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火刑
福利尼奥的教会人士同样隆重而热烈地欢迎了他们,皮克罗米尼主教一行在大教堂落足,在这里他们还遇到了两位多明我会的黑衣修士和宗教裁判官,海因里希.克雷默与雅各布.司布伦格,他们的名字即便是已经被放逐出罗马的皮克罗米尼主教也有所耳闻,他们合力撰写了一本《巫术之秘》,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有关鬼魂,吸血鬼,僵尸以及一系列有关于魔鬼的可怕事情,据说书中的描写栩栩如生,人们一致认为书中所写皆是他们自身经历,对于他们的虔诚赞颂不已。
除了这些,皮克罗米尼主教还知道他们正在撰写一本叫做《女巫之槌》的书,这本书里尽可能地列举了寻找,辨识巫术,检验女巫与对女巫施加各种刑罚的各种方法,据说有上万名修士与教士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过它们的最新章节,不过就皮克罗米尼主教看来,这大概是书中描写的有关于女性身体和某些行为的部分实在是太多和太详实了。
令皮克罗米尼主教厌烦的是,克雷默为了佐证自己书中提到过的方法,竟然雇佣了一个衰老的妇人,把她塞进一个面包师的烤炉里,宣称是魔鬼把她带到这里的,她就在里面装作魔鬼附身,一个个地喊出女巫的名字,请求她们来救她,然后克雷默就按照她叫喊出的名字将所有的“女巫”全部拘捕起来。当然,按照女巫之槌的鉴别方法,这些女巫之中找不出哪怕一个清白之人当火焰腾起的时候,将这两位黑衣修士带上光明坦途的桥梁也就此铺设停当。
克雷默与司布伦格同样早已耳闻皮克罗米尼之名,他们分别亲吻了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戒指,这种做法为方济各修士所鄙视,认为过于世俗与卑微,多明我修士则有着相反的看法,他们甚至向年少的瓦伦西亚神父行了礼。在人们的眼睛里,他们都不像是那种凶恶的人,克雷默虽然神情严肃,但圆润的身材与膨胀的面颊却让他显得有些可亲,白色棉布袍子打出的褶皱也很优雅,外面的黑色罩袍上绣着一只奔跑的猎犬,因为多明我修士经常自诩为“主的看守犬”,这种装饰是相当常见的。司布伦格要比克雷默更年轻一点,但他的毛发可不如前者茂盛,在剃成了罗马教会人士常用的圣彼得式(也就是在头发的中间剔出小小圆圆的一块空白)后,他的头发古怪地向着两侧抬起,像是魔鬼的两只角。
“外面这样喧闹,”主教和蔼地问道:“是因为六月节(圣约翰、圣佩德罗和圣安东尼奥均在六月出生)快要到了吗?”
“不仅如此,”克雷默修士回答道:“我们不久之前举行过一次审判,明天就是处决日。”
“他们?”
“是的,一共一百五十六个,六十二位男性,九十四位女性,异教徒,新教徒和巫师,罪名分别是同性往来、信奉异端邪说、诱拐妇女、孩童、盗取和损毁尸体、与魔鬼同枕,吞吃婴儿等等,我主仁慈,只有五名怙恶不悛,不愿悔改的女巫将会被处以火刑。”克雷默满怀喜悦地一一道来,然后,如同斯佩罗城的圣体瞻礼仪式,作为福利尼奥城中身份最高的教职人员,皮克罗米尼主教也将行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并且在观刑的时候和宗教裁判官们坐在一起。
第二天晨祷之后,游行队伍就出发了,多明我会的修士们举着多明我会的旗帜走在最前面,之后是皮克罗米尼主教,还有朱利奥与瓦伦西亚,他们身边各自还有两位强壮的修士,免得愤怒的人群会失去控制冲击游行队伍,他们身后跟随着克雷默以及司布伦格为首的宗教裁判官,之后又是一群举着圣人画像与雕像的教士,跟着他们的就是今天的罪人他们的身边有着愿意陪伴他们的人,也有负责监视他们的士兵和骑士,每个罪人的手中都有着一枚大蜡烛,照亮了他们憔悴苍白的面孔,他们身上穿着的悔罪衣有着不同的图案与颜色,其中大略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描绘有大十字架的黄色衣服,说明这个罪人已经悔改,将会被监禁或是流放;一种是白色的,描绘着红色的火焰,但火焰向下,表明他虽然有罪,可能会被处死,但不会是火刑;最后一种衣服是灰色,上面描绘着跳舞的魔鬼与火焰,无需多说,这些人将会被处于火刑。
游行的队伍摇摇晃晃地围绕着福利尼奥城走了一整圈,既是为了威慑住那些可恶的异端与女巫,也是为了让平民获得一个可以尽情宣泄的机会,在平时,他们屈居在最底层,受尽欺凌压迫,今天可总算有那么几个比他们更卑贱的家伙可以让他们快乐地大声唾骂、推搡和羞辱了。尤其是那五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女人,男人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就像是能够在魔鬼的诱惑下穿透粗糙的布料,看见暴露无遗的躯体,他们议论和羡慕着那些裁判官大人,因为所有被指控为女巫的女人一进入法庭就会被脱掉所有的衣服,免得她们借着魔鬼的符咒伤害和欺骗他人,裁判官们也可以用手去抚摸她们的胎记,或是用针刺她们的皮肤,来判断她们是否已经与魔鬼结婚;而在这五个女人中,最为年轻,身材姣好,面容秀丽的遭到的侮辱与折磨最多,男人们的手臂越过士兵去揉捏她的手臂和胸膛,女人们则用指甲抓挠她的脸,她被推到在地,长袍被下作地掀起,露出不堪的伤痕,可怜的女孩看向上方,但即便是圣人们的画像与雕像,都不愿意向她露出良善仁慈的面容,她无助地伸出手臂,却得不到一点帮助。
一个男人迅速地走了过去,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一下就把这个女孩拉了起来,把她塞回队伍里:“别耽误了大人们时间!”他粗声粗气地叫嚷道。围拢着这个女孩的暴徒们立刻发出不满的叫声,在他们发现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时,他们甚至想将他推到罪人的行列里去,但那个陌生人随即将手放在了腰带上,腰带上悬挂着匕首和细剑,而且他抬起来的面孔上有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他的嘴一直拉到左边的耳朵,将他的脸切成了两半,“恶魔!”人们惊叫道,就像是被沸水冲散的蚂蚁那样亟不可待地逃走了。
美第奇的金匠修士收回了迈出的脚步,他在心里叹息着,刚才的女孩有着一张比其他女性都要来的娇美的嘴唇,还有犹如母鹿般的眼睛,深栗色的,打着卷的头发,除了略微带点鹰钩的鼻子几乎没有什么瑕疵,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被人检举为女巫的……不过多半与她的美丽,或是她父亲的财富有关金匠修士将这张面孔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在将来,这张罪人的面孔会被最光洁的珍珠或是贝壳复苏出来,到那时,它会被无数的人珍爱与赞誉,或许还会有人去找寻这张秀丽面庞的源头,却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就化作了飞灰。
用以处刑的广场上已经立起了五根火刑架,一百多个罪人被押送到了高台下,皮克罗米尼主教坐在最中间的位置,而裁判官们分别位于两侧,他们的身前是铺设了朱红色丝绒的长桌,脚下踏着垫子,身后则是他们最宠爱的弟子或是继承人,“别走开,”皮克罗米尼主教之前就已经提醒过:“别转头,别移开视线。”他也有考虑过让朱利奥.美第奇接触到这些事情是否过早,但他不能确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发生,但他在,和他不在又是完全的两回事。
风吹动了他们头上的金色华盖,珍贵的丝绸在风中簌簌作响,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了浪涛一般的叹息声,“他们为什么要叹气?”一个鲁莽的年轻修士问道。
“因为他们不希望下雨。”就坐于皮克罗米尼主教左侧的克雷默悠然自得地解释道:“一般来说,如果要处以某个异端火刑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那么就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改天执行,另一种就是往柴火里泼油,继续行刑。当然,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改天,因为潮湿的木柴会引起浓烟,浓烟会直接把人呛死,兄弟,这样他们就会无知无觉地死去了,丝毫感觉不到他们应该领受的痛苦。”
就在克雷默给出回答的时候,乌云突然散去,阳光投射下来,于是他们又听到了一阵叹息,不过这次是欣慰与欢喜的叹息。
处刑一般是从罪行最轻的开始,从囚禁,到流放,然后是鞭挞,枷锁与站笼,一些人被绞死,一些人被斩首,人们的欢呼声一阵强过一阵,到了执行火刑的时候,竟然还有人亢奋到昏死过去,身边的人立刻给他喝了柠檬水,他才醒了过来,没有失去观看最佳节目的机会。
相对于兴奋的观众们,将要遭受火刑的五个女人几乎都已经昏厥了过去,最终她们还是被拖了起来,用铁链捆绑在火刑架上,一直跟随着克雷默与司布伦格的修士们非常擅长处理这些琐事,他们将女巫们的长袍束进铁链里,然后开始在她们的脚下堆起木柴,每一堆木柴都要堆到膝盖的位置,又干燥,又透空,这样才能保证她们能够被活生生地灼烤而死女巫们不断地喊叫着要悔改,要赎罪,但人群内侧总是有教士大步地举着圣像走来走去,宣称魔鬼正在用她们的喉咙说谎。
而就在修士们在年轻的异教徒女孩脚下堆放柴火的时候,一个异教徒男人冲了进来,他留着胡须,带着奇怪的帽子,他一见到克雷默就跪了下来,在士兵们把他拖出去之前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匣子,克雷默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弟子立刻悄悄地跑了下去,在异教徒面前俯下身体,看上去是在询问什么,事实上却已经将匣子藏进了袖子,匣子很小,重量却很惊人,将修士的黑袍都拉歪了。
过了一会儿,又从高台上下来一个修士,他和举着圣像的同僚们说了几句话,那个异教徒女孩从火刑架上被拉了下来,一个修士提着绳索,套上她的脖子,把她勒死,然后再将尸体挂回火刑架。另外几个女巫也在嚎叫着愿意忏悔,以求得绞死后再被烧的权利,但她们不是丑陋的娼妓就是守寡的老妪,而且修士们也不能剥夺掉民众们所有的欢乐啊,所以她们还是在哀嚎中被烧成了焦黑的尸骸。
那个异教徒老头一直跪在欢乐的人群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看着自己如同花苞一般的女儿被绞死,被烧成木炭,他一边流泪,一边大笑,他跟着拖曳着女巫尸骨的敞篷马车到了河边女巫是不允许被埋葬的,它们只能被投入河流,当女儿酥脆焦黑的骨殖被投入河水的时候,她的父亲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十七章 米盖尔.柯烈罗与卢克莱西亚
在看到那个小匣子的时候,小美第奇忍不出吐了出来。
皮克罗米尼主教并不惊讶,他可以发誓说,就连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升腾了起了一阵仿佛来自地狱的怒火。作为一个曾经在罗马服侍了教宗数十年的教士,他曾经见过无耻的人,见过**的人,见过卑鄙的人,见过贪婪的人和狠毒的人,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可以将这些肮脏的特征糅合在一起的怪物他打开了那个小匣子,然后就像是被炭火烫了一般的缩回手。
匣子里面装满了各种珍贵的小玩意儿,从黄金的腰带扣,到金耳环,再到镶嵌了宝石的圣物盒,又或是六芒星与特殊符号的挂坠和金币编缀而成的项链,这些都有着鲜明的异教徒特征,很显然,这个匣子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跪在刑场上,看着自己女儿被烧死的异教徒,里面存放的可能是他一生的积蓄。
作为一个15世纪的被披肩者(仅有主教可被披肩),皮克罗米尼主教当然不会去怜悯一个异教徒。在新约马太福音中,他们就说:“让这个人(即耶稣)的血溅在我们和我们孩子的头上”教会的创始人圣保罗更是明确地将耶稣的死归罪于异教徒,他说:“异教徒弑主耶稣,还百般迫害我们,他们对上帝多么不敬,对人类多么敌视!他们甚至阻止我们向富有的人传教。他们一向作恶,现在终於恶贯满盈了。上帝的怒火已经降临在他们头上。”圣约翰的指责更加直截了当:“你们(异教徒)是魔鬼的子嗣,因而你们继承了他的**。”在当时的主教,教士与修士的眼中,异教徒是恶孽的根源,是罪人的始祖,一个异教徒女孩被指为女巫,他们觉得顺理成章,一个异教徒商人被夺去所有财产,他们觉得他也是罪有应得,但作为他们之中的古怪家伙,皮克罗米尼主教更厌恶那些说出“魔鬼的金子也是金子。”的卑劣之徒,不幸的克雷默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并不觉得,将他从刑场上受贿而得的匣子直接作为礼物奉献到主教面前有什么不对的,即使这只匣子来自于一个异教徒,也许只是因为这只辉煌的小匣子如同科隆的三王圣物箱那样镶嵌着宝石与珐琅,他就可以对种种邪恶的兆头视而不见,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皮克罗米尼主教也是如此。
“竟然已经腐烂到了这个程度吗?”皮克罗米尼主教喃喃道,他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朱利奥的脊背,亲自端着杯子让他漱口,吩咐服侍他们的修士送蜂蜜水来。
跟着蜂蜜水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位拜访者,他由嗅觉灵敏的克雷默修士陪伴着,穿戴着修士们身上常见的黑色兜帽斗篷,他一见到皮克罗米尼主教,就深深地鞠躬,等到他报出主人的名字,主教就知道克雷默为何会如此殷勤了来人自称米盖尔.柯烈罗,这个姓氏在瓦伦西亚的乡村里非常常见,但事实上,这个就像是被魔鬼切开了一半面孔的男人正是现任教廷副相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姐姐的私生子,据说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孤身一人对抗过数倍于己的强盗,在强盗第二次侵入村庄的时候,他们的头目被米盖尔抓住,吊死在村口的大树上。
一年多前,随着教宗西克斯图斯四世的病老,衰弱,博尔吉亚与洛韦雷的争斗愈发白热化,他们的敌人也随之蠢蠢欲动,在一些刺客竟然侵入了博尔吉亚的“银宫”,他的私人官邸,几乎直接威胁到他本人与子女的生命之后,他就将几个儿女分别送了出去,并且召唤来他的私生子外甥保卫他的安全这次他将米盖尔派遣出来,简直可以说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他们在房间里谈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打开房门的时候,皮克罗米尼主教就多了一个学生。
瓦伦西亚神父很快被带到主教面前,他深刻地忏悔了一番,也承认自己受到了教训,已经从愚蠢的行为中醒悟了过来,发誓要永远忠诚于自己的导师。
皮克罗米尼主教态度冷漠,不过无论是年少的凯撒,还是博尔吉亚枢机主教的私生子外甥,都不会因此恼怒,为什么要恼怒呢?只要皮克罗米尼主教承认凯撒.博尔吉亚是他的学生,皮克罗米尼与博尔吉亚的盟约就是有效的。
“卢克莱西亚呢?”一离开主教的房间,凯撒就急切的问道,他毕竟还是一个八岁的少年,自从父亲为了避免遭受威胁,而将他们分开送走之后,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妹妹了。
“她在玫瑰园里等您,”米盖尔说:“放心,她的乳母和侍女都陪伴着她呢。”
“这里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吗?”朱利奥问道,晚祷结束之后,两三个小时之后才是睡前祷,这段时间往往会被修士们用来做些自己的消遣,只是普通的修士们用不起蜡烛,在不够明亮的地方阅读或是抄写,做手工活儿,都是眼睛的摧残,所以他们时常聚拢在厨房,磨坊、菜园或是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说些类似于“将鸟儿喂饱”“钉上几百下钉子的”的猥琐笑话。
金匠修士知道他的小主人正是需要一个不会被打扰又不会打扰到其他人的地方,他想了想,说道:“玫瑰园如何?”在福利尼奥的大教堂里,有一个进深与长度不过两三百步的小庭院,庭院中遍植玫瑰,是神父与院长用以思考的地方,普通的修士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绝对不会走到那里去的。朱利奥如果只是一个修士,那么也不能,但他还有着一个美第奇的姓氏。
小美第奇离开房间的时候,走廊上还残留着赤色的光线,等他穿过长廊,去到教堂的另一边时,就连着最后一点光线也不见了,黑色的建筑在暗蓝色的背景前彷如地狱中的魔鬼,而朱利奥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只如同燃尽的火柴梗一般弯曲发黑的骸骨他曾经以为这只是一种形容。他知道这是一个外表华美,内在罪恶,洋溢着腐臭气息的时代。公爵统率着军队,家族豢养着刺客,饥饿的平民游荡在街道上,时而化身乞丐,时而化身盗贼,他见过鲜血,见过内脏,见过悬挂在绞架上的尸体与飞落在它们肩头的乌鸦,甚至于他就诞生在死亡之中在他降生之前,他的父亲朱利阿诺.德.美第奇在教堂里被仇敌残忍的虐杀,而他的母亲因难产而死。
但今天,一个人死了,她的罪名是年轻,是美丽,是富有,是因为她有个异教徒的父亲,她的父亲拿出了所有的财产,也只能保证她在死去之前少受一点苦楚,她甚至无法在墓穴中安息被火化,投入河流,在数百年后只能说是最后归宿的选择之一,但在15世纪,这意味着死者不但不能上天堂,还会沦落到地狱中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这让朱利奥第一次感觉到近似于碾压一般的窒息,在看到那只眼熟的小匣子后,他终于彻底地爆发了。幸而皮克罗米尼主教并没有因此责怪或是深究,也许他也认为一个孩子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人类的残忍与冷酷也是需要培养的,第一次观看火刑的孩子,哭泣,叫嚷,逃跑或是呕吐都是非常正常的。
黑暗与微冷的风反而让朱利奥沸腾的思想平静了下来,他在一道拱门前停留,拱门上的蔷薇花枝如同贵妇人的花边那样垂落在他的身侧,月光照亮了拱门内的庭院,一尊灰色石头雕像矗立在的中心位置,雕像的造型是一个身着罗马托加的男人,一只手臂托着已经不存在的头颅,另一只肌肉隆起的手臂向前伸出,端着酒杯,清澈的水就从酒杯中溢出,流入下方的溢水盆,雕像的基座上还能看到清晰的葡萄藤纹样,朱利奥猜测这座雕像曾经是罗马人的酒神巴克斯,这里变成教堂和修道院后,异神的雕像当然不能够继续矗立在这里,但修士们又不想破坏连接着给水管道的雕像,所以只好将雕像的头颅凿去算数。
在这座雕像的周围,是如同丝绒一般的矮小草木与灌木,以及平整的石板小径,还有巨大的石盆,石盆里种植着粉色、白色与红色的玫瑰花。在只有月光与星光的夜间,即便是玫瑰也失去了白昼时分的艳丽,不过这一点反而凸显了它们的馥郁气息,玫瑰的气息悠长,清澈而又甘甜,有着女贞叶揉碎之后的洁净,又有着新鲜的苹果在切开之后的芳香,或许正是如此,它才会成为圣母玛利亚的象征,又说耶稣的血从十字架上流下来,渗入玫瑰的根系,才有了红玫瑰。
而就在朱利奥转过一个足以装下三个他的大石盆,与石盆中正值盛期的玫瑰时,一大捧玫瑰花瓣突然被摔在了他的脸上,他听见喜悦而又响亮的笑声,然后一个温暖而有沉重的小身体猛地扑向了他,把他推到在地上,埋在一蓬开得热热闹闹的紫花苜蓿里。
紧接着,有好几双手拂去了他脸上的花瓣,而后一个女人高叫道:“天哪,卢克莱西亚,他不是凯撒,他不是你哥哥!”
