉了这点,于是她放慢了速度:“他们……“她艰难地说:”他们……说,我不能……留在罗马……”她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吸着气,显而易见地压制着痛苦,在马丁看不到的地方,有着更多的伤:“我……我可以……和你……一起……”

    “当然,”马丁不等她说完,马上就大声地喊道:“当然!波拉,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是一定要待在我身边的!”

    这句话没能说完,他就流下泪来,伸出手,将波拉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记得波拉曾是那样的强壮,几乎和他一样高,肩膀有成年男性那么宽,腰围则是他的一倍半粗他才不曾怀疑过她的年岁,但现在他却能够将她完全地环在双臂间,双手还能握在一起仿佛之前的波拉只是一个幻影,戳破后留下的就是一把伶仃的骨头。

    “我们去……马格德堡,”马丁低声说:“那里的人们最擅长养猪,养牛,侍弄甜菜,小麦,黑麦……我会设法在律师所找一份工作,赚许多钱,波拉,你可以每天吃三只鸡,两块肉排,成篮子的面包,喝葡萄酒和牛奶,每天都饱饱的,舒舒服服的……”

    波拉听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色,因为没有牙齿,她的嘴唇向内凹进,像个衰老的妇人,但仔细看,还是能够从她的额头与圆眼睛上找出那份属于孩子的稚气,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征在同一张脸上出现,有些胆小的人若是见了,恐怕会恐惧地昏厥过去。

    但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马丁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脸了。

    亚历山大六世非常喜欢在殉道士厅里接待他的客人们,因为他相当乐于从精神到**上双重征服他的朋友与敌人。

    殉道士厅里,四面墙壁都绘制着鲜血淋漓的场面-从头戴荆棘冠冕的耶稣基督近似于**着被钉在十字架上,肋下与手脚都流着血,到那些被异教徒的君王们施以各种残酷刑罚斩首、剥皮、火烧……的圣徒们,再到身着甲胄,手持圣经与长剑与魔鬼战斗不止的主教与教皇……这些场景由他的御用画师平图里乔描绘的栩栩如生,就连最冷酷,最强大的战士进到这里,也不免心中颤栗。

    庇护三世通常只会选择圣母厅,而非殉道士厅,但今天或许是个例外。

    约翰修士引领进来的正是正是条顿骑士团的团长,也是萨克森选帝侯的堂兄,他今年已经有六十岁,面容苍老,头颈前耸,虽然看得出他竭力地想要挺直腰背,但这个动作毫无疑问地给他带来了剧烈的痛苦。

    而对比强烈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戴着银色的半身甲铭刻在胸前的精美圣像,诗句与层层叠叠的花纹让这件甲胄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装饰品而非战斗装备,他们恭谨地跪下,膝行向前,吻了庇护三世的脚。

    能够被带到教皇面前的,当然不可能是普通的仆从,这个少年是阿尔布雷希特,是霍亨索伦家族的一名幼子。1415年,霍亨索伦的腓特烈一世成为了勃兰登堡的选帝侯显然,这是萨克森选帝侯与勃兰登堡选帝侯达成的一笔交易等到现任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去世之后,继承他位置的就是这个年轻的霍亨索伦。

    这个霍亨索伦虽然竭力自持,但还是有些压抑不住少年人的兴奋与好奇,在欣赏过那些令人激动的壁画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端坐于小桌后的秘书身上,那是个枢机,深红色的法衣与小帽宣示着他的身份,但他也很年轻,可能只大过自己两三岁,阿尔布雷希特在心中咕哝道,但他也知道,就像自己能够被带入这里,为这次秘密觐见做记录与见证的人也只可能是庇护三世最相信的人。

    应该就是自己的祖父,勃兰登堡选帝侯和自己说过的,庇护三世最为宠爱的两位弟子之一,从红色小帽下露出的黑色卷发说明他应当是那位美第奇枢机朱利奥原本全神贯注地听着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与庇护三世的对话,但阿尔布雷希特的视线太直接了,他不得不回望了过去,礼貌地微微一笑。

    阿尔布雷希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一笑,他看上去有点蠢蠢欲动,想要走上去和这个年纪相仿的朋友说话,但朱利奥只是一笑,就转回头去,继续倾听着教宗阁下与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之间的对话。

    条顿骑士团是三大骑士团中最晚建立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并未能够从前三次十字军东征中获得什么巨大的利益,而随着十字军在耶路撒冷地区一再失利,于是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决定将一部分重心转回欧罗巴此时,匈牙利国王邀请他们帮助驱逐领地上的异教徒,并承诺将赐予他们荣耀、钱财与封地条顿骑士团确实完成了他们的契约,但因为野心勃勃的大团长有意在封地上自立的缘故,匈牙利国王背弃了承诺,将他们赶走。

    后来,波兰国王又邀请他们帮助他与无信仰的普鲁士异教徒作战,于是条顿骑士团获得了第二次机会,这次他们要聪明得多了,先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特烈二世那里,取得了黄金诏书(注释1)证明条顿骑士团有权力取得波兰国王赐予他们的领地与征服普鲁士人后获得的无主土地,又在与波兰国王签订的合约中明确地注明,一旦条顿骑士团征服了普鲁士地区,他们就可以获得普鲁士地区的所有权,而非封地(封地依然属于国王),之后,他们还设法从教宗格里高利九世那里获得了第二份黄金诏书,格里高利九世允诺,只要他们能够让普鲁士的民众信仰基督教,他们就有权统治普鲁士。

    获得三重保证后,条顿骑士团经过了五十年的战争,才征服了普鲁士全境,建立骑士团国,后来又与宝剑骑士团合并,占据了欧罗巴北部的一大块领土。

    那时可以说是条顿骑士团最为辉煌的时刻,可惜的是,1410年的格林瓦尔德会战中,波兰与立陶宛的联军重创了条顿骑士团,骑士团损失了八千人,被俘了两千人,大团长以及重要干部死伤殆尽由此,条顿骑士团再也无力对抗波兰人,势力一再萎缩,加上普鲁士地区的贵族与民众们不满骑士团的横征暴敛,组建起一个普鲁士联盟,与波兰国王联手,令得骑士团又一次丧失了大量的领地。

    直至今日,若说与几经磨难的圣殿骑士团,还有孤守小岛的医院骑士团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大概就是,驻守在普鲁士的条顿骑士团同样处在一个艰辛又尴尬的境地里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领土,只能在普鲁士的东部地区苟延残喘,他们不得不先向波兰国王称臣,又向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屈膝,但前者不会放过绞杀他们的机会,而后者,人皆尽知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不是那种会在危机时刻向弱者伸出援手的好人他连曾经的婚约对象,布列塔尼的安妮的求助也能视若无睹,更不用说对他如同鸡肋一般的条顿骑士团了。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曾经尝试过向亚历山大六世求助,但贪婪的博尔吉亚却打着将他的骑士们吞入家族军队,而后将东普鲁士卖给波兰或是占为己有的主意,幸好亚历山大六世在有所动作之前就死了,不然他们的境况只怕还要糟糕。

    “那么。”庇护三世问道:“你们现在又有何打算呢?”

    “这个可敬的少年人,”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说道:“不但是勃兰登堡选帝侯的第三个孙儿,他的母亲也是波兰国王的妹妹,也就是说,他的舅舅正是齐格蒙特一世,他的另一个舅舅正是立陶宛大公亚历山大。

    “也就是说,他正是双方博弈的结果。”庇护三世凝视着那个少年人,向他伸出手,阿尔布雷希特连忙走上去,满怀敬意地吻了教皇的渔夫戒指。

    “那么,”庇护三世温和地问道:“孩子,你想要什么呢?”

    阿尔布雷希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是第三子,而按照此时的传统,他应该去做教士事实上,他也确实在科隆大主教的安排下,去大教堂做了一段时间的修士,只是在被按立之前,他又有了新的用途,问题是,难道他就没有野心么?他的祖父是选帝侯,舅舅是国王,另一个舅舅是大公,他也想要成为一个统治者而非臣子甚至工具,而这点,也被现在的大团长竭力支持只有骑士团国再现,条顿骑士团的成员们才能够真正得到一个安身之处,而不是如同圣殿骑士团的成员一般悲惨地四处漂泊。

    但这绝对不会是勃兰登堡选帝侯,波兰国王与立陶宛大公想要看见的结果。

    “条顿骑士团在您的名义下拥有普鲁士,”阿尔布雷希特低声道:“一旦普鲁士成为公国,我们将会连续十年缴纳三倍的保护金、贡金与什一税,另外,您可以指定一位皮克罗米尼来做普鲁士大主教,我们将竭力奉他做枢机,或是更上一步。”

    这样的条件,只要不是如亚历山大六世那样贪得无厌的魔鬼,都不免会感到心动,但庇护三世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身边的朱利奥他当然是爱着自己的家族的,关键在于,皮克罗米尼家族中,虽然没有傻子,却也很少出现聪明人,若要他们如阿尔布雷希特一般地更进一步,对皮克罗米尼家族来说,可能不会是一份馈赠,反而可能是一份灾祸庇护三世能够看到非常远的地方意大利将来的三十年不会平静。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看见了朱利奥.美第奇,但没等他说话,庇护三世就向朱利奥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弟子。”他说:“一个美第奇。”

    “很早之前,我们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大团长赞叹道:“真是一个如同黄金般可贵的年轻人,我想,阿尔布雷希特会很愿意与他成为一个朋友的。”

    “但我不止这么一个弟子,”庇护三世说:“我还有一个弟子,约书亚.洛韦雷,但他在他的父亲那里,”圣父微笑着说:“假若可以,我倒也很愿意让他来见见您们。”

    到最后,他也没给出他的答案。

    阿尔布雷希特知道这样的契约不是能够在几分钟里定下的,但他还是有些失望没有教宗于各个王公中斡旋,为他争取他们的支持,他根本不可能去对抗他的祖父与舅舅们,只是他终究还是将这份不甘压了下去,姿态优雅从容地向庇护三世与朱利奥分别行了礼。

    他与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一同登上了马车,在马车上,他忍不住问道:“庇护三世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有意将这份承诺转给自己的继承人哪怕不是一个皮克罗米尼,那么他又让他们来见见约书亚.洛韦雷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大团长说:“我们在罗马待上一段时间吧,你去见见那位约书亚.洛韦雷,再去见见那位朱利奥.美第奇。”

    从大团长的话,可以看出,他是较为偏向洛韦雷的,毕竟那是个教皇家族,美第奇却只是佛罗伦萨的商人。但几天后,阿尔布雷希特却认为,他更愿意与美第奇做朋友。

    “是啊,”阿尔布雷希特这样说:“那位小洛韦雷枢机确实是个虔诚又意志坚定的人,而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也是个果断、强硬的人,但坏就坏在这里我并不认为有什么能够制约他们,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他们会不择手段。”

    “许多人都是这样。”大团长说。

    “但那些人可不会认为自己是殉道者。”阿尔布雷希特坦率地说,“我承认我有野心,有贪念,有无穷无尽的**,但我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也不会要求别人是个圣人。”

    “看来你已经选好了。”大团长说。

    “是的,”阿尔布雷希特说:“我更喜欢朱利奥.美第奇,虽然有很多人认为他过于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但我认为,他只是更重情一些,而且他非常宽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愉快。”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句:“我只是不明白庇护三世为什么要让我们去见洛韦雷们。”

    大团长笑了笑,他了解到的东西要比阿尔布雷希特更多些,博尔吉亚家族的覆灭看似只在一夕之间,但之前,许多事情的后背都有皮克罗米尼枢机与朱利奥.美第奇的影子博尔吉亚家族并非没有盟友,最少的,姓博尔吉亚的人应该毫不犹豫地支持他们,但在亚历山大六世离世,凯撒被迫四处流亡的时候,并没什么人愿意伸出援手,西班牙的斐迪南二世国王甚至有意囚禁凯撒.博尔吉亚,逼迫他交出博尔吉亚家族的珍藏与他的领地。

    这与他们被毁灭殆尽的名声绝对有着很大的关系。

    至于小洛韦雷枢机,大团长可以看得出,他模仿的正是朱利奥,美第奇诋毁敌人,荣耀自身,但问题是,他太急切了,以至于如阿尔布雷希特这样,几乎与罗马毫无干系的年轻人也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何况那些常驻罗马,更是早已堕落了的枢机们呢。

    或许他们也未必不知道,只是大洛韦雷枢机沉溺在随之而来的权利与威望中难以自拔,而小洛韦雷枢机么,他想让人们以为他是个圣人,但还没等到他们的承认,他就为自己打造了那么一个面具,并且再也不敢把它摘下来。

    “如果他们选择了洛韦雷呢?”约翰修士在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与阿尔布雷希特离开罗马后,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他们妙在什么地方吗?”庇护三世反问道:“就是无论他们怎么选择,我都能为朱利奥找到一个忠诚的朋友。”

    约翰修士摇摇头,他知道这又是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没关系,他只要知道他需要知道的事情就行了。

    “接下来是谁?”

    “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

    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早在还是亚历山大六世在位的时候,就暗自与当时还是枢机的皮克罗米尼王来过,对这位老人,亚当是充满感激的,毕竟当时罗得岛上,包括三百名骑兵,五百名步兵,同样数量的见习修士与水手,近两千人的给养,在这几年来,几乎都是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美第奇家族一力承担的,或者说,他们得到的比以往更多。有了充足的给养与精良的装备,他们对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战斗就变得更为频繁与激烈起来这些战斗主要都发生在海上,针对的是异教徒的商船船队他们的劫掠所得交给了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又用这些香料、布匹与宝石换来了更多的小麦、肉脯与葡萄酒,竟然得以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所以对他,庇护三世是无需多加试探的,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甚至没有先来觐见圣父,而是先去见了朱利奥.美第奇。

    他来到朱利奥.美第奇的修道院学学校时,听说他不是在为一群理智的成年人上课,而是在教导一群最大不过八岁的孩子时,不由蹙起眉来,他是原罪论的忠实信徒,坚信婴儿与孩童无论精神还是灵魂都未成长完全,因而很容易被魔鬼附身,所以一定要加以严厉的管教而完成这个工作的多半是父亲,而非老师,当时的老师是不会耗费心力在一群只会哭叫的小动物身上的。

    所以他看见庭院里的场景时,大概就和看见了圣方济各在向小鸟,兔子传道的人们一般又是惊讶,又是感动。

    那一群,大约有十五六个,六到八岁的孩子没有被固定在凳子上,也没被关在教室里,而是如同古希腊人那样,围绕着他们的老师团团地坐着,而朱利奥.美第奇,一位可敬的枢机,正在用自己宝贵的时间,与竖琴般悦耳的声音,为他们讲述天主是如何以云柱火柱来引导以色lie民往他应许的地方去,又是如何在人们感到饥渴时,从天上降下玛那与鹌鹑给他们吃……亚当大团长走进来的时候,他正讲到了一小段的结尾,看到亚当,他就微笑起来朱利奥是认得这位大团长的,他是个虔诚的战士,却不乏变通,不然当初在无法获得亚历山大六世的援助后,直接找到了皮克罗米尼宫。

    他们相互致意后,朱利奥又指着亚当道,要求孩子们向他问好:“这是基督的战士。”他说:“他们以鲜血与生命来捍卫我们的信仰与安宁,你们要尊敬他,爱他。”

    于是孩子们一个个地,向大团长亚当鞠躬,问好,说“愿主保佑您。”

    他们都极其奢侈地穿着白色的袍子,黑色的平底鞋,无论手脚,或是头发与衣服,都干干净净的,面颊更是如同玫瑰花儿一般透着淡淡的血色,让人们看了就喜欢,与亚当印象中的小魔鬼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但作为一个枢机……”不过亚当还是坚持说:“您应该更加保重自己才对,您的工作已经够繁重的了。”

    朱利奥正在与小科西莫眨眼睛,闻言就大笑起来:“不,”他说:“这正是我用来放松自己的方式,孩子们多可爱而且,”他一指身边的那些修士,“我只是在设法找到更多的教育方式罢了,真正的教师是他们。”

    修士们也向亚当大团长行了礼,他们有些来自于皮克罗米尼家族,有些则来自于加底斯,是朱利奥从流民中拔擢出来的,他们可以说是仅属于朱利奥.美第奇的力量,等他们在这里学到了足够的东西,还要回到加底斯,将这位大人的理念与思想进一步地扩展出去。

    “怎么?”回到房间后,朱利奥担心地问道:“您在施洗礼者圣约翰节(6月24日)的时候才回过罗马,我以为要到第二年才能再见到您了?是罗得岛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正如您所料,”亚当说道:“我想我又需要您们的帮助了有一些……虔诚的人对我说,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召集起了五万人的大军,准备在明年的一月进攻罗得岛。”

第一百九十七章 那些前来觐见庇护三世的人们(中)

    庇护三世没有让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失望,朱利奥也承诺,会给罗得岛运去火药与火炮,还有火绳枪与教导他们如何使用的人。顶 点 X 23 U S

    让庇护三世意外的是,与亚当一同前来的还有圣殿骑士团的一名骑士,他看上去比亚当还要苍老一些,眼中满是疲惫。

    亚当大团长与庇护三世谈完之后,就退出了房间,只留下那位圣殿骑士。

    “说吧,“庇护三世和蔼地道,虽然圣殿骑士一度是亚历山大六世谋求私欲的武器,但这些愿意去罗得岛,与医院骑士团一同对抗异教徒的骑士,却仍然值得尊敬:“你们需要什么?装备,还是马匹?”

    圣殿骑士摇了摇头,圣殿骑士团与医院骑士团曾经势同水火,以至于医院骑士团曾经试图拉拢条顿骑士团来威胁圣殿骑士团,但自从1307年的大浩劫后,圣殿骑士团已经逐步走向没落,而亚历山大六世则如同乌头一般,给了它最后一点刺激他们以为它还能辉煌,事实上,它只是有如烟花一般,在须臾灿烂后就坠入了黑暗的泥沼。

    “我们遇到了难题,”圣殿骑士说:“在我们的至尊大师,您知道的,为了个人的私欲而背叛了我们之后,圣殿骑士团被迫分裂,一些人去了法国,一些人去了神圣罗马帝国,一些人去了西班牙,一些人则留在了意大利的某个地方或许其他地方还有,但我不是很清楚。但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又不得不离开好不容易找到的落足之处说来荒谬,阁下,有人认为,他们带着雅克.德.莫莱留下的藏宝图,里面注明了圣殿骑士团近百年来聚敛的巨额财产有几个骑士因此被严刑拷打,甚至被处死,但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圣殿骑士露出了悲哀的神情:“当然,我们也是,天主啊,如果我们真有这笔钱财,难道我们还会为如同亚历山大六世这样的人做工吗?我们不应该早早地,在所罗门的废墟上,重建我们的修会与骑士团么?他们怎么不想想呢?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庇护三世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当初他们就是凭借着那几张伪造的藏宝图,挑拨了博尔吉亚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二世,与神圣罗马帝国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关系,不然博尔吉亚原本的坦途怎么会越走越窄,甚至变作死路呢?

    “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回到罗马?这是不可能的。”庇护三世说,祸水既然已经东引了,就别再回来了。

    “我们并无此奢望。”圣殿骑士说:“但这里一共有一百七十名骑士得以重聚我们需要一位大团长,教宗阁下,如果可能,我们希望由您来指定这位人选。”

    “您是有什么特殊的嗜好吗?”埃奇奥从圣母厅一侧的小门里走出来,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说:“总是喜欢把阿萨辛刺客与圣殿骑士放在一个房间里,如是他发现了我,您要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庇护三世无赖地说:“大叫有刺客啊。”

    埃奇奥给了至圣圣父一个轻蔑的眼神。

    “言归正传,”埃奇奥说:“您不会真的打算把朱利奥给他们吧?”

