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四章 伊斯坦布尔 (七)两更合一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马尔马拉海边,埃奇奥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严峻起来,刺客大师锐利的视线一个一个地扫过那些小阿萨辛们,“而你们就看着他被捉走吗?”
“是他自愿这么做的。m.www.uu234.net”一个小阿萨辛急忙说:“他吩咐我们分散逃走,不要去找他。”
宝拉点了点头:“我明白,那时候我们还在托普卡帕宫,他是为了避免引起那些人的怀疑进而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毕竟一群只懂得抛下同伴遁走的商人与一群拔出武器来奋起反抗的刺客意义大不相同,但是,”她抱起了双臂:“之后呢,你们就这样让他去啦,你们没人去跟踪那些人吗?没人去设法求证他的生死吗?你们就这样,将一个无辜的人丢在恶狼嘴里,若无其事地来到我面前,就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她厉声问道,小阿萨辛们无不低下头去,但也有人不服气的撅嘴。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朱利奥说:“你们觉得,杜阿尔特只是个商人,不是你们的同伴,也不是你们的血亲,更不是值得你们钦佩的勇士,所以你们舍弃了他也许你们已经做好准备,和我们一同离开伊斯坦布尔了,至于杜阿尔特怎么样?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都是商人,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必不可缺的存在。”
他上前一步,因为刚从海中离开的缘故,他的兜帽垂在肩上,头发也紧贴在额头上,衣服也在不断地滴水,看上去十分狼狈,但被他注视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不敢与其对视:“是的,诸位,杜阿尔特只是一个商人,不是一个刺客,也不是一个战士,他的双手几乎提不起一柄刺剑,但正因为如此,他的勇气才要比任何人更值得钦佩在面对奥斯曼人的弯刀时,你们能够挥动袖剑或是短剑,而他能做什么?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为我们搜索情报,探听消息,这并不比面对成百上千的敌兵更安全,因为他的身份一旦暴露,整个伊斯坦布尔都是他的敌人。”
“我并不想责怪你们,”朱利奥继续说道:“但与你们的想法不同,杜阿尔特是我绝不可以失去的同伴,我不会让他一个留在伊斯坦布尔我不要求你们和我一起行动,但我要问一句,你们真的没人注意到是什么人把他带走了吗?”
“但是……”一个小阿萨辛忍不住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离开伊斯坦布尔……”
“会很危险,”埃奇奥说:“但我们什么时候会畏惧危险呢?宝拉,你带着他们离开吧,我和朱利奥两个人就足够了。”
宝拉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但还是转向了那些小阿萨辛们:“既然这样,我们就尽快离开吧,这座城市很快就要被封锁了。”
一个小阿萨辛踌躇了几秒钟,在宝拉投来询问的眼神时,她在同伴惊讶的目光中向前走了几步:“我去了,”她是个有着浅褐色皮肤,与一双圆眼睛的小姑娘:“我跟上了那群人。”她迅速地道:“我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入了一座两层的宅邸,我记得那里,因为就在大巴扎集市与一座庙宇之间,我可以带您们去,我记得通往那里的道路!”
“干得好。”宝拉夸奖道,然后转身看向那群愈发窘迫的孩子,轻微地摇了摇头:“好吧,你们跟我走,有什么话,等我们离开了这里,回到意大利再说吧。”
阿萨辛刺客们就此分作两队,在圆眼睛的小阿萨辛的引领下,埃奇奥与朱利奥来到了一所富丽的宅邸前,这座宅邸的占地比起法提斯的旅店来也不遑多让,围墙高耸,堂皇的大门两侧有着供守卫们栖身的小房间,小房间后是一座空荡的方形庭院他们之所以能够窥见这些,是因为此时大门正打开着,不断有头戴白色高帽的耶尼切里军官神情紧绷地进进出出,不多会,一大群人擎着火把,将一个满面胡须,衣着整齐却带着些许可见的凌乱的奥斯曼人送上仆从牵到门前的马匹一个奴隶俯下身来为他做踏脚,而那个被人们称作卡扎斯克的人却只是不耐烦地把他踢开,手按马鞍,一跃就上了马一个人匆匆从后面赶过来,与他说着些什么,而那位卡扎斯克竟然按捺住了急躁的心情,也和他说了些什么,才策马离开。
“就是他,”圆眼睛低声说:“就是他指着您的朋友,说他是他的奴隶,把他捉走的。”
在火把摇移不定的光线下,那个人的脸也在光明与黑暗中交错,他并不丑陋,甚至可以说英武,即便已经衰老,但他的气魄仍然远胜于许多年轻人,只有那双如同鳄鱼般的眼睛泄露出他邪恶的内心。
而就在刺客们看向他的时候,他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向他们的藏身处看去,但还没等他让士兵过来搜查,一只肥壮的黄色野猫就从刺客们的身后跃了出去,然后是更多的猫,还夹杂着一两只狗,它们凄厉地叫喊着,从刺客们的身上践踏过去,从街道的这一端奔跑到另一端,很快消失在火把无力企及的黑暗里不但是刺客,就连那些士兵们也吃了一惊,因为这里至少跑过了上百只猫狗。
这还不是全部,紧接着,如同潮水一般,平时是隐藏在地下的老鼠也从缝隙里爬了出来,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可怕的红光,看上去就像是某种邪恶的生物,刺客们忍耐着,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那些士兵们也憎恶地喊叫了起来,有人用奥斯曼语命令他们将门关起来,免得老鼠跑进庭院里这是朱利奥打着手势告诉埃奇奥的。
等到街道恢复安静,他们往外看去,看到门前只留下了两个卫兵,埃奇奥做了个手势,朱利奥与圆眼睛分别向两侧掠去,而他则大大方方地从他们的藏身处站起来,露出身形,那两个卫兵看见了他,马上将手按在弯刀上,而埃奇奥的手腕飞快地移动,两柄飞刀就准确地刺入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向后倒去被朱利奥与圆眼睛轻轻地接住他们,倚靠在墙边,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宅邸的墙壁约有九尺,对于普通的平民与盗贼来说,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度,但对于刺客们来说,却如同越过一踏台阶般的简单埃奇奥交握双手,掌心向上,圆眼睛立即会意地踏上,只有一百磅不到的体重让埃奇奥轻而易举地把她举到高处,她只向下一望,双手往上一搭,就将自己提了上去。
轮到埃奇奥与朱利奥时,他们只是后退了两步,借助着短短距离带来的些许冲力,以及强劲而又无声的一踏,就犹如生着翅膀的鸟儿一般飞越墙壁,轻轻地落在了另一端的庭院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甚至没有碰触到比手掌或是脚尖的面积更大一些的地方。
圆眼睛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她可以回去,她的伙伴们准会羡慕她的!
这座宅邸虽然要比法提斯的旅店更富丽,但总体结构却没什么改变,一样的方形庭院,围绕着庭院是拱门与廊柱,走廊后是房间,守卫们正在忙于驱赶老鼠,猫狗,还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蛇,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他们,朱利奥与埃奇奥舒展手臂,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他们各自选中了一个人,只用眼角的余光防备其他士兵但被他们紧紧注视着的那个人,绝对不会误解他们的眼神,那是狩猎者的眼神,足以令得任何猎物胆寒。
圆眼睛甚至无法用眼睛捕捉到他们的动作,仿佛只是一眨眼间,他们就闪到了他们选定的目标前,短剑或是袖剑就刺入了对方的胸膛、咽喉,紧接着,不等他们的第一个猎物哀嚎着倒下,就抽出武器,将他们可怕的视线投注到另一人身上。
他们的神情是无比平静的,刺客虽然行走在黑暗中,却从不以杀戮为快事,但正是这样的神情,却让人更加害怕性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似乎都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又齐齐各自刺倒了一个守卫,这次的伤口都在脖子上,鲜血汩汩涌出,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守卫与仆从发现了他们,但他们根本不敢靠近埃奇奥与朱利奥这两个人如同死神一般突然降临在这座庭院里,他们每走一步,都会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一个人猛地向埃奇奥投去了火把,埃奇奥只是轻轻侧身让过这种在恐惧之中完全失了准头的攻击不但没能奏效,还免去了埃奇奥寻找下一个猎物的麻烦,埃奇奥只一个跨步就来到了他的面前,袖剑刺入了他的腹部,然后向一侧拉开,内脏立即从裂口里掉落出来。
庭院中的仆从们见到这样的情景,顿时失去了继续与他们对峙的勇气,他们转身逃跑,只有三个卫兵继续勇敢地迎了上来,埃奇奥将圆眼睛推向前方,与她一同迎战,而朱利奥看准了一个衣着明显要比其他仆从华丽的男人,投出飞刀,飞刀贯穿了他的大腿,他跌倒在地,大声尖叫,朱利奥上前,将短剑放在他的脖子上,他立刻就闭上了嘴。
“你们主人的朋友,捉来的那个意大利商人关在什么地方?”朱利奥用奥斯曼语问道。
那人只是惊恐地摇头,朱利奥将短剑按低一些,他就不敢继续摇头了,因为再摇头,他的脖子就会被割开。
“我不能说,”他喘息道:“我的主人会杀了我。”
“你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朱利奥简短地说:“说了就不杀你,外面一片混乱,门口没有守卫,你随时可以逃走。”
“在……在第二庭院。”那人说:“东侧的房间。”
朱利奥收回手,翻转手腕,在那人不敢置信的眼神里,给了他后颈一下,把他打晕过去:“我可是遵守了承诺的。”他嘀咕道,而这个时候,埃奇奥与圆眼睛也已经解决了那三个守卫,冲过来与他汇合,朱利奥指了指通往第二庭院的门。
门开着。
埃奇奥与朱利奥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轻捷地冲向第二庭院,而不那么意外地,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箭矢,只在一交会间,他们就看到了有三个弓箭手,正从二层的平台上俯瞰庭院,捉走了杜阿尔特的人正在指挥他们与另外一些守卫。
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两位不折不扣的刺客大师,也许他就成功了,但埃奇奥与朱利奥一踏入第二庭院就陡然加速,箭矢落在了他们身后,他们翻身闪入两侧的回廊,分别面对不下五个守卫。
第一个守卫举着长矛向朱利奥冲了过来,朱利奥一抬手,抓住了拱门上方的镂空,借力跳到空中,把他踢开,他撞到廊柱上,折断了脖子,立刻死了。第二个守卫惊慌地看着刺客落到自己的身边,不等他将长矛丢下,拔出弯刀,朱利奥的短剑就从手臂下穿过,刺入他的腰侧,剧烈的疼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也倒了下去,就在他的同僚身边他身后的两个守卫喊叫着并肩冲了上来,但他们忽略了狭窄的廊道不但限制了刺客的闪避,也让他们无法改变动作,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低头屈身,在让过他们的长矛的同时,弹出的一对袖剑也刺穿了他们的小腹。
第五个守卫迟疑了一下在刺客大师面前,这种迟疑无疑是致命的,他的喉咙被划开,血液从指缝间涌出。
朱利奥此时才有时间看向另一侧,埃奇奥也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先是抓住第一个守卫,把那个可怜人丢向第二个,然后挥动他从第一个守卫那里夺来的长矛,将他们穿在一起,从容地用短剑刺伤第三个,用袖剑吻了第四个的喉咙,然后徒手拧断了第五个人的脖子。
“他们逃走了!”圆眼睛叫道,她在人们都没注意到她的时候攀上柱廊,用十字弓射倒了两个弓箭手,另外一个则与杜阿尔特曾经的主人一起逃走了。
朱利奥摆了摆手,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杜阿尔特。
那个仆从没有说谎,他们在东侧的房间里找到了杜阿尔特,万幸,除了挨了几鞭子,几拳头外,他没有受太大的伤,无需别人扶持也能自己行走,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里满是难以言喻的焦灼。
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当他们走到了燃着火把的庭院里,他就看见了朱利奥,他的主人,大主教身上的伤,还有他与埃奇奥虽然极力压抑,但还是沉重了不少的呼吸声他知道苏丹死了,因为他曾经的主人正准备开始折磨他的时候,那位卡扎斯克是哭泣着跑进来,向自己的挚友通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他们是在刺杀了苏丹后,又来救他的。
杜阿尔特垂下了头,也许这就是命运。而就在此时,他眼前的地面突然晃动了起来他以为是因为过于虚弱而产生了幻觉,但晃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他抬起头,惊愕地发现,这座宅邸就像是被拿在巨人手中的玩具屋子,胡乱摇摆着。
“是地震!”朱利奥低喊道:“我们到街道上去!”
这时候,无论是第一庭院,还是第二庭院,都不再有守卫与仆从,一些女人的尖叫声从房屋中传出,但现在他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庭院里的石砖寸寸断裂,拱起与扭曲,地下传来如同野兽嚎叫般的刺耳声音,他们冲到街道上,街道上一片黑暗,只有大巴扎集市那里还有一些零散的灯光还在不断地颤抖着,无论是房屋、树木还是地面,都在海潮般地起伏翻滚,就连刺客们也不免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
一座用以储藏油脂或是其他易燃物的仓房在震动中起了火,它燃烧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把,照亮了这场浩劫他们周围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撕裂了,毫不夸张的,先是上下颠簸,再是左右摇晃,那个无形的巨人显然不满足于一个卡扎斯克的宅邸他们触目所及的地方,所有的建筑都被恶意地摧毁了,闪亮的金框,洁净的玻璃,精致的蓝白瓷砖,都消失了,不见了,朱利奥看见了一座至少有三百尺高度的光塔,正在缓慢地倾倒,而它下方,就是一片密集的民居,它的崩塌也许会导致上百个家庭的破碎,但人们除了绝望的祈祷之外,就连奔逃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吧。
光塔的倒塌仿佛成为了一个暂时休止的符号,腾起的烟尘尚未完全落下,地面的起伏就停止了,“我们走,”朱利奥说:“这不是结束。”
他们在街道上走着,怪异的,除了他们之外,竟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四周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也见不到任何生命,就连鸟、猫或是狗也见不到,那些倾塌的建筑中也没有发出求助与哭泣的声音,圆眼睛甚至忍不住抓住了埃奇奥的衣襟。
然后,一阵遥远的轰鸣声传来,“是要下雨了吗?”圆眼睛犹如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朱利奥蹙起眉头,那不像是雷声,确切点说,像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在铁轨上奔驰时发出的声音,还要大上几倍……几十倍……几百倍……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远处,那里有闪光,细细的一条,位于云层下方。他突然站住了,埃奇奥不明地看过去,看到了他从未在朱利奥脸上看到过的惊恐之色。
“海啸!”朱利奥尖锐地喊道,极度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是海啸!向高处跑!”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喊道:“跑,快跑!”
一时间,埃奇奥等人甚至无法明白他的意思,但出于对朱利奥的信任,他们立即转身往朱利奥指出的方向跑去朱利奥一把将杜阿尔特抓起来,放在肩膀上,埃奇奥见了,也抓起了圆眼睛,杜阿尔特是一个瘦长的家伙,而圆眼睛还很小,他们的重量在短距离内不至于对两位刺客大师造成影响。
他们尽可能地跑得快了,但还不够快,埃奇奥只觉得,周围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而身后的轰隆声大得就像是有人在自己的脑袋里打鼓,他控制不住地匆匆向后一瞥他看到了他此生也无法忘记的宏伟而又可怖的景象那是垄断了人们所有视野的海水之墙,它翻涌着,攀升着,遮天蔽日,只一眼,就连如埃奇奥这样的人,也不由得心生绝望。
“那里!”朱利奥喊道,埃奇奥看过去,朱利奥所指的,正是那座折断的光塔,它原本就矗立在高处,折断后留下了约有一百尺高度的基座,但它不会第二次崩塌吗?
“天主会保佑我们的!”朱利奥坚决地说。
“但那是奥斯曼人为了他们的真神建造的塔吧……”杜阿尔特伏在朱利奥的肩膀上,幽幽地说。
圆眼睛忍不住咕地一声笑了出来。
埃奇奥的沉重心情突然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他们冲上了光塔,沿着旋转的阶梯,一路爬到最顶端那里居然还有一个守卫,一见到他们,就举起了弓箭,毋庸置疑,埃奇奥宽容地送他去见了他的真神。
而就在此刻,海啸终于来到了,一路上摧枯拉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也没有什么能够获得它的怜悯。
他们也终于见到了人……被海水卷起,敲打,推撞着,刺客们甚至无法辨认出他们是否正在向他们求救,但就算是,即便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海水拍打着光塔残躯的力量,简直就像是有上千根攻城槌在一刻不停的撞击不断有砖石掉落到水里。
杜阿尔特突然站直了身体,朱利奥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个灰白发须的人应该就是杜阿尔特曾经的主人,那个耶尼切里军官,他傲然地半跪在一张宽大的坐榻上,就如同驾驭着一匹骏马,随波逐流,居然没有受到一点损伤的样子杜阿尔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杜阿尔特,他嘲讽地一笑,向杜阿尔特举起了手里的小玻璃瓶,用来系着小玻璃瓶的银链在微弱的天光闪光,杜阿尔特不禁握紧了拳头。
“让一让。”
杜阿尔特惊讶地看向身后,朱利奥举起了那张卫兵留下的弓潮水的速度很快,转眼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超过了一百尺或是更多,“让我看看奥斯曼人的弓箭是否如他们夸耀的那样强悍吧。”朱利奥说。
他松开手指,长箭呼啸而去,将耶尼切里军官死死地钉在了那张坐榻上。
而那个耶尼切里军官,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将那只小玻璃瓶扔到了水里。
第两百二十五章 伊斯坦布尔的余波
朱利奥.美第奇是在圣米迦勒节(9月29日)前回到佛罗伦萨的,他主持了圣米迦勒节的弥撒,之前将近三十天的朝圣之旅令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民众们(尤其是女性)不禁为之担忧不已,仿佛为了证明他们的不安并非杞人忧天,弥撒结束后,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又开始了他深居简出的生活,但作为佛罗伦萨实质上的掌权者,七十人议会的议员们还是不得不亲自到加底斯来,就佛罗伦萨的重要事务与他商讨,求取他的建议。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佛罗伦萨在朱利奥.美第奇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开始如卢卡一般,在旧城墙的基础上,增设新的城墙,现在已经初见规模。在塔纳.内里提出这个议题的时候,一些议员还在暗中非议他是在为美第奇家族敛财谁都知道水泥的配方被朱利奥.美第奇掌握着,而一个城市的城墙,从来就不会是一项小工程,而且就图纸来看,他们还要挖掘环绕着城墙的壕沟,建起众多的星状角棱堡,而且让他们不解的是,新的城墙居然又宽又矮,完全不符合现在的人们对城墙的要求。
“因为佛罗伦萨将来的防御中,有一大部分,都将以火炮完成。”朱利奥耐心地解释道,只要不是有意挑衅,他的表现总是相当温和的,但谁也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在那一夜彻底扭转了美第奇家族与佛罗伦萨的命运:“如果城墙依然保持原先的高度与厚度的话,单单火炮鸣响时的震动,就能够摧毁它下方的砌体,要避免这一点,只有降低城墙的高度,并且增宽城墙,给火炮一个坚固的底座。”
“但这样的话,城墙岂不是成为了火炮的基座,而不是防御的主体了吗?”
“所以我才要求你们在城墙外挖掘壕沟,在壕沟外,用挖掘出的泥土砌筑冲击坡,以避免敌人的火炮对我们的城墙造成威胁,以及,冲击坡、壕沟、外城墙、内城墙之间拉开的距离,也能有效地降低石弹或是铁弹的有效动能……唔嗯,”朱利奥停顿了一下,吩咐身边的小科西莫说,“给我拿一块黑板过来,还有红色与白色的粉笔。”
议员们轻轻吐了口气,刚才他们是很认真的听了,问题是完全不明白!只能说……有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但如果说自己没听懂,又会显得自己很蠢,他们可从来自诩为聪明人的,等等,他们确实是聪明人,不然如何在变幻莫测的佛罗伦萨中立足,甚至把握权柄,但这个嘛,只能说,他们的大主教,要比他们更聪明,聪明得多。
小科西莫搬来的小黑板大约只有一臂长,一肘宽,这是朱利奥为了他众多的学生而预备的,后来普及到他在罗马、加底斯、佛罗伦萨与卢卡开设的学校里,这时候,大部分的教师还只是以口授的方式上课,所以我们在图画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个教师手拿着书本,对着一个,或是多个学生照本宣科,学生们在下面奋笔疾书的场景,倒是有些地方,如同集市或是广场,人们会用石膏、石灰混合了锅灰涂抹在坚硬平坦的墙面上,然后用类似于粉笔的石膏笔在上面写字或是画图先前的这种教学方式,对于学生,特别是那些毫无基础的学生来说,可以说极其不友好,所以朱利奥就用黑漆漆了木板,固定在墙上,让教师在上面写字,学生们得以照着诵读、抄写或是记忆。
有些时候,譬如现在,他也会把它当作演示用,他在黑板上画出了城墙、壕沟与冲击坡的剖面图,议员们就能看懂了,一个年轻些的议员兴奋地指着壕沟问道,“如果有敌人冲破了火炮的防御,那么他们也会跌倒壕沟里,而那个时候,就是火绳枪收取他们性命的时候了。”
“对。”朱利奥仍由他们将小黑板传来传去地看:“这确实是一项繁重的工程,佛罗伦萨的面积注定了它至少要有九座棱堡护卫,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建一些小堡,以确保火绳枪的攻击不至于出现死角。”
一开始的时候,七十人议会的一些成员还会质疑佛罗伦萨是否需要这样浩大的工程才能完成的防御体系,更不用说还要增加更多的支出。直至如朱利奥推算的那样,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招募了五万人的军队,再度进入意大利就算再天真的白痴也不会认为,这些士兵真如路易十二宣称的,是为了代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夺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教皇国领地而来的。
“大人,”塔纳.内里说:“乔.美第奇枢机主教大人送信来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曾经试图调解法国人与西班牙人因为米兰而产生的矛盾,但他的方法就是将路易十二的目光引到托斯卡纳,当然,最主要的,是佛罗伦萨,虽然路易十二拒绝了,但我们认为,那是因为他尚未从西班牙人的手中取得米兰,不愿在其他地方动用兵力的关系,如果他得到了米兰,我想……”他环顾四周,“他也不会轻易放弃佛罗伦萨。”
议员们默默地予以附和,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佛罗伦萨如果仍然如1494年时那样,因为低地国家与英格兰的羊毛织物产出而萎靡不振的话还好,但自从他们得到了羊脂油与羊绒的配方,佛罗伦萨就再一次成为了一座黄金之城,而与之毫不相配的是佛罗伦萨的军事力量,马基雅维利在尤利乌斯二世当选的时候,还在拼命地祈求议会为佛罗伦萨立军,但这个议题总是不了了之。
现在可好了,刀锋迫近,佛罗伦萨的议员们才发现自己有多蠢,他们不再说,只要雇佣佣兵就好,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再多的雇佣兵也无法与火炮,火绳枪相抗,但要将火绳枪交给那些不可信的人么?他们又担心这些昂贵的武器一转眼反而会夺去他们的性命。
但要立起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相比起来,筑起城墙,建造棱堡,挖掘壕沟反而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人,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意,”一个议员斟酌着说:“我们是否可以寻求您的帮助呢?”