朱利奥忍耐着肩膀的疼痛将自己支起来了一点,他可以感觉到那双小手臂还紧紧地抱着他。
他看向怀中的罪魁祸首,一个小女孩,有着卷曲的,颜色较为浅淡的金发,在月光下,如同流动的泉水,她的眼睛即便在如此黯淡的地方仍然如同祖母绿一般熠熠生辉,她的面颊起初如同白玫瑰花瓣的娇嫩,但很快地,它们就呈现出了粉玫瑰,红玫瑰的颜色可怜的小姑娘,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她的恶作剧与拥抱都弄错了人。
第十八章 首婚
依照皮克罗米尼主教起初的计划,他应该在经过福利尼奥后沿着埃皮诺河的南向支流继续自己的传道事宜,但在他身边同时聚合了美第奇,博尔吉亚与洛韦雷三个姓氏,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也只有八岁的时候,他就必须改变原先的打算了。
在他们动身的时候,洛韦雷的……无论是使者,还是刺客都毫无动静,这表明梵蒂冈的洛韦雷枢机主教已经做出了决定和万全的准备决定是罔顾上帝的旨意,彻底地抛弃他仅有的这个儿子,至于准备……如果他正是皮克罗米尼主教认得的那个洛韦雷,约书亚的母亲只怕也难逃一死,毕竟众所周知,母亲总要比父亲更爱孩子一点。
既然如此,接下来要做决定的就是皮克罗米尼主教了。他决定将约书亚留在福利尼奥,虽然依照这个时候通用的医疗手段,这个仍然处于低热之中的孩子要不了几天就会蒙主感召,但既然父亲不爱儿子,皮克罗米尼主教又何必去顾惜仇敌的种子呢当时皮克罗米尼主教被驱逐出梵蒂冈确实是西克斯图斯四世一手主导,洛韦雷却也不能说毫无干系。所以皮克罗米尼主教并不意外洛韦雷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比起失去儿子,他更为恐惧的是皮克罗米尼将会就此威胁和报复他。
离开福利尼奥约二十里后,河面上的船只才逐渐稀疏起来,他们向西,途径坎纳拉,托尔贾诺,在马尔夏诺转往内斯托雷河,内斯托雷河的末端在毗邻特拉西梅诺湖的地方消失,在那里他们将换乘马车与马匹,特拉西梅诺湖介于翁布里亚大区与托斯卡纳大区之间,经过湖区,再越过莱克雷泰山就能抵达锡耶纳,皮克罗米尼主教的诞生地,同样也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势力范围,锡耶纳旁的皮恩扎,一个由教皇庇护二世钦定与规制的珍珠般小巧的理想城,数条石径在中央广场汇聚在一起,广场中的皮克罗米尼宫是庇护二世的乡间住所,一侧就是皮恩扎的圣母升天主教座堂,作为庇护二世的外甥,弗朗西斯.托德斯切尼.皮科罗米尼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可能还要多于罗马的梵蒂冈。
他在温暖的丝绒船舱里详细地和小朱利奥描绘了一番皮恩扎的虔诚,纯洁与美好,当他还十分年轻的时候,他骑着马,或是移动自己的双脚,沿着坡道或是阶梯穿过皮恩扎,不消一会儿,就能够看见托斯卡纳无垠的原野与山丘,与笼罩在它们之上的晨光,薄雾与月色。
凯撒.博尔吉亚睡在隔壁的船舱里,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声音并不比小虫鸣叫的身影更大,即便他竭力倾听,也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词语,就是这样的声音,让凯撒想起了他的,也是他的弟弟和妹妹的父亲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他是一个主教,一个枢机,一个应当将情感与躯体全都敬献给天主的男人,但他在世俗的方面也同样令得任何一个男人为之羞愧,他有好几个情人,还和其中好几个都生育了孩子,他们的母亲无疑是最成功的,她为主教生养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各个又健康又聪明。据说在凯撒之前,主教还有三个儿子,可惜的是只有一个幸存,他们没见过面,罗德里格也很少提起他,凯撒只知道他的名字是路易吉.博尔吉亚,似乎要比他大上十几岁。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也很喜欢将自己的孩子放在膝盖上,然后温和可亲的和他们说一些故事与逸闻,从凯撒到卢克莱西亚都受到过这样的宠爱,只是相对于还保持着小鸟般纯洁而又活跃的卢克莱西亚,两个男孩子能够从他们的父亲那里听到更多的与政治,宗教与军队有关的事情,只是比起凯撒,他的弟弟胡安对此毫无天赋,他性情迟钝,也懒得去思考,比起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他更喜欢听讲鸟儿喂饱和锤钉子的笑话。不过这反而让罗德里格更疼爱他了,凯撒不是说父亲不爱自己,但父母总是会更关爱孩子们中傻乎乎的那一个,这时常让凯撒感到不平。
但这样的不平在看到米盖尔.柯烈罗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了,他的心中溢满了对于父亲的感激与愧疚,毕竟凯撒知道现在正是博尔吉亚与洛韦雷一争高下的关键时刻,为了挽回自己的莽撞行为造成的恶劣后果,父亲也许可能需要从贿赂其他主教的资产中抽出一部分交给皮克罗米尼,这可能会导致他在这场竞争中失败,而洛韦雷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博尔吉亚的,罗德里格可能在一场酒宴中中毒,也可能在狩猎的时候落马,或是被派遣去做一个大修道院的院长,从此远离俗世的喧嚣。
听到卢克莱西亚也已经来到翁布里亚的时候,涌上凯撒心头的第一阵情绪是喜悦,然后是不安,他只有四岁的小妹妹,可不适合如此遥远艰难的跋涉,而米盖尔.柯烈罗也不会只是因为她想见见哥哥就把她带到福利尼奥来原因他很快就知道了,卢克莱西亚来到福利尼奥,是为了和福利尼奥的圣康提家的三子结婚。
他的小妹妹固然是博尔吉亚家族最为瑰丽的珠宝,但四岁就成为一个新娘也未必太早了,博尔吉亚这么做是为了争取圣康提家那位枢机主教的支持,在实质上的贿赂不得不减免的时候,一个婚约无疑是最好的偿付,而且人们都知道卢克莱西亚是博尔吉亚副相最心爱的女儿。
“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吧。”米盖尔.柯烈罗意味深长地说道,凯撒的心顿时就像是被一条毒蛇咬住了那样的疼痛难忍,他犯了错,但为了这个错误赎罪的却是他的小妹妹。
凯撒在自己的床榻上因为内疚和痛苦辗转难眠,而就在同一时刻,他的小妹妹卢克莱西亚已经做好了成为一个新娘的准备。
四岁的孩子,除非她的身体里有着一个成年的灵魂,否则就算是再聪明,也无法完全领会到婚姻的意义,她坐在妆台前,满怀喜悦地摆弄着圣康提家的礼物,以及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为了安抚她而特意送来的首饰,金子与宝石的光辉映照在她那双继承了母亲的祖母绿色眼睛里,就像是夕阳垂落时波光粼粼的湖面,乳母在她身后悄声叹息,只希望圣康提家能够怜惜这个无辜而美貌的孩子,不要因为她的父亲而对她诸多苛责。
“你见过他吗?”卢克莱西亚一边捡起一只小巧的钻石发饰放在耳边,一边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
“谁?”
小姑娘挑动眉毛:“我将来的丈夫,”她叹了口气:“怎么样?他英俊吗?高大吗?说话的声音怎么样,像猫,还是猎犬,或是乌鸦?”
乳母迟疑了一会,她当然有去见过,不过说真的,那个男孩……除了平平无奇之外没什么好形容的,在罗马的大街小巷里,像这样的男孩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他只有七岁,小姐,”乳母轻声劝慰道:“还是个孩子呢。”
罗德里格曾经说过,如果卢克莱西亚是个男孩,倒很有希望继承他的衣钵,被如此称赞的卢克莱西亚不会听不出乳母的弦外之音:“看来就是一无是处了。”她说,将发饰扔回到妆台上。
“并不是每个男孩都能如您的兄长那样出色的。”乳母安慰卢克莱西亚道。
“好吧,只要他别像胡安那样恶心。”卢克莱西亚的次兄胡安只比凯撒小十一个月,他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又是早产儿,从婴儿起就显得异常蠢笨,外貌粗陋的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农夫,更别说从还是个幼儿的时候他就显露出了暴戾的性情,所以卢克莱西亚一点也不喜欢他。
“或者他能够像朱利奥.美第奇也好啊。”卢克莱西亚说道。
乳母可不这么觉得:“那个孩子是挺漂亮的,但小姐,您不觉得他的眼睛有点可怕吗?据说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黄色的呢。”
“别胡说,”卢克莱西亚不那么高兴地说,“那不是黄色,是金色,你看到过那样明亮又纯净的黄色吗?只有黄金的光辉才会与之媲美,就连黄水晶也会显得轻浮单薄,我想,他将来会是一个显赫之人的,从他的面容上就能看得出。”
何止是面容呢?乳母心想,他有着一个美第奇的姓氏,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弟子,又是博尔吉亚的同门,他的前程注定了要比大部分人都要来的辉煌。
有着凯撒与朱利奥在前,卢克莱西亚在看到她的丈夫时,失望是难免的事情,那是一个平凡的,有点腼腆的男孩,不过他的这份腼腆更多的是因为卢克莱西亚的容颜,这是过低的年龄也无法遮掩的美貌,宾客们窃窃私语,认为这种美貌不会是一份祝福,倒像是一个诅咒。而且人们都知道,这场婚宴,与其说是两个孩子结为夫妻,倒不如说是两个家族的媾和仪式,毕竟在这个年代,一个婚约,需要新婚的丈夫与妻子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才能被宣告成立一个七岁的男孩,以及一个四岁的女孩是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等到西克斯图斯四世上了天堂,教宗被选举出来,尘埃落定,无论是圣康提家还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都可以宣布婚约无效。
只是该完成的步骤还是一个都不能少,圣康提的家长,佩鲁贾主教,还有另外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分别坐在三把椅子里,椅子安放在一跨步高的台阶上,房间的正中是一张铺满了锦缎与山羊毛的床榻,卢克莱西亚先钻进去,然后是她只有七岁的丈夫,两个孩子将这个原本应当严肃隆重的行为当作了游戏,在洁白的床单下拱来拱去,笑个不停,最后男孩的母亲不得不尴尬地将自己的儿子拖出来,然后再让他钻进去,重复三次,圣康提家的家长才终于举起手,完成了这个让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的可笑仪式。
“我带你去看我的猎犬。还有小马。”圣康提家的儿子紧紧地抓着卢克莱西亚的手说,
“可以吗?”卢克莱西亚紧张地问道,她的父亲很热衷于狩猎,但无论是父亲,兄长和侍从们,都不会允许她接近暴烈的马匹与凶狠的猎犬,她看着男孩,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难看。
“当然可以。”
圣康提家的家长看着两个孩子手拉手地跑出去,没有阻止的意思,若卢克莱西亚已经十四岁了,他还要担心她是否如同她的父亲那样荒淫无耻,狡猾多变,但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即便是罗德里格,也不会残酷到让她过早地浸没在俗世的污秽之中。他看向自己的妻子,也是男孩的母亲,以为她会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谁知道她看上去反而有点欣慰的样子。
“如果博尔吉亚愿意把她留在这里也不错啊,”原先还对这场婚事颇多抱怨的夫人说道:“我会教导她的。”
稍微过了一会,她又说:“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第十九章 埃奇奥
“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魔鬼啊!”农夫皮亚说,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是那个魔鬼还抓着他的脚似的。
马尔夏诺是一个小村庄,被橄榄林与麦田所包围,埃皮诺河与内斯托雷河在这里交汇,诸多的鱼类在这里热热闹闹地聚会,像是最受贵人们推崇的优雅的鲟鱼,肉质细腻的鳗鱼,满身斑点的鳟鱼,长胡子的鲤鱼等等等等,它们让这里的老爷多了一笔丰厚的收入,毕竟在15世纪,每年有150个斋戒日,斋戒日历吃哺乳动物的肉是犯禁的,但水里的鱼和动物都不算,因此无论是贵人还是平民都对鱼类有着大量的需求。
这里的鱼,还有水獭,水鸟之类的都是属于老爷的,但河虾与螺之类的东西别说老爷,就连管事也看不上,即便如此,穷困的人们还是只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深夜里,免得被骑士老爷和管事老爷看见,如果他们心情不好的话,那些可怜人或许会因为偷盗鱼鸟的罪名被送上法庭,之后无论是罚钱还是受刑都会在几天内摧毁一个家庭。皮亚就是其中的一个,那天晚上,黑的星星都看不见,他的身体又被芦苇与野水仙遮掩住了,所以几乎没有人能够发觉他。他看见一个人抱着一个孩子举着火把从水中跋涉而来,最初他是这么认为的,但就在他们经过他的那一霎那,孩子的兜帽突然被风吹起,你们猜他看见了什么,一张腐烂的脸!按理说,这样的脸只会出现在一个死人身上,但那个孩子,那个恶魔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地看着他呢,只一下皮亚就觉得自己快要被魔鬼攫住了,他拼命画着十字,喊叫着上帝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然后发了三天的热,直到他婆娘用河蚌的碎片给他放了血才好。
“那真的是魔鬼吗?”一个年轻人问道:“如果是一个魔鬼,他为什么还要被人抱着走呢?”
“肯定是,”皮亚可不容许一个毛头小子随意质疑自己的话:“魔鬼们是很狡猾的,他们经常伪装成女人和孩子来让我们降低警戒心,好让我们听他的话。”
“但您不是说他的脸已经腐烂了吗。”那个年轻人反驳道:“那么我们一看就知道他是坏的了。”
这下子皮亚可真的要发火啦:“那就是圣灵烧了那魔鬼,”他说:“这样我们就不会上他的当了。”
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但皮亚的小女儿躲在父亲的背后向他眨眼睛了,于是他就马上换了一个问题:“您之后还见过那个魔鬼吗?”
“你还要我见几次魔鬼啊,小子!”皮亚愤愤地说:“不,从那晚起,魔鬼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也许是因为遇到了教士老爷的关系,那是一个其他地方的教士老爷,有着不下一百个随从,威风的就像是一个爵爷,那时候就连我们的屋子都被征用了,因为教士老爷的马太多了,村子里根本没有容纳那么多马的马厩……”
也许几年,几十年之后,约书亚.洛韦雷都不会忘记那一夜。
他的房间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照顾他的修士换了一张面孔,门外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建议给他治疗,但更有权势的人认为他最好就此长眠,他们给他涂抹了圣油,给他念经,点燃蜡烛,约书亚的身体越来越冷,而他的心却被屈辱与愤怒的火焰占满,在看守他的教士开始打瞌睡的时候,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门,逃出了修道院。整个过程有多么艰辛无需多说,他屡次失去意识,倒在地上,他的衬衫浸透了臭烘烘的泥水,也有人想要乘机偷走他的饰品,衣服或是他本身,但一看到他的脸,他们就会高呼着“魔鬼!”逃走。
约书亚都要为那时的自己惊奇,他不知道自己挣扎着走\爬了多久,等他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雇佣兵的脊背上,他拿走了约书亚的圣物盒,约书亚却仍然要为此感激他,因为这家伙让约书亚雇佣了他,并且愿意把他送到皮克罗米尼主教那里。约书亚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那时候天色已晚,没人会在夜间行船,但这个男人一走到码头,就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一艘即便是处于混沌状态的约书亚也为之印象深刻的尖头小船,就像是劈开了黑暗般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小船如同飞一般地在银亮的河面上穿梭,水珠和风击打着约书亚的面孔,他又一次昏厥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蜡烛的亮光刺伤了他的眼睛。
皮克罗米尼主教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本书,而朱利奥.美第奇坐在一个衣箱上。看上去,不,应该就是约书亚突兀的拜访打断了主教的授课。
约书亚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嫉妒的神色,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而且还发着高热。
“老师。”约书亚说。
“我不是你的导师。”皮克罗米尼主教温和而又无情地说,虽然佩鲁贾主教还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个好人,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不为恶,但也不行善,他野心勃勃,锱铢必较,小美第奇能够成为他的学生是因为他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长洛伦佐最亲爱的弟弟的遗腹子,凯撒.博尔吉亚能够成为他的学生是因为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慷慨许诺,约书亚呢,他能够给主教带来什么?除了恶魔的名头之外。
“我可以控告我的父亲,”约书亚低声说:“我可以告诉裁判官,我父亲和魔鬼做了交易。”
皮克罗米尼主教摇了摇头,他不是没有设想过用这柄名为约书亚的武器去攻击他的敌人,但那是在他别无选择的时候,现在他已经有了美第奇与博尔吉亚,回到罗马指日可待,更有可能成为枢机,他必须与洛韦雷保持表面上的和谐,而且就算约书亚能够作证,谁又能证明他是洛韦雷的儿子呢?佩鲁贾主教和他吗?当然不可能。皮克罗米尼主教曾以为那位父亲即便派出了刺客,也应该因为天主的慈悲而动摇就像是上帝将以撒还给亚伯拉罕,约书亚难道不是上帝经由朱利奥的手还给洛韦雷的吗?只要洛韦雷还有着那么一点点对于约书亚的怜悯,他就有了开启这扇铁门的钥匙。
事实证明,洛韦雷的心可比他以为的冷硬多了。
“那么就请让您把我当做一个仆人吧。”约书亚又哀求道。
“一个被人认为是个魔鬼的仆人吗?”皮克罗米尼主教回答说。
约书亚抬起头,这下子就连皮克罗米尼主教都在蹙眉,短短几天的时间,约书亚额头与面孔上的血红色瘤子似乎蔓延到了更多的地方,就连脖颈下方的锁骨位置都出现了不祥的红印,他突然冲过来的时候,主教立刻站了起来,将朱利奥护在身后,同时拔出腰后的匕首,作为一个皮克罗米尼,他从来不惮将人类往最恶劣的地方想,哪怕约书亚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约书亚的行为让皮克罗米尼主教意外,又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惊恐。
约书亚拔下了仍然在熊熊燃烧的蜡烛,这根蜡烛是修士们带来的,有婴儿的手臂那么粗,约书亚握紧它,没有丝毫迟疑地就将蜡烛移近自己的面孔,用火焰去烧自己的脸。
比主教更快反应过来的是朱利奥,他从主教的身后跑出来,抓起摆在衣箱边的陶壶,敲掉壶盖,将里面的清水泼在约书亚的身上,蜡烛一下子就熄灭了,而直到此刻,约书亚才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哭叫。
感谢朱利奥的坏毛病吧,他习惯了新鲜和烧沸的水,约书亚至少可以减少被河水中的杂质与病菌感染的几率。
这个疯狂的举动耗尽了约书亚最后的力量,他倒在地上,虚弱地喘息着,主教低着头,看着他:“这是条有毒的蛇。”皮克罗米尼主教说道,然后他看向朱利奥,这个善良的孩子正满面愁容,主教随即想到凯撒曾经和自己说过,小美第奇似乎也做过如同圣人般的事情,他将自己的气息吹入约书亚的喉咙,约书亚就活了过来。
皮克罗米尼主教见到过被火焚烧的人,他们都是好不了的,他们的皮肤会焦黑脱落,他们的血肉会溃烂,身体发出恶臭,约书亚的情况似乎比他们还要坏,火焰让瘤子鼓胀和破裂,里面流出透明的水,一片血肉模糊。
“去握他的手吧。”皮克罗米尼主教突然说。朱利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去吧。”主教再次催促道。
朱利奥是属灵的,如果约书亚能够两次被他择选,那就是主的旨意,谁也违抗不了。
护送约书亚的雇佣兵被修士们邀请到一件屋子坐下,他们给他端来的热的葡萄酒,让他等待,说不定主教会给他好大一笔赏钱呢,他们说。
金币修士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在没有弄清楚这个雇佣兵的底细之前,他的躯体和灵魂都得留在这儿。让他好奇的是,这个年轻又强壮的雇佣兵居然很快就获得了修士们的亲近,他们拿来了奶酪,和热的葡萄酒,又是一起说话,又是一起唱歌,就连金匠修士也忍不住靠近,当他注视着雇佣兵的面孔时,在他的嘴唇上找到了一处难看的缺口,这不是新伤,甚至可能是在很久之前留下的金匠修士看了又看,然后他突然叫嚷起来。
“上帝啊,”他喊道:“你是埃奇奥,埃奇奥,我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他跳了起来,拉开修士们的圈子,和那个雇佣兵亲热地抱在一起。
于是就有修士问:“这是谁啊?”
“我的一个朋友,”金匠修士说,“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我以为他还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谁知道在这里见了面呢?”
又有人问起金匠修士是怎么辨认出他的朋友的,因为他一开始表现的很冷漠,“因为他嘴唇上的伤口,”金匠修士说:“那时候我们还是一群孩子,有人无端端地往他的脸上砸石头,结果就留下了这道伤疤,他可能要带着它过一辈子呢那么多年,他的面容有所改变,声音也有所改变,只有这道伤疤没有丝毫变动,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
雇佣兵没有说话,而是用力捏了捏金匠修士的手臂。
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雇佣兵,金匠修士的朋友埃奇奥端详了一番自己在匕首中的脸,这道伤疤还是帕奇家的维耶里丢过来的石头造成的,那时候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银行家学徒。有着美满的家庭,忠诚的朋友,还有亲密的爱人。
“洛伦佐一直很想念你。”金匠修士说:“你有回去佛罗伦萨吗?”
“暂时还没有。”埃奇奥说。
“你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更有才华,”金匠修士诚心实意地说:“雇佣兵这个职业只会令奥狄托雷的姓氏蒙尘,回佛罗伦萨吧,我的朋友,洛伦佐正需要帮助,他会给你一份荣耀的工作,你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奥狄托雷的新家长。”
埃奇奥看了金匠修士一会儿,终于微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好心的朋友,”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做的不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呢?”
第二十章 治疗
今晚注定了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村庄里的人几乎都被驱赶了出去,虽然理由是主教老爷带来的人马太多了,住宿的地方不够,需要更多人让出屋舍,事实上,为了让上帝不至于那么快地带走约书亚,皮克罗米尼主教要试行一种新的,近似于巫术的治疗方法为了保证不会再出现另外一个瓦伦西亚神父,只有几个可信的,不是皮克罗米尼就是美第奇的修士留在他们身边。金匠修士和埃奇奥的会面也被匆匆打断,埃奇奥被吩咐留在房间里,另一个修士陪伴着他。
埃奇奥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手边摆着葡萄酒和鲜鱼汤,还有面包,奶酪,前来陪伴他的修士也非常地擅长讲些轻松的故事和笑话,他一直注视着雇佣兵,当发现雇佣兵似乎已经睡着了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也开始啜饮杯中的葡萄酒。修士不知道的是,这个时间段的埃奇奥已经继承了他的叔叔乔瓦尼.奥狄托雷的刺客衣钵,他接受的训练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地听见距离一百尺之内的低微动静。
“鱼?”埃奇奥在倾听了一会之后不由得在心中咕哝道:“难道他们大费周章地将半个村庄的人赶走,只是为了准备明天的早餐吗?”