    “为什么不呢?”庇护三世说:“一百七十名忠心耿耿的骑士!加上扈从与修士,大约有五百名,几乎是医院骑士团的一半了,你也知道,圣殿骑士的战斗力可不是那些愚蠢多变的雇佣兵可比的,而且他们还能汲取新血只要有充足的给养与俸金,哪怕是重新攀升到原先的顶峰状态也不是不可能。朱利奥正需要这个呢。”

    “但他是个阿萨辛啊!”埃奇奥大声说道:“您怎么能让一个阿萨辛去做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

    “这有什么关系,”庇护三世说:“总比亚历山大六世更好些亚历山大六世能够成为至尊大师不也因为他能敛财?”

    “他们会疯的。”

    “很难说,毕竟朱利奥也不算是一个完全的阿萨辛,”庇护三世愉快地说:“我看着呢,埃奇奥,你是他的武技教师没错,但他真正的老师是我。”

    埃奇奥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是啊,他不介意他的弟子,一个阿萨辛(就是阿萨辛,他甚至给朱利奥定制了袖剑!),去做教皇,甚至觉得那很有趣,但圣殿骑士们的至尊大师?

    “您不担心那些贪婪的目光会落在朱利奥身上吗?”

    “我已经和他们谈妥了,只要他们能够得到承认,他们可以放弃圣殿骑士团的称号。”

    “敌人堕落至此。”埃奇奥说:“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这只能说,他们还是相当懂得变通的。”庇护三世说。

    “不,他们只是看出了您想要的东西。”埃奇奥生气地说:“您想给朱利奥圣殿骑士团,还想给他兄弟会。”

    “嗯哼,”庇护三世毫无羞惭之色地点点头:“没错。”

    “那么您知道您在打造怎样的怪物吗?”埃奇奥说:“他会没有任何制约。”

    “错了。”庇护三世说:“他还有许多敌人,而他还很年轻。”

    埃奇奥突然沉默了一会,“您怎么了?”

    “我是一个医生,”庇护三世说:“而且医术还不错。”

    “那么您就不该给他招来太多仇恨。”埃奇奥说。

    “你是说洛韦雷。”庇护三世交叉起自己的手指,“你也许应该知道,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与他的私生子原本应该更早的死去,但朱利奥改变了我的想法你看,博尔吉亚做得很不错,虽然那些领地看似回到了原主人的手中,但他们已经变得非常虚弱,非常……就像是被撼动了基石的城堡,想要摧毁它们,就会变得容易而我现在要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有博尔吉亚的前车之鉴,洛韦雷却依然选择吞下您的饵他们确实贪婪,但未必愚蠢,您怎么觉得他们不会反戈一击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你们的原因。”

    埃奇奥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不能回答你,”阿萨辛刺客说:“我要去一次‘鹰巢’,等我回来,我会给你答案。”

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些前来觐见庇护三世的人们(下)

    五个世纪后,梵蒂冈宫开放了一部分从未展示在公众前的藏品,其中有一幅仅有三尺宽,两尺半高的蛋彩画,被绘制者命名为《双王之战》。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但看到这幅画的游客们无不面露迷茫之色,因为这幅画上没有嘶鸣的战马,没有银亮的甲胄,没有长剑与战锤,更没有旗帜、骷髅或是隐隐绰绰的军队在这类题材的画面上经常可以看到的东西只有两个大约在五六岁左右的男孩,正扭打的不可开交。

    作画者显然对描绘人物的姿态与神情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其细腻逼真处即便与同时代的拉斐尔相比,也不遑多让。

    看那个深褐色头发的孩子!

    他装束富丽,披着白鼬皮的斗篷,穿着黑色丝绒的紧身外套,深红色的裤袜,颈上围领下掩藏的金十字架镶嵌着珍珠与宝石,腰带上佩着精巧的小剑,就连靴跟处也镶嵌着装饰性的银马刺这种装扮绝不是一个商人或是官员之子能够有的。但画师所描绘的,已经是这身肃穆堂皇的服饰因为与人争斗而变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斗篷歪在胸前,金十字架被甩到背后,靴子掉了一只,裤袜被蔷薇的花枝扯下了半截,露出了他肥白的腿。

    他圆圆的面孔涨得通红,牙齿紧咬着嘴唇,怒气溢于言表,一手抓着另一个孩子的胸襟,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手掌紧紧地捏成一个小拳头。

    而那个被他抓住的孩子,虽然看似处于下风,但可以看得出,他的敌人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威胁他抬起手臂,镇定地卡住了那只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手,另一只手则向前伸出,像是要将褐色头发的孩子推开但观赏这幅画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探出的右脚正蹬在那个褐发孩子用以支撑身体的左脚踝上,而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手指微微弯曲,目标显然是敌人的左肩,可以想象,那个褐发孩子的脚踝一旦被踢中,失去平衡,他立刻就会抓着对方的衣服将其摔倒在地。

    绘制这幅画作的人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生动的画面,但这种发生在平凡生活中的场景即便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也非常少见,毕竟那时的画作,几乎都以宗教题材为主,或是假寄在某个圣人或是圣灵身上,譬如人们众所周知的《圣母哀悼基督》,就有传闻说,原型就是臭名昭著的博尔吉亚家族中的一位美人,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而第两百一十六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梵蒂冈宫中留下的壁画中,也有她作为一位贞女而留下的影像。

    但这样写实与诙谐的画面,显然不可能与任何肃穆神圣的场景相关,人们又去看画面的边角,那里留着一个小小的签名朱利奥.美第奇。

    “对,这就是那位被人们称之为启明之灵,死后三日即封圣的教宗阁下,克雷芒七世据说,他的容颜如天上的米迦勒一般荣光无限,可惜的是,他并不喜欢在画布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肖像画,我们只能在一些据说以他为蓝本的雕塑与画像中设法复原一二但他却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副有趣的蛋彩画。”巴格里奥尼教授笑吟吟地说:“你们可以猜猜,这幅画为什么会被冠上这个名字?”

    他的学生们立刻兴致勃勃地轻声猜测起来,相比起那个褐发的孩子,那个黑发,碧眼的孩子要朴素得多了,他穿着亚麻的白色袍子,黑色的平底鞋,没有佩戴珍贵的珠宝,但掉落在地上的海狸皮斗篷也说明了他不会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平民。

    “这是否只是一种隐喻?”一个学生大胆地推测道:“两个孩子,意喻着两个国家?”

    “嗯……”巴格里奥尼教授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只能说你们猜对了一部分不过,这两个孩子并不仅仅意喻着两个国家,正确点来说,他们就是两个国家,对他们……一个正是二十年后的意大利王科西莫一世,美第奇王室的开国之王,而另一个,同样地,也正是二十年后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所以,这幅画被命名为双王之战,一点也没错。”

    “yoooooooo!”他的学生们顿时发出了一阵无法压制的惊呼声,在对经过的游客致以歉意的目光后,巴格里奥尼教授抬起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如果说,起初教授的学生们只是以欣赏一幅精美画作的心态去观赏这幅画,那么现在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特殊角度观察历史。

    当然,历史上的人物此时并不怎么高兴。

    这是1506年的圣烛节,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依照惯例,为自己与孩子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奉献了三场大弥撒,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这次亲自来到了罗马,还带着她的长子查理。

    他们是前来朝圣与觐见教皇的,接受了庇护三世的赐福后,女王留了下来,因为有关于葡萄牙的一些事情自从1415年,葡萄牙人就意欲自非洲西海岸南下,绕过被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掌控着的地中海东部,寻找到一条能够与东方的异教徒们直接展开贸易的黄金路线他们最初并不知道大西洋与印度洋是否相通,也不知道非洲这块陌生的大陆有多大,他们只是计划着,能够找到一条从非洲西海岸入海的河流,沿着河流切入非洲内陆的尼罗河,自尼罗河进入红海,直达印度。

    他们年复一年地,艰苦地沿着海岸前行,但广阔无垠的非洲大陆几乎让他们困扰与迷惑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甚至有人想要就此放弃,幸好,有人想要放弃,也有人坚持不懈,1488年,葡萄牙人发现了好望角,这为之后的达伽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在1497年发现了印度。

    一开始的时候,印度王公并不想和这些陌生的白人做生意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在与阿拉伯人打交道,但既然已经找到了印度,葡萄牙人怎么会让自己近百年来的辛苦白白浪费,达伽马将大约五十个印度人割掉了鼻子,悬挂在桅杆上,任凭他们在海风中哀嚎至死。

    印度王公感到害怕,因此同意与他们做生意,葡萄牙人满载着黄金与香料回到了欧罗巴,一时间甚至直接威胁到了几乎垄断了香料生意的威尼斯人。

    西班牙人当然不会对此感到满意,鉴于此时的两种观念一,基督教国家有权力占领异教徒的国土;二,教皇有权力决定尚未被基督教统治者所占领的土地的主权归属他们曾经要求亚历山大六世为争夺殖民地、市场与财富的西班牙与葡萄牙做出仲裁,于大西洋中部划出一条用以分割新大陆的分界线,也就是人们所称的“教皇子午线。”

    现在,西班牙人要求庇护三世再次确定,教皇子午线是笔直环绕整个地球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派出他们的冒险者,去查探属于西班牙的东半部,看看那些珍贵的香料群岛中,是否有一部分正在他们的囊中。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谈话显然是非常无聊的,而他的年龄,也不适合加入这样严肃的会议中,于是她的母亲,胡安娜女王就让侍从带他出去走走,但就在他们即将结束这个议题的时候,一个教士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不好啦!”他大喊道:“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约翰修士严肃地伸出一根手指,教士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但他还是不免将哀求的眼神投注在朱利奥,美第奇身上,“枢机大人……是您的侄子与西班牙人的王储……他们……”

    庇护三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率先走向门外。

    朱利奥与胡安娜并肩跟在后面,幸而孩子们发生冲突的地方距离圣母厅并不远,他们到达的时候,王储与枢机侄儿的战斗甚至还未结束旁边的侍从和修士(服侍小科西莫的)不是不想插手,但两个孩子都认为,自己并不是打不过眼前的这个敌人!他们虽然年岁尚幼,但身份注定了他们的威严更甚于一般的成人,在稚嫩而锐利的命令中,竟然没人敢上前,强行把他们分开来。

    小科西莫事实上要比圣年出生的查理年长一岁多,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要更理智一些,而西班牙王储,查理却像是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又是嚎叫,又是抓咬,弄得场面十分不堪。

    朱利奥与胡安娜连忙上前,一个抱住一个,把他们分别带向两边。

    一到父亲的怀里,小科西莫就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查理还在疯狂地扭动身体,挥舞拳头,以至于一不小心打中了胡安娜的脸,而被称作“疯女”的女王丝毫没有辜负这个绰号,她放下查理,不带一点犹豫地给了自己的长子一记重重的耳光!

    幼小的查理当即摔倒在了地上,就这样,胡安娜也没有罢休,提起裙子,看上去还想给查理一脚查理甚至能够看见她鞋子边缘那些精巧的金线刺绣。

    但他只觉得身下一空,就被提了起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把他稳稳地环在身侧,查理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双满怀同情的碧色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刚刚还在和他厮打查理也知道他在同情什么,比起他,这个商人之子犯下的罪要更大,但他的伯父没有一丝想要惩罚他的意思,他舒舒服服地靠在那个坚实的臂膀上,抓着深红色的枢机法衣,而他却在被自己的母亲痛殴。

    朱利奥对这个时代的教育方式实在是叹为观止。

    也幸好是他抱起了王储查理,胡安娜终于拉回了一线理智,几分钟后,因为疼痛而迸发的疯劲儿过去了,她重新恢复到一个女王应有的样子,向庇护三世与朱利奥致了歉,就带着自己的长子与侍从走了。

    “你怎么会和西班牙的王储打起来?”朱利奥小声问道

    “他说您是他母亲的……”小科西莫停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词:“情人。”

    “呃?!”

    “他还说起初他并不能确定,但看到您,他就能肯定了。”小科西莫怜悯地摸摸自己生身父亲僵硬的脸:“这没什么,据说整个罗马的女人都在对您摩拳擦掌您有情人不奇怪,没有才奇怪,但我生气的是他声称您只是一个仅有容貌,却无才德的小人。”

    “许多人都这么认为。”朱利奥悄声说,自从他离开了法理部后,确实有很多人,尤其如马丁.勒德一般的人对他感到失望,但他从未解释过,因为在他的计划里,如同马丁这样过于偏激与焦躁的年轻人是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的。

    “他们是错的,对吗?”

    “唔……”朱利奥说:“只能说,他们和我选择了不同的路,但要说谁对谁错,只有天主能够裁定。”

    “我听不太懂,”小科西莫说:“但我会变得非常强壮,父亲,”他贴在朱利奥的耳边讲:“无论是谁,只要他胆敢反对您,污蔑您,我就会如同今天那般,将他打倒在地。”

    庇护三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正准备脱衣就寝,约翰修士就悄悄地端着蜡烛进来了。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庇护三世奇怪地问。

    “有人想要觐见。”

    “在这个时间?”庇护三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虽然它们都被帷帘遮住了,但还是能够看得出,外面正是一片黑暗。

    “对。”约翰修士说,然后他转过身去,小声地说道:“你可以进去了,但不要太长时间好吗。”

    庇护三世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小科西莫从约翰修士的身后走了出来,他皱着眉,看上去十分忧愁。

    “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呢?”庇护三世问道。

    “人们都说,您是无所不能的,圣父,我可以请求您一件事情吗?”

    “只有天主才是无所不能的。”庇护三世轻声说:“但我可以听听,你想要什么?”

    “我想保护父亲,”小科西莫说:“我的父亲有很多敌人,他会遇到许多危险,但我太小了,我想尽快成长为一个强壮的战士。”

    庇护三世盯着他瞧了一会,他还是不喜欢那双绿眼睛,但他,他的朱利奥会需要这么一个小战士的。

    “有些事情,即便只是一个孩子,也是能够做的。”庇护三世说:“小科西莫,等到不久之后,你的父亲,他将要……失去一个重要的人,他会异常痛苦,万分悲恸,到那时候,你要陪着他,时时刻刻你要向我发誓,除非他能够忘却悲伤,你绝对不可以离开他,哪怕一步也不可以。”

第一百九十九章 约翰修士接受的委托

    小科西莫并不能完全懂得庇护三世的意思,但他也知道,很快就要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几乎就要立刻飞奔到父亲身边,紧紧地抱着他,免得他害怕痛苦。www.uu234.net

    庇护三世让约翰修士将小科西莫送回到他父亲身边,约翰修士回来的时候,发现庇护三世还没有入睡,圣父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长白衣,从结了霜的窗户往外看。

    “您在做什么呢?”约翰修士低喊道,连忙拿起斗篷给庇护三世披在肩膀上,把他送回到温暖的床上。

    “您暖和了吗?”修士一边忙碌着令壁炉中的火燃烧的更旺盛一些,一边问道。“有热牛奶,我给您端一杯子来吧。”

    “要有咖啡就给我一点。”庇护三世说,他冰冷的双腿紧紧地靠着一个扁圆形的黄铜炭炉,这是朱利奥综合了以往与之后的工艺特意为自己的老师打造的不过此时的工匠都有炫耀手艺的坏毛病,朱利奥只是想要一个形状朴素,但可打开,上下都有厚厚的石棉夹层,中间放置炭火的取暖设备罢了,他们却拿出了打造圣物盒的劲头儿来做这件东西,结果就是它不得不被退回去了三次是的,不要镶嵌宝石,不要珐琅,不要小雕像;也不要镂空,不要链子,不要多余的凸出或是凹陷;更不要用玻璃或是水晶来做窗户,或是索性做成动物或是圣人的形状。

    最后送到庇护三世这里的,是一个通体圆润,没有一丝装饰痕迹的金属圆盒,大约两个手掌并拢起来那么大,有搭扣与铰链,据说打造它的工匠拒绝承认这是自己的作品,因为它看上去实在是太简陋了,有辱他的名声。但朱利奥一开始打造这件东西,就是给庇护三世贴身使用的,当然不会允许它有可能伤害到圣父的棱角与尖刺。

    要让庇护三世来说,它更像是一颗心脏,抱在怀里,热乎乎的,又圆滚滚的,令人爱不释手。但约翰修士可不允许他抱着它入睡,这也是朱利奥再三提醒过的,免得出现意外,毕竟老人的皮肤要比年轻人薄,容易被烫伤。

    “没有咖啡。”约翰修士板着脸说:“您又想一晚不睡吗?”

    他将炭炉提了出去,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炭火还在缓慢地燃烧。

    庇护三世只得耸耸肩。

    “圣父……您这么对小科西莫讲话。”约翰修士将炭炉放到距离床铺与帷幔都很远的地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他或许会和朱利奥说些什么的。”

    “朱利奥应该已经知道了。”庇护三世说,约翰修士手一颤,差点将炭炉跌落在地。

    “有什么可惊讶的,除了我自己,大概就只有朱利奥最了解我的身体状况了,”庇护三世平静地说:“你难道没发现么,从前一年的四旬斋后,他就不再那么严格地限制我的饮食了除了那该死的咖啡……因为我们都清楚,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也许他只是被您抱怨得烦了。”约翰修士背着身说,“也许是您的身体变好了您看,他总是微笑着的,如果……如果您……他又怎么能够那样……从容呢?就在今天,小科西莫与西班牙的王储打架,他还有心思把他们画下来呢。”

    “因为他知道,我最讨厌那种在最后的时光里哭哭啼啼,满脸愁苦的人了。”庇护三世说:“能够上天去,去见最爱的主,与天使圣人们坐在一起,难道不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么?而且你,他,还有小科西莫,也终有一日会来见我的,这只是短暂的告别而已,有什么值得悲痛的呢?”

    “别说啦,别说啦……”约翰修士转过身来,双手合拢在胸前:“天主啊,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是您呢?您一直是那样的健康,而您与朱利奥,又都有着那样卓越的医术,难道是需要什么特殊的药物么?又或是需要举行大弥撒或是祈祷,如果可以,罗马的人们也会为您点上无数蜡烛的……或者我们也可以重新配置药水,就是您给朱利奥服用的那种!”

    “如果可以,”庇护三世犀利地说:“你难道以为我不会么?朱利奥不会么?但我并不是被下了毒,或是受了伤,我的病是从年轻时候就种下的,约翰,人们称我为男巫,因为我能够用毒药来治病,但我又是如何知晓与把握其中的分量的呢?固然,我可以用死囚来做实验,但最后,服用之后的微妙效果,还是要我自己来感受的,虽然我一直非常小心地,只用很少的一些,但它们终究还是累积在了我的肝脏与我的肾脏里。

    若是可以,我也希望能够活得更久一些。“庇护三世看向窗外,虽然它已经被放下来帷帘遮住了:“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我曾经希望罗马能够如同雪一般的纯净,然后把它交在我最心爱的孩子手里但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埃奇奥质疑我为何要如此放纵洛韦雷们,却不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为朱利奥拔去最后的尖刺,我只能做出这个相当危险的决定,就像驱赶着恶狼去吞噬老虎,它们或许会两败俱伤,但也有可能达成一致,反噬我最心爱的孩子。

    但若不这么做呢?