“你是想说,雇佣加底斯的军队?可以。”朱利奥说:“我为什么要建起加底斯呢?诸位,不正是为了佛罗伦萨吗?佛罗伦萨是一座自由的城市,但这不是说,它就应当是孤立的,事实上,”他注视着一些人,他们面露羞愧,因为当初在索德里尼家族意图将美第奇驱逐出佛罗伦萨时,他们也是支持者,而索德里尼的家长指控美第奇家族的罪名之一,就是朱利奥.美第奇在佛罗伦萨之外建起的新城加底斯,而后来,只忠诚于朱利奥.美第奇的加底斯军队控制了整个佛罗伦萨,仿佛也证明了这点,但这个时候,他们却要庆幸起佛罗伦萨中还有着美第奇了:“不单是就加底斯,”朱利奥接着说:“还有卢卡,比萨,锡耶纳,皮翁比诺……诸位,我希望,它们都能够成为佛罗伦萨的盟友。”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议员脱口而出,“卢卡是我们的敌人啊!”
“是的,卢卡与佛罗伦萨确实曾经敌对,我的祖父还曾经因为失利与卢卡佛罗伦萨战役而被驱逐出佛罗伦萨,但您们难道还没有厌倦吗?这一场接着一场,看似独立,实则被人操纵着的战争被神圣罗马帝国,被梵蒂冈,被法国……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确实已经烦透了佛罗伦萨再为了他人的私欲流血,尤其是,我们还要面对更为强大的敌人时,”朱利奥的视线掠过众人:“坦白地说吧。”他以一种平和的语调说出了可怕的话:“若是您们无法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虽然我爱佛罗伦萨我希望见到托斯卡纳联盟,由佛罗伦萨发起,但如果佛罗伦萨不能,那么卢卡也不是不行,甚至比萨,锡耶纳,皮翁比诺……只要它们愿意遵从我的意志,那么,我也不会吝啬我的力量。无论是加底斯,还是别的。”
“这是独裁!”有人愤怒地喊道。
“嗯,是的。”朱利奥回到说。
房间里一片寂静,有人突然想起,在索德里尼家族自食其果的那个夜晚,索德里尼的家长也指责过朱利奥.美第奇是个独裁者,当时朱利奥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他们在事后谈论起来的时候,都认为这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意气,毕竟就连老科西莫.美第奇,佛罗伦萨的僭主,也从未敢承认过自己是个独裁者,相反的,他一直表现的十分谦恭,刻意保持简朴与低调,甚至嘱咐自己的儿子说,“除非受到召唤,否则不要前往市政厅,不要在人们面前炫耀,不要吸引太多的关注,不要做违背大众意愿的事情,避免诉讼与争议。”
所以说,他们虽然已经承认了朱利奥.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却认为他仍然会如同老科西莫一般,虽然掌握权柄却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但现在,他们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而朱利奥.美第奇完全有胆量与魄力发出这样的宣言,他虽然是个美第奇,但他却又不全是一个美第奇,他拥有卢卡人的支持,加底斯人的忠诚,西班牙女王与法国王后的庇护,锡耶纳的皮克罗米尼家族的眷顾,而他的弟弟朱利阿诺与弗利的母狼之女,比安卡的婚姻又为他夺得了斯福尔扎家族的卡特琳娜夫人这一可怕的盟友,皮翁比诺在凯撒.博尔吉亚死去之后,也已经回到了这位夫人的手中这样说来,他的筹谋并非空中楼阁。
佛罗伦萨曾经属于古罗马人,后来被伦巴第人统治,但自从1282年建立共和国后,它就一直是自由的,难道它终于要迎来一个统治者了么?
“我无需你们立即给出答案。”朱利奥说:“但我不会等待太久。”他向书记官点了点头:“下一个议题。”
“呃……”书记官甚至还没能从恍惚里摆脱出来,他在塔纳.内里的提醒下看了看手里的卷宗,才磕磕绊绊地读道:“我们……我们接到可靠的消……消息……伊斯坦布尔遭遇了可怕的灾祸,有幸存的商人说……那是如同末日般的浩劫……地面断裂,海水冲入城市……有至少一万人死去……”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朱利奥.美第奇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件事情,”他平静地说:“也许你们还不知道诸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苏丹,巴耶赛特二世死了。”
且不论佛罗伦萨的议员们会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大胆宣言中暴露的野心与力量如何地惶然,又会因为他所投下的,有如霹雳一般的噩耗如何惊慌失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的死亡,可不仅仅是一个异教徒被丢到地狱里那么简单,作为商人,他们可不会不知道奥斯曼土耳其的继承法,如果说,伊斯坦布尔的地震与海啸乃是天主的惩罚,那么,必然接踵而至的内战,就可以说是人为的灾难了,而这场人为的灾难,甚至比天主的惩罚更让他们焦躁那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结束的事儿,不幸的话,巴耶赛特二世的三个成年儿子掀起的战争,会持续上五年,或是十年也说不定。虽然说,他们不应当与异教徒们做生意,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书面上的法律,而商人们,只要有利益,就算为魔鬼推磨也行啊其他不说,单单这几年,佛罗伦萨的羊绒,羊脂油,还有加底斯的白陶与骨瓷,已经成为伊斯坦布尔最受欢迎的商品了。
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们没人会去怀疑朱利奥.美第奇何况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突变必然会影响到威尼斯与教皇的康布雷同盟之间的战争,他们要安排的事情,要联系的人太多了,之后的议题没人再有心思继续下去,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艰难地持续了几分钟后,朱利奥不得不允许他们离开。
朱利奥正想休息从伊斯坦布尔回来后,疲惫的不单是躯体,还有精神,若不是情况紧急,他真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在加底斯的小教堂里悠闲地待上几个月。但就在这时候,小科西莫进来询问他说,皮恩齐的杜阿尔特想要见他,要不要见?
不太想见,朱利奥在心里说,但他也知道,杜阿尔特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来打搅他的人。
杜阿尔特一进到房间,就跪了下来如同敬拜天主那样的双膝着地,匍匐在地上。
朱利奥看了一眼小科西莫,小科西莫马上走了出去,还把门关上。
“我真不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朱利奥说:“但我想,那一定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是的,”杜阿尔特嘶哑着声音回答道,他抬起头,看上去比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还要憔悴:“我犯了一个莫大的罪过,主教,就算是圣基督重生也无法洗净我的罪过。”
“你跪在我面前,”朱利奥说:“是在向我忏悔么?”
“是的。”
“那么你说吧。”
“天花,”杜阿尔特说:“我把天花带到了伊斯坦布尔。”
朱利奥顿时一阵眩晕,他跌倒在椅子上中世纪的人们从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使用瘟疫来扼杀敌人,譬如说,他们会将**的尸体放在投石机上投入城堡,但天花……为了推广牛痘疫苗,他与皮克罗米尼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借用教会的名义,人们都知道,那是“圣约翰的赐福”,但这也意味着,作为异教徒的奥斯曼人绝对不会接受疫苗种植所以,即便事态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朱利奥也没有想过使用天花,这与刺杀一个君王,或是改造一样武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是一个魔鬼,连他也无法控制的魔鬼。
“是……那个瓶子……”他想起来了,他以为杜阿尔特那样惶急,是因为看见了仇人,不,他是看见了他的罪恶。
“是的。”
杜阿尔特惨笑着答道。
“你不会被宽恕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就只能等待了。”
“是的。”
“和我到教堂里去,杜阿尔特,我们必须祈祷,祈祷那只瓶子,已经被击碎,被海水带走了。”
一个孩子弯下腰,从泥沙里捡起了小玻璃瓶,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精致的东西,他想要打开瓶盖,没成功,也认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但一定很值钱。
他的手腕上还套着从死者身上拽下来的腰带、项链与手镯,还有他能捡拾到的,任何可能卖出去的东西。
他在劫难后的伊斯坦布尔里搜索了整整一天,晚上才回到他简陋的住所,他很兴奋,甚至没能注意到一个人就跟在他身后。
一个盗贼杀了他,夺走了所有的珠宝,那只瓶子他也注意到了,但银质的瓶盖不破坏就打不开,他也看到了里面的粉末但他要比孩子知道的东西多,也许这是基督徒们的圣物瓶,里面装着的是圣人的骨灰,他这样想到,兴致勃勃地将瓶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它能保佑自己,他就留下,如果不能,就卖掉。
会有人喜欢这个的。
第两百二十六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噩梦(上)
1509年的罗马,正值多事之秋。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在当选之前,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也就是小洛韦雷枢机,只被人们当作他的“伯父”大洛韦雷枢机的傀儡因为大洛韦雷枢机在法国的意外,失去了男性的特征,进而无法经过正式的仪式成为教皇,他才不得不将自己与家族数十年来的野望寄托在这个私生子身上,虽然小洛韦雷枢机在庇护三世的指使下,作为法理部的法官之首,为罗马的宗教人士们增添了不少麻烦,但更多的人,还是认为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虽然手握权柄,鲁莽与偏激的性格却注定了他无法成为真正的君主。
他们没能猜到的是,小洛韦雷枢机的性格确实无法让他成为一个被人尊崇的君主,却可以成为一个令人恐惧的独裁者,他成为教皇的第二天,就在枢机会议上拘捕了自己的父亲,并在一段时间后亲自命人处死了他如果说,这些还不能凸显他的冷酷无情的话,那么他在之后的举动更是让人想起来就会浑身颤抖他拒绝了洛韦雷家族为大洛韦雷枢机收敛的要求,把大洛韦雷枢机的躯体挂在圣天使桥上,和盗贼挂在一起,直到他腐烂殆尽,落进台伯河。
在私下里,人们都在说,难道他就不怕大洛韦雷枢机的灵魂在子夜时分来到他的床榻前,向他哀嚎与哭泣么?
尤利乌斯二世确实梦见了他,大洛韦雷枢机,他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有时,他仍旧穿着深红色的枢机主教袍子,手上戴着戒指,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向他发出如同雷鸣般的叱骂与质问;有时,他就像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那样,只穿着灰白色的亚麻内衣,脖子的十字架变作了绞索,手指上的戒指变作了挣扎时留下的青黑色淤血,口中不断地哀求与祈祷着若说,这两种噩梦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大洛韦雷枢机最后必然大喊着……
“杀了美第奇!”“杀了朱利奥.美第奇!”
尤利乌斯二世从床榻上猛地跳了起来,他醒了,近似于习惯地,他的四肢与身体内部传来了如同蚂蚁噬咬骨头般的疼痛,但他只是挥了挥手,驱走了闻声赶过来的近侍,自己端起睡前就准备好的罂粟花汁,一饮而尽。
他知道这种植物的果实里提取出来的汁液,对他的身体没有一点好处,但现在,只有这个才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随着疼痛逐渐消逝,大洛韦雷枢机于梦中的警告却有如巨钟一般地在年轻的教皇耳边响起不,这句话并不单单在梦中回响,事实上,在他下了处决大洛韦雷枢机的命令时,大洛韦雷枢机先是哀求,又是威胁,但当“猪油皮”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时,他看着约书亚的眼睛,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于是他努力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杀了美第奇!”“杀了朱利奥.美第奇!”
扪心自问,尤利乌斯二世不想杀了朱利奥.美第奇吗?他窥视自己的灵魂深处时,发现他是愿意的。他的确阻止过他的父亲对朱利奥动手,但那时,他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学生,他知道朱利奥有多么地受他们的老师宠爱,他不想父亲的轻举妄动毁了他现有的平和生活他不能确定,毕竟大洛韦雷枢机曾经抛弃过他一次,当然也能抛弃他第二次只有皮克罗米尼枢机,虽然他对朱利奥之外的人,堪称刻薄残酷,但他正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信守承诺,他承诺过,约书亚可以在他这里受到庇护,约书亚就能够在皮克罗米尼宫里获得一席之地。
但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痛苦。
皮克罗米尼枢机因为他不认可朱利奥“赐予”他的恩惠而恼怒,但他并不认为,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真的能够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做出什么伟大的功绩来!朱利奥.美第奇对自己行的事情,与其说是医术,不如说是一个幼童的胡作非为他能够活下来,只是天主愿意看顾他而已!要不然呢,在这之前,他可从没听说过,一个人往另一个人嘴里吹气,就能把他从地狱拉回来;又或是用鱼皮覆在烧伤的皮肤上,就能让烧伤不药而愈的至少他自己就试过,无一成功。
他只是一个侥幸从刽子手中逃脱了性命的幸运儿罢了!
若说他在那时还有些迟疑不决的话,等朱利奥.美第奇一跃成为了卢卡的大主教,而他还是一个教士的时候,他就再清楚不过,有朱利奥在,他是永远无法获得皮克罗米尼枢机以及他身周的人的眷顾的!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默念着那个名字,抚摸着从不离身的十字架他想起皮克罗米尼枢机将这个十字架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表情,若是他真在天上看着,他会懊悔吗?他一直心爱着的弟子并未能如他期望的那样执掌教会,主持改革,倒是那个从来不受他看重,不被他喜欢的弟子,成了整个基督世界的主宰……并且将他的理念,一丝不苟地贯彻了下去。
是他,是约书亚.洛韦雷,而不是朱利奥.美第奇。
想到这里,尤利乌斯二世的心情就不由得轻快起来,哪怕想起,路易十二不愿依照他的意愿,坚持选择米兰作为与威尼斯人相抗的战场,从而与西班牙人频频发生冲突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烦恼了,总有办法解决的,他想道,大洛韦雷枢机书房中的东西,全都被他继承了,没人能比曾经在法国成为了两个国王近臣的大洛韦雷枢机更了解法国人的了,无论是查理八世,还是路易十二,他们虽然带着国王的冠冕,但他们的本性,与一个商人,一只豺狼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有着足够香甜的诱饵,他们就会乖乖地随着他的心意行动。
他也猜到了路易十二为何婉拒了他的提议路易十二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是朱利奥.美第奇的保护人,而他的镜子生意也来自于康斯特娜.美第奇的奉献,大洛韦雷枢机留给他的情报人员说,路易十二希望能够与美第奇谈判,他可以册封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为佛罗伦萨大公,作为代价,美第奇家族则需协助他平和地取得这座城市。
这样他甚至无需在佛罗伦萨上耗费一兵一卒。
路易十二太轻视自己了,尤利乌斯二世在心中哂笑,除了法兰西,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一个他所信任的教士来禀告他说,西班牙的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特拉诺瓦公爵,那不勒斯总督前来觐见。
贡萨洛大步走进了王权大厅,也许是为了彰显威严,这位在疯狂上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女君主的教宗阁下,总是喜欢在这个地方接见使臣与枢机们,却不知道,每次贡萨洛走进这里的时候,都觉得孤零零坐在宝盖下的那个白色身影一次比一次孱弱,单薄,渺小。
他将自己的想法深深地藏在心里,恭敬地吻了教皇的手,当然,他知道,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会如教皇的意,亲吻他的袍子,但无论是贡萨洛现在的爵位,还是他作为女王使者的身份,以及他对于约书亚.洛韦雷这个人本能的憎恶,他都不会那么做的。
虚伪地你来我往了一番后,尤利乌斯二世不耐烦地提出了他的要求他的确承诺过,如果西班牙人愿意加入他的康布雷同盟,为教皇国取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领地,他会承认他们的女王胡安娜一世对于米兰与那不勒斯的所有权,但问题是,西班牙人虽然加入了同盟,但他们的军队并未取得什么可观的战果,而且,作为米兰的维斯孔蒂公爵的外孙,路易十二显然要比胡安娜一世更有权力继承米兰。
这样的回答,当然不可能让贡萨洛满意,这位强硬的军人虽然已近六十了,但还是有着一副年轻的火爆脾气,他当即就放话说,即便没有教皇的支持,他一样可以从法国人那里夺回米兰。
约书亚.洛韦雷自从成为教皇以来,就几乎没再受过这样的羞辱了,怒火席卷了他的头脑,他差点呼叫侍卫,让他们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抓捕起来,投入圣天使堡的监牢里反正现在那里面也有不少如他这般胆敢轻易挑战教皇权威的蠢货了!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带回了他的理智,他闭上眼睛,好将自己的真正情绪隐藏起来,“那么,”他说“你们可以为我做另一件事情么?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也可以考虑一下你们的请求。”
“是什么样的事情?”贡萨洛问道:“请说吧。”
“我要你们的女王,”尤利乌斯二世说:“撤回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庇护。”
贡萨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不是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么?”
“也是一个罪人。”
“他犯了什么罪?”
“亵渎圣灵,还不够么?”尤利乌斯二世说道:“人们称他为圣人,称他建造的城墙为灵迹,而这些是圣廷从未承认过的,这难道还不是罪过吗?”他微微一笑:“对于你们的女王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比起朱利奥,美第奇,我才是圣人皮克罗米尼的弟子,他的继承人,我才能给予她真正的,完全的保佑若是她愿意放弃美第奇,我可以给他一件属于我老师的圣物,也可以让圣皮克罗米尼成为她以及其家族的主保圣人,她甚至可以将她的陵寝安置在圣人的脚下,如何?这些还不够么?”
贡萨洛皱起浓重的双眉,“我不能确定……我需要向我的陛下呈报此事……”
“我相信你们的女王陛下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尤利乌斯二世说:“你也应当予以劝诫,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女人,而女人总是很容易被欺骗的。”
西班牙人离开后,尤利乌斯二世坐在他的宝座上,安安静静地思考了一会,他曾经动过留下朱利奥.美第奇的念头,不是出于感激或是怜悯,而是想让朱利奥.美第奇也尝尝他曾经受过的苦,但他改变主意了,大洛韦雷枢机最后的警告或许是有道理的,他不想留下美第奇了,就让朱利奥.美第奇去死吧,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不想再为他耗费心力。
而且,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如果再继续纵容下去,朱利奥.美第奇终会成为他的心头大患。
远在加底斯的朱利奥虽然并不知道约书亚.洛韦雷,他曾经的朋友与同学,对他的恶意又深刻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但自从那个守夜弥撒后,他已经不再期待约书亚.洛韦雷能够对他心怀善意,虽然别人看来,会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依照常理,约书亚.洛韦雷应当感激他,敬爱他,而不是将他视作一个仇人。
但朱利奥也能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事实上,当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约书亚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无法回报他的恩惠时,他就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妥难道他竟然会对自己的朋友,同一个老师的弟子勒索他无力支付的报酬吗?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们,也不会这么认为,那些从他的手中种植了疫苗的穷苦孩子们,即便拿不出金币或是珠宝,也会拿来他们认为他会喜欢的东西一块漂亮的石头,一朵花,一碗豆子……他们并不认为,他会生气,或是惩罚他们。
所以说,这是约书亚.洛韦雷以己度人,他认定了自己要为了那三次救命的恩惠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所以……无知的恐惧迫使他拒绝承认,甚至刻意地扭曲事实,以至于连自己都相信了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
想到这点,朱利奥也不免心头沉重,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杜阿尔特带到伊斯坦布尔的天花就像他警告过杜阿尔特的,天花病毒在适宜的情况下,能够存活十二个月以上,但以上多少,谁也不知道,那个小玻璃瓶子,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打开,瘟疫就会从里面出来,而里面,甚至没有希望。
但他并不能因此惩罚杜阿尔特,虽然他所做的事情,可能导致无数无辜者的死亡,但他在伊斯坦布尔度过的那几个晚上,在地下宫殿所看到的东西,也足以让他升起毁灭这个城市的念头而杜阿尔特却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年,以奴隶的身份,先后两个主人,第一个是天真而又残忍的孩童,第二个是变态而又残虐的成人他们让杜阿尔特变成了一个魔鬼,而现在,杜阿尔特只不过将它们教会他的东西反馈回去而已。
即便如此,杜阿尔特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这瓶装着天花痘痂的瓶子被他放在胸前,内衣里,整整十五天,到了最后,哪怕他们就要离开伊斯坦布尔,他仍然没有把它拿出来,谁知道呢,也许是命运恶意的捉弄,他不愿意做的,他的仇敌却帮他做了。
而就在今天,阿萨辛们最新的情报已经放上了朱利奥的书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内战,已经爆发了。
第两百二十七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噩梦(中)
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巴耶塞特二世有三个成年的儿子,长子考尔库德,次子艾哈迈德,最小的儿子是塞利姆,他们早已成人,正如巴耶塞特二世暗暗抱怨的,就连塞利姆的儿子也已经可以令女人怀孕依照传统,这三个儿子都被巴耶赛特二世派往各地,担任总督或是将军,在他认为自己仍然可以掌握住军权与政权的时候,他是很乐意在伊斯坦布尔看见他的儿子来谒见他的,但他感觉自己正在衰老,无论做什么都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的想法就变了即便艾哈迈德或是塞利姆,在对波斯人或是萨菲人的战争中获得了怎样巨大的胜利,他们都不被允许进入王城。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这对于苏丹的三个儿子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幸运,因为他们远在异地的缘故,发生在伊斯坦布尔的地震与海啸都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他们一得到消息,就全力赶往了伊斯坦布尔,并且在路途上就开始相互攻击。如朱利奥.美第奇所预料的,希腊总督正是艾哈迈德的心腹,如果艾哈迈德在继承权战争中失利,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也是自“血贡”中挑选出来的孩子,在第三庭院中,他们作为奴隶中的佼佼者,有幸成为王子们的陪读与侍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很早就有了各自的主人,除了艾哈迈德,他不会忠诚于任何人,而塞利姆或是考尔库德也不会接受他的效忠。
虽然希腊总督留下了他的副手,以及一部分军队,但伊斯坦布尔的灾难可不是能够被请以掩饰过去的人们都知道巴耶塞特二世凶多吉少,而他的儿子必然会深陷于继承权战争中,作为艾哈迈德的嫡系军队,艾哈迈德若是失败了……于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军队也不由得惶惶不安,人人自危,就在这种松散混乱的情况下,在希腊原住民的指引与帮助下,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悄无声息地夺回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并迅速地驻扎了下来。
对于信奉天主的人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值得人们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尤其是近五十年来,对奥斯曼人的战争,几乎从来就只有平局、败、大败的意大利人,但对于罗马的教宗阁下来说,这个消息并不能令他感到高兴,甚至相反。
“谁允许他们去到希腊的?!”尤利乌斯二世阴沉地问道,虽然在即位后,他一直忙于应付枢机与国王们,暂时抽不出心力去关心远在千里之外的罗得岛,但他始终认为,医院骑士团也是他手中的力量之一他们受了他的老师庇护三世的恩惠,就应该如同巴格里奥尼与皮克罗米尼家族那样,继续忠诚于他这个继承人事实上呢?
