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九章 混乱的初始(五)
胡安娜不知道的是,她的次子所要面对的局面一点也不比他的兄长来得简单。www.uu234.ccwww.uu234.cc
自从小科西莫被送到他的生身父亲与监护人身边后,他就只随着朱利奥.美第奇行动,朱利奥在罗马的时候,他就在罗马,朱利奥在加底斯或是佛罗伦萨的时候,他就在加底斯或是佛罗伦萨,等朱利奥来到了勒皮,虽然马基雅维利等人都认为不是很合适,但在朱利奥的坚持下,小科西莫也随着加底斯的军队来到了勒皮。
当路易十二离开罗马的时候,马基雅维利等人是希望朱利奥能够将小科西莫送回到佛罗伦萨或是加底斯去的,但朱利奥考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将小科西莫留在身边,比起床榻之上的教育,已经十一岁的小科西莫更应该懂得如何面对战争、血腥与死亡虽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教育显然十分残忍,但这是他今后必然要面对的道路,即便他暂时还无法成为统帅或是国王朱利奥不希望看到另一个皮埃罗,或是自己。
除了小科西莫,还有的就是西班牙的王子斐迪南,他是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与灰蓝色眼睛的男孩,今年只有六岁1504年时庇护三世亲手为他洗礼,他被自己的母亲留下来做了人质,他一点也不像他心思细腻的兄长,反而有些过于鲁莽天真,似乎与生俱来的豁达性格让他很快取得了小科西莫的好感,他们在一起读书,玩耍与接受朱利奥的教导,就像是一对要好的兄弟。
“但你知道的,对吗?”有那么一天,马基雅维利悄声问道。
而小科西莫只是笑了笑:“是的。”他说:“他与我交好只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与喜欢因为他知道父亲有多么爱我,若是有那么一天,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想发生的事情,若是我去哀求,他可以免得遭受可怕的惩罚或是羞辱。”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马基雅维利:“但我总觉得,先生,这并不是一种罪过,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而且,即便我们的友谊是从虚伪中萌发的,我也不认为,它将来必然会夭折在阴谋或是背叛中我知道,您担心的是我犯下了父亲曾经犯下的错误,可是,即便是我的父亲,也从不认为那些情感就是一无是处的,它们有美好的地方,只是最后因为种种原因变了质。
但在果实成熟之前,谁能知道它是甜美还是苦涩呢,若只是因为担心受到伤害而裹足不前,拒绝一切,排斥所有,那么哪怕可以生存上一百年,又有什么乐趣呢?”说到这儿,看着马基雅维利又是无奈,又是担忧的神情,小科西莫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微笑:“而且,就算您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我的父亲一如今日,他坚持要让我留在这里,因为他既会指给我看璀璨的星辰,也会让我直面黑暗,同样的,他也会教我如何折下气味馥郁的玫瑰,而不被玫瑰茎秆上的尖刺伤害。”
他温柔地看向他的老师与将来的臣子:“所以您就不要太过担心啦,我不会遵照你们的意思,提防或是疏远斐迪南,但也不会让他伤害我这同样是父亲给我的功课,你们不应插手,而我的决定,我现在就可以说给你们听,马基雅维利,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反之亦然。”
马基雅维利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希望一切如您所愿。”
“会的。”小科西莫说。
他看着马基雅维利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处,当他走回到庭院里的时候,发现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二继承人斐迪南正在一从结着红色小果子的冬青树后站着,心不在焉地折磨着一蓬果实,美第奇未来的家长走了过去,笑吟吟地向他伸出了手。
小科西莫什么都没问,但斐迪南知道他应该已经察觉了,就在方才,他偷听了美第奇与那位官员的对话,小科西莫的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一个商人或是工匠的家庭里当然可以愚昧无知,但在宫廷里,过于轻信可是会丧命的,而且,即便是他的兄长,查理也从未爱护过他和他们的姐妹,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与祖父,却憎恨母亲,连带着兄弟姐妹也被他厌弃他身在西班牙,应当以西班牙作为他的帝国核心,但与贡萨洛将军等西班牙廷臣的希望相违背的是,在情感上,查理更倾向于神圣罗马帝国,而不是西班牙,他总觉得自己与西班牙格格不入,而胡安娜一世的暴戾与急躁更是让这种观念根深蒂固。
而作为一个有威胁力的兄弟,而不是姐妹,在西斯内罗斯枢机的影响下,查理对斐迪南更是心怀戒备与警惕,他不止一次地将斐迪南推倒在地上,模仿着母亲的样子殴打他。
科西莫.美第奇与查理同龄,在最初的时候,斐迪南也畏惧着他,虽然他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性命无虞,但科西莫比他的兄长要更为高大,强壮,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斐迪南眼前的时候,斐迪南甚至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但,虽然科西莫.美第奇没有如同侍从或是仆人那样地逢迎他,服侍他,却也没有给他难堪,或是粗鲁地对待他……
一定要说的话,他,就像是斐迪南曾经幻想过的,一个兄长应有的样子。
“我们要去哪?”当他们走在塔楼的旋梯上时,斐迪南终于开口问道。
“这里马上就要开战了。”科西莫说,“我们到塔楼上去,大主教说,我们应该……亲历其中,那是战争,你经过战争吗?”
“没有。”斐迪南说,他知道大主教,也就是朱利奥.美第奇,也就是母亲敬奉着的那位圣人,正是科西莫的伯父,他是有意将科西莫当作他在俗世的代理人的,更正确地说,他的继承人。斐迪南是看到过他们如何相处的,相当的令人羡慕斐迪南有记忆的时候,他的父亲腓力已经回归到天主的脚下,但从人们的只字片语中,他也知道,即便腓力还在世,他也不会如那位大主教般温柔可亲地对待自己的孩子,或者说,在这个世上的每个孩子,从学徒到王子,都很难有一个通情达理,宽仁慈爱的父亲。
也许正是因为有着这样一个监护人,科西莫.美第奇才能拥有这样的胆量与胸怀吧,他能够勇往直前,不过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后永远有着坚实而又稳固的依靠。
“别想那么多。”科西莫说:“我们还是孩子呢,我们。”他转过头来,在火把的照耀下,碧绿的眼睛熠熠生辉:“我们正处在最为明亮,最为生机勃勃,最为无忧与充满希望的阶段,”他用力握了握斐迪南的手,“大主教是这么说的,或许我们之后会有许多烦忧,许多顾虑,但在这时候,还是让我们把它抛到身后去吧。”
斐迪南望着他,他再一次质问自己的内心,却无法控制地受到了诱惑好吧,他对自己说,他原本希望得到的,不正是科西莫.美第奇的友爱吗?既然他已经先伸出了手,那么,自己也只需要接受就行了……是的,就这样,也许他也会付出一些回报……
他们登上了塔楼的顶端,这里又冷,又黑,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城堡不被攻破,侍从们没有点起火把,免得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向下俯瞰,借助着自雾霭中升起的丝丝晨曦,他们可以看见如同河流般闪烁着银光的宽阔大道,这条大道正是罗马通往外界的咽喉之一,勒皮城堡正是为了扼守它而建造的,但它建造的时间太早了,从结构到主材,都十分落后,尤其是有了火炮的现在,斐迪南看到城墙上的人们正在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组装起一些器械。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投石机。”科西莫说。
斐迪南不免有些失望,他是知道火炮的,塞戈维亚城堡里就有不下二十门火炮:“没有火炮吗?”
“就算有也不能用,”科西莫说:“勒皮的箭塔与城墙都无法承受火炮的后坐力,火炮的发射会导致城墙基座松动,继而崩塌的。”
但如果只有投石机……斐迪南忍不住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法国人是有火炮的,勒皮的城墙能够对抗火炮吗?
“法国人的指挥官是赛普拉斯伯爵,他曾经在1494年跟随着查理八世入侵米兰与那不勒斯,在福尔诺沃战役中被俘,后来被他的家族赎回法国。”马基雅维利读出了情报上的内容。
朱利奥微笑了,那还真是一个老朋友,“我知道他。”佛罗伦萨大主教说。一个定然急于洗清耻辱与获得功勋的敕令骑士。
“他们大概会在第一时辰到第三时辰(早晨六点到九点)抵达勒皮,然后在第九时辰(下午三点)开始进攻。”马基雅维利继续读道,“赛普拉斯伯爵大约带来了两千名步兵,一百名骑士,一百名火绳枪手,还有五门火炮。”他补充了一句:“这些火炮是来自于圣天使堡的。”
“勒皮的城堡可经不起几次火炮攻击。”杜阿尔特说。
“它们不会有发射的机会。”朱利奥说。
他们在12月14日,也就是路易十二离开罗马的第三天,就派出了一个阿萨辛刺客,假充一个金匠,将几枚曾经属于亚历山大六世的戒指卖了出去,戒指上的教皇名姓很快引起了赛普拉斯伯爵的注意,他原本就察觉到尤利乌斯二世是在罗马附近失踪,并未远离,但始终无法确定方位,这下子,他可总算找到地方啦。
而正如朱利奥所预料的,为了避免尤利乌斯二世再次逃走,赛普拉斯伯爵不得不带上了全部的骑兵与大部分步兵,他留给了昂布瓦兹枢机一部分步兵,一半的火绳枪手,加上路易十二留给枢机的五百名士兵。
一千五百名士兵,对抗罗马的暴民,或是一两个雇佣兵队伍,是足够的了,但对上一整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呢?
这支军队来自于加底斯,还有一部分瑞士雇佣兵,有着五十门火炮,以及上千的火绳枪手,数量更是留守罗马的法**队的三倍之多无论怎么说,加底斯的士兵在勇气、忠诚与装备上都要大大高于那些意大利雇佣斌兵们,但朱利奥必须考虑他们都还是一些尚未经过战争考验的新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仍然雇佣了可观的瑞士雇佣兵的缘故,万一战局失利,就需要他们来压住阵脚,而只要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凭借着犀利的武器,加底斯军不会有大败的可能。
而前来攻打勒皮的法**队,朱利奥也没有准备让他们完完整整地回去。
法国人果然在第九时辰开始进攻此时,在整个欧罗巴,如同贡萨洛与朱利奥一般会依照战场局势变幻战术的人并不多,赛普拉斯伯爵也不例外,按照常规,他甚至在开战前派遣使者,要求勒皮城堡的人们投降,交出教皇,被拒绝后才开始命令火炮上前。
勒皮城堡正如人们担忧的那样,是座老旧的方形城堡,四角有箭塔,城门两侧有圆堡,但也就是这样了,当火炮被推送到既定的位置,赛普拉斯伯爵露出了神定气闲的微笑自从有了火炮,攻城战就变得简单起来,他也看到了城墙上的投石机,但投石机难道还能与火炮相提并论吗?何况它们还那么小,他几乎都要可怜起勒皮城堡里的人了。
但就在法国人的火炮发出轰鸣之前,勒皮城堡的投石机就率先发动了进攻但它们投出的竟然不是石弹,而是木桶,因为重量减轻,所以木桶被投出了很远,它们落在了火炮阵地的前方与中央,还有敕令骑士的队伍前,它们一落地,就四分五裂,从里面溅出的乌黑黏液漫天飞舞,一些人的眼睛被伤到了,立刻痛叫了出来,赛普拉斯伯爵连忙让他们退后木桶里的液体在地面上流淌着,散发着难以嗅闻的臭味,但如果说它能造成什么巨大的伤害,赛普拉斯伯爵是不相信的,他伸手沾了一点,发现它除了气味刺鼻之外,还十分粘稠,就连青铜或是黑铁的火炮炮筒沾上了都很难擦掉。
而就在他迷惑万分时,勒皮城堡的人们再一次拉起了投石机的机括,赛普拉斯伯爵看到城墙上闪烁着无数亮点那是燃烧着的火球,即便在午后三点的阳光中,它们依然是那样的耀眼,一个名词突然跳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想要大喊,但火球们已经如同流星雨般向着他们倾泻下来,那些污浊了一整片土地的黑色黏液,一遇到哪怕一点火星,就猛烈地燃烧起来!
架设着火炮的木质基座立刻被凶猛的火焰包围了,就连火炮也在燃烧,而那些不幸被黏液沾染到的人们更是成为了一团奔跑着的火焰,他们一边凄厉地叫喊着,一边疯狂地四处奔跑,有人想要帮助他们,但除了引火上身之外,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罗马火!”赛普拉斯伯爵叫喊道:“是罗马火!”
罗马火,它在8世纪的时候,就被东罗马帝国人制造出来对抗阿拉伯人,后来十字军也吃了不少与之相关的苦头,据一个十字军说,当他们看到敌人向他们喷射火焰的时候,除了跪下向天主祈祷之外别无他法,但自从君士坦丁堡沦落之后,罗马火的制造方法也随着东罗马帝国的覆灭而消失了。
谁知道,他们竟然在这里遭遇到了这种可怕的武器!
第两百四十章 混乱的初始(六)(两更合一)
法国人首先看到的是一辆奇形怪状的攻城车,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只能以这个熟悉的名词来称呼它,它的基座是四方形的,而顶盖却如同一把打开的巨伞一般当然,在这个时候,人们也没有伞的概念,姑且就称它为一个如同倒置簸箩一般的东西吧古怪的顶盖是由铜与铁打造的,上面蒙着浸湿的牛皮,在四个方向镶嵌着不过掌心大小的玻璃,玻璃都经过打磨,有凹凸面,可以起到一个粗略的放大作用,在敌人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努力地踩踏连接着链条的踏板,为这部攻城车提供前进的动力,而另外两个人则紧张地蜷缩在车内,不安地打量着就在他们身边,被一小点火苗加热着的铁罐。www.uu234.ccwww.uu234.cc
三架攻城车连接着从城门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在城内与吊桥上连做一线,来到开阔地上就从直线变为横线。
若是勒皮城堡的守军一开始就拿出这样的东西,赛普拉斯伯爵一定会嘲笑他们的,但现在,他也不确定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命令弓箭手射箭,但箭矢也只是给它们增添了一些装饰品罢了,于是他又命令火绳枪手射击,牛皮被掀开了一部分,但暴露出来的金属光泽顿时让他们哑口无言。
“这些该死的罗马人可真有钱啊。”一个敕令骑士这样说道,然后他请命上前挑战这些奇怪的庞然大物,赛普拉斯伯爵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弩炮与投石机还在组装中,而勒皮的攻城车虽然缓慢,但一直在坚定不移地前进,再等待下去,马匹就无法得到足够的速度来保证骑士们的冲击力。
于是赛普拉斯伯爵下达了命令,二十四名敕令骑士列作浅纵深三横队,高举骑矛,小跑上前,在距离勒皮的攻城车还有一百五十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夹击马腹,逐渐加速,等到距离缩短到五十步的时候,他们就不再顾惜马匹,纵情狂奔,将速度提到最高,同时放下骑矛在进攻前,他们就窥准了这些东西可能的弱点,像是玻璃小窗或是基座与顶盖连接的地方。
但就在敕令骑士们放下骑矛的同时,“攻城车”中的人们也发起了他们的进攻一个被认为力气最大的士兵抬起了贯穿了三分之一个车身的黄铜管,黄铜管下方有着一根粗糙的橡胶管连接着铁罐,虽然黄铜管外还包裹着皮革与木头,但士兵在看见同僚踩踏气泵,将铁罐里的油料泵入黄铜管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一阵颤抖,致命的温热液体从他的肩头流向手臂,而从玻璃小窗,以及顶盖与基座之间的缝隙里,他能够看见敕令骑士黑红相间的骑矛与银亮的板甲。
士兵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叫着,将黄铜管转向敌人的方向,然后拉动机括,打开阀门的那一刻,重压下的液体顿时汹涌地喷出,在经过预设了打火装置的末端时被点燃,长达五十尺的火焰在转瞬之间将来犯的敕令骑士与“攻城车”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热烈无比的连接只维持了两三次眨眼的时间,或许还要短,不但骑士无法反应过来,就连最畏惧火焰的马匹也是如此,它们悲惨的嘶鸣着,冲入火焰,或是跌倒,或是直接撞在了攻城车上,有着近五百磅重量的马匹以及骑士所裹挟着的冲击力非同小可,攻城车发出了令人恐惧不已地吱嘎声。
技艺娴熟的后两列敕令骑士立即转向他们在训练的时候,可以两向对冲,在骑矛彼此相触的一刹那间拨马回转,这样的距离更是不成问题,但最前列的骑士已经无法逃出生天,而且那三部可怖的攻城车,在停顿了片刻后,又一次喷吐出灼热的火焰。
一部攻城车不幸地失去了前进的可能它的车轮被倒下的马匹缠住了,燃烧着的火焰甚至蔓延到了攻城车的基座,一个人跑了出来,疯狂地往上面泼洒不知名的灰沙,火很快就熄灭了,而在法国人想要以弓箭与火绳枪攻击他的时候,他缩回了攻城车内,骑士与随从们围绕着它射箭,投掷标枪,他又用罗马火将他们逼退。
另外两部攻城车则继续上前,火焰与黑烟包围着它们,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从地狱出来的,一些士兵在恐惧的压迫下想要逃走,但都被赛普拉斯伯爵的侍卫压制了下来部分仆从放弃了自己的马匹,用利剑与鞭子抽打着它们,让它们冲向火焰,无论是撞击,还是用身体卡住车轮都可以,但勒皮守军的罗马火看似笨拙,实则十分灵活,马匹还未接近他们,火焰的舌头就伸向了它们,迫使它们四散奔逃,甚至回身践踏自己的主人。
几分钟后,法国人的士兵们更是快要崩溃了,因为有更多这样的攻城车,正从勒皮城堡中缓缓驶出。
赛普拉斯伯爵只得下令撤离,但在他们走在大道上的时候,又遭到了无耻的伏击,这是是分散的火绳枪手们,这是赛普拉斯伯爵第一次看到火绳枪手没有排列成阵,而是如同盗贼一般在密林中四处游走,骑士无法进入密林,步兵们进入密林却难以寻找到敌人,反而会被敌人一网打尽那些火绳枪手的衣服与帽子都是一种奇特的褐、绿与黑的斑块杂色,比起法国步兵们鲜艳的衣着,就如同落叶枯枝一般不起眼。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受到这样的滋扰,即便如同赛普拉斯伯爵这样的人,也不免大声地诅咒起来,而他们抵达罗马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无论是士兵还是骑士,都已经又是疲惫,又是愤怒,又是悲哀……不断地有人跌倒在地上,而他们的队长则在低声叱骂,要他们马上站起来,继续走,赛普拉斯伯爵却听到一个士兵在抱怨说,这里的地面过于潮湿泥泞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之前的几天罗马刚下过雨,冬季泥地难干也正常,但他们在离开罗马的时候却未有听到这样的抱怨他嗅到了极其轻微的臭味,就和他在勒皮城堡外嗅到的气味一模一样……赛普拉斯伯爵骤然抬起头,但太晚了,从如同匍匐猛兽的小丘后,几个托举着长弓的人站了起来,他们的箭矢上点着火。
火箭射到地面上,比之前的罗马火更为轻质的油脂迅速地燃烧了起来,他们被大火包围了,士兵们在哭嚎,马匹在嘶叫。
凭借着火焰的亮光,赛普拉斯伯爵看到几个人正在挥动如同链锤一般的东西,但他们没有靠近他们,而是在远处就脱了手,它们呼啸而来,落在大火里就以一种更为可怕的姿态四分五裂,它们掀起的滚热气流与气流裹挟着的铁片,就连负载着沉重板甲的驮马也无法承受,只能流淌着鲜血倒在地上哀鸣不已,遑论那些骑士与士兵……伯爵还没能看到他们,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就在他身边响起,他被抛向半空,重重摔落,失去了意识。
让我们回到几小时前。
赛普拉斯伯爵一早就率领着他的军队离开,昂布瓦兹枢机几乎是习惯性地走到圣天使堡的庭院里去,看过他的同僚与俘虏们,相比起没心没肺的乔.美第奇,另外三位枢机都瘦了不少,就算他们已经谈妥了交易,在将来的教皇选举中必然会给乔治.德.昂布瓦兹一票,但一天没能摆脱法国人的控制,他们就一天无法安心。
对此昂布瓦兹枢机只是一笑而过,他回转身就去看了乔.美第奇,乔还是老样子,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与三个士兵一起打牌,见了他就热情地邀请他一同参与,昂布瓦兹枢机一抬眼睛,看到这三名士兵都是陌生的面孔,就安心了一些,这表示这里的队长还未被美第奇的豪奢冲昏了头脑他婉言谢绝了乔的邀请,又直白地拒绝了他想要离开圣天使堡,去罗马城区外的街巷“走走“的要求,就算有士兵的监督也不行,但如果可以,他还是可以吩咐仆人,为乔找几个合心的“爱人”的。
乔犹豫了一会,才悄声说:“大人,”他恬不知耻地说:“我听士兵们说,最近罗马来了一群十分有趣的娼妇,我想邀请他们到城堡里来。”
昂布瓦兹枢机不想答应他,路易十二与赛普拉斯伯爵都不在罗马,他不想这里发生任何变化,但一想到,从乔.美第奇的手中源源不绝地流到他手中的金弗罗林,还有自从路易十二占领了罗马以来,乔.美第奇确实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他就踌躇了“好吧,”他说,“但只有娼妇。”
等到晚餐前,乔兴致勃勃地来请他一同享受那群“美人儿”的时候,昂布瓦兹枢机可总算明白一路上那些守卫看着自己的表情了那就是一群男人!虽然他们不至于和粗鲁的士兵那样有着粗壮大腿与广阔胸怀,但还是男人,男人,男人!他可算是知道罗马的教士们已经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他气恼的几乎立刻就要离开,但乔.美第奇却笑嘻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肥硕的身体将狭窄的廊道堵得严严实实,昂布瓦兹枢机正要训斥他,却看见了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睛,这是他从未在乔身上看到过的,他觉得不妙,想要大喊,却被两个身着绸衣的“娼妇”捉住了左右的手臂,盛装着葡萄酒的金杯被送到他嘴边,乔那只肥墩墩的手只在他的后颈上一捏,就让他张开嘴,把那杯酒喝的一干二净。
门外的侍从只看到乔.美第奇枢机和自己的主人说了几句话,他们的主人就改变了注意,在两名“特别”的娼妇的簇拥下回到了长桌前。
不久之后,侍从也被请入了房间,之后两名衣着华丽的……“客人”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门外的守卫被一一如法炮制乔.美第奇换上了教士的黑色袍子,为阿萨辛的年轻刺客们指出主教们被拘禁的地方,无论是否站在路易十二的一边,他们都不可以被溃败的法国人带走。
路易十二可不会尊重圣廷的传统,他完全可以在法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选举出一个新教皇来。
当加底斯的军队开始进攻圣天使堡的时候,留守的总队长连忙跑来寻找昂布瓦兹枢机,但他只见到了一身黑衣的乔.美第奇,警惕的他立即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但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威胁的话,乔.美第奇就如同一个圆球般将自己恶狠狠地“投”了出去,准确地击中了那个可怜的人,把他砸倒在地,一个阿萨辛刺客立即上前,却发现自己无需再做些什么了这个倒霉鬼的脖子断了,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的如此轻易荒唐。
失去了昂布瓦兹枢机与总队长的法**队慌乱了一阵子,但他们终究还有圣天使堡与火炮,于是一场真正的攻防战开始了。
无论是勒皮,还是罗马,战役的结局早已确定,朱利奥带领着他的臣属们策马走出了勒皮城堡。
事实上,装备着罗马火的攻城车只有先前的三部,之后的全都是假充的木车,如果法国人掀开牛皮,会发现下面只是一些木头的框架,连整块的木板都没有。
在大道两侧的密林中不断滋扰他们的也只有三百人。
勒皮城堡完全是凭借着朱利奥.美第奇的魄力与计谋坚守下来的,真正的主力,被他投注在罗马这里,有人深感迷惑,因为就重要性与面对的敌人数量来说,明明是这里的人们更危险。马基雅维利却猜到,朱利奥.美第奇此举,乃是为了炼制他一支真正的军队,是的,加底斯的年轻人们又强壮,又忠诚,又有精良的武器与装备,但他们还有着一颗工匠或是农民的心,没有经过鲜血与死亡考验的士兵是经不起失败折磨的,但也不能让他们觉得,胜利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所以地域狭小,难以发挥的勒皮就不太可能成为他们的第一战场这座城堡甚至容纳不下他们。
圣天使堡才是朱利奥为他们选择的处女地。
他们将会迎来一场真正的,完全的,残酷而又神圣的战争,他们会获得胜利,在献出必然的牺牲之后。
斐迪南暂时还无法独自在马上坐稳,朱利奥就将他裹在斗篷里,放在身前,而小科西莫.美第奇则紧随身侧。
胡安娜的次子脸色有些苍白,小科西莫也是如此,但他的眼神要坚毅得多一路上,到处都是倒在地上哀嚎哭泣的伤者,还有被白色的亚麻布覆盖住全身的死者,其中有他们的士兵,也有法国人,其中被火烧伤的死者看上去尤为可怕。
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与之前的所有战役不同,只要受伤的人愿意放下武器投降,就能被治疗和援救,不仅是骑士,就连最卑微的仆人与雇佣兵也是如此,虽然他们知道不会有人赎他们,但他们还是努力从身上找出钱袋,努力挥舞着,想要挽救自己的性命但那些身着灰袍,在胸前缀着红色十字架的修士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有钱,他们将被收缴了武器的士兵、骑士或是无论什么都搬在一起,视伤势轻重先后给予治疗,死者与垂死者则有修士走过去给予祈祷与涂抹圣油,他们也领了圣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这样的举措,甚至比治疗更得人心,伤者们的呻吟声都变得低微起来。
“你想问什么?”朱利奥低头问道,轻微震动的胸膛让斐迪南联想起母亲抱着自己去做弥撒时,教堂里高大的管风琴鸣响时发出的声音,“那些修士是什么人?”斐迪南问道,他更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救他们的敌人,若是骑士也就算了,但那些卑贱的佣兵与仆人,也值得他们的祈祷与药草吗?