    即便有利益牵系,皮克罗米尼家族与朱利奥的关系也必然随着我的离去而愈发疏远,而朱利奥的家族,甚至未能在佛罗伦萨的统治层重新立足,加底斯也还是一座稚嫩的新城,而他的敌人,不是如同奥尔西尼、科隆纳家族一般,在罗马根深蒂固的古老家族,就是那些如同野猪一般贪婪无耻的枢机主教,又或是他们身后的国王与公爵。“

    “朱利奥也有他的保护人。”

    “你说的是布列塔尼的安妮,法国的王后与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哈,我不是因为她们是女性而有偏见,约翰,关键在于,她们不但是女人,同时也是统治者,看看胡安娜吧,她固然愿意敬拜朱利奥,视他为一个活圣人,但这并不是说,她就会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她来觐见我,寻求我的支持,却没有先去见朱利奥不,这不是说,她认为朱利奥无法对此事造成影响,只能说,她很清楚,朱利奥首先会对她造成影响,所以在觐见之前,她没有离开自己的住所哪怕一步。

    君王都是怪物,约翰,无论是男是女。

    假如,约翰,我是说假如事情到了最糟糕的一步,她至多也只能保下朱利奥的性命,让他在一个修道院里度过富足但孤寂的一生。”庇护三世摇摇头:“但你看,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就不同了,他一到罗马,就先去见了朱利奥,为什么,因为朱利奥和他的家族承担着罗得岛的两千人近一半的支出与收入。

    权力与义务是相等的,在朱利奥能够给予她们回馈之前,他的保护人不会给他太多东西的。或者说,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包括我的家族,和他的家族。”庇护三世的眼睛反射着壁炉的火光:“但我并不认为,我的孩子不能承受住这样的考验!”他高声道。

    “他是属灵的!是坚贞的!是睿智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有什么人能够成为如圣方济各一般重新为我主筑起殿堂的圣徒呢?博尔吉亚么?洛韦雷么?还是那些沉溺于**与钱财中的枢机?可惜的是我已经看不见最后的辉煌了,约翰,你要记得,你要代替我,当他披上基督的白衣时,你要站在他身边,等你也来到了天上,你要告诉我,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当时的每一处场景,每一个表情与每一个细节。”

    “天主!”约翰修士明显地被撼动了,他连忙跪下:“我发誓,”他说:“我发誓,我一定会看着您的孩子达成您的夙愿的!”

    “既然你也说,朱利奥是我的孩子。”庇护三世握住了他的手:“那么你也愿意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么?”

    约翰修士只迟疑了一瞬间,就立刻点头答应了。

    庇护三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作为教宗,可以说,在名义上,他拥有一整个圣库,以及他拥有的教区所有的宗教收入,还有组织、个人为了表示敬意而捐献的钱财,圣廷银行与其他买卖的盈利也有他的一部分,还有的就是贿款与和解金但这些,即便他写下遗嘱,也不可能完整地落进朱利奥的手中,甚至有可能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但若是有约翰,这个不那么聪明,却是皮克罗米尼家长最喜爱的三子从中斡旋与隐瞒,那么至少他的秘密私产,可以被完整地交到朱利奥手中,而不是被他的家族夺走。同时,约翰修士若是能够继续留在朱利奥身边,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美第奇家族之间的契约或许就能借此延续下去毕竟皮克罗米尼家族中已经没有能够登上教皇之位的人,朱利奥虽然不姓皮克罗米尼,但他重情,这点谁都知道,他若是能够登顶,皮克罗米尼家族也未必没有再度复兴的机会。

    这场谈话,知道的人并不多。

    只是在几天后,庇护三世见到了自皮恩扎来的一位使者,他们又一次谈了话,朱利奥.美第奇就派去为一个婴儿施行了洗礼他正是皮克罗米尼家长最小的一个孙子。

第两百章 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客人

    而就在朱利奥.美第奇为一个新的皮克罗米尼施行了洗礼后的第二天,一个戴着面具的骑士出现在洛韦雷的宅邸外,服侍这位枢机的修士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就马上把他迎了进去。www.uu234.netwww.uu234.net

    那位神秘的使者进了大洛韦雷枢机的书房,脱掉带着兜帽的斗篷,解下面具,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这是一张属于中年人的脸,眼睛凹陷,面色蜡黄,蓄着红褐色的短发,额发被剪的平整,覆盖在扁扁的额头上,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英俊的人,在经过了如此多的磨难后,就愈发显得古怪可怕了。

    “陛下。”大洛韦雷枢机从书桌后站起来,向这位法国国王鞠了一躬,若说鞠躬的角度与速度,合情合理,但他没有离开自己椅子的行为,却显得有着几分傲慢无礼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他在布卢瓦,做这位国王的廷臣的时候了,也不是他必须卑躬屈膝,才能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免得遭到博尔吉亚毒手的时候了,更不是他仍然被这位陛下出卖,不得不舍弃了做教皇的野心,向自己的敌人摇尾乞怜以求回到罗马的时候了他完全可以让这位陛下受过他曾经受的苦,但大洛韦雷枢机终究还是为自己的事业让了步,宽容地接待了路易十二,他曾经的主人与仇敌。

    “要什么?葡萄酒,还是热麦酒?”这个房间里没有服侍他们的修士或是仆人,大洛韦雷枢机就自己走到了小桌前,指着两只精美的酒壶问道。

    “有咖啡吗?”路易十二问道,这还是他的王后安妮在法国宫廷里最先领起的风潮那种苦涩的饮料让许多人都认为是魔鬼的药水,但加了牛奶与蜂蜜后,别有风味,并且能够令得大脑清醒,而且习惯后,也能从那份苦涩里品尝出几分甘甜来。

    “没有。”提到这个,大洛韦雷枢机就不由得从心中泛起了浓厚的憎恶这也是他与他儿子的敌人,朱利奥.美第奇弄出的鬼玩意儿,最可恨的是庇护三世在品尝了之后,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饮料,饮用它并不违背教义,并祝福了那些黑色的豆子现在枢机团中,一些不那么畏惧他们的红衣主教更是大肆渲染这种饮料对于消化与振奋精神的好处,更有许多愚昧的人也开始热衷于在餐后饮用它们,声称饮用这个饮料后,躯体与灵魂都在散发着宜人的芳香朱利奥.美第奇也因此多了一份不菲的收入。

    但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怒意向着一位国王倾泻出来,他的gao丸不能,区区一杯咖啡就更不能了。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的失礼,他为路易十二倒了一杯热麦酒,往里面倒了许多蜂蜜,“尝尝吧,”他说:“这样的杯中之物才值得被战士痛饮。”

    路易十二接过来啜饮了一口,强烈的辛辣味儿让他猛地咳呛起来。

    “这是什么?”

    “苏格兰的新麦酒,”大洛韦雷说道:“他们的国王让修道院的修士们用八驳(约两百升)麦子酿造的生命之水,喝下去就像是喝了火。”

    路易十二并不喜欢这种酒,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注意力几乎都被那位国王吸引了:“您和那位国王有联系?”

    “有一点。”大洛韦雷枢机看似谦卑实则骄傲地说道。

    路易十二当然不会在乎这个小问题,事实上,谁都知道,英格兰的亨利七世与苏格兰的詹姆斯四世关系并不好,詹姆斯四世支持过亨利的政敌,而亨利也报复过詹姆斯,就算在1503年詹姆斯四世迎娶了亨利七世的长女也还是一样,亨利七世与路易十二的关系更糟,能够与一位有着共同敌人的强大君主搭上关系,当然是路易十二喜闻乐见的事儿。

    但大洛韦雷枢机可不会那么简单地让路易十二如愿,他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直到酒壶里的热酒都快结了冰才进入正题。

    “威尼斯人?”路易十二说:“是的,他们正在入侵罗马涅,但若是我出兵,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你还能给我罗马涅?”

    “我把那不勒斯给你。”大洛韦雷枢机说。

    路易十二嗤笑出声:“可敬的主教先生,”他嘲讽地说:“那不勒斯可不是你的领地,它现在被西班牙人无耻地占领着,就算教皇也未必能让他们把它交出来,何况您根本成不了教皇。”

    大洛韦雷枢机在心中咆哮了一声,若是路易十二能够听见,准会立刻拔出剑来,但他的脸上是找不到与之有关的任何痕迹的,他诚恳地说道:“陛下,或许我无法通过检验,”他说:“但我的儿子,小洛韦雷枢机可以啊。”

    路易十二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情:“这也就是说,你不但要我的军队去攻打威尼斯人,还要我的枢机支持你的儿子成为教皇吗?”虽然有亚历山大六世在前,他还是不得不佩服了一下圣职人员的脸皮若是能够用这些脸皮砌筑城墙,哪怕是再大的火炮也打不穿吧。

    “那么您认为您的那位好友,鲁昂总主教乔治.德.昂布瓦兹就能够在选举中得胜吗?枢机团中现在可是有五位西班牙人。”大洛韦雷枢机提醒道,满意地看着路易十二的脸色逐渐变黑,同时也不免在心中嘲笑了一番亚历山大六世,他在下火狱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儿可真是令人满意至极。

    “我觉得……”路易十二缓慢地说道:“这件事情,暂时还不到讨论的时候。”他的头微微向梵蒂冈宫的位置摆动了一下:“庇护三世可还好好地活着呢。”

    “活不了太久了。”大洛韦雷枢机干脆利索地说,他瞥了一眼路易十二的神色,知道他有所误会,但他也不想去解释:“我想您很快就能看到西斯廷教堂升起黑色或是白色的烟雾了,但在此之前,您要做好准备,因为我不打算浪费哪怕一点时间。”

    “看来你志在必得,”路易十二说:“但那终究不是您。”

    “难道还有不遵从父亲的儿子么?”大洛韦雷枢机没有一丝犹疑地回答道。

    这个回答显然让路易十二满意了,他继续就此事与大洛韦雷枢机商谈了一番,讨价还价地在那不勒斯的基础上增加了米兰,毕竟他才是维斯孔蒂公爵的孙子,有着十足的资格继承米兰。

    路易十二从洛韦雷的宅邸里匆匆离开,他不知道的是,他才离开没多久,一辆马车就从街道的一端转了过来,里面正是大洛韦雷枢机今晚的又一位客人。

    一个西班牙枢机,他是另外四位枢机的代表。

    大洛韦雷枢机堪称厚颜无耻地,又将在路易十二面前表演过的那套重复了一次,不过他是说,愿意承认西班牙对那不勒斯的正式统治权,毕竟那不勒斯的斐迪南一世原本就是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一世的私生子这不过是正统的婚生子取回自己应得的领地罢了。

    同样地,他也用法国的路易十二威胁了西班牙人,当然,在他的说辞中,路易十二显然有着巨大的决心与钱财来支援他的挚友鲁昂总主教乔治登上教皇的宝座,相对的,一旦西班牙人拒绝与洛韦雷合作,那么洛韦雷就与法国人合作,到那时,一个法国人的教皇,会对西班牙产生多大的擎肘就说不定了。

    但若是西班牙人愿意支持他的儿子,他就会让小洛韦雷为他们的女王加冕,在她的尊号上再加上“那不勒斯女王”的字样。

    被初步说服的西班牙人满怀不忿地走出了洛韦雷的宅邸,在门外,他们遇见了带着他的黑衣教士回来的小洛韦雷枢机,与虽然严苛暴戾但必要时刻也能温和甚至卑微的大洛韦雷枢机不同,这位年轻的枢机在那些身着红衣的显贵中,并不那么受欢迎他的行为虽然无法让他们伤筋动骨,却也增添了许多烦恼。

    “只希望他能真的控制得了自己的儿子吧。”

    西班牙枢机咕哝道。

    “大洛韦雷枢机是想做第二个阿尔贝利克二世呢。”乔治.德.昂布瓦兹说,他为自己的国王与挚友倒了一杯咖啡,热气腾腾的黑色饮料在加了牛奶与糖后变成了诱人的深褐色,路易十二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放下了紧绷的肩膀。

    对于阿尔贝利克二世,就算不是圣职者,路易十二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位,就是现在的教廷对过于年轻的教皇始终抱有忌惮之心的始作俑者要知道,这位罗马的统治者,是鼎鼎大名的“**政治”的当事人玛洛齐亚夫人的长子,依照秘密的记载所言,她是一个教皇的女儿,一个教皇的情人,一个教皇的母亲以及一个教皇的祖母曾经控制了数代教皇的废立。阿尔贝利克二世是她的儿子,他在935年进入了罗马,推翻了自己母亲的统治,将自己的儿子,年仅十八岁的约翰十二世推上了教皇的位置。

    而这位十八岁的约翰十二世,若说有什么比常人更突出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不加掩饰与过于旺盛的**了,他不但将教皇居住的拉特兰宫变成了一个娼妓出没的“鸟”巢,还时不时地劫掠经过那里的年轻女性,以至于罗马的人们纷纷告诫自己的妻子与女儿,千万不可以靠近拉特兰宫。

    约翰十二世既然忙于这些事情,对于真正的职权,自然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的父亲阿尔贝利克二世代替他掌握了神圣的权杖,成为了罗马的绝对统治者。

    “所以他既要推举自己的儿子做教皇,又不能让他得到枢机团的拥护。”路易十二叹着气:“他可真不是个好父亲。”

    “可不是么。”乔治说:“难道还有谁能比他更明白那些改革者的下场么?但他还是纵容着小洛韦雷枢机肆意妄为之后,如果他对我们的新教皇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也不必担心有人反对。”

    “新教皇?你决定支持他们啦?”

    “正如大洛韦雷枢机所说,”乔治倒相当看得开:“西班牙人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把我拖下去。”

    “大洛韦雷野心勃勃,”路易十二说:“他未必会真的支持我得到那不勒斯与米兰。”

    “等我们得到了那不勒斯与米兰,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路易十二闻言一笑,但又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您怎么啦,陛下?”乔治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路易十二说,“我只是想起来我又要向我的妻子借钱了。”

第两百零一章 离别(一)(两更合一)

    枢机团中一些敏锐的家伙,已经察觉到了庇护三世与他的薪俸管理枢机,大洛韦雷枢机之间的愈发汹涌的暗潮。www.uu234.netwww.uu234.net

    他们是有些不解的,因为很明显,在庇护三世与大洛韦雷枢机的交易中,大洛韦雷枢机显然获得了异常丰厚的报答薪俸管理枢机的职位,意义可不仅仅在于他是每天第一个得以谒见教宗阁下的枢机教皇的敕令几乎都是由他发出的,也就是说,无论庇护三世要做什么,是惩戒,还是赏赐,都不可能避过他的眼睛,而他从这些敕令的蛛丝马迹中,也能查探出庇护三世的倾向所在是要保护谁?还是要伤害谁?又或是操纵什么人,要做什么事情?

    而且,大洛韦雷枢机的“侄子”,小洛韦雷枢机,现在已经成为了法理部中唯一一个得以发出声音的人,每个教士,每个审判员,每个法官都必须仰其鼻息,就连庇护三世最心爱的弟子,也为他让了路。庇护三世甚至允许他建立属于裁判所的军队,是的,军队,而不是如以往那样松散的雇佣军们。

    这是前所未有的。

    难道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

    不过,相比起那些从雇佣兵摇身一变为士兵的家伙们,罗马的圣职人员更为忌惮的还是那些身着黑衣,腰缠铁链的审判员们,他们不是出身贫寒,就是在家族中不受重视,却又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他们渴望着得到成功,为此不惜一切就算之前马丁.勒德的悲惨遭遇吓到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他们也设法找出理由,并且释然了。

    首先,马丁.勒德确实犯了重大的罪过,渎职、贪欲、暴食还能有比这更不虔诚的表现么?没有了,他们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他们是发过誓要守贞敬德,纯洁教会的,虽然他们现在每个月要守三分之二时间的斋,孤身一人睡在冰冷的木床上,日复一日地在单调的祈祷与繁重的工作中度过,而人们看向他们的眼神不是憎恶就是仇恨,但这都是有回报!等到他们的恩主,小洛韦雷枢机,成为了至圣的圣父,他们也将如同追随耶稣的圣徒一般,得以共同沐浴辉煌的荣光到那时,他们也可以成为主教、大主教或是枢机,不再卑微,不再籍籍无名,不再受到人们的轻视与羞辱。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还在幻想着得到回报时,一些同僚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们无不遭到了一些悲惨的“意外”。

    说起来也很寻常,不管怎么说,那些达官显贵,都不是愿意默默忍受的人,在大洛韦雷枢机与他们一一谈成了交易后,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大洛韦雷枢机不假思索地推出了几个最为激进的审判员他们不是威胁到了那些贵人们的床榻,就是威胁到了贵人们的库房,以往,他们的妄为都被与他们站在同一立场的小洛韦雷枢机庇护或是掩饰了,但这次,约书亚.洛韦雷默认了父亲的行为。

    但对于约书亚来说,他并不认为这是可耻的,相反的,他认为,这是在完成一桩伟大的事业中,必有的牺牲,就像那些追随着耶稣的圣徒一般,为了正义与信仰而殉道。这些无辜的人们,虽然遭受了冤屈与折磨,但他们是会升上天堂的,也会成为圣人他为他们举行了小而隆重的葬礼,小是指仅在他们的修道院里,隆重是由他亲自主持了弥撒在布道的时候,他亲吻了耶稣的圣足,发誓说,将来他会给他们一个公正的结局,那些谋害了他们的叛徒将会遭到最为可怕的惩罚,所有目睹了这一切的人都被感动了。

    约书亚.洛韦雷并不认为自己在说谎,他会这么做的,只是要等到那些人,那些家族不再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之后。

    他对自己的要求变得更加苛刻,以及,对那些投效他的,但身份卑微的修士与教士,虽然严厉,却也更加可靠与亲近了对他们来说,约书亚.洛韦雷虽然年少,却如同一个父亲一般,他们对他充满了敬慕之情,愿意无条件地服从他的任何命令。

    或许在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正在不自觉地仿效朱利奥.美第奇,之前,在皮克罗米尼宫,他虽然无法接触到任何紧要的机密,却也始终密切地注意着有关于朱利奥.美第奇的一切,而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也为他搜罗了许多有关于美第奇的情报,将这些综合起来看,他也几乎能够拼凑出一个朱利奥.美第奇来一个奇特而又具有魅力的人,以及,与这个时代的人格格不入的家伙他对权贵们缺乏畏惧之心,却愿意礼敬那些凡人,更加令人感到古怪的是,他的行为,反而让他得到了一些君王与统治者们的赏识。

    像是在布雷斯特的时候,他没有如凯撒以及其他随从一般,去到城堡里围绕着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打转,展示自己的才华,以此取得那位陛下的看重,而是留在一个荒瘠的海边小镇里,为那些肮脏下贱的贫民们赐福,但也就是这样的行为,反而获得了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欣赏,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兴趣,若不是大洛韦雷枢机与博尔吉亚家族从中作梗,他或许会成为法王的廷臣也说不定。

    博尔吉亚们将他发配到卢卡,希望卢卡的人们会因为他是个佛罗伦萨人而设法杀了他,但朱利奥.美第奇不但说服了那些卢卡人,还从他们的手中夺得了卢卡城墙的设计与建造权直至今日,约书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们,城墙是一座城市城防体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卢卡与佛罗伦萨,已经做了上百年的敌人。

    但他成功了,不但建起了被人们视作灵迹的城墙,由此获得了卢卡人的信任与爱戴,还得以招揽了自伊莫拉、弗利、法恩扎、里米尼等地,数以万计的流民,他们不但为他建起了城墙,还成为了他的信徒与子民他将这些人带到了佛罗伦萨外的荒地里,指着那里说,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城,就像摩西带领着以色lie人去到迦南一般。

    可笑的是,那些佛罗伦萨人,他们明明已经将美第奇家族驱赶出去了,但又因为羊毛脂与羊绒的诱惑,忘记了美第奇家族的家长皮埃罗曾经的出卖他让查理八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佛罗伦萨,只是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玩弄了什么不敬的阴谋诡计,令这只恶狼放弃了口中的美食但这样难道就能让他们重又欢天喜地将这个可恶的家族迎回了佛罗伦萨么?