如放弃罗得岛,转而攻占希腊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们非但没有求得他的允可,甚至没有泄露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他们这样做,顿时让他,让罗马的教宗处在了一个异常尴尬的位置,毕竟之前希腊人一直在哀求他,希望他能够呼召基督的国王们,帮助他们重归故土,但为了借助奥斯曼人都对威斯尼人施加的压力,他始终不见他们,就算他们愿意向他俯首也是一样。
年轻的尤利乌斯二世也相信,没有那个国王或是公爵,愿意给予这些希腊人些许援手,毕竟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威尼斯人彻底的臣服,他才会允许希腊教士前来觐见他,从他的手里,东西教会合一这是罗马教会百年来始终都在谋求却未成功的事情,他的名字将会因此在圣廷的卷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下一个圣年,他也可以自豪地将记录了此事的名牌钉在圣门上。
谁知道呢?!谁知道,他认为可以随意摆布的两个对象,希腊教士与医院骑士团,就这么愉快地合力……在尤利乌斯二世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问题是,无论尤利乌斯二世如何愤怒,如何气恼,事实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而且就理论上来说,医院骑士团虽然名义上属于罗马教会,受教皇节制,但实质上,如果不是罗得岛需要罗马的支援与补给,医院骑士团也早已成为了圣廷的一处飞地,至少现在,除非尤利乌斯二世能够找到一个如美男子腓力四世般的国王,代他惩处医院骑士团,他也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暗自诅咒抱怨一番罢了。
不,或者他还可以如克雷芒五世那样,宣布解散医院骑士团,但首先,医院骑士团有了伯罗奔尼撒,已经无需倚靠罗马,其次,即便他宣布解散,他们一样可以以另一个名字重新组织骑士团,最后,尤利乌斯二世依然怀着一线希望也许他还是可以得回他们的。
比起只有一个小小的罗得岛的医院骑士团,拥有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医院骑士团,必然能够更快地富庶与强大起来。
也许,他应该采取更加温和的手段?
教皇阁下倒在他的宝座上,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难以名状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但无论是医生和巫师,都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处死了几个,吓得罗马的医生逃走了不少。
等到痛苦的潮水略微过去一些,尤利乌斯二世看向了身边的教士:“西班牙人今天有来过吗?”
黑衣的教士不明显地松了口气,即便是他,跟随了约书亚.洛韦雷有数年之久的人,也不禁会为圣父的疯狂与暴躁而心惊胆战,能够忘记之前那个只会令教宗阁下更为不堪的提问无论是否有意,都让他安心了不少:“没有,圣父,”他说:“要去催促一下吗?”
“不用,”尤利乌斯二世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虽然白皙,却如同老年人一般皱褶密布的手指上戴着黄金的渔夫之戒,它昭示着他在教会以及基督世界中的无上权威:“我做事情并不需要他们同意,之前……也不过是个提醒罢了。”他收回手:“让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臣来见我,告诉他,之前他们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请求,我答应了。”
教士鞠躬应下,在转身退出的时候,他满心欢喜,以至于没能看见尤利乌斯二世那张愈发狰狞的面孔。
“您觉得,特拉诺瓦公爵。”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问道:“我为主教先生修建一个教堂,让他到西班牙来做大主教,怎么样?”
“不怎么样。”贡萨洛诚实地说:“这样没人会高兴,尤利乌斯二世不会高兴,主教先生也不会高兴。”
胡安娜低着头想了一会:“你说主教先生不会高兴,是因为他想要成为教皇吗?”
“是的。”贡萨洛说:“很显然,他也有了不小的改变,作为他的朋友,我是很高兴看他终于有了与才能相匹配的野心,但作为您的大臣,我建议您……慎重地考虑此事。”
“嗯……那么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呢?公爵,您还记得我之前在罗马的时候,甚至没去见他吗?”
“您那次做的很对。”贡萨洛说:“但这次您的选择要比上次更重大一些。”
“尤利乌斯二世,您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固执而又恶毒的人,”贡萨洛说:“一定要说的详细形象些的话,一个自以为圣洁无瑕的博尔吉亚,就是这样了。”
胡安娜皱起了鼻子:“我知道您们都很讨厌博尔吉亚,因为他们没有国家,只有家族,但听起来,尤利乌斯二世要比博尔吉亚更令人讨厌。”
“发臭的狗屎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人一定要我承认它是一朵芳香的花儿……陛下,那就恶心了。”
贡萨洛刚说完,他的女王就拍着大腿狂笑了起来:“粗俗,”她几乎笑得喘不上气来:“粗俗,但非常贴切,哈,亲爱的贡萨洛,我明白了,那么,您知道的,我是倾向于朱利奥.美第奇的,但如果是您,您会怎样选择呢?”
“我也会选择朱利奥.美第奇,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我又对尤利乌斯二世……十分厌恶陛下,尤利乌斯二世是个卑劣的小人,他无耻地戏弄了我们,或许还有法国人,他只想利用我们驱逐威尼斯人,夺回罗马涅或是更多教皇国的领地,但他根本没有想要给付报酬的想法……路易十二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听教皇调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就算尤利乌斯二世承认米兰与那不勒斯属于我们,路易十二也不会有丝毫退却的可能圣父指责我们说,没有在与威尼斯人的战争中出力,可是,陛下,您知道的,我们正是遵从了他的意愿,让出了米兰,作为法国人与威尼斯人的战场,我们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但对于尤利乌斯二世来说,不值一提……所以就算我们听从了他的话,放弃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庇护,事后,他也一样会寻找其他理由来推脱,拒绝履行承诺。但那时候,我们的损失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曾经以为,尤利乌斯二世既然与我的主教先生曾经是朋友,他们应当有些许相似之处,”胡安娜毫无仪态地翘起了一只脚,把它搁在椅臂上:“看来我的眼睛并未对我说谎,他只是一个赝品,却对真正的圣人充满了嫉恨。”她叹了口气:“上次的事儿,我一定伤了主教先生的心,贡萨洛您觉得他会原谅我吗?”
“如果不,那才奇怪呢。”贡萨洛毫不犹豫地说。
“但要他承认我们对米兰,那不勒斯的所有权,”胡安娜问道:“您觉得他会同意吗?”
贡萨洛犹豫了一下:“可能不会。”他诚实地说。
“那么我们的主教呢?”胡安娜笑吟吟地问道:“他们有可能成为教皇吗?”
贡萨洛有些吃惊地抬起了头,考虑了一会后,他向女王鞠了一躬:“也许可以,陛下……也许,但这样,我们就要与朱利奥.美第奇成为敌人了。”
“是啊。”女王忧伤地道:“我无法成为他的敌人,贡萨洛,我爱他,但……”
她的话没能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诅咒声,贡萨洛迅速地跑了过去,推开门,看到女王的长子查理正在跑远,门边的侍卫见到他,立刻低下头去。
“你们失职了,”贡萨洛严厉地说道:“立刻滚!给我换两个不会渎职的小伙子来!”
侍卫马上退了下去。
贡萨洛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胡安娜没能说完的那句话她无法成为朱利奥.美第奇的敌人,但西班牙的女王可以相处的久了,他当然知道,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的女儿,即便疯癫,也依然继承了母亲敏锐的政治触觉与残酷的心肠她可以为朱利奥.美第奇建造教堂,修道院,从教皇的屠刀下庇护他,却不会因为他放弃米兰与那不勒斯。
从这点上来说,王太子查理还是个孩子呢,他暂时还无法区分情感与现实,贡萨洛想,也许他应该找他的老师谈谈,或是提醒一下女王陛下,毕竟他也九岁了,应该接受君主应得的教育了。
但千万别再动手了,贡萨洛在心里说,胡安娜一世虽然声称自己深爱丈夫腓力,却对他与她的孩子们极其冷漠,尤其是查理,她甚至会用手上的任何东西来殴打他,这可不太好,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或是一位君主。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使者从尤利乌斯二世这里获得了一个令他心满意足的答案。
尤利乌斯二世承诺,如果他们能够成为教皇强有力的盟友,那么教皇就会默许他们罢黜现在的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改而由她的长子,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孙子查理登基即位,成为西班牙国王,当然,对于马克西米连一世之后的一些举措,尤利乌斯二世也会竭力襄助相对的,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也会向可敬的圣父显示他们应有的诚意,譬如说,支持尤利乌斯二世成为一统意大利的,世俗与神圣的双重统治者。
虽然其中的过程必然会有一些波折,但他们都怀抱着无比美好的期望……而它看上去,似乎也并不那么遥远。
第两百二十八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噩梦(下)
1509年的圣路加节(10月18日)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特使再次来到了佛罗伦萨,他之前已经来过三次,以教皇的名义勒索了近十万金弗罗林的珠宝与金币,这次他是带着真正的敕令来的,除了前所未有的五十万金弗罗林的协助金外,他还要求佛罗伦萨人列奥纳多.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与他一起回到罗马,据说,尤利乌斯二世有意重建圣彼得大教堂,想让他们充当新圣彼得大教堂的设计师,以及完成一部分绘画与雕塑的工作。www.uu234.net
达芬奇毫不犹豫地以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为理由拒绝了,米开朗基罗倒是有些心动,但他这次聪明了一些,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跑到了达芬奇那里寻求他的意见他是不喜欢达芬奇,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趋吉避凶这一方方面,达芬奇确实要做的比他好。
列奥纳多.达芬奇听完他的来意就笑了,但他什么也不说,直到米开朗基罗气呼呼地从手指上脱下一枚戒指给他,他才一边端详着戒指上的宝石,一边微笑着说:“我亲爱的朋友。”他说,“如果我是你,我至少会设法拖延到佛罗伦萨的七十人议会给出那五十万金弗罗林再决定是不是要去罗马。”
米开朗基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那五十万金弗罗林与他有什么关系,难道尤利乌斯二世已经穷困到没有这笔协助金就没法儿给他俸金了么?
达芬奇一向是个善于明哲保身的人,之前,若不是欠了美第奇的债,他是绝对不会受朱利奥.美第奇的派遣,到博尔吉亚身边去的。而他愿意给米开朗基罗一些建议,也只是因为他们在布列塔尼避难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罢了。米开朗基罗因为嫉妒而不喜欢他,而达芬奇也因为米开朗基罗的粗俗与浮夸而对其感观平平。
“因为……”
“那不是五十万金弗罗林,也不是协助金,”朱利奥.美第奇对议员们说:“这是宣战,诸位,教皇正在对我,对佛罗伦萨宣战。”
议员们面面相觑,万幸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提出驱逐美第奇来消弭教皇怒火的蠢货们,朱利奥.美第奇的武器与军队,不但震慑了他们,也给了他们胆量与勇气而且新的棱堡,壕沟与城墙也已经初成规模他们的大主教甚至还动用了火炮与加底斯人试着进行了一场模拟攻城战,结果正如人们期望的那样,新的防御体系近似于完美,进攻者的火炮射出的石弹与铁丸甚至无法触及到城墙,而安装在棱堡上的火炮却能攻击到他们的阵地。
只是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譬如说,就有人开玩笑地说,这样的话,佛罗伦萨人就不必担心加底斯的侵略了。不过这样可笑的话,甚至无需让朱利奥或是马基雅维利来反驳,小科西莫.美第奇就给了他们不折不扣的迎头一击“可那是按照法国人的火炮配置的火力与阵型啊。”他说,如同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漫不经心。
这句话顿时让所有的人沉默了,塔纳.内里则同样看似调侃般地说,他们总是不必太担心那位大主教的,朱利奥.美第奇是那种惯于将好牌藏到最后的人,他还在卢卡的时候,就有佛罗伦萨人质疑他为何要为卢卡人建起这样坚固的城墙,而朱利奥的回答是,他既然能够建起这样坚固的城墙,当然也能够摧毁它们。
很显然,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底牌,但让许多人担心的是,他们或许不久之后就要看到了。
“请告诉那位使者吧,”朱利奥说:“请他转告圣父,协助金,是教会为了保护教皇国而增设的一种税金,但就我现在所看到的,教皇国十分安全除非教皇国遇到了危险,否则我必须质疑这笔费用的去向,我是有这个权力的。”
“圣父一定会勃然大怒的。”一个议员喃喃道。
“他或许会褫夺佛罗伦萨的教权,”另一个议员则笑嘻嘻,毫不在乎地说道:“但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关于这个,”朱利奥平静地说:“请安心,圣父很快就会发现,他最好还是别多一个敌人的好。”
“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塔纳.内里问道。
“有句俗话说得好。”朱利奥将双手轻轻地交叠在膝盖上:“嚷嚷着魔鬼要来的人,总能见到魔鬼他已经向我征收了三次‘协助金’,那么,他就应当做好迎接魔鬼的准备。”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若是我们如此回答,那么使者只怕会立即回转罗马,而教皇的敕令,大概在下一个周一就会颁布下来。”
“嗯,”朱利奥说:“我想,我们可能不必等那么久。”
教皇特使果然如佛罗伦萨的人们所推断的那样,怀着被无礼拒绝的愤怒与屈辱,连夜离开了佛罗伦萨,他一路上都在发誓,要让不知好歹的佛罗伦萨大主教与他的民众尝尝来自于圣廷与圣父,如同雷霆般的惩戒与鞭挞。
但他刚到罗马城外,就看见了火光。
尤利乌斯二世被服侍他的修士匆忙唤醒的时候,只看见窗外一片通红,他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穿着亚麻内衣与拖鞋,就被半抱半拖地弄出了卧室,来到小厅里,教士们匆忙地给他裹上斗篷,“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一个教士喊道:“圣父,我们要即刻去到圣天使堡。”
“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利乌斯二世愤怒地叫嚷道:“法略呢?”
“他已经被您投入监牢了,”一个教士回答他说:“圣父,您忘记了么?”
尤利乌斯二世这才想到,一直服侍他的法略,因为收取了神圣罗马帝国使者的贿赂,所以在他会见了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代理人后,就立刻命令士兵把他拖进圣天使堡进行审问,但他已经习惯了法略,以至于一时间都没能改过口。
“是暴民。”一个瑞士雇佣兵说,他是瑞士邦联议事会派遣来的三百名士兵的首领在庇护三世的选举过程中,为了维持罗马城内的稳定,朱利奥.美第奇雇佣了一些瑞士雇佣兵作为警卫,日夜巡逻在大街小巷,博得了极大的声誉等到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就任教皇的时候,他也想这么做,但他派出,或者说,在他的“伯父”大洛韦雷枢机的逼迫下,雇佣的是洛韦雷家族的士兵,结果这些毫无信誉可言的雇佣兵的作为简直如同匪徒一般,不但没能安定罗马,反而酿成了更多的悲剧。
于是尤利乌斯二世就向瑞士邦联议事会索取了三百名瑞士雇佣兵,然后又用庇护三世的遗产雇佣了一千名他们的同乡,这样,他就有了一千三百名忠诚而又可靠的士兵,也正是凭借着这些士兵,他成功地威胁与遏制住了那些贪婪的枢机与家族们,成为一个真正握有权柄与威势的教皇,而非人们以为的傀儡。
但……“是暴民?”尤利乌斯二世被雇佣兵的首领裹挟着往外走的时候,不由得大叫道:“如果只是一些平民……难道你们就无法把他们驱散么?”
“我们也想,”雇佣兵首领说:“但圣父,我们无法驱散一整个罗马的人。”他停下了脚步,让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去看。
梵蒂冈宫高处的窗总是按照尤利乌斯二世的要求,终日垂着厚重的帷帘,雇佣兵首领只掀开了很小的一条缝隙,让尤利乌斯二世往下看。
尤利乌斯二世,约书亚.洛韦雷首先看到的是难以计数的火把、蜡烛或是任何被用来点燃,照亮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那场守夜弥撒……罗马的人们为朱利奥.美第奇祈祷,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阶梯与圣彼得大广场上放置了数以千计的蜡烛他也曾希望,有那么一天,罗马的人们也能为了他这么做,而他也因此努力了许久,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但在火光下,他看到不是充满了担忧,或是怀抱着希望的脸,而是愤怒、憎恶与狂暴,他只看了一眼,就条件反射般的丢下了帷帘,退回到令他安心的黑暗中。
“他们……他们,”他颤抖着,牙齿磕碰在一起,不断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他们怎么可以……”
雇佣兵的首领没有回答他,“我的孩子们正在为您对抗十倍,或者还要多于他们的敌人,圣父,请您立即随我们离开。”
“告诉我!”
约书亚.洛韦雷大喊道,他根本无法接受,如果外面的是法国人,或是西班牙人,又或是佛罗伦萨朱利奥.美第奇的军队,他都能接受,但为什么,为什么是罗马的人民?他难道还要什么没做好吗?或是还有什么被他遗漏的地方?他明明……明明都是为了他们……
雇佣兵首领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忠于自己的职责,却对这位教宗阁下缺乏敬意也许尤利乌斯二世对教会进行的,大刀阔斧的改革确实出自于本心,并无私欲,但作为一个雇佣兵,一个虔诚的教徒,倒宁愿他是一个如亚历山大六世般又贪婪,又无耻的人物。
至少亚历山大六世没有禁止过圣物与赎罪的买卖。
他自己,还有他的朋友与同伴,作为一个雇佣兵,即便是素有忠于职守、骁勇无畏的美名,他们依然犯下过无数可怕的罪过,而且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他们很难按时做礼拜,望弥撒,向神父忏悔,如果不是有赎罪,他们几乎是要注定下地狱的尤利乌斯二世的法令,可以说一把把他们推进了无望的深渊,是啊,他雇佣他们的俸金确实丰厚,但这些丰厚的俸金还不是换成了愈发昂贵,却还是难以寻觅的赎罪?
他们又不得不买,若不然呢,他们即便倒在战场上,也难以瞑目难道还能指望那些教士去到危险的战场上,一个一个地,为他们做临终圣事吗?
想到这个,雇佣兵的首领就难以按捺住自己的怒气。还有那些同样被禁止买卖的圣物……对于雇佣兵来说,那是如同刀剑、链甲与火绳枪一般的必需品,但如同这三样东西,圣物也是会有损失的,有时是被别人偷走,有时是在战斗中失落,或是转给了自己的挚友、妻子、孩子……原本,他们只要来到罗马,或是任何一座教堂与修道院里,总能请求到几样珍贵的圣物。
但现在,即便能买到,也要百般哀求,万般卑微,以及数十,甚至数百倍于之前的金弗罗林,才能从教士或是修士的手中以馈赠的方式得到一两件。
在将尤利乌斯二世送上马车后,雇佣兵首领翻身骑上马匹,又俯身向自己的亲信小声地嘱咐了几句,他可不舍得让自己的士兵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产生损失但民众的暴怒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平息,尤其是他们得知,尤利乌斯二世已经逃往圣天使堡的时候,更是群情激愤事态不再能够被任何人控制,上万的人群,即便只是推搡践踏,也足以造成令人恐惧不已的伤害。
等到民众们抛弃了梵蒂冈宫,转而围攻圣天使堡的时候,瑞士雇佣兵们竟然有三十二人遇到了不幸,更有一百多人受了程度不同的伤,当首领的亲信来向他回禀此事的时候,首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是一场战役,也不至于损失得这样惨重。
让他更为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他希望尤利乌斯二世能够为那些为了保护他而死去的士兵祈祷,以及,派出教士为他们做临终圣事,但服侍教皇的教士说,教皇正在苦修,不见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
最后,还是那些士兵,拿出了自己的赎罪,塞在了死者的手中,希望他们不必因为过往的罪孽而被投入地狱。
“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尤利乌斯二世对自己说。是啊,怎么可能呢?他取消赎罪与圣物的买卖,难道不是为了这些卑下的平民们着想吗?他们不是一直在抱怨,赎罪与圣物太过昂贵,为了它们,自己需要掏出口袋里的最后一枚铜币么?他们本该对他万分感激才对!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
他打了苦鞭,又穿上粗糙的亚麻衣服,来到圣天使堡的监牢里,他的近侍法略就在最里面的一处监牢里。
尤利乌斯二世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坐下,他面前是一具拉肢刑架,它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四十五度角摆放的巨大梯子,只是里面不是固定的木条,而是可以滚动的圆轴。受刑人被放置在框架上,脚踝被固定于一根顶端的滚轴上,手腕则被固定于底端的另一根上。底部的滚轴连接着一根摇杆,可以让它不断向下滚动,以此逐渐拉长受刑人的躯体,导致手臂,大腿与躯体连接处的关节脱臼,最终令得躯体四肢撕裂。
他曾经的近侍一被放在上面,就立即哀叫起来,他当然是知道这个的,但他看着别人受刑的时候,只觉得痛快,轮到他,就只有痛苦了。
“看在天主的份上,”他哭喊道:“饶了我吧,宽恕我吧,杀了我吧,别让我受这个罪!”
“你发誓你什么都说了么?”尤利乌斯二世问道。
“我发誓!”
“我不信,”尤利乌斯二世说:“听听,听听,法略,外面的声音,那些民众因为你们而暴动,你们毁了我的事业,而我曾那么相信过你们。”
“我们只是拿了一些钱!”法略喊道,这难道不应该么,明明和他一样,甚至还有不如的人,却一跃成为了主堂神父,主教与大主教,而他们却还只能在尤利乌斯二世手下做一个平庸的教士!他只是拿了一些钱而已!
“说,把那些人都说出来!”尤利乌斯二世喊道,也许罗马的人们看到了他是如何惩罚那些蛆虫的,就会懂得他的苦心,愿意信任他了:“我要知道每一个名字!”
他只示意了一下,施刑人立刻开始摇动手柄,凄厉的叫喊声顿时响彻了整座监牢。
在法略的四肢关节都被拉得脱臼后,施刑人停顿了一下,但尤利乌斯二世没有给他哪怕一个眼神,他只得继续,直到皮肉发出可怕的吱嘎声,最后,法略几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有人给他喂了一些烈酒,他醒了过来,开始不断地吐露出一些事情,说出一些名字。
那都是假的。
但法略知道,这就是他曾经的主人,尤利乌斯二世想要听到的。
“您是否对此早就有所预料呢?”马基雅维利忍耐了一天,最后还是将这个困惑了他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朱利奥.美第奇放下手里的书,看了他一眼。
“是的。”
“虽然说,这并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第两百二十九章 法国人的算盘
马基雅维利放下手里的卷宗,坐到朱利奥.美第奇的身前:“那么。m.www.uu234.netm.www.uu234.net”他问道:“如果是殿下您,您会怎么做呢?”