“慈悲修士会。”朱利奥.美第奇说,这是他一手创办的修会,里面并不全都是修士,也无需严守斋戒,日日苦修,时刻穿着法衣等等,比起修士,他们更像是战士、教师与医生。这些人几乎全都是他在罗马时以及他回到佛罗伦萨后,在加底斯,卢卡、佛罗伦萨以及同盟城市中建立的教会学校中的学生,他们入学的时候还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而现在已经成为少年或是成人了,他们在学校中接受了宽仁但严谨,全面的教育,虽然过于苛刻的体罚被废止了,但这些孩子并未如人们以为的,会变得无法无天的小混球,相反的,他们要比同龄人更强大,更温和,更有自信心,他们对朱利奥以及美第奇家族充满了感恩之心,也愿意为他献出自己的忠诚。
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还是修士会的预备成员要成为正式成员,他们还要经过多年考验。
像这次的战役的后续工作就是其中之一,不断地有人冲出帐篷呕吐或是直接昏厥过去,被火油烧伤的脸与肢体是非常可怕的但几乎每个人都会坚持着走回来……或是爬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只有几个太过虚弱的家伙,只能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经过他们的人都不免摇头,在看见朱利奥的时候,他们忍不住羞愧地掩住了自己的脸,不敢与他直视。
而朱利奥只是轻笑,让他们的老师去宽慰他们,只要不是有意懈怠,他是不会太过苛求的,这些人,都还是孩子呢。
“这些人,”朱利奥指向立在帐篷外的旗帜,灰色的底色,红色的十字架,“还有这面旗帜,我希望他们今后能够出现在任何一个战场上。”
“您可真是一个慈悲的人啊。”相比起斐迪南,最先理解了朱利奥话语含义的是杜阿尔特,他是经历过战争的,当然知道,比起战争中的死伤,更多的人是在战后,因为无法获得治疗与食物而在热病以及饥饿的折磨中死去的别说身上的钱财,一旦失去了行动能力,就连最后的尊严也保不住要不然一场战役后,就不会有那么多赤露的尸体了。
“慈悲吗?不,”朱利奥说:“这只是虚伪的救赎罢了。”而且,只是为了他自己。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之后还会有多少人会为他而死。
第两百四十一章 新教皇,美第奇?美第奇!(上)(两更合一)
而在这驾不祥的马车两侧与后方,就是妇人的儿子所称的瑞士人,他们给罗马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便是法**队中的瑞士人,也没有这样显赫齐全的装备,半身板甲或是全身链甲,短剑、十字弓与短柄火枪,长戟与长矛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头盔上的鲜红羽毛有女人的小臂那样长,丰满飘逸看得妇人们忍不住想要把它们拔下来插在自己的帽子或是头发上,当然啦,鸵鸟毛会在几百年里始终占据着男性女性最为喜爱的装饰品的前几位,而那些鲜艳的红色染料,无疑也是异常昂贵的。
最让人们熟悉并且安心的是,他们依然身着黄黑相间的裂缝长裤与同色长靴,身边也依然伴同着骑马的火绳枪手,这些火绳枪手披着白色的斗篷,斗篷上绣着金色的盾牌,盾牌上有着六颗鲜红的小球:“是美第奇家族的纹章,”敢于前去窥探的人们兴奋地回头喊道:“是美第奇呢?!”而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为首的枢机摘下了宽檐帽,将他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下,于是罗马人都认出了他。
“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他们这样说,迅速地打开了门,走到街上。
年长者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念珠,或是十字架,望着这位年轻的枢机他离开罗马不过三年,但在这三年里,罗马的人们经过了多少折磨啊,他们都快麻木了,当他们再一次看见他,看见这个曾经从暴徒中拯救了他们,拯救了圣人皮克罗米尼,又因为他们的祈祷而获救的大主教,带着明亮的面容与纯净的眼睛策马行走在大道上的时候,就像是沉浸在无边黑暗中的人们又一次望见了黎明的光辉。
既然,既然这位也已经回到了罗马,那么说,是不是罗马能够再一次回到以前,回到庇护三世在时的宁静与平稳呢?
孩子们一开始还有些胆怯,但那些曾经在朱利奥的教会学校里读过书,甚至亲自接受过朱利奥教导的少年们却已经兴奋地向着他们熟悉的那位枢机呼喊起来,朱利奥在罗马的教会学校在尤利乌斯二世即位后就被勒令整改,尤利乌斯二世让自己的教士取代了朱利奥邀请来的教师,但可以想象,那些原本就出身卑微的教士们又何曾接受过正统完全的教育,几节课后,学生们就发现他们还没有自己来的学识深厚,而孩子们无法掩藏的轻蔑又激起了那些教士们隐藏在傲慢下的自卑,与自卑下的暴戾他们是连主教、修道院长也敢叱喝、囚禁的人,何况是学生呢,他们立即动用了木棍与藤条。
如果这些孩子没有经历过朱利奥的教育,他们或许只会哭泣,大叫,却不会反抗,但他们已经尝过了甘甜的滋味,又怎么能够忍受苦涩?而且这份苦涩还是那些不如他们的所谓教士“赐予”的,他们反过来揍了教士一顿,然后逃回家,再也不去学校了。
对于这些教士,他们的家长也是不屑的,有些人索性让自己的孩子跟着自己学习如何打理家业,而有些人则雇请了家庭教师,但这些教师显然都没有朱利奥挑选与指导的教士那样善于教学,他们说起经文来,又枯燥又冗长,孩子们不被允许提问题,也不被允许关注圣经之外的东西,这样又与尤利乌斯二世的学校有什么区别?
若是他们还能如没有入学之前那样混混沌沌,只记得玩耍、吃喝也好,但他们已经学会了思考,懂得承担责任,孩童的游戏在他们的生活中变得索然无味,让他们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他们竟然在无人督促的情况下,看起了书来。
这些孩子甚至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一起,开始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像是医学,天文学,希腊文等等……直至今日,他们的大主教,他们的老师回来了,那是不是说,他们又可以回到那个让他们倍感充实与快乐的课堂里了呢?
朱利奥也正如他们期望的那样,没有如同大人们担心的那样因为他们无礼的大喊而生气,他微笑着对那些犹有着几分稚气的面孔点头,轻轻摆手,引来更大的欢呼。
在他怀里的斐迪南忍不住抬头,他,还有如同兄长一般的科西莫公爵,才是大主教的学生,那些平民的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放肆?但他看向科西莫的时候,科西莫对他微微摇头,他才重新低下头去而在这个时候,一片细小的花瓣从远处飘了过来,正好落在他的鼻子上,痒痒的,他因此无法自控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朱利奥也被他吓了一跳,在这个没有特效药的时代里,孩子能够不要生病就不要生病的好,他垂下头去,才发现斐迪南正在狼狈地揉着鼻子,而更多的花瓣正在飘落下来,他愕然地抬头望去,看到它们是从两侧的露台上飘落下来的,他没有抬头还好,一抬头,站在露台上往下抛洒花瓣的少女就立刻害羞地藏了起来。
现在正是十二月末,只有暖房里才能有玫瑰或是蔷薇开放,但也不会如同夏日一般繁多,石板上这些星星点点的花瓣,大概已经让暖房里见不到一丝除了碧绿之外的颜色了吧,朱利奥心中涌动着暖流,他为罗马的人们做事,只是看不得这些无辜的人受苦,从未想过得到什么回报,所以在他们同样为了尤利乌斯二世欢呼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难过,但当他发现,他们还记得他,感激他的时候,他还是免不得满心喜悦。
斐迪南不懂,他在宫廷中长大,见多了阿谀逢迎,捡起一枚花瓣瞧了瞧,发现它又不大,又不香,就百无聊赖地扔到了一边他的母亲在出巡的时候,人们不但会向街道上抛洒花瓣,还会向空中喷洒香水,街道两边的柱子上也会包裹绸缎,露台上垂下丝绸或是丝绒,贵人们还会争先恐后地向她敬献各种昂贵的礼物。
在朱利奥身边的科西莫却深深地懂得,一直被显贵们轻蔑的民众之心有多么重要与可贵,他可以说是在加底斯长大的,比起佛罗伦萨与卢卡,这个新城并不显著,但对于朱利奥.美第奇甚至整个美第奇家族来说,它却是最安全的,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那里的每一个人都爱着他们的大主教,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美第奇的敌人们在加底斯,是无法找寻到哪怕一丝缝隙的。
而他的父亲,他的监护人,凭借着渊博的学识,无私的公正,以及爱、宽仁与严厉所征服的城市又何止加底斯呢,卢卡、佛罗伦萨、锡耶纳与皮翁比诺都是如此,不过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但假以时日,科西莫相信,即便那些公爵与领主,还有家长们不甘愿,也会在大势的逼迫下,向他的父亲俯首称臣的他按捺住了微微的激动,让自己继续注视着眼前的道路,这是他父亲的道路,而他的道路甚至还未显露开端。
细小的花瓣还在不断地坠落到地上,或是在空中飞舞。
马基雅维利也同样注视着它们,这是朱利奥.美第奇第三次回到罗马,而这次,虽然没有朋友、爱人与师长在等待着他,却有着整个罗马城的民众欢迎他,他们走过这里,就像是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又不失肃穆的凯旋式这几乎可以被视作一个吉兆了,想到即将到来的教皇选举,他不由得心绪激荡,难以平静。
他们就这样,一路向前,直至抵达梵蒂冈宫。
要说这里的人们,对梵蒂冈宫最为熟悉的,除了各位枢机之外,大概就是杜阿尔特了,他戴着面具,不免遭到了些非议,也有怀疑他是威尼斯人,因为只有威尼斯人才会一直戴着面具,但朱利奥很快打消了他们的疑问,他指定杜阿尔特做了自己的秘书,让他与约翰修士一起,帮助自己协理罗马城中的一概事务……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尤利乌斯二世的七**令直接动摇了圣廷的基础是的,并不是说,他想要纯洁教会的意图是错误的,哪怕他的本心不那么单纯,但无人可以否认,教会已经到了不变革不行的地步关键在于,改革从不是为了个人谋求权力与利益而存在的,或者说,改革的手段不应当置于目的之下,在采取任何举措之前,他应该考虑的更为完全才对,而不是等到问题爆发,才发现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
譬如说,赎罪。
但现在赎罪也不是最重要的,既然不允许买卖赎罪的法令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而民众的情绪也在之前的暴行中得到了暂时的宣泄,那么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为尤利乌斯二世送葬,按理说,教皇的离世,应该有所有基督世界的国王与公爵,连同着无数信徒为他哀悼与送行,但在这个时候,要等到他们得到消息,再从各自的国家与领地赶过来,最快也要好几天,法国的路易十二倒是可能来得很快,可惜的是,现在在罗马没人欢迎他,反正之前已经有了一个亚历山大六世,对于应该如何处理尤利乌斯二世人们也有了默契,于是,只有枢机们,以及一部分修士与教士,或是罗马的人们缄默而又庄严的为他送行,将他的尸骨安置到陵寝里。
他们等待了三天,更多的枢机们在得到了教皇的死讯后匆忙赶回,经过亚历山大六世的一番荒唐作为,枢机的数量已经激增到近三十余名,而为了回报那些忠于自己的教士,尤利乌斯二世又慷慨地给出了十二个枢机的职位,这些职位还是从原先的枢机手中剥夺而来的(多教区的问题)这样,最后聚集在西斯廷教堂的枢机共有四十名整。
罗马人又一次注视着西斯廷教堂的门被封上,但这次他们很安心,街道上行走着瑞士人与加底斯人,他们都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士兵,他们会保证他们不受暴徒的威胁与侵害。只是出于个人的情感,或是某种隐忧,他们还是希望西斯廷教堂的烟囱里能够早日升起白烟。
“这次谁会成为教皇呢?”一个人不禁喃喃自问道。
“我希望是美第奇。”另一个人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他们望着西斯廷教堂上的烟囱看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家了。
这大概是近百年来,最为奇特而又古怪的一场教皇选举了,因为除了美第奇一系的主教外,枢机们都有些无所适从,尤利乌斯二世的七**令言犹在耳,而最有可能被选为教皇的人却是他的同学,他们同受庇护三世的教导,这么说……他们应不应该走过去,问他说,如果他们给他一张选票,他会给他们多少钱或回报呢?
不不不,还是等等吧,他们封闭在西斯廷,但外界的消息依然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来到他们手中,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已经发现自己被愚弄了,大怒之下正在拨兵回转罗马,如果这位法国国王也如曾经的法国国王腓力四世,掠走枢机主教们,选出一个让他满意的教皇怎么办?
而且这不是不可能的,要知道,之前路易十二就占领了罗马,只是因为那不勒斯的变故,而不得不先行离开罢了。
但要让他们就这样乖乖地选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为教皇也是不可能的,其他不论,现在仅存的四位西班牙枢机就绝对不可能让昂布瓦兹枢机登上唯一的宝座,但他们也同样紧握着手中的筹码,试图以此与朱利奥.美第奇谈判。
而威尼斯人的安杰洛.丹铎罗枢机正在垂涎罗马火的配方。
还有神圣罗马帝国与其低地属国的几位枢机,他们虽然不知道就是朱利奥.美第奇破坏了马克西米连一世的美事,却知道这位教皇候选人与贡萨洛将军的关系亲切,即便说是互为密友也不为过,尤其是贡萨洛将军回到西班牙没有多长时间,美第奇的侄子就被封做了努奥罗公爵,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难道还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还不是因为他有着这么一个伯父。
马克西米连一世依然秉持着一贯的态度与行事方式,他是一个谨慎的赌徒,从不会轻易将手中的筹码投入赌局也许是因为他手中的筹码是在是太少了,虽然名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事实上他唯一能够控制的也不过是奥地利大公国与一些零星的地区,譬如尼德兰,所以他可以用婚约去换取,用阴谋去篡夺领地或是国家,但要说到真正派遣军队,发动或是参与战争,就不是这位老奸巨猾的家伙会做的事情。
有关于教皇选举的事儿同样如此,他不会与法国的路易十冲突,也不会得罪可能成为教皇的朱利奥.美第奇,他没有试图威逼美第奇,或是恐吓他们,而是让布因斯枢机是的,布因斯枢机是尼德兰人,但他从国家与家族获得的支持很少,是庇护三世一手拔擢了他,所以他对于庇护三世的感情要远大于那些不熟悉的亲朋族人而且即便出于本心,他也不会支持除了朱利奥.美第奇之外的人。但他在听过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枢机转述的,皇帝的愿望或说命令后,还是来到了朱利奥的房间,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确凿的答案。
“那么说,马克西米连一世还想要将之前的交易继续下去?”朱利奥问道。
“是的。”布因斯枢机回答道:“他承诺说,只要您在成为教皇后,愿意支持他的孙子查理成为西班牙的国王,他的枢机就会在选举中投出给您的一票。”他看了看朱利奥,犹豫了一会后说:“虽然我知道您与胡安娜一世已经有了协议,但这位女王实在不值得信任,殿下,她看似疯癫,实则薄情寡义,我不觉得她值得我们襄助。”
“我要承认你说的很对,”朱利奥说:“但布因斯枢机,我愿意站在西班牙人一边,可不是仅仅为了他们的女王,你看到了神圣罗马帝国枢机们手中珍贵的选票,却没有意识到,我们最大的敌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谁?”
“还能有谁呢,”朱利奥说:“我们确实夺回了罗马,枢机,但米兰和那不勒斯还有四万多的法国人呢。”
一些枢机依然还在犹豫不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选出了教皇又如何,路易十二难道不能废黜他,或是让他因为各种意外身故,继而勒令他们选出新教皇么?布因斯枢机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考虑得太简单了。
“神圣罗马帝国是不会为了罗马而与法国人打仗的,但西班牙人可以。”朱利奥注视着烛火:“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位女王的诚意吧。”
如果不够,他也不介意达成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愿望胡安娜一世的臆想,对于曾经还只是个单纯教士的他来说如同蜜糖,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异于毒药他并不想在托莱多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大修道院里,孤寂而无能地度过之后的日子。
为了他爱的人,以及那些爱他的人,还有他自己。
西斯廷教堂的烟囱里第十二次升起了代表尚无结果的黑烟。
罗马的人们也开始焦急起来了,虽然在瑞士人与加底斯人的严格管制下,罗马依然平静祥和就连窃贼都不怎么出现了,但他们还是满怀迷惑地想着,为什么结果还不出来?难道朱利奥.美第奇这样的一个人,还不值得被选作教皇么?
有人不断地诵读着尤利乌斯二世的七**令,他不是一个好教皇,但他颁布的七**令中,除了赎罪与圣物买卖的禁止令外,其他的六**令并无过分之处,甚至的确如许多有志于变革的教士们所愿,可惜的是,它们的执行者,那些名为教士、法官实则如同魔鬼般的贪婪之人,最后还是将它们视作了获得权力与利益的手段尤利乌斯二世不知道,或是有意装作不知道,早在他还未登上教宗宝座的时候,那些急于得到回报的教士们就开始对他的法令阳奉阴违了起初只是一些小事儿,像是修道院的修士们突然要为酒馆的主人做一个重要的弥撒啦,或是修女们中的一个,不见到某个指定的医生就要痛苦地病死啦,又或者,某个主教的外甥,不幸地丢失了一份按立的文书……
既然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法理人情,似乎稍加宽纵也无伤大雅,有些时候,是他们自己,有些时候,是他们的亲眷,有些时候,则是他们的“朋友”(就像是卢卡大主教的那位“爱人”)……出于各种无法拒绝的缘由,逼迫他们默许了这些人的行为。
一些依然有着些许理智的人或许会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致命的伤口往往就是这样被撕开的。无论是主教,还是爵爷,又或是家族的家长,他们玩弄这套手段是最为娴熟的,只用了几个月,他们就纷纷落入了众人的罗网之中,而且,也许是因为出身卑微的原因,在阀门被打开后,他们竟然比原先的主教或是神父还要凶狠残忍。
圣物与赎罪的买卖在暗地里变得更为猖獗;修道院的修士们继续酩酊大醉,通宵玩乐;修女们的黑袍下也一样有艳丽的丝绸覆盖着曼妙的身躯,修院里再度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而半停滞的圣职买卖以更多的方式运作了起来教士们不再只用钱财来交易职位了,他们相互通信,往来,你推荐我的侄儿,我按立你的外甥……程序历历在目,过程清白可查,就算只会结结巴巴地念上一句“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又怎样呢?他们完全可以说,他是一个极其虔诚的人,而虔诚这东西,谁都知道,从来就是无法衡量的。
第两百四十二章 新教皇,美第奇?美第奇!(下)
当最终的结果出来的时候,议事厅里异常安静,枢机们甚至不再如往常一般交换眼色,蠕动嘴唇在教皇的人选还能够以钱财与职位来交换的时候,候选人承诺的钱财一般是直接交给他们可信的亲眷或是仆从,而承诺的职位则要等到教皇即位后分派,但这次选举,每个枢机都可以按着圣经发誓,他们可没和乔.美第奇做任何交易。www.uu234.ccwww.uu234.cc
那么这样滑稽的局面又是如何造成的呢?
说来也很简单以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为首的法国派枢机们虽知不可能,但还是将手中珍贵的一票投给了路易十二的密友鲁昂总主教昂布瓦兹枢机,西班牙的枢机们倒是将选票写上了朱利奥.美第奇的名字这位枢机现在毕竟是西班牙女王的盟友,受神圣罗马帝国控制的属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枢机们则因为迟迟无法得到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指示,索性依照自己的想法投出了选票,而其他国家与地区的枢机几乎也是如此,事实上,如果有人能够翻看选票的话,他们会发现,若是截止于这些人,朱利奥.美第奇的票数还是占有优势的。
那么乔.美第奇又是如何被选中的呢?
这就得怪他先前的好人缘了,之前即便是昂布瓦兹枢机也说过,论起吃喝玩乐,在罗马就没人能够比过这个美第奇比起朱利奥,他虽然不够出色,但贵在极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无法凭借着才华或是容貌征服别人的,既然如此,他另辟蹊径,挥舞着手中的钱袋,用美第奇惯有的豪奢与对享乐的追求成为了如同酒神巴克斯一般的人物虽然有权位,有家族,却从未对别人造成什么威胁,或是妨碍到别人的前程,也难怪许多人一想起他,就会发笑,无论是出于轻蔑还是旁的缘故。
像是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比朱利奥.美第奇好吗?是的,对于这些枢机们来说,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好人,总要比另一个可能的尤利乌斯二世更适合成为他们的圣父约书亚.洛韦雷与朱利奥.美第奇都是庇护三世的学生,而约洛韦雷曾经做过的事情,难保美第奇不会继续下去,但他们也不得不考虑到朱利奥.美第奇在罗马的浩劫中展现的力量他们当然愿意记他的恩惠,既然如此,乔.美第奇也不正是个美第奇么?