    想来,那些美第奇的敌人们在看着加底斯的时候,一定会充满了悔恨吧。

    说起来,他们或许还要感谢博尔吉亚家族,如果不是亚历山大六世过于轻视与忽略了朱利奥.美第奇,一旦朱利奥如他所谋划的,放弃教职,回到佛罗伦萨,成为美第奇的家长,他们可能很快就要迎来一位新僭主,甚至,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虚伪与矫饰,他也许还会成为一位国主。

    不过若真的如此,对约书亚来说,或许还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他可以安心地待在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成为他最心爱,最信任的弟子,他的继承人,而美第奇与他,可以以大公与教皇的身份,继续成为朋友,而不是如现在一般,势不两立。

    想到这里,约书亚突然笑了,直到现在,他还保有着可笑的幻想么?不,从他来到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的那一天开始,朱利奥.美第奇就注定了不会成为他的朋友,因为……太痛苦了,实在是痛苦了以至于无法忍受。只要看到朱利奥,他就会想起皮克罗米尼老师对他说的话是因为朱利奥,他才得以留在老师身边,没有朱利奥,他什么也不是。

    这句话,在之后的十几年里,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重复着,是的,只要有朱利奥在,就不会有人看到他皮克罗米尼老师如此,凯撒如此,卢克莱西亚如此,任何一位往来于皮克罗米尼宫的显贵或是主教都是如此,在朱利奥成为卢卡大主教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未被按立的修士。

    即便最后,亚历山大六世任命他为枢机,他也只是一个人质,一枚棋子,他甚至连做一个刺客的资格都没有没人能够想到,在看到朱利奥从庇护三世,而不是如他那般被声名狼藉的亚历山大六世的手中接过枢机圣带的时候,他有多么的嫉妒与愤怒!

    “难道我就真的不如他么?”约书亚.洛韦雷自言自语道。

    没人回答他,只有轻轻的,但固执不断地敲门声中断了他的回忆。

    “谁?!”约书亚压抑着怒气问道。

    门外的修士也听出了小洛韦雷枢机的怒意,但这位使者来历非凡,他可不敢让他久候而且他觉得,小洛韦雷枢机一定会高兴听到这位使者带来的消息的。

    约书亚观察着来人,他的衣着打扮,不像是个意大利人,也不像是西班牙人或是葡萄牙人,而面孔不像是法国人,他披着一件深褐色的松鼠皮斗篷,带着一顶华丽的小高帽子,身着灰蓝色的天鹅绒及膝外套,紧绷着赤红色的裤袜,脖子和手腕上都套着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

    他一进来,就深深地向小洛韦雷枢机鞠了一躬,然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竟然是英格兰的国王亨利七世派来的使者。

    约书亚略微吃了一惊,也感到了些许迷惑,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与这位国王并未有什么交集,但那位使者带来的信件,上面盖着的蜂蜡印戳是不会错的都铎王朝特有的双色玫瑰纹章。虽然从颜色上分辨不出来,但那显著的双层五瓣玫瑰的线条还是异常清晰的约书亚勉强镇定了一下,拿起拆信刀,挑开了蜂蜡,打开了羊皮纸。

    信中的内容并不长,亨利七世口述,他的王太子小亨利代为书写,但最后有这位国王的签名与印章。

    而他们之所以写了这封信来,是因为德西德伍.伊拉斯谟,这位共同生活兄弟会的修士,原本是教皇的秘书,等他来到了英格兰,就用他渊博的知识与自由的思想彻底征服了英格兰的国王与他的继承人,他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成为了国王信重的大臣,许多事情,亨利七世都愿意听听他的意见而马丁.德勒,德西德伍.伊拉斯谟的弟子,能够在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后依然得到赦免,他们也必须为此感激不尽,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愿意看到德西德伍.伊拉斯谟因为马丁.勒德而悲伤消沉。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小洛韦雷枢机先是依照教会法严厉地惩处了马丁.勒德,又设法从教宗阁下那里取得了赦免他的权力,既显示了天主的威严,也体现了天主的仁慈,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值得人们予以赞美与褒扬的,无比精妙而又宽仁的处理方式,

    在信中,亨利七世不但极尽溢美之词,还相当慷慨地承诺了许多令人心动的条件,他的王太子小亨利更是表示,愿意亲自到罗马来感谢小洛韦雷枢机他甚至以一种少年人的独特口吻,隐晦地提到了小洛韦雷枢机最近的改革行为,他认为,这即便不是圣人的行为,也与圣人没有多大的区别了,若是可以,他想要得到一件由小洛韦雷枢机祝福过的圣物。

    约书亚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送走那位使者的。

    直到大洛韦雷枢机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走入了他的房间,他才兀然惊觉,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做的在房间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不仅仅是因为被一位强大的君主看重,也是因为,他的老师庇护三世的视线第一次落在了自己身上而倍感惊喜。

    是的,如果不是庇护三世的提醒,他大概早就因为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厌恶,而将马丁.勒德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现在,他却因为马丁.勒德获得了亨利七世的支持,而那位德西德伍.伊拉斯谟,显然对亨利七世及其继承人有着很大的影响力,鉴于那位王太子小亨利现在只有十四岁,若是他对自己生出了恶感,那么接下来的二三十年,即便约书亚成为了教皇,也会遇到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

    那是不是说,庇护三世对他,还是有着一份怜悯,或是喜爱的?

    “你笑得真是恶心。”大洛韦雷枢机已经听说了英格兰国王的使者来访的消息,或者说,他就是因为这个而匆匆赶回来的,毕竟他之前还在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炫耀他与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四世的良好关系,还准备成为这两个的联系人两个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的敌人,而他的儿子,竟然与亨利七世有了关联,不由得他不头疼。

    “把信给我。”大洛韦雷枢机蛮横地伸出了手。

    约书亚与他僵持了一会,还是将信交了出来,大洛韦雷枢机取过了信,先是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封蜡与印章,签名,确认了信件的真实性,才苦恼地看起了信中的内容,等看完了信,他简直恼怒地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件事情?”

    “我并不知道那位德西德伍.伊拉斯谟与马丁.勒德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约书亚冷漠地说,而大洛韦雷枢机则高声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会在马丁.勒德接受了大绝罚后,又去恳求庇护三世予以赦免?你什么时候会做这么多余的事情了?你一直想让朱利奥.美第奇失去庇护三世的信任,失去宠爱,马丁.勒德难道不是一记打在他脸上的耳光?毕竟是他将这个年轻人带到了教皇身边。

    是庇护三世,是皮克罗米尼让你这么做的吧?愚蠢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了你的选票,耗尽了多少心思?!我在和法国人说谎,也骗了西班牙人,威胁了葡萄牙人,又贿赂了意大利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够成为教皇!如果你愿意一早将这个马丁交给我,我换来的绝对不止是那么一点儿虚无缥缈的承诺!

    大洛韦雷枢机焦躁地几乎捏碎了手里的羊皮纸:“这些大臣,哼!这些君主,一群虚伪的混球们,说起话来无不冠冕堂皇,做起事来却下流无耻,你若是相信了他们,将来一定会后悔!”

    约书亚保持沉默。对于父亲的诅咒与不满,他早就习惯了,并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改变?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与王太子小亨利是第一个看见了他,而不是看见了洛韦雷或是皮克罗米尼的人,仅此一点,他就愿意在成为教皇后,给予他们慷慨的回报。

    “这一定是庇护三世的阴谋。”大洛韦雷枢机喃喃道:“我要找出原因来。”

    出乎大洛韦雷枢机预料的,这次约书亚甚至没有反驳,大洛韦雷枢机充满疑虑地看了他一眼:“你还在期待着什么呢?就算庇护三世给了你一点赏赐,别忘记,也不过是朱利奥.美第奇得到的百分之一,不,万分之一罢了。”

    “既然如此,”约书亚冷静地说:“我更要得到他的看重。”

    “但他都快死了。”

    “正因为如此,”约书亚说:“我才要从朱利奥的手中夺回老师的宠爱,您已经经过了三任教皇,难道还不晓得,身为教皇,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发挥出多大的力量么?就算是人人憎恶的亚历山大六世,如果他能够在离世前保持神智,博尔吉亚家族的倾覆只怕来得还不会那么快我并不认为我真的比朱利奥差,只要老师能够看到我……而且,父亲,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会改变主意的。”

    “那么,”大洛韦雷枢机看着他,逐渐平静了下来:“你是要继续之前的计划了?”

    “准备了那么久,当然。”

    “但谁都知道,庇护三世最心爱的弟子是朱利奥.美第奇,既然你知道庇护三世时日无多,那么他更不可能不知道,既然如此,他真的会放下成为教皇的可能,回到佛罗伦萨去么?”

    “朱利奥.美第奇很重感情,他一定会回去的。”

    “我深感怀疑,也许你不知道,哪怕有一点希望……”

    “那又如何,“约书亚说:“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为了亲人,或是爱人背弃老师。”

第两百零二章 离别(二)

    这是圣马提亚节前的前一个周日,忙碌过一整个冬季,都要迎接即将带来的四旬斋期的枢机主教们总算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隙,他们在前来梵蒂冈宫参加会议的时候,也显得轻松愉快了许多,在肃穆的大议事厅里,这些身披红衣的宗教亲王三三两两地按照自己的派系与喜好站着有些人就色彩纷呈的流言与八卦兴致勃勃地咕哝着,有些人则神色肃穆地商讨或说交易着会议上可能被提及的某些事宜,而有些人,则袖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张一张的面孔看过去是的,我说的就是大洛韦雷枢机与小洛韦雷枢机,枢机主教们忌惮他们,但也不愿意得罪他们,所以,除了必要的公事之外,他们几乎不与这两位过多的交谈,

    但今天或许有不一样的地方,先是法国人,乔治.德.昂布瓦兹走向了大洛韦雷枢机,几乎可以说是和蔼与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是西班牙的一位枢机,而英格兰的一位枢机也客客气气地与小洛韦雷枢机寒暄了一番,这般景象不由得枢机们不去细细思索,这些身份崇高的圣职人员如同望弥撒时的小姑娘一般频繁地交换着眼神,做着手势,约定了会议后的去向,他们一定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www.uu234.netwww.uu234.net

    通往长廊的门被打开了,约翰修士昂首走入议事厅,枢机主教们立即恭敬地分做了两列,恭迎教皇。

    庇护三世从他们之间走过,一如既往,穿着羊绒质地的白长衣,带着简朴的亚麻法冠,胸前挂着金十字架,他的目光依然如同鹰隼一般的犀利,步伐也如同公鹿一般坚定有力,只是显而易见的,他比圣烛节前更清瘦了,双腮可怕地凹陷了下去。教宗阁下身后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庇护三世的另外一位弟子,也是他最心爱的,在那位德西修士离去后,他就暂时承担起了教皇的私人秘书的工作。

    在这座议事厅中,只有他与庇护三世是有座位的,说句玩笑话,他还比庇护三世多了一个书桌呢。

    最近没有发生什么需要枢机们警惕的大事,拿到会议上的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等到第三个枢机上前述职的时候,有几个耽于玩乐的枢机甚至暗自打起了哈欠,除了大洛韦雷枢机,没人注意到小洛韦雷枢机的手指已经掐入了掌心。

    “谁!”侍立门侧的约翰修士突然叫道。

    随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紧闭的门扉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个陌生人突然冲入了这个神圣的会堂,他蓬头垢面,手持武器,半身甲上遍布令人心悸的伤痕。枢机们一见到这样的场景,立刻不由得大叫起来,一些比较胆小,或说谨慎的枢机,甚至想要躲到书桌下面或是教皇的宝座后面幸好他并不是一个刺客,或是一个大胆的异教徒,他同样惊慌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用几乎可以撕裂喉咙的声音问道:“朱利奥.美第奇枢机呢?”

    他在枢机群中搜索,当然找不到朱利奥,但朱利奥已经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持着一本巨大的圣经这本用以装饰的圣经,用厚重的橡木板做封面,四角镶嵌黄金,有手腕到手肘那么宽,足踝到膝盖那么长,加上里面用了三百张羊皮的内容物,完全称得上“知识就是力量”这一说法。

    但他的防备是多余的,那个莽撞的人一见到他,就扑了上去,跪在他的脚下:“求求您,”他大叫道,“求求您,救救美第奇,救救内里,救救卡博尼救救佛罗伦萨吧!”

    他的哀求方才落地,庇护三世就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那个人:“卫兵!”他喊道:“卫兵!把这个刺客带出去!”

    这时候,就算是再迟钝的枢机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佛罗伦萨一定出现了什么可怕的变故,但无论是怎样的变故,难道还能让梵蒂冈宫的卫士们视若无睹,任其一路走到教皇的议事厅么他显然是被有意放过的,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会对庇护三世的筹谋与安排形成不小的影响。

    “我不是刺客!”那位使者连忙喊道:“大人,”他看向朱利奥:“大人!卡博尼的家长,佛罗伦萨的第一旗手在五天前在市政厅遭到刺杀,伴随在侧的塔纳.内里也不幸重伤,有证人指正,是您的弟弟,美第奇的家长朱利阿诺.美第奇袭击了他们在我离开前,三千人大议会已经通过了决议,将索德里尼的家长推向第一旗手的位置,而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邀请所有的佛罗伦萨人,在市政广场上以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是否要驱逐美第奇!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只要有着美第奇的血脉,概不例外!”

    此时姗姗来迟的卫兵们终于出现在议事厅里,但朱利奥已经转过身,向圣父投去哀求的目光,圣父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卫兵们离开,这个人已经将最关键的事情说出来了,就算现在用马裂了他也已经无济于事。

    “我的姐姐康斯特娜呢?”朱利奥问。

    “她召集了内里与美第奇的人们,抵抗索德里尼家族的族人与雇佣兵,我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她还在坚持。”

    “朱利阿诺呢?”

    “不知道,他失踪了。”使者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

    “乔.美第奇呢!”庇护三世愤怒地低喊道:“我让他去做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他就给我看这个么?!”

    使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在卡博尼还未出事的时候,他就被软禁在主座教堂了,我根本见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说话。”

    “那么是谁让你来的呢?”

    说到这里,使者也不由得面露迷惑之色:“一个戴着面具,披着斗篷的人,但他一定是某个家族的人,他护送我离开了佛罗伦萨。”

    “加底斯呢?”

    “在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使者说:“好像看到远处升起了烟柱。”

    枢机主教们顿时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烟柱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庇护三世冷冷地说,他站了起来,一边向他的弟子毫无疑问,朱利奥.美第奇伸出手,但朱利奥却向后退了一步。

    “圣父,”他急切地说:“我要回佛罗伦萨。”

    枢机中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果然,教宗阁下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不行!”

    “我的亲人正在受苦!”

    “那就为他们祈祷!”庇护三世几乎可以说是在怒吼了:“既然已经披上了法衣,你就该知道,俗世的一切都不再与你有关!”

    “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不行,”庇护三世几乎可以说是恳求般地说道:“我让一个可信的使者去,带着教皇的敕令,他们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让我去,圣父,”朱利奥.美第奇坚持道:“这不是可以一赌的事情若是他们有了什么意外,我会终生难以安眠。”他上前,跪下,吻着庇护三世的脚,“请您让我去吧……圣父,老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庇护三世满含痛苦地说道。

    枢机们不由得心下一凛,罗马中确实有传言说,庇护三世的身体每况愈下,可能不再可能主持今年的圣母升天节的大弥撒了但今天的意外,几乎证明了这桩流言并不仅仅是流言。

    “我知道,”朱利奥哽咽着说:“我要离开罗马,但我回来的。”

    “不,”庇护三世说:“我不会允许你离开,绝不,你要在我身边,朱利奥……在这个时刻……难道我不比那些素未谋面的亲眷更值得你眷恋么?”

    “这是不一样的,”朱利奥说:“老师,我必须去救他们的命。”

    “那么我的呢?你不管了么?”

    黑发的年轻枢机沉默了。过了压抑得人们几乎无法呼吸的一分钟,或是更少的时间后,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下了深红色的枢机法衣,然后是圆帽,还有象征着身份的金十字架,与手上的戒指。

    傻瓜!

    笨蛋!

    白痴!

    枢机们无法控制地在心中大骂,他们还能不知道么,如果流言是真的,那么最近庇护三世的频繁动作无疑是在为自己的弟子谋取最大的好处!虽然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想法,朱利奥,美第奇也未必能够最后获选,但就庇护三世可能留给他的东西,也足以让他换取一个重要的位置了,就像曾经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与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他们不都曾因在关键时刻退了一步,从而得到了可观的回报么?

    既然如此,朱利奥,美第奇又何必这样在意他的亲眷呢?就算在意,他也可以如同庇护三世所说的,派一个可信的使者带着教皇的敕令回去,但他竟然……竟然在这个紧要关头,鼓起了年轻人的倔劲儿……他不晓得自己会失去什么么?哪怕之后大绝罚半个佛罗伦萨来为那些美第奇与他们的姻亲、朋友复仇也好……庇护三世几乎要明说,正在谋划着将那个至尊至圣的位置留给他了!

    他们一边暗中哀叹,只恨自己不是朱利奥,美第奇,一边跺脚咬舌的使劲儿心儿也跟着这出刺激的悲喜剧跳荡个不停!

    而领他们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约书亚.洛韦雷枢机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朱利奥枢机的前襟,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第两百零三章 离别(三)

    枢机们一阵大哗,他们虽然也年轻过,但大概也没想到,有那么一天,会有一个枢机主教在梵蒂冈宫中的大议事厅里,当着教宗阁下的面与另一个尊贵的枢机如下等人般的殴斗。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朱利奥!“庇护三世惊叫道。

    “约书亚!”这是大洛韦雷枢机在怒吼。

    约书亚知道自己不该怎么做这难道不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吗?甚至其中大部分计策都出自于他手,但真正看到这一幕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不禁为他的老师,他的主人感到悲痛与愤怒!

    朱利奥.美第奇抢走了所有他期望得到的东西,却从未好好珍惜过,卢克莱西亚是,皮克罗米尼也是,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眼前一片血红,耳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他只想好好地给朱利奥.美第奇一个教训!

    朱利奥任凭他打了两三拳,在约书亚的手臂再次落下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敏捷地捉住了对方的拳头,另一只手则握拳蓄力一击,打在约书亚的小腹上,把他打成了一粒虾米。

    朱利奥站起来,他的嘴角流着血,庇护三世走了一步,又站住了。

    “对不起,老师。”他说,就不带一丝犹豫地走了出去。

    大议事厅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静里,小洛韦雷枢机勉强捂着腹部站了起来,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他关切地望向他的老师,庇护三世,只见这个如同岩石一般固执与坚强的人,仿佛在一霎那间,就被摧毁了意志与精神,整个人都如同火焰中的枯枝一般痛苦地卷缩起来。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枢机们才相信他确实已经时日无多约书亚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圣父就这么站在那里,眼中满是痛苦,注视着被丢弃在地上的法衣与十字架……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但极其突然地,他又动了起来。

    他冲向了朱利奥的书桌,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迅速地写下了一份敕令,又大叫着,让约翰修士拿来印油,在敕令末端的签名旁印下了自己的渔夫戒指,然后他又以一个七十岁老人不应有的速度,捡拾起地上的法衣、圆帽、十字架,还有戒指,连同敕令,一同塞到约书亚的怀里,“去!”他殷切地望着自己的另一个弟子:“去,约书亚,去追上朱利奥,告诉他,我任命他做佛罗伦萨的大主教,让乔.美第奇回到罗马来!”