他注视着朱利奥的眼神十分清澈,虽然从外貌上来看,马基雅维利很像是一个狡诈而又卑劣的小人,但朱利奥与他共事多年,对这个人也已有了一些了解如果一定要给马基雅维利定个标注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个极度利他者,以及一个极度理想主义者,有些时候,他可能要比小科西莫还要天真,但要说起执着来,他大概比九十岁的老人还要顽固只是不了解他的人,只会觉得这个佛罗伦萨人是个贪权好名之人,因为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从来就是不择手段,也不在乎道德与信仰的。
是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当权者要权力,要官职,甚至不惜逢迎阿谀,卑躬屈膝,但他一旦发现,埃奇奥比他更适合成为兄弟会的执掌者,就立刻将佛罗伦萨的阿萨辛组织全盘交付给这个年轻的朋友;而当他察觉到,朱利奥.美第奇有可能成为终结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乱局的君主时,又好不犹豫地抛下了他在佛罗伦萨政府中获得的职位,来到他身边,做一个寻常的修士来服侍他,追随他,为他鞠躬尽瘁。
所以对马基雅维利,朱利奥.美第奇不但从不怀疑,也不会因为他的直言不讳而气恼,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因为两人之间思想与观念的差异,而产生不必要的分歧,所以,只要马基雅维利有疑问,他总是会异常坦白地回答他。
“如果是我,“朱利奥说:“或许不会如尤利乌斯二世这样……果决。”他想了想,当然,作为一个不那么虔诚的人,要解决赎罪与圣物买卖的事情,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推行唯物主义,但问题是,他已经是一个枢机了,以后还会成为教会的主宰这是他视作父亲般的庇护三世所一直期望着的,而庇护三世也同样爱着他的神与教会,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朱利奥都不会成为那个毁伤圣廷根基的人。
更不用说,现在的国家与民众,已经无比紧密地与教会纠缠在了一起,而它们又都是那样的脆弱,如果只是粗暴地将它们分开,只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不,不要说分开它们了,哪怕只是想要去除其中的一部分,稍有不慎,就会酿出如同尤利乌斯二世如今的苦果“人类,尤其是现在的人类,是需要信仰的,乞丐需要,君王需要,哪怕是奴隶,也需要,而他们的信仰,是如何表达的呢?马基雅维利,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教育,他们不会写字,不会阅读,他们对于信仰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教士或是修士的宣讲,但你也知道,在讲道中……许多教士都会以一种近似于恫吓的方式宣讲教义,这,”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这几乎是一种常规。”
“当然,”马基雅维利说:“民众是愚昧的,如果不用言语的鞭子抽打他们,他们是不会有记性的。”有时候,甚至需要用真实的鞭子抽打他们,他们才会明白事理呢。
“所以,信仰对于他们来说,不但是枷锁,还是支柱,你可以打开枷锁,让他们自由,但与此同时,你不能一下子抽掉支柱,让他们不得依靠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就必须先有东西取代它,成为他们的支柱。”朱利奥想起数百年后人们对于科学与机械的依赖,不由得微微一笑:“但那是一项非常漫长而又艰苦的工作,而且,新的支柱也未必强于旧的支柱。”
马基雅维利低头思考了一会,不得不承认朱利奥.美第奇的想法确实是对的,“您要矗立起怎样的新支柱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坚持教学的普及与深入的原因,”朱利奥点头道:“尼克罗,你曾经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教导我的教士,我的士兵,我的子民,现在你应当明白了吧。”
“难道您从那时就开始有所筹谋了吗?”马基雅维利问道。
“是的,教士是能够将我的理念拓展与引导出去的人,而士兵是能够将我的理念支持与贯彻下去的人,而我的子民,他们只会懂得了我的想法,才不会轻易地被外界的流言恐吓动摇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尼克罗,在加底斯,几乎没有赎罪与圣物的买卖,因为从一开始,就有教士指导他们说,去望弥撒,去做忏悔,去做善事,这样就能赎回你们的罪过了,圣灵与圣人也会因此保佑你们,所以他们是安心的。”
“您说几乎。”
“对啊,我亲爱的朋友,即便是你,或是我,也必须承认,圣物与赎罪是有效用的,但我认为它们的效用,只在那些无法用祈祷、忏悔与行善赎回的罪行上那些不会出现在大多数人身上的重大罪行这是极少数的,虽然无法完全禁止,”朱利奥摇了摇头:“但数量的降低,也就意味着容易控制,而能够控制,就有办法予以遏制。”
“罗马的教士……”马基雅维利刚开口,就自嘲地笑了笑,罗马的教士们当然不会去引导人们以望弥撒,祈祷或是忏悔的方式赎罪了,他们需要的正是人们口袋中叮当作响的钱币,“尤利乌斯二世难道就没有考虑到这点吗?不,”他说:“殿下,很显然,他与您所求的不是一样东西。”
朱利奥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注视着蜡烛上跳跃着火焰,马基雅维利一如既往的犀利,直白,他一眼就看出了尤利乌斯二世的问题,他不是为了民众或是教会而改革的,他只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是的,并不是说,敛财、**、权势才是私欲,有时候,荣誉与名望也同样会令得人们走向罪恶的歧路,尤利乌斯二世只希望能够借此成为一个被人们铭记的圣徒,却丝毫不曾考虑到那些卑微的芸芸众生他们原本确实已经被什一税、赎罪与圣物压得喘不过气,但至少还有着那么一点点微薄的慰藉有这些东西,他们是可以免罪的,上天堂的。而现在,天主在人世间的代理人却关闭了仅有的一扇小窗,他们不但要在这个痛苦与肮脏的俗世里沉沦一世,离世后还要在炼狱与地狱中受无尽的苦,
谁能责怪他们呢,无论是谁,都会发疯的。
如果尤利乌斯二世也能够如朱利奥.美第奇这样思考,那他就不会面临这样惨痛而又荒谬的局面他阻截了奔腾的河流,却没有给它留下疏梭的渠道,就算再坚固,再高大的堤坝,也必然会有崩溃的那一天。
“但这些民众身后,”马基雅维利问道:“也有那些主教与教士们的手笔吧。”
“还有那些家族,”朱利奥说:“爵爷,国王,以及一切有权势而又犯了罪的人。”
“他们的罪行原本就不值得被宽恕。”马基雅维利说。
“是的,”朱利奥温和地说:“但想要惩罚他们,你就要比他们更强大,无论是从躯体,还是从灵魂。”
“尤利乌斯二世可做不到这点。”马基雅维利说。
“这也是为什么,”朱利奥说:“虽然他犯了错,我仍然不会指责他的缘故,马基雅维利,”他轻声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我们都要尊敬他的勇气与魄力。”
尤利乌斯二世,约书亚.洛韦雷并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给予他的,近似于褒扬般的评价,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懊悔。
暴民们占领了他的梵蒂冈宫,据说,他们将梵蒂冈宫中的一切都掠走了,就连画框与门楣上的金箔都被刮走,珠宝,雕像与十字架更是无一幸免,就连柜、箱子与座椅都被他们拿走,劈碎,当作圣物保存起来。
这些还不够,他们又涌上了圣天使桥,围住了圣天使堡。
年轻的教宗阁下居高临下地从城堡的窗口往下望去,看到密集的人群让出道路,让一列马车驶到城堡前,他们对他是那样的无礼,那样的凶狠,对马车里真正的罪人倒恭恭敬敬起来那些都是被他剥夺了多余教区、教堂与修道院的枢机们,他们并不进入城堡毕竟枢机们也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们在沉重的铁栅门前就下了马车,接受了人们的欢呼与敬礼,然后他们的代表,奥尔西尼家族的枢机主教向前一步,宣读了他们写给教皇的公开信件。
与其说是信件,倒不如说是一份檄文。枢机团们在信件中“委婉”地指出了教宗阁下因为过于年轻而犯下的一些“错误”,又给出了一些“老成”的建议,不过取掉了那些浮华的修饰与作态后,里面的主要内容不过两样事情一、尤利乌斯二世必须撤除之前颁布的七**令;二、尤利乌斯二世必须退位,以求得人们与天主的宽恕。
他们甚至仁慈地提出,如果尤利乌斯二世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会给尤利乌斯二世保留一个枢机主教的位置,以及三个富有的教区。
尤利乌斯二世可以说是暴跳如雷地拒绝了,他不顾雇佣兵首领的阻止,抢过一名士兵的弩弓向下射去,差点射中了一个枢机的帽子,枢机们落荒而逃。
“您太冲动了,”瑞士的雇佣兵首领严厉地说:“他们现在想要与您谈条件,您就应该与他们谈,拖延时间,然后想办法驱散外面的民众或者您可以先允许买卖赎罪或是圣物,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他们想要的也是这个。
“绝不可能。”尤利乌斯二世咬牙切齿地回答道:“至于应该驱散,或是应该杀死这些暴民,难道不是你们应当做的事情吗,我雇佣了你们,给你们丰厚的俸金,为什么你们在为朱利奥.美第奇服务的时候,就能够如此忠诚,可靠,现在却变得懦弱起来了呢?”
雇佣兵首领虽然不曾被朱利奥.美第奇雇佣过,但作为瑞士人,他也听说过那位枢机主教的名字,出于长久的忿怒与轻蔑,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大概是因为,那时我们只要面对几个卑劣的盗贼,而现在,却要面对上万无辜的民众吧。”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但也无法挽回。尤利乌斯二世先是睁大了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然后又突然赤红了面孔,怒火在他的喉间蓄积,但最后还是被他吞咽了下去,他是冲动,但他也很清楚,圣殿骑士团早已离开圣天使堡,在教会军尚未入城前,他所能依仗的就只有这些雇佣兵。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在可怕的沉默中。
尤利乌斯二世渴望的教会军迟迟未来,无论是西班牙人,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意大利人,法国人,或者说,等到法国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尤利乌斯二世被恐惧与愤怒彻底地征服了。
“你们怎么敢!”他喊道:“你们怎么敢这么做!敢这样要求一位教皇?天主的代理人,天堂之门的守卫者?!”
“唉。”路易十二的特使笑吟吟地说:“您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呢?大人,我们的国王,虔诚的信徒,正是担心您遇到危险,才让我们来迎接您到法国去的呀。”
“我只愿意留在罗马!”尤利乌斯二世喊道:“我要求你们立刻将那些暴民赶走!”
“法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我们的陛下可是一直希望着您的贵足,能够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呢,您会有一座符合您身份的宫殿,就如一个国王那样,您的教士与主教都可以在那里求得一席栖身之地,您也能得到足够的年金,也能发号施令,从心所欲……和您在罗马的时候,毫无区别。”
“做法国国王的傀儡么?”尤利乌斯二世愤恨地叫嚷道:“想也别想,告诉您们的国王,我只会在罗马,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
“那可就有点难说了。”法国特使毫不掩饰地威胁道,没有经得教皇的允许,就径直走了出去。
当夜,从米兰南部而来的,约有五千名步兵,二十门火炮的法**队就开始攻打圣天使堡,一周后,无法继续坚持下去的瑞士雇佣兵们,带着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从圣天使堡的密道中逃走,他们离开的时候有七百人,抵达了勒皮城堡的时候只有三百人不到。
第两百三十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上)
勒皮,以及斯波莱特,与它们之间狭长而又关键的领地,全都属于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这座修道院的主人原本是斯波莱特家族的一员,但为了将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馈赠合法地转移到朱利奥.美第奇的名下,庇护三世玩弄了当时的教士们常会使用的一种小手段也就是说,这两地名义上的拥有者,艾弗里.博尔吉亚将他的领地捐赠给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然后庇护三世将朱利奥.美第奇指定为这座修道院的院长,这样,勒皮与斯波莱特这两座小城以及周边的山地也就顺理成章地归属美第奇所有。www.uu234.net
当然,这种欲盖弥彰的手法,是无法避让开有心人的视线的,尤利乌斯二世一即位,提出的七**令中,就有禁止圣职人员兼领教区、教堂、修道院的一条,勒皮与斯波莱特也不例外,但需要特意说明一下的是,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的新院长并不是别人,正是艾弗里.博尔吉亚。
博尔吉亚这个姓氏是如何敏感,作为博尔吉亚的最后一名男性直系后裔的艾弗里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当然不可能以博尔吉亚的名义领受这座修道院他被伪称作巴格里奥尼家族的一员,而为了褒奖在教皇选举以及后续的改革中,予以了自己支持的巴格里奥尼枢机,尤利乌斯二世毫不犹豫地将这份恩赏给了他。也正是因为如此,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与朱利奥.美第奇曾经在这两座小城与周边地区施行的仁政才得以持续下来,而不是如其他地区一般,被缺乏经验与能力的黑衣教士们弄得乱七八糟他们或许都不是坏人,但毋庸置疑的,作为出身寒微的年轻人,他们短浅的目光与微薄的见识根本无法让他们支撑起一个统治者应有的意识框架尤利乌斯二世慷慨但突兀地给予他们莫大的权力与荣耀之后,他们不是迷失在了人们的阿谀谄媚、贿赂诱惑里,就是沉溺在权势带来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艾弗里.博尔吉亚曾经是博尔吉亚家族中最为年少而又不引人注意的一个,比起其他的博尔吉亚,他要更懦弱多情一些,但他依然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敏感度,一听到法国人正在攻打罗马的圣天使堡,他就命令他的修士、刺客与雇佣兵们做好了准备他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插到这里,首先,他毕竟曾经是这里的领主,而他的姐姐卢克莱西亚在这里做过的事情,让这里的人们对自己并不反感;其次,美第奇需要一个可信的人为他扼守此地,别忘记,当初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一力谋取勒皮与斯波莱特,正是因为它们正处于罗马与外界连通的咽喉要道,既然朱利奥.美第奇已经有所抉择,他就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任何一枚筹码,只是艾弗里没能想到,朱利奥愿意把它们交给自己;最后,大概就是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了吧,勒皮与斯波莱特,是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留给她最爱的两个人的财产,朱利奥不想把它交给巴格里奥尼甚至另一个美第奇。
“你们前去接应的时候,被法国人发现了吗?”艾弗里问道,他现在也是一个成熟的年轻人了,虽然穿着修士的衣服,剪了短发,但比起他一身华服的时候,反而更显威严,博尔吉亚家族的刺客向他鞠躬行礼:“没有,大人,”他说:“但如果法国人不愿放弃的话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您必须做好迎战或是投降的准备。”
“他们肯定是不会放弃的,”艾弗里说:“三教皇并立时期,法兰西可是从他们的本尼狄克十三世教皇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现在眼看又能故技重施,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知道,您的意思是说,我们最好能够选择投降,毕竟法国人有五万军队,就在意大利,”他讥讽地一笑:“还是我们这位教皇亲自迎接进来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后悔,但无需太过忧心,我之前就已经给佛罗伦萨写去了信件,他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达这里。”
刺客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信任的神色,若是艾弗里说,他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名义向西班牙人,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求援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佛罗伦萨是什么鬼?谁都知道他们就连自己的军队都没有。
艾弗里只是安抚地笑笑,他在佛罗伦萨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一些监视,但也这样的原因,他知道的东西,反而要比一般人更多些遑论度过了一段孤寂而又平静的日子后,朱利奥.美第奇把他带到了身边,让他为自己做事这样,艾弗里可以见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两位血亲,他兄长凯撒.博尔吉亚的女儿路易丝,他姐姐卢卡莱西亚.博尔吉亚与美第奇的儿子小科西莫。
不过出于他个人的顾虑,他很少出现在这两个孩子面前,何必呢,博尔吉亚的姓氏不再是一种荣耀,反而是人尽皆知的污秽与罪恶,而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个姓氏早在他们知事前灭亡,就不必在他们如同珍珠般洁净而又闪光的记忆里披覆难堪的阴影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巴格里奥尼枢机,布因斯枢机,美第奇枢机,我是说,乔.美第奇枢机都已经到了吗?”
“都到了,大人。”刺客说。
“那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教皇吧。”
艾弗里,博尔吉亚一进到勒皮城堡,就看见了数位面色不佳的枢机,在这个时候,能够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毫无疑问也都是可信的盟友,博尔吉亚的末裔只略略一扫,就发现这里已经站了七位着红衣者,也许会有人觉得,这个数字在枢机团中并不占有优势,但作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幺子,艾弗里再不受重视,也知道这个数字事实上已经相当惊人,毕竟除去法兰西的两位枢机,西班牙人的四位枢机(有两位已经不幸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人世)外,枢机团中多得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所以很多时候,某人的胜出或是败落也不过是一票之差而已。
他向他们行了礼,然后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巴格里奥尼枢机,他与乔.美第奇枢机那样,从来就是心宽体胖,万事顺遂的主儿,除了庇护三世回归天主脚下时他愁眉苦脸过一阵子,人们可不太能看见他这么烦恼的样子。
“是圣父有什么命令么?”艾弗里问道。
“不,”巴格里奥尼枢机说:“实际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他不会再发出什么命令了,艾弗里,他快死了。”
艾弗里顿了顿,这是个就连他也没能想到的消息,毕竟尤利乌斯二世今年只有三十一岁,他的身体或许不怎么好,但……“是在战争中受了伤,还是中了毒?”他低声问道。
“都不是,”巴格里奥尼枢机说:“他只是生了病。”
尤利乌斯二世的身体早在数周前就每况愈下了,但他借助着从庇护三世那里学到的医学与毒药,成功地拖延与掩藏到了现在,就连那些服侍他的教士也只知道他生了会让身体疼痛的病,却不知道他已是在苟延残喘原本,他或许还能坚持上一年或许更长一些时间,就如他期望的那样,在重新夺回属于教皇国的领地,纯洁与复苏教会之后,作为一个满身荣光的圣人,在人们的眼泪与哀悼中飞离俗世。但路易十二的无信,胡安娜一世的善变与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冷酷,都在让他已经紧绷如同弓弦的神经上雪上加霜,罗马民众与信徒的暴动更是给了他一个沉重无比的打击,惊怒交加下,他的躯体随着意志彻底地垮塌了虽然那些忠诚勇敢的瑞士雇佣兵们没让他落入路易十二的手中,也没让他在战斗中受伤,但他一到了勒皮,还是无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那么谁在听他忏悔,”艾弗里问道:“谁为他做临终圣事?”按理说,作为一个修道院长,他是无权提出这个问题的,但艾弗里名义上是巴格里奥尼枢机的弟子,勒皮又是他的辖区,而且,一位教皇的临终忏悔,可不是谁都能听的这其中涉及到了多少可怕的问题与答案啊。
这是一件无比重要又关键的事儿。
“没有人。”巴格里奥尼枢机苦恼地说:“亲爱的艾弗里,麻烦就在这里,他,我是说,圣父,只愿意让一个人来听他的忏悔。”
“谁?”艾弗里问道,虽然他已经有了一个名字。
“朱利奥.美第奇。”
朱利奥.美第奇是在次日的深夜赶到勒皮的,那天晚上正下着雨,罗马的秋冬时分,雨水裹挟的寒气就如同尖利的针那样可以直接刺入人们的皮肤,为了节约时间,朱利奥甚至舍弃了马车,一路疾驰至此他大踏步地走入厅堂的时候,巴格里奥尼枢机率先站了起来,然后是布因斯枢机,他们的盟友,还有两位嗅觉过于灵敏,自己找到勒皮的枢机,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尤利乌斯二世现在的悲惨结局有着这位大人的几分手笔,但很显然,庇护三世的继承人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们承认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而那位正在房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的教宗阁下,或许只是一个不自知的傀儡罢了。
朱利奥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虽然他仍然被数以百计的纷繁记忆与思想干扰着,但他还是分别与他们各自短暂地交谈了几句,才在他们的注视下走进了尤利乌斯二世的寝室。
寝室里,依照教皇的要求,点燃了不下二十支手腕粗细的蜡烛,将这个房间照的如同白昼,而尤利乌斯二世躺着的床榻,也在他的命令下,将床尾转向房门,并且撩起床幔,这样他一眼就能看见谁从门外进来了在他的幻觉里,朱利奥.美第奇无数次地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有些时候,朱利奥.美第奇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就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着天真的微笑与坦然的目光,向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子;有些时候,则是那个与他一同刺杀路易吉.博尔吉亚的少年,神情坚定,步伐稳定,手持短弩,不带丝毫怜悯地向他射出致命的一箭;不过更多的时候,是身着枢机红衣的朱利奥.美第奇,他的身边站着他们的老师,庇护三世,他只向庇护三世说了些什么,头戴三重冕的庇护三世就向约书亚一指,约书亚的脚下就突然裂开一道可怕的裂缝,下面就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炼狱,他就这么跌了下去,而朱利奥.美第奇还在他们的老师身边,温和而又残酷地看着他坠落,坠落,坠落……
不,他在噩梦中哀求道,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老师,我已经做到了所有您要求我做到的事情!请您带我走!别抛下我!
尤利乌斯二世又一次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以往有如跗骨之蛆的疼痛,自从他来到勒皮之后,就突然消失了,但师从庇护三世的他知道,这不是说,他正在痊愈,而是恰恰相反疾病的魔鬼正在进一步地损毁他的身体,让他再也无法感知到疼痛,但高热依然存在或说变本加厉,所以他每次都会从深陷炼狱的噩梦中醒来。
他张着嘴,却无力发出声音,他想要水,但他随即想起,服侍他的教士被他驱赶到门外因为他又想起了他被皮克罗米尼枢机抛弃在那座修道院时发生的事情那些人期望与等待着他的死亡……一样的高热,一样的孤寂,一样的无所依靠……他害怕,如果有人在他入睡或昏迷的时候加害他,他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不允许他们守在他身边。
但就在他想要舔抿干裂的嘴唇时,一卷浸透了净水的棉布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尤利乌斯二世立刻贪婪地吮吸了起来,水带着棉布的气味润湿了他的舌头,流入他的喉咙,但不够,太少了,太少了,他拼命地想要抬起头,但棉布还是被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芦杆。
尤利乌斯二世含住了芦杆,清澈温暖的水立即充满了他的口腔与胃部,有那么一瞬间,他从炼狱回到了人间。
但等他喝了水,轻微地喘息了一会后,痛苦再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不是躯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那个照顾着他的人,正是朱利奥.美第奇。
在蜡烛的照耀下,与尤利乌斯二世同龄的他似乎从来不曾遭受过岁月的摧残。青春、秀美、健康……那些约书亚.洛韦雷从来没有拥有过,或者说,即便拥有过,也已经失去了的东西,依然被朱利奥.美第奇牢牢地掌握着。
第两百三十一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中)
相对于尤利乌斯二世的惊骇与嫉恨,朱利奥.美第奇的回应却要平和得多,他将插着芦杆的银杯放回到小桌上,回到床边的椅子里,交叠双手:“怎么啦,”他问道:“约书亚,不是你让我来吗?我来了,你又为何如此惊讶呢?”
尤利乌斯二世喘息了几声后,也略略平静了一些,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就不禁冷笑起来:“怎么,在没有人的时候,你也终于不再戴上温和知礼的面具啦你甚至不去呼喊我的圣名,而选择我的俗名,怎么,承认曾经臣服于我让你这样难受吗?”
“你知道我不会称你为我的圣父,就算我明知故犯吧,但约书亚,你知道,我将这个称呼留给了谁。www.uu234.netUU小说”
尤利乌斯二世不说话了。
“至于你的圣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但我也知道,这个名字,并不是你的,而是你父亲,大洛韦雷枢机的,他无法成为教皇,但这个圣名却是他早在英诺森八世即位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有一个佛罗伦萨的金匠曾经为他打造了一件装饰着尤利乌斯之名的胸针,那个模子还被他精心地保留着呢。”朱利奥说:“那么,你要我这样称呼你吗?尤利乌斯二世?”
尤利乌斯二世久久不说话,他不愿在朱利奥面前示弱,但他也必须承认,尤利乌斯并不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圣名,每当人们用这个名字来呼唤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只是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替身与傀儡,他本身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毫无价值的。
“你知道吗?”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尤利乌斯二世说:“你最让人憎恶的就是这个,朱利奥,你的仁慈是可以用来杀人的。”
“但你们选择我,正因为这个,不是吗?”