埃奇奥这样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不但听到有人索要新鲜的鱼,还听到他特意点明要皮厚肥美的大鱼。
在这个被神的光辉照耀,科学的阴影也因此变得更为浓郁的时代,烧伤的人,尤其是大面积,或是烧伤在面部的人基本上只有在痛苦中蒙主恩召这条路可走,一看到约书亚,修士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圣油和圣水,免得他没能做忏悔礼,没有领圣体以及其他临终圣事就死了,这样是要下地狱的,虽然这个孩子已经被许多人认为就是一个魔鬼了,但皮克罗米尼与美第奇的修士可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们可都是见过真正魔鬼的人,不会被一张只是生了瘤子的面孔吓住。
朱利奥没有阻止修士们给约书亚做最后的准备,发自内心的说,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的动作已经够迅速的了,但约书亚根本就是将蜡烛按在自己脸上的,除了火焰,还有滚烫的烛油导致的严重烫伤幸而马尔夏诺就在埃皮诺河边,他们又居住在管事的屋子里,庭院里就有极其简陋的引水设施,它将埃皮诺河的河水引入粗糙的水渠,供人、马匹与牲畜饮用,修士们用粗羊毛毯将约书亚裹起来,搁在水渠边,让河水从他的脸上流过。
皮克罗米尼主教看了一眼身边的朱利奥,孩子苍白着脸,双手还在轻微的发抖,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正在承担一条生命的时候,都会感到沉重的,但他还是坚定地拒绝了放血和药膏,主教的药膏不同于常人所能接触到的,那种不是混合着粪便(无论人还是动物),就是混合着水银、骨灰、内脏的可怕玩意儿,它嗅起来甚至还有着点儿苦涩的香味,里面有着接骨木,乌头和曼陀罗,不但能够治疗疾病,还能够消除疼痛。
朱利奥知道皮克罗米尼主教的药膏在治疗食欲不振,精神萎靡,锐器外伤方面或许确实要比那些名为医生实为屠夫的人调配出来的要好得多,但不管是烫伤,还是烧伤,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千万不要在上面涂抹药水或是油脂,不过这种事情在数百年后也未必能够避免主教接受他的意见可不是因为他认同朱利奥的判断,而是根本没有将约书亚的性命放在心上,这个被自己的父亲放弃与谋杀的孩子在他眼里的唯一用途,也就是让他能够更为清晰深刻地观察与了解他的学生而已。
“你怎么会想到用水冲,以及使用鱼皮呢?”皮克罗米尼主教好奇地问道,朱利奥从婴儿时期就在他身边,他不认为能够有人越过他教导一个美第奇。
“因为他在发热啊。”朱利奥理所当然地说,“您不是教过我吗?若是热性的东西,就要让它变凉,凉性的东西就要让他变热,河水是凉的,水中的鱼也是如此,它的皮肤应该可以为代替约书亚发热的皮肤。”
“但那样他以后的脸上岂不是要多出一块长着鳞片的皮肤吗?”一个正在割开一条大鲟鱼的修士忍不住插嘴道。
朱利奥不能说鱼皮根本不会长到人类身上去,结束了这一争论的是勉强清醒过来的约书亚,他的心中充满了懊悔,他不愿意就此死去,除了对于生的渴望之外,还有的就是对于地狱的畏惧他将蜡烛放在脸上的时候,觉得即便是死了也无所谓,这是否会被认为有自杀的倾向呢?自杀的人只能下地狱,一想起那些等待着有罪的灵魂下地狱,好将他们放在铁砧上敲打,放在炉子里焚烧,用铁钳拉扯的魔鬼们,他就会忍不住浑身颤抖。
鱼皮和鳞片算得了什么?说不定还会比他的瘤子好看些呢。
最终他们还是选定了一条脂肪丰富的鲟鱼,这条鲟鱼有三尺长,剥下的皮肤足以覆盖约书亚的脸,当然,在这之前,还要去除坚硬的鱼鳞,肌肉组织,至于毒素,寄生虫哥和潜在病源,就算是朱利奥也只能期望上帝发发慈悲了,他双手空空,没有药物,没有器械,没有冷冻室,还是个六岁的孩子,无法看着约书亚就这么死了是一回事,但让他无中生有又是另一回事了。
约书亚还是幸运的,用罗非鱼的鱼皮治疗二度烧伤的病人这一做法在数百年后才被研究出来,临床更晚,在朱利奥还不是朱利奥的时候,还有人认为这是谎言或是巫术,朱利奥也是别无选择,如今罗非鱼还远在非洲呢。
朱利奥的回答让修士们也都安下心来,毕竟比起将生命的气息吹到一个死人的嘴里,让他复活,这种不是圣迹就是巫术的行为,用鱼皮来取代人皮听起来似乎完全可以理解,处理完毕的鱼皮看起来也是又干净又光滑,乐观点说,覆盖上鱼皮之后,约书亚的脸似乎也不是那么狰狞可怖了。
皮克罗米尼主教并未在马尔夏诺过多停留,他也不知道埃奇奥在听说了这种神奇的治疗方法后,一直跟踪着他们进入了托斯卡纳大区,约书亚奇迹般的坚持了下来,没有寄生虫(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也没有感染,冰凉的鱼皮降低了疼痛的程度,让他能够在夜晚睡着,白昼的时候进食。鱼皮大约在最少三天,最多五天的时候就会自然脱落,不过他们一直在沿着河流与湖泊走,新鲜的鱼一直不缺,也不会有人怀疑,难道修士们愿意守斋还能是罪过不成?
在他们来到莱克雷泰山脚下的时候,约书亚脸上的皮肤也几乎快要长好了,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瘤子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虽然没有缩小,但也没有继续扩展。
这天,皮克罗米尼主教打发朱利奥去给自己采点用于驱虫的薄荷,然后才让人把约书亚叫到自己的房间里。
时值正午,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花窗投入房间,房间里又温暖,又明亮,但一看到皮克罗米尼主教,约书亚的心就像是坠入了冰窖。
“走近点。”皮克罗米尼主教命令道,在约书亚走近他后,他掀开了约书亚的布罩,在阳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脸,还有瘤子,以及被是烧伤和烫伤的脸,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可以说是无痛苦,快速并且近乎完美的痊愈方式,要知道,有时候人们只是割痔疮的时候,为了止血烙的那么一小下也会导致病人高热死亡,或是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厚瘢痕,但这些在约书亚的脸上只是颜色的区分而已。主教想着抽屉里的手册,考虑着要在更多的烧伤与烫伤病人身上试验这种方法受伤的时候,手术的时候,放血的时候,人们几乎都是用烙铁来止血的,还有冬天的时候,为了取暖掉进壁炉的人也不少……他必须小心谋划,看看它能不能给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谋求到最大程度的利益。
这也坚定了他将朱利奥.美第奇留在自己身边的决心,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已经派遣使者来试探过了,西克斯图斯四世眼看就要死了,美第奇家族的最大危机可以说已经过去,洛伦佐提出这个要求并不令人意外,只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绝对不会同意他的请求属灵的人有吗?有的,但朱利奥.美第奇,已经证明了他是可以听到主在说话的,在他身上发生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圣迹,可惜的是皮克罗米尼主教和美第奇家族都没有足够的权势来保障他的名誉与安危,他又是个脆弱的幼儿,一场疾病,一条溪流,几颗混在醋栗中的颠茄就能瞬间夺去他的性命,皮克罗米尼从未高估过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虔诚与良心,说句亵渎的话,只有死去的圣人才值得被他们尊崇与宣扬,至于活着的……圣女贞德被烧死时立起的火刑架还矗立在鲁昂的老集市广场上呢。
他必须像是吝啬的异教徒收藏宝石那样谨慎地将朱利奥.美第奇收藏在身边,不过,终有一日,这个孩子会在阳光下绽放出只属于他的耀眼光芒。
想到这里,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手就轻轻地落在了约书亚凹凸不平的额头上,这个孩子令他忌惮,厌恶,但如果使用得当,他也会是一柄锐利的匕首,他要做的就是别让它伤了自己的手:“你的烧伤已经痊愈了。”他说。
约书亚颤抖了一下,他怕皮克罗米尼主教接下来的话就是“你可以离开了”……他能到哪里去呢?
“接下来,我会接手你的治疗。”皮克罗米尼主教说:“你的瘤子,我不能确定我可以驱逐它们,事情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甚至可能死,你要拒绝,还是答应?”
在短暂的沉默后,主教听到约书亚说:“我答应。”
“不行,朱利奥兄弟,”金匠修士拒绝道:“这不是你能够接触的东西。”
这么说的时候,他正在忙于碾碎一颗黄绿云母。
朱利奥倒不介意被拒绝,就算他想帮忙也不行,看看金匠修士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吧,在这个时代,金匠同时也有可能是个画家和雕塑家,要成为一个雕塑家,没有强壮的身体又怎么能够凿动那些坚硬的大理石呢?打磨宝石也需要很大的力气,更别说是要把它们磨成粉末了。
“这是给约书亚用的东西吗?”朱利奥问道,他惊讶的地方就在这里。约书亚脸上的瘤子在数百年后属于一种常见病,多发于婴儿和幼儿们,有些人会持续到少年,青年时期,有时候无需治疗也会自行消失,约书亚无疑是比较严重的那一种,学名为毛细血管瘤,又名草莓状痣的那种,在他们的时代,这种病症可以用激素药物,手术,低温、放射、激光治疗,办法很多,但在这个时代,孩子与孩子的母亲没被送上火刑架还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洛韦雷,一个枢机主教。
15世纪的人们也不可能提取到激素药物,也没有可能进行精细的手术医生们认为放血和手术是种低贱的行为,一般而言,都是让屠夫或是理发匠来干这活儿的,低温……激光……就连空中楼阁都算不上。但他们将宝石作为药用倒是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像是被凯撒(那个光头罗马佬)和安东尼倾慕过的克利奥帕特拉七世曾经将珍珠浸泡在醋里饮用,以求青春永驻。罗马的皇帝尼禄也曾经用祖母绿摩擦眼睛,当时和现在的人都认为这种翠绿可人的宝石能够驱逐毒素,增强视力;红宝石可以止血,石榴石可以增强生育能力,橄榄石可以治疗气喘,缓解口渴……
在金匠修士的匣子里摆放着的矿石几乎都是蓝色的天然锆石,还有的就是黄绿云母,这两种矿物可以说是最有可能携带放射性物质的种类,这是一个巧合,还是皮克罗米尼主教有意为之?朱利奥认为这应该是后者,皮克罗米尼主教很清楚这些都是“不好的东西”,就连他在一边站着看看都会被金匠修士赶走。
这些宝石被碾做粉末之后,就会有修士拿去混合上主教特意调制的药膏覆盖在约书亚的瘤子上,朱利奥不被允许去看望他,如果他想要知道一下约书亚的情况,得到的回答一律是很好。
这导致了他在夏日将要终结的时候,都没能认出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金发孩子是谁。
第二十一章 新教宗
1484年的8月,西克斯图斯四世在诸位枢机主教的环绕注目下去世,他是肯定要上天堂的,而他所爱和憎恨的人还是要留在污秽的俗世受苦洛韦雷与博尔吉亚的争斗愈发白热化,他们的支持者甚至在罗马掀起了一场血腥的暴乱,死伤超过五百人,到处都是暴徒,商人们被劫掠,妇女被羞辱,即便是在白昼时分们,街道上也是空荡荡的一片,人们纷纷跑去西斯廷教堂的青铜门前祈祷哀求,要求被关在教堂内的二十七位红衣主教尽快选出上帝的使者,平民们不在乎是谁掌管通往天堂的钥匙,在他们看来,不管是谁都是一个样儿,他们只希望圣彼得的继承人能够结束罗马街头的混乱局面。
但一如往常,平民的抗议是不会被关注的,红衣主教们的选举总共进行了四轮,前三轮都因为没有一个候选人的票数过三分之一而宣告无效,因为延迟时间超过了一周,主教们的食物从肥美的肉、鸡鸭和鱼变成了苦涩的葡萄酒,面包和清水,他们蜷缩在冰冷的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蜡烛,便桶和十字架伴随他们入眠,装着甜饼干和蜜饯的盘子也被收走,只给他们留下一小撮盐,但枢机们还是坚持着讨价还价到最后一刻。
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面面相觑,除了意大利热那亚人乔瓦尼.巴蒂斯塔.西博。作为候选人之一,要说他没有期望过这个位置当然不太可能,但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这次渔夫之戒的主人不是博尔吉亚就是洛韦雷,在思考了片刻之后,接受了两者贿赂的主教们偷偷地微笑了起来,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旗鼓相当,博尔吉亚与洛韦雷都没有把握自己可以被选中,更不用说,红衣主教马尔科.巴尔博(一个品行端正,作风严谨的好人)在威尼斯人的全力支持下竟然直接威胁到了博尔吉亚与洛韦雷的位置,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他们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将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推上了教宗的宝座一个以温顺著称的热那亚人,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几乎从不反对他人的意见,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下属,因此受到了当时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信任,先是给了他萨窝那省主教的职位,又将他擢拔为莫尔费它大主教,在1473年又让他成为了一个枢机。
热那亚人,也就是教宗英诺森八世,对博尔吉亚与洛韦雷当然是感激不尽的,他们获得了新的,更具权势的职位,更多的教区与特权,这些对于性情偏执的洛韦雷和生性贪婪的博尔吉亚只能说聊胜于无,但不管怎么说,这桩就连圣母也要发出诅咒的恶心事儿终于告一段落,他们在重整旗鼓的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在这方面,洛韦雷可就比不上博尔吉亚了,博尔吉亚现在有四个儿子,都很健康,洛韦雷只有三个女儿,他曾经有过一个魔鬼般的儿子,但现在想想,哪怕是那么一个魔鬼的儿子也要比膝下空空来得好啊。
与过于急切的美第奇家长不同,博尔吉亚固然思念自己的儿子凯撒,可他不会直白地要求皮克罗米尼主教送回自己的儿子,他干脆而飞快地兑现了自己之前的承诺,明年,也就是1485年,皮克罗米尼主教就能够回到罗马,回到他熟悉的教廷,他将确保皮克罗米尼主教成为枢机主教之一,现在枢机主教只有二十六位了,因为那位可敬的好人,威尼斯的巴尔博主教,不幸遭遇到了雷霆般的打击他突然罹患疾病,口吐鲜血不止而死。
如果在15世纪的人们也有着现代法医的见识与手段,他们一定会发现所谓的“疾病”不过是研磨成细粉的钻石,现代人们对于氰化钾很了解,但对于钻石粉末未必,这时候的刺客却非常善于利用这种质地脆却坚硬的矿石,他们或许不太懂得什么叫做疏水亲油,却知道钻石粉末一旦进入胃部,就会黏着在胃壁上,胃酸也无法将它们消融,每一次肠胃蠕动,这些边缘锋利的小石头就会切开细微到无法看见的伤口,先是胃溃疡,很快就会发展到胃出血,到了这一步在这时候即便是魔鬼也救不了他。
皮克罗米尼主教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巴尔德的错误就是在确定自己能够成功之前就宣布自己若是成为教皇就要进行宗教改革,皮克罗米尼主教不知道他是激进还是愚蠢,但他应该知道,这是一个相当令人忌讳的话题,毕竟改革就意味着要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在细节没有出来之前,巴尔德的宣告无疑是在与整个梵蒂冈为敌。
主教摇了摇头,他盯着情报的时间太长了,眼前有点模糊。他从书桌站了起来,他是1439年生人,今年45岁,于现代人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对于这个时候的人来说已经开始步入衰老的阶段皮克罗米尼主教既有野心,就不会如同他的某些同僚那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不嗜酒,也没有情人,从不暴食暴饮,甚至从不在昏暗的地方看书,像是今天,因为在书桌前耗费了太多时间,他就必须在夜幕降临前走出去骑马或是散步。
就像是他曾经和朱利奥描述的那样,皮恩扎是个宁静而又美丽的地方,皮恩扎的建筑都是由灰黄色的石头砌筑而成的,用灰色的水泥粘结,繁茂的树木与鲜艳的花儿从这些颜色质朴的墙壁后面伸出头来,在小巷的上空形成疏落的荫盖,皮克罗米尼主教坐在一只肥壮的驴子身上,身后就能够采摘到花朵与早熟的果实,他只穿着一件长罩衫,一件细麻的大麦提袍,没有刺绣,朴素的木鞋,戴着一顶四角帽。皮恩扎有三条主要的巷道,分别被称作“爱情”,“亲吻”和“黑暗”,主教不假思索地选择了“黑暗”,穿过“黑暗”就能抵达小镇的边缘,耸立的围墙将城镇与四周的原野隔开,就在围墙的下方,是一片正在晾晒的薰衣草花堆,绵延了好几千尺,如同一片深紫色的馥郁海洋。这也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产业,几个孩子在花堆里肆意地奔跑追逐着,大叫大嚷,虽然距离太远看不见,主教却能想象得出他们激烈运动后嫣红的面孔,愈发明亮的眼睛与滚热的皮肤,他的唇边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有时候皮克罗米尼主教也不免会赞叹一番博尔吉亚的厚颜无耻,在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后,他就似乎将皮克罗米尼主教当作了自己最亲密的挚友,信件上的那些甜言蜜语都会让皮克罗米尼怀疑是不是错收到了博尔吉亚寄给情人的私密信函至于另一个博尔吉亚……皮克罗米尼主教一点也不怀疑他正是罗德里格的儿子,他和他的父亲一样不要脸皮,而且相比起罗德里格,他秀丽的容貌更是能够让他将坏事情做得理直气壮,毫无愧疚……自从皮克罗米尼与博尔吉亚达成协议之后,他就像是从来没有策划着要将皮克罗米尼主教与洛韦雷枢机一起握在手里似的,完全就是一个恭敬可爱的好学生,而且他的确聪慧过人,魅力非凡,皮克罗米尼主教虽然不喜欢他,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能有这么一个学生,每个老师都会深感安慰。
只是这个男孩的凉薄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皮克罗米尼主教想,他似乎将世界上所有的物品,人,事件都视为有用与无用的两部分,并且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应该如何对待和使用他们,只有他的亲人能够让他露出一丝温情,尤其是他的小妹妹卢克莱西亚。
说到卢克莱西亚,也就是皮克罗米尼主教为何会认为博尔吉亚的厚颜无耻天下第一的缘故,就在他们的盟约方才建立,西克斯图斯四世一死,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就迫不及待地宣告了卢克莱西亚与圣康提家的婚约无效,四岁的小女孩被他的亲信从福利尼奥接了出来,但没有回到罗马罗马的动乱平息下去还要段时间她被毫不见外的博尔吉亚送到了皮恩扎。
卢克莱西亚还惦记着她的小马和猎犬,但一看到自己的哥哥凯撒,还有朱利奥.美第奇,以及另外一个可爱而羞涩的陌生孩子,她立即就彻底地忘记了圣康提与福利尼奥,她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当舒心的日子,皮克罗米尼主教,还有修士与教士们对孩子们都很宽容,只要不是需要上课,他们就是自由的,在修士们的看护下,他们最远可以走到锡耶纳,不过他们嬉玩的范围多半还是在皮恩扎内或是城郊附近,这里有皮克罗米尼的军队与刺客看守着,非常安全。
卢克莱西亚的存在可以说是直接影响到了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三个学生,在她抵达皮恩扎之前,三个男孩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温和而又礼貌的距离,瓦伦西亚神父,也就是凯撒.博尔吉亚谦和的外表下隐藏着傲慢与桀骜不驯的心肠,朱利奥.美第奇虽然生性良善,却也不是一个任人操纵愚弄的蠢货,至于约书亚,皮克罗米尼神父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给他下的结论:一条不懂得感恩的毒蛇。是卢克莱西亚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她不仅有着美丽的容貌,还有着超越四岁孩童的机敏与警觉,以及一颗坦荡快乐的心,凯撒不会违逆小妹妹的心愿,约书亚更愿意和这个从未见过自己丑恶一面的孩子待在一起,而朱利奥.美第奇本就生性良善,他又怎么能够残忍地拒绝一个比他还要幼小脆弱的孩子呢?