但最终让天平倒向一方的却是尤利乌斯二世拔擢上来的那些枢机们,虽然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依照尤利乌斯二世之前的命令做了,但他们的数量注定了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尤利乌斯二世给了你们什么样的命令呢?”朱利奥问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面容清瘦,身形颀长的枢机,他虽然穿着红袍,但胸前除了一枚金十字架外没有其他的装饰,手上也只有一枚主教戒指,镶嵌的紫水晶也不是那么澄澈,还有裂纹,看上去十分廉价,但他的眼神与姿态说明了他正在为这份廉价而骄傲。
“圣父……告诉我们说,”他提起这个称呼的时候,显然不是在称乔.美第奇:“一旦他发生了……任何意外,无法继续我们伟大而光辉的事业,西斯廷教堂再一次封门,枢机们要选出新教皇的时候,如果……如果我们在那个时候,还有着相应的权力,就要为他做最后……最后一件事情……”说到这里,他轻微地哽咽了一声:“那就是为……为罗马,为意大利,为整个基督世界,选出一位真正圣洁的人来他告诉我们说,如果我们宣布要以钱财与职位来换取选票,一定会有人试图与我们交易,而我们必须选中那个始终不曾为此动摇的人。”
他微有着一些不甘心地看向朱利奥:“是的,只有您,还有……少数的几个人没有来找过我们,我们对了名单,其中有一些人是根本不可能被选中的,当然,也许您也认为,您成为教皇是必然的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但还有一个人,您没有想到吧,您的兄弟,乔.美第奇,他也没有试图用钱财或是圣职来贿赂我们。”
“所以,你们选择了他,而不是我。”
“是啊。”那位枢机说:“我们虽然必须遵照圣父的旨意,但我们也有权否决一个可能的凶手。”那位枢机直白地说道,一边骄傲地抬起了头,他当然知道在此时悖逆朱利奥.美第奇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但就如朱利奥猜测的,在尤利乌斯二世所选择的人中,还是有一部分人坚守了他们的品行与意愿。
“那么,你也知道你们将要面对些什么吧。”朱利奥说。
“是的。”
“那么就请你们尽快辞去枢机的职位吧,”美第奇枢机这些人们可不必用名字来区分他们了,平静无波地说道,他的脸上并未如尤利乌斯二世的重臣下属们所期望的那样,露出懊丧或是悔恨的神情:“离开罗马,最好离开意大利,”朱利奥说:“你们虽然不是我的敌人,但也不是我的朋友,美第奇的庇护不会落在你们身上。”
那位枢机闻言一窒,他当然知道朱利奥指的是什么,他们在罗马的作为,或是说,尤利乌斯二世雷厉风行的变革所招来的仇恨与忿怒,都已经落在了他们身上,他们继续留在圣廷,只会引来毫不留情的攻击……甚至杀身之祸,不,即便他们辞去教职,离开罗马也是如此,但就如朱利奥所说,他们认定了尤利乌斯二世的死亡与对方无法脱开干系,他也同样厌恶他们因为他们只愿意忠诚于他的敌人,而他们对此也无话可说总不能一边怨恨着别人,一边希望别人能够给予自己庇护吧。
他神色僵硬地走了出去。
朱利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若是十年前的他,或许会设法留下他们的性命,甚至让他们得以继续实现自身的价值……他是可以做到的,无论是教会学校,还是慈善修士会,又或是正在希腊的医院骑士团,都需要大量的修士与教士他可以隐藏他们的踪迹,改变他们的面孔,赐予他们别的名字,但他们会感激他吗?
不会。
他们只会质疑他,憎恨他。
有时候,无缘无故的恩惠,比无缘无故的惩罚更令人无法相信与承受这是约书亚.洛韦雷教给他的。
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第两百四十三章 反法同盟(上)(两更合一)
“我要重建罗马!”
这是人们的新教皇,利奥十世在1510年的三王来朝节(1月6日)发出的豪迈宣言。www.uu234.ccwww.uu234.cc
在之后的一周里,为了践诺,他毫不犹豫地连续颁布了十三条敕令,其中就有废止尤利乌斯二世所制定的七**令这一条,所有正在关注着新教皇的教士与修士们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作为一个在政治与宗教上同样缺乏野心的宗座阁下,利奥十世似乎更热衷在艺术与知识的殿堂里徜徉,多么令人欣喜的行为!枢机们是宁愿看到他们的教皇想要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也不愿意看他想要碰触教会既有的秩序与传统的……而且既然利奥十世有意创造一个富于人文主义的人间天堂,他就一定需要难以计数的钱财这也就意味着,曾经被中止的圣物、赎罪与圣职买卖,终于可以再次打开局面了。
当然,在这之前,凭借着卑劣的阴谋与手段,他们也曾经在尤利乌斯二世封闭的大门上凿开了一条又一条缺口,但这样的缺口,对于这些习惯了胡作非为的人们依然是种折磨,现在,他们再次得以无所顾忌地享乐与敛财,他们一边大声地赞美着利奥十世,一边疯狂地是的,在尤利乌斯二世严苛的压制下被迫隐匿起来的**,如今就如同蓄积已久的洪水一般,猛地爆发了出来。
每天,利奥十世的渔夫戒指都有不下一打修道院院长,主教等高等圣职人员亲吻,他们都是来感谢教皇授予他们的尊贵职位的,相对的,他们的授职费、年金、文秘费,以及代教堂以及修道院代为缴纳的保护金,协助金,代圣廷收取的什一税,也无比顺畅地流入了在尤利乌斯二世执政时变得空荡的圣库。
除了这些之外,那些曾经被尤利乌斯二世拔擢而来的,出身寒微或是不受家族看重的枢机与主教、修道院长们,如果不曾得到有力的庇护,无论是否愿意同流合污,或是辞去教职,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有些被法理部的审判员追逐与拘捕,有些被刺杀,有些则不知所踪,但他们对于利奥十世来说,都是一样的果子这些人所有的资产全都被作为和解费与褫夺收入被划入教会的收入之列。
抚摸着丰足的钱囊,利奥十世向整个基督世界发出了呼召,每一个有着渊博学识的学士、教授,每一个出色技艺的诗人、雕刻家、画家、金匠,每一个或是风情万种,或是能歌善舞的娼妇,都在向梵蒂冈而来他们都将在教皇这里得到一份回报丰厚的工作。
不,或者说,就连最蠢笨的学徒,或是最木讷的农民,又或是最胆小的商人与最卑贱的奴隶,也能在罗马得到一份酬劳,因为利奥十世竟然异想天开,除了圣彼得大教堂与梵蒂冈宫之外,他还要推倒罗马城外那些低矮与混乱的建筑,重新建造整齐肃然的街区为此,那些瑞士雇佣兵与加底斯士兵们又有了新的任务,他们要到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去,逐一记录在那里居住的民众的名字,以家庭或是房屋来分割与固定他们,这些民众将会被雇佣来拆除他们老旧的住所为了保证这项任务能够完成,以及不让有心人歪曲圣父的本意,还有慈悲修士会的成员跟着他们,与那些愚昧低贱的平民解释,他们并不是要被驱逐出去,在忍耐过短暂的不便后,他们将会得到一座新城,平整的街道,干净的沟渠,澄澈的饮水,明亮的阳光以及坚固宽敞的住所。
数以千计的加底斯工匠被调到罗马,他们都曾经参与建造加底斯,对于如何建造新城再熟悉不过,有了水泥与砖窑,无论是铺设排水还是建造房屋,都要比原先快了很多,几乎每天罗马人都能看见工地上的变化先是一个奇特的大坑,大到足以容纳一个城市,人们在里面走来走去,圆柱形的管道依照图纸被吊装到不同的位置,然后是一根根的,立在灰白色盒子里的柱子,就像是天使在田地里投下麦种萌发出来的植株,又高又大,然后原先的土灰被推回到巨坑里,工人们在立起的方柱间立起与固定水泥板,屋顶与顶面也是如此,虽然说,这些水泥板还留着令人不解的孔洞,但谁都能看出这些房屋所具的雏形了。
它们的宽、长与进深都是统一的,高度也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方形的小盒子,没有门厅,没有廊柱,没有屋檐,简陋但新颖,一些居住在罗马城内的人们也不由得好奇地聚集过来看,而那些被告知,这些以后就是他们住所的平民们更是有些不敢置信……虽然罗马城无比辉煌,无比华美,但这些与罗马城外的人们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在古罗马时,罗马城外居住的都是被罗马征服的国家与城市的人民,到了中世纪,这里居住的都是卑微的仆役、娼妓与奴隶,两到三层的小楼里挤满了人,密度大到令人无法插足,他们没有灶头与壁炉的概念,随便在什么地方就可以点起火来烧煮取暖,窗上只有木板与破布遮挡,粪便与尿水若是没有流淌在屋内,就随意地从门窗泼洒到街道上,街道除了肮脏,更是狭窄到不见天日,若是暴雨倾盆,积水甚至可以淹死个把人,猪狗的尸体更是随水乱飘……他们要喝水,得从台伯河打罗马人引以为豪的铅质饮水管当然也不可能有他们的份儿。
朱利奥不可能用珍贵的黑铁与铜、钢为他们打造水管,但可以为他们建造引水渠,那些埋在地下的管道,一部分就是输水道,而另一部分就是排水,输水道利用了一部分古罗马原有的设施,从水道到配水池,再从配水池引入每座住所因为新城是一个方正的长方形,街道笔直,所以这方面的配置非常简单,按照规定,每座住所可以容纳二十人,而这二十人每人每天都能得到二十五加仑(约一百升)的水。
古罗马的水力设施最昌盛的时期,城中的每个人可以得到十倍与此的水,但朱利奥只为了保证新城的洁净与安全,而不是供人靡费享乐,这点水用来清洁自身与饮用已经足够了,对那些平民来说也是如此。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1510年的献主节(2月2日),是努奥罗公爵,小科西莫.美第奇十岁的生日(事实上他已经十二岁了),不但利奥十世特意为他做了一场祈福弥撒,主教与使臣们的礼物也摆满了皮克罗米尼宫的厅堂,其中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所馈赠的一件礼物格外引人瞩目因为那是一顶纯金的王冠,虽然它是新的,没有任何历史与意义,但之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就连一向沉稳的马基雅维利也突然激动了起来,但朱利奥只是随手拿起来,放在科西莫.美第奇的卷毛上试了试,王冠还有些大,一下子就从丰沛的卷毛上滑落到科西莫光滑的额头上,小科西莫好脾气地嘘了一声,把它摘下来,放在身边,继续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观赏其他人的礼物。
列奥纳多.达芬奇送来的,一只由十八种零件组装而成的机械狮子是最令小科西莫感兴趣的,远远超过了那只纯金王冠,他兴致勃勃地把它捧在手上,对比着图纸,与朱利奥商讨着应该如何拆解,完全不顾一边的马基雅维利变幻不定的脸色他当然很喜欢马基雅维利老师,但问题是,就像他的父亲所说的,马基雅维利的极端利己主义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思想,无论是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非合作性的剥削行为,在短时间内,固然可以获得巨大的收益,但以长久的眼光来看,一个残酷的,无德的,功利而目光短浅的领导者只会走向覆灭的结局。
所以,除非小科西莫.美第奇只想得到片刻欢愉,若是他想要成为一个受人尊崇敬仰的君主,并且将美第奇的纹章永久地缀上王冠,他是绝对不可能完全接受马基雅维利的思想的而且就他生身父亲的话来说,他还是个孩子呢,暂时还不必考虑的那样长远,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学习与观察曾经的凯撒.博尔吉亚,查理八世,斐迪南一世,伊莎贝拉一世,巴耶塞特二世……乃至如今的路易十二,马克西米连一世,奥斯曼土耳其的三位王子与被放逐的杰姆.苏丹,只要是朱利奥知道的,或是掌握的资料,就没有不对小科西莫开放的,如果他有无法理解的地方,朱利奥也会为他解释,所以小科西莫看的很清楚,他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如同马基雅维利老师希望的那样,变得薄情寡义,不择手段,不说其他,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喜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难道别人就会喜欢与这样的人真心往来吗?看看博尔吉亚就知道了呀,如此的庞然巨物,竟然会在一夕之间覆灭,难道只因为他们不够强大,不够富有吗?就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啊,就连他们的盟友与姻亲也是如此。
马基雅维利一直担心他也会如他的父亲朱利奥.美第奇那样过于看重感情与道德,但小科西莫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偷偷地反驳若真是如此,他的身边又如何会聚拢起如此之多的亲人、朋友与支持者呢,没人会喜欢与残暴的毒蛇公枕同眠的,就算他自己也是一条毒蛇……马基雅维利老师也是啊,虽然他一直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慈悲微词不断,但他也已经忠心耿耿地为其效力近十年了。
还有自己的母亲,小科西莫出神地想道,他是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虽然朱利奥告诉他说,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是爱他的,但小科西莫本能地觉得,自己的母亲也许并不如朱利奥所述说的那样完美,至少不是那么爱他……从各种记载,传闻中可以得知,她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博尔吉亚,但她愿意为当时还只是一个商人之子的朱利奥生下自己,就代表着她是真心爱着朱利奥的……没人能够不爱他吧,尤其是那些身处黑暗与严寒之中的人,他是多么的温暖与明亮啊,但这种爱,也不免会转成可怕的嫉妒与憎恨就像凯撒与尤利乌斯二世。
“在想些什么呢?”
小科西莫被吓了一跳一双在烛光下犹如流淌着融金的眼睛就在距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看见它们倒映着他的影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囚徒,被关在里面。
“哎呦!”他不禁抱怨道:“做了父亲的人,就别这样淘气啦!”
朱利奥大笑起来,看不出一丝羞愧的意思,自从他们再次回到罗马,小科西莫就变得严肃起来了,虽然说,在这个时代,十二岁的孩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成人了,但他只希望小科西莫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他未来的道路,必然异常漫长与辛苦。
在此之前,就让他们这些可恶的大人,来为他多多地承担一些吧,或是责任,或是罪孽……呃!
但一个愤怒的小科西莫就不必了。
“天主!”朱利奥喊道:“我的孩子,你现在真的就像只野猪了!”他半真半假地喊道:“无论是从力量,还是从重量……蛤!太可惜了,”他露出了一个险恶的微笑:“难道埃奇奥没有教过你,要确认敌人身上的弱点,才能发起进攻么?”他只微微地动了动,就从小科西莫的钳制下脱开了身,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扭住了他的左手,翻身将他反制在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华美丝毯上。
“这不可能!”小科西莫喊道。
“有什么不可能。”朱利奥残忍地说:“既然腰是大多数人的弱点,有心人自然会着重予以训练与防护了。”他俯下809身去:“但你大概还没接触到这一课程吧。”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然后伸出手,从小科西莫的衬衫缝隙里探入了三根手指,指尖轻轻地扫了扫,小科西莫立刻无法控制地咯咯笑了起来。
而就在小科西莫竭心尽力地想着脱身与反击的方法时,站在一侧的马基雅维利轻轻咳嗽了一声。
“真不想打搅您们。”约翰修士站在门前说,“但工作的时候到了,枢机,威尼斯的使臣正在等着您的召唤。”
朱利奥只得悻悻然地放过了小科西莫,“你打断了我的课程。”
“什么课程,欺负自己的儿子吗?”约翰修士不客气地回答说。
“是教导,教导,亲爱的约翰。”朱利奥啪地给了小科西莫的额头一个吻,一边整理着法衣,一边向外走去,“皮克罗米尼老师会高兴看到我这样做的。”
“因为他和你一样喜欢欺负小科西莫。”约翰修士说:“我记得他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老师,那个……德西修士,叫你如何用木板抽打孩子的屁股……他就是讨厌小科西莫的绿眼睛……”
“对啊,你看……我都没用木板……”
“我们也没用木板抽过你,别说屁股,手也没有……”
两人的话语声逐渐远去,小科西莫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胸膛,他是知道有些学生会被教士用木板打屁股,但没想到他居然也曾距离这种残暴的刑罚那么近……如此说来,他倒宁愿被朱利奥搔痒痒。
他为自己的好运叹了口气,回到丝毯上,继续拆自己的礼物之后的一样礼物是一个圆形的银盘,上面是一只生着双翼,前爪按着一卷书籍的狮子:“这是威尼斯人的?”他问马基雅维利,生翼按书的狮子正是威尼斯共和国的纹章。
“是的,”马基雅维利说:“这可是一份相当贵重的礼物。”他说,银盘大的足以让一个周岁的孩子当摇篮,边缘镶嵌着珍珠,狮子是立体且纯金的,眼睛是红宝石,而爪尖与牙齿是象牙。
“他们有求于我的父亲吗?”
“我想是的。”
朱利奥.美第奇所接见的威斯尼使臣正是丹铎罗家族现任家长的侄儿,他异常谦恭亲吻了朱利奥的戒指,并且再三鞠躬,就像是对待一个国王般地对待一位枢机,朱利奥怀疑,他对着利奥十世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热切。
看来威尼斯人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
“能够目睹您的荣光,”威尼斯的使臣感叹地说道:“实乃我等的幸运,大人。”他又是恭维,半是真心地说道,朱利奥.美第奇是他见到的枢机,不,年轻人中最为秀美的一个,而枢机的红袍更是为他覆上了几许威严与庄重不过,哪怕这位枢机大人看似和蔼、宽容,但他的叔父,安杰洛.丹铎罗枢机也已经提醒过他了,他可不是那种懦弱可欺的人物或许人们所看见的也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安杰洛.丹铎罗枢机可是亲眼看到过他的罗马火是如何将上千人的军队化作炼狱中的鬼怪的,更别说,尤利乌斯二世可以说是自己投入他的罗网中的……那时候,那位可怜的小洛韦雷还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了呢却不知道勒皮早就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巢穴了。
至于尤利乌斯二世究竟是怎么离世的,离世前究竟有没有忏悔,有没有说出些什么重要的话……像是有关于教皇的私人资产什么的,到现在,丹铎罗枢机也不敢问……
不过今天威尼斯人也不是为了这些而来的,他们有两件事,比尤利乌斯二世更重要,一个是罗马火,一个是法国人。
“罗马火的配方我不可能卖给你们。”朱利奥说:“但我可以卖成品给你们,连带技术人员……我是说,负责运送,安装与操作,他们也可以指导你们的士兵,但配方,不行。”
威尼斯人的使臣略有些失望,他们是很想要的,无论用来对付葡萄牙人,热那亚人或是奥斯曼土耳其人,以及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海盗,而且丹铎罗枢机也看到了,它们不但能够在海船上用,也能在陆地上用,对付法国人,能够多一种犀利的武器总是好的。
“还有就是法国人。”威尼斯人的使臣说:“您不觉得他们越来越讨厌了吗?”
“你们似乎忘记了,”朱利奥说:“康布雷同盟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威尼斯首先入侵了罗马涅。”
“我们可以放弃罗马涅。”使臣说:“只要您保证威尼斯的领地不受侵犯。”
“还不够,”朱利奥说:“还不够。”
第两百四十四章 反法同盟 (下)
三天后,面若死灰的丹铎罗枢机与其族人在深夜造访了皮克罗米尼宫人们都在猜测他们为什么连一夜都等不及,幸而很快地,他们就得到了答案威尼斯人引以为豪的波河舰队竟然大败于费拉拉,据说,他们的船只在波河的支流波迪沃拉诺河上燃烧了起来,火焰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地狱的颜色。www.uu234.cc
威尼斯人彻底地臣服在了利奥十世与其兄弟的脚下,圣廷夺回了所有威尼斯人占据了罗马涅的领地与城市,夺回了丹铎罗家族从英诺森七世那里争取到的圣职委派权,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威尼斯共和国的大小圣职,都不再由威尼斯人自行掌控,威斯尼教区真正地成为了利奥十世的囊中之物还有教会军在这次战役与之后的战役中所要支付的所有军费,也全都将以协助金与和解金的名义由威尼斯人支付给教皇的圣库。
马基雅维利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威尼斯人一战丢掉了八百年以来他们祖先的努力成果。”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是信口开河。
不过威尼斯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因为新的同盟终于在利奥十世的呼召下再次成立,这次英格兰也加入到了同盟中英格兰与法兰西在百年战争后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死敌,要他们做朋友几乎不可能,但一听到可以打法国,英国人立即飞奔而来,至于其他人,威尼斯不必说,西班牙人已经与法国人开战,还有米兰现在乔万尼.斯福尔扎已经向所有米兰人宣扬了自己的归来,他是有资格继承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公爵之位的,罗马涅以及费拉拉等已经倒向教皇国的地区不必多说,就连路易十二一直认为软弱可欺的佛罗伦萨、卢卡与比萨等托斯卡纳地区的商业城市也发出了不祥的声音。
路易十二等于已经被他们孤立在了那不勒斯,但这并不是说,他就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法国国王的书信迅速地传到了布卢瓦的廷臣与王后安妮,布列塔尼的女公爵手中,在信件中,路易十二以无比谦卑的态度向自己的臣子与妻子祈求帮助当然,作为代价,他也让出了许多原本属于国王的权力像是婚姻、采矿、道路以及税赋等等,布列塔尼女公爵乘机要回了以善心夫人为首(在上一次的战役中,她的丈夫不幸,或是幸运地死了)的婚姻权,而其他几位诸侯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样,路易十二从诸侯与布列塔尼等到了八千人的补充,都是弩兵与枪兵,他还授权给王后,希望她代为向瑞士联邦雇佣两万人的雇佣兵。
让路易十二失望的是,瑞士联邦拒绝了他的雇佣。
欧罗巴的人们都知道,瑞士的雇佣兵乃是他们的同类中,最为信守承诺与勇敢无畏的,没有之一,但他们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拒绝与同乡作战,也就是说,当他们被战争的一方抢先雇佣的时候,另一方就别想再有瑞士人为之作战。
或许您们还记得,尤利乌斯二世就曾经雇佣了一千三百名瑞士雇佣兵,为他守卫罗马,在路易十二攻打圣天使堡的时候,已经在之前的暴动中折损了上百人的瑞士雇佣兵又伤亡了近半,等到他们护卫着尤利乌斯二世逃到勒皮,竟然只剩下了原先的零头。
这些可怜的牺牲者,在朱利奥.美第奇抵达后,就命令仆役们代为收敛了他们的躯体,这位枢机麾下的教士们为士兵们做了圣事,大主教又亲自为他们举行了庄严的弥撒好让他们到天堂去,不仅如此,朱利奥.美第奇还许诺说,他们若是不愿意回到瑞士,还可以与圣人们一同安眠于罗马这让在生的人不由得感动到泪流满面,要知道,他们正在为自己的同僚与兄弟朋友担忧,即便他们愿意拿出自己的赎罪,也不够所有的人得到安慰……
存活的三百名瑞士雇佣兵在勒皮得到了良好的医治与照顾,而还在勒皮的时候,朱利奥就询问过他们,是否愿意继续接受教会的雇佣,他们几乎都同意了,除了那些受伤较重的人利奥十世当选后,当晚朱利奥就代笔为他写了一封信,给瑞士联邦,向他们雇佣了一万人。
对于瑞士联邦来说,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他们之前一直受神圣罗马帝国统治,直到1499年方才武装独立,但这几乎就意味着,神圣罗马帝国就此成为了它们的敌人至少不会是朋友,他们正需要一个有力可信的支持者。在联邦内,也有两个声音,一些人支持投向法国人,毕竟瑞士联邦与法国接壤,但另一些人则支持投向教皇国,他们觉察到了新教皇的勃勃野心,若是说接壤,他们也同样与意大利接壤啊。
不过最后还是支持投向教皇国的意见占据了上风,没有其他原因,打开地图就知道了,法国若是占领了米兰,得到了伦巴第乃至整个威尼斯,或是吞噬了罗马涅,那么瑞士就会被法兰西的领地紧紧地挤压在中间难道路易十二就不会生出将这块看上去无比不顺眼的小地块抹掉的心思吗?既然如此,他们当然不会再接受路易十二的雇佣,就连拒绝的借口都是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的。
不过,要等新的同盟将军队集结起来,还要等上好几个月的时间,而路易十二也在等待着他的军队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回去种地了,嗯,一点也不奇怪,此时的雇佣兵们就是如此,除了敕令骑士等职业军人之外,大部分士兵都是农民或是工匠,他们是要干活儿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战争的时间不能拖得太长,春天要翻耕,播种,秋田要收割,晾晒没有比麦子更重要的东西啦。
战争的胜负,也只有老爷们会在乎,士兵们来到战场上,只是为了服役与俸金。
但在朱利奥.美第奇这里,工作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他为什么要从威尼斯人那里夺回完全的教权呢,除了人们猜测的,利奥十世要借着买卖圣职的机会敛财之外,也是为了将他的教会学校与慈悲修士会推向更远更广阔的地方没有在民众中奠定基础的变革,就如同没有地基的房屋,无论多么华美辉煌,最后只有訇然倒塌一途,除了这些,还有法理部与圣事礼仪部的一概事务主要是印刷品,尤其是圣经的翻译与传播的审查工作,虽然利奥十世与杜阿尔特,还有约翰修士都对此表示过不同程度的担忧,但朱利奥还是坚持了原先的想法,而说服他们的是美第奇的商人们从各处搜罗来的圣经翻译本与印刷本,虽然它们看上去都很粗糙,毫无装饰,且错漏百出,但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每个人,他是说,每个懂得阅读的人拿到了一本拉丁文,希腊文或是经过翻译,本地语言的圣经,他们就可以大声地把它念出来,如果他还接受过一些教育,那么他还能予以解释这原本是属于修士与教士的权力,但即便是宗教裁判所,也没办法监视每一个人特别是除了印刷术之外,还有更多的大学在城市中萌生、立足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能够亲自阅读与理解圣经,而不是如之前的几百年里,愚昧无知的人们只能在修士与教士的恫吓与劝诱中颤抖或是忧愁。
“有些领地,”朱利奥这样说道:“若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去了,所以,我们不但要抢先占领,还要建起城墙与挖掘壕沟,才能保证教会的房屋不会崩塌我们已经迟了许多年,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几经犹豫后,利奥十世应允了他的请求,慈悲修士会的修士与学生们如同蒲公英的花朵一般被风带向了威尼斯以及教会的触须所能碰触到的每一个地方,即便是法兰西与英格兰,或是神圣罗马帝国也不例外。
马德格堡位于神圣罗马帝国的东部,属于萨克森公国,是个自治城市,易北河从它的身畔悠悠地流过,带给它充足的水源与肥沃的土地,这里的人们种植小麦、黑麦与甜菜,喂养牲畜,也有着发达的手工业与纺织业,同样的,这里的商人也非常多。
从罗马狼狈而悲伤地离开后,马丁与波拉就在这里定居下来,马丁的父亲给了他一些帮助,还有马丁曾经的大学同学,他为马丁找到了一份为律师所阅读与抄写的工作,报酬即便不是那么丰厚,却也容许他们租借了一个小小的套间,衣食无忧。
就如马丁.勒德向波拉保证过的那样,他们过上了无比安稳的生活,波拉想要吃些什么,就可以吃些什么,鸡也行,面包也行,肉排也行,曾经在刑讯中被粗暴地拔掉的牙齿重新长了出来,虽然有些歪斜,但十分有力,波拉用它们磕核桃,一磕就开。
现在波拉也有十三岁了,虽然她在七岁的时候,就长得如同一个成年的女性那样高大,但现在她更强壮伟岸了当她站在马丁身边的时候,若不是穿着裙子,或许有人会以为她才是这个家庭中的主人说起来,波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会毫无羞惭之色地追求她心目中的爱人,但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反而羞涩了起来,如果不是马丁坚持,她甚至要离开马丁,去一家人家做女佣,与仆人们住在一起。
“我并不是想离开……想要离开这里,”波拉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继续住在一个地方,对您的声誉或许是种损害。”
马丁惊讶了:“怎么会呢?”他说道:“你是我的恩人,波拉,没有你,我哪里都不去。”
波拉低下头,不说话。
直到他们的房东,一个热情而又多事的老妇人看了波拉与马丁,她才乘着波拉离开房间去做事的时候,对马丁说:“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呢,还是你的妻子呢?”