“我们,是啊,凯撒,卢克莱西亚,亚历山大六世,路易十二,还有罗马、佛罗伦萨、卢卡、勒皮的人们……以及,我。”尤利乌斯二世转头看向朱利奥,“你看着我们的时候,一定很愉快吧,在你还很弱小的时候,他们都能够在举手之间毁灭你,但你总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宽容,那样的天真,就像是一点微弱的小火,于是我们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毕竟在无尽的黑夜中,你是如此鲜明、特殊,但我们都错了,朱利奥,无论火焰有多么美丽,有多么温暖,对于一群飞蛾来说,都是致命的,我们落入了你的陷阱,躯体成为了你的燃料,你吞噬了我们,然后变得强大,”他喃喃道:“而你,你可以说,你是无辜的,因为你确实没有拿着刀剑,只是用你的慈悲消磨了我们的敌意与戾气,你让我们变得迟疑,缓慢,无所适从。”
“但约书亚,”朱利奥说:“如果不是有着这份慈悲,我们还在阿西西的时候,你就死了。”
“我早就死了,你没能救我,朱利奥,你没能救回约书亚.洛韦雷,从那个躯壳里醒来的是魔鬼,不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圣人的陵墓中,在石棺里,忍受着无边的黑暗与孤寂。”
“他就没有离开过吗?”
“没有,朱利奥,没有,他被放进石棺里,看着石棺的盖子移动,夺取最后一丝光线的时候,是有知觉的,他向他所知的每一个圣灵与圣人祈祷,但他们都没来,于是他就开始诅咒,开始憎恨,如果圣灵无法拯救他的话,那么就让魔鬼来吧,让魔鬼取代他,他愿意献出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只要它能代他复仇。”
“那么说,释放了魔鬼的我倒真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尤利乌斯二世笑了一声:“是的,朱利奥,在那一夜前,虽然我受了那样的苦,见不到父亲,也见不到母亲,终日带着亚麻布套,犹如一个驱邪的偶人一般生活,但我是知足的,并没有什么不甘愿,我感激,也爱,但我父亲的刺客,只念了几句经文,就把它们全都摧毁了。朱利奥,魔鬼是含着毒液苏醒的,而你却一无所知那个孩子曾经真心想要成为你的朋友,但你没能救得了他。”
“那么,我现在正在与魔鬼说话,还是与约书亚说话呢?”
“当然是……魔鬼。”尤利乌斯二世说:“一个充满了嫉妒与狂怒的魔鬼。”
“你知道魔鬼在来到马尔夏诺之前,遇到了什么事情么?”尤利乌斯二世接着说道,“我们的老师虽然对你爱护有加,却从不曾怜悯过我,或许,从那时,他就已经嗅闻出这个躯壳中的恶臭气味了吧魔鬼被留在福利尼奥,在那座修道院里,没有草药,没有食物和水,只有徒劳的祈祷,修士们渴望着魔鬼能够早日死去,他们把它关在一个房间里,等着它停止呼吸,但它还是逃出来了,带着那张腐烂的脸,每个看见它的人都会惊叫着逃走,它发着高热,只穿着亚麻内衣,喝着浑浊的泥水……拼命地,不惜一切地,只想活下去。”
“埃奇奥把你带到了马尔夏诺。”
“是的,一个刺客,正与魔鬼相配,如果他知道他将这样的灾祸带给了你,一定会懊悔不已吧。”
“他永远不会因为拯救了一条性命而懊悔。”朱利奥摇了摇头,说。
“即便是魔鬼的么。”尤利乌斯二世无法控制地咳嗽了几声:“真是不公平啊,如果说,魔鬼还是有着那么一张丑陋的脸,不得人们的欢心也就算了,但即便它矫饰得如同天使一般,人们还只愿意看着你,老师是这样,凯撒是这样,卢克莱西亚也是这样……你要让魔鬼如何不嫉妒呢?它所做的事情,并不比你少啊,朱利奥,他们为什么还是选择了你呢?”
“你也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尤利乌斯二世接着说道:“你也一样有着低劣的**,你也一样懦弱,一样胆小,一样会因为卢克莱西亚的身份裹足不前,甚至拒绝她的爱情,但你又无法抵御得住她的诱惑,你杀了她的兄长,却和她有了一个私生的孩子。”
“是你向亚历山大六世泄露了路易吉的事儿吗?”
“是魔鬼!”尤利乌斯二世高声说道:“是魔鬼!嫉妒的魔鬼!它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德拉.洛韦雷,因为它很清楚,大洛韦雷总是有办法让亚历山大六世知道这件事情,又不至于让它也被亚历山大六世的怒火波及的它很明白,完全看得到结局。”
“魔鬼知道这也会伤害到卢克莱西亚么?”朱利奥低声问道。
“知道啊,但这就是魔鬼啊,你能要求一个魔鬼还有爱,道德与任何美好的东西吗?不能,朱利奥,如果不是它,”尤利乌斯二世睁大了眼睛,面颊浮现出异样的绯红色,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若不是它,你和卢克莱西亚,说不定是可以在一起的,可怜的人!”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睛里却全是幸灾乐祸,“你不是一个卑贱的仆人,虽然无法成为卢克莱西亚的丈夫,却能够成为她的爱人,只要她履行了博尔吉亚家族与她丈夫的家族赋予她的职责,生下了血统纯正的继承人,他们不会介意她有那么一两个用来消磨时间的情人的!
可惜啊,朱利奥。亚历山大六世绝对不会让一个杀了他儿子,卢克莱西亚长兄的人享受来自于他心爱的小女儿的爱情的或者说,如果你不是取了他长子性命的凶手,又是得到了卢克莱西亚真正的爱情的人,而只是两者居其一的话,为了皮克罗米尼,我们的老师,他也不会一定要杀死你的。但当你同时犯下了这两桩罪行的时候,你就必须去死了。”
他侧着头,呼吸局促,却又欢快无比地注视着朱利奥的脸,希望能够从上面找出一丝痛苦与哀恸来:“告诉我,朱利奥,当你意识到,你同时被朋友出卖,被爱人背叛,被圣廷无视,被恩主舍弃,被家族放逐,被皮克罗米尼枢机,我们的老师遗忘,被我……取代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非常痛苦,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憎恨与厌恶?恨不得它能够在一夕之间倾塌?”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么?”朱利奥问。
“这就是魔鬼想要看到的。”尤利乌斯二世飞快地回答道。
“我可以告诉你。”朱利奥说:“我确实痛苦过,但就像是潮水冲过海砂一般,总是会有希望降临在人世间,从容而迅速地拂去人们的苦痛与悲哀,只要你永不放弃,永不退缩,仍然愿意接纳与感受那些舍弃了我的人,对我来说,犹如大树上的枯枝腐叶,当它们折断或是脱落的时候,或许会令我疼痛,会留下无法去除的瘢痕,但从更多的地方,会生长出难以计数的新芽,新芽会长成生机勃勃的枝叶,为我带来更多的阳光、水与空气,让我更加强大,所以我从不畏惧,约书亚,也从不留恋。”
“你说谎!”尤利乌斯二世喊道:“怎么可能呢!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不感到愤怒,不感到悲哀,不被罪恶占据心灵呢?哈,多么愚蠢的谎言啊,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晓得吗,那个朱利奥.美第奇,愿意与人为善,温和而又固执的可怜人,也已经被埋葬在布雷斯特了,在这具皮囊里的,也只是一个魔鬼!这已经被证明了,只有魔鬼,才能逃脱君王的恶意,教会的放逐,民众的仇视,才能在无声无息地摧毁了一个强大的教皇与他的家族!”
尤利乌斯二世的声音尖锐而又扭曲,回荡在房间里,当真有如魔鬼在炼狱中嘶鸣,但朱利奥只是端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面对着这么一个曾经的朋友与同伴,他的眼睛里还是不由得流露出些许怜悯之色。
“不可能,”尤利乌斯二世到了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坚持咕哝着,反反复复地,“魔鬼!魔鬼!”他嘶喊到,不知道是在喊自己,还是在喊朱利奥。
“……这些话,”等到他终于疲惫地垂下了头,朱利奥才重又开口:“你已经在心里说了很多遍了吧。”他用那种被尤利乌斯二世深深厌恶着的平和语调说道:“不然的话,你又怎么能够说服你自己呢?你曾经受了我如此之多的恩惠,你本应感激我,报答我的,但你没有,虽然我并不想责怪你你得到的太少了,约书亚,你恐惧着我夺走你仅有的那么一点东西,所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污蔑我别有用心,这样你不但能够理直气壮地拒绝回报,甚至还能夺走我的东西。”
“这不是魔鬼,而是人性。”朱利奥借着说道:“但这并不是说,我就愿意原谅你,就像是对凯撒,对亚历山大六世,对路易十二,与每个敌人,约书亚,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与我为敌,我就不会再对你保持善意,虽然……”他叹息了一声:“我确实非常地,同情你。”
尤利乌斯二世猛地颤抖了一下,有句话他说对了,那就是仁慈也可以作为武器,朱利奥知道,他宁愿被自己憎恨,也不愿意被自己同情这句话应当如同利剑一般刺穿他的心。
“我也知道,”朱利奥毫不犹豫地接着道:“你坚持要让我来成为你的忏悔神父,也并未怀着什么好意,或是愧疚,你只是想要给我最后一击也许你已经留下了文书,或是亲口与一些人说过,你手中掌握着巨大的秘密,或是财富,而这些,你只会与最后一个见你的人说,这样,即便你根本什么都没有,或是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人们依然会怀疑我吞没了你留下的所有东西。”
尤利乌斯二世死死地盯着他,而朱利奥只是莞尔一笑:“既然如此,你大概会问,我又如何会来到这里呢,那当然是……”他堪称恶劣停顿了好一会儿:“我确实会吞没你留下的所有东西啊,约书亚,你有一部分说对了,那就是对于我的敌人来说,我确实是个魔鬼。”他向外一指:“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从一开始,被舍弃的就不是我,而是你,约书亚。”
第两百三十二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下)
约书亚.洛韦雷想要大叫说谎!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是的,他承认,庇护三世最心爱的不是他,而是朱利奥,但早在庇护三世离世前的那一年,朱利奥.美第奇就因为个人的原因,抛下了他的老师,他的恩人,回到佛罗伦萨去了,虽然庇护三世最后还是任命他为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但这也不是在说,他已经被舍弃了吗,谁都知道,罗马与非罗马的主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尤其是在庇护三世已等同于半踏入陵寝的时候枢机主教们有被选举与选举他人的资格,但有一点,那就是他必须在西斯廷教堂封门之前赶到罗马,不然的话,就要请在场的枢机主教们投票决议,是否要接纳那个不幸未能及时赶到的蠢货。www.uu234.netUU小说像是西克斯图斯四世当选时,就有一位枢机主教因为罹患了痔疮,无法骑马,乘坐马车,最后他只能躺在驮轿上,让人抬着,翻过陡峭的亚平宁山脉,即便这样,他还是迟了,最后他付出了相当于三倍年俸的罚金,才终于被允许进入西斯廷教堂。
所以在庇护三世离世前后,西斯廷教堂封门之前,大洛韦雷枢机与约书亚.洛韦雷一直担忧着他们知道美第奇在罗马也有一些强大的支持者,所以始终严密地监视着乔.美第奇,又派出刺客封锁佛罗伦萨通往罗马的道路,如果朱利奥.美第奇果然来了,他们就会让他从躯体到灵魂,彻彻底底地毁灭殆尽。
对于朱利奥的身手还是隐约有着一些了解的约书亚要比他的父亲更加地难以安心,那是他终于也不说什么虚伪的谦辞了,就如他确认的,如果朱利奥真有回到罗马的意图,那就是他必须除掉的敌人但他也告诉自己,庇护三世与朱利奥.美第奇之间如同父子般的情感或许还在,但庇护三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应当有着怎样的一个继承人了。
他们的老师在最后的时刻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依然爱着朱利奥,但已经不会将期望寄托在他身上了真正得到他传承的,应该是约书亚.洛韦雷才对!哪怕庇护三世并不喜欢自己,但那些可观的资产、武器与人脉,不都交在他手上了吗?
现在,朱利奥竟然说,他才是被舍弃的,怎么可能,太可笑了!他是绝不会信的。
朱利奥.美第奇却没有就这个话题与他争论下去,他甚至突然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是前天抵达勒皮的。”他说:“但你倒下是在昨天,而你要求他们召唤我,不过是今天凌晨的事情,那么,约书亚,你有没有想过呢,我是如何能够在一个白昼的时间里,从加底斯到勒皮的呢?”
他没有等待约书亚的答案,而是看向门外:“进来吧,艾弗里。”
艾弗里.博尔吉亚就立刻从门外走了进来,尤利乌斯二世看见他,顿时升起了无边怒火是了,一定是这个人,将他的讯息出卖给了美第奇,这样,朱利奥.美第奇才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加底斯赶到勒皮,“叛逆!”他从牙齿间迸发出这个词,而那个人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丝毫羞惭或是不安的意思。
“你认得他吗?”朱利奥问道。
“巴格里奥尼……”尤利乌斯二世的心中不由得恐慌起来,这个人是巴格里奥尼的……子弟么?应该是,因为当初就是巴格里奥尼向他祈求得到勒皮,他才将勒皮与斯波莱特交给他管理的,当然,身在罗马的巴格里奥尼不可能亲自去管理勒皮的大修道院,所以他……这个年轻人,是曾经向他行过礼,吻过他的手的,但既然他背叛了他的圣父,那么巴格里奥尼呢,他也被蒙蔽了,还是……也已经背叛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是教皇,是圣灵的代理人,掌握着俗世与神圣之门的钥匙,巴格里奥尼枢机又为什么背叛了他呢,难道朱利奥.美第奇能够给他比自己更多的东西么?
“不,”朱利奥说:“告诉他你是谁吧,艾弗里。”
“我是艾弗里.博尔吉亚。”艾弗里.博尔吉亚有趣地打量着尤利乌斯二世,这位至高无上的大人与朱利奥同岁,却有着四十岁人才应有的,暗淡无光的皮肤,五十岁人才应有的,斑驳干燥的灰白头发,以及六十岁人才应有的,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见他的时候,这双眼睛却射出了无比恶毒的光芒来,似乎要化为利箭刺穿他的心脏,但一等到听见他的姓氏,那双眼睛却又蒙上了迷惑的雾气。
“你不记得我了啊,”艾弗里.博尔吉亚说:“也是,约书亚.洛韦雷,即便你曾经侍奉过我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倾慕过我的姐姐卢克莱西亚,投靠过我的兄长凯撒,但对于我,博尔吉亚家族中最弱小,也是最不起眼的家伙,你是从来不在意的,你的视线几乎没在我的身上停留过……我不是责怪您,我见过许多和你一样的……嗯,小人,他们只会盯着那些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或是事物,至于其他的,他们根本不关心当然,最后让我确认这点的不是别人,正是殿下。
当殿下让我来罗马,让我以巴格里奥尼子弟的身份接过勒皮与斯波莱特的时候,巴格里奥尼还有顾虑,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说,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果然,哪怕我与你面对面地站着,吻了你的手,你也没发觉,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最后一人。
真是太可惜了,你看,洛韦雷,你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我只是……我只是……”
“你应该记得我的,洛韦雷,博尔吉亚家族虽然几近灭亡。”艾弗里.博尔吉亚充满了恶意地戏谑道:“但它可不是你以为的只余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或者说,即便只是一具躯壳,对于你来说,也有着很大的价值,可惜那个时候,你正在与你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一起,如同秃鹰鬣狗一般,忙于偷走那些明面上的皮毛与渣滓呢。”
“但朱利奥.美第奇杀了你的兄长与姐姐!”约书亚不由得大喊道。
“啊……”艾弗里的眼神黯淡下来:“我知道,洛韦雷,朱利奥从未欺骗过我,凯撒死于他手,他这样告诉我,而卢克莱西亚,在给我的信件中也曾经这样说:如果凯撒不曾死在国王或是公爵的监牢中,那么定然会在朱利奥.美第奇的手中丧命,而她自己,她也已经做出了最好的安排,还有我,她把我交给了朱利奥,连同勒皮与斯波莱特。
至于你,”艾弗里说:“她一个字也没提到,”他再度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而凯撒,我是了解我的兄长的,我相信,他也更愿意死在朱利奥.美第奇的手里。”
“你被欺骗了。”约书亚喃喃道:“你们都被骗了……”
艾弗里没有再说些什么,他给洛韦雷的打击已经够多了,当约书亚.洛韦雷还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但无论亚历山大六世,还是凯撒都说,小人只要利用得当,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只是他们还没能用到洛韦雷,亚历山大六世就不甘地离开了这个污浊的世间,而之后……大洛韦雷枢机与小洛韦雷枢机做出的姿态实在是令人作呕他们是从亚历山大六世这里得到过好处的,但只一转身,他们就摆出了一副纯洁无瑕,大义凛然的姿态凯撒,还有博尔吉亚家族的盟友们遭遇到的许多暗手与不堪,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公牛失败于与狮子的搏斗中,但还没等它彻底死去,那些曾经从它身上吮吸血液的蛆虫们,就开始在它的躯体上欢歌盛舞起来了,这难道不够恶心么?
没有什么能让洛韦雷知道,他本可以从博尔吉亚的倾覆中得到难以想象的好处,却因为自己的短视而与其擦身而过,更令他痛苦的了。艾弗里.博尔吉亚这样想道,但在另外一行人与他错身而过,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巴格里奥尼枢机站在约书亚的面前,他胖乎乎的脸上不再有以往的恭敬,神情平淡,看着约书亚,不像是在看着一个教皇,像是看着一个与他毫无干系,身份卑微的凡人。
“你……”约书亚想要说,巴格里奥尼枢机曾经发誓要忠诚于他,但他在他混沌的头脑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却没能找到任何与之有关的记忆他们竟然从未向自己发誓过,他只是看到他们向他鞠躬,吻他的手,就认为他们是自己的臣子了,但他们……他看着巴格里奥尼枢机走向朱利奥.美第奇,如同对待他一般,不,要更为虔诚地向他鞠躬,吻了他的手之后,他的耳中顿时一阵轰鸣,他想要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但他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从巴格里奥尼枢机开始,到乔.美第奇,布因斯……那些他曾经以为是庇护三世留给他的枢机们,向他最憎恶的那个人宣誓效忠。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人,是约书亚相当熟悉的,一直陪伴在庇护三世身边的约翰修士,在庇护三世离世后,他因为过于悲痛而拒绝了洛韦雷的所有馈赠与任命,据说,回到皮恩扎的一所修道院里安度余生去了,而约书亚,在他成为尤利乌斯二世后,也繁忙到几乎想不起这个人。
“约翰修士……”他微弱无力地喊道。
约翰修士饱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但也就是这样了,“我是一个皮克罗米尼,”他看着约书亚说:“皮克罗米尼家族曾经的家长是我的父亲,现在的家长则是我的长兄,我……应该说是皮克罗米尼家族与圣廷的联系人,约书亚,庇护三世把我留给了朱利奥,所以,你一直在抱怨皮克罗米尼家族对你不够亲近,那是当然的,因为他们知道庇护三世选定了谁做他真正的继承人。”
约书亚的眼睛瞪大了,眼泪从里面流了下来他在几天里迅速地消瘦了,原本就不那么健康丰满的面颊更是深深地凹陷下去,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镶嵌着一双生人眼睛的骷髅,“你在说谎!”他嘶嘶地,轻声地说道,就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你们,你们都在说谎……我才是老师的继承人,他将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大约十分之一吧。”朱利奥说,一边向枢机们点了点头,枢机们立即会意地退了出去,但还是为那个数字震动不已。
同样无法相信的还有约书亚,“十分之一?”
“我就说过,约书亚,数学是一门非常重要的课程,”朱利奥温和地说,就像他们还是八岁的孩子时那样:“你总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神学与医学上,当然,我明白,你是希望在这两门课程上超越我,获得老师的青睐,但如果你对数学足够精通,那么你就会立即意识到,老师给你的东西,与他应有的资产完全不成比例即便不论他的俸金,什一税,或是人们的奉献,单单就佛罗伦萨的羊毛脂提取药水,羊绒染料这两大项收入,也足以覆盖他给你的那个数字而你却粗心大意地丝毫没有察觉,嗯,约书亚,你甚至设法窃取了我们交给佛罗伦萨人的药水配方,可是呢,你就没有想过吗,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才会让一个家族铤而走险?”
“我信任他!”
“你不是信任我们的老师,你是信任你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虽然你总是说,他的行为让你感到厌恶,你也总是在表面上推拒他给你的好处,但事实上,约书亚,当他为你除尽荆棘,推平障碍譬如说,我,的时候,你还是会暗中窃喜的吧。所以当老师‘妥协’的时候,你没有怀疑,因为这不是你哀求得来的……你知道哀求对于老师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他不爱你你获得的,是一场战争的胜利,你战胜了我,战胜了老师,你得到的不是馈赠,而是战利品,当然也不会去思考与计算。”
“不,我没有……我是爱着他的……”
“你自相矛盾了,约书亚,你才说过,我从阿西西的石棺中释放出的,不是约书亚.洛韦雷,而是一个魔鬼,魔鬼怎么会爱人呢?”
“不……”约书亚喊道,但他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响亮了,之前的药水发挥的作用已经到了尾声,朱利奥看向蜡烛,它们已经不足一根手指的长度,烛芯也变细了,房间里昏暗了下来,就像是某种预兆。
“你快死了,约书亚。”朱利奥说。
“你毁了我。”约书亚的声音低微到了一个不去仔细倾听就无法听到的地步:“那样的……彻底……我就知道,你是……是一个伪善的……魔鬼。”
“还没有。”朱利奥将视线转回来:“约书亚,”他温柔地说,就像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朱利奥.美第奇:“还没有,约书亚,我还会做很多事情,比如说我会让人们,完完全全地,把你忘记。”
“这不可能……”约书亚说:“我是遵照着……遵照着老师的话去做的,你不会……不会……”
“但你没能做完这份工,”朱利奥说:“人们是很善忘的,他们只会记得最后的胜利者,而不是每一块踏脚石。”他俯下*6身体,凝望着帷幔中的尤利乌斯二世:“当人们提起你的时候,他们只会说,哦,那个只做了几个月教皇的可怜人哪,却不会记得你留下的任何痕迹你甚至无法给予他们足够深刻的印象,因为即便论任期短暂,你都不是最著名的一个。”
“你不能……”
“我能。”朱利奥说,他的目光如此坚定,“因为我会竭尽全力我憎恶你,因为你,还有你的父亲,让我最爱的人无法安然地离开这个人世。”他轻轻地,难抑痛苦地吸了口气,如果不是大洛韦雷枢机紧紧逼迫,庇护三世应当可以坚持到将教会交在他的手里,而不是匆匆做出这样的安排,他离去的时候,并不能肯定最后的结果,他不得不将权柄交在敌人手中,却不知道它是否会伤害到他的孩子。
“所以,约书亚,我不会听你忏悔,也不会令你得救,我要看着你怀抱着无尽的遗憾,滚到炼狱里去!”