不过在这三个男孩之中,卢克莱西亚还是最喜欢朱利奥,在紫色的花海中,她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抓起大把的薰衣草花,将它们抛洒在金色眼睛的“兄长”身上,然后将自己也抛了过去,巨大的冲力与重力让她和朱利奥一起淹没在了蓬松干燥的细小花朵里,过于浓重的气味让朱利奥忍不住打起了喷嚏,他一边转过脸去,一边将卢克莱西亚的长内衣和罩袍往下拉,这个该死的时代,女性是没有内裤可穿的,只有掌握家中与外界权力的男性才有。
凯撒在一边微笑,朱利奥是他所见到的,少数对女性充满了尊敬与温柔的男士之一,哪怕他只有六岁,在福利尼奥的玫瑰园里,卢克莱西亚错误地将他当作了凯撒来恶作剧,他也没有生气,而且在跌倒的时候,他甚至记得转动身体,免得卢克莱西亚抱着他的手臂直接摩擦到地面,所以那时候凯撒才会牵起卢克莱西亚的手,告诉卢克莱西亚,他和朱利奥是有着同一个导师的师兄弟,他是卢克莱西亚的兄长,朱利奥也是。
“阿嚏!”朱利奥又打了一个喷嚏,他能够忍受**与没药的气味,但如此密集的薰衣草气味实在是太刺激了。“可以别玩这个游戏了吗?卢克莱西亚。”他说,福利尼奥的圣康提与皮恩扎的皮克罗米尼都将卢克莱西亚喂养的很好,在玫瑰园的时候,她就险些让朱利奥的肩膀脱了臼,现在遭罪的变成了他的肋骨与腰椎,在这个热衷于放血与灌肠的时代,他可不想为了现代医学的奠基而献身。
“除非你给我礼物。”卢克莱西亚说,一边伸出了手,她已经习惯接受礼物了,她的父亲要求她嫁入圣康提家的时候就给了她双份的礼物,她的兄长要她去做些什么的时候也会给礼物,圣康提家的三子,她的丈夫也会给她礼物。
朱利奥无奈地摸了摸身上,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但这个藏着圣物的十字架也是他作为朱利奥.美第奇的证明,就像是约书亚曾经拥有的圣物盒,他或许可以不必由这个来证实自己的身份,但随意的馈赠与失落或许会造成一些于美第奇的危险。他想了想,推了推卢克莱西亚,让她从自己身上下去,然后抽了一根薰衣草,撸掉多余的花瓣,绕着手指缠了几圈,将尾端压入花穗里,做成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戒指。
卢克莱西亚接过这枚“戒指“,咯咯地笑了起来:“哦,戒指,”她说:“你是想要娶我吗?”
她突然猛地跳到了朱利奥的身上,差点让他岔了气,“你可以娶我,”她淘气又甜蜜地说:“你是个美第奇,我的父亲会允许的。”
第二十二章 圣殿骑士团
一束干燥后的薰衣草花被举在某人的鼻子下方,又迅速地移开。罗马的动乱已经平息,街道上却仍然弥漫着血腥气与尸体腐烂的气味,就连密封的玻璃都无法隔绝。
亨利.都铎掀开马车车窗的丝绒帘子,向外看去,这个举动立刻招来了同行者的不满,他的手被按了下去,帘子也被放下:“要谨慎,大人。”他的随行官冷漠地提醒道:“这里是基督的圣堂,街道上的刺客和盗贼却要比地狱还要多。”
亨利抿着嘴唇转过头去,他今年只有27岁,算得上是个年轻人,因13岁的时候就随同都铎家族被迫流亡法国的布列塔尼,他几乎没有收到过什么连贯完整的教育,他的母亲玛格丽特郡主也因为改嫁了英格兰的托马斯.斯坦利勋爵而无法在他身边照料与出谋划策,所以,即便这个年轻人作为兰开斯特仅存的男性继承人被公认为兰开斯特派的首领,但真正忠诚于他,愿意为他牺牲的人并不多。他身边的随行官都是一个法国人而非英国人,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一个心腹。
就在上一年的9月,英国的白金汉公爵与玛格丽特郡主取得了联系,他们计划在亨利率领着他的骑士们“回归”英国的同时,让白金汉公爵乘机在西部发起暴乱,这样他们就能够里外呼应,将伪王理查三世一举掀下王位,让亨利.都铎取得本属于他的王冠。谁知道就在亨利.都铎登船的那一天突然起了飓风,他和他的骑士不得不滞留在一个小渔港里,等他抵达英国的普尔港时,不但他的支持者早已散去,就连白金汉公爵也已经被理查三世砍了头。
这让亨利最初的支持者,布列塔尼的公爵怒不可遏,他大骂亨利是个无用的小子,浪费了他的心血和投资,不顾他女儿安娜的劝阻,转手就将亨利卖给了期待已久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
查理八世比亨利要小得多,他在1470年降生,现在也不过14岁,法国的政权被他的姐姐安妮与波旁公爵皮埃尔二世掌控着,但这一点也没能遏制住这个小少年的野心与天赋,比起凶恶歹毒(身为护国公却连续谋害了两个应该被他保护的王位继承人),精明狡猾,又正值壮年(32岁)的理查三世,作为法国国王,他当然更愿意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成为英国的统治者。
亨利低下头,摩挲着放在膝盖上的一个匣子,匣子里是一叠地产,农田以及葡萄园的契约,还有佛罗伦萨美第奇们开具的商业汇票,持有人拿着汇票就可以去美第奇家族的银行里直接提取亮闪闪的金子与银子,这些是兰开斯特家族最后的资本,都铎残存的一丁点儿骨血,如果失去了它们,亨利.都铎也就几乎等同于失去了一切。
“我们要去拜访哪一位大人?”是教皇吗?如果是这样,亨利觉得自己可以转身就走了,理查三世可不是那种会在教皇的谕令下乖乖让出王位的傻子,贵族统治平民,国王统治贵族,教会统治国王的年代早就过去了,每个国王,对于教会都是又警惕,又轻蔑,看看那些神圣的法袍下面的东西毒药、私生子、圣职买卖……哪个不比世俗的人们更肮脏污秽?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查理八世的心腹给出了答案,随即看到亨利.都铎皱起了眉头,他不由得暗自轻声发笑,他当然乐于看见,他的国王选择了这么一位……喜怒形于色的可怜虫来成为英国的国王,等了一会,他按捺下了心中的讥讽,“我不能参与你们之间的谈话,”他说:“但大人,请记住,每个人都会在陌生人面前戴着面具,虔诚是一种,荒唐是另一种,陛下虽然年轻,但他绝不会无的放矢,对于朋友他同样真心实意,您不用担心他对您做了什么或是有意欺骗。”
当他们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博尔吉亚虽然没能成为教皇,却仍然是新教皇的秘书长,有着副相之位的他门前车马川流不息,人们不是有求于他,就是希望被有求于自己,银行家、娼妓、行会会长、教士、爵爷……络绎不绝。鉴于他们持有查理八世的手书,亨利和他的随从官很快被带领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房间没有窗户,有点闷热,但很快地,从一道隐藏的门扉里,罗德里格.博尔吉亚走了出来。
随从官为两者做了介绍,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完成这一步骤后他就退了出去,留下博尔吉亚和亨利.都铎在一个房间里。
在明亮的烛火下,博尔吉亚和亨利都极其隐秘,小心和详细地打量着对方的容貌,相面术在欧洲历史上流传悠久,据说亚里士多德就曾经以面部特征来推测某人的性格,所以无论还是在婚姻,或是在战争中,人们都会或明或暗地派遣一个画师去精细地描绘敌人抑是未来妻子\丈夫的肖像,能够当面看那就更好了。
首先做出判断的是博尔吉亚,毕竟他比亨利多出了几十年的经验。亨利.都铎并不是一个俊美的男士,他有着一张过于长大的面孔,这让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与嘴唇的距离都拉长了,尤其是他的眉毛与眼睛之间的长度,还有他的下巴,格外凸出与宽阔,他的眉毛也太细,这在相面术中是勇气不足的代表,他的眼睛虽然大,却无神,又是单眼皮,让他显得很没精神,他的脖子也太粗了,这几乎可以说是蠢货与傻子的特征,他的头发既不是黑色,也不是金色,而是红褐色,皮肤偏黄,说明肝脏有问题。
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博尔吉亚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譬如说,如同针刺一般坚定而锐利的眼神,与那双手指很长,手掌宽阔的手,拥有这种手的人总是能够将所有的东西抓得紧紧的,永远不放开。
博尔吉亚的面容也同样让亨利有点意外,在他的想象中,作为罗马最为贪婪的蛆虫之一(或者可以去掉那个之一),博尔吉亚应该有着一只如同大象一般的肚子,脂肪堆积起来的面孔,狡诈的小眼睛,猪一般的耳朵和鼻子,不,所有的想象都是错误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并不丑陋,他有着三个,或是更多个俊雅或是美丽的孩子,即便有着情妇的容貌加成,他也并非对此毫无功劳。他的面容甚至可以说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除了端正的五官之外,他眼神炯炯,腰身挺拔,更近似于一个骑士而非教士的强健身躯被庄严的法袍包裹着,行走的姿态优雅而稳健,只有夹杂着银丝的双鬓泄露出了他的年龄,只凭其他,谁也想不到他如今已经53岁了。
亨利.都铎没有弯下腰去亲吻枢机主教的戒指,博尔吉亚似乎也不是很介意,或者说,他对金子的态度总是很好的。
“法国的国王让您来寻求我的帮助,”博尔吉亚听闻了亨利的来意后,微笑着说道:“但他有告诉过您为什么吗?”
亨利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实上,他还是在一小时前才知道自己的拜访对象是博尔吉亚,一个声名狼藉的枢机主教,如果说,只是声名狼藉的话,他也不是那么在乎,但他现在需要的是骑士,而非娼妇,这个博尔吉亚真的能够做到吗?
“我的名字一般只在国王与大公之间流传,”博尔吉亚枢机主教站起身来,他的身影遮挡住了烛光,在一片黑暗中,亨利.都铎甚至感到了一阵心悸:“那么,”博尔吉亚突然提了一个看似毫无干系的问题:“殿下,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岁?”亨利迟疑地回答道,他不清楚博尔吉亚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是觉得他的年龄太大了,想要一个更年幼的国王予以扶持?
“我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圣殿骑士教团的至尊大师了。”博尔吉亚说。
即便是天上打下一个雷霆来,也不会让亨利.都铎更吃惊了,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也许是魔鬼在作祟,他才会听见这么一桩可怕的怪事:“但,但是……”他结结巴巴地说:“骑士团……不是在1307年就……”
“是的,表面上,确实如此。”博尔吉亚说:“当时,圣殿骑士首领雅克.德.莫莱牺牲了自己,让我们的敌人认为圣殿骑士团已经彻底地,完全地被摧毁,但没有,”他转过身去,“圣殿骑士团仍然存在,只是不再普遍为世人所知。”
他再次面对亨利.都铎的时候,仍然微笑着,但在他手持的长剑光辉照映下,这个微笑如同野兽在寻觅猎物时向着两侧裂开的吻部。他抬起手臂,年轻的都铎只觉得眼前一暗等他能够分辨出眼前的事物时,他看见三点小而明亮的光正在长剑上跳跃,他僵直着脖颈看向一侧的烛台,三根蜡烛的最上方,烛泪仍在滴落,烛芯却看不到焦黑的顶端一挥之下能够斩断三根烛芯的骑士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但这三根蜡烛必然处于同一水平面,而不是如同他所看到的那样呈三角形错落排列,罗德里格的一击,不,三次出击,在斩断第二根烛芯的时候要保证第一根烛芯不会因为剑风熄灭,在斩断第三根烛芯的时候又要保证第一根,第二根烛芯不灭,这样的技巧已经不是用精妙就可以形容的了。
博尔吉亚平移手腕,在烛芯因为缺少燃料与温度降低而熄灭前分别将它们送回到原先的位置,房间里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枢机主教将长剑送回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剑鞘里,让它就像是一个装饰品那样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他的官邸,行宫与一些常去的地方都有这样的“装饰品”,因为装饰着珠宝与黄金的剑鞘,人们通常都不会注意到里面竟然装载着锐利无匹的剑锋,就像是也不会有人想到在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恶劣透顶的名声下,掩藏着普通人一生难以企及的好身手。
“一点小证明。”博尔吉亚说。
“您不该将这个秘密轻易地泄露给外人。”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放下酒杯,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是亨利.都铎,兰开斯特的唯一的继承人,也是他们的首领。”
“您觉得他会成为一个国王?”来人追问道:“上一年的九月,他们已经遭遇到了一次失败。”
“有我们就不会。”博尔吉亚说。
“但这并非我们的职责,我们的职责是……”
“看着刺客们大举侵占我们的领地。”博尔吉亚接道,“你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多少吗?在该死的巴比伦流亡与教会大分裂之后!”
他跳了起来,将酒杯重重地掷在地上,纯金的酒杯立刻凹陷了下去,深红色的葡萄酒流淌飞溅得到处都是,空气中顿时四处弥漫着酸苦的气息。
来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我们不是雇佣兵。”他苦涩地说道:“我们……”
“托马斯,”博尔吉亚突然放缓了语气:“我的兄弟,我知道你们有时候不太认可我的行为,或许,总是盘算着钱和葡萄园的行为看起来是不怎么高贵,但我们需要钱,罗马需要,教会需要,骑士团需要……马匹、甲胄、武器、俸金、药物、仆人……每天都有金币如同水一般地流出去,更不用说必须的贿赂与收买,钱!钱!钱!到处都在要钱!我们要面对的圣人可不多,目光短浅,唯利是图的小人倒是不少,他们或许会被吃肉的匕首割伤手指头,却能在关键的时刻给我们致命一击他们甚至没有信仰,无所顾忌,想想当初的腓力四世身边围绕的那些人吧,不是刺客,就是刺客收拢的小人与荡妇……牺牲了一个雅克.德.莫莱已经太多了,我甘愿死在主的战场上,但我不愿意,我,还有骑士团的任何一个兄弟再因为这种荒谬而耻辱的污蔑而死。我们必须掌握住每个国王与大公的心,如果不能,”他瞥了一眼悬挂在墙上的长剑:“命也可以。”
第二十三章 路易吉
事实上,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圣殿骑士团的监察长也不能对宗师的行为过度地指手划脚,而且博尔吉亚的行为也不能够说是完全地自私,从他成为骑士团的至尊大师后,骑士团的经济情况也确实要比原先好了不少。博尔吉亚固然喜好奢侈,挥霍无度,但他却从未公私不分过,即便他和他的儿女因为教宗选举而遭到了刺客的袭击,他也没有动用骑士团的骑士与军士来保证自己的安全。更确切点说,他的几个儿女中,知道圣殿骑士团的存在与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身份的,也只有他的儿子,皮耶.路易吉?德?波吉亚,甘地亚公爵,以及圣殿骑士之一。
送走了唠唠叨叨的托马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就召唤了路易吉,他实质上的长子,虽然罗德里格也不太愿意承认,比起瓦诺沙给他生下的,容貌秀丽,身材颀长的儿子与女儿,路易吉继承的无疑是他母亲那里粗鲁而不纯的血统,他身材高大,却总是弯曲着脊背,头部难看地向前伸出,他有龅牙,所以整张面孔看上去犹如一头野猪,裸露在外的面孔和手臂生满了黑色的毛发,就连罗马的娼妓接待他的时候都要多收取两枚银币,这不由得让枢机主教倍感尴尬,他在年轻的时候可是经常可以获得免费招待的。
如果一定要说路易吉有什么优点的话,那么大概就是他的勇猛,强壮,还有对父亲的忠诚了,在很小的时候,他就不怎么理睬身为一个已婚娼妇的母亲,包括所有的母家的亲戚,长大后,他更是只认得罗德里格一个人,罗德里格也爱他,但这种爱近似于一个主人对善奔的战马,凶恶的猎犬,目光锐利的鹰隼的喜爱,而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
不过路易吉对此毫无察觉,他时常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是父亲最爱,最看重的儿子,看看凯撒,胡安,卢克莱西亚与他们出生没多久的小弟弟杰弗里,他们甚至不知道圣殿骑士团的存在,更别说成为一个圣殿骑士。他简单的头脑根本没有想到正在这些孩子中,最大的凯撒也不过八岁,他或许已经接受了一些基本教育,但圣殿骑士团中可不会出现只有八岁的骑士,连更低一等的军士也不可能。
“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吗?”他恭敬地问道:“大人?”他和博尔吉亚其他的孩子那样,在外面一概称呼博尔吉亚为大人,在家里才会叫父亲或是爸爸。
博尔吉亚枢机主教点点头,示意他先坐下,然后亲自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色泽殷红的葡萄酒,“坐下,我亲爱的孩子。”他说:“这杯酒给你解解渴。”
路易吉咧嘴而笑,他接过酒杯,痛快地一饮而尽,罗德里格慈爱地看着他在屈起手臂时隆起的肌肉,同时嗅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香水味。路易吉和其他圣殿骑士那样不会使用香料和香水,却会从娼妓那儿染到:“看来我打搅你了?”枢机主教戏谑地问道。
“没有,大人,没有,”路易吉坦然地说道:“您的使者敲门的时候,我已经结束了。”就是在那个娼妓纠缠着索要更多嫖资的时候,他不耐烦地按扁了她的头,为了清理斗篷和衣袖耗费了一点时间。
罗德里格闻到了血腥味,他知道这个儿子生性嗜血好杀,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路易吉虽然残忍,却也保有着几分理智,从不招惹太大的麻烦,“我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做,”他说:“路易吉,罗马已经平静下来了,你的弟弟妹妹都可以回到我们身边了,我要你去一趟锡耶纳的皮恩扎,将凯撒和卢克莱西亚接回来,安全的还有皮克罗米尼主教和他的两个学生,他们也很重要,我最亲爱的大儿子,博尔吉亚的士兵你可以任意抽取五十个,我想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路易吉不怎么喜欢和他并非一个母亲的弟妹,但罗德里格那句“我的大儿子”无疑深深地取悦了他,他是为了父亲,而不是那两个陌生的同父异母的弟妹而去完成这项工作的:“是的,”他自信地说:“我会做到的,大人,您很快就会看到他们的,我保证他们甚至不会掉落一根头发。”
罗德里格为了这个干脆的回答大笑起来:“好吧,”他说:“但我想,掉落一两根头发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可以,别让卢克莱西亚哭,你不知道她哭起来有多可怕。“
“到了罗马之后,”瓦伦西亚神父,凯撒.博尔吉亚,罕见地踌躇道:“您还是我的老师吗?”
皮克罗米尼主教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必须要说,在这个少年不再那么喜好自作聪明之后,他那张秀丽的面容可以为他博得许多人的好感,皮克罗米尼主教虽然不是其中的一个,但态度也已经逐渐缓和了下来,“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逃离我。”他说,小博尔吉亚在他这里可没得到什么优待与鼓励,虽然凯撒无需如同其他修士,教士那样每日做功课,以及在田地、教堂、厨房里辛苦劳作,但皮克罗米尼主教在“七艺”课程上的要求可以说是异乎寻常的苛刻,又因为博尔吉亚是三个孩子中最为年长的,他学习的内容也要比另外两个孩子多而复杂,沉重的作业与严格的考核完全可以让凯撒.博尔吉亚提前五百年领会到同龄人的痛苦与艰辛。
“不,”凯撒.博尔吉亚努力地与本能抗争着:“您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虽然严苛,无礼,但凯撒却敏锐地感觉到,皮克罗米尼主教给予他的教育与其他人有着如同天渊一般的区别,这就是一个在二十二岁就成为主教,经历了三任教皇,并且在其中两位在位时受到重用的男人值得敬畏的地方,他所持有的长处,是凯撒无法从加泰罗尼亚人(他的启蒙老师)或是别的什么人身上能够偷取到的。
皮克罗米尼主教注视着年少的博尔吉亚,朱利奥.美第奇也许是所有老师喜欢的学生,博尔吉亚也不遑多让,但后者显然有着一种威胁性,这是无论他怎样遮掩都无法抹去的,作为学生,他会如同贪婪的蛇那样吞掉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老师。朱利奥则不同,他或许会长成庞然大物,但卓越的品格会让他会成为一个保护者而非毁灭者。
“如果你确定。”皮克罗米尼主教说。
“我确定。”凯撒说。
“有件事情或许应该让你知道,”皮克罗米尼主教说:“事实上,我与你父亲的交易中就包括了你的教育问题,凯撒,你父亲很爱你,他用一个枢机主教的位置换了我五年的时间,无论你是否愿意,在这五年里,你都会是我的学生,我会教导你‘七艺’以及更多的一些东西,直到你满十三岁,可以进入大学学习法律与神学,你的恳求没有任何必要。”
凯撒考虑了一下,似乎不确定是否应该将这句话说出口,然后他大胆地说:“学生与学生是不一样的。”
“哦,”皮克罗米尼主教不以为意地说:“你在责怪我偏心。”他教授博尔吉亚与洛韦雷在进入大学前必须研习的七艺,也就是从古希腊时就具雏形,延续至今的七门课程逻辑、语法、修辞、数学、几何、天文、音乐,但在朱利奥.美第奇这儿,他还增加了两门课程,医学和草药,这正是小博尔吉亚为止垂涎的部分,博尔吉亚家族的“坎特雷拉”已经让他们的许多敌人为之胆寒,他们却仍不满足。
关于这个,皮克罗米尼主教是不会让步的,“没门。”他说,既是对凯撒.博尔吉亚,也是对罗德里格.博尔吉亚。
凯撒在走出门外之后才摇了摇头,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即便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也只是有点遗憾……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知识不能为他所用。
他站在墙壁的阴影下看向庭院,卢克莱西亚一个人坐在一丛茂盛的蔷薇下,细小的花瓣就如同珍珠一般点缀在她的发间,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了这一美景而微笑,她只有四岁,但已经显露出动人的姿态,令人遐想万千,之前在薰衣草花堆里,卢克莱西亚只是说了些孩子话,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西克斯图斯四世曾经想要用帕奇代替美第奇,他失败了,不但没有成功,还搭上了整个帕奇家族,更进一步地奠定了美第奇在佛罗伦萨的独裁地位。另外,仿佛是命运使然,就在帕奇家族被摧毁,西克斯图斯四世在暴怒之中将矛头直接指向美第奇家族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的七万大军围攻罗德岛,而那时的罗德岛骑士团只有寥寥六百人,以及两千到四千的雇佣兵他们的胜利或是失败直接影响到整个欧洲教廷对东地中海的控制权,即便西克斯图斯四世对美第奇家族恨得咬牙切齿,他也不得不先搁置自己的复仇计划,将重心放到罗德岛战役上来。
骑士团最终在罗德岛战役上取得了令人惊奇的胜利,西克斯图斯四世虽然想要重新捡起之前的计划,却遭到了盟友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德一世的背弃,再加上他突然重病缠身,日益衰弱,美第奇竟然就此从这头贪婪的狮子口中挣脱了。既然上帝的旨意如此,年轻的瓦伦西亚神父想到,博尔吉亚与美第奇也未必不能够合作,他忍耐下立刻回到房间给自己的父亲写信的冲动,绕到卢克莱西亚的身后,突然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卢克莱西亚先是尖叫,发现把她抱起来的人是凯撒后,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坐在兄长还不够强壮的臂弯里,亲热地搂着他的脖子。
“怎么就你一个?”凯撒问道:“你的乳母呢?”