    约书亚的心中一阵翻腾,嫉妒的火焰方才升起,却又被庇护三世眼神中所含的期望熄灭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庇护三世的眼中看见自己,完全的,唯一的:“如果这是您的愿望。”他说:“我会去的。”

    他没有再做拖延,立刻奔出了大议事厅,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伸出的手差一点就抓住了他,约书亚知道,按照大洛韦雷的本意,朱利奥.美第奇应该被他们留在罗马,然后,等他登上教皇之位的时候,他的父亲会用一个沉入台伯河的美第奇来做庆祝的礼物!

    或许任凭朱利奥回到佛罗伦萨,之后会带来一些麻烦,但现在,他才是庇护三世的继承人,他绝对不会如美第奇一般,令老师失望的!

    约书亚凭借着对朱利奥的了解,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从马厩里直接选了一匹强壮的阿拉伯马,从梵蒂冈大道追了过去,果然,他在罗马城外追到了朱利奥,朱利奥一见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约书亚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说些什么,譬如说,若是朱利奥就此留在了佛罗伦萨,永远不要回罗马,无论是继续作为大主教,还是一个俗人,他们,或许还能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但这次朱利奥没有等他。

    索德里尼的家长打了个寒颤,已经两月中旬了,他又披着河狸皮斗篷,按理说,不应该冷成这个样子,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现在的市政府,原先的美第奇老宅屋檐与墙壁上装饰着的小球纹章时,还是忍不住心底生寒索德里尼枢机对他怒目而视,他十分厌烦这个兄弟,但与他一个母亲的也只有那么一个窝囊废,别无选择的他也只得将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扶上佛罗伦萨第一旗手的位置。

    “等到投票结束,”索德里尼的家长喃喃道:“我们就把那些小球拆掉吧。”

    索德里尼枢机扭过头去,他根本不会去畏惧那些小球,当然,在僭主老科西莫.美第奇还在的时候,索德里尼家族或许必须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现今呢,美第奇家族自1494年来就一蹶不振,人口凋零,如果不是庇护三世身边还有一个朱利奥.美第奇,他们别说重新回到佛罗伦萨的决议层,就连在佛罗伦萨立足都几乎不可能。

    而且他还有着大洛韦雷枢机这么一位强大的盟友,如果他们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么他们就再也不必因为朱利奥.美第奇而被百般擎肘了。

    哦,当然,他记得还有一个乔.美第奇,但朱利奥.美第奇大大地失策了,他不愿意离开庇护三世身边,又不愿意将佛罗伦萨交给别人,就让乔.美第奇来代替他监视这里,但乔是什么玩意儿?一个脑子里全都是乳酪与奶油的蠢货罢了,缺乏勇气,又不善谋断,就连选择早餐的样式都要犹豫再三,不过今晚,他也被释放了,索德里尼的人站在他身边,不允许他随便说话,影响投票的结果。

    佛罗伦萨的人们逐渐到齐了,虽然说是所有人,但真正有投票权的还是三千人议会中的成员,他们先去领取了红色与黑色的小球各一只,然后紧紧地握在手里,或是放在口袋里,排成如同长蛇般的队伍。

    等到投票开始,他们就往一个仅有一只圆口的箱子里投票,红球代表他们不赞成驱逐美第奇,黑球的意思则相反,而那些死死握成了拳头的手,保证了无论是谁都别想窥见小球的颜色,免得他们因为寻求正义而遭到报复虽然他们除了寻求正义之外,也寻求着索德里尼家族的金弗罗林。

    索德里尼家长的第一旗手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在投票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索德里尼的家长还是以第一旗手的身份发表了演讲,除了卡博尼家长与内里家长的不幸外,他还针对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犯下的三桩可怕的罪行做了一番绘影绘色的描述。

    第一:美第奇的朱利奥,为他们的敌人,卢卡城建了高大的城墙,却没有为自己的城市佛罗伦萨做过什么,这难道就不是叛国么?

    第二:他又在佛罗伦萨的城外,收罗流民,建了新城这些数以万计的流民,难道不是对佛罗伦萨的威胁么?

    第三:羊毛脂与羊绒本就是美第奇家族为了替皮埃罗.美第奇赎罪而奉献给佛罗伦萨的,那些提起羊毛脂,与为羊绒染色的药水居然还要他们支付不菲的报酬,难道不是一种卑劣无耻的诈骗么?

    这些经过索德里尼枢机再三润色的词句确实成功地煽动起了一些人的情绪,在“驱逐美第奇!”“索德里尼万胜!”的呼喊中,投票开始了。

    队伍移动的很快,不一会儿,已经有几百人投了票,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投票前看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有些还会朝他们眨眼睛,然后才将小球投入箱子索德里尼的家长开始松弛下来,心不在焉地到处乱看,这么一看,他就又看到了矗立在市政府广场上的大卫像。

    这尊由米开朗基罗在法国的布雷斯特完成,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从法国运回佛罗伦萨的雕像,获得了佛罗伦萨人的一致称赞,索德里尼的家长起初的时候也是颇为欣赏的,但既然他成为了第一旗手,不免也想表现一番对于艺术的鉴赏力,于是他就召来米开朗基罗,告诉他说,这尊雕像不可谓不伟美,只有一样缺憾,那就是鼻子太大了。

    那个混蛋米开朗基罗看了他一眼,谦卑地承认他说的对,就重新建起脚手架,爬了上去,装模作样地磨琢了几下,又问他,现在是不是合适些了?

    他说,是啊。

    没想到,那个无耻的工匠只是在爬上去之前,在手里捏了一把大理石粉,他根本没去修正那个鼻子,只是撒了应当受到尊重的第一旗手一身白灰而已!

    索德里尼的家长愤怒不已,但因为他的兄弟严厉地警告了他,先将美第奇家族的事情处理完毕,再论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他非得先将米开朗基罗扔到监牢里去不可!后来他还听说,大卫的原型就是那个朱利奥,美第奇这就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了等到投票结束,他就命令索德里尼家族的士兵将这尊雕像敲碎,扔到阿诺河里去!

    自然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索德里尼枢机命令士兵们点燃火把,市政广场顿时灯火通明。

    就在约有四分之一的民众投出了小球的时候,从广场一侧毫无预警地传出了马蹄敲打与车轮滚过石板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它们听起来是那样的清晰响亮简直就像是落在了人们的心里。

    乔.美第奇的眼睛一亮,猛地挺了挺早已不存在的腰,而索德里尼的人们,以及美第奇的敌人们,佛罗伦萨的民众们都突然紧张了起来。

    一辆由两匹神骏的浅金色阿拉伯马牵引着的黑色马车从黑暗中缓缓地驶入佛罗伦萨人的视野,没有等到索德里尼家族的士兵喝问,车夫就跳了下来,打开了车门,朱利奥.美第奇从里面走了出来。

    索德里尼枢机的视线在他身上一停,就几乎大笑出声,看来,罗马的洛韦雷枢机还是相当得力的,看看,美第奇竟然是穿着一身寒酸的黑色法衣来的无论是他被教宗阁下厌弃,还是自己放弃了教职,他都无法挽回美第奇家族被驱逐的命运了。

    “让我们看看是谁来了?”索德里尼枢机讥讽道:“公民朱利奥.美第奇么?”

    他这是在嘲笑1494年的时候,因为皮埃罗的出卖,佛罗伦萨人对美第奇家族的人充满了仇恨,所以当时的乔.美第奇,与朱利奥.美第奇不得不以公民的身份进入佛罗伦萨的事儿。

    “不,”朱利奥.美第奇平淡地说:“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以及,佛罗伦萨城的大主教。”

    他向众人走去,一边向身后伸出手,一个与他有着相同的黑色卷发,却有着一双碧色眼睛的小科西莫.美第奇抱着一摞物事从后面赶了过来,将法衣与圆帽等一件件地交给他。

    他重新穿回了法衣,戴上圆帽,挂好十字架,套上戒指深红色的绢绸与黄金在火把的亮光下熠熠生辉,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然后,这个如同魔鬼一般,俊美到能够令人瞬间堕落的年轻枢机向快要高兴得流泪的乔.美第奇摆了摆手:“过来,乔,”他亲密地说:“你可以回罗马了。”

    乔.美第奇看了看左右,一把将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推开,连蹦带跳地,活似一只圆球地滚到了朱利奥的身边,打开敕令仔细地瞧了瞧,又眉开眼笑地转过去让面色灰白的索德里尼一行人看看清楚。

    “那么。”朱利奥.美第奇从容地走到了索德里尼枢机的身边,说道:“继续投票吧,诸位。”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看着呢。”

第两百零四章 离别(四)(三更合一)

    索德里尼的家长已经开始慌张起来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能成为佛罗伦萨的第一旗手,也完全是因为有着一个枢机兄弟的关系,在朱利奥.美第奇没有回来的时候,依仗着第一旗手的身份,索德里尼尽可以欺辱他,嘲笑他,但他真正站在索德里尼面前的时候,他连一句诘问都问不出来。www.uu234.net

    索德里尼枢机却要比他的兄弟胆大得多,除了洛韦雷家族的承诺之外,他认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回归或许会令得一些人动摇,但那针对美第奇的,所谓三条罪行的流言可不是今天才在佛罗伦萨扩散开的,而且朱利奥.美第奇自从1494年后,就很少出现在佛罗伦萨,只由卡博尼与内里代他发声,民众对他并不了解索德里尼枢机凶狠的视线地在那些还未投下一票的三千人大议会的成员中来回巡梭,试图从中找出愿意坚定地站在索德里尼家族一边的人。

    但令他失望的是,大多数人都有意避开了他的眼睛,他们的手握得紧紧的,有时候还会背转身对着索德里尼枢机。

    等到这三千人投票完毕,负责监督此事的官员上前询问是否可以当众点票了,索德里尼的家长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他可不如自己的兄弟有信心,但索德里尼枢机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值得哆哆嗦嗦地同意了。

    那只巨大的箱子被倾倒在一个四人才能抬动的方形浅底托匣里,这还是索德里尼家族特意准备的呢,好让美第奇以及其盟友第一时间看到最终的结果,结果是出来的很快,可惜的是与他们期待的恰好相反,红色小木球的数量显然多过了黑色小木球,而且占据了很大的优势,鉴于之前已经有数百人先行投票,也就是说,从朱利奥.美第奇进入市政广场之后,那些人就毫不犹疑地投向了美第奇这边。

    是啊,正如索德里尼枢机所说的,朱利奥.美第奇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回过佛罗伦萨了,但同样地,因为他长期身在罗马,消息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准确朱利奥.美第奇的名字还未完全地从佛罗伦萨人的记忆里消失,他们虽然不知道查理八世被迫推出佛罗伦萨乃是美第奇的首功,却知道美第奇给他们带来了羊毛脂与羊绒,复兴了佛罗伦萨;也知道是他在凯撒.博尔吉亚意图对佛罗伦萨展露獠牙时,慷慨地调派了三百名火绳枪手,以及小型火炮与火炮手,这样,卡博尼与内里家族才得以在佛罗伦萨外打了一场漂亮的狙击战,保住了他们的喜乐安宁;而等到列奥纳多.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从法国的布雷斯特回来,他们知道的东西就更多了对朱利奥.美第奇,这两位可敬的大师总是不吝自己的溢美之辞的。

    他们不是不感激的,但佛罗伦萨的民众总要比意大利其他地方的民众更忘恩负义一些,他们曾经支持过科西莫,支持过萨沃纳罗拉,甚至支持过凯撒.博尔吉亚,但他们最终支持的还是自己在朱利奥.美第奇远在罗马的时候,他们就将他的恩惠丢掷在脑后,为了索德里尼的金弗罗林出卖恩人;而朱利奥.美第奇突然回到佛罗伦萨的时候,索德里尼的金弗罗林相互敲打的声音又不是那么清脆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羞愧,更多的还是那份来自于庇护三世的敕令他并未失宠于教皇,甚至可以说,这件事儿,反而凸显出了教宗阁下对他的爱惜。

    平心而论,若是他们在做重要的买卖时,他们的学徒或是弟子突然说要离开,即便不驱走了他,他们也一定会生气的。那末,庇护三世不但不生气,反而还给了他更多的自由与权力,一意纵容着他,天主,难道还不能说明,他有多么地爱他么?就连一些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未必有这样好呢。

    投票结束,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投下了黑色小球,支持驱逐美第奇家族的人已经心慌了,他们急着想要离开,却发现,市政广场外的道路都被士兵把守着,他们想要叫嚷,或是拔出武器,就被寒森森的弩箭尖头与黑洞洞的火绳枪口逼回广场。

    “是谁在那儿!”索德里尼的家长大叫道。

    朱利奥举起一只手,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围绕着市政广场,那些被黑暗笼罩的小巷子里,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数之不尽的火把与蜡烛,原本已经有些黯淡的广场又一次灯火辉煌人们拥挤在广场中央,惊慌不已地看向那些人为首的人奢侈地披挂着如同骑士一般的半身甲,其他的人则佩着整齐的皮甲,但都披着白色的短斗篷,斗篷上有着美第奇家族的小球盾形纹章,持着佛罗伦萨的人已经非常熟悉的火绳枪,或是举着已经上好了弩箭的十字弓,而他们的身后,站立着更多的士兵,虽然他们无法看见那些林立的长矛,但总还是能够瞥见偶尔折射着火光,如同星辰一般在黑暗中闪光的矛尖。

    索德里尼枢机陡然转身,恼恨地低声问道:“你不是说那些火绳枪手都已经被你们卸除了武装,关起来了么?”他满心焦灼地又看了一眼那些突然出现的士兵:“还有那些士兵,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朱利奥.美第奇和他的侄儿也就算了,这里……至少有上千人,他们是怎么来的?而你昨天还在跟我说,佛罗伦萨毫无异状,这叫没有异状?他们都是从美第奇的裤裆里长出来的么?”

    这句脏话对一向自矜的索德里尼枢机来说相当难得,但索德里尼的家长,他的兄弟此时可生不出嘲笑他的心思,他看向家族的雇佣兵队长,发现他紧蹙眉头,在他的视线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还有一部分滞留在内里家族呢,这里只有两三百人,只能说,要控制住十来个个不知好歹的平民,或是维持一下秩序当然没问题,但……他是知道火绳枪的,特别是佛罗伦萨这些经过改良的重型火绳枪,可以装上五分之一磅的火药,与十分之一重量的两枚铁丸,距离拉到一百尺内,能够击穿两层木板或是一层板甲,而他的士兵身上,只有皮甲或是链甲,唯一穿了半身甲的是他,他们要怎么和敌人战斗?

    而就在这时候,朱利奥平静地说话了:“那么。”他温和地道:“既然上一次的议题已经得出了结果,那么我们就继续下一个议题的投票吧。”

    负责审计与分发小球的官员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大人,”他用一种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腔调问道:“今天只有这个议题……”

    “哦,”朱利奥客客气气地回答说:“我加了一个,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索德里尼的人们在心中怒吼,但谁也不敢在数以百计的火绳枪口下发声,于是那位不幸的官员只能继续问道:“请问您有什么样的议题需要我们表决呢?”

    “有关于索德里尼家族是否应当因为他们的罪过而被驱逐出佛罗伦萨的议题。”

    有人惊叫了起来,而那位略知内情的官员已经汗流浃背:“您说的是……”

    “索德里尼家族。”

    朱利奥清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荒谬!”索德里尼枢机怒吼道。

    “我们绝不同意!”索德里尼的家长也跟着喊道:“你这是独裁!”

    “嗯。”朱利奥.美第奇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回答说:“是的。”

    这个回答被在场的每一个佛罗伦萨人听到了,但他们……甚至没能发出哪怕一丁点儿,象征着不满与反抗的声音。

    一个身形矮小的人被美第奇的士兵们送到了广场上。

    “告诉他们你是谁?”朱利奥说。

    “我是……”那个人摘下了软帽,把它死死地按在胸前,就像是为自己佩戴上了盔甲一般,又转过头去,躲开索德里尼家族的人那令人畏惧的目光,才勉强开了口:“我……我是漂洗公会的,”他畏怯地吞了一口唾沫:“我……我被雇佣,被卡博尼先生雇佣做市政府厅的尿瓶回收工作,是的,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做得很好,从不让那些尿瓶过夜……”

    这位……应当是证人的漂洗公会成员,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拖拖拉拉,几分钟也没能说到重点,但广场上最有分量的几个人没说话,更不会有人敢于打断他,幸好他在迟疑了一会后,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证词:“那天,就是好心的卡博尼先生与内里先生遇刺的晚上,我去收取尿瓶……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我躲在角落里……我,我看见了凶手。”

    “是朱利阿诺.美第奇么?”官员问。

    “不是。”

    “那么是谁?”

    “是……是……是拉里.索德里尼!”

    人群里顿时响起了无数响亮的惊叫声,就连证人之后的一些话都被淹没在了巨大的声浪里。说真的,要说朱利阿诺.美第奇刺杀了卡博尼与内里,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谁都知道,卡博尼是美第奇的盟友,而内里是美第奇的姻亲,除非朱利阿诺发了疯,不然此事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未曾想过,这件事情,可能原本就是索德里尼家族一手策划的。要知道,皮埃罗.卡博尼是继科西莫.美第奇之后,最受佛罗伦萨人爱戴的第一旗手而且,卡博尼家族也是索德里尼家族的姻亲。

    他们不由得看向了索德里尼枢机,索德里尼枢机却未曾显露丝毫畏惧之色,反而放声大笑。

    “这就是你所谓的证人么?”他轻蔑地说道:“只是收买了一个卑劣的小人,你就想要借此来污蔑我的家族么?”

    “当然不仅于此。”朱利奥说。

    人群再次向着两侧分开,这次被押送上来的几个人狼狈不堪,还带着伤。

    一见到他们,索德里尼的家长就不由得脱口喊道:“我的儿子!”

    美第奇的俘虏们正是被指正为凶手的几个人,从为首的拉里.索德里尼,到他的武技教师,还有他的朋友与旁支的索德里尼。

    索德里尼枢机瞪着拉里.索德里尼,他明明嘱咐过,从外面雇佣刺客。他的蠢兄弟怎么还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干这件事儿!

    “那么,你承认刺杀了我们的第一旗手,皮埃罗.卡博尼,与内里家族的家长,塔纳.内里吗?“官员例行公事地问道。

    拉里自然不承认,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他的武技教师承认了,不过他不承认自己动了手,只承认自己负责警戒与杀死那些可能窥见了这场阴谋的人,装作向第一旗手致敬,却拔出匕首与短剑刺向他们的人是拉里.索德里尼与他的朋友们。比起之前的漂洗工人,他描述的内容清晰的多,比如卡博尼与内里是如何反抗的,在凶手身上留下了什么样的伤痕,而凶手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哪些伤痕。

    美第奇的士兵强迫他们脱掉了衣服,果然,在明亮的火光下,那些伤痕的位置与大小正如索德里尼家族的武技教师所说。

    “又一个被美第奇收买的魔鬼!”索德里尼枢机嘶声力竭地喊道。

    “那么你或许愿意见见我的第三位证人。”朱利奥说。

    第三位证人不是从广场外进来的,她竟然是从索德里尼家族的人群中走出来的。

    “波琳.皮恩齐!”索德里尼的家长失声喊道。

    波琳.皮恩齐是拉里的妻子,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感情,正确地说,只有仇恨,因为拉里是个生性粗暴,又喜好女色的混蛋,他不仅自己感染了法国病,还将这种肮脏的病传给了自己的妻子,结果她连续五次生下的孩子都夭折了,拉里不但不忏悔,还辱骂波琳,认为是她不够健康,才生不下强壮的儿子,但这种事情,在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都很常见,波琳站出来指控自己的丈夫,显然也是出自于皮恩齐家族的指使。

    想到这儿,索德里尼的家长恍然大悟,今晚的城防正是皮恩齐家族负责的!难怪美第奇家族的士兵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佛罗伦萨,但他们之前明明毫无干系,是什么时候,他们竟然也勾结在了一起?