第两百三十三章 黎明
做出残酷的宣判后,朱利奥.美第奇并未马上离开这个即将迎来死亡的房间,他不会允许约书亚.洛韦雷有任何机会得到救赎他仍然记得庇护三世在最后的那个夜晚,那位被人们认为性情孤僻,刻薄无情的老人凝视着他的目光他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最心爱的弟子与儿子,他仅有的继承人,或许他确实没能预料到恶疾的骤然降临,但如果没有大洛韦雷枢机,与约书亚.洛韦雷的步步紧逼,他离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悲伤,那么难以释怀。www.uu234.netwww.uu234.net
约书亚.洛韦雷也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没有哀求,没有收买,也没有祈祷,他很清楚,这里没有愿意怜悯他的人,也没有会屈服于权势或是金钱的人,而祈祷……他满怀悲怒,他在心中谴责着圣灵,谴责着天主,他是在为他们做工的,现在却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他们就不愿意伸出手来,拯救他么?
他也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正在等待着他的死亡,他顽强地呼吸着,抓着床单,忍受着生机一点点从身体里消逝的可怕感觉,他是不愿意死的!他或许还是有机会的!只要有人愿意救他,一定有人愿意救他!他是圣父,是主宰,是……
“噗!”
一根蜡烛突然如同一颗心脏般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打破了房间中的死寂,朱利奥与约书亚不约而同地向那里看去它已经燃到了尽头,烛芯失去了支撑后,歪斜在堆积起来的蜡油上,但也就是这些堆积起来的蜡油,给了它最后的一点力量,它猛烈地燃烧起来,给这个房间带来了瞬间的光明只是一瞬间,几乎只是一两秒的时间,它就彻底地熄灭了,房间比原先更暗了,也更冷了。
至少对于约书亚来说,是的。
他开始死死地盯着那些蜡烛,仿佛这些蜡烛就如同他的生命一般,但自从朱利奥进入这个房间后,除了那些受他的召唤而来的人,这里就没再见过一个仆人,最先的时候,约书亚还能忍耐,但随着蜡烛一根接着一根的熄灭,他终于开口了:“叫仆人来,”他说:“朱利奥,点上蜡烛吧,”他哀求道:“点上蜡烛吧,别让我在黑暗里……”他停顿了一下,“求你啦,我的兄弟,我的朋友……点上蜡烛吧。”
但这些满含着耻辱与愤懑的话语没能得到一丝回应,朱利奥.美第奇也如同死了一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蜡烛终于全都熄灭了,房间里陷入黑暗与冰寒,约书亚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感到了面临死亡的恐惧,他的野心与**都被冰冷的空气抽走了,他呼吸困难,肺部如同被塞入了沉重的石头,他张着口,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朱利奥.美第奇站起来,走到窗前钴蓝色的光从挂毯的缝隙间投入房间,黎明即将到来了。
约书亚.洛韦雷看见了光,也仿佛捉住了希望,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双臂向前伸直:“我赢了!”他喊道:“我赢了!”他的唇边浮现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我赢了!”他如此说了三遍,就倒了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尤利乌斯二世死在了黎明降临之前。
尤利乌斯二世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终局,可以说,无论是他的“朋友”,他的敌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之快的死去,虽然他于教会的改革,确实做到如庇护三世所希望的那样疯狂而彻底,但毕竟时日尚短,而且那些黑衣教士在成为了他们曾经无比厌弃的上位者后,堕落的比魔鬼还要快一些。而那些老奸巨猾的枢机、家族与国王们,也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玩弄手段,尽可能地消弭七**令对他们可能造成的影响。最重要的,因为尤利乌斯二世从未在意过那些底层民众们,所以那些平民与工匠们,根本不知道七**令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取消了圣物与赎罪的买卖后,他们不是要花费更多的钱币去换取那么一张小小的纸片,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或是自己的亲友怀抱着罪孽落入炼狱。
所以只需幕后的黑手轻轻一推,民众的怒火就会化作汹涌的潮水,湮灭整个罗马。
与此同时,尤利乌斯二世所犯下的错误还在进行着正如朱利奥所说,他虽然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充满了憎恶,但大洛韦雷枢机做出的事情若是对他有好处,他倒是一点折扣也不打地接受了下来在他还未成为教皇的时候,大洛韦雷枢机就曾经同时与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以及法国做交易,或更正确地说,左右欺瞒,以此来获取这三个国家对他们的支持,以及夺回威尼斯共和国掠走的教皇国领地。
这种行为极其无耻与危险,但在尤利乌斯二世再三斟酌后,他竟然决定将这个计划进行下去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五万军队就是这样被他引入意大利的,但尤利乌斯二世作为一个阅历尚浅的年轻人,又怎么能够懂得路易十二这些政客的下作,路易十二根本不听他的命令,在以教皇的名义进入米兰后,他驱逐了同样对这片广阔领地蠢蠢欲动的威尼斯人,就开始一心一意地与西班牙人作对了,而西班牙人在米兰的力量又确实不如法国人,所以在罗马暴乱之前,米兰可以说已经落入了路易十二的手中。
但路易十二会满足于一个米兰吗?当然不可能,罗马的暴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或者说,他也察觉,或根本就是阴谋的组成部分之一,若不是尤利乌斯二世为了控制罗马,效仿着朱利奥雇佣了一千多名可靠的瑞士士兵,亚维农的故事可能又要重演一次了。
不过再给这位国王一些时间,他还是会找到他们的。
“尤利乌斯二世已死的消息暂时还不能传出去。”朱利奥说,艾弗里.博尔吉亚立刻站了起来:“幸而最近天气寒冷,”朱利奥看着他说:“我们将他转移到地窖中,又能保存上一段时间,他的房间,除了约翰修士与我,巴格里奥尼枢机还有你之外,不会再有人被允许入内我们需要……”他低下头,大概估计了一下:“需要五到七天的时间。”
“据我所知,路易十二已经占领了罗马。”巴格里奥尼枢机忧心忡忡地说:“我明白您的想法,殿下,如果让路易十二知道了尤利乌斯二世已死的消息,他就更加不会离开梵蒂冈宫了,毕竟教皇选举必须在西斯廷教堂内举行,而他的手里,除了鲁昂总主教,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纳瓦拉的阿玛尼修.阿尔布雷枢机之外,还有四名枢机,很不幸,当时他们没能离开罗马,所以都被法国国王的士兵控制住了路易十二一定会提出,让他的密友,乔治成为教皇,才愿意撤离罗马,释放人质。”
“或者他有可能直接带走枢机们,在法国进行教皇选举,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约翰修士补充道。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在勒皮进行选举。”巴格里奥尼枢机说。
“绝不可以,”朱利奥说:“教会的公信力已经经不起如此之大的挑战了,”他环顾众人,“再来一次并立教皇,彼此开除对方的教籍,相互攻伐,成为贵族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但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巴格里奥尼枢机生气地说:“唉,我们的圣父可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他触动的利益太多了,”朱利奥说:“而他的观念又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他似乎认为,只要身居高位,就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他曾经服侍过我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艾弗里平静地说:“没人能够不为那种权势与荣耀动摇的。”
“稍安勿躁,”朱利奥说:“事情还未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呢,巴格里奥尼。”
“如果您确实有什么想法,”巴格里奥尼枢机唉声叹气地说:“就请说吧,别再折磨我这个老人了。”
朱利奥笑了笑:“当你发现你的床铺被一只恶狗占领了的时候,你该怎么做呢?当然,很多人都会说,我们可以用刀剑与火把把它驱走,但若是时间与状况不允许就如我们现在这般,我们的力量还很薄弱,而且我并不准备那么快的将它显露在世人眼前,而罗马,梵蒂冈宫,又是我们不愿意看着它们在战火中损毁的,就如一张昂贵又精美的床榻即便可以驱走恶狗,主人也不希望它遭到刀劈火烧,不是吗?”
巴格里奥尼枢机忍不住搓了搓手,跺了跺脚,露出了无奈而又焦急的神色。
“好吧,我直接点说,我准备给这只恶狗一些饵料,譬如说,一块美味的烤肉,把它引走。”
“但什么样的饵料能够引走路易十二呢?”巴格里奥尼枢机急不可待地问道:“那可是一个比查理八世还要贪婪的家伙,而且他为了这次战争,准备了五万人的队伍,据说他为此向国内的贵族,包括他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安妮借了一大笔钱,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他根本不会心动的。”
“当然是实实在在的,”朱利奥说:“那不勒斯,如何,有足够的诱惑力吗?”
巴格里奥尼枢机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那不勒斯,朱利奥,”他喊道:“但那不是西班牙人的领地吗?”
“是啊,但就在近期,西班牙内部将会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现在的那不勒斯总督,特拉诺瓦公爵,贡萨洛将军必然会立即返回国内,他一旦走了,西班牙人群龙无首,有着五万军队的路易十二此时入侵,想来不会遭到太大的反抗。”
“什么样的变故能够让他不顾那不勒斯?”巴格里奥尼枢机下意识地问道。
“大概就是……”朱利奥说:“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收买了西班牙的西斯内罗斯枢机,联合一些对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不满的贵族,以疯癫为理由废黜这位女王,然后将他的长孙,查理推上西班牙国王的位置,并且以此为契机将西班牙并入他的统治之内吧。”
这个消息如同雷霆一般打在巴格里奥尼枢机的头上,他有那么几秒钟怀疑这个消息是否真实,但他也知道,朱利奥.美第奇绝不会拿这个来和他开玩笑,他晕乎乎地走了两步,瘫在了一把椅子上,过了一会后,他才有气无力地问道:“如果,”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么路易十二或许确实有可能放弃罗马,去攻打那不勒斯当然,前提是他不能知道尤利乌斯二世已死。”
“是的,”朱利奥说:“也只有这个,能够让他改变之前的主意。”
“但……”犹豫了一会后,巴格里奥尼枢机迟疑着试探道:“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不是您的保护人之一吗?”这位女王可以说是异乎寻常的慷慨与虔诚,而她看朱利奥的眼神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作为一个信徒,她当然是可信的,“朱利奥微笑着轻轻摇头:”但作为一个女王,她也有她的职责啊,巴格里奥尼,在西班牙与葡萄牙发生争端的时候,她前来觐见我的老师庇护三世,那时她就知道为了避开我对她的影响,而有意不见我当她必须把我和尤利乌斯二世一起放在天平上衡量的时候,我被舍弃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她并未完全放弃她对我的义务,她是承诺了,要建一座修道院给我的,也就是说,无论我落得了怎样的下场,至少性命无虞。
但相对的,她更愿意让一个西班牙人成为教皇,巴格里奥尼,据说她与贡萨洛将军,甚至已经择定了那个人选呢。”
“不是我不愿相信,”巴格里奥尼枢机问道:“但若是这个消息来自罗马,我知道您必有渠道,但西班牙?当然,若是我暂时还无权知晓……”
“没关系,”朱利奥说:“我难道还能怀疑您吗。这个要感谢艾弗里。”朱利奥一边向艾弗里.博尔吉亚温和地点了点头,假如不是艾弗里将属于博尔吉亚的最后一点力量交给了他,他也无法那么快的探知西班牙宫廷中的种种隐秘博尔吉亚家族来自于西班牙,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成为了意大利人,但还是有一些留在了瓦伦西亚。他们在西班牙也一样有朋友,有敌人,为了确保西班牙的两位共主不会因为旁人的诽谤与谣言对他们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恶感,博尔吉亚借助着财势与权力,在宫廷中也安插了不少眼睛与耳朵。
虽然在博尔吉亚家族覆灭后,有相当多的耳目都遇到了不幸的事故,或是拒绝再为这个家族服务,但还是有一些人,依然愿意为他们做事,而结果就是贡萨洛一离开女王胡安娜一世的接见厅,他与女王的对话就被抄在一张小纸条上,并且拴在信鸽的脚上送出了西班牙。
巴格里奥尼枢机犹如一条缺水的金鱼那样张了张嘴,许久才终于叹了口气:“女人,这就是女人,一群多变而无情的魔鬼!”
朱利奥笑了:“不,你应该说,君王。”他说:“巴格里奥尼,统治者们才是最为善变而又残酷的。”
第两百三十四章 查理五世
1509年的圣尼古拉节(12月6日)前,康布雷同盟名存实亡,路易十二的五万军队盘踞在曾经被西班牙人占领的米兰,而米兰人,几乎都麻木了,对于这么个米兰大公爵也丝毫没有反抗的**,而威尼斯人,也被迫在这样庞大的军队前退守罗马涅地区连番取得胜利的路易十二可谓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他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罗马堵截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不过他相信,他的士兵们很快就能捉到教皇,到那个时候,他应该怎么办呢?把他带回法国?囚禁起来,或是让他发生某种意外?好让他亲爱的朋友枢机主教乔治成为新的圣廷主宰?路易十二不能确认,他需要好好考虑。UU小说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敕令骑士向他报告说,一个孤身前来米兰的人说,他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法国人的国王,这个消息对国王会非常有用,他希望能够借此获得与之相称的赏赐。
“他是什么人?”正坐在国王身边的一位伯爵问道,他是那不勒斯人,又是一个法国人,是的,正是安茹的罗伯特麾下臣子的后裔之一,他曾经效力于查理八世,却因为不被其看重而悍然反叛,这次他见到了路易十二,又向这位法国国王献出了忠诚,而路易十二也大胆地接纳了他,并不介意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正如朱利奥所推断的,路易十二可不会满足于一个米兰大公爵的称号,他更想要成为那不勒斯国王。
“一个雇佣兵,”敕令骑士说:“但他自称,他曾经因为救了一个国王而被赐封骑士,并且获得了一片小小的封地。”
“听起来倒也像是个爵爷。”路易十二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不认为一个雇佣兵,就算他曾经救过一个国王,被赐封骑士与领地,能够给他带来什么重要的消息,他一边捡起盘子里的鹿肉,一边端起金杯,大喝了一口里面的葡萄酒:“那么……”就让他来吧。他是想这么说的,但他身边的那位伯爵伸手暗示,于是国王就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看他有什么建议。
“如果这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平民在胡吹一通,”伯爵说:“那么我大概能猜到那是谁,陛下,”他向路易十二俯首:“您还记得我曾经和您提起过的那个拉尔夫吗?一头狡猾的鬣狗?他在塞米纳拉战役中侥幸得了那个私生子(指那不勒斯国王)的性命,所以被封做了骑士,得到了封地,但您也知道,像这样,连姓氏与家族都没有的人,是不配享有这般荣耀的。”
“唉呀,”路易十二笑吟吟地说:“我记得,一个出身卑贱的家伙,却有心攀上高位,但他不是被你们驱赶出去了吗?”
“像这样的蛆虫,”伯爵说:“单单只是驱赶又怎么够?他一嗅见血腥与金币的气味,就立刻会再次扑上来陛下,让这么一个肮脏的小人得到觐见您的权力,对于您,与您的臣子都不可谓不是一种羞辱,请让我去吧,我担保,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经过我的精心分辨,如果他在说谎,我就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他的手脚,捆绑在车轮上,让冬日的寒风来惩罚他,但若是他说了任何重要的事情,我会立即前来回报您。”
路易十二微微地犹豫了一会,但出于对这位伯爵的信任(至少在表面上),他并不愿意轻易驳回他的请求,而且,他出于本心地厌恶雇佣兵,尤其是凭借着武力及阴谋,以低下的身份篡夺了权势的那种,譬如说,那个曾经受雇于维斯孔蒂家族,却借助谎言与婚姻的纽带,将维斯孔蒂家族世代统治的米兰纳入囊中的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要知道,他的先祖穆齐奥斯福尔扎之前也不过是个富裕的农民,并且是为那不勒斯的瓦卢瓦-安茹家族效力的,也就是说,他们原先也不过是一些用几个金币就能操纵其生死的可怜虫罢了。
谁知道,他们竟然能够反客为主,甚至成为主人的主人呢。
这么一想,厌烦的情绪顿时涌上了路易十二的心头,虽然他知道那不勒斯的伯爵也同样有着自己的私心,但比起有着家族、姓氏,与安茹的罗伯特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高贵之人,一个小小的雇佣兵当然不值一提,他笑着挥了挥手,让敕令骑士带伯爵去到那个雇佣兵那里。
拉尔夫坐在营帐中,营帐十分简陋,牛皮似乎还在散发着鞣制药水的腥臭气味,地上没有地毯,只有薄薄的泥土,家具只有一把歪歪斜斜的椅子,其质地与固定帐篷的木钉也没多大区别,营帐的门(一块可以卷起与放下的牛皮)垂着,但从缝隙处可以看见营帐外有着好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他们不允许拉尔夫走出营帐,也不允许他四处张望,就连拉尔夫想要喝杯酒的要求都被拒绝了。
这种待遇无疑是令拉尔夫颇为失望的。
发自内心地说,虽然他在加底斯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家业,而他的恩主,也就是佛罗伦萨的大主教,朱利奥.美第奇也给了他相当丰厚的俸金与提成就像银行的经纪人那样,他买卖的火炮与火绳枪买卖也有红利可拿,但在拉尔夫的心中,还是有遗憾的,毕竟在雇佣兵的心中,主教的权力在天上,而地上的主宰是国王与公爵,他依然渴求着能够成为国王的骑士,为他作战,得到封地与爵位。
拉尔夫不确定他那位总是微笑着的恩主是否猜到了他的心思,应该没有,否则他就不会让拉尔夫来做这件事情他完全可以让他的教士或是刺客去做哪怕拉尔夫确实有着一个“西班牙火炮商人”的身份。
不得不说,拉尔夫的心中的确有着几分愧疚,因为朱利奥.美第奇对他十分信任,又看重,但他又对自己说,他终究还是一个战士,为一个主教做掮客怎么能够比得上为一个国王挥舞刀剑呢,而且他也不会出卖他先前的恩主他的恩主原本也不想让路易十二知道,这个消息是从他的口中得来的,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能借着这份功劳,在国王面前谋得一份差事,从此出人头地呢?他并不认为他会比任何一个骑士或是爵爷逊色!
他这样想着,在敕令骑士与另一个人的沉重脚步声再营帐外响起的时候,他还是免不得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外套与领口,路易十二应该不会轻易来见他,那么会不会是他的近臣,或是他的使者?
营帐的门被掀起,敕令骑士先走了进来,然后是另一个人,拉尔夫眯了眯眼睛,来人背着光,营帐里昏暗的光线让他无法立即辨认出他的身份,但从来人的银马刺与金链子可以看出,他一定是个贵族拉尔夫趋步上前,正要行礼,却被狠狠一剑鞘打在了脸上,他跌倒在地,头脑嗡鸣,口中腥甜。
拉尔夫条件反射地按向腰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在进入营帐之前,他的武器都被收缴了。
“我想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了,”来人以无比轻蔑的口吻说,一边从拉尔夫的头顶跨越过去,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总是在战场上游荡着寻找腐肉烂骨的野狗,又想要在这里弄些什么下作的玩意儿?”
拉尔夫是听过这个声音的,他是那不勒斯宫廷中对他,以及另外两个雇佣兵队长出身的骑士最为不屑的人,他的确有着一个显赫的出身与荣耀的姓氏,但那又怎么样呢?在战场上,他甚至未能守护自己的国王,那不勒斯国王因此对他十分不满,给予了他一些惩处,要拉尔夫来说,它们完全不痛不痒,但对于这位伯爵来说,可不是这么回事,他认为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耻辱,除了那不勒斯国王之外,他最为憎恨的莫过于三位以自己的行动衬托出他有多么无用的雇佣兵队长那两位雇佣兵队长的死,与拉尔夫被迫逃亡,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我要见国王!”拉尔夫大叫道,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虽然在加底斯荒废了不少时日,但对这么个外强中干的家伙,拉尔夫只要几分钟就能把他击倒,夺走他的武器,让他重尝失败的滋味。
但那个敕令骑士只是摆了摆手,让门外的士兵进来,他们的长矛制住了拉尔夫,让他只得屈辱地跪在他们脚下。
“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可以说了。”敕令骑士说。
“我要见到国王才能说。”拉尔夫坚持道,但他立刻又挨了一下伯爵用脚踢了他的头,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刺痛了他的眼睛。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觐见国王的资格的,”敕令骑士说,丝毫不顾他在收了拉尔夫五百枚金弗罗林时是如何许诺一定能够让他见到国王的:“有什么话,你就对这位可敬的爵爷说吧。”
拉尔夫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按着额头,擦去污血,勉强看清了面前那两张满是戏谑与轻视的面孔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也许他那位看似温柔可亲的恩主并不是对他的异心一无所知的,只是他也同样清楚,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够给予一个落魄的雇佣兵队长足够的尊重与认可,拉尔夫再强大,再聪明,再勇武,都比不上一个高贵的姓氏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事业,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永远只是一个奴隶,若是他能够取得如同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般的成就,那么他就是一个无耻的盗贼。
除了加底斯,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平等待他的地方。
他不由得为几分钟前的自己而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他是发了疯么,竟然会去犯第二次同样的错……同时他感到幸运,因为这些傲慢的爵爷再一次慷慨地让他意识到了他有多么的浅薄无知。
拉尔夫低下头去,做出了一个卑微的姿势,他听到了这些人的笑声,发誓总有一天,会亲手将这些笑声塞回到他们的喉咙里。
而几乎与此同时,远在西班牙的都城托莱多,塞戈维亚城堡的庭院里,一堆盛大的篝火映亮了王储查理的脸,他今年只有九岁,但身体高壮,继承了其父腓力的秀丽面孔上满是兴奋的表情,西斯内罗斯枢机站在他身后,小心地看顾着自己的新主人因为查理正在将从小教堂、祈祷室与他母亲寝室里搜出的所谓“圣物”一样接着一样地丢进火里。
“罪人!亵渎者!”他的母亲,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在一旁疯癫地大叫着,一开始的时候,查理还会感到害怕,因为他的母亲会因为他犯了错而毫不犹豫地出手打他,她的手往往很重,指甲时常在他娇嫩的皮肤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但他的祖父,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派来的使臣立刻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就立刻醒悟过来了他不需要再畏惧这个疯女人了,他的祖父调来了军队,在西斯内罗斯枢机的接应下,攻占了塞戈维亚城堡,拘捕了他的母亲,并且即将把他送上西班牙国王的宝座。
他是国王了,而他的母亲,也只是一个至多只能在修道院里度过一生的疯妇罢了。
查理命令神圣罗马帝国的士兵们将他的母亲捆绑在椅子上,然后将他搜出的“圣物“全都扔到火里烧掉,母亲刺耳的尖叫声让他感到耳朵疼痛,但他却觉得痛快极了!这是他最想做的事儿,想了很久!
说什么圣物!他恨恨地想道,应该说是定情信物吧!