马丁愣了一下,波拉当然不是他的妹妹,而要说把波拉当作妻子看待……她原先还是个孩子呢,而现在他也几乎无法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我是个正经人,”老妇人说:“所以,这位先生,如果她不是你的妹妹,也不是你的妻子,你最好能够离开这里,或是让她离开这里。”
马丁迟疑了一会:“她是我的妻子。”他这样说,然后就在那个下午,他为波拉买了一枚金戒指,一件华美的丝绒外衣,向她求了婚。
人们来为他庆贺的时候,马丁的同僚与同学都不免有些惊讶,因为波拉并不是一个美人,过于粗壮的身材更是让她显得有些粗俗,但马丁可以说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她,他们也就不说些什么了,不过在婚宴结束的时候,马丁的同学走到一边,告诉马丁说,如果他愿意,可以从律师所离开,去一座教会学校里做教师,那里开出的俸金十分优厚,还有房屋供学生与老师居住,这样他的支出可以省掉一大笔,收入又可以增多一部分。
“既然你已经结婚了。”他的同学说:“那么很快,就会有孩子降生啦,一个,两个,三个,看上帝的旨意吧,你原先的工作,只供你和你的妻子还行,但供养孩子就会变得很吃力了,相信我,我现在都几乎不敢去看演出和买咖啡与烟草了而且你的孩子若是在那里,也应该可以受到教士们的看顾与教养……我的几个孩子,你知道,简直就是一群刚从炼狱爬出来的小魔鬼。”
“但我之前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教会学校,”马丁问道:“是马格德堡的大主教,还是圣方济各会,多明我会或是共同生活兄弟会的呢?”
他的同学想了想:“是一个新的修会,慈悲修士会,”他说:“据说是一个枢机主教创立的,但已经得到了圣父的认可,而且非常的开明与慷慨,我觉得,你会喜欢那里的。”
第两百四十五章 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两名使者(上)
学院长见了那位男人,就立刻走上前去鞠躬,称他为殿下,马丁.勒德迅速地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人,可能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那位睿智的萨克森国王与选帝侯,他也连忙跟着深深地弯下腰去。www.uu234.ccwww.uu234.cc
萨克森的国王与选帝侯也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对这些虚名与礼仪并不在乎,他姿态优雅地举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然后继续问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学院长,你们的主教难道当真富有至此,不但是教堂与教室,就连这里也用上了玻璃窗户么?”
学院长又鞠了一躬,才镇定地说道:“因为我的主人的姐妹自己就有玻璃工坊的缘故,这些玻璃并不昂贵呢,而且它们都是做镜子留下的残次品,有气泡,或是杂色,而且我的主人说,他希望我们能够为学院招揽一些优良的人才,既然如此,我们也会给予相应的报酬与福利。”
“福利。”萨克森选帝侯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新鲜的名词,“赐福,还是利益?好吧,确实,没有与才能匹配的回报,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工匠也会对枢机心怀怨恨的,”他指的是一个叫做切里尼的金匠,据说他曾经为大洛韦雷枢机打造戒指与其他一些首饰,但因为大洛韦雷枢机的死亡来的如同雷霆一般的快速,他没能拿到应有的报酬(尤利乌斯二世与洛韦雷的族人都拒绝了他),所以他编了一首歌谣来嘲笑与羞辱洛韦雷们,甚至传到了萨克森他转过头,看向马丁.勒德:“这就是你看好的老师吗?”
“是的,”学院长说:“是个相当认真而又温顺的年轻人呢。”
“看起来不是那么老成。”萨克森选帝侯说。
“但我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学院长直言不讳地说:“我们这里不接受不打孩子就无法教学的老师,也不接受不愿意教导农奴与仆役的老师。”
“所以这就是你们拒绝了那些教授的缘故?”萨克森选帝侯以一种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的态度说:“哪怕他们拿着我的信?”
“是的。”学院长毫不畏惧地说:“他们都是一些学识渊博的好人,但不是我们需要的。”
“那看来我可真要拭目以待了。”萨克森选帝侯说。他是有些恼怒的,毕竟这座学院坐落在他的领地上,却拒绝了他的修士,若不是慈悲修士会的创立者正是现任宗座阁下利奥十世的兄弟,并且深受圣父宠信,他也许会把他们全都驱逐出去也说不定。
然后他似乎也失去了继续观察老师住所的**,与他的仆从一起离开了。马丁.勒德看着始终心定神闲的学院长,总觉得他身上仿佛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对权威与力量缺乏尊重的人的影子,他忍耐了好几次,但还是问道:“我可以知道,您的主人,是哪一位么?”
“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学院长和蔼地回答说:“他的名字是朱利奥.美第奇。”
对于诸侯与君主们的不满,朱利奥.美第奇早有预料,但他们的气愤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不管怎么说,比起赎罪,圣物与圣职的买卖来说,这些只是针对孩子与平民的学院,实在算不得什么。
经过了尤利乌斯二世的压制与禁止,圣物与赎罪再一次出现在教士与修士的手中时,可以说是遭到了报复性的抢购与上涨,领主们很快发现,他们的民众就算因为无法缴纳给他们的各种税金与佣金而遭到鞭打,驱逐与囚禁,也不愿意放弃哪怕一张赎罪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皇又要限制,或是索性取消赎罪的买卖了,到那时,他们,或是他们亲爱的人,因为之前的种种罪过,上不了天堂,只能沦落到炼狱或是地狱里去,那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而且利奥十世真不愧为是个美第奇,赎罪与圣物在他的手里变出了百般花样,不但有针对如乱80伦,弑亲或是叛乱,渎神这类大罪的,还有针对忘记斋戒,穿了不合适的衣服上教堂,或是在夫妻敦伦的时候用了不对的姿势等等小罪的,而这些用来赎小罪的赎罪也会卖的更便宜些便宜,但经不起花样繁多,数量众多啊,到最后,几乎每个市民手上都捏了一大把。
收不到税金的领主气得发抖,却还是要去买上几张赎罪,若是没有赎罪,他们可以安慰自己说,用弥撒与圣事来赎回之前的罪过也是可以的,但既然有了赎罪,天主,万一它们真的有效用呢,到时候,那些低贱的平民们倒上了天堂,他们却在炼狱中受苦,那岂不是太可笑了?
于是,就有人怀念起尤利乌斯二世来,虽然在他活着的时候,这些人也在每天祈祷,希望他能早日脱离这个污浊的人世。
赎罪与圣物,还有圣职的生意,以及一切可以敛财的地方获得的钱财,每天如同金色的河水那般流入到利奥十世的圣库里,他以一个无比热忱的态度,试图将他的罗马打造成一个充满了智慧与知识的华美之国,他派遣侍从,从佛罗伦萨将美第奇家族的藏书搬运到罗马,在罗马建造起巨大的图书馆,免费对外开放,又从各处邀请了如马尔科吉罗拉莫维达和阿里奥斯托,以及贾诺阿斯卡里斯这样著名的学者,还有他们的学生,教导每个愿意学习的人希腊文与拉丁文,以及为教会编写各种手稿与卷宗,撰写他们任何想要留下的著作他让他喜欢的建筑师与工匠去建造与修复他认为应当矗立在罗马的教堂与修道院,以及与之配套的各种长廊与道路,至于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与梵蒂冈宫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他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列奥纳多.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但因为他们不再那么年轻的关系,他又召唤了拉斐尔,这三位最为出色的雕刻家与画师为了他尽心竭力,废寝忘食,不过他也向朱利奥抱怨过,达芬奇太老,而米开朗基罗不是那么听话,他希望米开朗基罗去为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绘画,而米开朗基罗却坚持要去做雕像:“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雕刻技艺要比绘画技艺来得高超。”利奥十世气呼呼地说:“我真想把他打发回佛罗伦萨,让他去为父亲,我是说,你的和我的,他们的陵寝去雕刻,随便他怎么雕,雕到什么时候……但列奥纳多与拉斐尔都有工作要做,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我只能让他去做……”
朱利奥笑着听完了利奥十世的抱怨,就让人去看了米开朗基罗,那个人……也就是米开朗基罗最忌惮的马基雅维利他的效用是立竿见影的,第二天,米开朗基罗就不再玩儿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了,他乖乖地带着他的学徒们开始准备颜料与草稿,相对的,朱利奥为他准备了可以移动的脚手架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可以移动的攻城塔,顶端是一张可以容纳单人舒舒服服躺下的坐榻,坐榻侧边还有支撑颈部与手臂的支架,这样米开朗基罗就不必一直靠着自己抬着头,耸着肩膀去完成这项漫长而又艰难的工作了。
“他要我代为转达他无限的爱戴与感激,”马基雅维利说:“他向我发誓说,他会把您画在天主的身边,最为俊美的那个天使,就是您,”他嘲讽地说道:“不过,虽然他没说,我却猜到了,他准会把我画成一个魔鬼,或是落入炼狱的异教徒。”
朱利奥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的笑意:“如果这样,”他说:“我会让他改的。”
他想了想,又吩咐侍从去寻找两个诚实的仆人,去监督米开朗基罗不是工作,而是用餐,睡眠,还有清洁,米开朗基罗虽然一向自诩风流,但他对于自身的容貌却不怎么在意他一旦工作起来,就会变得异常狂热,几乎想不起来打理自己,他还在加底斯与佛罗伦萨的时候,朱利奥就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穿着一条满是颜料或是石灰的皮裤(只有皮裤)走来走去,浑身散发着臭烘烘的油腻味儿,朱利奥的修士说,他甚至肮脏到了生病皮肤溃烂或是红肿,发须中满是虫子。
而他将那尊大卫像奉献给朱利奥的时候,既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辛劳,也是为了寻求主人的怜悯,就告诉朱利奥说,为了雕刻这尊以朱利奥为蓝本的石像,他连续十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也不记得吃饭,瘦得连肋骨与颧骨都突出了,朱利奥虽然对这家伙没什么太大的好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米开朗基罗的才华确实就如他夸耀的那样多。
而且朱利奥也对列奥纳多与拉斐尔给予了同样的照顾,他们有忠诚的仆从,也有医生照看,免得被疾病与死亡夺去了他们应有的光辉。
人们不知道的是,利奥十世用在罗马上的钱财,或许还不如朱利奥用在慈悲修士会与他的事业上的十分之一,学院与修士会中的人们才是重中之重,如之前说过的那样,他们不但有修士,也有战士、学者与商人,这些人是朱利奥最坚固的盾与最锐利的矛,也是他思想与理念的延伸而为了让他们在陌生并且充满敌意的地方立足甚至强盛,前期的投入必然异常惊人。
还有托斯卡纳地区,罗马涅地区以及教皇国的中心所在,罗马的防御体系朱利奥已经厌倦了法国人,神圣罗马帝国人,或是西班牙人,又或是什么地方的人,随心所欲地冲进罗马肆意劫掠,焚烧了,他之所以推平城外的贫民区,以整齐方正的新城取而代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会如迷宫与堡垒一般将罗马保护在中心,犹如人类最珍贵的心脏,任何人都可以轻取基督世界中心的可能不会再有了。
当然,这也是需要钱的,难以计数的钱,利奥十世曾经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若是有人被允许进入那个最为重要的地方,看到每天盈满又每天空荡的圣库,说不定会因为恐惧而发疯而他也一定会如同亚历山大六世那样,被所有虔诚或是不那么虔诚的教徒唾弃而他犯下的罪过,真不知道该印刷多少赎罪才能赎清。
“但您才是那个重建了天主住所的人啊。”朱利奥说:“无论人们怎么说,我们都知道,您是有资格坐在天主的脚下,与圣人们并列,倾听天使的盛赞与欢歌的人。”
“我只是愿意为我的兄弟做事罢了。”利奥十世说。
“正是因为这个。”朱利奥说。“您承担了比我更重的罪责,也将会比我获得更多的荣耀。”
利奥十世盯着他看了一会,咧嘴笑了:“你总是很会说服人,”他说:“好吧,既然天主择选了我们,不管我们怎么做,他也只有认了但我们一定会做得很好的,对吧,朱利奥。”
“毫无疑问。”朱利奥说。
“那么我要去享受了。”利奥十世说:“一点小娱乐,想来天主会宽恕我的。”
“您尽可以如一个皇帝般生活,”朱利奥向他鞠躬行礼:“这是您应得的。”
利奥十世一回到人们的面前,就开始依照朱利奥所说的,有如一个罗马皇帝般度过奢靡快乐的每一天,虽然人们也不免对他的贪婪窃窃私语,但也正如他保证过的,罗马变得繁荣了起来,而那些枢机主教们,也开始放下心来,跟随着他们的圣父,放弃了教士应有的简朴与虔诚,如一个政治家,领主或是官员般的生活,有人说,如果利奥十世是皇帝,那么他们就是元老,他们不但不以为忤,还深感自豪。
而随着春季的到来,意大利的战事陷入胶着,朱利奥也终于可以在法国,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稍稍地松弛一会,但就像是上天有意捉弄,就在他计划着带小科西莫与斐迪南外出踏青狩猎的时候,约翰修士带来了一个他必须要见的人。
第两百四十六章 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两名使者(中)
杰姆的使者是一个深褐色皮肤的异教徒,他的装扮极其奢华,在深灰色为基调的皮克罗米尼宫与尚未萌发花苞的草木之间,他就像是一只人立的大鹦鹉那样引人瞩目。UU小说www.uu234.cc
使者向朱利奥.美第奇深深地鞠躬,但没有去亲吻他的戒指,毕竟他们是信奉他们的真神的,而朱利奥也不想在这里为难一个信徒,没有必要,且徒生事端,他让服侍他的修士端来了甜蜜的点心与茶,还附上了蜂蜜的罐子,要说此时有什么人能比意大利人更嗜好甜食的,可能就只有这些奥斯曼土耳其人了吧果然,杰姆的使者明显地犹豫了一会,在立即进入正题与享用点心之间,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点心。
看来杰姆身边还是没能出现太多可用的人手,虽然使者装扮奢华,但从皮肤与眼神间还是能觉察出他的出身并不怎么样或者说,他不是那些所谓的“血贡”少年,那些孩子的佼佼者,在宫廷里与苏丹的儿子一同长大,日常起居丰足而糜烂,根本轻易被一些点心(即便它们的确超乎寻常的美味)引开应有的注意力,更别说把它们放在正事之前了但那些长成了人的少年,也应该随着杰姆的逃离,被巴耶赛特二世剿杀殆尽了吧,不管怎么说,新的苏丹甚至不会留下自己的兄弟与侄儿,有些时候,连女儿也难逃一死,更别说这些被注定了要成为主人羽翼爪牙的奴隶了。
这个人应当是从喀拉曼的海军中挑选出来的,他的面部皮肤粗糙的犹如砺石,而他的手掌上还留着鲜明的勒痕与刀茧,尤其是他的脚,宽大到让靴子看上去都有些畸形,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活像是鸭子,但这就是他长居海上的证明。
朱利奥极有耐心地等着他用完盘子所有的点心,当使者连装在小银杯子里的蜂蜜都拿起来一饮而尽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做了这样失礼的事情但这些点心真是太好吃了,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精致的东西,一定要比喻一下的话,就如同层叠的阳光中蕴藏着丰满的云朵,松脆中满含着轻盈的甘甜,他不是个诗人,但此时他真想要做一首诗来赞美它的存在。
当他将视线重新投向整个房间,不,应该说,皮克罗米尼宫,或说整个罗马事实上的主人时,甚至不由得羞愧起来,但对方的不以为意让他也略微放下了一些戒心他的主人说,这位基督的大主教,是个性情温和而又宽容的人但是那种如同庞大的野兽般的温和与宽容,当你不去滋扰它的时候,它看上去又安静又无害,但若是你触动了他的逆鳞,哈,你的整个世界都会被倾覆过来也说不定。
但他确实没有在这个人身上嗅见血腥与阴谋的气味,他甚至不如那些教士或是主教那样,不是用轻蔑的眼神,就是用憎恶的表情,来打发他们,即便他做出了这样无礼的行为,他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意思,而且,他可真是动人啊,是那种足以被描绘到画卷上的美,若他在希腊,或是在阿尔巴尼亚,被选中了作为血贡送到伊斯坦布尔,也一定会成为某个王子身边的侍从,乃至今后的大臣。
“你还要些点心吗?”朱利奥看多了这样的眼神,从他还是个孩子起,这个时代的人们,无论是信奉基督的,还是信奉真神的,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一个人的容貌与身材,是与他的道德、品质与内涵相关的,像是马基雅维利与米开朗基罗就是吃了这样的苦头,马基雅维利虽然满腹才华,却始终被人认为是个卑鄙的小人,而米开朗基罗么,他的一些行为似乎也在为这样的想法做证明他与达芬奇一起在佛罗伦萨与法国的时候,就对虽然年长与他,却有着胜于他的风流姿态与儒雅气质的达芬奇百般气恼,等到达芬奇年纪愈长,他又不幸地在罗马遇见了拉斐尔,拉斐尔比他年轻,比他俊秀,比他更合利奥十世的心意这点,从利奥十世让米开朗基罗去画西斯廷的天顶,却让拉斐尔去画教皇签字厅的壁画就可见一斑了。
米开朗基罗当然气得不成,屡次挑衅拉斐尔,但朱利奥警告和安抚过他,又许诺将一些重要的雕塑工作交给他来做,他才勉强罢休。
不过利奥十世好奇地让他看了拉斐尔的草稿。
拉斐尔在罗马与被利奥十世招揽来的古典主义学者探讨过文艺复兴与人文主义的奥义,当利奥十世给了他极大的创作自由后,他自然而然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副宏大而又壮美的景象,也就是他提给圣父的两幅草稿帕那苏斯山与雅典学院。帕那苏斯山一画中描绘的是众多诗人聚集在希腊神话中文艺之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住处帕那苏斯山的场景,而雅典学院则描绘了诸多譬如数学家欧几里得、哲学家苏格拉底、亚历山大大帝等著名人物堂皇一处的场景让利奥十世感到迷惑的是,拉斐尔竟然不计前嫌地将米开朗基罗画成了永垂不朽的大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其人最著名的一句话“人永远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难道这个年轻人能够如此地宽宏大量么?