    波琳.皮恩齐不但明确地指出,皮埃罗.卡博尼遇刺的当晚,不但拉里.索德里尼彻夜未归,他的几个堂兄弟同样如此,她还拿出了一件溅满了鲜血的外套,让人们传看,因为那就是当晚拉里嘱咐她烧掉的。

    “她的指控是不可信的。”拉里.索德里尼嘶哑着声音说道:“她恨我。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而波琳.皮恩齐只是嘲讽地一笑,就回到了皮恩扎家族的队列中,她一回家,就被紧紧地保护了起来。

    “除了一个漂洗工人与一个荡fu,”索德里尼枢机挣扎道:“你还有别的什么吗?朱利奥.美第奇!”最后美第奇的姓氏,简直是从他的牙齿间迸发出来的。

    “有。”朱利奥说:“不过这是一份证据。”

    他做了个手势,从人群里再度走出一个人,但她的出现让许多人都感到迷惑因为之前他们不记得身边有着这么一个尤物,没错儿,就是尤物,她简直就是**的象征,魔鬼的妻子,即使她在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与嘴角都免不得出现了细而深刻的皱褶,但让人们来看,这些有趣的小皱纹也是极其可爱的,尤其是与她可敬的胸襟与丰满的臀部十分相配。

    她穿着皮甲,更是显得腰肢纤细,当她扭动着穿过人群的时候,无数男人就像是窒息了一般地去拉开自己的领口。

    在人们肆无忌惮的注视下,她走到了朱利奥.美第奇的身前,从斗篷里抽出了一个圣物盒:“幸不辱命。”她用只有朱利奥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谢了,宝拉。”

    朱利奥将手中的圣物盒向着火光最明亮的地方一倾,让人们都能看清索德里尼家族的纹章,那是用赤红色的宝石与珍珠在金盒上镶嵌出来的,即便现在的光线不如日光,他们也能看的很清楚,一个人喊道:“这是索德里尼家长的!我的朋友为他完成了这份工作,得到了三十个金弗罗林,我看到过它还未完成与完成的样子!”

    索德里尼枢机神色阴沉地看向他的兄弟,但还没等索德里尼的家长说些什么,朱利奥.美第奇就把它打开了,至少有十来张羊皮纸暴露在了人们的视野里,索德里尼枢机一眼就看见了那些熟悉的笔迹不正是他写给兄弟的信件吗?他猛地扭转脖子,向索德里尼的家长看去!

    “我有把它藏起来。”索德里尼的家长怯懦地小声说道,“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又急忙补充道。

    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晚了,七十人议会的一位,也就是皮鲁齐家族的家长,已经率先抽出一张,大声地当众朗读起来。

    人们立即平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比之前倾听索德里尼家长对美第奇的指控时还要认真得多,当皮鲁齐的家长读完第一封信时,索德里尼家族对美第奇家族的污蔑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而一直表现的异常正直无辜的索德里尼枢机,在看到皮鲁齐家长拿起第二封信的时候,他的脸色也不由得变了谁不知道他兄弟的习惯?索德里尼家长总是喜欢将最新的放在最上面,而他的倒数第二封信里,就清楚地写明了,要求他的兄弟派遣刺客刺死卡博尼,因为这位顽固的老人又是美第奇的盟友,又是妨碍他们完成伟大事业的敌人。

    “我倒很好奇。”皮鲁齐的家长大声地说道:“您们究竟要完成怎样伟大的事业?!”

    他这么说道,然后迅速地看了之后的几封信,最后他的眼睛睁大了,反复确认了几次后,他将那张羊皮纸高高举起:“看看哪!看看!”他惊恐而又愤怒地喊道:“佛罗伦萨的人民,我们这里,竟然还有一个大公或是国王呢!”

    几个七十人议会成员都涌了上来,对于佛罗伦萨人,没有什么能够比大公或是国王更能够触动他们的了,他们任由索德里尼家族诬陷朱利阿诺.美第奇,不就是因为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越来越有话语权,又建了新城加底斯,他们担心又一个科西莫.美第奇成为了佛罗伦萨的僭主,所以才想把他们驱逐出去的么?

    但在这封信里,索德里尼枢机明确地写道,希望他的兄弟能够成为佛罗伦萨大公,哪怕就此需要暂时向法国人,或是西班牙人臣服也不要紧。

    这下子,佛罗伦萨的民众被彻底地激怒了,虽然其中有更多人是因为慑于美第奇家族的赫赫威势而转变了想法与做法有什么能够比被恶人欺骗与玩弄了更值得被同情,被宽恕呢?他们是最先喊出“驱逐索德里尼!”的人,虽然像是一个黑色笑话,因为最先喊出“驱逐美第奇”的也是这些人。

    这下子,轮到美第奇的士兵上前了,他们强行逐走了索德里尼的雇佣兵们,拘捕了每个在场的索德里尼他们原本被佛罗伦萨的人们尊重和爱戴着,现在却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找不到,他们一往人群里躲,人们就粗鲁地把他们推出来,踢出来,也有索德里尼人企图反抗,但结果就是白白遭受了皮肉之苦。

    “尊敬的枢机大人,让我们带着您往索德里尼街去吧!”一些更为激进,或是有心的人这样喊道。

    朱利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有一个索德里尼逃掉的,大人!”火绳枪手们的首领大声说道,“他们的宅邸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那些佛罗伦萨的市民立刻闭上了嘴,退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心跳得是那么快,几乎撕裂了胸膛,唉,之前他们还以为这是索德里尼家族为美第奇家族设下的一个陷阱,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

    等到人们终于平静了下来(不无遗憾地,因为显然他们是没法儿冲进索德里尼宫大肆劫掠一番了),朱利奥才低声询问道:“可以开始就第二个议题投票表决了吗?”

    “当然。”那个官员敬畏地说道:“当然。”

    于是人们又重新取了小球,排起了队,这次他们投票的速度比上次还要快,几乎不假思索,索德里尼枢机面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屈辱地限制了人身自由的索德里尼,而乔.美第奇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还向他招手,摇摆着身体跳舞撅肚子,抬屁股,晃动几乎不存在的腰,还兼带做鬼脸与做下流的手势。

    朱利奥随他去,想来在之前的软禁中,乔.美第奇也不免吃了不少苦头索德里尼的人虽然不会直接杀了他,但恐吓与虐待必然是少不了的。

    还没等乔跳完他自创的“轻蔑之舞”,投票就结束了,红色的小球堆积如山,只有零星的几个黑色小球。

    索德里尼枢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以往,一个家族对另一个家族的打击,就像是曾经的美第奇家族向帕奇家族复仇,将会是整个佛罗伦萨的一次狂欢,那些平时看似如同羔羊般温顺的民众,一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撕下伪善的面具,化身魔鬼偷窃与抢劫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阉割、杀戮与强暴才是他们最乐意去做的事情,而取得了胜利的家族,为了杜绝后患,提出的悬赏也会让他们发一大笔财。

    但这次,除了索德里尼家族之前的贿赂,他们竟然什么也没能得到,但他们也不敢过多的抱怨,因为美第奇的士兵不是如他们以为的几百人,顶多一千人,而是整整三千人,其中包括一百名骑兵,与三百名火绳枪手,“简直如同公爵一般的派头!”佛罗伦萨的民众说。

    这些士兵在佛罗伦萨城中走来走去,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在警戒与巡逻,别说乘火打劫,就连干点寻常的非法小买卖都要担惊受怕一番,不是没人提出抗议,但之后的事情又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作为刺杀第一旗手的主使者,索德里尼家族的家长与他的儿子拉里.索德里尼以及几个从犯被吊死在了钟楼上其他的索德里尼的成员们被获准带着私人资产即日启程,离开佛罗伦萨在佛罗伦萨,他们被美第奇的士兵监视着,也被保护着,一些心怀恶意的人只能尾随着他们,寻找时机,因此到了城外,他们就必须等待他们雇佣的士兵聚合过来,才敢继续自己的行程。

    而就算是索德里尼枢机也没能想到的是,他没有死在美第奇的手中,也没被佛罗伦萨的民众撕碎,却死在了自己的另一个侄儿手中。

    说起来也很简单索德里尼家族的人因为雇佣兵的人数与索德里尼枢机发生了争执索德里尼家族的直系与旁系共有三十余人,枢机与随行的教士共有十六人,聚拢来的雇佣兵却只有五十人,但无论是家族中人还是枢机都认为自己需要拿走更多的士兵来保证自己的安全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担忧着荒野中的盗匪与暴民,而枢机畏惧着美第奇家族的报复固然,私自处死一个枢机将会引来教皇的不满,如曾经的西克斯图斯四世,就因为比萨大主教的死亡而褫夺了整个佛罗伦萨的教权,还是当时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代为斡旋,将洛伦佐.美第奇引荐给那不勒斯国王,才避免了这场祸事,索德里尼枢机没有第一时间处死乔.美第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若是在他回到罗马的路上呢?美第奇家族和佛罗伦萨总不见得要为路上的流民或是野兽负责。

    拉里是索德里尼家长的次子,他的长子已经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了新的家长,虽然索德里尼的前任家长有些蠢,有些迟钝,但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很好的,他的长子原本就处于失去了父亲与兄弟的痛苦之中,索德里尼枢机却始终沉浸在他的苦恼与愤懑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侄儿的不满他的侄儿认为,如果不是索德里尼枢机的一再撺掇,他那个有些懦弱的父亲根本不会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一再冲突的结果就是索德里尼枢机的侄儿,拔出短剑,刺入了枢机的胸膛。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朱利奥.美第奇也不免有些惊讶,倒是塔纳.内里露出了愉快的神情,“看来我们又少了一桩麻烦。“

    虽然他也没想过要索德里尼枢机安安稳稳地回到罗马。

    朱利奥最后检查了一次那些狰狞的伤口,有他的药物与医术在,这些伤口已经无法威胁到内里的生命,而内里也在他回到佛罗伦萨的第二天清醒了过来。

    “我的好妻子,”塔纳.内里温柔地呼唤着康斯特娜:“给我们端些葡萄酒来,用作庆祝吧。”

    “我会给朱利奥一些酒,但你就别想啦。”康斯特娜无情地说道:“你现在只能喝牛奶和鱼汤,你要什么?鱼汤,牛奶?”

    内里故意做出了一副苦恼的神情,“牛奶吧,但可以在里面加点白色的酒以及很多的糖吗?”

    “看我心情。”康斯特娜说,随即离开了房间。

    内里看着她离开,眼中满是柔情:“我想她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好,”他说:“她爱的人都安然无事。”

    “除了你。”

    “但我还好好地活着呢。”内里抗议道:“另外,我肯定是无法与你相比的。”

    “我们是同一个胞宫的。”朱利奥说,同时,他略带责备地看向内里:“而且,你这样说话,若是让康斯特娜听见,她是会伤心的,她已经为了生了三个孩子,你在她的心里,即便无法比我更重,也不会比我更轻。”

    “我知道,”内里沉默了一会:“她没有离开,我就知道了。”

    “你原本安排了我姐姐到别处去吗?”

    “是的,但她回来了。”

    “你做了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若是不这么做,我们根本没法知道在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究竟还有着多少敌人。”内里说:“我爱康斯特娜,我爱她为我生的儿子与女儿,美第奇家族如果被毁灭了,康斯特娜与他的孩子同样会因为他们的血脉而获罪。”

    “皮埃罗.卡博尼呢?”

    “同样的原因,你认为为什么近十年了,美第奇家族依然无法进入七十人议会?他是个好人,也从不讳言你的功绩,但他也是一个对僭主时代记忆犹新的人,他忌惮着你与美第奇家族,有他在,美第奇永远只能徘徊在市政厅之外。”内里摇摇头:“我只能看着他去死。”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塔纳.内里说:“我早就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我只希望,我的罪过能让我的孩子安乐无忧。”

    这时,康斯特娜回来了,他们就换了一个话题。

    他们的酒,或说,加了酒的热牛奶,还有许多的糖,但这杯牛奶酒,无论是朱利奥,还是塔纳.内里,都觉得有些苦。

    “还有一件事情,”在朱利奥起身道别的时候,塔纳.内里说:“你知道朱利阿诺.美第奇是谁藏起来的吗?”

    “是谁?”

    “艾弗里.博尔吉亚,当然,我们现在都叫他艾弗里修士。”

    “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朱利奥思考了一会:“我会去见他一面的。”他说:“问问他有什么要求。”

    不过比起艾弗里,朱利奥.美第奇要先去见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人。

    “有段时间不见了,大人,”那个即便在房间里,也依然戴着面具,拉下兜帽的人声音嘶哑地说道。“天主保佑,除了偶尔还会想起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之外,我一直想念着的人也只有您了。”

    “我应当说万分荣幸么?”朱利奥说:“杜阿尔特。”

    杜阿尔特从喉咙的缝隙间发出笑声:“不,大人,您已经证明了,即便没有家族与血统,您依然是个不容小觑的魔鬼。”

    “这可不是夸赞,”朱利奥说:“这里很隐秘,杜阿尔特,你可以将面具和兜帽摘下来了。”

    “我现在的脸很可怕,”杜阿尔特说:“你见了会厌恶的。”

    “我原本也不喜欢你,”朱利奥说:“而且我见过数以百计的大麻风病人。”他补充道:“我必须看见你的脸,不然我可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手下容情。”

    “既然如此,”杜阿尔特说:“我也只得遵命了。”

    他先是拉下了兜帽,然后去除了面具,在整齐的白发下,是一张被毁掉了一半的面孔,从额头到面颊,遍布着可怕的疮疤。

    “这是火炭烫出来的。”朱利奥说:“你怕有人认出你来么?”

    “一半一半。”杜阿尔特说:“既是为了提防博尔吉亚的朋友与敌人们,也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

    “可以告诉我吗?”

    “我和您说过,我是皮鲁齐家的人,但我没告诉您,我还是他们的长子。”杜阿尔特说:“当我被异教徒劫掠去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但我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妻子,但等我被博尔吉亚赎出来,回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的弟弟取代了我的位置,娶了我的妻子,他们已经将我遗忘,非常恩爱,并且有了两个孩子。”

    “我……知道了。”朱利奥问道,他没有露出分毫怜悯之色,同情对如杜阿尔特之类的人来说只是羞辱:“那么您现在呢?”

    “以一个旁支的身份做着顾问的工作。”杜阿尔特说。

    “不,”朱利奥说:“你让皮鲁齐家族站在了我的一边,这不是一个顾问可以做到的事情。”

    “也许是歉疚,”杜阿尔特说:“我的弟弟对我还是颇为慷慨的,而我也有着一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除了你的弟弟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他的长子。”杜阿尔特说:“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

    朱利奥沉默了一会:“你想要皮鲁齐吗?”

    “有什么区别呢,”杜阿尔特说:“我现在就有皮鲁齐,若您指的是荣耀与身份,大人,自从我站在了博尔吉亚的身边,就没再指望过那些玩意儿。”

    他站起来,向着朱利奥一躬:“我只希望您,大人,能够信守您的承诺,永远。”

第两百零五章 离别(五)

    第二天,朱利奥就去见了艾弗里.博尔吉亚,他长大了许多,但并不出众,就如他的异母兄长与同母次兄一般,博尔吉亚的魅力仿佛都被卢克莱西亚与凯撒夺走了,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张脸无疑为他减少了很多麻烦。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因为有着美第奇家族的看顾,他在修道院里的生活并不艰苦,甚至过得堪称悠闲。在衣食上,应有尽有,至于工作,修道院的院长并不会苛刻地如同对待一个修士般的要求他,简单点说吧,他更像是住在修道院里的一个客人,只是不能随意进出罢了不过据修道院院长说,他似乎也已经厌烦了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开始学习古希腊语,准备将修道院搜集到的一些古籍翻译成拉丁文。

    他见了朱利奥,就上前来,向他行礼,而朱利奥伸出手,让他亲吻自己的戒指。

    “我想我要感谢你藏起了朱利阿诺。”朱利奥和善地说,一边环顾他的房间,房间不是很大,但有黑铁框架的小玻璃方格窗,窗外就是庭院,光线充足,空气新鲜,安静,却不死寂因为总有一些小动物前来拜访,朱利奥看看窗外的小台子上就有一碟子面包碎屑,几只肥墩墩的山雀正落在上面,一股劲儿地啄着。

    艾弗里沿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不,”他不安地说:“也许不能那么说,我倒觉得,也许是我打乱了您们的计划……希望没有。”

    朱利奥也不是那么意外艾弗里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他毕竟也是一个博尔吉亚,而朱利阿诺也算不得是个好演员,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朝夕相处,也难免被艾弗里看出了些什么。

    “这是你放的?”

    “呃……”艾弗里迟疑了一下:“是的,是我放的,只有这些日子,草籽都被吃光了,而浆果还没能长出来,我是说,我怕它们饿着……当然,我觉得,它们还是很可爱的,叫声也很悦耳……”

    朱利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艾弗里一下子卡住了。

    “你不用和我解释,”朱利奥说:“你尽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艾弗里,你的姐姐把你交给我,不是让你如同一个囚犯般地度过后半生的而且我从不认为,姓氏代表着什么,狂妄点说吧,”他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又锐利的笑容:“即便是你的兄长,罗马涅公爵凯撒也未能战胜我,你认为你可以吗?”

    艾弗里开始疯狂地摇头。

    “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那么紧张,”朱利奥说:“或许对你是个打击,但艾弗里,你还没有成为我敌人的资格你不必那么敏感,担心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而触怒我,你还是个孩子呢,我的心胸还不至于狭窄到这个地步。”

    这样轻蔑的话,若是说给路易吉、凯撒甚至胡安这样的博尔吉亚听,他们一定恨毒到咬碎了牙齿,但对于艾弗里,他倒是松了口气,不过想起之后的事情,他的心就又提了起来:“那么,”他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请您先原谅我一次呢?”

    “我说过,要谢谢你藏起了朱利阿诺。”即便动机不是那么单纯,但那个时候,又有谁真敢隐藏起一个美第奇?尤其是在他被指认为刺杀第一旗手的凶手时?

    “您还记得夏洛塔吗?”艾弗里小声问道:“纳瓦拉的公主,我兄长凯撒的妻子?”