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臣看着王储,当然,不久就是国王的查理所为,心里极其满意当然,马克西米连一世并不需要一个西班牙国王,虽然查理也同样是他的继承人,但是西班牙吞并了神圣罗马帝国,还是神圣罗马帝国吞并了西班牙,那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而等到这位国王成人,至少还有好几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完全可以把他推向神圣罗马帝国。看他对其母亲的厌恶,这应该不是一件太过艰难的工作。
就在此时,一个教士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俯在西斯内罗斯枢机耳边说了些什么,西斯内罗斯枢机的面色顿时变了。
“怎么啦?”使臣不耐烦地问道。
“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在即将进入托莱多的时候失去了踪迹,”西斯内罗斯枢机惶恐不安地说:“我的人找不到他了。”
“没用的家伙!”使臣斥责道,也不知道是指枢机的人……还是枢机自己……不过两者对他也没什么区别:“那就让他去吧,难道还有敢于悖逆君主的臣子吗?”
“但是……”西斯内罗斯枢机是知道贡萨洛的,他在军队中的威望甚至曾经被西班牙的两位共主之一,斐迪南二世嫉妒,但这点,就可以想象得到他拥有着多么大的力量。
“好啦,”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臣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为我们的小殿下加冕,查理五世主教,这将是一个新王朝的开端。”
第两百三十五章 混乱的初始(一)
在加冕的问题上,以西斯内罗斯枢机为首的西班牙廷臣与以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使臣为首的神圣罗马帝国廷臣争执不休,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廷臣们坚持要让教皇来为小查理加冕,而且要在罗马,毕竟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几乎都是前去罗马接受教皇加冕的,腓特烈三世去世之后,马克西米连一世宣称自己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因为威斯尼人堵塞了奥地利前往罗马的大道,因为未能成行,还是当时的教皇英诺森八世,在索要了一大笔钱财后,委托特兰托大主教代为转交了授权批准的文书。UU小说UU小说
对此,马克西米连一世一直深以为憾,他总是希望他的子孙能够在罗马接受教皇的加冕的,而且,鉴于这位皇帝与尤利乌斯二世达成的交易,想让这位年轻的教皇为小查理加冕也不会是是件难事。而且,对于西班牙的廷臣们所希望的,小查理在托莱多大教堂,由托莱多大主教,也就是西斯内罗斯枢机代为加冕的事儿,他们是坚决反对的。
西班牙的廷臣们当然能够猜到这些神圣罗马帝国人的想法,毕竟他们也怀抱着相同的心思如果小查理是在托莱多加冕的,那么在这位年幼君主最初的意识里,他是个西班牙国王,而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此时马克西米连一世还不准备那么快的去见仁慈的天主,也只好先让他去罗马,在罗马加冕为西班牙国王,以消弭西班牙人对他可能的影响。
但就在三天后,西斯内罗斯枢机就在托莱多大教堂,志满意得地举起了国王的冠冕,轻轻地放在王储查理的头上王储查理就此成为了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而且他之后还会继承更多的领地,但他现在的神色并不如人们期望的那样好他正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年纪,不是个孩子了,但也不是一个成人,而在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几乎都有着强烈的虚荣心与自尊心他是见过自己的母亲,胡安娜一世的加冕仪式的,因为这是卡蒂斯利亚与阿拉贡两国合二为一的首位君主的加冕仪式,所以格外的盛大与辉煌。
而查理五世的加冕仪式却要匆忙与简陋了许多,倒不是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有意怠慢,而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们将珍贵的时间,人力与钱财耗费在一场仪式上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特拉诺瓦公爵,他不但从神圣罗马帝国与西斯内罗斯枢机的手中逃脱了,还带走了被藏在塞戈维亚城堡的女王次子斐迪南。在卡蒂斯利亚议会的支持下,他悍然以女王胡安娜一世的名义发动了叛乱,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场正义之战,而且卡蒂斯利亚人以及一部分阿拉贡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有许多领主或是倒向贡萨洛与斐迪南王子,或是索性袖手旁观。
另外,他们也得到了消息说,罗马先是发生了平民暴动,然后法国人借机侵入罗马,占领了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与他的教士们逃走了,不知所踪,这样,就算查理去了罗马,也没人给他加冕,反而会成为法国人的人质。
年仅九岁的查理五世并未被允许了解其中的详情,他或许以后会成为一个睿智而又强悍的统治者,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没有那个资格与智慧让那些奸猾的臣子与领主们服从于他,他被安排了很多课程,教师之中,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占了大半,他身边的护卫也是,他发现,虽然他成为了国王,却不比以往自由、愉快这些人似乎在努力地争取他倾向于其中一边,西班牙,还是神圣罗马帝国?查理认为,自己无需选择,因为他终究会成为这两个国家的主宰,但他的教士与护卫却认为这种想法是绝不可取的,他们一再地指引、劝诱甚至威胁,反而让查理生出了无比强烈的逆反心理。
或者说,他是见过他的母亲,胡安娜一世是如何做王的,虽然人们都说,她是个疯癫的女人,但她安坐在宝座上的时候,即便是西斯内罗斯枢机,或是特拉诺瓦公爵也不敢如同现在的教士与护卫对他一般轻慢地对待她,她的意见与想法不是没有被驳回过,那时候她就会好不羞惭地做出极其不符合身份与礼仪的举动仿佛就是在证明自己确实是个疯妇,可是,相对的,它们总能让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查理五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竟然走到了塞戈维亚城堡最东侧的塔楼前,老式的防御塔楼,门距离地面有近五尺的距离,撤去木质的阶梯后,想要攀上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上方还有手持长矛与弓弩的守卫时而周围还有一小队骑士,因为这座塔楼里关着他的母亲,被废黜的胡安娜一世,就在他仰头上望的时候,他听见从塔楼的窗户里传出了女性尖锐而悠长的叫喊声。
查理看了看周围,“给我把阶梯搬过来,”他说:“我要见见我的母亲。”
“陛下。”他的侍从立刻走上前来,温言劝说道:“请安心,虽然……您也知道,她已经疯癫了,而疯癫的人总是喜欢大叫大喊的,事实上,她被很好地照顾着,听听,我的陛下,她的叫声中并无痛苦,她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我要去见见她。”查理说。
侍从直起身,与那位骑士队长交换了个眼神:“好吧,”他说:“但请我们去告知一下诺梅尼阁下。”
诺梅尼伯爵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领主,也是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相当信任的大臣,这次他作为使者出行托莱多,不可谓不完美地完成了皇帝交付的任务,查理也曾经对他保持着兴趣与好感,但如今,他只觉得羞耻,从什么时候开始,西班牙的国王在自己的城堡中行动,也要经过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允许了?但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得站在原地僵硬的等待着,幸而骑士回来的很快,他身后还跟着诺梅尼伯爵,一见到查理,他就深深地弯腰鞠躬,他倒是真的没对这位小陛下有什么愚蠢的想法,查理现在是西班牙的国王,今后也会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的主人,他即便不会现在就忠诚于他,却也不会有意蔑视他的权威。
只是鉴于胡安娜一世愈发疯狂的言行举止,他们也要小心查理五世的安全,毕竟斐迪南王子已经被贡萨洛带走,现在他是仅有的,在他们手中的正统继承人。
“请允许我陪您上去吧。”诺梅尼伯爵说,但他刚想解释这种行为的必须性,就被国王打断了。
“随便您。”查理五世阴沉沉地说。
诺梅尼伯爵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幸好此时木质的台阶也被搬过来了,他们上了台阶,穿过打开的铁条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台阶往上走。
胡安娜虽然被关了起来,但她的房间依然十分符合一位贵妇人的身份,齐全而又精美的家具,绸缎与丝绒的帷幔,床铺上堆满了羽绒枕头与温暖的毛皮,壁炉里火焰熊熊,墙壁上覆盖着厚重的挂毯以抵御缝隙中刺来的寒风,人们的脚下也一样有着华丽而柔软的丝毯胡安娜穿着合体的黑色丝绒外套,外套上缀着金扣子与珍珠,宽大的裙摆从椅子边缘一直拖到壁炉边,一条足以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的,乳白色的羊绒披巾将她的头发与半张面孔都遮盖了起来,她望着窗外,等到侍女向她通告的时候,才冷漠地转过头来,向来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疯子,那阵歇斯底里的叫喊似乎也与她无关,查理深深地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头镇定了一下,在侍从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我来看看您,母亲。”他说:“您的胃口可好?晚上可能安睡?或是还需要其他的一些东西,只要您需要,我总能为您置办的。”
查理觉得,他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可圈可点,作为一个国王与胜利者的宽容与慈悲都已在他的姿态与言语中表露无遗他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发现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娇小而又脆弱的生物,即便他还未成年,但他很快就会长大,也许几年后,他就会成长为一个连她也认不出的伟大的国王,到那时候,她会懊悔的,也许会跪在他面前忏悔,痛诉自己不应该那样轻视与羞辱他。
胡安娜的视线从停在窗台上的一只鸽子,转移到壁炉的火焰上,又从火焰上,转移到墙上的圣人画像上,最后她看向自己的长子,笑了笑:“怎么,”她轻缓而又温柔地说:“终于发现一切一如既往吗?”她的舌头宛如浸透了蝮蛇的毒液一般:“不,等等,应该说,以前你只需要服从我,而现在,你需要服从的人就太多了,感觉如何,我的儿子,这就是你出卖了你的女王与母亲换来的酬劳。”
查理的面颊顿时失去了血色,他做好了被辱骂被殴打的准备,也想好了应该如何反击才能进一步地彰显自己的威严与强大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是来俯视他的敌人,好让自己得到安慰的,但他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堡垒,却在一瞬间就被胡安娜犀利的话语击打得粉碎。
“您僭越了,殿下。”诺梅尼伯爵见势不妙,立刻上前大声说道,但胡安娜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重新将视线转回到圣人的画像上。
“我很好,”她说:“尤其是看到你很不好之后,查理,所以,”她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臂上,“你可以走了。”
查理站了起来,转身冲出了这个令他窒息与痛苦的房间,而诺梅尼伯爵则气恼地向胡安娜行了一个礼,就匆匆追了出去。
这番短短的对话很快就被回报到西斯内罗斯枢机这里,诺梅尼伯爵在当晚就找到了他,发誓要将这个疯癫的卡蒂斯利亚女人毒死或是绞死。
而西斯内罗斯枢机用一种看着同时傻瓜与聪明人的复杂眼光看着他,当然啦,就胡安娜一世的疯癫与狠毒,他既然已经背叛了她,当然是希望她也能早日回到天主的怀抱里去,但问题是,她终究还是查理与斐迪南的母亲,即便查理被她的喜怒无常折磨的不轻,但谁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残留着一丝母子之情呢,哪怕现在查理很愿意有人为他解决这个麻烦,但也许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怀念起自己的母亲,或是为了自己的声誉,而决定处死那个敢于谋刺国王之母的人呢?
据说敢于刺杀国王、王后与王太后的人都会被处于三种以上的刑罚绞得半死后剖开肚子让肚肠流出来,放在火上烤,最后拴住手脚,用四匹马向东南西北拉扯直至四分五裂,死后还要被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注定永远无法安息。
无论如何西斯内罗斯都不愿尝试,他还有大把的好时光等着挥霍呢。他也知道这个混乱诺梅尼伯爵为什么回来找他,告诉他自己的企图,因为这样他就不得不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同谋了,谁知道人们,最重要的,查理五世是不是会相信他与此毫无关系呢?
“我可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枢机干巴巴地说。
“她仍然对我们的国王有很大的影响力。”诺梅尼伯爵说:“而且那些叛贼正以她的名义对我们发动攻击战场上的局势不太妙吧。”
“你们承诺的军队呢?”不提这个就算了,提起这个西斯内罗斯枢机几乎快要气得变作第二个胡安娜:“你承诺过的,你们的皇帝承诺过的!”
“确实如此,”诺梅尼伯爵无奈地说,“但我们不能将整个意大利丢给法国人吧。”
“哈!”西斯内罗斯枢机怒极反笑:“那么西班牙呢?你们不再需要西班牙了?”
“所以我们得让胡安娜去死啊,查理是长子,斐迪南是次子,如果胡安娜死了,贡萨洛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而查理作为胡安娜的首位继承人,西班牙的国王,完全可以要求他向自己宣誓效忠,如果他不愿意,那他就是叛逆。”
“不,不行,她终究还是陛下的母亲。”
“但一个疯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谁也猜不到。”诺梅尼伯爵冷酷地说:“也许就在今晚,她就会从塔楼上跳下去了。”
这是个无比晦暗的夜晚,不见月亮,也不见星辰,只有混沌而又阴沉的天空,吝于给人们留下一丝光明与希望。
胡安娜屈膝在低矮的跪凳上,闭着眼睛,喃喃祈祷,向天主,向圣灵,向她的圣人。
她身边只有一个最为亲近的侍女,在祈祷完毕后,她会服侍胡安娜就寝,她虽然也在祈祷,但比起精力充沛的主人,侍女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此时,门被打开了。
侍女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叫喊,而后就是沉重的躯体落在地上的声音,。
胡安娜猛地抓住了藏在前臂的小剑。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去。
第两百三十六章 混乱的初始(二)
胡安娜根本没有去看来人的脸,直接一剑就刺了过去。www.uu234.net
来人未曾料到一个女人竟然会如此狠毒,他被刺中了,发出了悲痛的呼喊,按着腹部的伤口,倒在地上。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的两个人立刻把他推开,其中一个人敏捷地挥动带鞘的短剑,击打在胡安娜的手臂上,西班牙的女王尖叫了一声,带着鲜血的小剑落在地上,第三个人随即挥动手中的斗篷,将她连头带身地蒙住,在第二个人的帮助下,紧紧地把她裹起来,然后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把她抬出房间,抬上更高处这座塔楼在平时兼做钟楼,顶端悬挂着大钟,而钟楼在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一个小平台,平台四面都有着高大的拱门,为了安全,拱门镶嵌着黑铁的格网,但这些格网是可以打开的。
塔楼的楼梯十分狭窄,不仅如此,台阶因为布满了鸽子粪的缘故,十分湿滑,他们还抬着一个不断扭动挣扎的女人,虽然胡安娜身形小巧,却也让他们累得气喘吁吁,有些地方他们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连推带拖才能把她弄上去,第三个人一边喘着气,一边还在不断地嘱咐着站在上面的人,动作不要太过粗鲁。
“天主!”那个人喊道:“难道您还要对她表示敬畏或是慈悲么?”
“怎么会?”他的同伙用混杂着浓重当地口音的低地语说道:“但伯爵再三吩咐过我,千万不要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太过鲜明繁多的伤痕,不然那些卡斯蒂利亚人来看的时候,就不会怀疑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了。”他警告地看了对方一眼:“所以也别拿走她的戒指或是项链,别让人猜到她当时身边还有人。”
而被他警告的人只得叹了口气,收回了那只想要扯断金链的手。
他们就这样一路攀到平台上,将胡安娜放下后,一个人坐在她身上,压制着她说真的,他觉得自己正坐在一条处于波峰浪尖的小船上,人们都说疯子是被魔鬼附了身,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现在可真是亲身感受到了……而另一个人则跨过他们,去打开黑铁的格网他先是打开了下方的小门闩,然后才是上面的,但他的手古怪地在门闩上停留了很久,迟迟不动,他的同伙不由得诅咒了一句:“怎么啦,”他问道:“是锈住了么?”
如果他们还是三个人,那么他倒是完全可以上前帮忙的,但他得看着这个疯女人去打开格网的人没有回答他,正在他不耐烦的时候,一点奇异的光亮跳入了他的眼睛,那是从傻乎乎地立在那儿不动的人脖子后面透出了一点光仍然在努力按住胡安娜的雇佣兵眨了眨眼睛,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了!他猛地跳起来,拔出身上的短剑,冲上前去,但就在这时候,一双有力的腿从上方的檐角上翻下来,全力踢在黑铁格网上。
一声巨响!
黑铁格网向里荡开,将死者推向同伙,灰尘纷纷坠落,迷住了雇佣兵的眼睛,他因为恐惧而大喊着,胡乱挥舞着刀剑可怜他的朋友,在死后还要遭受这样的酷刑,埃奇奥摇着头,挥动袖剑,割断了对方的喉咙,解除了他的惶恐。
圆眼睛的小阿萨辛从他身后走出来,刚才就是她从大钟的基座上垂挂下来,倒悬着,一剑贯穿了那个正在急于打开格网的雇佣兵,雇佣兵的同伙看见的正是她的剑尖在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来的亮点。
“没有其他人了。”她说。
“当然啦。”埃奇奥说:“要杀死一个女王,即便她已经被废黜了,也必须得有与风险相对应的巨大报酬才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胆量。”
“咳……”胡安娜此时已经从斗篷里挣脱了出来,一边狼狈地咳嗽着,一边反驳道:“虽然我不知道您是谁,这位先生,”她说:‘但我还没被废黜呢,在卡斯蒂利亚议会未作出最终的决议前,我就还是他们的女王,而他们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除非他们愿意将卡斯蒂利亚无条件地交给神圣罗马帝国。”
埃奇奥看了她一眼,他对这位女王并不那么熟悉,从人们的传闻来看,她似乎就是一个热衷于宗教与爱情的愚蠢的小女孩儿,而就阿萨辛的情报来看,这些或许只是她的伪装罢了,当然,也有可能,它们是真实的,但作为一个女王,那些只是她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少的一部分。
现在呢,埃奇奥觉得,传说中的疯女王,比起长年浸润在阴谋与政治中的双王之一,伊莎贝拉一世,她的母亲来,还有些幼稚与浅薄若是伊莎贝拉一世,就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个悲惨的地步,但毫无疑问,即便是胡安娜,她也有着犹如与生俱来的敏锐,就如此刻,即便并不知道他们是谁,她也立即拿出了她最大的筹码虽然在托莱多与塞戈维亚城堡里,她已经不再是女王,但在卡斯蒂利亚人那里,她却还有着无上的权威,以及权威带来的钱财与力量,无论他们是为何而来的,只要他们有着一般人所有的贪念,又非视她为仇敌的神圣罗马帝国的人,都有可能被她打动。
“我们要马上立刻这里。”埃奇奥说:“陛下。”
方才的声响已经惊动了外面的人,但从火把的移动速度来看,那些名为守护实则监管的骑士们大概已经得到了命令,他们很明显地在懈忽职守也许他们正在心中抱怨雇佣兵们弄出了太大的动静吧。
胡安娜立即温顺而又迅速地站了起来。
而此时,圆眼睛的阿萨辛刺客已经挥动手臂,将一枚牵带着绳索的沉重钩钉抛向远处,几分钟后,就在塔楼之外的城墙上,一个人晃动手上的磷火瓶子,重复三次,表示他已将钩钉固定稳妥埃奇奥赞许地看了圆眼睛一眼,在黑暗中,将钩钉准确地抛向预定的方位并不容易尤其对于一个年轻的女性来说。
在伊斯坦布尔的行动中,圆眼睛是唯一一个没有放弃杜阿尔特的人,虽然她还是个小姑娘,但这已经足以让她在同批次的阿萨辛新人中脱颖而出,所以这次她才得以代替正在罗马,无法脱身的宝拉,成为了埃奇奥的搭档。
绳索的另外一段被固定在大钟的吊梁上,圆眼睛试了试绳索的牢固程度,解下被制作成8字型的牛皮件,套在绳索上,抓着两端的手环,双足一蹬,就如同流动的水一般轻盈地向黑暗中滑去大概十几秒后,代表安全的磷火瓶子又摇晃了三下。埃奇奥转向胡安娜:“请见谅,陛下,”他说:“我要把您绑在我身上。”
胡安娜没有一丝迟疑地伸出了手臂。
而就在他们一同跃出塔楼的时候,塔楼下的骑士们也察觉到了不对,他们急忙冲上塔楼,但留给他们的只有死去的侍女,雇佣兵与一地尘土、鸽子粪。
“胡安娜一世已经离开托莱多了,正在往卡斯蒂利亚去。”朱利奥说,将那只肥墩墩的鸽子放走。
他转过身来,看见他的儿子,小科西莫.美第奇正在努力地用自己两条浅淡的眉毛打结,他不由得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不明白,殿下,”小科西莫在犹豫了一会后,忍不住问道:“您明明知道,这位陛下……并不如她言语上的那样倾向于您她虽然一直声称您是一个活圣人,并为您建造教堂与修道院,但事实上,她几乎从未对您有过什么善意的行举……”他气鼓鼓地说:“她并不是一个可信的人,您为什么还要一再而,而在三地向她伸出援手呢。”
朱利奥笑了,但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正在他们身侧的马基雅维利。
马基雅维利向小科西莫轻轻一俯身,才道:“首先,”他说:“您要意识到,她是一个君主,而一个君主,就如殿下所说的,是无法以一个‘人’来衡量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或是她,已经是一个国家或是公国的化身,所以一个人所应有的情感、思想或是信仰,只能占据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非常,非常的小,尤其是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更是小到无法影响局势或是结果。
许多人都说,胡安娜是一个可怜的疯妇,但谁也不能否认,她即便是个疯子,也仍然是位值得尊敬的君主她从未因为自己的疯癫而让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失利,相反的,有很多时候,她的疯癫,反而成为了她的武器……在康布雷的时候,就连路易十二与马克西米连一世有时也会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呢要知道,作为一个新王,她在这两位面前,原本是很难取得优势的。
科西莫,如果让你来选择的话,你是要选择这么一个欠缺体面,行事粗暴,却能为国家与子民谋取利益的君主呢,还是选择一个优雅温柔,却对国事一无所知,只懂得哭泣退让的贵女呢?”
“当然是前者。”小科西莫飞快的回答说。
“但她也有失败之处。”杜阿尔特借着说道:“也许是疯癫的名头给了她不少好处的缘故,胡安娜一世,或是有意,或是无心地让这个标记牢牢地钉在了自己身上,却没能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她应该意识到,她的身边除了盟友与亲人之外,还有数之不尽的敌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如果不是想要得到西班牙,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长子,继承人腓力成为女王的丈夫?
腓力即便死了,他与胡安娜的儿子依然有着两个身份两个国家的王储,当然,对于查理,这两者并无太大的不同,但对于西班牙,以及神圣罗马帝国,就完全不同了,毕竟它们是两个庞大的国家,而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利益,而无情感。
正如马基雅维利所说的,当胡安娜成为女王的时候,她就注定要与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以及她的儿子查理,斐迪南成为敌人了,但她却无视了这点她所遭遇到的一切,并不是没有缘由的,甚至早有痕迹小查理和你打过架,你记得吗?”
小科西莫使劲儿地点点头。
“那时候胡安娜就应该注意到,她的儿子显然正在被一些人影响与引导,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可以粗心大意,但作为一个女王,她应该立即警惕起来才对,但她仍然将查理当作了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手。”
“这就是您们所说的,一个君主,应该将自己的情感、思想与信仰,置于国事之下的原因吗?”