“她去给我拿牛乳了。”卢克莱西亚说,她敏锐地察觉到凯撒真正想问的人是谁:“朱利奥和约书亚在抄写室。”
凯撒轻轻地吻了一下妹妹的头发表示感谢,在离开前,他看见卢克莱西亚的手上翻看着的是一本色彩绚丽的画本:“你在看书吗?”
“是的。”卢克莱西亚说:“是朱利奥为我画的书。”
凯撒骄傲地笑了笑:“什么样的书?”
“快乐王子。”
“听起来很有趣,你喜欢吗?”
“喜欢……也不喜欢。”卢克莱西亚说,虽然最后王子和燕子都上了天堂,但那是他们应得的,那些受了他们恩惠的人一无所知,他们将那颗破裂的铅心与死去的燕子丢进了垃圾堆,那里又冷又脏,没有人为他们的死点燃蜡烛,穿上黑衣,留下哪怕一滴眼泪。
“然而最后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去了,他剩下的力气只够再飞到王子的肩上一回……”凯撒从随意打开的一页读起:“再见,亲爱的王子,他喃喃地说,你愿意让我吻你的手吗?……王子说,你得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我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接着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王子的脚下,死去了。”卢克莱西亚接着念到,之后她无法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凯撒有些明白卢克莱西亚为什么会那么说了:“……我帮你收起来好吗?”
“不,”卢克莱西亚说:“让我留着他它吧。”
卢克莱西亚将这本小的可以藏进口袋的画本放在自己的胸口,画本又冷,又硬,就像是书中快乐王子破碎的心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只知道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第二十四章 斗士
“你在这里等着我,”抄写室是个神圣的地方,或者说,不太适合小孩子进去玩耍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皮屑、白、锋利的刻刀与有毒的矿物粉末,凯撒对卢克莱西亚说,“我马上就和他们一起出来,然后我们一起用餐。”按照15世纪的教规,修士们与教士们每天只用正式的一餐或是两餐,但对医学有着深刻研究与造诣的皮克罗米尼主教早就发现了在孩提时及时地补充食物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在孩子的时候需要忍饥挨饿,即便能够成人,也会显得瘦小、佝偻以及迟钝,所以在他这里,只要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和孩子都能受到额外的照顾。像是博尔吉亚,洛韦雷以及美第奇,更是愿意什么时候吃东西就能吃到东西,皮克罗米尼宫里从不缺少肥美的火腿,雪白金黄的面包和新鲜的蔬菜和浆果。
孩子的手尚且软弱无力,就算是皮克罗米尼主教时常用抄写经文的借口打发他的三个学生,但对于他们来说,抄写仍然只是一种练习的方式。背负着三个显赫姓氏的孩子永远无需担心会缺少墨水与纸张,但皮克罗米尼主教虽不崇尚过分节俭,却不甚赞成毫无意义的抛费,他让他的学生们用一些废弃的羊皮纸练习抄写、绘画这些羊皮纸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佛罗伦萨来的,美第奇家族从很早开始就在收罗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学典籍,其中一些因为涉及到多神崇拜而不得不被销毁,简单点来说,就是用浮石将羊皮纸上原有的字迹磨去,然后在上面写上新的文字。
这项工作朱利奥几乎是一边惋惜一边完成的,如果在最初的时候,他对这个时代仍然只有字面上的了解,在福利尼奥之后他可算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它的愚昧、冷酷与残忍,他没有试图留下些什么,或许换了一个美第奇,他会认为这没什么,但雪崩的时候,每片雪花也都会觉得自己无辜他身边传来了一股温暖的松树香气,约书亚正在尝试着调制金色颜料,主要用材是树脂与金粉,真正的金子,在手抄本里,这种珍贵的颜料被用来描绘圣人脑后的光环,天使与羽翼,以及从云层之上投射下来的光线,还有圣人的名字,开头的大写字母等重要的地方。在不远的地方,还有有孔雀石、绿松石、朱砂等矿物粉末调制而成的五色墨水。
这些普通的画匠梦寐以求的珍贵颜料也是他们的练习材料,相对于即便磨掉了一层但涂抹上白之后仍然可以绘写的羊皮纸,皮克罗米尼主教对这个倒是很固执,他认为错误的质地与颜色会造成意识与认知上的错误,在年少时形成,等到他们需要真正地抄写一本圣书的时候就难以改正其中的错误了。
这也是卢克莱西亚手中那本“快乐王子”的来由。在15世纪,很少有人会去真正地关切与救助那些贫民,或者说,他们认为,一个人的灵魂比他的躯体更重要,他们宁愿施钱财让一个可怜人得以完成临终祭礼,也不愿意在他死去之前为他雇请医生,购买药草和食物或许也只有皮克罗米尼主教能够接受这种想法,虽然朱利奥在写出这个故事之前,已经修改了很多地方,他删除了嘴脸丑恶的市长与随从,增添了许多贫民在接受了不知名的礼物后对天主与圣灵的感激之情,更是篡改了结尾,在快乐王子那颗破碎的心与燕子的尸体被天使捡拾回去之后,让当地的主教听见了天使的声音,为他们重新塑起了巨大的雕像。
朱利奥不知道的是,在他诸多读者之中,最为年幼的卢克莱西亚反而是最能了解他的一个人,她没有看见贫民对天主与圣灵的赞美与祈祷,也不曾关心他们的新雕像有多么巨大美丽,虽然快乐王子与燕子最后能够进入天堂让她得到了一丝安慰,但她还是不免为他们的善行不为人知,不得回报而感到悲伤,那些受了恩惠却薄情寡义的人更是让她气恼不已。
在等待着兄长和朋友出来的时候,她又从罩袍里拿出手抄本看,这本手抄本一看就是专门给幼小到还不能认得太多字的孩子看的,图画占据主题,下方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这是她看的第几十遍了,却还是那么津津有味。
皮克罗米尼宫是一座灰黄色的三层建筑,从上方俯瞰,如同一个空心的四方格子,这也是那时候大部分建筑的特色,在兼具起居与学习场所的同时,它还是一座坚固的堡垒。路易吉.博尔吉亚在修士们的带领下穿过了光线暗沉的门廊,经过会客室与祈祷室,迎面而来的就是绿意盎然的中央庭院,庭院中有溢水池与水渠,路易吉在经过的时候深深呼吸,水汽中带着岩石的阴寒气息,也没有硫磺味,表明这里的水源不是来自河水,而是来自地下,很深的地下,如果要攻打这里,单靠在水源上做文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比修士们更早地看到了坐在壁龛里的卢克莱西亚,路易吉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相比起其他人,从他的心底溢出的不是赞叹与温柔,而是拂之不去的恶意。引领他的两个修士到了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书房外,才发现前来拜访的客人突然不见了。
卢克莱西亚低着头,已经接受过圣殿骑士训练的路易吉脚步轻捷无声,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无法将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起来或是容许光线穿过,这导致他竟然失了手卢克莱西亚在发现光线骤然一暗的时候就猛地从壁龛的石凳上滑了下去,她的罩袍被高高拉起,柔嫩的皮肤被粗糙的石头擦伤,血液和恐惧一起在她幼小的身体急速流动,在跌落下去的同时,她看见了来人的尖头鞋和紧身裤,在皮克罗米尼宫全都是修士与教士,她的乳母与侍女又都是女人,谁会穿着世俗的服饰不经通报进入宫内?在路易吉迅速地抓住她的同时,已经无法遏制她的求救。
在看见自己与地面的距离绝对不是八岁的凯撒能够制造出的距离时,卢克莱西亚进一步地尖叫起来,幼儿的尖叫声充满了可怕的穿透力,路易吉马上听到了从各处而来的脚步声。但最快的,还是正在抄写室里的三个男孩。
在卢克莱西亚大叫起来之前,凯撒还在督促着朱利奥修改画本,他想要一个能够让卢克莱西亚快乐起来的结局,譬如说,一个王子总应成为国王的,燕子也完全可以被天使变作一个完美的女性,成为国王的新娘,他们会一起统治面积广阔的王国,并生下许多孩子朱利奥头痛至极,觉得自己变成了被无良甲方催逼的乙方,甲方农家乐审美怎么办?当然是哭着原谅他啦……就在他认真地想要告诉凯撒燕子也是个雄性的时候,卢克莱西亚的喊叫声就传了进来,他们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猛地从各自的椅子上跳了起来。
凯撒眯着眼睛,抄写室虽然明亮,室内与室外仍然有区别,垂下的眼睛可以降低这种差异带来的影响他冲出去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匕首握在了手里,小博尔吉亚没有与劫掠卢克莱西亚的人交涉的意图,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只有八岁,一个成年人,更正确地说,一个老练的刺客,根本不会在意他的威胁,他所要做的是拖延对方的行动。
路易吉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异母弟弟,他咧嘴而笑,将还在尖叫的卢克莱西亚扔在左肩,一个转身,粗大的右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凯撒握着匕首的手腕,他故意缓缓用力,让对方可以清晰地听见皮肉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对于另一个孩子的攻击,他更是毫不在意,一个瓦罐而已,它在路易吉的脚下碎裂,从里面爬出了一条毒蛇,在路易吉反应过来之前,毒蛇的尖牙就穿透了他的紧身裤,刺入他的皮肉。
路易吉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他敏捷地将毒蛇踩死,又将卢克莱西亚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拔出了腰间的西班牙短剑,冲向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的约书亚。
这时候,朱利奥也已经来到了约书亚的身后,他手持着一本正在燃烧的书籍,猛地向路易吉掷去路易吉只略微歪了歪头,但就在他以为自己顶多只会损失掉几根胡须的时候,那本书籍竟然几近于爆炸般地在他的耳边迅速地燃烧了起来,巨大的球状火焰将他的半个脑袋包裹了进去。
赶来的修士与教士们看到得而就是这一幕,在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命令下,他们熄灭了火焰,将满脸泡的路易吉搀扶了起来,拜朱利奥与约书亚所赐,皮克罗米尼主教身边的人已经很擅长治疗烫伤与烧伤了,他们匆匆忙忙地把路易吉挪到水渠边,又嘱咐厨房送新鲜的鱼皮来。
皮克罗米尼主教不关心路易吉,这个博尔吉亚的名字他在罗马时就有所耳闻,一只野兽而已,他的意图主教也能猜到,虽然慑于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他不能严重地伤害或是杀死他的异母弟妹,但一些点到为止的教训与“指导”却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他缓步走到四个孩子面前,视线首先落在了那柄被伪装成大十字架的匕首上:“武器?”在博尔吉亚不自然地看向另一侧的时候,他转向那条毒蛇:“剧毒的膨颈蛇?你不担心它会咬到卢克莱西亚吗?”
“已经去掉过毒囊了。”约书亚小声地说:“我只是……想要拖延时间。”
“考虑的很周全,就是没想到一个被激怒的敌人会不会愿意给你解释的时间。”皮克罗米尼主教讽刺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嗅了嗅,“硫磺粉末。”他看向最后一个孩子:“你说过要给我一个惊喜,很好,我看到了。”
朱利奥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抱歉,老师。”
“一群傻蛋!”皮克罗米尼主教总结道。
路易吉的眼睛和耳朵都受到了伤害,博尔吉亚与皮克罗米尼回罗马的事情也只得拖延下来,听说那个傻大个在自己的房间里抱怨诅咒不休,就连卢克莱西亚也不由得撅嘴,事情原本就是他挑起来的,他倒表现的活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皮克罗米尼主教在信中详细地描述了整件事情的过程,主教可以在凯撒的面前承认自己确实偏爱朱利奥,但在路易吉与他的学生之间,他又毫不迟疑地站在了学生这边,故意装作不知道来人也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孩子,将这个粗鲁的使者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逼的罗德里格不得不让他的心腹米盖尔日夜兼程策马奔至皮恩扎,为他的大儿子收拾首尾,皮克罗米尼主教还极其不客气的索要了一笔医疗费用,住宿费和食水费用,还有弥撒和蜡烛的款项,因为路易吉在主面前行凶,亵渎了圣灵,为了洗脱他的罪过,几台大弥撒绝对是不可或缺的。
唉,虽然说,皮克罗米尼主教在诸位神职人员中算得上廉洁自持,但在恫吓、敲诈与罗列罪名这方面,他也是毫不逊色的呢。
十月底的时候,他们必须回罗马了,1484年是多事之秋,1485年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皮克罗米尼主教也不希望宁静的皮恩扎沦为刺客们的狂欢之地,当初的庇护二世,他的舅舅在皮克罗米尼宫落成后却从未回来居住过,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路易吉脸上的烧伤和烫伤几乎痊愈了,就是那被烧毁了一半的蓬松头发还没有那么快地长回来,他像早期的修士那样将所有的头发剔光,只是这样的发型不但没能让他显得圣洁,反而让他变得更为粗蛮凶恶。
他想要报复,但有皮克罗米尼主教和米盖尔在,根本不可能。
不过凯撒、朱利奥与约书亚都受到了来自于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惩罚,这让他们在回到罗马之前都安静的不像是个博尔吉亚、美第奇和洛韦雷了。
洛伦佐.美第奇也从皮克罗米尼主教的信件,与他派去的修士们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给出的回应是一笔丰厚的款项(给主教的),还有一个武术教师。
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和佛罗伦萨的大部分人那样,穿着奢华他的外套以白色的毛呢为主,镶嵌着朱红色的宽边,有着燕子一般优雅的前襟与后襟,腰间束着华美的银腰带,褐色的紧身裤与靴子,衣袖上银色的扣子从手腕一直扣到手肘,丝质的内衣从翻开的领口露出来。能够表明他武术教师的部分只有腰带上悬挂的武器和覆盖了双肩与胸口的皮甲,黑色的小牛皮,用绗缝的手法与柔软的天鹅绒缝合在一起,在表面形成菱形的格子,线与线交错的地方钉着黄铜的纽扣,固定的带子在脊背上形成一个倾斜了四十五度的十字。
“你好,”他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朱利奥一会,然后他说:“朱利奥.美第奇,我是你的武术教师,嗯……你可以叫我‘斗士’。”
第二十五章 杰姆.苏丹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在一个温暖的午后见到了美第奇的武术教师,那是一张让他倍感陌生的面孔,但这个年轻人形容洒脱,举止从容,衣着华贵而又典雅,所以枢机主教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允许他长居罗马。他甚至慷慨地允许这个年轻人亲吻自己的戒指。这份宽容不是对后者,而是对美第奇的,他在三个月前就与美第奇初步达成了协议,洛伦佐.美第奇的儿子乔凡尼将会得到一个教职,在三年后,他的姐姐会嫁给现教皇英诺森八世的儿子。当然,他需要来到罗马,和他的堂兄弟朱利奥,博尔吉亚的儿子凯撒,佩鲁贾公爵的继承人泰拉.巴格里奥尼一同在皮克罗米尼主教的膝下学习,等到十二岁,他们还会一起去比萨或是佩鲁贾读神学和法律。
少年们的友谊总是要比成人更纯粹一点,罗德里格这样的安排让他自己和美第奇都感到满意,除了烦不胜烦的皮克罗米尼主教。
“我这里快要变成育幼院了!”他大叫道:“我不是来做奶娘的!”
“你想做也缺乏条件啊?”罗德里格咕哝道,一边偏过头去,免得耳朵被歇斯底里的皮克罗米尼主教震聋。还有,什么是育幼院?
“好啦,亲爱的皮克罗米尼,”罗德里格无可奈何地说:“我把银宫给你。”
“那个银宫?”
“那个银宫。”
皮克罗米尼主教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罗马人都知道“银宫”是博尔吉亚的心爱之物,他从不在“银宫”招待不熟悉不重要的客人,能够在那里长期居留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他的孩子,以及他的情人们。
“我简直可以说你是在羞辱我了。”罗德里格解释道:“我这几年大概没什么机会使用‘银宫’。”老西博(也就是教皇英诺森八世)疾病缠身,头脑迟钝,他身后必须有一个指挥,这个人不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就是德拉.洛韦雷。而且在这次教皇竞选失败之后,他还要重整旗鼓,捞取更多资本以预备下一次的教皇竞选,更不用说,他还是圣殿骑士教团的至尊大师,有着一整个教团的骑士、军士、农夫与神父们需要他关心照顾。
如果只有罗德里格,在他不愿意动用圣殿骑士以落人话柄的时候,他必须担忧家人的安全,银宫毕竟不是一座堡垒,它是加里斯都三世阿方索.波吉亚为自己在银湖边修筑的休憩之所,是一座精致、温馨而又广阔的建筑,它几乎没有围墙,也没有高耸的箭塔,被清澈浩渺的银湖与密集的杉松林所包围,刺客与雇佣兵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破其松散的防线。但如果有了博尔吉亚、美第奇与皮克罗米尼就不同了,无论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的仇敌,都要考虑到会不会激怒其他的两个洛伦佐.美第奇已是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而皮克罗米尼家族已经呈现出了野心勃勃的雄起之势这注定了他们绝对不会宽容仁慈,确切点来说,他们正需要一些猎物来打磨一下自己的牙齿。
至于自己么……罗德里格抬起小手指搔搔额头,他经常做些不够庄重的小动作,让人们觉得他和蔼可亲,可惜的是皮克罗米尼主教丝毫不为所动,“那么你就别来了,”:他说:“还有你的……”他原本是想要说娼妇的,但想到其中一个是他学生的母亲,他还是忍耐了下来:“你的那些朋友。”
“当然。”罗德里格也不希望出现什么意外,不说其他,美第奇的武术教练就是个俊美的小伙子,虽然罗德里格认为自己的魅力无远弗届,但他从来就不测试人性,因为他知道它们有多么的脆弱。
安排完皮克罗米尼这里的事情,罗德里格就回到了自己在罗马城中的官邸,这里又吵闹又燥热,到处都是汲汲营营的苍蝇蚊虫,而罗马就是一块腐烂的肥肉,博尔吉亚枢机一边在心中满怀恶意地想象着,一边从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偏门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免得被那些急于逢迎拍马的人纠缠住不放。他从暗藏的柜子里拿了酒,亲自动手切了几块奶酪,准备度过一小段安静的时间,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秘书敲响了他的门,罗德里格叹着气,会让他的秘书在明知道他想要休息一会的时候来打搅他的事情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谁?”罗德里格挑起他浓厚的眉毛:“海因里希?克雷默与雅各布?司布伦格?”
“是的。”他的秘书,也是高级顾问,杜阿尔特.布兰达奥俯身在枢机主教耳边说道:“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那么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的东西。”
海因里希?克雷默与雅各布?司布伦格带来的正是那本在完成之前就受到了无数教会人士以及凡俗之人追捧的《女巫之槌》,他们在上面补充了许多细节,有些荒谬的就连博尔吉亚都看不下去:“将疑似女巫的人脱去衣物,装进木笼里,念诵一百二十遍经文,再将木笼拉起,如果她还活着,毫无疑问,魔鬼正在庇护着她,罪证确凿……如果她死了,就表示她是无辜的,就应当给她做圣事……等等,”他看向两位黑衣修士:“也就是说,她活着,是女巫!应当处死,她无辜,但也死了,那么还请告诉我,这样的审判有何意义呢?”