    “当然。”她的弟弟阿玛尼修.阿尔布雷虽然在皮克罗米尼被选作教皇时,就回到了纳瓦拉,但他的名字还是经常会出现在各种信件与文书中,作为教皇的私人秘书,朱利奥对此当然是最为清楚的。

    “她和凯撒有个女儿,继承了凯撒的公爵领,不,不是罗马涅,是瓦伦蒂诺……”艾弗里苦笑了一下:“所以纳瓦拉国王,路易十二,还有瓦伦蒂诺所在的奥斯塔地区的领主,萨沃亚公爵,各有想法路易十二打算把她的婚事卖出去,而纳瓦拉国王想让她嫁给自己的私生子,萨沃亚公爵……他派出了刺客,她在纳瓦拉宫廷中不受人们的喜欢,她的母亲虽然爱她,但自身处境尴尬,力量薄弱,根本没法保护她,所以在我知道的时候,路易丝,就是凯撒的女儿,已经中毒两次了,若不是天主保佑,早就丢了性命。”

    “你想怎么做?”

    “我这里还有属于博尔吉亚的,最后的一点东西,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它们拿走,但相对的,您能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吗?”

    “她现在还在纳瓦拉。”

    “不。”

    “那么说,她已经在意大利了。”

    “不,她会一直和自己的母亲住在潘普洛纳修道院里。”艾弗里加重了“一直”的读音。

    “如果修道院是安全的……”

    “或许,但朱利奥,修道院对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而且她若是长住在修道院里,刺客们也一定会找到机会的,她又是那样的脆弱,一柄匕首,几粒颠茄,就能随时结束她的生命,夏洛特公主向我发誓,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被送到了意大利来。”

    “让我先见见她吧。”朱利奥说。

    也难怪法国人与纳瓦拉人都不喜欢路易丝.博尔吉亚,她的面容完全可以说是从她的父亲那里拓印下来的,凯撒.博尔吉亚曾经被达芬奇盛赞过有着一张天使般沉静的面孔,在罗马的时候,也有着许多情人,所以,即便路易丝是他的女儿而不是儿子,也不会是个丑陋的人只是不那么柔美或是可爱,但让朱利奥来说,这个圣年出生,今天不过六岁的女孩,已经有了一种独特的,中性的魅力。

    虽然命运多舛,痛苦与不幸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却并不深重,她甚至要比艾弗里更开朗一些,也更随和,从性格上看,甚至可以说,不像个博尔吉亚,倒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美第奇,这让小科西莫顿时生出了几分好感,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们简短地说了一会儿话,就手拉手地去庭院里玩儿了。

    路易丝的身份不难安排,美第奇的旁支在整个意大利都有分布。在塔纳.内里被选举为新的第一旗手,而朱利阿诺.美第奇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七十人议会中的一员后,就不断地有美第奇回到佛罗伦萨,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人传说,路易丝事实上是朱利奥.美第奇的私生女儿。

    至于她的头发与眼睛都是深褐色的随了母亲不可以吗?

    对此朱利奥也没办法,反正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夏洛特公主对布列塔尼女公爵,现在的法国王后安妮感激不尽,虽然她对凯撒不过是在做戏,却很爱自己的女儿,但自从凯撒死了之后,她的兄长纳瓦拉国王就开始热衷于为她寻找另一个“可靠”的夫婿,但她却在担忧,如果她又一次有了丈夫,那么小路易丝该怎么办呢?她的生身父亲虽然有着一个显赫的尊号与爵位,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她在宫廷与城堡里是无法得到任何尊敬的,法国人,纳瓦拉甚至意大利都是如此。

    相对的,路易十二却对此抱怨连连,他来到王后安妮的小会客厅里,想要知道,夏洛特公主究竟把她与凯撒的女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才六岁,”安妮斜靠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举着一本小册子看:“您要为她指定未婚夫也太早了些。”

    “纳瓦拉国王都想让他的私生子与她同房了。”路易十二嗤笑道:“而且他们完全可以先订婚。”

    “那么就订婚,至于新娘在什么地方,很重要吗?”安妮用小册子挡住自己的脸:“只要是瓦伦蒂诺女公爵,哪怕要他们与一堆粪便订婚也不是问题啊。“

    路易十二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但他明智地选择跳过这个问题:“好吧,如果你坚持,这几年我们可以暂时不提这件事情那么我们可以谈谈小弗兰西斯吗?”

    “他怎么了?”

    “他七岁了,应该接受正式的教育了,总是躲在母亲的裙子里可不行。”

    安妮斜睨了他一眼:“多少?”

    “什么?”

    “我要把小弗兰西斯留在身边,要用多少钱来换?”

    路易十二的脸真的疼了,但他还是勉强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毫无办法,查理八世失败了,他也失败了,法国的两次战争没能从意大利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回报,没有大臣或是银行家愿意继续借给他钱,战争的靡费又一向是最大的。

    “但您不在的时候,”路易十二的大臣说道:“王太子几乎不在布卢瓦,他总是被他的母亲带着在布列塔尼四处巡游,他身边都是一些布列塔尼人,这样下去,我们就会有个布列塔尼公爵而不是法国国王的继承人了。”

    “问题是我很快又要出征了,就算我能把他带回来,最后还是要把他交给他的母亲。”路易十二无奈地说。

    “唔嗯……”

    于是法国的君臣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为王太子的教育问题苦恼的时候,布列塔尼女公爵的亲信侍女,善心夫人摒退了侍女们,一边为女公爵梳着头发,一边伏在她肩上,小声地问道:“您难道不想让小弗兰西斯见见他的父亲么?”

    您甚至将凯撒与夏洛特公主的孩子送到了他身边,却没有想要再见见他,也让孩子见见他,让他见见孩子?

    女公爵没有回答,善心夫人等了很久,几乎以为不会等到回答了,才听见她说:“不。”

    善心夫人退出去后,安妮身边空无一人,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画。

    小弗兰西斯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

第两百零六章 离别(六)两更合一

    距离梵蒂冈宫,大议事厅的那场冲突后,已经有七天了,枢机们在结束每天的会议后,都能看见梵蒂冈宫面对圣彼得广场的窗户打开着,虽然无法从这里看见庇护三世的身影,但他们都知道,教皇依然抱持着微薄的希望他最心爱的弟子终究还是朱利奥.美第奇,虽然他的私人秘书已经改由约书亚.美第奇担任。www.uu234.net

    为此,大洛韦雷枢机还嘲讽了自己的儿子一番毕竟在数年前,博尔吉亚家族有意将朱利奥驱逐出罗马的时候,也是约书亚暂代了他的位置,可惜的是,皮克罗米尼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亚历山大六世一死,他就如同迎接走失了许久的儿子一般,将朱利奥.美第奇接回到身边,约书亚呢,又回到了悄无声息,无人关注的尴尬境地。

    “这次不会了。”约书亚平静地说:“就算朱利奥.美第奇回来了,您安排在罗马大道边的刺客也会取走他的性命。”

    “哦,”大洛韦雷枢机轻蔑地说:“这次你不再拉着我的衣服,哭着喊着求我不要杀了你的小朋友啦。”

    “他若回来,就是我的敌人。”

    “他不回来。”大洛韦雷枢机说:“他也是你的敌人。”

    “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动手,”约书亚说:“庇护三世对他的UU小说未被完全消弭,死亡会令人绝望,也会令人疯狂。”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承认这个,”大洛韦雷枢机紧紧身上的红袍,戴上宽檐帽,压低帽檐,让自己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希望我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他走出了房间,约书亚继续坐在窗前,从他在洛韦雷宅邸的房间,他能够俯视圣彼得广场,遥望梵蒂冈宫,以及注视从脚下延伸向天际的罗马大道,而就在他快要起身去做晚祷告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后方是修士与雇佣兵的队伍那些雇佣兵的身上套着白色的短斗篷,斗篷上有着赤红色的百合花,与小球纹章这是美第奇的标志!约书亚的瞳孔倏地收缩了起来。

    马车辚辚地驶入圣彼得广场,沿着弧形的边缘停在了梵蒂冈宫前,约书亚几乎将半个身体都探出了窗外,才能勉强看见从打开的车门里跳下的人与大洛韦雷枢机相同的红色法衣,宽檐帽,但即便隔了那么远,约书亚也能看出,来人的躯体最起码有大洛韦雷枢机的两倍,朱利奥.美第奇的三倍,拥有这样肥美身躯的教士即便在梵蒂冈也不多见只有乔.美第奇。

    约书亚猛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紧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他的心跳疾如奔马,肠胃则如同绳子般绞紧在一起,疼痛让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借助膝盖的力量顶住肋骨下方没什么,自从他时不时地断食来洁净身心后,这种情况就经常出现。

    过了一会儿,约书亚积聚了些力气,他抓着窗下的跪凳爬起来,翻出抽屉里的糖块塞进嘴里,他甚至等不及它慢慢融化,就直接咬碎了吞到肚子里他一边嚼着糖块,一边迅速地披上法衣,戴上圆帽,冲出洛韦雷的宅邸既然回来的是乔.美第奇,而不是朱利奥.美第奇,那么,从今天起,老师身边只会有一个人,那就是约书亚.洛韦雷。

    相同的错误,他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这次,无论是谁,或是什么原因,都别想从老师的身边,把他打发走。

    约书亚预料的很准,他才走到大议事厅的门外,就见到乔.美第奇狼狈不堪地从里面退了出来,他身上淋漓的痕迹,与气味,都说明刚有人往他的脑袋上泼了一整杯滚热的咖啡,当然,就算是另一个枢机,至少在表面上,也不能对他如此无礼,尤其是在梵蒂冈宫,那么唯一有可能那么做的,只有庇护三世了。

    紧随着他退出来的是约翰修士,庇护三世的贴身仆从,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但这次他也未能获得优待,哪怕他还在担心地喊着:“请让我将碎片收拾了!”门还是无情地当着他的面被紧紧地关上了。

    而在沉重的门扉被禁闭之前,教皇悲痛的哭声已经从里面传了出来。

    约书亚飞快地穿过了乔.美第奇与约翰修士,猛地跪在了门前,大喊道:“老师!老师!您还有我,还有我呢!我是约书亚,老师,请您看看我吧!”

    门没有打开,就连隐约可闻的哭泣声也没有一刻停止,约书亚并不难过,或是气馁,确切点说,这才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喊了几声后,又叫道:“您不想见我没关系,”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就在这里,随便您什么时候宣召我,老师,我总是在这里的!”

    约翰修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就走开了,到了睡前祷的时候,圣父依然把自己关在大议事厅里不愿意出来,而约书亚也一直守在门外,不愿进食,也不愿离开,约翰修士给他送来了皮毛的斗篷,他也只是抱在怀里,而不是披在身上,只一心一意地将自己的面孔贴在坚硬的橡木门上,听着里面的声音,几个小时过去了都不见一丝懈怠。

    不管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见到了这样的情形,都不免要心软,而约翰修士原本就不是一个冷酷的人,约书亚的行为却未能在他的心底激起一丝波澜若不是他在退出房间的那一瞬,在庇护三世的哭声传出来的时候,瞥见了自约书亚的唇角稍纵即逝的一丝笑容的话,他也许会的,但现在,他只能感谢天主,幸好,他的兄弟与主人总要比他聪明与敏锐得多。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教宗阁下都拒绝见任何人,从薪俸管理枢机,到国王的使者,或是他家族的人,都不见,一概不见眼看四旬斋期就要到了,几个必须由教皇主持的大弥撒迫在眉睫,枢机团的主教们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推出了小洛韦雷枢机,他也是庇护三世的弟子,虽然不及另一个受宠爱,但至少也是陪伴了皮克罗米尼近二十年的人啊。

    约书亚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说服庇护三世,他再一次跪在了庇护三世的寝殿外,从晨祷(凌晨三点)跪到了第二天的第九时刻(下午三点),跪倒昏厥过去在昏厥过去之前,他看看约翰修士冲了过来,抱起自己,然后用力敲打着紧闭的门扉。

    门打开了,三月的阳光从房间里投入昏暗的走廊,庇护三世就在这样的光里,走向了约书亚。

    之后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除了庇护三世除非必要,越来越少出现在民众与枢机的面前,也有人传说,教皇的医生正在调配以罂097粟汁、曼陀罗根以及茴香为主要用料的药水,而这些药水,几乎都是提供给那些不幸被魔鬼缠身,无法解脱的重症病人使用的,罗马人又不免忧心忡忡起来,他们都在寻找那个黑发的年轻枢机,希望他的士兵能够再一次出现,在教皇选举的时候保证罗马不受暴徒们的侵扰。

    “那么说,”庇护三世皱着眉,将不久前还是沸腾的苦涩药水一饮而尽:“是约书亚向他们保证,他的士兵同样会在西斯廷教堂封闭的时候,出外巡逻并拘捕任何一个敢于触犯法令的罪人喽?”

    “是的。”约翰修士说。

    “无耻的剽窃罢了。”巴格里奥尼枢机说:“明明是他强行遣散了朱利奥雇佣的三百名瑞士长矛手,还有那一百名火绳枪手,也被他赶走了。”

    “让他去,”庇护三世疲惫地喘息了几声:“既然他要做,就让他去做。”

    “但洛韦雷的士兵……”约翰修士担忧地说,这些士兵可不如瑞士的雇佣兵,或是美第奇的火绳枪手那般有着严格的纪律约束,他们有着所有意大利雇佣兵的通病,欺弱怕硬,寡廉鲜耻,在人前,他们是骄傲的士兵,在人后,他们是险恶的盗贼,约书亚.洛韦雷让他们去保护罗马人,和让恶狼去监管羊群有什么区别?

    “朱利奥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感到悲伤的。”约翰修士喃喃道。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罗马人,”庇护三世往嘴里放了一块滋味浓厚的蜂蜜渍杏干:“不,朱利奥会理解的,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他美美地嚼完一块,药水的苦涩一下子就被蜂蜜杏子的酸甜味压制住了:“……他可算是长大了,对吧,约翰,”他一边叹息,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继续往自己的嘴里塞着蜂蜜渍杏干,“虽然过程相当漫长以及痛苦,但结果正如我期望的该死的甜美,就像这些杏干。”

    “那些佛罗伦萨人可不会那么想。”约翰修士说,在佛罗伦萨的市政广场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巨细靡遗地被抄送到了庇护三世的手上,索德里尼家长曾当众斥责朱利奥.美第奇是个独裁者朱利奥.美第奇的回答,或许许多人会认为只是年轻人的一时激愤之言,但只有庇护三世知道,朱利奥是认真的。

    他也会向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证明这一点。

    “若我能够亲眼看见这一切,那可就真是太好了,对不对?约翰?”庇护三世问道。

    “第一百二十六次了。”

    “什么?”

    “您直言,或是旁敲侧击的提醒我要代您看着小朱利奥登临神圣与俗世的宝座第一百二十六次了,圣父,我数着呢,您给了我这么一个沉重的任务,”约翰修士抱怨道:“却连一块杏干都不愿赏赐给我。”

    庇护三世眨了眨眼睛。

    随后,他搬过蜜饯匣子,放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就着阳光挑选了好一会儿,挑出一块最小,最干瘪,颜色也最不好看的递给约翰修士。

    “拿去吧,”他故作大方地说:“钱货两讫了,我亲爱的约翰。”

    约翰修士伸出手,却没去接着那块被“精心”挑出的杏干,而是敏捷地抓走了自己看中的那块,当然,最大,最饱满,金黄金黄的……他把它放在嘴里,然后也与目瞪口呆的庇护三世挤了挤眼睛。

    下一刻,心有灵犀般地,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约书亚是无法听见这样的笑声的。

    他在四旬斋期后的第一天,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告解星期二,受庇护三世的召唤,来到了皮克罗米尼家族位于罗马城外的大修道院。

    约书亚几乎一夜未睡,他当然知道那座大修道院意味着什么那是皮克罗米尼家族在罗马的城堡,基石与最后的退身之所,之前只有朱利奥拥有与之相关的知情权与使用权,他虽然也是庇护三世的弟子,但即便是他居住了近二十年的皮克罗米尼宫,也有很多地方不被允许进入,遑论这座最为重要的大修道院?他也只从大洛韦雷枢机那里听说过一些与它有关的流言或是传说。

    他不认为庇护三世只是想要嘲弄他或是戏耍他,亚历山大六世抑是大洛韦雷枢机或有可能,但庇护三世,即便是被他厌恶或憎恨的人,他也不会为了折辱他们而做出这样无聊而又耗时的卑劣行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严苛而又刻板的人,约书亚了解他,同时心头不免泛起一阵苦涩,他应该说,他应当感谢庇护三世的冷酷么?至少他从未受过类似的折磨。

    但无论他怎么想,对于庇护三世来说,都不会动摇他的任何决定四旬斋期的第一天罗马下了雨,在铅灰的天空下,他们在第一时辰(早上六点)就匆匆出发,晚祷的时候才抵达了目的地,大修道院的修士们早就迎候在门外,而庇护三世甚至没有与他们交谈的**,就示意约书亚穿上修士们预备的厚重裘衣,和他一起下了阶梯,来到修道院的地下陵寝里。

    一进到那里,约书亚就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这里太像是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地下陵寝了,他曾在那里,差点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派来的刺客活活勒死……不,有时候,他也会觉得,那个天真无知的约书亚已经死了,他的尸骸被留在那具空荡荡的石棺里,无人知晓,无人过问,孤零零的腐朽……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朱利奥.美第奇施行了可怕的巫术,从地狱里拖出来的一个魔鬼要不然该如何解释呢,曾经在丑陋的躯壳下,有着最为纯洁与温柔的灵魂,如今,这具美丽的躯壳里,藏着的却是嫉妒与暴怒的污秽化身……

    庇护三世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般,他甚至在一个石棺前停了停:“这和在阿西西时,朱利奥把你从那儿拖出来的石棺挺像的。”

    约书亚无法忍耐地低呕了一声,因为不愿在老师面前失态,他用力按住了嘴,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弓起了腰。

    幸而庇护三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继续向前走去。

    修士们一直跟随着他们,约书亚始终不明其意,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空洞前,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三只石棺,庇护三世点了点头,修士们就上前,将石棺打开他们这么做的时候,约书亚几乎无法压制住自己后退、逃跑的冲动但里面不是空的,修士们继续搬出了五只朴素的松木木箱,没有装饰,就连护角也只是黑铁的,约翰修士拿出了钥匙,将它们一一打开。

    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黄金的光芒令得约书亚一阵目眩神迷。

    “这里是二十万枚金杜卡特。”庇护三世简单地说。

    约书亚想要说些什么,但庇护三世已经挪动到另一座石棺前,修士们一如之前地把它打开,搬出里面的木箱,而这些木箱里也同样堆满了光芒璀璨的金杜卡特。

    这里的三只石棺都打开后,他们又转向另一侧,那里同样是是三座石棺,但里面装满的是金弗罗林,也是一具石棺二十万枚金弗罗林。

    也就是说,单单这六具石棺,就有一百二十万枚金币,足够亚历山大六世再嫁上三十次女儿或是为儿子娶上三十次公主。

    好像觉得这些还不足以震撼到约书亚,庇护三世带领着他,向着陵墓的深处走去,在一尊粗陋而又巨大的圣人雕像的见证下,又有并列的五座石棺,这些石棺里藏着无法计数的原石、珠宝与贵金属器皿,其中有一个箱子,约书亚甚至觉得有着几分熟悉,庇护三世注意到了,就让修士把它搬到近前来,捏起其中的一枚戒指给约书亚看戒指的背面有着主人的名字:亚历山大六世。

    “你当然会觉得熟悉。”庇护三世轻描淡写地道:“这箱全都是亚历山大六世戴过的戒指。”

    约书亚轻轻地吸了口气,没人不知道亚历山大六世是多么的贪婪与暴虐,即便他在儿女的婚事与博尔吉亚家族的事业上挥霍了不少钱财,但他留下的遗产仍然应当相当庞大才对,但不知道凯撒.博尔吉亚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他离开罗马后,不但是博尔吉亚的私库,就连圣库都空空荡荡,整个圣廷都差点因此停摆,每个人,包括大洛韦雷枢机,都在拼命地寻找它的下落,谁知道当时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庇护三世早已捷足先登了呢。

    约书亚的心头不禁涌出了一阵强烈的钦慕之情,若说他在憎恨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的同时,也不免对他的勇悍果决抱持着些许赞赏的话,那么现在他就将这些原本就似有似无的情感全都抛在了身后,比起迄今还在盲目地寻找“圣殿骑士团宝藏”的生身父亲,已经将真正的宝藏摆在他面前的老师无疑更值得尊重与钦佩。

    但这还不是全部,他们又去了另一处连通的地下陵寝,数量众多的石棺里,不再藏着金币与珠宝,而是换成了弩弓、长剑、弯刀等等保养得异常完好的武器,还有上百的火绳枪,二十门火炮,以及储存在酒桶里的火药。

    成套的链甲,半身甲与皮甲则如同卫士一般被列装在蜂巢般的壁龛里。

    就这些东西,即便是要武装起一支上千人的军队,都不会是件什么难事约书亚已经忘记了之前的恐惧与痛苦,他走到一具单独立着的全身盔甲前,对它精致的工艺与华美的外表赞叹不已直到他在光亮的胸甲上方看见了熟悉的小球与百合花纹章,才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一般地清醒了过来。

    “没错,”庇护三世从容地说道:“这里的一切,原本都是我留给朱利奥.美第奇的。”

第两百零七章 离别(七)

    约书亚顿时面色灰白,他知道这是事实,但庇护三世毫不留情的话还是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向着庇护三世大喊大叫,但庇护三世举起手,制止了他的反驳,看着他不甘心的神情,老人不加掩饰地露出了一个恶毒的微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选择你吗?”他停顿了一下:“或者说,你认为你有什么地方,无法与朱利奥相比吗?”