最后还是朱利奥为他解开了这个谜语这位哲学家对竞争对手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
所以说,这些画家与雕刻家还真是不能得罪啊,想到马基雅维利的抱怨,朱利奥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约翰修士咳嗽了一声,朱利奥才终于回过神来,他这里还有一个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使者呢。
“你的主人派你来,”朱利奥问道:“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么?”他在心里猜测着,是缺少食物,还是军力不足,又或是……武器?如果是武器,倒不是什么问题,努奥罗与加底斯的工坊从未停工过,法国人,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意大利人都是他们的主顾,现在多个奥斯曼土耳其人也不奇怪,而且他将杰姆送到罗得岛去,也有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不过,从他决定将更先进的武器概念与技术带入这里开始,他就必须承担起这份罪孽了。
若是军力不足,他是无法予以帮助的,意大利人自己都还没有成建制的军队呢。食物也是一个难题,加底斯的土豆与玉米都已经有了可期的收成,但意大利南部,也就是那不勒斯等地的小麦与黑麦已经注定了仅能满足当地与路易十二军队的消耗,几个月的时间,佛罗伦萨与米兰等地的小麦就有明显的上涨,幸好美第奇家族与以皮恩齐,内里为首的几个家族已经在朱利奥的命令下早早地,疯狂地囤积粮食,才不至于让他预想中的托斯卡纳防御体系夭折在摇篮里正是因为有了平价且充足的小麦供应,卢卡与比萨的人们才不再有那样强烈的抵触情绪……不管怎么说,总是有聪明人能够觉察到朱利奥.美第奇的企图的但比起羊绒、玻璃镜子与染料,生命无疑要珍贵且有价值得多了,那些没有家族与领地,城堡的卑微之人,只知道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让他们与他们的家人不至于忍饥挨饿,至于野心,权谋,独裁什么的?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你们的苏丹需要……赐福?”朱利奥惊讶地问道,而约翰修士也不由得抬起了头。
朱利奥不认为,是杰姆需要种植天花疫苗,因为他在罗马的时候,就种植过了,还是朱利奥亲手为他种的,而且因为信仰的关系,杰姆种植的疫苗的时间与地点都是秘密的,而且也不是在手臂上划一个十字,而是一个没有任何额外意义的三角形出自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美学喜好。很显然,杰姆不会需要第二次种植,而他的儿子还在意大利呢。
“是更多的人,”使者说:“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他的子民。”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夷然无惧,因为杰姆告诉他说,基督徒们所说的,“圣约翰的赐福”事实上不过只是更为先进一些的医术罢了,此时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在医术上要远胜于欧罗巴人,他们不但从印度,从阿拉伯,从希腊与罗马学习医术,还在苏丹身边建立了一个被称之为医生总管的职位,所有的医生都受他管辖,在医生中,还分作了内科与外科即便无法与现代医学相比,但也总要好于放血、灌0肠、祈祷的基督徒式医术所以杰姆的使者在代他们的苏丹提出这样的条件时,并不觉得他们的做法是违背教义的。
朱利奥蹙眉,他不觉得杰姆的请求是为了奥斯曼土耳其人……“只有你们吗?”他问道。
这句话一下子就刺中了使者的要害,他垂下眼睛,避过了朱利奥.美第奇那双锐利的金眼,这下子,朱利奥的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他突然明白了杰姆想要做什么那是杜阿尔特没能做到的事情。
正处在艰难时刻的杰姆,不要武器,不要士兵,也不要小麦,相反的,他倒愿意用来自于埃及的粮食换取疫苗,为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他的子民换取来自于基督世界的祝福,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突然变得慈悲起来了,而是他已经决定,要将可怕的瘟疫带给他的敌人,哪怕与此同时,这些病毒也会令得无辜的民众遭遇到一场原本不应该由他们承受的灾祸他已经彻底地疯了。
“那么你就回去吧。”朱利奥严厉地说:“告诉你的主人,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我不会同意的。”
没有疫苗,就意味着杰姆的军队也没有了保障,但疫苗的培育与种植方法,已经在教会中扩散了出去,他不同意,但杰姆仍然可以找到愿意帮助他的人,而杰姆所要支付的,也不过是他现在必然不那么匮乏的金子与宝石。
那个使者也是这样想的:“苏丹的友谊是非常珍贵的。”他劝说道:“即便您是一个基督徒,您也会发现,他的支持将会是多么的有力与广泛。”
“那么就算我姑且还有一些良知吧。”朱利奥说。
那个使者就不再说话了,但他确实露出了钦佩的表情,并且向一个基督徒行了如同对着苏丹般的跪拜礼,才缓缓地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约翰修士向朱利奥投来了忧虑的一眼。
杰姆的话并没有错,他若是能够在奥斯曼土耳其立足,甚至争得一席之地,单就从威尼斯人与热那亚人那里就能获得不菲的回报,而相对的,朱利奥.美第奇若依然是他的盟友,得到的好处更是数不胜数,但若是他被朱利奥激怒了呢?一个男性固然看重自己的继承人,但也要有东西继承才行,而且他或许也会抱着一丝侥幸,既然能有一个儿子,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苏丹又是从来不缺少女奴的。
伊斯坦布尔的南侧,有一个被称作耶迪库勒的小城,这里居住着大约三千人,都是渔民、商人与盗贼,但就在几天前,一个水手惊慌失措地跑到伊斯坦布尔说,那里有了瘟疫在地震与海啸之后,瘟疫经常出现,甚至会比前两者收割走更多的性命,当时的维齐尔并不那么意外,他是早有预料的,但他派去的医生说,他们遇到的不是痢疾,也不是伤寒,而是更为可怕的天花。
即便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医生,也无法遏制天花的流传或是治疗得了天花的病人,唯一能够采取的措施就只有毁灭,彻底地毁灭,塞利姆一世的长子苏莱曼一世已经十六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女奴与儿子,当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为之忧虑不已的时候,他就主动请缨,要求到耶迪库勒去。塞利姆一世起初是不允的,但经过苏莱曼的再三请求,他还是同意了。
事实上,若是按照奥斯曼土耳其一贯的处理方法,此次行动的危险性并不大,苏莱曼也已经做了一年的卡法总督,今后还会负责更多地方的管理与统治,而且,对于奥斯曼王室来说,战争难道不危险吗?内部的征伐也同样的你死我活,但每个苏丹的子孙都不会因此退缩这次也是一样,苏莱曼带着一千名西帕希骑兵与三千名阿扎布步兵,在黑夜中无声地将耶迪库勒包围了起来,然后用投石机向城内投掷油脂与火球。
这座小城甚至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城墙,只有一座将它与其他村庄分割开来的堡垒,堡垒附近的房屋很快着了火,火焰拱卫着堡垒,不断地有人跑出来,但也只是让骑兵与步兵们手上的武器有了饮血的机会。
第两百四十七章 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两名使者(下)
作者有话说,放在前面,好让所有读者可以看到。UU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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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利姆一世今年三十四岁了,他是巴耶赛特二世成年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但对于他的兄长与父亲来说,他的威胁性一点也不小,这也是为什么,他在亲眼见到了父亲巴耶赛特二世的冰冷躯体后,首先涌上的情绪是释然与放松,之后才是悲痛与遗憾他用自己在巴尔干半岛任总督以及征伐萨法维帝国时收敛与劫掠的财产收买了父亲的亲兵,耶尼切里军团,让这些强悍的士兵投向了自己,才终于得到了伊斯坦布尔,但他与兄弟之间的战争远远还未结束,还有突然占领了罗得岛与喀拉曼的叔叔杰姆,他与他的兄长都有志一同地否认这个杰姆就是那个杰姆,可惜的是,他们的叔叔显然已经从欧罗巴人那里学会了他们的狡猾与卑鄙,他用廉价的印刷品与无耻的谣言将自己装扮成一个英雄哪怕塞利姆根本不相信他真的凭借着个人的勇武夺得了罗得岛,但总有人相信的,他知道许多人都对他父亲巴耶赛特二世对外的温和姿态颇为不满只是没想到竟然会造成这样糟糕的后果。
他盘着腿,坐在宝座上,注视着眼前的棋盘,一边投掷着骰子,一边思索着之后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侍从们回报说,他的王子苏莱曼已经回来了。事实上,苏莱曼早在三十天前就完成了苏丹交付给他的任务,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在城外等了三十天,经过了不下十次全身检查后,才被允许觐见苏丹,他的文书倒是早就到了塞利姆的手中,塞利姆认为苏莱曼的想法很正确,但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一个苏丹对继承人的看重,他必然是要第一时间见到苏莱曼的。
十六岁的苏莱曼,微妙地处于正值得父亲自豪,又不至于引起尚在壮年的苏丹猜忌的年纪,即便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马哈茂德,但对于塞利姆二世来说,他还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让苏莱曼坐到自己身边,又让仆人端来蜜水、甜酒还有金盘承装的蜜饯。
“我已经让大维奇尔去查这件事情了。”苏丹说,“虽然这件事情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意外,一个盗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染上了天花,又传染给了其他人,但你的警惕是正确的,你所想的,我的儿子,即便还未发生,但也不是说,他就不会发生,”他注视着儿子的眼睛:“我有了一个想法,并且已经去做了。”
“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做的么?父亲?”苏莱曼坦率,又充满了好奇地问道。
若是其他人,这个问题无异于僭越,但塞利姆一世是很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从中学习一二的,他现在还只有苏莱曼这么一个儿子,是的,不仅仅是成年,还因为他的第一夫人,苏丹的正宫艾谢.哈芙沙是个野心勃勃且颇有手段的女人,她没有愚蠢地等着其他女人为塞利姆生下儿子并且养大他们,然后与自己的儿子在战场上一决胜负,而是从一开始,就将所有的危机扼杀在摇篮里,塞利姆对此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但一来是因为苏莱曼确实是一个值得他骄傲与安慰的继承人;二来艾谢也在内政与外治上给了他许多可行的建议与支持;再来就是如艾谢所说的,他也不相信,那些连自己与自己的儿子也无法保护的女人,能够为他生下足够出色的继承人。
“我派出了使者。”塞利姆一世说:“我让他到罗马去,去找那位金眼的智者,寻求对抗天花的方法。”
金眼的智者第二次接见了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使者,相比起第一位使者,这位同样受命于苏丹的使者装扮朴素,不过他身上的及膝长袍与无沿黑帽,还有蓄养了多年的络腮胡,都在说明他身为异教徒的身份不是真神的信徒,而是另一种同样信奉着天主,却被欧罗巴的人们憎恶与厌弃的种族,而且朱利奥记得这个人,他曾经作为巴耶塞特二世的使者到罗马来觐见庇护三世,向他索取杰姆,或是杰姆的性命,但被庇护三世拒绝了,庇护三世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谴责他不应为奥斯曼人效力,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朱利奥必须承认,相对于欧罗巴,奥斯曼土耳其的宗教氛围确实要宽松得多,但这也只是相对来说的,譬如现在,这位使者虽然重又找到了主人,但他疲惫的神色与苍老的面容,都说明他的生活并不那么如意舒适。
那位使者也记得朱利奥,那时候他一看到这个年轻人,就知道他是庇护三世传说中最为心爱的那个弟子,也就是人们一致认为的,继承了庇护三世最多遗产的那个人,而他的新主人,塞利姆一世也认为,若是作为一位教皇,他最大的遗产莫过于钱财与人脉,但作为一个学者,他最大的遗产除了知识之外别无他物。所以,他们虽然可以收买其他的教士与主教,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下策,最好的上策,莫过于直接从这位被罗马人称之为“晨星”的枢机主教那里获得允可与指导。
他果真如同人们所传说的那样仁慈么?使者在心里想到,一边不由得忧心忡忡,是的,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者看似宽容,但他们的宽容也是有条件与代价的,他们必须显示出一个异教徒应有的能力,尤其是那些真神信徒无法达到的程度,才能够获得这位君主的信任,为自己,为自己的族人博取更大的权力与更高的地位,特别是他,他曾经是巴耶赛特二世的臣子,虽然不是塞利姆兄长(也是敌人)的奴隶,但也不是那些生来就能得到他欢喜的族人与内宫侍从,他若是完不成苏丹所交付的工作,伊斯坦布尔就不再有他的一席之地。
“那么,你们的苏丹,”朱利奥问道:“是想要为他的臣子,士兵与民众谋求赐福呢,还是所有人?”
“如果您愿意为所有人,”塞利姆的使者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么他也是为了所有人。”这个问题是他在临行前就冒着大不讳问出过的,而苏丹给他的回答,也如同他现在的回答一般。
朱利奥沉默了一会。
塞利姆苏丹的使者的心脏在这样的寂静中狂跳着,他知道,若是一个慈悲的人,或者会答应苏丹的要求,但问题是,朱利奥.美第奇除了是个慈悲的人之外,他还是基督世界的亲王,以及一个意大利的君主,只要是人就知道,奥斯曼土耳其对整个基督世界有着多么大的威胁,若是奥斯曼土耳其不幸地陷入了疫病的泥沼中,对于意大利乃至整个欧罗巴都是有利的。
不管怎么说,欧罗巴人几乎都已经接受了“圣约翰的赐福”,巴耶塞特二世听说后,还秘密捕捉过几个身上有接种痕迹的意大利人,把他们与天花病人关在一起,看看他们是否真的不受天花侵袭,事实证明如此,但问题是,这种医术是以天主的名义得到推广的,行使这种医术的医生也都是修士与教士,接受治疗的过程也被称之为基督圣人的赐福,作为真神的信徒,本不该相信甚至接纳,学习。
当然,从巴耶赛特二世开始,到塞利姆一世,作为君主,他们注重的也只有切实的回报,就如欧罗巴的君主一样,能够让自己的子民,从一种可怕的疫病威胁下摆脱出来,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但还没等巴耶赛特二世想到合适的借口,他就被刺杀了,接着就是如同末日般的海啸与地震,在地震后的天花疫病,虽然没能爆发与蔓延,却也引起了塞利姆一世的关注,所以他是必定要得到这份赐福的,无论它来自于天主,还是来自于真神。
“你且留下吧。”朱利奥.美第奇说,“我要考虑。”
塞利姆的使者默然地退下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是用金钱就能收买,或是用虚名诱惑的,用武力威胁的,他之前所有的手段都无法用在这个人身上,除了等待,他别无他法。
朱利奥从房间里离开后,表现的一如往常,他去看了看小科西莫,又去看了看斐迪南,去主持了一场弥撒,做了一次布道,然后他在深夜回到了皮克罗米尼宫,在庇护三世的房间里待了很久蜡烛的光亮从子夜一直亮到黎明,等到约翰修士敲门的时候,他才终于从膝凳上起来,即便朱利奥.美第奇经过了来自于阿萨辛的严苛训练,连续几个时辰的跪拜与祈祷仍然让他四肢僵硬,身体疼痛,但与之相反的,他的思想却异常清晰,他看着约翰修士说:“叫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来,我有事情要与他们说。”
“那么,他能够同意么?”苏莱曼问道。
“我的使者还没给我回音,”塞利姆一世说:“但我觉得,他是会同意的。”他遗憾地说:“可惜我注意到他太晚了苏莱曼,在基督徒的圣年之前,他的光芒几乎都被凯撒.博尔吉亚掩盖了,而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基督的亲王了。”
“他是个睿智的人么?”苏莱曼感兴趣地问道:“是个有才能的人么?那么我们也可以设法求得他来,我们的国土如此广阔,即便做一个总督,他也能得到比以往更大,更有力的权柄,哪怕他依然想要信奉他的天主,我们的臣子也不是没有基督徒。”
“我也这么希望,”塞利姆一世说:“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同意吗?你知道,我的儿子,”他和蔼地教导道:“他是一个慈悲,温和而又注重感情的人,是少有的,如同我们一般慷慨而又宽容的人,所以说,也许其他人,会因为想要看到他们的敌人,也就是我们陷入疫病的深渊,但他……也许不会,因为对于他来说,我们的子民,与天主的信徒也同样是生命。”
“那么说,我们有更大的可能把他争取到我们这里来。”苏莱曼理直气壮地说道。
塞利姆一世笑了:“不不不,我们还是他的敌人,苏莱曼,敌人,虽然他是一个教士,但他对待敌人的时候也一样残酷,只是他有着自己的底线,他不允许自己堕落到被自己轻视的地步去,他可能应允我的要求,但绝不会投向我们,不单是因为他的信仰……所以说,真可惜,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的老师与他的族人赋予他的权力与义务已经注定了他无法为我们所用。”
苏莱曼听出了他的父亲与主人话语中的遗憾之情,他不但没有气馁,反而愈发兴奋起来:“难道他除了是个学者之外,还是个统帅吗?”他握住了自己的双手:“若是如此,父亲,我倒真希望能够到罗马去看看他,若是他真如您所说的那样好,我会设法说服他,让他成为您的臣子!”
塞利姆一世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吧,好吧,”他爱抚着独子的肩头:“等国内的事情平息下来了,你或许会有机会的。”
当然,苏丹在心里说,若是这位到时候已经成了基督的皇帝,就别想啦,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勉强收敛了笑容,对苏莱曼说:“去看看你的母亲吧,她在第三庭院,我的图书馆里等你很久了,快去吧,等到日落的时候,她就要回到内宫里去了。”
听说可以去见母亲,苏莱曼顿时忘记了远在罗马的那位金眼智者,他几乎是弹跳着从自己的座垫上一跃而起,向苏丹表示了感谢与敬意后就飞一般地在内宫宦官的带领下向着第三庭院的图书馆跑去。
他跑得是那样的快,自从他不再是个孩子后,就几乎没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苏丹的后宫一向是苏丹之外的男子的禁地,就算是苏丹的儿子也不例外,而他对于母亲的爱不但没有随着距离而湮灭,甚至变得更加强烈了。
第两百四十八章 复燃的死灰
“我知道你正在学习经书,”艾谢夫人嘱咐道:“但你也千万别忘记,最重要的是你的父亲,你要随时注视着他,别等他命令你,你才去做什么,那就太晚了,他对你的期望很高,我的儿子,你必须向他证明,没有人能够取代你,任何人都不能。www.uu234.ccUU小说”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过膝盖上的画册,“想想,你的父亲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尤其是这些书册与画册,看似庸俗无趣,粗劣发臭……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更为关注,因为里面一定有你父亲需要的东西比那些装饰着黄金、珍珠的书籍更重要的东西,既然它的价值并不在表面。”
苏莱曼闻言,顿时收起了先前的轻慢之心,他抬首望着那些仍然散发着微光的书柜那些都是在塞利姆成为这里的主人后,命人打造的,里面全是苏丹最新收集的书卷:“我会注意的,母亲。”
“我也会。”艾谢夫人在面纱后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来:“就让我们比试一下吧,儿子,看看谁能先猜到你们父亲的意愿?”
“我可是不会让您的。”
“要打赌吗?”
“从佛罗伦萨来的羊绒如何,爱琴海蓝的,您永远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一种织物有着水一般的光泽。”
“那么……嗯,我就以那柄镶嵌了红宝石的短火绳枪做赌注如何?”
“啊,那我一定要赢!”苏莱曼兴奋地大叫道。
黑宦官总管站立在隔间的门外,从这里,他可以听到母子两个的笑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在苏丹的后宫是非常罕见的,他肥厚的嘴唇也不由得微微地弯起了一个奇妙的弧度,但它很快就消失了这样的笑声固然可贵又甜美,但它是建立在无数妃嫔与女奴的不幸遭遇上的,艾谢夫人对苏丹与她的儿子苏莱曼来说犹如一盏蜂蜜,对于那些女人与她们的孩子来说,却与毒药无异。
而听见了这个笑声的,除了黑宦官总管之外,还有别的人一个身材瘦长的侍从踮着脚尖,匆匆地从图书馆的后方钻入茂密的花林,他就像是一只不幸迷途在白昼的老鼠那样迅速地寻找着阴影,在黑暗中奔跑,或许有人看见了他,但只是一眨眼间,他就不见了,人们也只会以为过于明亮的日光让自己看错了。
他大胆地一路奔到后宫皇宦的住处,这里将外界与后宫彻底地分割开来,一个宦官走了出来,和他说了几句话。
“那么我嘱咐你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吗?”黑人宦官这样问道。
“已经做了。”侍从说,如果苏莱曼在这里,他一定可以认出,这个侍从就是与伊卜拉欣一样,血贡出身的孩子,但他不如伊卜拉欣幸运,虽然也很出色,勇敢,却始终无法得到苏莱曼的青睐,这让他一直心怀怨恨,而这种怨恨,被有心人窥视到了并予以利用。
“你确定吗?”
“我确定……”那个侍从颤抖着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在城外滞留的时候,乘着服侍苏莱曼入浴的机会,他调换了为主人搓揉身体的布巾被他调换的布巾上沾着天花病人的疱液,而苏莱曼总是很喜欢服侍他的人用粗麻布大力搓洗,因此他的脊背上总是不免留下细微的擦伤而这些擦伤,就是疫病进入他躯体的最佳通道。
“这就好,”黑人宦官说道:“这是给你的赏赐。”
黑人宦官展示给侍从的是一条粗大的金项链,金项链上还镶嵌着蓝宝石与欧泊,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如果拿到大巴扎去,最少可以卖到一万个金弗罗林。
“我要的不是这个!”侍从喊道,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充溢着他的胸膛,“我要见哈弗林夫人!”
黑人宦官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能够喊出夫人的名字!”他愤怒地压低了声音喊道,“你想要死吗?”
“让夫人来见我,”侍从毫不示弱地威胁道:“我为你们做这件事情,不是为了钱!”他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一个,若不是伊卜拉欣,以及哈弗林夫人曾经向他许诺过的爱情,他是不会背叛主人的而他所做的事情,除了一旦泄露必然会在受尽了残酷的刑罚后被处死外,要取得天花病人的疱液,以及将疱液沾染过的布巾藏在身上,带入浴室,擦在苏莱曼王子的身上,即便是对他,哪一步不是致命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无感染天花,他也并没有想要让自己所爱的人与自己同死的想法,但至少,哈弗林应该来见他最后一面,而不是让一个宦官来打发他!
黑人宦官没有说话,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在侍从察觉到不对前,那根粗长的金项链就飞了起来,套住了他的脖子。
侍从是学习过武技的,但在内宫服侍的黑人宦官,无不高大肥壮的如同一头强壮的熊,宦官只用力收紧项链,将整个身躯的重量全都压在他的脊背上,他就无法做出有效的挣扎。
直到侍从的躯体松弛下来,双腿间散发出令人厌烦的恶臭,他才从侍从的身上坐起来,将金项链收好,用早已准备好的丝毯将侍从裹起来,若无其事地把他藏在了宦官住所的仓房里。
等到晚上,他就去到第四庭院的角落,把这堆发臭的垃圾扔到漆黑的马尔马拉海里。
侍从一心期待着的哈弗林夫人,从名字上来说,有着甜蜜与仁慈之意,可惜在苏丹的后宫里,真正甜蜜与仁慈的女人都已经成为了海中鱼儿的饵料,哈弗林也是如此,她或许天真过,直到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被苏丹挑中侍寝后,只因为一个微乎其微的差错,就被宦官们在黑夜里裹在丝毯理投下马尔马拉海那时她就明白了,在这座后宫里,想要做一个无辜而又良善的人,只会令人发笑又可怜。
处死她姐姐的甚至不是第一夫人,而是另一个宠妃。
哈弗林投靠了第一夫人艾谢,成为苏丹的新宠后,才设法为自己的姐姐报了仇,但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意味着,她与第一夫人之间的盟约破裂了,不但破裂了,她可能很快就会步上姐姐的后尘她不是没有动过向塞利姆苏丹祈求保护的念头,但她身边的一个黑人宦官劝住了她哈弗林知道在这座后宫中,若说女性都在为苏丹的恩宠,孩子与自身的性命发狂的话,那么这些宦官要的就是钱财与权力但想要推翻内宫宦官的总头领,几乎不可能,因为他也是随着还不是苏丹的王子一起长大的,既然如此,他们只有投靠有着王子的妃嫔,当然,同时也不妨碍他们敛财。
第一夫人身边与苏莱曼王子身边已经有了可信的宦官,那么他们能够找的,也只有另一个有子而又足够胆大聪明的妃嫔了。
哈弗林估计自己的肚子应该有三个月了,她是看过自己的母亲怀孕生子的,第四个月,胎儿就会飞快地长大,到那时候,她就再也藏不住了幸运的是,犹如真神保佑,正在她无计可施的时候,几乎孤注一掷的时候,城外爆发了疫病,而苏莱曼王子又愿意为他的父亲分忧让他在此刻染上疫病,人们也只会以为他是在城外染上的,不会想到内宫。
当然,若是想到内宫,只要苏莱曼死了,那么无论如何,怀有身孕的妃嫔也不会受到惩罚,而且,就如第一夫人艾谢一向所说的,无法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也无法孕育出值得培养的孩子来,既然如此,她也应当可以接受这一残酷的后果吧。
哈弗林这样想着,一边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为了掩盖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实,她这几个月非但不敢在饮食与行动上有所忌讳或是限制,甚至从未缺席过任何一场第一夫人艾谢举办的茶会,主动为她奏乐、起舞,玩游戏,做尽了一切不该由一个将来的母亲做的事情。幸运的是,她确实有个异常强健的孩子。
一定要是个儿子,不,若是苏莱曼死了,她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艾谢!若是如此,她也会有更多的孩子。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她的宦官前来禀告一些小事,别人听起来如此,但哈弗林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对于苏莱曼的侍从,哈弗林并无太多惋惜之意,既然他愚蠢到竟然敢于觊觎苏丹的后宫,那么就应该猜到自己将会面对这样的一个结局。
“那条金链?”