当然很有意义。两个修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克雷默修士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大人,”他低声说:“女巫的财产,都是通过魔鬼,以各种邪恶的罪行获得的,所以……应该予以收缴。”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发觉自己必须正视这两位多明我会修士了,就如之前所描述的,他们看起来并不凶恶,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却和将一群饥饿的野兽放进羊圈里没有什么两样,十一世纪的长子继承法几乎让女性失去了所能有的一切,但在十三世纪,限定继承法又让女性有了成为家长的可能性,女儿可以继承父亲的财产,妻子则可以继承父亲的,连续嫁过好几次的孀妇就意味着她手中的土地与资产会如同雪球一般地滚起来……而在《女巫之槌》里,无论是举报的人还是作证的人都无需承担诬陷的罪名,即便最后证明被举证为女巫的女性是无辜的,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但如果成功了,他们将会从女巫的财产里获得一份奖赏。当然,能够获得最大收益的还是教会以及当地的领主,大公和国王,他们不用再去苦恼如何劝说或是威胁那些不够听话的女人,只要一个举报人,几个证人,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哪怕她们没有令人垂涎的财产,或是有着青春的躯体,或是有着动人的容貌,“女巫之槌”也一样会成为悬挂在她们头顶的利剑,不服从的下场就是痛苦地被火烧死,只怕没有几个女性可以鼓起拒绝的勇气。或者,会有聪明人将“女巫之槌”当作复仇的工具,依照书上所说,女巫的家人也一样会被夺走财产,并且从他们的家里被驱逐出去。
而这个书,放在俗世的国王和大公手中,能够引发出多么大的灾难与祸患就连博尔吉亚也想象不出,没有一个国王会觉得自己资产丰厚,而每个国王都渴望着收回被分封出去的领地。
“请让我考虑几天。”博尔吉亚最后说。
两位多明我会修士有点失望,但无人引荐,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直接见到教皇英诺森八世。
《女巫之槌》让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失去了休息的**,他伸手摇铃,召唤了米盖尔,吩咐他去“照顾”好那两位多明我会修士,如果他们的书也在德拉.洛韦雷那里出现了的话,就杀死他们,之前和之后都是如此。
他整理衣着,带上红色的四角帽,遮住将头发剔成“圣彼得式”后在发顶留下的一小圈空白,披上鼬鼠皮的斗篷,在被人发现之前登上马车去了教廷办公处,在门外他又遇见了杰姆.苏丹,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黑皮肤小伙子,他是一个异教徒,他与兄弟争夺苏丹之位的时候失败,不得已流亡到罗德岛寻求圣殿骑士教团的庇护,当然,在圣殿骑士教团的至尊大师是个博尔吉亚的时候,他的鲁莽行为很快就为圣殿骑士教团增加了每年四万五千个金币的收入,而后他被数次转移,从罗德岛到法国,又从法国到罗马……杰姆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囚犯,一直想用受洗改教,以及军事合作来谋求博尔吉亚的妥协与支持,可惜的是没有再比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更为锱铢必较,脚踏实地的人了,他不认为让一个异教徒甘愿受洗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空中楼阁般的谋划也不能给他,给圣殿骑士教团带来一枚金币。他注视着杰姆的时候温和的就像是一个屠夫看着他饲养的猪,他供给这位王子足够的钱在罗马城中肆意挥霍,却在关键问题上寸步不让。
杰姆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被博尔吉亚放在眼里,他之所以还算舒服的活着,是因为博尔吉亚,或者说,整个基督世界要用他去威慑奥斯曼土耳其,他在一天,就是苏丹位置的合法继承人,他在等待着的也是那么一天,如果有一天,他的兄长或是其继承人,又或是博尔吉亚的野心已经无法被罗马填满,他或许会有机会,带着军队攻入伊斯坦布尔。
博尔吉亚盯着他看了一会,没有再多说什么:“幸好这家伙已经二十五岁了。”他说,随即抛下为了这句话惊疑不定的杰姆.苏丹,施施然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如果再加上一个杰姆.苏丹,皮克罗米尼一定会伸出双手,如同参孙扼住狮子的脖颈那样将自己活活扼死。
但他真觉得皮克罗米尼格外地擅长带孩子啊……
格外擅长带孩子的皮克罗米尼主教屈了屈手指,他对自己的数学有信心,但他必须确认面前的孩子是真的满九岁了,他比朱利奥大三岁,也是一个美第奇,但他不想成为一个帕乔利(擅长演算的方济各会修士),倒是很想成为酒神巴克斯的随从,皮克罗米尼主教怀疑他的脑子里确实如朱利奥(偶尔极其刻薄的)所说的那样装着浆糊,而不是脑子。他身上唯一值得称许的就剩下了脸皮,无论皮克罗米尼主教如何讽刺,训斥,他都是和和气气的,既不恼怒,也不惶恐,在注意到朱利奥作业过重的时候,他还会代为求情,“朱利奥还是个孩子呢。”他这么说,不过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作业,也不拖延,问题是里面的错误让皮克罗米尼主教为之头晕目眩,想到不久之后,这个孩子还会担任教职,皮克罗米尼就对罗马彻底地失去了信心,一个连瞻礼日单都能算错的教士?
乔一点也不生气,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他的家庭教师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他了,在美第奇家族中,他这样的还真是很少,毕竟美第奇本来就是从银行放贷发家的,数学对于他们来说是一项重要的学科,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将来会成为一个教士而非继承父亲洛伦佐.美第奇的事业。不过这也很好啊,有着美第奇的支持,他最少,嗯,可以攀爬到枢机的位置,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做教士也要学习数学。
他愁眉苦脸地想道,或许他应该尽快给父亲写信,问他要一个擅长数学的随从。
第二十六章 嫉妒与天赋
朱利奥在名义上是洛伦佐以及妻子的孩子,他和他的双胞胎姐姐借用了他们1472年夭折的一对儿女的身份,那时候,还未经由洗礼的孩子被视为身怀罪孽,甚至不能进入家族墓地,外人更是不解其中细节,但乔作为洛伦佐的次子,对此还是非常清楚的,因为他的父亲一再告诫过他,他必须如同保护自己的儿女一般保护他的堂弟乔是愿意的,他发自内心地怜悯这两个在出生的时候就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的孩子,而且面容秀美,性情开朗的康斯特娜在美第奇的宫殿中也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乔很爱这个妹妹,也爱他从未谋面的那个弟弟。
当然,家人的爱是一回事,因为他的建言,让可怜的乔从此远离他最心爱的,巴克斯的造物之后,乔想要打他一顿屁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乔气哼哼地穿过中庭,前厅,他之前询问了一个教士,朱利奥和卢克莱西亚到银湖去了,系着小船的码头东侧,有着一片绵延近百尺的浦菊群,因为浦菊也是草药的一种,所以皮克罗米尼主教经常让他的学生去采集一些回来制作药剂,卢克莱西亚不是主教的学生,但她愿意和朱利奥在一起,几乎都让她的兄长凯撒感到嫉妒。
而就在乔望见银湖的那一刻,日光突然失去了之前的灼热与刺目,天空与湖面都彷如燃起了熊熊烈火,将它们切割开来的是黑色的松林,远处的山峰顶端闪烁着如同天堂一般的金光……在这样的光线下,所有的事物轮廓都变得柔和而模糊,浦菊群也不例外,每朵还在盛开的花儿都如同悬浮在乌云中的星辰,白色耀目,紫色华贵,在它们之中,似乎因为疲累而沉沉睡去的两个孩子被最后的光线笼罩着,他们小小的手握在一起,面孔相贴,摘下的花朵落了满身,他们的皮肤白皙的如同在散发光芒,黑发与金发如同不同色的丝绸,如果现在有一个画家,有一个雕塑家,有一个金匠,他准能因此创造出一副伟大的作品来。
作为一个崇尚美或许比崇尚圣灵更虔诚的美第奇,乔的怒火顿时如同遇到了水一般的火消弭的无影无踪,他站在原地,双手紧握,眼眶中满是感动的泪水,眼前的美景让他甚至不敢去惊动或是打搅。
“但是任由他们如此的话,”最后凯撒只得让自己来做这个煞风景的人:“会着凉吧。”罗马在十月底的气温依然可以与伦敦六月的气温相媲美,但到了晚间,尤其是在水汽充沛的湖边,风中裹挟的寒意总是要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在乔说些什么之前,朱利奥就醒了。卢克莱西亚自告奋勇地来帮他的忙,代价是一个故事,还要先付。被迫接受了这份不公契约的朱利奥只得无奈地,修修改改说了一个三只小猪,结果没说完,卢克莱西亚就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腰,扑在他的身上睡着了,皮克罗米尼主教科学而又放纵的“饲养”让她比在皮恩扎的时候还要来得沉重,朱利奥一边说着三个小猪,一边想着四只小猪……这样他没有办法走开,也没有办法看书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事情,而且阳光是那样的温暖,浦菊又是那么的柔软……
卢克莱西亚被凯撒从他身上提了起来,但朱利奥一下子还不能动,卢克莱西亚小猪压得他半边身体血脉不通,肢体先是麻痹,再是剧痛,幸好还有乔,只是乔毕竟也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他可以帮助朱利奥坐起来,却没办法把他带走。这时候月桂树上传来吃吃的笑声,在乔大叫起来之前,他们的武术教士,“斗士”从树上跳了下来,从乔手里接过朱利奥,把他放在自己的脊背上。
“你……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那儿的?”凯撒问,在这个人发出声音之前,他和他身边的护卫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一个美第奇家族的武术教师对他而言只是一个仆从,但如果是一个大师的话,那么他就应该受到尊重。
“从第一只猪开始。”“斗士”说了一句只有卢克莱西亚和朱利奥才能听懂的话。
凯撒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愤怒,一个出色而优秀的人总是不免有些桀骜,他的父亲在很早之前就教导过他,一个领导者为何需要宽容和仁慈呢,宽容是为了更好地收拢与驾驭这些傲慢的强者,而仁慈则是让他们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地傲慢下去。当然,在无需仁慈的时候,博尔吉亚的残酷会如同雷霆一般让他们无法做出反应。
“您是美第奇的宾客吗?”
“不,”“斗士”说:“只是洛伦佐.美第奇。”
凯撒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如果对方只是受了美第奇家族的雇佣,那么他还有可能收买对方,但如果是洛伦佐.美第奇,就表示这个人接受过洛伦佐的恩惠,是他的朋友,要收买一份友谊或是恩情可不容易,他只略微踌躇了一会,就将这件事情暂时抛置脑后。
他们在交叉的走廊前分别,卢克莱西亚早已醒来,她没能听到故事的结尾,但她敏锐地察觉到凯撒有点不高兴,小姑娘一言不发,任由兄长把她抱到她的房间里。
凯撒让所有人走开,抱起自己的手臂:“卢克莱西亚,”他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朱利奥吗?”
“也不是……”卢克莱西亚耸耸肩膀:“也不是那么喜欢。”
“我不这么觉得,”凯撒说:“你就在我身边,可你好像已经忘记我了,我很伤心,卢克莱西亚。”
听到这句话,卢克莱西亚立刻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她还无法辨识得出谎言与真实,或者说,她从未怀疑过凯撒,她听到兄长那么说,就立刻信以为真,并深深地内疚起来,她不安地抱住了凯撒,语无伦次地说:“好吧,好吧,”她喊道:“绝不会有人胜过你,凯撒,我爱你,除了爸爸,没有人能够比你得到我更多的爱。”她迟疑了一会:“如果你坚持,凯撒,我会和朱利奥分开的,我不会再去找他了。”
“我只是担心你,”凯撒说:“你是博尔吉亚家族的瑰宝,我不愿意你受到伤害。”他握住卢克莱西亚的手指:“我之前从未看到过你这样眷恋过一个陌生人。”
“可是,凯撒,你说过他也是我的兄长,我可以信任他。”卢克莱西亚说。
凯撒轻轻咬了一下牙齿,他有意放纵卢克莱西亚与朱利奥的往来,是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身份,家族,以及本身的才智与姿容,都符合他对一个亲密朋友与盟友的期望,皮克罗米尼主教又对他有着一种不可理喻的偏爱,博尔吉亚无法从那位严肃刻板的主教那里得到的,美第奇可以。问题是凯撒终究也只有八岁,在看到卢克莱西亚与朱利奥简直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后,他还是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嫉妒。
他努力说服自己,他只是担心卢克莱西亚如他所说的那样受到欺骗与利用,但他心中的魔鬼却在大声地嘲笑他。
在凯撒走后,卢克莱西亚在乳母的服侍下入睡,但她还是忍不住暗中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与凯撒的多思多虑不同,卢克莱西亚虽然聪慧,却还未曾沾染过俗世的污秽,她单纯的就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想到今后不能再和朱利奥在一起,她就不由得难过起来。
卢克莱西亚喜欢朱利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朱利奥发自于内心的温柔、爱护和尊重就连凯撒都看得出来,他的容貌又是那样符合卢克莱西亚的喜好卢克莱西亚的发色是如同晨光一般的浅金色,兄长与弟弟们的发色在暗处或非自然光下是深褐色的,在阳光下是金棕色的,他们的母亲是金发,身边围绕的侍女与乳母也都是浅发色,但卢克莱西亚从能够辨别美丑之后喜欢的就是如同夜色一般的黑发,朱利奥的黑发又不像是有些人那样是硬而直,让主人看来倨傲,不近情理的那种黑发,他的黑发就像是羊羔一样绵软,打着不明显的卷,他的皮肤白皙,手指纤长,金色的双眼或许会被无知的人认为属于魔鬼,但让卢克莱西亚来看,那是星辰与圣灵的颜色。
还有……就连凯撒也不会知道,她喜欢朱利奥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闻起来就像是一只猫,一只猫!
卢克莱西亚喜欢猫。
朱利奥当然不会知道他在将卢克莱西亚形容为一只小猪之前,卢克莱西亚早就把他当成了一只可以抱着睡觉的大猫。
事实上,不但是卢克莱西亚,朱利奥身边的人都会觉得朱利奥很好闻,不是用了香料和香水的那种刺鼻的气味,而是那种出自于自然的柔和又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松香,草花与阳光的那种只是这种令人倍感舒适的气息价值不菲,在这个时代,因为十四世纪初黑死病泛滥的原因,公共浴室早已遭到了取缔,一个人若是想要在家热水洗浴,首先需要一个木桶,然后是木桶上铺设的丝绸,因为没有丝绸,木板上的毛刺会让人遍体鳞伤,然后普通的铁锅只能够烧煮出只能装满三分之一浴桶的水,洗浴前后需要用到的肥皂(松果粉和牛油,或是牛油,羊油和草木灰),香油,香水,都是几乎等值于金子的珍贵东西。
而且,医生们又说,用水清洁身体会引来疾病,像是用水擦洗面部,会造成视力减退,感冒与牙病,对冷暖变化会更敏感等等,教会也认为,肮脏的人更虔诚,这种即便对于贵族与富人们来说也相当繁琐复杂的事情也就渐渐地消失在了人们的生活中。
只是,所有的峻法严规,似乎都无法影响到金字塔的上层,就像是佩鲁贾主教可以在圣方济各修道院大大方方地为他们准备洗浴的木桶,皮克罗米尼偏爱的学生也一样可以行使特权。即便如此,一贯行事谨慎的朱利奥也只需要一壶滚热的水,三块干净的棉布,一些药粉就能完成每天的清洁工作,在饮食上,他又偏清淡简单,在没有合适的食物时,一点干面包也能打发,所以口中也不会喷发出让人作呕的臭气。
美第奇的姓氏又注定了这个小家伙不会在仆从与物资方面感到匮乏,他或许不会如一些猖狂的蠢人那样每天更换新的衣物,但他不必担心衣服因为必要的清洗损毁失色,或是自己去做辛苦的劳役。
有时候,“斗士”会觉得,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主宰引导着人们往他们需要的地方去,在这个孩子还不知道美第奇家族的立场与他的身份时,他就显露出了一个刺客的特质任何刺客都不会允许自己的身上带着恶臭或是香水,香油的气味,这些会毫不留情地暴露出他们的所在,或是成为敌人追踪搜寻时需要的线索,只是他们可不如小美第奇这样奢侈从容,他们使用的是一种能够消除气味的奇特药水。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我在树上的呢?”在走廊上,“斗士”悄声问道。
“如果没有您,”朱利奥反问道:“我又怎么敢在银湖边入睡呢?”
“斗士”蓦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你有着极其卓越的天赋,孩子,”他说:“看来我们明天就可以开始教学了。”
刺客的教学,“斗士”在心里说,也许洛伦佐.美第奇会因此大发雷霆,但他们永远不会放弃一个可能成为刺客的优秀人选。
第二十七章 宝拉
“跳吧,小马驹!”
乔.美第奇喊完,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块柔滑的丝毯上,让阳光将自己晒得一片滚烫,又如一个堕落的罗马人那样,靠着圆柱形的靠枕与鹅绒坐垫吃东西,他的面前摆满了浇着蜂蜜的蛋糕,白面包,还有表层焦黄的乳酪,晒干的杏子与桃子。他的身材原本就偏向于丰腴,更不用说,在失去了最爱的葡萄酒后,他就对甜食产生了近似于狂热的爱好,他甚至会在教士的袍子里装上夹着奶油的泡芙面团,在他们唱诗的时候,因为靠近壁炉,奶油融合后渗出口袋,在黑色的衣料上染出了一大团白色的污渍。
皮克罗米尼主教因此狠狠地惩罚了他,却一点也没能扭转乔.美第奇的性情,他还是乐观的如同一只公羊,在接受了惩罚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不是抗议,也不是逃避,而是想方设法地弥补自己在惩罚期间少吃的东西。就朱利奥估算的,他大概每餐都能吃下相当于他、凯撒与卢克莱西亚三个人的分量,他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膨胀,让朱利奥担心他会不会有一天卡在某个狭小的走廊上。
乔对此毫不担忧,不仅如此,还有点美滋滋。不过作为一个兄长,他还是有点责任感的,譬如现在……虽然他的身体不能和朱利奥在一起,但他的心可以。
朱利奥第五十一次跳过火棘丛,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脚面从火棘坚硬的枝条中穿过,只差一点,他就会跌倒在火棘丛里,火棘的枝条上长满了锐利的小刺,加上速度与重力,它们能够刺穿棉布与皮肤,给人带来微小但不可忽略的痛楚。
这里是罗马,是银宫,圣殿骑士教团的至尊大师的巢穴,“斗士”当然不可能将刺客们的训练器械与课程放在明面上,幸而在武术课程的初期,孩子们要学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太大区别,跑、跳、拉伸四肢,加强耐力与坚韧意志,而且他暂时还不准备向朱利奥坦诚,小美第奇有天赋,性情善良,但他还是太小了,人类的变化往往只在一个转念之间,刺客中也未必没有叛徒,“斗士”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冲动到会被敌人割伤嘴唇的少年人,他有耐性,也有恒心。
“我有一个疑问。”
“哦?请说。”“斗士”拍打着手里的粗盐与羊油,在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他需要为朱利奥按摩背部与四肢,保证小美第奇不会因为繁重的课程过分疲累或是出现伤病。
“您是美第奇家族的武术教师对吗?”朱利奥有意加重了
正在猜想这个聪明的孩子会不会猜到自己身份的“斗士”:“你是说乔?”
朱利奥没有回答,他半坐起身,做了一个代表“酒桶”的手势,这是在说,如果不再管管,他们就要得到一个乔.“酒桶”了。
“斗士”不再隐藏自己的笑容:“乔当然也有他的课程,放心吧,朱利奥,乔很快就会忙碌起来的。”
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斗士”从朱利奥的房间离开后就去了乔的房间,乔没有成为刺客的天赋,不,就连成为一个剑手的天赋与毅力都没有,他是心宽体胖在凡俗间的象征,是酒神巴克斯的使者,人们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个来自于罗马的教士,因为不会有其他地方的教士能够比神圣之地的教士更为肥美多汁的了。
“斗士”给他安排的课程与朱利奥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乔只需要一只胡狼般嗅觉敏锐的鼻子和野兔般敏捷的反映和速度就足够了,直白点说,他需要的就是眼观四方,耳听六路,外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快速隐藏,逃跑的撤退技巧。
对于乔,“斗士”的要求已经放的很低,然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朱利奥心满意足地没再看到乔神气活现,名为鼓励监督实为幸灾乐祸的滚圆身躯。
“唉呀,圣母在上,”第五天乔终于受不了啦,他就喜欢躺在床上,或是无论什么柔软的地方享受他的葡萄酒、腌肉和蛋糕,他不认为自己会遇到刺客,他总是在最安全的地方,美第奇的宅邸,或是主教的居所,而且他自认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罗马的红衣者多如牛毛,会有什么样的灾祸不去降临到他们头上反而与他这个诚实良善的好人作对呢?他在第五天的晚上偷偷地找到了武术教师的房间,给了他一袋子弗罗林,“这里是五个金弗罗林(佛罗伦萨铸造的金币)。”他满怀诚挚地说:“老师,拿去吧,你已经辛苦了很长时间,需要好好地休息一阵子。”
“你想让我休息多久?”