“是的。”朱利奥说:“遥远的东方,我是说,比奥斯曼土耳其与阿拉伯更远的地方,有着这么一句话君主无小事。因为作为一个君主,他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而所能掌握的权力又太大,就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即便他只是小小地叹息一声,或是轻轻地一抬手一举足,都会造成无法计算的损失与伤亡,所以啊,科西莫,作为一个统治者,他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必须再三考虑,万般思量,才能保证不至于造成难以挽回的悲剧而在这个过程中,属于个人的一些东西,就不得不被放弃或是忽略。”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做了一个手势:“因为相比起一个国家,一个人,总是异常渺小的,即便是君主,也不例外。”
“您也是如此吗?”小科西莫问道。
“我当然也是如此。”朱利奥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小科西莫的卷毛:“虽然我不是一个君主,但我同样要为佛罗伦萨,加底斯、卢卡,甚至比萨,皮翁比诺乃至托斯卡纳,还有锡耶纳,罗马……或许还有更多的地方与城市承担应尽的职责我第一次提醒贡萨洛的时候,是因为我不能让他失去现有的权力与威望,继而影响到努奥罗我们的武器工坊与基地;而我第二次提醒贡萨洛,是因为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都需要一个敌人,现在的意大利,还没有力量来驱逐他们。”
第两百三十七章 混乱的初始(三)
(上一章有千字补更)
“您太不应该了。UU小说”杜阿尔特说:“这样欺负孩子可不行。”他这么说着,如果脸上没有带着愉快的笑容就更有说服力了。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马基雅维利轻轻咳嗽了几声,竭力做出一副端庄的神态来,“我们不必担心小殿下今后会轻易被他人迷惑毕竟他的身边,就有着那么一个……emmmm……令人倾倒的对象。”他看向朱利奥.美第奇,他知道有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甚至明面上传说这位有着金色眼睛,黑色卷发,犹如魔鬼般令人堕落的宗教亲王的风流韵事,从女人到男人,从长者到少年,而他的两个女性保护人更是成为了最为确凿的证据。
哪怕单纯以事实来说,能够令得整个罗马、意大利甚至欧罗巴最美的女子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不顾圣父、家族与兄长的阻扰,一意相就,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的男人,不就是他眼前的这位大主教吗?
朱利奥.美第奇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马基雅维利这家伙究竟在说什么,不过他现在倒也已经习惯了人们对于孩子的看法按照古希腊学者的认知,孩子就是未长成的大人,对于孩子,这个世纪的人们从不避讳,从生*8殖器到性6t行为,有资产与权势的人能够有充足的房间与卧床,而一般的平民,尤其是农民,他们可是从孩童到老人,全都赤露露地睡在一张大床上的。
而为小科西莫保有一个正统而不为人诟病的身份,他名义上是比安卡.斯福尔扎在1500年,也就是圣年生育的头胎儿子,事实上,他是在1498年的献主节出生的,两者之间相差了整整十几个月。确实有人怀疑过,但在比安卡与朱利阿诺的一致口径下,这些疑问都不了了之了,即便还有一些流言蜚语,也不过是猜测比安卡与朱利阿诺这对年轻人,或许还未缔结婚约的时候就尝了禁果,婚后就急忙去到加底斯,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女方与婚龄完全不符的肚子罢了。
这也就是说,小科西莫如今已经十一岁了,按照中世纪的计算方式,将胎儿尚在母亲腹中的一年也算上的话,那么他现在有十二岁,而在人们的认知中,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就可以成为丈夫与父亲了,所以朱利奥.美第奇让他参与到一部分政治事务中的时候,他的朋友与下属并不那么意外,有些人还觉得有些晚了,毕竟小科西莫从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了他继承于父亲的聪慧与母亲的敏锐他现在欠缺的只是经验与实践,而这些,在之后的几年,或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都不会太过匮乏。
倒是另一种课程要更为紧迫些,就像是马基雅维利提到的,小科西莫应该开始接受床榻之事的教导了,对于朱利奥.美第奇来说,这简直就是在摧残儿童,问题是,无论是杜阿尔特还是马基雅维利,又或是埃奇奥,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甚至是比安卡与朱利阿诺都认为应该让小科西莫尝试一下……佛罗伦萨的人们更是奉上了如同太阳神的缪斯般繁多的放浪而又艳丽的娼妇、矜持而又秀美的贵女或是略显粗糙,但纯洁单纯的民间少女……应有尽有,随君挑选。
其中有几个连胸房都尚未鼓胀起来的女孩,显然不是为朱利奥准备的,他们知道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对此深恶痛绝,但对于小科西莫,没有比同年龄的异性更合适共同探索爱情的秘密的了,既然,他的监护人坚决不允许身材丰盈的大姐姐……嗯,予以他一些应有的指导。
朱利奥无可奈何地给了马基雅维利一个白眼,若是小科西莫的婚事,他倒可以做主,以及,他的臣子与下属们也同样不认为现在是谈论婚事的时候要等到朱利奥成为罗马的主宰,小科西莫.美第奇成为了圣父俗世间的代理人,教会军的统帅,以及可能的大公或是国王之后,才是打出这张王牌的最好时机。
但同样地,在小科西莫的……另类教育问题上,他根本无法遏制得住这些混账们的污秽念头,要知道,带着弟弟或是侄子、外甥、儿子们去寻找“爱情”的使者,几乎是每个成年男性应尽的义务与权力,当然,他们也一致认为,为了他的声誉,这件事情应该由他们来做,甚至连朱利阿诺都在蠢蠢欲动,他是无法现身教学的,但他的理论知识可是很丰富的!
“好啦。”朱利奥不得不做出一个冷峻的神情:“先生们,让你们飞驰的思想回到这个房间里来吧,相对于小科西莫的……爱情,现在的意大利,这位美妙的佳人更值得我们殷勤护持,百般爱怜我们现在面对的局面十分艰难,”朱利奥一边将被小科西莫移动的木兵放回到原先的位置,然后抽出一个匣子,将镶嵌着红色珐琅的箭头摆在地图上,指出各个军队移动的方向与路线,“因为尤利乌斯二世的愚蠢作为,路易十二的军队已经进入了意大利,并占领了米兰,米兰不再属于西班牙人或者说,西班牙在那里的力量原本就不如法国人。
如果可能,我倒希望我们能够在伦巴第地区(米兰所在地区)与罗马涅地区的分界线位置遏制住法国人的攻势,但正如您们所知的,罗马的暴动给了路易十二一个再好也没有的借口,他占领了罗马,成为了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的主人。”说到这里,朱利奥不由得心绪沉重,约书亚.洛韦雷所采取的种种激进举措,要说朱利奥没能窥见其中的差错与漏洞,那是说说谎,但约书亚.洛韦雷并不会听取他的意见,而朱利奥也不会去做那样徒劳无功的工,但他们谁也没能料到,路易十二竟然敏捷无比地捉住了这个机会他或许也已经察觉到了罗马的暗潮涌动,毕竟军队的调动从来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
“而现在,尤利乌斯二世已死,如果让路易十二知道此事,毫无疑问,他会立即来到罗马,亲自操纵教皇选举,或是以此为筹码,换取枢机们将他的密友,鲁昂总主教乔治.德.昂布瓦兹成为新教皇,”朱利奥注视着房间里的人,“这是我绝对不允许的。”
杜阿尔特与马基雅维利齐齐点头,他们昼夜兼程,赶到勒皮就是为了这个,如果让路易十二的人成为了新教皇,那么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米兰大公爵与那不勒斯国王在新教皇的允可下,这样,想要统一意大利就成为了一件几近于不可能的苦事。
“但要让路易十二的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可不容易。”马基雅维利说,“不过既然胡安娜一世被驱逐出托莱多的事情已成定局,那么想来、那不勒斯总督贡萨洛将军应该也已经回到西班牙,而路易十二也应该得到了这个消息。”
“不止,”朱利奥说:“如果我是路易十二,那不勒斯固然志在必得,但经过了亚历山大六世的教训,他也不会放过尤利乌斯二世,他并不知道尤利乌斯二世已死,但他一定会需要一个教皇为他加冕,为了确立米兰与那不勒斯统治权的正统性,1495年的时候,查理八世就是因为没能掌握住亚历山大六世,进而加冕成为那不勒斯的国王,才最终双手空空回到法国的。”
“所以。”朱利奥说:“我们不但要让路易十二将注意力转向那不勒斯,还要确保他不会将太多的军队留在罗马。”
“您一定早有绸缪。”马基雅维利半是确定,半是恭维地道。
朱利奥笑了笑,走出门外,说了什么,门外的侍从在几分钟后,带来了一个人,他的面孔对于马基雅维利来说有点陌生,但杜阿尔特一眼就认出了他:“乔万尼.斯福尔扎!”
“正是,诸位,天主保佑,我还痛苦在这个浊世挣扎。”乔万尼.斯福尔扎向着众人微微一颌首,他是个倒霉鬼,先是被凯撒.博尔吉亚赶走,又被洛韦雷威逼,结果又在威尼斯人的手中再度沦为了丧家之犬,但现在看起来,他好像还不错,不过只要在朱利奥.美第奇的庇护下,就算是异教徒也能过得不错,或者说,有出头之日。像是现在,一看到他,无论是马基雅维利,又或是杜阿尔特,都猜到了,朱利奥要用他去烦扰路易十二。
路易十二侵入米兰,借助的就是他身为维斯孔蒂公爵外孙的身份,但斯福尔扎家族也已经在米兰经过了三代,也获得过教皇的承认,也就是说,斯福尔扎的后裔也同样可以宣称自己有继承米兰的资格。
“卢多维科.斯福尔扎……”杜阿尔特又说出了一个名字,虽然他没说完,但乔万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可怜的兄长在四个月前死于热病。”乔万尼说。
马基雅维利几乎无法控制地看了一眼朱利奥,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小科西莫.美第奇,作为朱利阿诺.美第奇与比安卡.斯福尔扎唯一的儿子,康特琳娜.斯福尔扎的外孙,今后继承的或许不止加底斯,佛罗伦萨,弗利与伊莫拉,皮翁里诺……乔万尼.斯福尔扎是他的伯祖父,又无婚生子(他一直心念亡妻,与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解除了婚约之后更是没有与其他女性缔结婚约),这代表着……如果乔万尼.斯福尔扎真的成为了米兰公爵马基雅维利握紧了双拳,只要乔万尼.斯福尔扎不再缔结婚约,那么小科西莫注定了要成为米兰大公爵!
路易十二没有见那位据说带来了一个巨大而又富有价值的秘密的雇佣兵队长,而那不勒斯的伯爵先生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虽然他显然与这位雇佣兵队长有着仇怨,却还是完完整整地将他说出的每一个单词如数回报给了他的国王雇佣兵倒没说谎,正确点说,如果这个秘密是真的,它确实极有诱惑力。
“如果他骗了我,或是只是被人骗了,却拿着不可靠的消息来想要谋取厚报,”路易十二说:“我会亲手拔出他的舌头和下面的东西。”
“我愿意为您效劳。”伯爵说:“但我希望他没有说谎。”
路易十二看了他一眼,笑了:“我以为你很愿意看着他倒霉。”
“但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伯爵说:“我王将能易如探囊般地取得那不勒斯,我衷心地希望能够看到您戴上那不勒斯国王的王冠,为此我愿意付出一笔可观的酬劳给那个小丑,只要他为您带来吉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深深地鞠躬,而路易十二为了这句话哈哈大笑:“我的好朋友,”他亲热地说:“如果确实如此,您能获得的绝对不会比那个可怜东西少您将会是我在那不勒斯宫廷里的贵客与重臣,同样地,您也会获得一处富庶的领地,比你原先的领地更广阔与更美丽,您可以在那里营造庄园,来招待我和我的王后,还有我们的王子。”
伯爵顿时喜不自胜地再三鞠躬,路易十二确实为他展现出了一副绚丽的画卷,但他相信,他是可以得到这位国王所许诺的一切的,毕竟路易十二一向慷慨,以及,比起查理八世,这位主人显然要更信守承诺,明辨是非从米兰到罗马,他爱重的,从不限于那些从布卢瓦跟随他到意大利半岛的大臣与骑士,对于安茹旧人,他一样重视和信任。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两天后,那不勒斯就传来了贡萨洛将军别有去处的消息,然后就是从托莱多的探子那里传来的信件是的,托莱多大教堂确实进行了一场加冕仪式既然胡安娜一世在几年前就已经在罗马举行了加冕仪式,那么她就不会在那么久之后举行第二场加冕仪式那么,想必托莱多的人们,是因为失去了尤利乌斯二世的讯息,又因为驱逐了女王胡安娜,而骑虎难下,不得不先给他们预定的国王,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孙子查理加了冕。
第两百三十八章 混乱的初始(四)
路易十二捡起一张慌乱中飞落到他脚下的纸牌,那是张红桃4,牌面的精美程度比起人们悬挂在胸前的小像也不遑多让,除了围绕着一株植物的四颗红桃心之外,下方所描绘的一个掀起裙子,赤露着下半98身,急不可待的贵妇人,与一个长鼻子,乐不可支的侏儒我们姑且就不要去关注侏儒的长鼻子究竟插在了什么地方吧。www.uu234.cc
不过此时的纸牌几乎都是这样的,既然教会已经让人们的生活充满了刻板的条令与乏味的祈祷,那么人们总要在一些小地方找点乐子但这些东西,出现在一个枢机主教手中,也真是够堕落的了。
乔.美第奇还未见过路易十二,但现在在罗马,又头戴王冠的人还能有谁呢,他立刻堆起满脸笑容,颠簸着小跑了过去,不顾身为枢机的体面,向国王鞠躬并吻他的手,头低到了会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就地摔一个跟头的地步路易十二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在赛普拉斯伯爵的外套上擦了擦:“这是谁啊?”他问。
“乔.美第奇。”赛普拉斯伯爵说道。
美第奇这个姓氏让路易十二不由得蹙眉,他严厉地打量着身前的乔.美第奇,这个胖子名义上的兄弟与实质上的堂弟朱利奥.美第奇与他简直就是不同意义上的两种存在,每个见到他们的人,都不免会怀疑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朱利奥会令人联想起一株挺拔而高大的橡树,而乔嘛大概就是一颗圆滚滚的橡实,就像纸牌上画着的那种。
对于路易十二的冷漠,乔.美第奇至少在表面上,并不那么惊慌,他就像是一只乐观的猪,在屠刀还未落到脖子上的时候,永远是乐悠悠,慢腾腾的,他甚至还向自己的另一个牌友挤挤眼,做出一副心有灵犀的模样,而那个比起两个可怜的士兵,要更为心定气闲,也更令人意外的乔治.德.昂布瓦兹,从牌桌边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枢机披肩,走到路易十二身边来。
“你怎么会和美第奇在一起?”等略微走远了一点,路易十二问道,他转过身去看的时候,还能看到乔.美第奇正在疯狂地向他们摆手,深深地鞠躬弯腰,当然啦,作为国王,他是很乐意接受这份恭维的,而且乔.美第奇的表现虽然有些夸张,但与他的外表十分相配,就像是个小丑般的滑稽,让人无法升起警惕与恶感。
“钱。”鲁昂总主教乔治不加丝毫掩饰地回答道:“他已经输给我近三千个金弗罗林了,还是这几天的事儿。”
“他想贿赂你,或是士兵吗?”路易十二问道。
乔治微微抽动嘴角:“不不不,”他说:“您知道,我的胃口可不小,三千金弗罗林比起一个枢机来,实在是微薄了点,至于那些士兵,他们的队长早就警告过他们,如果他们有人把他放走,那么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敛财的妙处了。”
路易十二狡猾地试探道:“如果我是他,我会将所有的钱给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然后让他们放我离开罗马。”
“作为一个圣职人员,乔.美第奇不但失职、懒惰,而且十分愚蠢,但他也有聪明的时候,譬如现在,他很清楚,只有待在罗马,受您的庇护,他才是最安全的,”乔治说:“他很清楚士兵们会怎么做,如果他真的给了其中某个人一大笔钱,那么那个人可能会设法杀了他,吞掉这笔钱,又无需冒受您惩罚或是追究的危险。他给他们一些好处,只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舒适一些,像是皮毛、女人、酒什么的。”
“听起来也是一个相当明智的人哪。”路易十二说。
“嗯,他是不够聪明,”乔治说:“到现在连圣经都背不下来,马也骑不上去,就算跑上几步都会气喘吁吁,据说在床榻上,女人总是坐在他身上,而不是匍匐在他身下他宣称这才是真正的享受,但他的确不是一个危险的人,这点与他的兄弟完全不同,他只喜欢谋财与享乐,无论在宝座上的是谁,英诺森八世,还是亚历山大六世,又或是庇护三世,抑是尤利乌斯二世,他都没变过你若是想和他谈些正经事儿,就别指望他能给你什么有用的回应,但说起吃喝、赌博与娼妓,他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路易十二大笑起来:“好吧,”他说:“等我回来了,我会邀请他来做向导的,”他伸手拍了拍乔治的肩膀:“但我如今要先到那不勒斯去,将西班牙人赶回到托莱多去,”他看到乔治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将搜索尤利乌斯二世的工作交给了赛普拉斯伯爵,你是知道他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会留五百人给你,我亲爱的朋友,若是赛普拉斯伯爵离开了罗马,你要坚守圣天使堡,还有,在这里的每一个枢机,都将会是你的筹码……”他迟疑了一会,才将对赛普拉斯伯爵说过的话对乔治说了:“我的朋友,”他说:“你要知道,即便尤利乌斯二世还活着,为我加了冕,我也不会让他再影响我们太久……我觉得,从今天起,你可以开始想你的圣名了,乔治,因为不久之后我们就要用到它了。”
乔治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他向路易十二弯下腰去,“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他感激地道:“我的国王,”他说:“您永远都会是我的国王,陛下,我发誓。”
路易十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并不完全相信乔治.德.昂布瓦兹的话但无论如何,一个法国的枢机能够成为教皇,总比一个西班牙人或是意大利人成为教皇来得好。
路易十二的大军在圣母无原罪始胎节(12月8日)后的一周从米兰南下,如果可能,路易十二会希望更快一些,除了西班牙人的缘故之外,还有的就是此时的雇佣兵制度一般而言,雇佣兵只接受三个月为一期的雇佣,顶多加上三个月的延长期,路易十二与那些佣兵的合同只到十二月,现在他不得不以双倍薪酬来让这些人多留一个月,但比起金钱的损失,他更担心士气的流失,因为眼看十二月的节庆期就要来了,在严峻的冬日里,人们将会抛却一年的苦劳与烦忧,开始大吃大喝,尽情欢乐,而他们却要在异国他乡打仗两相比对下,可以想象这些士兵会有多少抱怨,就连可观的俸金也无法堵住他们的嘴,或者说,就是因为他们有了钱,才会更为渴望用掉它们。
在路易十二原先的计划中,那不勒斯的争夺战应该在来年的初夏,这样他的士兵既能得到松弛的机会,更不会耽误田地里的耕作,但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对于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的军事天赋,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意大利人,又或是法国人,都是愿意承认的,路易十二承认,他不想面对贡萨洛,更不想成为他俘虏的第二个法国国王。
他现在只希望叛乱的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能够将贡萨洛拖在托莱多越久越好。
但事情的发展与路易十二的期望背道而驰,就在他向那不勒斯进发的时候,贡萨洛已经进入了托莱多,是的,虽然有些时候,西班牙人也会戏谑地称他们有着一个疯女王,但胡安娜一世即位以来,虽然时常有些疯癫的行为,或是有些幼稚的思想,但在大局上却从未出错她有着执政的天赋,又愿意接受廷臣们的指引与教导,这已经让很多人感到欣慰了,毕竟胡安娜从未接受过全面的继承人教育。
而查理,还有人不知道么?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他一旦成为国王,就只能是他的祖父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傀儡罢了,西班牙人可以接受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夫,甚至一个有着神圣罗马帝国血统的国王,绝对无法接受西班牙就此被并入神圣罗马帝国。
西斯内罗斯枢机与查理在贡萨洛在柑橘花海岸登陆的时候就被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裹挟着,往阿拉贡王国逃走了,他们在路上,还企图以查理五世的名义召唤军队,但几乎无有领主愿意理睬他们,就连加泰罗尼亚人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也很讨厌胡安娜,但他们也知道,若是换了马克西米连一世来统治他们,他们的处境只有更糟糕,最后查理五世一行人,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也不过是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
贡萨洛一直紧紧地追着他们,追到西斯内罗斯枢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都要破口大骂了,即便他忠诚的是胡安娜一世,但他们身边难道不正是这位女王的长子么?幸好,虽然马克西米连一世不愿意动用宝贵的军队,但还是派出了可靠的人来迎接他们,他们在巴塞罗那上了船,越过地中海,抵达热那亚,而后乔装改扮,扮作一队西班牙商人幸而此时路易十二已经离开了米兰,他们以商人的身份穿过了米兰与威尼斯,才终于来到了奥地利。
自此之后,查理与西斯内罗斯枢机就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人质与贵客。
而此时,他们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贡萨洛一直追着他们不放,因为胡安娜一世虽然被人带出了托莱多,却下落不明,贡萨洛还以为他们连带着那个疯女人也一起带走了开什么玩笑,天主保佑,他们才不要那玩意儿呢!
贡萨洛满心焦虑,幸而在圣诞节到来之前,他终于见到了安然无恙的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还有她的长女与次女。
“斐迪南殿下呢?”他问道,“也被那些家伙带走了吗?”
胡安娜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她说:“我把他留在他老师那儿了。”
“西斯内罗斯枢机?”这两位王子的教育确实一直是这位枢机负责的。
“怎么可能呢?”胡安娜说:“是那位圣人。”
据贡萨洛所知,活得,能喘气儿的,能成为王子老师的圣人大概只有一位:“那位?”他不抱希望地问道。
“嗯。”胡安娜恹恹地回答道。“还有,”她补充道:“你的努奥罗,我收回了现在它是美第奇的领地了。”
“但我会再给你一出封地的。”女王说:“雷阿尔如何?我想你会愿意在我身边的。”
“等等。”贡萨洛不得不叫停:“陛下,您说的是那位美第奇吗?”
若说是他的小朋友,朱利奥.美第奇,他给贡萨洛的印象,即便不是圣人,也与圣人差不多了,就算他造出了前所未有的犀利武器,也有着敏锐的战争触觉与卓越的指挥天赋,但他给贡萨洛的印象就是又温和,又柔软,不具任何威胁性的一个人但插手别国内政,掠走女王与她的继承人,勒索并拘押人质,若是凯撒.博尔吉亚做出这样的事情,贡萨洛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朱利奥.美第奇?
胡安娜一世沉重地点头,她的认知也同样遭到了无情的摧毁,正在重建中……
她知道许多人,包括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几乎所有的臣子(贡萨洛同样在内)以及那些国王与公爵,教皇与他的枢机们,对她都是不屑一顾的,因为她不但是个女人,又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还有着难听的名声,但她在成为女王后,赫然发现,事实上,这些人与她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想要所有的好东西,又不想承担责任,或是付出回报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们还会矫饰与伪装,但她是不需要的,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她想要的东西,在那些人还没准备好如何对待一个被自己轻蔑的疯子时,是可以抢先一步被她抢到怀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