“让他拿着吧,”哈弗林说,“我还没吝啬到要将给出去的东西拿回来的地步。”
“我代他感谢您的赏赐。”哈弗林的宦官头领这样说道,等到事情完了,那个黑人宦官也必然难逃一死,不过现在,在混乱的前夕,还是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吧。
确实,没人注意到他们,甚至没人注意到那个未能在规定时间内回到住所的侍从,因为苏莱曼王子刚从图书馆回到自己的宫殿,就突然昏厥了过去,并且发起了高热。
伊斯坦布尔的金门被打开了。
人们惊讶地看着一列无比辉煌的车队缓慢而又急切地驶出这座城市……之所以说缓慢,是因为沉重巨大的车架显然不允许他们一路疾驰,之所以说急切……这座东侧的城门已经被废弃了很久,因为有人传说,君士坦丁十一世将会从这座城门回到这座城市君士坦丁十一世是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他在穆罕默德二世举兵攻入当时的君士坦丁堡,现在的伊斯坦布尔时,他脱下皇帝的紫袍,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与奥斯曼人决一死战,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尸身最终没有被找到,所以人们都说,是天使把他带走,将他化作石像,藏在一座山峰里,等到既定的时刻来到,他就会苏醒过来,从这座黄金门回到君士坦丁堡。
穆罕默德二世与其后人并不在意这个传说,但他们也会感到厌烦,所以这座城门就被废弃了,但今天,它又被打开了,是谁有幸从这里被……驱逐,还是送行?
人们满怀疑窦地注视着这些年少的骑士们,有人认出他们了:“这不是苏莱曼王子的侍从吗?”他们惊叫道。
苏莱曼王子的侍从们也听到了人们的喊叫,他们的心中除了苦涩就是茫然,事情来得太快他们先是发觉自己的一个同伴没有回来,苏莱曼王子就昏厥了,御医们急忙来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中毒或是受伤,但就在四天后,他的皮肤上就起了红色的疹子。
想到他曾经去过天花蔓延的小城,虽然御医们也不免疑惑之前为什么出现症状,但最紧要的是,苏莱曼王子必须立即离开托普卡帕宫,离开伊斯坦布尔,越远越好因为这里有着他的父亲塞利姆苏丹,苏丹是绝对不能受到任何威胁的。
如果不是塞利姆苏丹仍然有着一份慈爱之心,或许苏莱曼会被直接烧掉也说不定,但现在,他只是被送走,连同他的侍从,他的宦官,他的母亲第一夫人艾谢以及侍女等等,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除了苏丹之外,都要被驱逐出伊斯坦布尔,苏丹仁慈地允许他们在耶迪库勒落足,毕竟那里已经有过天花。
他们经过的地方,都有人泼洒盐与酒,驱逐邪恶与疫病,也不能从正开启的城门外出,这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接触到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感染了天花的人。
一行来自于意大利的商人们注视着他们离去,塞利姆苏丹已经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而商队中,另一个父亲在轻声叹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要他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沉寂了三十天才爆发的天花只能说,这位苏莱曼王子遭到了来自于敌人的攻击。
只是不知道,这个敌人是来自于外界呢,还是后宫。
“塞利姆苏丹的猜测成真了。”杜阿尔特说:“有人将天花当作了武器。”值得讽刺的是,原本这个由他带到伊斯坦布尔的魔鬼已经湮灭在了无尽的大火中,却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愚蠢地令它死灰复燃。
第两百四十九章 塞利姆一世 (上)
杜阿尔特虽然还想做一下最后的努力,但因为他们在商路一侧停留的太久,已经引起了奥斯曼守兵们的注意,一个包着大头巾,蓄留着黑色的络腮胡的军官策马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的态度还算客气,尤其在看见了朱利奥等人后,“这是位气势非凡的大人。www.uu234.cc”他在心里说,一边提醒自己要向上官禀告此事,一边客气地督促他们尽快回到商队中,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与滞留。
杜阿尔特只得恭敬地表示了服从,来自于佛罗伦萨的商队从容地汇入到同类的洪流中,从表面上看,他们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朱利奥这是第二次来到伊斯坦布尔的土地上,第一次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同样是伪装成了一个商人,那时候的伊斯坦布尔虽然强盛富饶,但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陈尘气味,就像是一座即将被废弃的圣殿,虽然人人知道它是多么的庄美,却永远无法摆脱那股子如同跗骨之蛆的衰败感也许是因为,那时它仍然被巴耶塞特二世统治者的缘故在不久之后,会有人发出“朕即国家”的豪迈宣言,但事实上,这样的境况在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一个强大而又**的皇帝或是国王,几乎就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了,这个国家必然带着他的印记。
而现在的伊斯坦布尔,虽然经过了海啸与地震的摧残,但它们的破坏,反而成了这座城市新生的契机,新的苏丹塞利姆一世年长于朱利奥,却也还未至不惑之年,他还有着充足的精力与敏捷的思维,这些特征也完美地呈现在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上他们在街道上行走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天主的雷霆所降下的那些灾难留下的瘢痕,每个地方都是洁净与完整的,蓝白相间的瓷砖,赤色的朱砂,与鲜艳的姜黄,旋转的乳色柱子,鎏金的圆形穹顶在人们的注视下焕发出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的光辉来。
“距离海啸过去,还不到半年吧。”埃奇奥感叹道。
“不,不能这么计算,”朱利奥说:“塞利姆苏丹进入这座城市,也只有四个月而已。”小科西莫闻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还是那场浩劫事实上没有如他父亲所描绘的那样可怕?
“奴隶。”杜阿尔特冷冷地从齿缝间迸出这个单词。
小科西莫顿时明白了过来,要说奴隶,意大利也不是没有,若不然教会就不必格外申明,基督徒不得以基督徒为奴隶了。但大规模地,无限制地,将奴隶当作工具与牲畜使用的情况,他还是从未见过的,“那座光塔,”朱利奥指给小科西莫看:“是我看着它倒塌的,而它倒下的时候,所波及到的民宅没有不被瞬间摧毁的,但现在你还能看得出这里曾经遭受过的伤害吗?”
小科西莫摇了摇头,同时露出了畏惧之色,因为在朱利奥的教导下,对于心算十分擅长的他已经计算出了要多少人日夜不休地劳作,才能将在短短数月之内,将这座高度至少也有三百尺的光塔重新矗立起来而像这样的塔,就他一眼看到的,还有十余座,它们坐落在有着一个小尖的鎏金圆形穹顶间,据说到了晚间还会燃起火焰,与星光月色争辉,那个景象令人向往与倾倒,但他也想起了朱利奥说过,当他们离开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高塔都倒塌了。
想到这副华美景象之后的无数人力,或者说,累累白骨,就不由得让这个少年毛骨悚然起来。
就如他的父亲向他描述的,事实上,在史书上,所有可以被称之为奇迹的建筑,或是事迹,背后几乎都承担着无法估量的血泪与残虐尤其是那些还施行着奴隶制度的国家与时代,因为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奴隶就是如同牲畜,或是工具,低贱的交换物等等般的存在,能够用这些他们根本不放在眼中的草芥换取一些值得他们或是他人发出赞美的东西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了,至于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奴隶为之受伤丧命,那与他们有关吗?
不要说那些奥斯曼土耳其人,就连与他们同行的商人,那些来自于各方的人们,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教育与不同的思想,但除了他的父亲,以及埃奇奥等人,还有谁会想到这些辉煌与光明之下的污浊呢?他们不是赞叹着塞利姆苏丹的慷慨,就是慑服于他的权威,或是蠢蠢欲动,想要从这个新苏丹这里谋取更多,更大的利益。
朱利奥看着小科西莫垂下了头,就策马靠近他,然后在小科西莫的惊呼中,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墩在自己身前周围的人都在呼喊着,小科西莫事实上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人了,又因为继承了朱利奥的身高,现在也有五尺二寸,再则,他也已经接受了好几年来自于埃奇奥或是其他阿萨辛们的训练,四肢与躯体都覆盖着薄薄的肌肉看上去纤瘦,实际上还是很重的,更别说还有皮甲与链甲的加成,但朱利奥只是轻轻一提,一揽,就把他从自己的马上转移到自己身前,这种冒险的行为不但吓了小科西莫一跳,也让杜阿尔特不满地咋舌。
小科西莫气得脸都红了,但朱利奥,这个让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的父亲只是吃吃地笑着,弄乱了他垂涎已久的黑色卷毛。
“是的,”他附在小科西莫的耳边悄声说道:“是的,我的孩子,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它的美令你哭泣,恶亦如此。”
“这就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埃奇奥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住在一个名叫法提斯的阿尔巴尼亚人开设的旅店里,那座金碧辉煌的旅店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但他很不幸地遇到了名为“阿萨辛”的意外所以这次他们就更换了一个地方住下,但这次,当晚就有一些身着长袍的人来到了旅店。
旅店的主人一见到来人,就险些叫出声来,他有着这样一座华美广阔的旅店,当然也是有依仗的,但他的依仗也不过是个阿伽(宫廷管事),甚至无法与马尔马拉旅店的真正主人,一个德夫特达相比,何况是……苏丹的黑人宦官们呢?他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因为伊斯坦布尔虽然也有皮肤黝黑的商人,但他们绝对不会有这样高大与强壮来到旅店的黑人宦官每个都有六英尺半的身高,而肩膀的宽度几乎与一头公牛相仿佛,在黑夜中,没有火光的地方,人们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在闪光为首的黑人宦官甚至懒得与旅店的主人多说些什么。这座旅店中也有着除了朱利奥一行人之外的旅客,但他们都被限制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一个房间外有宦官带领着的侍从举着火把。
为首的黑人宦官谨慎而尊敬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一个声音这样说道,黑人宦官才推开门,走了进去,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个倚靠在墙上,窗边,似笑非笑的一个男人,他的面容饱经风霜,却仍然有着一双年轻人的眼睛,他的视线会令人想起冰冷的刀刃,锋利的箭矢或是野兽的獠牙。
一个出色的战士。黑人宦官在心里说,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怀抱着一把鲁特琴,正漫不经心地拨动着,他戴着面具,但从面具的边缘,可以看得出他的面容曾经遭到损伤,而黑人宦官几乎可以确定,他在这群人中,承担着重要的职责,因为一个强大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一个丑陋之人的,除非他有别人无法取代的特殊之处。
之后他见到了一个有着绿色眼睛虽然在烛光中,他的眼睛看上去是墨色的,但黑人宦官的主要职责就是为苏丹挑选服侍他的美人,别人看不出,他倒一眼就看出,这个仍然可以被称作孩子的少年有着一双如同祖母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会璀璨如新叶的那种,他席地而坐,在柔软的抱枕之间,向着来人开朗地一笑。
黑人宦官差点就跟着一笑,幸而他一直保持着的警惕与对苏丹的忠诚提醒了他,他向那位端坐在拜占庭风格的宝座上的人深深地低下头去,然后匍匐在地上,向这位来自于基督徒世界的黑发亲王行了一个无比尊贵的礼。
“您们的陛下是怎么说的呢?”那个有着一双锐利金眼的人问道。
“他要我们如同侍奉一位苏丹般地侍奉您。”黑人宦官毫不犹豫地说。
朱利奥.美第奇轻轻地点了点头,杜阿尔特的琴声消失了,埃奇奥站直了身体。
“那么他正在等着我么?”朱利奥又问。
“是的,”黑人宦官说:“每时每刻。”
杜阿尔特隐藏在面具后的面孔紧绷了起来,在伊斯坦布尔做过三年奴隶的他当然最清楚这些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真面目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是最友好的朋友,最慷慨的恩主,但也可以随时变成最无耻的叛徒,最残酷的豺狼苏丹越是温和,越是宽容,就代表着他将要从朱利奥.美第奇这里谋取的东西越多。
若是别人,听闻自己竟然受到了如此的重视,一定会欣喜若狂,但这里面一定不会包括朱利奥,他客客气气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他说:“客人岂能令主人久等,我们走吧。”
“是的,已经为您准备了抬轿。”黑人宦官说。
第两百五十章 塞利姆一世 (下)(三更合一)
茶、咸酸奶、狮子奶与咖啡
等到朱利奥.美第奇,一个信仰天主的意大利人,一个基督的亲王,毫不退让与窘迫地在苏丹的对面坐下后,苏丹的黑人宦官就为他们奉上了饮料与各种精致的食物。www.uu234.ccwww.uu234.cc
奥斯曼土耳其的饮料与食物,就如他的国土与子民一般纷杂而繁多。
黑人宦官首先送上的是茶,这是奥斯曼土耳其人最喜欢的消遣方式,茶被他们称作“兔子血”,这种朱红色的液体在烛光下确实很像是生物的血液,它们被盛放在客人的银杯与苏丹的金杯里,茶杯的边缘打开,腰身收细,犹如尚未盛放的郁金香花,朱利奥品尝了一口,伴随着薄薄的雾气,浓郁的香味凶狠地涌入人类的口鼻。
咸酸奶在伊斯坦布尔,则是从平民到苏丹都能够得以享用的料汤,人们或是直接饮用,或是浇淋在米饭与面条上,在苏丹这里,它们被装在勺状的杯盏里,旁边摆着一盘杜兰小麦制作的硬质面条,这又是为了迎合客人的口味了。
而狮子奶,虽然与咸酸奶一样有着奶这个名词,事实上,它是一种酒,据说男人喝了可以强身健体,如同狮子一般的无所畏惧,对此很难说是不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而编造出来的一种说辞,毕竟他们的经文中明确地指出了饮酒是一种罪恶但就像是任何条令与法律一般,所有的禁令都是针对被统治者的。当苏丹示意黑人宦官为他们送上狮子奶时,神情中并无丝毫不安,黑人宦官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狮子奶是一种奇特的酒类饮料,它还是纯酒时,如同泉水一般的透明,饮用时,加上半杯真正的泉水,它就立刻变作乳白色,就如同奶水一般,它的浓郁香味甚至远远超过了茶或是酸奶,加了冰块与蜂蜜后,它就如少女的舌头一般甜蜜与滑腻,令人难以释杯。
但无论是塞利姆苏丹,又或是朱利奥,都不是没有控制能力的人,在小酌了半杯后,空气中因为陌生而产生的紧张气氛逐渐散去,两人放松地倚靠在富有弹性的靠枕上,面对着一盘“沙特兰兹”。
沙特兰兹的原身是来自于印度的恰图兰卡,它从印度传至波斯,又从波斯传至奥斯曼土耳其,是一种有着三十二个棋子的投骰象棋,分作王、宰相、象、马、车与兵,对弈的时候,执棋人要投掷一个六面的骰子,骰子的每面都对应着一种棋子,要投到相应的骰面才能移动对应的棋子。
而沙特兰兹之所以能够获得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的青睐,除了它蕴含着的奇特意味每局对弈都如同一场微缩的真正之外,大概就是它的判胜方式在沙特兰兹中若要获得胜利,一方必须吃掉另一方除了王之外所有的棋子,还要确保另一方无法在下一步将自己除王之外的棋子全部吃掉,才能宣告胜利。
这种决绝彻底的获胜方式无疑是相如奥斯曼土耳其苏丹意的,尤其是塞利姆苏丹,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地掌握住这个庞大的帝国,但他的性格与思维方式已经确定了他不会是如巴耶塞特二世那样温和守成的君主。
而他对朱利奥的邀请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您要知道,”在首先将自己的王放在棋盘右侧之后,塞利姆笑着说道:“当我还是特拉布松的总督时,我就已经听说了你的名字,人们都说,在罗马,有着一个无比睿智与慈悲的学者,他叫做皮克罗米尼,当他看到人世间爆发了悲惨的瘟疫后,就向他的天主祈祷,他的天主听见了,就派使者下来,教会他如何驱逐魔鬼带来的疫病。
那个时候,我就想要去看看天花,我亲爱的朋友,那是一种多么可怕又令人憎恶的疫病啊,居然有人说,它们是可以预防的,虽然人们都说,它是你们的天主给予圣徒的赐福……”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我们都知道,无论是你们的天主,还是我们的真神,他们只在我们的口中,心中,或是我们无法触及的冥冥之中,却并不在我们之中虽然始终有人宣称他们能够赐福,或是降祸,但若是寻根溯源,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还是来自于我们,来自于蝼蚁般的人类。”
“还请赎罪,”朱利奥不动声色地将他的黑王放置在正对白王的一侧,算是开局:“若是发自真心地说,苏丹,”他看着苏丹捏起骰子:“我并不认为您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或许确实没有天使从天上下来,降落到我的老师面前,授予他神圣的职责,但谁又能说,天主的恩赐只能以这种方式落在某个人身上呢也许只是偶尔的灵光一现,也许只是一个错误的想法,或是莽撞的行为,就结出了这样丰美的果实呢?谁也不能说,这不是天主的指示,就像他指着摩西,指着彼得、雅各布、约翰,指着马太,指着所有我们可知与不可知的圣人与使徒一般,是他让我的老师去做,去想,去说的。”
塞利姆掷出骰子,骰子咕噜噜地在棋盘上翻滚了几圈,最后落在了马的一面,他伸出手,移动了他的左马。
“但那缕灵光呢,或是那个想法,又或是做出了那个行为的人呢?”
“您若是想问,是谁说了一些幼稚的话,”朱利奥坦率地承认道:“是我。”就像美第奇的商人与阿萨辛的刺客们也同时承担着刺探与窃取的任务那样,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只有有更多的人为其效力,无论是出自于忠诚、信仰或是钱财的诱惑从塞卢姆苏丹发出邀请时,朱利奥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统治者,知道的东西,可能要比他的兄弟,甚至法国与西班牙,又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更多。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塞利姆苏丹有着与朱利奥.美第奇相似的部分……朱利奥握住滚落棋盘的骰子,这次轮到他移动棋子,骰子翻滚后露出了兵的图案。
“是啊,”塞利姆说:“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更好奇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年轻人,但你那时几乎可以说还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个孩子,所以才能童言无忌。”朱利奥说。
“但无人可以否认,你的智慧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塞利姆说。
”我希望如此。”朱利奥轻声说。
塞利姆将骰子握在了手里,他明白朱利奥的意思,他的使者在罗马见到了吉姆的使者,要说吉姆的企图,他也能猜到,毕竟塞利姆自从听说了基督世界的人们能够预防天花之后,就一直担忧着那些天主的信徒们会用天花来作为武器进攻奥斯曼土耳其,但那时,他们的父亲,巴耶赛特二世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就算他在与波斯人的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也不允许他回到伊斯坦布尔,甚至有意挑拨他与兄长艾哈迈德争斗,他试着写了一封密信给巴耶塞特二世,却石沉大海。
只是他没想到,最先想到使用天花这种武器的竟然是他的叔叔,虽然他根本不想承认吉姆.苏丹。
想到这里,塞利姆就不由得摇了摇头,在人们都被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兄长的光辉迷惑时,他却是第一个看见朱利奥.美第奇的人,虽然起初只是出于好奇,但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是无法轻易放弃朱利奥被第一次放逐出罗马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派人把他掠走,把他带到巴尔干来,做他的大臣,可惜的是,那时候他却因为与波斯人的战争,以及与艾哈迈德的争斗而无暇脱身,等他终于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时候,却发现,即便他这么做了,也只能得到一个仇敌,而不是一个朋友。
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们已经有过这样的前车之鉴了穆拉德二世,塞利姆的曾祖父,一个伟大的统治者,他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那个人有着一个基督徒的名字,叫做乔治,但后来他改信,因为作战英勇而被赐名为斯坎德培。虽然他是个阿尔巴尼亚王子,但他不是从血贡的孩子中挑选出来的,他作为人质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有十五岁了,他与那些还是懵懵懂懂的七八岁孩童不同,已经懂得了信仰与家乡的概念,虽然因为勇武与聪慧,而获得了当时的苏丹穆拉德二世的青睐,但他内心的痛苦还是萦绕不去,难以摆脱。
那时,无论是大臣,还是侍从们,都认为,斯坎德培的年龄太大了,无法保证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忠诚,劝说穆拉德二世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但苏丹坚决不肯,甚至在斯坎德培的人质契约(三年)到期后,撕毁契约,强行将斯坎德培留在了身边苏丹对斯坎德培不可谓不信重,不关爱,斯坎德培一开始被获准服侍他(作为亲兵),之后还被授予了骑兵团首领的职务,率领着一千名西帕希骑兵与蒙古人作战,因为战功显赫,还被人们赞誉为阿尔巴尼亚的亚历山大。
至于钱财,宅邸与女人,更是数之不尽,苏丹甚至将自己后宫中尚未宠辛的女奴赐给他做妻子,而他的宅邸就在距离王宫不足一千尺的地方,据说,在他救了那时还是王子的穆罕默德二世一命后,苏丹还有意任命他为大维齐尔。
但这样的黄金枷锁,或许可以羁绊住一匹骏马,却永远无法囚禁住一只猛虎。
斯坎德培在三十八岁的时候悍然反叛,凭借着苏丹赐予的威信,他带着三千名阿尔巴尼亚人回到他的故乡,以伪造的手令欺骗了苏丹派遣在那里的总督,并宣布阿尔巴尼亚重新独立之后,他与曾经的主人连续作战了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死了,穆罕默德二世才终于夺回了阿尔巴尼亚。
也是从那时候,苏丹们就不再天真地认为,可以用钱财与权势来收买任何一个人了。
塞利姆深深地吸取了穆拉德二世的教训,但当这个人真的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想要试一试。
“会的,”苏丹温言安慰道:“会有无数人因为你而得救。”他再次投出骰子,仿佛不经意地说道:“若是你愿意,也会有无数来自于他们,以及来自于我的感激。”
“我觉得那倒未必,”朱利奥注视着棋盘,黑曜石打磨的,与象牙打磨的棋子在黄金的棋盘上对峙,就如欧罗巴人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我收获的憎恶将会和我收获的感激一样多,甚至可能超过后者。”他抬起眼睛,直视苏丹:“即便是您,获得的也不一定全都是忠诚与感恩。”
“这我可真是难以否认。”塞利姆说,信仰同时遏制着两个人,朱利奥是,他也是,他很难与那些……人解释他为何要让他的子民接受来自于另一个异教神祗的赐福,那太敏感了,不由得他们不想到改信上去,他当然不可能放纵这种情况的出现,尤其是他现在还有两个兄长在外虎视眈眈的时候。
“不过我想,您应当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朱利奥说,一边移动了自己的一枚棋子,吃掉了苏丹的一个兵。
“如果是赐福,当然不行,”塞利姆说:“但若是知识,就不同了,我们愿意接受无论哪一位睿智之人的教导,无论他来自于何方,信仰什么。”
“嗯,”朱利奥看着自己被吃掉的一个车,“这确实是一个办法。”
“但对你,”塞利姆说:“几乎没有任何好处,人们不会知道你,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勇敢与慈悲的人,为了他们的性命而不惜亲自来到伊斯坦布尔对于一个基督的亲王来说,这里与充满了魔鬼的地狱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我若是为了钱财,为了权势,为了荣誉,就不会在这里。”
“不会有人看见你的面容,知道你的名字,”苏丹说:“就像那些基督徒那样,他们赞美他们的天主,称颂他们的圣人,也就是你的老师,却对你一无所知,也从不曾对你有过任何谢意与回报但在我这里,我忍受不了受了赐福的人不能偿还他受的恩惠,也不能容许有功绩的人被漠视与羞辱,朱利奥.美第奇,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得到人们的敬仰,好与你的德行相称。”
朱利奥吃掉了苏丹的一个象,才回答说:“那么您希望我得到怎样的回报呢?”