    关于这个问题,约书亚思考过很多次,但每次的答案几乎都是相同的,他低声道:“他确实比我聪明。www.uu234.netwww.uu234.net”

    “的确。”庇护三世点点头:“还有呢?”

    “容貌?”

    “大概。”

    “性格?”

    “也许。”

    约书亚沉默了一会:“他比我更仁慈一些。”

    庇护三世笑了:“说得对,”他摆了摆手:“还有吗?”

    约书亚这次沉默的更久了,但庇护三世显露出了以往没有的耐心,仿佛不从他的口中得到真正的答案誓不罢休,“……我不知道……”约书亚最后颤抖着说:“我不知道,老师,发发慈悲吧,我难道还不够难受的么?您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苛刻,请给我哪怕您对朱利奥十分之一的爱也好啊,或者,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您就不会如同现在这般的对我!”

    “好吧,”庇护三世犹如一只玩够了老鼠的猫那样说道:“我给你答案,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朱利奥.美第奇虽然有着姓氏,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没有家族的。”

    “怎么可能呢?”约书亚惊讶地道:“美第奇家族一向对他很看重。”

    庇护三世轻哼了一声,“看重?那是他成为卢卡大主教之后的事情了,之前,也不过是如同对待别的旁支子弟一般予以金钱上的照拂罢了,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托给了我,带出佛罗伦萨,在翁布里亚地区四处流荡,身边没有乳母,也没有侍女,只有我和一群修士,以及雇佣兵们,朱利奥能够存活下来,纯属侥幸等他长大了一点,就如同你看到的,更多是作为我的学生而不是一个美第奇,其他不论,那时候乔.美第奇都已经被按立,成为主教助祭了,但整个罗马,有人知道还有第二个美第奇么?洛伦佐在金钱上能够慷慨大度,却不会在一个侄子身上耗费太多的人脉与关系,更不用说,等他老了,而朱利奥.美第奇逐渐获得了博尔吉亚们的青睐,他又担心他的亲生子,那个无用的皮埃罗.美第奇被朱利奥夺取了家长的位置,不但没有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向博尔基亚为朱利奥争取更多的利益,反而有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算是皮埃罗.美第奇私下断绝了美第奇家族对朱利奥的经济支持也是一样,你知道在他的遗嘱里,给了朱利奥什么吗?

    两座葡萄园,啊哈!多么可观的遗赠,若是给了一个小商人,或是给了一个工匠,又或是一个苦修士,他准会感动的涕泪横流,但对一个美第奇,这算得了什么?名义上,朱利奥还是他的儿子呢。

    朱利奥.美第奇真正地受重视,是在他成为卢卡大主教,又罢斥了皮埃罗.美第奇开始的,皮埃罗代美第奇家族在1494年做出的错误决定,导致了美第奇家族险些被驱逐出佛罗伦萨,是朱利奥用羊绒与羊毛脂这两样珍贵的产出逆转了局势,让美第奇家族得以苟延残喘,告诉我,”庇护三世突然问,约书亚的心脏因此猛地抽搐了一下因为那些家族之所以突然开始对美第奇家族不满,正是因为他设法窃取了朱利奥有关于提取羊毛脂的药水的制作方法,还有染料的配方,他以为庇护三世已经猜到了,或是查到了,所以来审问自己,幸好在他反复斟酌词语的时候,庇护三世已经问出了他的问题:“你若是一个美第奇,你会不感激他么?会不看重他么?”

    但我并不是一个美第奇,不但不是,想到有这个可能,约书亚就忍不住想要呕吐。

    不过庇护三世并不需要约书亚的答案:“从那之后,美第奇家族就对朱利奥殷勤起来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洛伦佐为了给乔.美第奇换取一顶枢机主教的红帽子,几乎掏空了美第奇与佛罗伦萨的囊底,1494年查理八世对美第奇家族的劫掠更是雪上加霜,他们对于朱利奥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们只能给朱利奥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与折磨而已……”

    “是的,”约书亚按捺住心中的不甘道:“明明给了他一切的是您!”

    庇护三世盯着他,好似已经窥视到了约书亚心底的隐秘,“你说朱利奥比你仁慈,你说对了,我也因此更喜爱他,”他坦然地说:“换了谁都是一样的,约书亚,谁都愿意与羊羔同眠,而不是卧在饿狼身边。”

    “但老师,”约书亚痛苦地叫道:“我是宁愿为您去死的。”

    “我知道,”庇护三世说:“而且,朱利奥的离去,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约书亚,所以你才会在这里,我犯了一个错那就是,我的学生,我的弟子或许可以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我的继承人不能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对吧?”

    约书亚张了张口:“……当然,”他激动地道:“当然。”

    “告诉我!”

    “改革……”约书亚浑身颤抖:“与统一!”

    庇护三世缓慢地笑了笑:“是的……但我不能再犯错了,约书亚,你若要继承我的衣钵,你就要向我发誓,你绝不能有什么牵系,无论是俗世的,还是圣灵的。”

    “我发誓……只有您,只有您的命令,”约书亚喊道:“你要我挖出我的心给您看吗?”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没有任何羁绊与顾虑的人,才能真正地,全心全意地为天主做工。”庇护三世做了个手势,修士们将那具为朱利奥.美第奇准备的盔甲搬了下去,改而搬上了一具用深紫色的丝绒覆盖着的人形物体单看轮廓,也知道它也是一具盔甲,约书亚看了庇护三世一眼,在他的示意下向它走去,他的手放在了丝绒上,感受着柔软下的刚硬,一时间,甚至不敢去揭示答案,若是他又一次地自以为是了呢。

    但庇护三世说:“打开它。”他的手就先于大脑,动作了起来。

    由昂贵如同黄金般的贝壳提取物染成的紫色丝绒布跌落在地上,无人顾及,人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那具盔甲上,这是一套多么精致华美而又威严的甲胄啊,与一般的盔甲不同,它是黑色的,遍布着金色的荆棘花纹,胸前的图案不是任何一个家族的纹章,而是教皇的三重冠冕,冕后是交叉的两把钥匙(天国与俗世的),冕下是十字架,在护臂上,各有一个吹号的天使,护腿上则是传道者的主保圣人圣方济各与军人的主保圣人圣马尔定。

    就算是对庇护三世的突然转变尚存着几分疑虑的约书亚,也不能说,这具盔甲能够比其他的,最重要的,先前庇护三世要留给朱利奥.美第奇的更珍贵。

    “这是我给你的。”庇护三世说。

    “给我的……”约书亚喃喃道。

    “以及这里所有的一切。”庇护三世说:“我失去了朱利奥,而我的生命注定了我不能再有第三个继承人,所以只有你了,约书亚,但我无数次地向天主祈祷,希望我这次的选择不再是错的!”

    “绝对不会是错的!”约书亚坚决地道:“我不会令您失望的,我会遵照着您的旨意去做,无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指给我看,我就会去走。”

    “前面是悬崖呢?”

    “我也去。”

    “是泥沼呢?”

    “我也去!”

    “是敌人呢?”

    “我不会有丝毫退缩!”

    “那么,你的血亲呢!?”

    “我没有血亲,”约书亚说:“小洛韦雷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但你的父亲可不这么认为,”庇护三世说:“你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犹豫,约书亚,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只会毁灭我的事业。你又是他的儿子,他对许多人说,儿子是不能违逆父亲的!”

    约书亚闻言,不禁露出了憎恶的神情:“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但他,还有他的家族……他们也同样是深植在深渊的毒藤,等到你继承了我的位置,他们就会纠缠上来了!”

    “那我就斩断他们!”

    庇护三世凝视着他,“不,”他轻声说:“你做不到的。”

    “我……”

    “你不用说什么了,”庇护三世看似心灰意冷地说:“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就连朱利奥,也不免被亲情羁绊住手脚,何况是你的,你应当很爱你的父亲吧,而洛韦雷家族,谁都知道,谁做了教皇,他的家族就能飞黄腾达。”

    “……那不是我,”约书亚急切地道:“那不是我,老师,我会比朱利奥做得更好!”

    “你发誓么?”

    “我发誓!”

    “那就起誓吧,”庇护三世说:“你若能做好……”他微微俯下身去,按住约书亚的肩膀,说了几句话除了约书亚,没人听到他说了些什么,约翰修士只见约书亚的面色突兀地从灰白变做了可怕的嫣红色就像那些发了高热,即将死去的病人。

    “好的,”约书亚颤抖着说道:“好的,我起誓,老师,我起誓。”

    说完,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情绪,昏厥了过去。

第两百零八章 离别(八)

    在四旬斋期结束之前,庇护三世就毫无预警地倒下了,当时他正在主持斋期结束前的一场大弥撒,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可能就要又换上一位新的教宗阁下了,有人喟叹,有人失望,有人庆幸,有人欢欣鼓舞欢欣鼓舞的莫过于大洛韦雷枢机以及他的党羽们。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和我来,亲爱的。”这一日,他来到小洛韦雷枢机与审判员们居住的修道院,这样说道。

    “什么事?”

    “我们要为你量制新衣。”或许是夙愿即将得偿,大洛韦雷也难得地露出了轻浮的姿态,他伸手挽住自己的儿子,摆出一副亲密的样子。

    “我已经有很多新衣了。”

    “可不是那些。”大洛韦雷枢机说:“你还不明白么?三套羊毛,三套丝绸……”

    “你疯了么?!”约书亚气恼地叫嚷道:“我的老师还好好地活着!”

    “活不久了。”大洛韦雷枢机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们应当准备起来了,免得措手不及。”

    “您就这么有把握么?”约书亚冷笑着问道:“诸事皆有万一。”

    “这句话是说给俗人与愚人听的,”大洛韦雷枢机的眼中射出了恶毒的光芒:“我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新的教宗只可能是洛韦雷!”

    约书亚冷冷地看着他,只有洛韦雷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大概从未将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格存在吧,他最先是他的儿子,在生了魔鬼般的瘤子后,他是他的累赘,在痊愈后,他又变作了他可期待的继承人,但等到大洛韦雷枢机在法国遭遇到那样的“不幸”,约书亚就又成为了他的替代品,大洛韦雷枢机看着他登上教皇的宝座,也如同自己登上了一般,就如庇护三世所说,他们还未等到他成为教皇,就紧紧地就纠缠了上来,将他束缚起来,让他喘不过气来。

    “除了这些,”约书亚说道:“您还有什么要我去做的么?”

    “庇护三世现在可还允许你进入他的房间?”大洛韦雷枢机并未觉察到约书亚言语中的冷意,或者说,他就算觉察到了也不会在意。

    “是的,”约书亚说:“我与约翰修士一起服侍他。”

    “很好,”大洛韦雷枢机说:“那么你要注意,注意每一个进出他房间的人,他给什么人写了信,又收到了什么人的信,他和什么人说了话,我相信你能做到的,这不难。”

    “是不难,”约书亚说:“您还在担心他会召回美第奇么?”

    “他若是真爱朱利奥.美第奇,就应该谨慎从事,”大洛韦雷枢机说:“但我要你注意的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人。”

    “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人如何了?”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褫夺收入,“大洛韦雷枢机一提到这个,就满面寒霜:“这次我们不能轻易放过了庇护三世去,亚历山大六世滚下地狱时几乎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那些圣器、珠宝、金币……还有圣殿骑士团的秘藏,我敢向魔鬼起誓,庇护三世一定得到了其中的一些,我可不相信他拿出自己的私产补充圣库的鬼话!你要小心,别让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人都拿了去,等你成为了教皇,你会发现,你需要金杜卡特或是金弗罗林去做的事情竟然有天上的繁星那么多!”他警告般地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别说什么要用律法与教规来威胁他们的蠢话!他们是为你效力的,你不能只用皮鞭抽打马儿,而不给他草和水,这样,再温顺的马儿也会把你从脊背上掀下来的!”他一边走,一边计算着即将到手与将要瓜分出去的利益,却没注意到几乎快要从约书亚眼中溢出的憎恶,“而且,我们的家族也同样需要盟友,我们不能将所有的人都得罪干净重申一次,约书亚,改革是武器,不是目的!”

    “您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么?”

    “什么?”大洛韦雷枢机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我也是老师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让他失望了,那么他就不能将希望转移到我的身上,将他所有的遗产赠给我么?”

    大洛韦雷枢机停了一下,然后他转过头来盯着约书亚,片刻后,他满怀嘲讽地大笑了起来:“听听,听听,我的蠢儿子,说了什么样的白痴话?庇护三世会爱你?快停下吧,我可不想要一个疯了的继承人!就算朱利奥.美第奇舍弃了他的老师,你以为你就能乘虚而入啦?还能有比我更了解皮克罗米尼的吗?他就是一个心肠冷硬,乖僻古怪的家伙,他应该感激他出生在皮克罗米尼家族,有个做教皇的叔父,不然他一定会被送上火刑架活活烧死!”他刻薄地说道:“约书亚,你恨我只因为我曾经因为你生了病而抛弃你,但庇护三世,你的好老师也一样有过情人,还有私生的儿子,但他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他可比我残忍多啦,虽然我不明白美第奇有什么地方触动了他,但只能说,魔鬼才能吸引魔鬼,而你,不过是一只为了彰显其仁慈与医术才能的爬虫罢了,你还想要成为他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如果他愿意,他早就这么做了,你也不用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到我面前来哀求献媚!”

    “我没有!”

    “当然,你是不会承认的。”大洛韦雷枢机痛快地说道,他早就忍受不了约书亚的惺惺作态了:“你也不会承认你恨美第奇只因为他比你更受人们喜爱,你也不会承认你对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早有觊觎之心,你也不会承认是你出卖了他们我是说,有关于路易吉的事儿,你当真是因为犯了谋杀的罪过而辗转难眠,所以才向我忏悔的么?你那时还在皮克罗米尼宫呢,皮克罗米尼枢机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会拒绝听你忏悔,你就一定要在信件里说这件事儿吗?不,你只是知道,我一定有办法将这件事情说给亚历山大六世听,又能设法把你解脱出来你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的时候,你真的那么不情愿?若不是凯撒.博尔吉亚离开的太早,或许你会很高兴取代了朱利奥在他身边的位置吧,你或许还期望过卢克莱西亚也能够成为你的情人别否认,我知道在凯撒死后,你让人去打听过费拉拉的情况,难道你是突然对费拉拉的石材或是绢布产生了兴趣吗?只可惜,就算你那时已经做了枢机,卢克莱西亚还是没正视过你,确切点说,她可能连想起你都没有,她干脆利索地自杀了,在朱利奥,美第奇的面前……”

    “够了!”

    “别自欺欺人了,我的儿子,你并不比我,或是那些被你处置的人高尚到什么地方去,”大洛韦雷枢机傲慢地说:“你还是好好儿地做你的教宗阁下去吧,我会看着你的等你真正坐到那个位置上,你就知道,你所做的,实在算不得什么,比这恶心的事儿多得是……真正的圣人不是被埋在了地下,就是被雕在了墙上,我们?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是凡人,就有罪孽,但我们也要比俗世的人更接近天主,天主会宽恕我们,比宽恕别人更多一些。”

    庇护三世的身体每况愈下,罗马的人们为他点燃了蜡烛来祈福,但他们的心愿并未传达到仁慈的天主那里,皮克罗米尼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清醒的时候总是忍耐着剧烈的痛苦,医生说,他的肝脏与肾脏都裂了,黑胆汁和黄胆汁都流到了肚子了,粘液过于稀薄,而血液过于浓稠,简单点来说,谁也没办法治好他的病了,天主正在召唤他,只看什么时候天使有空来迎接他了。

    他们现在只用罂87粟汁为主的药水来保证教宗阁下能够借助昏睡而来避免愈发频繁发作的剧痛,也有人提议放血与灌肠,但都被约翰修士与小洛韦雷枢机严厉地拒绝了,他们又建议如英诺森八世重病的时候,用年轻男童的血来汲取生命与青春的办法来治疗庇护三世,结果都被赶了出去。

    为了避免庇护三世在睡梦中不幸被魔鬼抓了去,每天约书亚都要在他房间的四个角落里不间断地撒上圣水,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因为水迹一干,就代表防护有了疏漏,所以一般人都会直接在病人的房间里放上一个圣水瓶,但约书亚认为那样不够虔诚,他每隔一小时就起身,在房间的角落里撒水,每隔三小时,就做一次祈祷,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而且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三四天后,他自己看上去都像是一个垂危的病人了,但他还是顽强地坚持着,直到庇护三世示意,让约翰修士在给他的汤里放了罂98粟汁,才让他昏睡了过去。

    约书亚这一睡,就足足睡了两天一夜,他醒来的时候,看向外面的天色,还有些宽慰,但等到修士们送来晚餐,他看见了斋期不该有的禽肉,才发现自己不是睡了一小会儿,而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甚至来不及用餐,就匆匆做了清洁,换了衣服来到庇护三世的房间里。

    庇护三世还在沉睡,但令约书亚心慌意乱的是,约翰修士告诉他说,刚才庇护三世醒来的时候,让约书亚代为通知所有正在罗马的枢机主教,让他们到梵蒂冈宫来,见证他的临终圣事,而且他还指定了让约书亚来做听他的忏悔。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0432/ 第一时间欣赏众仆之仆最新章节! 作者:九鱼所写的《众仆之仆》为转载作品,众仆之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众仆之仆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众仆之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众仆之仆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众仆之仆介绍:
1478年4月26日,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在帕奇家族的叛乱中身受19刀而死,他的双生遗腹子于1478年5月26日出生。三日后受洗礼,女孩继承了老科西莫妻子的名字,被命名为康斯特娜。
男孩则被命名为朱利奥,即朱利奥.迪.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后为克莱芒七世,美第奇家族的第二位教皇。
众仆之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众仆之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众仆之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