“十天……不行吗?那么五天,三天?三天,我再给你五个金弗罗林。”乔双手合十,即便向圣母祈祷的时候他都没那么虔诚。
“那么就这样,”“斗士”说:“我想我确实需要休息几天。”说着,他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乔的袋子。
“斗士”在第二天的中午就离开了银宫,他更换了一身更为奢华绚丽的衣服,将装着金弗罗林的袋子挂在腰间,随身携带的除了一柄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西班牙左手短剑之外别无武器,他骑了他的马,银湖在亚平宁山脉的脚下,距离罗马需要步行一天,策马则需要五个小时左右,骑术精湛者需要的时间更短,在天穹变为深紫色的时候,“斗士”才进入了罗马,围绕着天主的地上居所的是废墟,贫民窟与娼院,这里只有低级的娼妇出没,她们或是穿着黄色的衣服,或是在衣服上装饰黄色的绸带,好让人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是律法,也是习俗。
一直走到这里,“斗士”才感觉到紧盯在脊背上的视线略微放松了一些,他牵着马,悠闲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一边观赏着路边的美妙**,这些娼妇一看见来客就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身上的遮蔽物,等到了娼院密集的地方,她们身上或许只剩下了一条黄色的丝带,十二月,夜晚的罗马已经有了寒意,“斗士”鹰隼般的眼睛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她们皮肤上因为寒冷而凸起的小疙瘩,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在不断地扭动身体,用发颤的声音招徕客人有些客人甚至不是因为受到诱惑,而是可怜她们才被拉进娼院的。
“斗士”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表现的就像是一个老练而冷酷的嫖客,目光挑剔,神情轻蔑,这让一些看到他年轻漂亮就想上前的娼妇不由得打消了之前的念头。他在一家娼院前停下脚步的时候,她们甚至松了口气,这里每天都有娼妇被虐待杀死,凶手们所要付出的也不过是一两只金弗罗林、杜卡特(威尼斯金币),她们想要钱,但性命无疑重要的多了。
从银湖时就追随着“斗士”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直到他和一个容貌艳丽,身材丰满的娼妇一同出现在一个窗口前才稍微移开了那么一会。
倒在床榻上,被刺鼻的香料与香水味儿包围的“斗士”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的鼻子都快被银湖边的新鲜空气宠坏了,更别说,床榻上还有臭虫和跳蚤在日以继夜地狂欢,他在宝拉的白眼中无奈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将它们随意地搭在可以从窗外看见的椅子上。娼妇宝拉走上前,摇摆着身体坐在他的膝盖上,谁都想不到,他们会以这个暧昧的姿势密谈。
“我们在罗马还有多少人?”“斗士”轻轻抓着宝拉的后颈,一边低声问道。
“二十人不到。”宝拉回答,一边伸出嘴唇。
“太少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宝拉有意喊叫了两声,又放低了声音:“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在西克斯图斯四世去世之后,就曾经命令圣殿骑士巡查全城,等到选举结束,他又以平息暴动的名义再一次清洗了整个罗马,就连我也不得不将我的娼院搬到这儿,这里受到的影响不多,但情报的来源几乎都被掐断了。”
一只肥大的臭虫跳到了“斗士”的脊背上,他伸出两根手指,把它抓住,碾碎,顺势更换了一个姿势:“你最近什么也不要做。”
“我被怀疑了?”宝拉不那么认为,罗马城有七千个娼妇,她只是其中一个。
“最近有两名多明我会的修士,向罗德里格敬献了一本书,也许你听说过《女巫之槌》。”
宝拉睁大了眼睛,提高声音骂了一句下流的粗话,她当然知道,这本书在没有完本之前,就有数之不尽的娼妇因此受害,那些人不但免费且肆意地玩弄了她们,还夺走了她们用尊严和生命换来的钱财:“那么我们还要躲藏多久?”她在“斗士”的耳边低喃。
“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已经同意了亨利.都铎的请求。”
“都铎小子?”宝拉思索了一下,她接待过这位所谓兰开斯特最后一人的法国侍从,那是个满身恶臭的家伙,但从他嘴里,她掏到了不少情报:“他意图支持亨利.都铎?这不像是博尔吉亚会做的事情。”
“博尔吉亚从来就是一个赌徒,”“斗士”冷漠地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而且圣殿骑士教团也需要钱。”
“在这方面这位显然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能力,”宝拉讥讽地说,然后她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大概什么时候开始?”
“暂时还不知道。”
“那就不要去打探了,”宝拉说:“我们只要紧盯亨利.都铎就行了,他现在还在罗马,等到他离开,就是圣殿骑士们出动的时候。”她愤怒地前后摆动了几下,“可惜的是我们无法估算得出这场战役会持续多久。”
“不会很久,我们的动作要快。”
宝拉的脸上浮现出奇特的笑容:“你觉得理查三世必败?”
“对于平民,他是个好人,对于另一些人,他就只是个愚昧的暴君。”
娼院中的谈话无人可知,在1485年的8月,亨利.都铎在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资助下,从阿佛勒尔,船队中有他的叔父、骑士,还有两千名“法国雇佣兵”,他们在米尔贝登录,只用了二十天就占领了近十座城市。8月22日,他和理查三世在博斯沃思决战,在战斗的紧要时刻,亨利.都铎的继父斯坦利勋爵与他的盟友诺森博兰伯爵拒绝了理查三世的命令,旁观不动,他的弟弟威廉.斯坦利爵士则率领了三千人倒戈一击,理查三世头戴王冠与敌人战斗至死,他的王冠跌落树丛,还是斯坦利勋爵把它找了回来,献给了亨利.都铎。
亨利.都铎成为英国国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国库,两千名以“法国雇佣兵”名义参与到这场战斗中的圣殿骑士与军士们带着近十万枚金便士秘密凯旋而归,这场成功的赌博让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放下了心,凭借着这份功劳,他好不羞惭地连续给了自己的儿子凯撒三份尊荣的职务甘地亚的教区长,阿尔巴与哈第瓦的教务长,以及卡塔赫纳大教堂的司库,当然,凯撒是无需亲自前往这些地方履行职责的,这三份职务带给了他不亚于乔.美第奇的收入。
还有的就是他的小女儿,博尔吉亚家族的瑰宝卢克莱西亚的第二次婚姻,与福利尼奥的圣康提家相似,她的第二位丈夫也是一个意大利贵族,五岁的女孩与十一岁的男孩同样意味着这场婚约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被宣布无效,不过应该有的仪式还是要如常举办,还有卢克莱西亚的嫁妆。
朱利奥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卢克莱西亚,你不是说最近不会再来找我了吗?”
“但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卢克莱西亚坐在窗台上,用力拉着自己的睡袍,她的睡袍被窗台下的玫瑰扯住了。朱利奥从床上跳了下来,帮着她一起毁了那件昂贵的丝袍。
“我就要结婚了,”卢克莱西亚小声地重复道,将手掌向上打开:“你不想给我一份礼物吗?”
朱利奥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在数百年后,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大的苦恼可能只是每天晚上必须刷牙或是没能多得一块蛋糕,卢克莱西亚却已经连续两次成为了一个妻子,虽然无需真正履行婚姻义务,但每次缔结婚约,都意味着卢克莱西亚要在一个陌生的,对她充满敌意与挑剔的地方度过一段时间,与其说是家族的一员,不如说是带着嫁妆的人质。
“你想要什么?”朱利奥轻声问。
卢克莱西亚突然停住了,她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问题等着自己,她想要什么?宝石,珍珠还是金币?“我想要……”我想要留在这里。
当卢克莱西亚发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她终于痛哭了起来,她不敢在乳母和侍女的面前哭,因为她怕父亲知道后会对她失望,她是博尔吉亚家族的瑰宝,也同样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武器,她的兄长们挥动刀剑,她则需要展露笑颜,但她真的不想离开银宫,离开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和……朋友。
她甚至不能和凯撒说,她知道凯撒爱她,但凯撒……
“请问……”
从窗外传来的声音让朱利奥差点和卢克莱西亚从床上跳了起来,朱利奥警觉地握住了匕首,然后在窗台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我打搅到你们了吗?”“斗士”问道。
你能打搅到什么?朱利奥真想这样反问回去,但这里有着一个真正的五岁小姑娘,他最后只能摇摇头。但在看到对方正准备施施然地离开时,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等等,”他说:“我需要两个刚煮好的鸡蛋。”卢克莱西亚的眼睛都哭肿了。
“你饿了?”
“不,用来消肿。”
在朱利奥用丝帕包裹着鸡蛋,给卢克莱西亚按揉眼睛周围的时候,“斗士”一直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也是皮克罗米尼主教教你的?”
“不,”朱利奥说,“只是偶尔听一个修士说过。”
“斗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不但帮朱利奥从厨房拿来了刚煮好的鸡蛋,还帮他把卢克莱西亚送了回去。
第二十八章 猫、新航线与新娘
瓦伦西亚神父,凯撒.博尔吉亚打开门,见到朱利奥的时候,颇有几分惊讶。
他赞赏的是朱利奥的聪慧与沉稳,嫉妒的也是他的聪慧与沉稳,不满的也是如此。
凯撒原本就是一个狂暴不羁,傲慢急躁的少年人,但他就和他的父亲,总是和和气气,温文尔雅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一样,极其善于伪装,他的容貌又如同天使一般的秀美与沉静,因此很多人都受到了欺骗,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任,可交的人,乔.美第奇和佩鲁贾的泰拉都是如此,没几天,他们就与凯撒形影不离,难分难舍。
约书亚.洛韦雷的性情古怪,而且凯撒知道他虽然名义上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的学生,事实上却是他预备下的一枚身份敏感的棋子,凯撒已经在皮克罗米尼主教手上受到过教训,当然不会再一次轻易地犯下错误。
在这些少年与孩子中,凯撒最为喜爱和看重的还是朱利奥,但作为皮克罗米尼主教真正的学生,朱利奥显然在人际交往中也有着普通孩童所无法拥有的老练,他没有同龄孩子的好奇心,叛逆心和惰懒心,心中有自己的计划,并且可以为此忽略所有的外界诱惑有条不紊地完成它们,他善于思考,擅长书写与手工,警觉又多谋。对于凯撒给出的诱饵,他要么不理睬,要么就像是对待卢克莱西亚那样,让凯撒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谋划。
这还是在离开阿西西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在私下见面,还是朱利奥来找他,而不是他去找朱利奥。
“这个是给卢克莱西亚的。”
“是什么?”蜂蜜做的蛋糕还是新鲜的水果?因为东西是被装在一个小篮子里的,上面还覆盖着白色的棉布,拎起来沉甸甸的,他伸出手去揭开棉布,结果里面的东西先动了,这下子就凯撒也吓了一条,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篮子里装了一条毒蛇,这也是这时的人们时常选用的暗杀方法,幸而就在他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事情前,棉布里传出了轻柔沉闷的一声……“喵”。
一只猫从棉布里钻了出来,它有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白色的身体,黑色的条纹,两只眼睛就如同卢克莱西亚那样清澈滚圆。
这只猫得到了卢克莱西亚的宠爱,她一直紧紧地抱着它,而这只猫咪也异乎寻常的温顺,五岁女孩的手臂可不如成人那样稳固,猫就伸出两只前爪,抱住她的脖子。
“亲爱的,你准备给它一个名字吗?”乳母问。
“朱利奥!”卢克莱西亚不假思索地说。
“呃……我的小小姐,”乳母迟疑了一会说:“或许我们应该叫它……小呼噜,那不是一个可爱的名字吗?”别说其他人,卢克莱西亚的哥哥身边就有着一个来自于美第奇的朱利奥。当时的猫也不会使用人类的名字,它们大多没有名字,就算有,也是“小火焰”、“小爪子”,“荨麻灰”之类能够与猫咪的毛色与形态相吻合的形容词与名词。
卢克莱西亚没说话,
与福利尼奥的圣康提家的男孩相比,她的第二个丈夫显得又粗鲁又恶心,他穿着新的丝绸,皮毛衣服,系着黄金的腰带,比起同龄人要更肥壮高大,他对于女性已经有了朦胧的认知,但这份认知不能够让他与生俱来的恶劣削减几分,甚至有所加剧,他和卢克莱西亚一起躺在床单下的时候,他伸手去抓卢克莱西亚的脸、手臂和腿,在她柔嫩的肌肤上留下印迹,在卢克莱西亚哭叫起来之后,他的父亲呵斥了他,男孩却一点也不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笑嘻嘻的,在仪式宣告完毕,见证人离开的时候,还恶狠狠地扯了卢克莱西亚的头发。
卢克莱西亚根本不愿意与名义上的丈夫相处,男孩的父亲忙于政务,而男孩的母亲对她最小的儿子溺爱至极,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孩子行为粗鲁,还笑吟吟地看着他追着卢克莱西亚跑:“哦。”当丈夫问起来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说:“他们的感情真是好极了。”
但有一天,男孩和他的朋友或说是随从们在日常追逐着卢克莱西亚跑的时候,那只猫突然跳了出来,抓了他的脸。男孩愤怒地喊叫着,发誓要将那只猫抓起来烫死,剥掉它的皮,他几乎做到了,如果不是卢克莱西亚用别针穿透了他的手。
这件事情在二十天后才得到了解决,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亲自接回了自己的女儿,在这二十天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卢克莱西亚消瘦了很多,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
面对凯撒的质问,罗德里格只是站起来,解开了神圣的法衣,然后是里面的长白衣,在他的身躯上,你几乎可以找到现在的人们能够造成所有伤害火油的灼伤与烫伤,细剑的贯穿伤,匕首的切割伤,意味着铁锤或是连枷的沉重一击的凹陷……“代价总是必需的。”枢机主教意味深长地说,卢克莱西亚之前能够遇到和善的圣康提家只能说是她的幸运,更多人,即便盟友,对博尔吉亚也会充满恶意,哪怕只是一个婴儿,拥有博尔吉亚这个姓氏就意味着他背负着深重的罪孽。
这次卢克莱西亚只是遭到了囚禁,下次就就很有可能是鞭挞、刑罚或是死亡,谁也不能掌控命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姓氏更为显赫荣耀,用他们的胜利与名望奠定王座的基础,终有一日,他们的朋友和敌人都会屈服在他们的脚下。
卢克莱西亚一见到朱利奥就紧紧地抱住了他,她没有哭,虽然朱利奥更希望她能够和以前会一样肆无忌惮地大哭大叫。
朱利奥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里:“我给你看样东西。”
卢克莱西亚抿着嘴唇,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一定会喜欢的。”朱利奥说。
卢克莱西亚想说自己绝对不会喜欢的,她不想要礼物了,再也不想要了。但朱利奥伏下身体,从藏在窗下的篮子里提出一只毛色对比鲜明的大猫。
猫之前还在睡觉,未经允许就被抱出来让它不由得喵喵叫着抗议。
卢克莱西亚的眼睛睁大了,她仔细观察着这只猫,没错,这就是她的朱利奥:“他们说抓到了它,还给我看了它的皮。”
“嗯,很明显,他们说谎了。”朱利奥微笑着说:“它可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猫。”
朱利奥猫闻言立刻神气活现地大叫了一声,就算是那个女性人类突然大哭着扑过来把它卡在两个人中间,差点把它中午吃的一大盘奶酪挤出来它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卢克莱西亚哭得筋疲力尽,朱利奥让出了自己的房间,让她和猫一起睡觉。
他的武术教师在外面等着他,双脚交叉在一起,双臂抱胸,在看到朱利奥的时候还对他眨眼睛。
“你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
朱利奥停了一下:“我没有见过他。”
“他被整个佛罗伦萨的女性倾慕。”“斗士”说,“想要嫁给他的女人密如繁星,如果不是……他二十五岁就死了。”
他们回到了“斗士”的房间里,朱利奥必须得在这里委屈一晚了,不过他一点也不介意,和任何一个孩子那样,他也很希望了解自己的父亲。
不过只要涉及到朱利阿诺的死亡,除了他是一个卑劣阴谋的牺牲之外,“斗士”拒绝就此深入更多,他承诺等朱利奥更大一些的时候,会将所有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他,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朱利奥温顺地接受了,不再追问。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不像是一个孩子。”“斗士”说,像是卢克莱西亚,像是朱利阿诺,一般的孩子都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不奇怪,他曾经也是这样。
“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呢?”朱利奥问。
“我觉得很好,亲爱的,”“斗士”说:“世间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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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里格看着儿子走出房间,才坐下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和额头。
他的秘书杜阿尔特.布兰达奥善解人意地给了他十五分钟的时间,而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罗德里格问道。
“有一份情报。”布兰达奥轻声说到,将夹在一本圣经中的纸条递给枢机主教。“或许只是一件小事,但您说过,我们需要保持警惕。”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罗德里格看过了纸条,迷惑地皱起了眉头:“听起来像是一个热那亚人,是个热那亚人吧,怎么了?”
“他试图证明地圆说。”布兰达奥在接到这份情报后就进一步地查探过这个人:“他说,如果地球确实是个圆形的球体,那么从东往西航行,一样可以达到中国和印度,若是如此,这条航线会比从西往东的航线更近……”
“宣布这个人是异教徒,”罗德里格说:“把他烧死。”说着,他将纸条往桌上一扔,仿佛已经能够看到火焰升起的样子。
“但是……”
“怎么?”
“他似乎已经取得了伊莎贝尔女王的信任。”
罗德里格沉吟起来,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尔女王是一个思维敏捷,意志坚强的女人,有着不逊色于男人的魄力与才干,而且她还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为了将异教徒从伊比利亚半岛驱逐出去,她从即位起就一直奋战至今,另外,她与阿尔贡的费迪南王子的联姻,也将卡斯蒂利亚与阿尔贡联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个几乎可与葡萄牙对等的国家,哥伦布是个小人物,但伊莎贝尔女王值得罗德里格慎重对待。
“嘲笑他的计划,”罗德里格说:“污蔑他的名声,偷走他的船员,随便你们怎么干……总之能怎么拖延就怎么拖延。”
“遵命,大人。”布兰达奥说,但罗德里格敏锐地察觉他还有什么要说。
“地圆说是正确的对吗?”布兰达奥大胆地问道。
“当然,”罗德里格点点头,“海平面就是证据。虽然现在还是推论,但只要有人完成环球航行,他就能够立刻证明这一点。”他往椅背上一靠,交叉十指:“但这是凡人的错误,不是上帝的,我们或许会在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后修改这一错误,但在这之前,所有敢对此,或是有意质疑的人全都是活该被烧死的异教徒。”
罗德里格处理了这件小事之后,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英国国王亨利七世将会在明年的1月8日于威斯敏斯特教堂与约克家族的伊丽莎白结婚,在这之前他希望能够先加冕,这有点过于仓促了,不过罗德里格可以理解,如果在结婚之后加冕,会有人认为亨利七世的王冠从他的妻子那里获得,在这之前更能彰显他的正统,他用五万金便士来换取教廷与教皇的许可,罗德里格考虑了很久,加上了一些必须的费用,后年就是英诺森八世的私生子弗兰切斯克的婚礼,教皇一定很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得到一场辉煌又奢侈的庆典。
还有,那位美第奇的新娘,也就是玛德莱娜.迪.洛伦佐.美第奇,将会提前一年来到罗马,即是为了避免某些有心之人的破坏,也是为了让她熟悉这里的气候与环境,免得突然罹患疾病。
玛德莱娜是1473年生人,1486年的春季到来时,她也只有十三岁,她一来到罗马就立刻去了银宫,去探望自己的弟弟乔,还有堂弟朱利奥.美第奇。
她之前没有见过朱利奥.美第奇,在朱利奥出生的时候,她也只有五岁,正被乳母在单独的房间里照看着。之后又因为佛罗伦萨仍然处于动荡不安中,几个孩子被分散抚养,等到她回到了美第奇宅邸,朱利奥.美第奇又被她的父亲托给了皮克罗米尼主教。她自从乳母和侍女的窃窃私语中听到过一点似是而非的议论,也从康斯特娜的脸上揣摩过她双生弟弟的面容,但一直要到她见到了朱利奥,才意识到自己的想象是多么地可笑。
朱利奥与康斯特娜的面容并不相似,他更秀美,眼睛的颜色也更纯粹明亮,玛德莱娜在看见他的时候,他刚完成了“斗士”的训练课程,运动让他的面颊如同玫瑰花一般的艳丽,他拥抱了玛德莱娜,他的手臂虽然还很纤细却隐约已经有了慑人的雏形。
第二十九章 弗兰切斯克.西博
玛德莱娜是一个性情谦恭的好女孩,她几乎可以成为这个年代人们所尊崇的女性的象征,这个温和美丽的姐姐很快成为了银宫几个孩子的被拥护者,尤其是约书亚,还有卢克莱西亚,约书亚是因为他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类似于母亲的角色,而卢克莱西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她的母亲,博尔吉亚的所有孩子似乎都是如此,一旦他们不再需要母亲的乳水,他们的父亲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就会把他们带到自己身边。
朱利奥虽然在心理上早已脱离了需要母亲或是姐姐的年龄,但他同样对细心温柔的玛德莱娜充满了好感玛德莱娜不但给他带来了父亲和兄长的礼物,还带来了一块绣着美第奇家徽的手绢,朱利奥的双生姐姐康斯特娜也只有八岁,但她的刺绣技艺已经相当高超,手绢上奢侈的用了十二种颜色的丝线,还有厚重的金线与银线,象征美第奇家族生意的六颗小球是真正的小圆球,每颗都有小拇指那么大,朱利奥请仆妇将这块手绢缝在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斗篷接近心脏位置的地方。
一天晚上,“斗士”看见朱利奥坐在长廊的扶栏上,罕见的犹如一个孩子般地愁眉苦脸,他笑着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一下朱利奥的肩膀,“怎么啦,孩子,”他亲昵地说道:“是什么在让你苦恼?”
朱利奥没有抬头,也因此没有看见“斗士”眼中的阴翳,“斗士”,也就是埃奇奥.奥狄托雷,从不觉得一个美第奇能够与一个博尔吉亚能够得到一个完满的结果他们一个属于刺客,一个属于圣殿骑士,即便卢克莱西亚只是一个女孩,但他的兄长和父亲都是圣殿骑士,罗德里格更是圣殿骑士教团的至尊大师,他们的首领,而美第奇家族已经厌倦了来自于罗马的阴谋与倾轧,转向了阿萨辛,他们之间必然会有至死方休的一战。埃奇奥一点也不希望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之间产生任何美好的情感,哪怕卢克莱西亚现在还是一个抱着猫到处走的孩子,她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博尔吉亚家的蝮蛇,哪怕她的毒牙不会对着朱利奥,当朱利奥面对她的兄弟,父亲心生犹豫的时候,他们的匕首也会毫不犹豫地刺入朱利奥的胸膛。
“我不知道……佛罗伦萨有没有相似的风俗,”朱利奥迟疑地问道:“当一个姐妹,或是女儿要嫁出去的时候,她的兄长和父亲会不会代为了解一下她未婚夫婿的喜好与品德?”