“你若是愿意留在伊斯坦布尔。”塞利姆直白地说:“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大维齐尔,”他说:“你会是我的代理人,整个奥斯曼土耳其,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比你更高贵,人们见了你,便要下跪。你将会拥有无数仆从,从强壮的士兵到美貌的女奴,你的仇敌会在每个夜晚,或是听见你的名字时瑟瑟发抖,你愿意看顾的人,则能够随心所欲地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你的家族同样可以受益,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来到伊斯坦布尔,或是帝国的任何地方,他们的商人可以被豁免所有的义务与税金,只要他们想做,就没有什么生意不可以做……财富会如同海潮般的累积起来当然,这对你或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将要管理的疆域甚至要比任何一个欧罗巴的国王与皇帝都要广阔。
你或许还会成为我的亲眷,我虽然只有苏莱曼一个成年的儿子,却有三个女儿,还有十几个姐妹,她们的面容犹如玫瑰,声音犹如夜莺,见了她们的人,没有不欢喜的。
只要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只要一日之间,我说的一切就能够成为现实,触手可及的现实。”
塞利姆苏丹以一种与其说是真诚热忱,倒不如说是兴致勃勃的口吻毫不停顿了说了一大段话,才终于停下来,看看朱利奥.美第奇的反应,但他只看到了一双瞪圆后变得非常可爱的金色眼睛。
“我只能说,”朱利奥干巴巴地说道:“万分荣幸,但我着实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天花的疫苗,苏丹,您哪怕只是派出几个仆人,一箱金子,几乎就能达成目的,若是为了别的,我有什么值得您如此用心的呢?”
“嗄,”塞利姆苏丹反问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到伊斯坦布尔来呢,几个修士,一样可以完成你的工作啊?”
“那是因为我想与您见面,”朱利奥说:“与奥斯曼土耳其苏丹谈一笔交易,我不认为您会屈尊与一个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仆人说话”他停顿了一下:“当然,在这之前,我做了一些准备,但……”
“但还没等到你说服我,我就愿意如同一个朋友般地对待你。”塞利姆接着说道,他投下骰子,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房间里:“那当然是因为……金眼的智者,我一直在看着你啊。”苏丹轻描淡写地说道,却令朱利奥罕见地毛骨悚然:“我一直在看着你,早于任何人之前,如果你在伊斯坦布尔,朱利奥.美第奇,你早就是我最得力的臂助了,而不是在政治与阴谋的泥沼中徒劳地耗费宝贵的气力与时间。”
他移动棋子,粗暴地捏起朱利奥的一个兵,把它投入一旁的匣子:“那么你呢,朱利奥,你为什么选择我?如果我没弄错,那个吉姆是你的手臂,你把他从法国人,亚历山大六世,凯撒.博尔吉亚以及后来的尤利乌斯二世手中保下他的性命,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你捕捉时机的手法可真是如同魔法般的精妙(朱利奥垂下了眼睛),他确实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加混乱了,我不认为他能够攻下罗得岛,应该是笔交易吧,你用罗得岛换了伯罗奔尼撒,那可真是一笔好买卖啊但为什么你不继续与他合作呢,如果你真如他要求的那样,将天花释放到这里,那么不但是伊斯坦布尔,甚至整个帝国都会为之动摇的,到那时候,无需畏惧瘟疫的基督徒们也可以重新发起……嗯,第十次所谓的十字军东征,这不是你们的教会一直期望着的吗?驱逐异教徒,重新夺回耶路撒冷,而作为教会的亲王,甚至皇帝,你或许可以因此与你的老师一样,在生前是辉煌的主宰,在身后是圣洁的使徒,为什么不呢?我完全不明白。”
“人们都说,君王是怪物,”朱利奥说,而始终伫立在一旁,恭敬地低着头,仿佛乌木雕像般的黑人宦官首领顿时变了脸色,但苏丹抬起的手让他重新垂下了头:“但您或许听说过这样的理论,”朱利奥说:“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作用的,苏丹,暴力只能唤起暴力,罪恶只能酿造罪恶,混乱也只能制造混乱我承认我并非完人,但有一种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跨越的,因为这就是人与野兽的区别我们站在这里,面容不同,年龄不同,思想也未必相同,信仰更是南辕北辙,可是,有一样我们是一致的,这点我已经从您的使者那里确认了,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站在您的面前。而不是……您的叔叔,吉姆,哪怕除了我之外的许多人,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塞利姆凝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真是奇特的思想啊,”他说:“我真高兴,我没看错你,是的,有很多事情,是怎么也不可以去做的,你说那是野兽的行为,不,若是有谁去指使瘟疫的魔鬼在世间横行,令得百城寂灭,万里白土,那么他甚至不能被称作一个有心的生物,因为即便是最贪婪的鬣狗,也不会因为无辜者的死亡而欢乐舞蹈。”
说着,他突然莞尔一笑:“那么,现在你还要怀疑我为何要向你许诺大维齐尔的位置么?你已经说服我啦,那么我也已经说服你了吗?”
“没有。”朱利奥斩钉截铁般地说道,引得苏丹开怀大笑,他催促着朱利奥投下骰子,在朱利奥的车对他一枚重要的棋子造成威胁后,亲热地对他说道:“既然如此,让我们换种饮品吧,”他教朱利奥如何用另一种,可能仅属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手法饮狮子奶先吞一口纯酒,不要咽下去,然后再饮一口泉水,让泉水与纯酒在口中混合浓重的茴香气味顿时直冲天灵,这下子,就连狮子奶之前带来的微醺也被突然带走了。
“端些咖啡来吧。”塞利姆苏丹说:“让我们更清醒些。”
朱利奥露出了微许惊讶之色:“您这里已经有咖啡啦?”
“是的,还是我的一个大臣奉献给我的。”塞利姆说:“我觉得,这种饮料,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又能振奋精神,又能清醒头脑,问题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些……人,认为它是如同酒一般的东西,认为我应当禁止我的臣民们饮用它。”
“但您显然有其他的想法。”朱利奥说,一边轻啜着热气腾腾的咖啡里面加了丁香、豆蔻、肉桂,还有蜂蜜,没有经过过滤,因此格外厚重浓郁。
“我是苏丹,”塞利姆轻声道:“我不会也不能听从任何人的指派尤其是这些顽固而又守旧的家伙,他们只看经书,只遵从经书上的话,但经书是不会变的,人和这个世间都会变,我们不能不跟着改变,不然我们只会成为车轮下的渣滓。”
“但宗教的力量总是异常巨大的。”朱利奥说。
“是的,所以你拒绝我,是为了成为你们教会的皇帝么?”塞利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现在可真要担心第十次东征了,我知道你有着自己的军队,也有着自己的武器工坊,更有着无数的商人来为你提供补给与装备。”
“这正是我认为必须与您见面的原因之一,”朱利奥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如果我成为了教皇,在我的任期内,我的剑锋绝不会指向东方。”
塞利姆眯起了眼睛,他紧盯着朱利奥,仿佛要从对方的脸上或是眼睛里寻找到可疑的蛛丝马迹,他相信朱利奥.美第奇不会仍由瘟疫横行,搜去无数无辜者的性命,但他不得不认为,朱利奥.美第奇支持下的医院骑士团,夺占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行为,正是再一次东征的预兆与号角哪个基督徒不会想要夺回他们的圣地耶路撒冷呢?
“那么你们会退出伯罗奔尼撒吗?”
“不会。”朱利奥说:“伯罗奔尼撒必须在我们手中。”
塞利姆苏丹几乎要气得发笑了:“虽然那曾经属于我的兄长,但也终究是帝国的一部分,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允许你们拥有伯罗奔尼撒?”
“但您现在确实很难夺回它,”朱利奥诚恳地说:“您还有两位兄长,以及一位叔叔虽然您不愿意承认,但要成为真正的苏丹,陛下,您还有好几年的路要走,而等您真正成为了唯一的苏丹,您还要面对……”
“面对希腊,”塞利姆说:“阿尔巴尼亚是怎么被夺回的,伯罗奔尼撒也会怎么被夺回。”他凶狠地说道,朱利奥也在教会的卷宗上看到过,当初穆罕默德二世虽然承诺说,只要阿尔巴尼亚人投降,就绝不屠城,但事实上,等到斯坎德培死后,有三分之二的阿尔巴尼亚成年男性死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杀戮,他们的妻儿都成了士兵们的奴隶。
“面对波斯与埃及。”朱利奥几乎与他同时说道,然后从容地闭上了嘴,与塞利姆苏丹对视那是一双真正属于君王的,冷酷无情的眼睛,充满了凶暴的杀意,之前的温情好像根本没存在过。
“你是想要指派一个苏丹么?”塞利姆嗤笑道,好像在嘲弄对方的天真。
朱利奥丝毫不为所动:“我以为我只是说出了您真正的想法。”
好一会儿,苏丹的眼神才重又变得柔温和起来:“你真是个狂妄的家伙,”他责备道:“即便我最看重的大臣,最信任的侍从,最贴心的宦官,都不会这样说他们猜不到,也知道我不允许他们猜到,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会被我处死。”
“但我既不是您的大臣,也不是您的侍从啊。”
“我是愿意的。”苏丹说:“如果你依然想要继续信仰你的天主,那么你觉得,君士坦丁堡牧首的称号如何?”
朱利奥这次可真是有些吃惊了。对于一个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塞利姆这么说的时候,一直仔细地观察着朱利奥.美第奇的表情,但他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先是迷惑,然后突然恍然大悟,虽然是充满了惊骇的恍然大悟:“真神在上,”他低声喊道:“请告诉我看到的不是真的,我的朋友,难道你……您竟然不信你的……”
“您难道也不是如此吗?”朱利奥堪称无礼地打断了丹的话。
“一个教会的亲王……”
“正如您所说,一个真正的君王,不应为外物左右,无论是什么,即便是信仰,也是如此。”朱利奥说道,声音几乎只能容许他们两人听到。
“我说错了,”塞利姆说,“你不是大胆妄为,而是个疯子。”
“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朱利奥说。
“你想要什么?”
“意大利。”
“所以你才要伯罗奔尼撒,”塞利姆说:“因为你要在意大利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制造出一道深重的天堑来。”免得在统一意大利的时候,遇到意想不到的阻扰。
“只有这个。”朱利奥说。
“已经很多了,你能给我什么?”
“武器、商队与我的友谊。”
“你真不愧为是个狡猾的商人,”塞利姆苏丹说:“但我需要考虑。还有,”他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办成它,我们之间的交易是无法谈成的……”
就在苏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动,黑人宦官首领立刻直起身来,露出凶狠的神色,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间,如果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是不会有人敢于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来打搅苏丹的,他动作迅捷,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过了几秒钟,他就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忧虑与不安。
“什么事情?”塞利姆问道。
黑人宦官首领向自己的主人谦卑地跪了下去:“是哈弗林夫人。”
塞利姆苏丹当然还记得哈弗林夫人,他最近最为宠爱的一个夫人:“她怎么啦?”同样,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宦官首领是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向他禀报的。
“夫人她有身孕了。”黑人宦官首领没有等待苏丹的回应,立即紧接着说道:“但她的宦官被发现与一个粗使宦官接触过,这个粗使宦官被守卫捉到因为他正试着将一具尸体丢进马尔马拉海里,而那具尸体被认出来了,他是苏莱曼皇子殿下的侍从之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留在了这里,而不是跟着去了耶迪库勒。”
苏丹的脸色顿时变了。
“医官立刻查了,那个侍从,手臂上已经有了红点,他已经……染上了天花。”
“尸体与那个宦官已经被拘捕了起来,还有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但问题是,哈弗林夫人腹中的孩子……”
如果哈弗林没有孩子,黑人宦官首领会立即将他们一起烧掉,但哈弗林夫人有了孩子,还在苏莱曼皇子已经染上了天花的时候,而苏丹暂时还没有其他的儿子这件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塞利姆苏丹马上转过头去,询问朱利奥:“如果母亲染上了天花,能够生下健康的孩子吗?”
朱利奥迟疑了一下,天花是一种痘症,常会引起各种并发症,如败血症,脑炎,骨髓炎等等,即便是在另一个时代,也难以保证胎儿的绝对健康,更不用说,天花也会导致孕妇流产。
他的迟疑已经给出了答案,塞利姆做了个手势,黑人宦官首领立刻俯身退下,去做安排了。
黑人宦官首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去办这件事情。
他与几个医官,与十几个强壮的宦官都穿上了厚重的衣袍,戴上了面纱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身材魁梧的后宫女人,哈弗林夫人的那些宫女与宦官都已经被绞死,尸体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处空旷的悬崖上,下方堆积着木方与炭火,哈弗林夫人被两个宦官扭着手臂送出来,她一路尖叫,但谁也不敢从门缝或是窗缝里看她一眼,更别说做些什么了。
在见到宦官首领的时候她从衣袍上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哈弗林夫人就愈加疯狂地叫喊了起来:“我有苏丹的儿子,”她嚷道:“我肚子里是帝国的继承人!”
“还没生下来呢。”黑人宦官首领讽刺地说:“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生下来。”
“让我去耶迪库勒!”哈弗林夫人的确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即便已经看到了木方,看到了尸体,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可以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你会发现我没有染上天花,我是健康的!我会把儿子生下来!”
黑人宦官首领只是摇头,宦官们将弓弦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面。
“我不服!”她最后大叫道:“为什么艾谢就可以和她的儿子一起去耶迪库勒!我就不能,我不服,我也是苏丹的夫人,也是他儿子的母……”
弓弦截断了她的话。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黑人宦官总管挠了挠下巴,给了她回答:“大概是因为,艾谢夫人从不会使用她无法控制的武器吧。”
“这就是我说的,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塞利姆苏丹向前倾身,紧紧地握住了朱利奥的手臂:“我的儿子,苏莱曼皇子,染上了天花,而我现在仅有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所以,我要你,保证他活着,健康的,完整的活着,如果不能,”塞利姆苏丹说:“那么在我有了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之前,我们的任何交易都将会是无效的。”
朱利奥并不意外,他知道一个健康的继承人对一个君王意味着什么。
“是的。”朱利奥说:“我会到耶迪库勒去。”
第两百五十一章 伊卜拉欣与苏莱曼(上)
伊卜拉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他与其他“血贡”的孩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还在七岁时就离开了自己的母亲,穿上红衣,戴上红帽,在军官的监视下被带到伊斯坦布尔,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出身他是一个希腊水手的孩子,大约四五岁的时候,被海盗掳走,然后卖给了一个马格尼西亚的寡妇,那个寡妇有自己的儿子,几乎与伊卜拉欣差不多大,她买下伊卜拉欣,把他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养大,只不过是为了免得在血贡时交出自己的儿子。www.uu234.ccwww.uu234.cc
她成功了,伊卜拉欣却没有因此憎恨她,她对伊卜拉欣并不坏,而且如果没有她,他未必能够来到伊斯坦布尔,从血贡的三千个孩子中脱颖而出,得以成为皇子苏莱曼的随从,继而成为他最信任的朋友。
即便他现在因为服侍染病的皇子,自己也得了病,而后在第一夫人艾谢的命令下,被送上了火堆,即将被活活地烧死。
他躺卧在死人,与将来的死人之中,有些人还能哭喊,还能呻吟,伊卜拉欣也在高热之中,但他还是尽力地倾听着,当他听到有人在诅咒皇子苏莱曼与第一夫人艾谢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愤怒,但他手足发软,什么也做不了。
小屋的门被突然打开了,从这个无窗的房间里涌出的腐臭气息,就连口鼻处已经严严实实地蒙着数层细纱的人都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幸好迅猛的海风迅速地带走了肮脏的气息,但随之而来的是如同鬼怪嗥叫般的哭喊与哀求。
“他们……这是怎么啦?”小科西莫吃惊地问道。
“他们以为我们是带着柴薪与油脂来的,”杜阿尔特说,他在还是奴隶的时候,就见过被怀疑染了疫病的平民被聚集在一个小屋内,然后人们在外面堆起木头,浇上油脂,把他们烧得一干二净。“他们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虽然他们现在和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小科西莫摇了摇头一边的奴隶们(同样包裹得十分严密)用钩子将还活着的人勾出来,虽然十分粗鲁,但没人会抱怨,尤其是他们看到小屋果然如杜阿尔特所说的那样,被堆上了干燥的柴薪乘着风势,火焰腾起的速度很快,只不过一两个小时,这里就剩下了一堆怪骨支离的黑色残骸。
侥幸存活的人被送到另一个屋子里,其中就有伊卜拉欣,他被清洁身体,喂食了药水,粥,风与阳光从微微打开的窗户穿过整个房间,让他们拥有了几许依然存活在人世的真实感有一些穿戴得更为严密的人从镶嵌着玻璃的小口观察他们,其中就有苏莱曼的母亲,第一夫人艾谢。
第一夫人艾谢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她在十四岁的时候生下苏莱曼,今年恰好三十岁,但风韵犹存,不过相比起每年,甚至每个月都会进入宫廷的女奴来说,她已经老到不适合在床榻上服侍苏丹,塞利姆偶尔会传召她,只是为了和她谈谈他们的儿子,或是从她可爱的思想里汲取一些理政的灵感,所以苏莱曼一被发现感染了天花,她就不带一丝犹豫地,甚至没等苏丹下令,就请求自己跟着儿子到耶迪库勒来。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苏莱曼是在和她见面后发病的,塞利姆苏丹虽然宠爱她与她的儿子,却也不会将自己处于险境,而且宫廷里还有王太后,她也是个母亲,绝对不会允许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可能危害到苏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怀抱着侥幸,反而招来这两位尊贵之人的反感与厌恶呢?
而且,直到耶迪库勒,艾谢夫人都坚持着没有去亲自照顾与探望苏莱曼,苏莱曼在高热的间隙中偶尔清醒的时候,也能够理解母亲的行为知道自己注定一死的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与决心,之前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他们或许只在一闪念之间就会去施行譬如,不止一个女奴或是宦官、侍从想要逃走,也有不止一个愚蠢的家伙想要刺杀苏莱曼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传染的源头,苏莱曼死了,他们就不必担心染上天花,死在耶迪库勒。
如果没有艾谢,没有她身为第一夫人时建立起来的权威与施予的恩惠,也许这支队伍没能走到耶迪库勒就溃散了,苏莱曼时而因为高热而昏迷,他身边的侍从又太年少,没有管理与统治的经验,根本无法遏制得住隐藏在恭顺面容下涌动的疯狂与暴乱但艾谢夫人在这里,就意味着那些忠于她的宦官与侍女在这里,他们很快重新构架起队伍中的等级分层,每个人都按照之前的职务承担起了繁杂而又沉重的工作当疲累占据了每个人的身心时,整个队伍也就安定了下来。
这种安定在第二天的时候起了微小的波澜,因为苏丹的黑人宦官从伊斯坦布尔带着大约一百人的西帕希骑兵,连夜策马追上了他们最初的时候,宦官与女奴看到那些戴着白边红帽的西帕希骑兵的时候,不由得大声哭泣起来,因为他们以为,是苏丹改变了主意,要在这里直接射杀他们。
艾谢夫人在看到烟尘腾起的时候,也变了脸色,她可以说是用尽了最后的手段,才让塞利姆苏丹允许他们出城,但若是苏丹想要改变注意,她也无可奈何。
西帕希骑兵在距离队伍五百尺的地方就放缓了速度,在三百尺的地方停步,而后徐徐向两侧分开,露出了里面的黑人宦官与一群戴着兜帽的商人从衣着上来看,他们像是阿拉伯人,但艾谢夫人只一看他们的姿态,就知道他们是基督徒,果然,黑人宦官向她行了礼,然后告诉她说,这些是来自于意大利的医生,医术高超,是苏丹派遣他们来看护苏莱曼皇子与艾谢夫人的。
但让艾谢夫人来看,这些人一点也不像是医生,倒像是战士,唯二两个不那么危险的人,一个是戴着面具遮掩伤痕的中年人,一个却还是个孩子,面容秀丽的男孩,艾谢夫人一看到他,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苏莱曼。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艾谢人夫柔声问道,只要一来到他们身边,这个孩子就注定没法离开了,哪怕他没有染上天花她的心中也不免升起了一些遗憾,但也只是遗憾,她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触怒苏丹的。
“我是医生啊。”那个男孩回答说。
艾谢夫人忍不住笑了:“难道不应该是你的父亲么?”
“我的父亲当然比我高明,”那个男孩说,他知道艾谢夫人误会了,以为杜阿尔特是他的父亲,但他没有解释,而是笑眯眯地与艾谢夫人说:“但在其他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比我更精通医术的了。”
艾谢夫人认为这只是孩子的童言稚语,只有杜阿尔特与埃奇奥知道,小科西莫可没说谎或是夸张,他对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朱利奥.美第奇十分依恋,无论什么时候都紧紧跟随着他,也有着如他父亲一般的早慧,与他母亲一般的敏锐,所以其他孩子还在喊叫玩耍时,他就已经能够给自己的父亲做一些辅助工作了,无论是整理情报、抄写账册,又或是配置药物,治疗病人,朱利奥又是牛痘的发起人与倡导者,说起天花,没人能够比小科西莫更清楚与了解的了。
也因为他见过天花,所以反而不是那么慌张,害怕,或是急切地想要表现,他先让队伍中的人学会如何防护用层叠的细纱蒙住口鼻,裹住双手,尽可能地不要将皮肤与粘膜暴露在外,然后才能去接触病人……病人原先只有苏莱曼一个,但很快地,一些与他比较接近的侍从与宦官也生了病,因为需要防止疫病扩散与秘密泄露,所以这些人都被丢进密闭的车里带着走然后才是治疗,天花并没有切实的治疗方法,治疗只要针对的是它引发的炎症与高热,高热可以用酒精与水来降温,炎症则需要朱利奥粗略提取出来的阿司匹林,虽然也不是那么对症,但幸而这时候的人们有着很好的适药性,加上曼陀罗与乌头,罂粟,大部分人都顺利地度过了最为危险的毒血期。
他们身上的红色斑疹在三四天的时候,变成了略略鼓起的丘疹,两三天后,从丘疹变为疱疹,之后转为浓疱疹,脓疱疹形成之后再过两三天,就逐渐干缩成瘢痂,之后就等它们逐渐萎缩,脱落就行了,但那是三十天或是四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也有人死去了,但只要有了痊愈的希望,就不会有人发疯。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耶迪库勒,耶迪库勒被苏莱曼焚烧的异常彻底,就连鼠类和飞鸟都不见踪影,减免了不少麻烦,按照那些陌生医生的指示,他们在空旷的广场上立起大大小小的帐篷,而不是占用那些尚未倒塌的房屋。
但最大的问题也来了,仿佛遭到了诅咒,苏莱曼竟然是仅有的一个仍然挣扎在毒血期的病人,在他之后感染了天花的人都爆出了疱疹,他却依然在高热与痉挛、疼痛间反复,杜阿尔特给他用了所有的药水,但也只能让他得到暂时的安宁。
“再加量。”艾谢夫人说。
“不行,”杜阿尔特说:“这已经不是用量的关系了,”他注视着艾谢夫人,“他必须发出疱疹,但您也看到了,他的疹子依然是扁平的,甚至有缩回的情况,这是说,他体内有疫病带来的剧毒,没有办法引导出来,所以他只能一次次地发热与发痛……”
“那么就想办法……导引出来!”艾谢夫人握紧了双手:“我们要怎么做,放血?还是**?尽管去做吧,如果你能够救活我的儿子,我就用我所有的宝石与金子来感谢你!”
“我需要想想。”杜阿尔特说。
他回到帐篷里,与小科西莫说了,小科西莫忧虑地皱起眉毛:“这是毒血症,”他说:“非常严重的毒血症,我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不然苏莱曼皇子即便还能活,也会成为一个残疾或是蠢人但,”他伸手过去,打开帐篷垂挂下来的门帷,张望了一下外面的灰色天空,伊斯坦布尔的四月与罗马的四月不同,这时候的海风依然裹挟着冬日的寒气,“我和父亲在外出的时候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父亲让那些人将孩子放在屋外,让蚊虫叮咬他,这样才让他的疹子转成了疱疹,但那时候是意大利的八月,而现在我们在伊斯坦布尔,又是四月,我们从什么地方招来蚊虫呢?”