他的武术教师想了想:“平民会。”
“贵族呢?”
“对于有权势,或是有地位,又或是有资产的人来说,婚姻从来就是一笔买卖,一张契约,”或是交付人质,埃奇奥在心里补充道:“新郎,或是新娘,他们代表的都不是自己,而是家族,他们是负有责任的,而不是被爱情驱使。”他估算了一下朱利奥的年龄,认为距离他去见见世面也不远了:“一般而言,男人只会在娼妇身上寻找爱情,就像罗马人或是希腊人那样。”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了解到朱利奥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你想知道弗兰切斯克.西博的情况?”
朱利奥干脆地点点头。
“皮克罗米尼主教会杀了我,”埃奇奥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然后我的朋友,洛伦佐.美第奇会像吊死帕奇那样吊死我,而我们无论做了什么,都无法更变既定的婚约,美第奇家族必须与西博姓氏的人结婚。”
“如果玛德莱娜必须面对一个敌人,”朱利奥说:“我希望她至少已经做好准备,而不是手无寸铁地面对他。”
埃奇奥很想说朱利奥多虑了,但想想弗兰切斯克在罗马城中的名声,他觉得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
弗兰切斯克.西博是教皇英诺森八世的八个私生子中最为年长的一个,他只有二十五岁,但已经相当熟悉赌博与女人,请注意,熟悉并不代表着他擅长,他在罗马城里闹了不少笑话,其中一个就是他输给了某人四万个金杜卡特,他不但在次日赖掉了这笔账,还杜撰罪名,将那个可怜的债务人抓了起来,关进监牢,不但债务就此一笔勾销,还敲诈了大约三万个金杜卡特;他长期混迹于娼妇之中,但就和他赌博时的习性那样,他也时常赖掉娼妇的账,时间久了,那些身后有着靠山的高级娼妇就时常婉拒他的拜访,他只得去找低级的娼妇发泄怒火倒不是他不想将那些可恶的女人抓起来,但他的父亲还要仰仗娼妇的税来满足他的奢侈生活呢。
想要找到他也很容易,弗兰切斯克身边也有着一群和他一样的混球,他们在街道上四处游逛,偷窃或是抢劫,大声喧哗,不但滋扰娼妇,就连寻常人的妻子与女儿也难以逃脱他们的魔爪,弗兰切斯克身边就有一个抢掠而来的情人,她的丈夫是个商人,用尽了最后一枚金杜卡特也没能换回自己的妻子。当然,弗兰切斯克是永远不会感到满足的,他白昼在赌场祈祷,黑夜在娼院里唱经,年纪轻轻,眼角却带上了深深的皱纹,眼袋悬挂在他的细眼睛下,原本还算端正的外貌,却早就被放荡的生活,酒和女人摧毁了。
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路走过,招徕顾客的娼妇都下意识地降低了声音,弗兰切斯克是娼妇们最不愿意接待的那种客人,不但拿不到钱,就连容颜,躯体与生命都会受到威胁,而且他是教皇的私生子,她们不会得到一个铜子儿的赔偿,还有可能被无缘无故地投入监牢。当这个混蛋终于选中一个目标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朱利奥甚至听见了娼妇们放松的叹息声。
那个不幸被挑中的娼妇在几分钟后就从房间里传出了凄厉的叫喊声,朱利奥一脸铁青,埃奇奥不得不伸出手来按住他的肩膀:“他不会这么对你的姐姐的……”刺客尴尬地安慰道:“玛德莱娜是个美第奇,有着几十万金币的嫁妆。”
“你觉得,那种家伙,”朱利奥冷静地问道:“在喝醉,或是冲动的时候,会记得这一点吗?”别说是现在,就算是几百年后,貌美身贵的女性同样会遭到家暴。
埃奇奥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去做些刺客该做的事情,譬如说去和罗德里格.博尔吉亚较量一下剑术。
也许正是因为他想到了博尔吉亚,一个博尔吉亚就出现了。
路易吉.博尔吉亚带着他的侍从出现在街道上,他一眼就看见了朱利奥,没办法,朱利奥今年也只有八岁,他至少要再过四年,达到教廷规定与人们默认的可婚年龄(当然,这也是可以被更改的),才适合出现在这个地方。
作为博尔吉亚家族现在最为锐利的一把刀子,路易吉有着足够的金子保证他可以混迹于高级娼妓之间,他来到这里,与弗兰切斯克的意图相似,也是为了满足下作的欲-望,比起周旋在王公贵族与红衣主教之间的高级娼妓,这里的女人要便宜得多。他大步向朱利奥走来的时候,埃奇奥将朱利奥挡在身后,在路易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来羞辱他们的时候,埃奇奥举起手臂,让路易吉看向自己的斗篷下闪烁着的银光,他隐藏在斗篷下的那只手做了一个假动作,看上去就像是要拔出匕首刺向路易吉博尔吉亚的圣殿骑士怒吼着拔出随身携带的五指剑至少外人看起来确实如此。
五指剑的名字来自于它的末端有五根手指那么宽,长度从一尺到两尺半不等,路易吉的五指剑属于后者,它看上去又厚又重,与路易吉壮硕的身躯十分相配。
埃奇奥手持的西班牙左手短剑事实上更类似于一柄匕首,长度只有路易吉武器的一半,比起劈砍,更适合突刺,从武器上来说,埃奇奥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位置,但埃奇奥丝毫不曾感到畏惧,就像他为自己取的绰号那样,他从出生的时候就是个斗士他出生的时候人们都说他死了,但他的父亲不那么认为,在数次拍打之后,他就响亮地哭了起来在父亲与兄长,还有弟弟死于领主广场之后,他作为佛罗伦萨的奥狄托雷家族唯一的男性,毅然接过了复兴与复仇的重任,他从来没有退缩过。
何况他面对的只是路易吉.博尔吉亚。
娼妇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路易吉咆哮着挥剑径直劈下,如果他面对的是个美第奇,他或许还会犹豫一下,但一个武术教师,一个仆从竟然也敢挑衅他的事实让他的头脑发涨,他不喜欢朱利奥,或者说,他认为美第奇家族全都是些虚伪狡猾的异教徒,更不用说,朱利奥与他讨厌的异母弟妹关系非常地融洽,他已经决定要杀死这个武术教师,把他的头放在箱子里送给洛伦佐,美第奇。
博尔吉亚是埃奇奥的仇敌,但路易吉还是他第一个与之对战的博尔吉亚,埃奇奥看似步步后退,左右避让,实则游刃有余,在掩藏自己身份的同时也在试探着路易吉的技艺,虽然路易吉是个圣殿骑士,但他也是罗德里格的长子,罗德里格不可能不将自己的诀窍教给他,果然,片刻之后,埃奇奥的脊背碰到了墙壁,但路易吉那些有别于圣殿骑士的奇特技巧也几乎全都被刺客的锐利双眼所捕捉。
博尔吉亚露出狰狞的笑容,或许他认为接下来只需要致命一击,但他的剑被架在了半空,西班牙左手短剑有着胡桃壳般的护手,末端带有锯齿,前者可以起到小盾牌的作用,而后者借助着比起锋利更看重坚韧的剑身可以折断对方的武器。埃奇奥就是这么做的,他扭转手腕,一股庞大的力量从武器相交的地方传来,路易吉努力坚持,甚至将左手放在了持剑的右手上作为助力,但对方的力气超乎寻常的大,他先是感到一阵古怪的滑动,然后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咯哒声,他的五指剑从前端三分之一的地方断裂,圣殿骑士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路易吉在半空中扭动身体,收起手臂,试图在落地后就地打滚,避开敌人武器的攻击范围,然后拔出匕首自卫,同时,他还大叫着同伴的名字,虽然他们只是一些不受重视的次子与三子,但他们身上都佩戴着武器,也接受过相应的训练,但就在他们围拢上来之前,埃奇奥就撞向了路易吉的身侧,逼迫他以一个不堪的姿势与肮脏的地面撞在一起,路易吉想要用手臂支起身体,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就被迫停下了。
埃奇奥的左手短剑点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就此杀死一个博尔吉亚的诱惑在埃奇奥的头脑里徘徊了片刻,不过最后他还是遗憾地收起匕首,飞快地消失在一条阴暗的巷道里,路易吉的同伴们虚张声势地追了过去,鉴于谁也不想和那个身手敏捷,力大无比的家伙一较高下,他们最终无功而返。
埃奇奥在臭气与黑暗中疾步快行,数秒后,另一个更为轻捷密集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埃奇奥露出微笑,朱利奥跑到他身边,将一包东西扔进一个水洼里。
“是什么?”
“脂粉。”一个娼妇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塞给他的,看来撒石灰的无赖手段哪儿都有,而且路易吉还真是不受这些娼妓的欢迎。
埃奇奥耸了耸肩膀:“我就说过,你很像你父亲。”这种天赋同样受人嫉妒。
第三十章 高处
“跟我来,孩子。”埃奇奥轻声说道。朱利阿诺.德.美第奇比他大好几岁,在他还是一个热衷于在街头与帕奇小子殴斗的顽童时,朱利阿诺却早已是佛罗伦萨乃至意大利闻名的美男子,有数以百计的画师与石匠争先恐后地要以他为模特儿塑造战神马尔斯或是太阳神阿波罗,他的情人,或是希望成为他情人的女性简直如同佛罗伦萨城外郊野中的花儿那样多这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们来说,简直要比堆积成山的金币,或是炙手可热的权势更令人艳羡。
那个时候,因为埃奇奥的父亲从河中救起了险些被美第奇的仇敌溺死的洛伦佐,美第奇家族与奥狄托雷家族也隐约有了建立同盟的意愿,只是因为除了银行家外,埃奇奥的父亲还有着另外一重重要的身份,他对是否要向美第奇的皮耶罗坦诚他以及他身后的庞然大物,而阿萨辛的长老也认为这件事情需要谨慎考量虽然如此,但美第奇与奥狄托雷之间的往来仍然迅速地密切起来,如果不是突然发生的悲惨变故,也许埃奇奥会与美第奇家族的一位女性成员缔结婚约也说不定。
因为有着这样的可能,埃奇奥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难得的温情,他还记得自己的哥哥费代里科是如何带着自己攀上天主圣三大殿的屋顶,在那里俯瞰整个佛罗伦萨的,在变故发生之后,他的弟弟在领主广场上与自己的父亲,兄长一同被处死,他心中的愿望也就成了泡影,他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有了一个儿子,他也会带着他攀爬到最高的地方,让他感受那种凡人无法领略的奇妙之处。
“快来,”他在攀上一堵石墙后,用自己兄长曾经调侃自己的绰号催促道:“小乌龟!”
朱利奥可不想承认自己是只小乌龟,但相比起他的武术教师来,他确实显得异常笨拙。埃奇奥是个身形颀硕,四肢修长的人,挥动刀剑的时候就像是一只狂怒的狮子,奔跑的时候宛如一只矫健的猎豹,但在墙壁与屋顶之间,他就是一只善于隐藏,又善于攀爬的蜥蜴。朱利奥一直紧紧地跟着他,埃奇奥虽然戏称他是只小乌龟,但也没有忘记小美第奇只有八岁,他不断地伸出手,或是放下自己的靴子,让朱利奥可以抓着自己的身体越过他现在还无法越过的障碍。
无论是朱利奥,还是埃奇奥都没有再发出声音,有时候,罗马城中的人们会感觉到一阵阴影拂过他们的额头,但抬头看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他们以为是乌云掠过,却不知道是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正行走在他们家的屋顶之上。
风穿过他们的身侧,没有带来阻力,反而就先像是让朱利奥感觉自己生出了双翼,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他的身体滚热轻盈,思想清晰,知觉灵敏,仿佛在冥冥之中,正有一个天使或者幽灵指导着他应该往何处去埃奇奥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弟子正在如同他年少时那样,在无声中逾越过了一条隐形的界限,即便已经碰触到了梵蒂冈城的城墙,他也没有停止,而是大胆地带着朱利奥越过城墙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掩蔽在黑暗下的高地。
虽然这个举动堪称鲁莽,埃奇奥终究还不是一个蠢人。在756年,法兰克国王矮子丕平将罗马城以及周围的部分地区(从拉文那到罗马,总计二十二个城市)赠送给了司提反教皇作为教廷支持他以及其后裔成为法兰克国王的报酬,由此教皇国得以建立,教皇不但是精神上的,也成为了意大利中的一个世俗的君主,后续的几位教皇又在梵蒂冈高地周围建筑起高耸的城墙,只留下东侧的圣彼得广场与外界相通,圣彼得广场往西,就是圣伯多禄大教堂,也称圣彼得大教堂和梵蒂冈大殿,它的上方就是1481年方才完工的西斯廷教堂,英诺森八世就是在那里被有幸选出,围绕着它们的是教皇的会客厅,圣物厅,以及圣座各个官僚办公与居住的地方,可谓重中之重。埃奇奥没有尝试去出动圣殿骑士与主教们的纤细神经,他带着朱利奥沿着梵蒂冈的城墙径直进入了高地的西南角,这里是教皇花园的所在地,因为英诺森八世想要将一座高处的旧塔楼改造成居所的关系,商人,石匠、学徒与仆役们往来不绝,火把更是通宵不灭,虽然圣殿骑士们竭力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警惕,还是不免会出现一些小差错。
就是这些小差错,让一个刺客与一个未来的刺客潜入了梵蒂冈的心脏。
埃奇奥只瞥了一眼,没有看见属于英诺森八世的旗帜,这表明教皇现在不在梵蒂冈内,很有可能,他在台伯河畔的圣天使堡,那里又安全又舒适,比起正在改建与增建的梵蒂冈要安静得多,这也在常理之中。而且相对于罗德里格.博尔吉亚,英诺森八世的罪孽还不足以让他出现在刺客的目标名单中。他将注意力收回来,放在身边的孩子身上他们的下方是一片空荡的黑暗,根据埃奇奥的估算,他们之前就已经攀爬了三十尺的高度,而上方大约还有五十尺,他看向朱利奥在黑暗中闪亮的眼睛,为他的一无所惧微笑。
朱利奥知道自己正被激发的多巴胺所驱动,但他相信埃奇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埃奇奥并不仅仅是一个武术教师,因为他在埃奇奥的房间里发现了那件曾近被洛伦佐,美第奇披在身上的,加尔博羊毛与金丝交织而成的斗篷,这件斗篷即是一件奢华的衣物,也是可靠的武器与盾牌,洛伦佐当初就是靠着它抵挡过帕奇家族的第一轮刺杀的,像是这么一件,又有实际效用,又有象征意义,必要时甚至可以拿来作为信物的东西,竟然出现在埃奇奥的箱子里,能说明很多问题。
他们继续往上攀去,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英诺森八世为自己重新修缮扩建的宫殿后方,石质建筑的基础耸立在一块坚硬稳固的岩石上,从岩石底部到建筑的中上部分,都搭建着简陋的脚手架,只有木条,没有防落网和踏板,所以那时候不幸坠伤,死亡的工人很多,但这些木条在刺客的眼中,无疑是一条坦途大道,艰险的部分在没有脚手架的地方,那里还只有半倾颓的墙壁与如同腐尸肋骨一般露出的梁柱。
埃奇奥小心地踏过墙壁的缺口,在下方巡逻的警卫很少会往上看,火把的烟雾与亮光也会掩藏他们的身影,但如果有大的石块掉落下去,他们一定会好奇是什么把它们拧下来了。他看见了一个竖立着的侧缝,就像是一个睡着的人张开的嘴巴,刺客将手交给朱利奥,他们沿着损坏的阶梯与木梁往上攀,两个人的脚步都不比猫更重一些,喧嚣的人群与火把又为他们惊走了鸟儿,只有蛾子与蜘蛛在灰尘中静默地看着他们。
踏着一根顶端焦黑的石柱,埃奇奥终于抵达了建筑的最高处,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见半座沉睡中的罗马与一个在宁静中蠢动着无数阴谋的梵蒂冈,优良的视力让他可以看见远在梵蒂冈城外,银光闪烁的台伯河,与河畔的圣天使堡,圣天使堡原先罗马皇帝阿德良以及后代的陵墓,后来成为阻挡哥德人入侵的要塞,再后来,格里高利一世在这里梦见了持剑的圣天使,他宣布圣天使是为了解除6世纪时的黑死病而来,在堡垒的顶端矗立起一座青铜的大天使像,堡垒的名字也从阿德良墓改为了圣天使堡。
“圣彼得大教堂与圣天使堡之间有着一条密道,可以在紧急时刻,让教皇以及他的臣子无需穿过危险的交战区域进入森严坚固的圣天使堡。”埃奇奥低头看了一眼抓着自己的膝盖爬上来的朱利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有着一股无赖又讨人喜欢的劲儿,他用埃奇奥的外衣和身体抵御高处的寒风,风扬起他的黑发,让他眯起自己的眼睛,这个样子的他更像是一个八岁的无知孩童,对他不理解的事情无动于衷。“你想知道它在哪儿吗?”
……
“唔,你不相信。”埃奇奥伤心地说。
“密道。”朱利奥提醒道。即便几百年后,它也只是一个传说。
“事实上,不但有,而且不止一处,”埃奇奥说:“虽然直接通往圣天使堡的确实只有一条,但还有两条,分别通往台伯河,还有神学院。”
可惜的是,这三个地方,不但阿萨辛知道,圣殿骑士也知道。
朱利奥不是傻瓜,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怎么离开?”
埃奇奥也知道这是个狡猾的小鬼,他向下指了指:“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他眨了眨眼睛:“如果条件允许,我们也会使用抓钩和吊索。”
“我听说有些刺客可以从很高的地方直接跳下来,”朱利奥说:“张开手臂,像鸟儿那样,当然,下面要有一堆稻草……”
埃奇奥的神情古怪极了:“一堆稻草……多少?”可以填充整个圣彼得大教堂那么多吗?
“一马车?”
埃奇奥沉默了一会:“多高?”从一楼的窗台上?
“佛罗伦萨大教堂的钟塔?比如?”朱利奥比了比。
埃奇奥记得佛罗伦萨大教堂的钟塔有一百五十尺高,他沉默了一会:“我有点想回去休息了,你觉得呢?”
无论朱利奥有多么的不情愿,他的堂姐玛德莱娜还是在1487年嫁给了弗兰切斯克.西博,为了这场婚礼真心喜悦的大概只有英诺森八世,他初登基就遇到了十分棘手的事情,那不勒斯国王拒绝向教廷纳税,而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曾经与教廷有协议,愿意出兵代为“惩罚”那不勒斯,但不知为何,年轻的查理八世突然改变了主意,被他架在半空中的教皇英诺森百般为难,又倍感羞辱,更别说,他为了自己,还有八个私生子,或许还有同样多的女儿的奢靡生活向银行家们借的钱也到了要归还的时候,没有那不勒斯的税钱,他的帐薄上就是一个大大的赤字。
为了得到更多的收益,英诺森八世做过不少努力,发布了许多谕令,悔罪符与赦免符,还有圣物都买的不错,妓女的税金倒是从来不拖欠,有关于婚姻与继承的贿赂与收买也让他的箱子充实了不少,圣职的买卖也是一笔好生意,更不用说,那只被他亲手放出来的怪兽数以万计的火刑柱在欧罗巴的大陆乃至英格兰岛上竖立起来的同时,女巫以及其亲眷的钱财也如同水流一般流入了教廷空虚的大口,但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英诺森八世有时候会深深地感到遗憾,他有八个儿子,但美第奇家族不会再浪费一个女儿在梵蒂冈。
玛德莱娜带来的几十万金币的嫁妆让英诺森八世心满意足,为此他甚至训诫了自己的儿子,他可以继续如同婚前那样四处寻欢作乐,没关系,他是个男人,而他的父亲又是一个教皇,但他不能打他的妻子,还得给她一个儿子。
朱利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探望了婚后的玛德莱娜,一见到朱利奥玛德莱娜就紧紧地拥抱了他,她必须感激这个弟弟,要说这个终究只有十四岁的女孩不曾对自己的婚姻,自己的丈夫抱有幻想是不可能的,但她一见到弗兰切斯克就绝望了,她发自内心地对他充满厌恶,如果不是朱利奥之前已经警告了她,她或许会做出让自己更加被动的傻事来。
她没有错误地去讨好她的丈夫,英诺森八世才是那个真正掌控着她命运的人,她现在已经怀孕四个月,在付给了英诺森八世五万个金弗罗林后她有幸搬到距离教皇宫更近的地方去住,这对她的名声不太好,但让名声见鬼去吧,虽然弗兰切斯克被他的教皇爸爸提醒过,但没过一百天他就已经原形毕露,虽然没对玛德莱娜动手,但玛德莱娜身边的侍女几乎都遭受了不堪的暴行,他也曾经对玛德莱娜大声咆哮,再继续和他住在一座宅邸里,玛德莱娜或许哪天就没了命。
“圣父答应我,”玛德莱娜小声地说:“我可以和我的孩子住到利古里亚去。”
“这很好,我的姐姐,”朱利奥回答说:“圣父曾经是萨沃纳大主教,利古里亚又濒临热那亚湾,你现在是个西博,你,还有你的孩子,在那里会很安全。”
玛德莱娜温柔地看向他,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被一阵嘈杂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