杜阿尔特正要回答,就听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埃奇奥迅速地钻进了帐篷,脸色异乎寻常的难看:“艾谢夫人命令奴隶们将那些感染了天花的人聚在一处她要烧掉他们。”
“为什么?”小科西莫下意识地问道,而后他也明白了过来虽然艾谢夫人还能勉强维持着冷静从容的外表,但内心深处,她或许也早已绝望了只是竭力抱持着最后一丝希望罢了,而今天苏莱曼的病情恶化,与杜阿尔特的迟疑,让她走向了崩溃的边缘。埃奇奥看向小科西莫,现在艾谢夫人要处死的是那些染了病的人,也许明天她就会处死那些康健得刺眼的人,后天……或是苏莱曼皇子死了,她就会让所有人为他陪葬!
但他们是绝对不会让小科西莫夭折在这里的!
“朱利奥已经取得了塞利姆苏丹的信任……他或许会愤怒,但不会太过追究,”杜阿尔特说:“虽然之后我们的交易会变得困难一些,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科西莫,你要立刻离开这里,”他说:“让埃奇奥带你走。”
“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小科西莫静静地听他们说完,才镇定地说道:“我之前还听父亲说过另外一个引发痘疹的方法,杜阿尔特,去见艾谢夫人,告诉他,你有一个办法,但需要先在其他的病人身上试验。”然后他将这个方法简略地交给了杜阿尔特,让他去和艾谢夫人说,“至于您,埃奇奥老师,”他说,“请去查探四周,为我们寻找一条安全的退路吧。”
“唉,我以为你有十足的把握呢?”埃奇奥故作惊讶地道。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可能,”小科西莫严肃地说:“我可不会轻掷我的性命,还有你们的,实验与治疗都需要时间,做好充分的准备和安排,总比没有计划的鲁莽行事要好吧。”
“说的对。”埃奇奥欣慰地点点头,“不过别责怪杜阿尔特,他是关心则乱。”
“怎么会?”小科西莫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比你们更爱我的人吗?除了我的父亲之外。”
埃奇奥大笑了一声,离开前忍不住猛地攫住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把它揉成一团,发出“嘟……”的声音“当然,”他在小科西莫气得跳起来打他之前闪出了帐篷:“我们都爱你。”
伊卜拉欣与另外几个人,就是这样被拉出了黑暗,拉出了火焰,拉出了死亡的。
“漆树?”艾谢夫人思考着:“是那些用作调料的小树吗?”在奥斯曼土耳其,确实有着一种被称之为漆树的植物,它生长着赤红色的果实,可以吃,但非常酸,所以人们经常把它们磨碎了用作调料,放在酸奶或是面食里。
“应该不是那种,”杜阿尔特说:“它应当是从比印度更遥远的东方来的,叫做大漆或是生漆,人们把它刷在木头上,然后打磨光滑,用来装饰表面或是防水。”
“哦,我知道了,”艾谢夫人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宦官,“我的用具里就有这种……”
“抱歉,”杜阿尔特连忙说:“我们需要的是新鲜的漆汁。”
“如果说是那种漆汁,”那个宦官说道:“我知道,大巴扎里有人买卖。”
“那么就请您们去寻找这种漆汁吧,”艾谢夫人说:“如果是我的宦官或是女奴,他们离开了就未必会回来。”
听到艾谢夫人这么说,那个宦官甚至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杜阿尔特发现他的膝盖都在颤抖。
“那么您就不担心我们不再回来吗?”杜阿尔特问道。
“如果你们的小主人在这里,”艾谢夫人说:“那么你们就一定会回来。”
杜阿尔特的眼神顿时变得险恶起来,而艾谢夫人只是在面纱之后微笑,有人说,爱情与咳嗽一样是无法掩藏的,亲情与忠诚也是一样,起初她以为这个孩子是杜阿尔特的儿子,但几天后,她就发现是自己错了,杜阿尔特是一个大臣,而这个孩子,不是国王的继承人就是公爵的继承人,而且杜阿尔特必然正为他的父亲效力。
像是这样的人,她藏身在苏丹的黄金窗内时看得多了。
杜阿尔特离开了没多久,就有宦官恭敬地来到小科西莫的帐篷前,说,艾谢夫人召唤他到她的身边去。
“请进吧,”艾谢夫人说。
艾谢夫人的帐篷是除了苏莱曼皇子之外最大的,宽阔的可以容许在里面策马绕柱而行,之富丽堂皇更是无法令人相信正身处在一个废弃的鬼域之中明亮的光线透过半透明的布匹投入帐篷之后变得柔和而暧昧,空气中弥漫着红檀香丰满甜蜜的香味,双足踏着的是柔软绚丽的地毯,遮蔽了天空的是如同云霞般的锦缎,它们犹如灿烂的流水一般从天顶的中心流淌向四周,末端用金色的带穗绳子束起,艾谢夫人斜靠着圆柱形的深紫色丝绒枕头,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从枕头上懒洋洋地垂落下来,手腕白皙丰腴,套着三四只镶嵌着矢车菊蓝宝石的金镯,而另一只手则轻轻地在腿上打着拍子有两名侍女跪在她的身侧,一个怀抱着乌德,一种以鹰羽管或是指甲拨弦的弦乐器,在罗马它被人称之为琉特琴正在弹奏着一曲不知名但轻松快乐的小调。
侍女之二则正在为他们斟茶,茶水是深红色的,在银杯里荡漾出金色的涟漪。
艾谢夫人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座垫,小科西莫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把座垫拉到距离艾谢夫人还有五六尺的地方,才盘着膝盖坐了下来。
等到小科西莫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艾谢夫人就伸出纤细的手指,摘下了面纱。
她身侧的两个侍女条件反射地跟着做了,随即她们才意识到,来人并不是塞利姆苏丹,而是一个陌生男性,她们的脸色立即变得异常苍白。艾谢夫人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这些基督徒,还有她的儿子塞利姆,都注定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伊斯坦布尔,回到托普卡帕宫,她注定了只有一死,而这些侍女,宦官,除非是塞利姆苏丹看重的大臣提出,请求苏丹赏赐,他们才有可能逃脱生天。
但塞利姆苏丹的那些大臣们,会在意这么一个女奴,或是宦官,会为了这么一条卑贱的生命去消耗苏丹对自己的信任吗?当然不可能,只可惜这些人根本看不明白,但她又怎么会打破他们的幻想,只有他们还以为自己能够回到托普卡帕宫,才有可能克服对于死亡的恐惧,继续尽心竭力地服侍她与皇子苏莱曼。
“有什么可担心的,”艾谢夫人柔声说:“他还是个孩子呢,”她转向小科西莫:“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十二岁的小科西莫这样回答说。
“那你可真是强壮,”艾谢夫人赞叹地说:“我的苏莱曼也是如此,他在十岁的时候,也如同十二岁,乃至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高大。”她将装着蜂蜜点心的银盘推向小科西莫,“吃点吧,孩子,你们应该都很喜欢甜点心。”
小科西莫眨了眨眼睛,他有点好奇,也有着普通男孩所没有的大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拿起一团金黄色的小球放进嘴里,那是一种柔软糯软的食物,里面包裹着奶酪,外面浇淋着蜂蜜就像现在的艾谢夫人所表露的这一面。
但要说她是个怎样温柔和善的人,小科西莫可不相信,那些在密闭的小屋里因为空气过于稀薄,等于被缓慢地窒息而死的人也不会这么想他们原本都快要痊愈了,只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且饮食充足,除了皮肤上不可避免地留下的疤痕之外,就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而且他们今后再也不会被染上天花了。
单就因为艾谢夫人的一个命令,他们都死了。
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还是被作为实验品被留下来的。
所以啊,虽然艾谢夫人荣光依然,身边的侍女更是犹如初绽的花苞一般,点心很甜,茶水很热,小科西莫的胸膛仍然是冰冷一片。
“告诉我,孩子,”艾谢夫人亲切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漆树可以治疗天花的事情呢?”
“不是听说,”小科西莫认真地说:“我的老师曾经和我提起过,这种方法曾经在比印度更远的地方被人施行过,用来挽救始终无法脱离毒血期的天花病人。”
“只有这种方法吗?还有别的吗?”
小科西莫知道,如果他说可以用蚊虫来促发疱疹,那么那些侥幸存活的人立刻会被投入沼泽或是别的可能有虫蝇的地方,若是这样做,就算他们发了疱疹,也会因为感染或是疟疾而死所以他立刻摇了摇头,“用大漆是最安全的,因为漆汁本身就有毒性,可以烧伤手指,但制作成大漆后,这种毒性会被风与水汽带走,慢慢消失所以我们需要新的漆汁,不是直接用在人的身上,而是先涂刷在木板上,然后再将病人**地放在上面翻滚,用细微的毒性去刺激皮肤,直到发出疱疹。”
艾谢夫人无比认真地听着,她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女人,她会阅读,也懂得许多知识,就像现在,她也能够用拉丁语与小科西莫交谈,即便身边的侍女已经因为听说这些人要用毒药来治疗皇子而吓得面无人色,艾谢夫人也依然语气温和,神态平静地探问着其中的细节她在托普卡帕宫也读到过相关的文卷,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也曾经尝试过服用少量的毒药来抵抗敌人的投毒,她唯一的忧虑是这个方法迄今为止只呈现在书面和言语上。
“我听说你们曾经接受过赐福,好让你们不得这种瘟疫,是吗?”艾谢夫人轻声问道,“可以让我看一眼吗?”
小科西莫卷起袖子,让她看了一眼上臂的十字伤疤。
两个侍女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声艾谢夫人几近逾越地伸出手指去触摸了那个瘢痕。
“真好啊,”艾谢夫人说:“虽然是你们的神,但我也希望我的儿子不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她殷切地看向这个有着一双碧眼的男孩:“我恳求您,我的小殿下,您可以去到我的儿子身边吗?虽然他生了病,但您并不会被感染,我希望您能到他身边去,好让他也得一份恩赐。”
这下子,不但是那两个侍女,就连小科西莫也难以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若是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我可以救你的儿子,”艾谢夫人微笑着直起身体:“就算是魔鬼,我也愿意亲他的脚。而若是真神无法救我的儿子,我也会把他踏在脚下。”
她这样说着,一边低下头来,将额头抵在了小科西莫的膝盖前。
小科西莫吃了一惊,他习惯了有人向他鞠躬,也习惯了看人们吻自己父亲的长袍,但还是第一次有一个母亲如此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身前,他就像是被火炭烫了那样地从座垫上跳起来:“请站起来,”他低喊道:“请站起来,夫人!”
艾谢夫人倒是毫不在意:“那么您愿意吗?”
“我愿意。”小科西莫说,一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即便艾谢夫人不这样做,他也会设法去见苏莱曼皇子一次或是更多次,毕竟无法看见病人,他根本不能确定他现在的情况,原本还以为要等到杜阿尔特回来……同时,他也不由得有些恍惚他没有母亲,虽然他已经有了一个胜过所有父亲的父亲,但这终究是不同的。
无论小科西莫是如何想的,他立刻被带去了苏莱曼皇子的帐篷里。
苏莱曼皇子的情况,要比小科西莫预料的还要糟糕,他浑身赤红,滚烫,斑疹萎缩到几乎陷入皮肤,为他擦拭酒精的宦官与侍从偶尔碰触到生长着斑疹的皮肤,他就立刻疼痛得哀叫起来是哀叫,事实上也已经细弱的如同游丝一般,小科西莫都在担心,他是否能够坚持到杜阿尔特他们回来。
第两百五十二章 伊卜拉欣与苏莱曼(中)
伊卜拉欣被带出了帐篷,陈列在他面前的是涂刷了大漆的木板,木板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漆面也格外平整明亮,杜阿尔特与其他人站在一边,虽然他很清楚,像是如伊卜拉欣这样,已经开始从斑疹转化为丘疹的人,根本不需要再用有毒的漆板促发痘疹,但他们为了救下这些人的性命,不得不杜撰了这个理由,既然如此,他们也不可能违背艾谢夫人的命令。www.uu234.ccUU小说
只是在看到伊卜拉欣听说,他正在为皇子苏莱曼测试一种新的疗法后,眼睛中竟然迸发出了无比耀眼的光亮时,杜阿尔特不由得在心中发出一声轻蔑愤怒的嘲笑像是这样的奴隶,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几年里也不是没有见过,甚至有那么一次,他的脱逃计划就是因为这样的人而失败,他尝试过让他们理解自己的行为,但后果是差点被扼死,如果不是他们的主人及时喝止。
伊卜拉欣几乎是没有一丝迟疑地就扑倒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漆板上,漆板上的大漆尚未完全凝固,还有些黏性,黏住了他薄而脆弱的皮肤,当宦官大声地命令着他向左侧翻滚时,这些黏连在漆面上的皮肤就被拉拽了起来,然后裂开,流出透明的液体,然后是血,旁观的人都觉得疼痛无比,但伊卜拉欣却像是失去了痛觉一般,一声不出地拼命向着一侧滚去,而后再按照宦官的命令翻滚回原位。直到杜阿尔特举起手,表示已经可以了,他才得以停下。
停下的时候,这个来自于希腊的黑发少年,浑身的皮肤被撕裂了至少有三四十处,看上去比原先满身丘疹的时候还要来得可怕,当宦官命令那些同样罹患了天花,但侥幸从高热与痉挛中逃脱出来的人将伊卜拉欣抬回去的时候,若不是有皮鞭在身后催促,只怕这些人也不敢接近鲜血淋漓的伊卜拉欣,不过之后伊卜拉欣得到了单独的帐篷与精细的治疗,周到的看护,又让他们心生嫉妒。
伊卜拉欣对此很清楚,但他完全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他唯一担心的只有他的主人苏莱曼皇子,但他现在能够做到的也只有代苏莱曼皇子承受可能的危险和威胁,他顺从而又警惕,仔细地倾听着每个人说的话他担心他们用基督徒的语言说话,他能够听懂一些简单的拉丁语,但要说罗马或是其他地方的方言,就连苏莱曼皇子也未能掌握幸而这些人大部分时间都用奥斯曼语说话。
他们给伊卜拉欣的药粉与药水,伊卜拉欣也只能说有些酸苦,但它们也确实有效。只是,出自于伊卜拉欣的本心,他还是想要到苏莱曼皇子身边去,但事实上他没有这个体力,也没有这个资格,他昏昏沉沉地躺在一卷干净的亚麻布床单上,渗出的液体不断地污染着它和下方的羊皮,不过这些对于苏莱曼皇子与艾谢夫人的队伍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杜阿尔特让宦官查看了伊卜拉欣的手臂,确认他的丘疹转化成了疱疹,除了那些被大漆撕开的皮肤之外,没有呈现出其他不祥的症状。
艾谢夫人不是不想让更多的人先行尝试这种奇特的疗法,但一来大漆的数量有限,而苏莱曼皇子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
新的漆板被送到了苏莱曼皇子的帐篷里,当然,此时的漆板是已经完全干透了的,宦官们在小科西莫的指导下,将再次陷入高热,浑身滚烫的苏莱曼皇子放在了漆板上,冰冷的漆板让苏莱曼在昏迷中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喟叹在治疗开始之前,艾谢夫人进入帐篷,她跪在了苏莱曼的身边,满怀柔情地低下头去,毫不畏惧地亲吻了他满是斑疹的额头。
等到艾谢夫人离开后,宦官们才敢除去皇子的衣物,让他赤着身体,在漆板上徐徐翻滚。苏莱曼皇子的身形几乎已经与一个成年男性相仿,所以他们足足准备了五十张有着床榻一般大小的漆板,即便宦官们轮番替换,整个治疗过程也从黄昏时分直至子夜。
“之后呢?”艾谢夫人说。
“祈祷吧,”杜阿尔特说:“我们向我们的,你们向你们的。”
艾谢夫人不再说话,但无论是哪一座帐篷,透出的火光都没消失过。
小科西莫与苏莱曼皇子在同一个帐篷里,虽然说是同一个帐篷里,却一点儿也不窘迫,让小科西莫来看,即便让他与杜阿尔特,还有另外几个人住在里面,也绰绰有余。
已经接受过赐福的小科西莫当然不会畏惧天花,有宦官与侍女在,帐篷里也总是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异味的,在他躺下,闭上眼睛的时候,甚至可以感到有气味馥郁的微风拂过面颊。
但他没有一点睡意,只侧卧着,倾听着苏莱曼皇子的呼吸声,皇子的呼吸声一直很缓慢,浑浊,即便只是听着,都能察觉出他现在有多么痛苦与艰难,小科西莫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能够成功,但他知道,苏莱曼皇子的生死将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就这样一直等到了黎明,几乎无需催促,小科西莫就在宦官与侍女们有些惊恐的叫声中来到了苏莱曼皇子的床榻前,一开始,小科西莫,还有其他听见了叫喊的人,都以为苏莱曼皇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死神召唤去了,但小科西莫随即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放肆地喊叫起来,这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本能在细纱与丝绒的帷幔的遮掩去除之后,暴露在光线下的情景实在是太可怕了,苏莱曼确实如他们期望的那样发出了痘疹,但他的痘疹要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密集,有着指尖大小的水疱挤满了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遮住了他的五官与须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满身半透明的,充满了液体的疙瘩的怪物。
一定要具体地形容一下的话,就像是蟾蜍脊背上的皮被放大后蒙在了人类的躯壳上,也难怪这些侍女与宦官会叫嚷起来。
但对于苏莱曼来说,这是一件好事,疱疹的出现意味着那些有毒的血正从他的身体内部渗透出来,之后的工作就要变得简单多了主要是防止感染,加强护理,保持眼、口、鼻及皮肤清洁。
相比起伊卜拉欣疱疹发起时的亚麻布,苏莱曼皇子身下垫着的是柔软的丝绸,这些丝绸经过了暴力的蒸洗,晾晒后变得皱巴巴的,看上去简直可以与贫民的衣衫相媲美其价值更是一落千丈,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在此时吝啬。
浸透了疱疹液体的丝绸几乎每隔一刻钟就要调换一次,杜阿尔特不断地调整着药物的分量,直到疱疹逐渐地发白(此时的苏莱曼更加可怕了),干缩,形成厚厚的痂皮,这时候,苏莱曼才终于逐渐清醒过来,或者说,他是被无法忍受的瘙痒惊醒的但早有准备的杜阿尔特用丝绸缠住了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动弹,但极度的痛苦不,比疼痛更甚的,宛如无数小虫在皮肤下爬来爬去的古怪感觉还是让苏莱曼皇子难以忍耐地惨叫了起来,他呼唤着自己的母亲,父亲,还有他的侍从,他的侍女,他的宦官,他甚至发誓要杀了每一个人。
杜阿尔特不为所动,只是小科西莫想到这样的过程要持续上十几天或是更久,他就设法用珍珠粉与樟脑树叶蒸馏得来的结晶体调制了一些药水,这些药水虽然不能完全压制住那种似乎深入骨髓的瘙痒,但终于回归到了可以忍耐的程度。这时候,苏莱曼皇子才终于发现,他身边出现了一些十分陌生的人,尤其是小科西莫,他的年龄比他身边的侍从还要小一些,难道是新的一轮血贡送来的孩子?也有可能,在新老苏丹交替的时候,血贡的孩子因为无法确认应该由谁接手,也会出现滞纳的情况但他来到这里,几乎就注定了要死在这儿了。
“你来自于那儿?”苏莱曼问道,既是好奇,也是警觉,又或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佛罗伦萨。”小科西莫说。
苏莱曼迟疑了一下,佛罗伦萨是意大利的自由城市之一,也就是说,它不在血贡的范围之内除非他的父亲在他昏迷的这几天里一举夺下了这座富丽的半岛,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问道,“是强盗掠走了你吗?”
小科西莫摇了摇头:“是你的父亲派遣了使者到佛罗伦萨去,问我的伯父说,是否愿意将基督徒们赐福以免除瘟疫之害的方法交给你们,我的伯父答应了,所以他就带着我到伊斯坦布尔来,”说到这里,他小小地叹了口气:“你不太走运,殿下,我们才到这里,你就感染了天花,如果早几天,你就不必遭受这样的折磨了。”
“你的伯父是谁?”
“朱利奥.美第奇。”
“啊。”苏莱曼果然听到了这个意料之中的名字:“那个金眼的智者,”他亲切地说:“我早就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他的事情,他是个仁慈而又慷慨的好人,但我没想到他会愿意到这里来。”苏莱曼皇子当然也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是基督教会的亲王,想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当然,”他说:“因为那个敢于假冒苏丹的叛逆正准备用天花来威胁我们还有我父亲的女奴们,她们也会利用这种疫病来除掉我或是除了她们所生之外的任何一个皇子。”
“是的,”小科西莫说:“虽然从宽泛的角度来说,我们应当是敌人,但我的伯父始终认为,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去做,而有些事情永远必须去做,所以他来了。”
“他怎么会想到带你来?你……”苏莱曼问道:“你几岁啦?”
“十岁。”小科西莫说。
“你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大些。”苏莱曼不由得将小科西莫与他自己,还有那些血贡的孩子相比较,虽然作为塞利姆苏丹唯一长大的儿子,还有,他身边的随从也都是一些佼佼者,但要说,在这个年龄,这样成熟与稳重的倒真是不多见,尤其是就他看到的,有些时候,他的医生还要听从小科西莫的吩咐,而小科西莫掌握的知识也似乎比他们更多些。
苏莱曼原先还想更深刻地了解一下这个母亲有意放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但小科西莫又为他调配了抵抗瘙痒的药水用来让他沉睡的那种,所以他又过了混混沌沌的十几天,等到他身上的痂皮开始脱落了,他才终于摆脱了床榻的束缚,他一能起身,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帐篷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灿烂的阳光。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喜悦的叫喊声,他转头望去,是伊卜拉欣,他最亲密的朋友与侍从。
伊卜拉欣只一扑,就扑到在他的脚下,亲吻着他的脚,苏莱曼能够感觉到有灼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脚面上,他也不由得激动起来,伸出手去,挽住了伊卜拉欣的手臂,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没有被衣袖遮住的瘢疤与痘痕,“难道你也感染了天花么?”他吃惊地喊道:“伊卜拉欣,我都不知道你也遭到了这样的不幸,真神在上,”他连忙去看侍从的脸,伊卜拉欣的脸上果然也有这场灾难留下的痕迹:“但太好了,”皇子说:“你也得到了真神的保佑,没有坠落到死亡的深渊里去,和我一样,”他忍不住大笑了几声:“除了你的脸,”他亲密地说:“你看上去就像是个箭靶,嗯,还是一个箭技不那么娴熟的骑手的。”
苏莱曼的话让伊卜拉欣羞愧万分,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冲动,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深重的沮丧皇子在挑选侍从的时候,秀丽的面容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他现在显然不可能有资格留在皇子身边。
但伊卜拉欣已经决定了,如果他必须离开皇子身边,他就到阿金基或是阿扎布(普通骑兵与普通步兵)去,好为他的主人献出他仅有的忠诚与性命。
“别开玩笑了,”苏莱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是要在我身边的,面孔上多了一些瘢痕又怎样,这与骁勇的战士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一样,是胜利与勇武,蒙获真神护佑的证明,谁敢因此嘲笑你,我就砍下他的脑袋来。”
伊卜拉欣的眼睛里顿时再次焕发出了喜悦的光芒,他再一次跪在尘土了,用额头去擦拭主人的脚。
第两百五十三章 伊卜拉欣与苏莱曼(下)
伊卜拉欣不觉得如何,但其他人就未必了。www.uu234.ccwww.uu234.cc
虽然伊卜拉欣始终没有提起,但那些曾经与他一起被抛在屋中等死的侍从可没忘记过他们曾经说过些什么死亡近在咫尺,不由得他们不发疯,他们诅咒了艾谢夫人,苏莱曼皇子与塞利姆苏丹,甚至早已死去的巴耶赛特二世也不例外,他们用的词汇堪称恶毒下流,就算咒骂的对象不是他们高贵的主人,而是一个奴隶,那个奴隶若是听见了,说不定也会愤怒地跳起来,与他们拼死搏斗。
那时候,屋门紧闭着,只有他们彼此能够听见,能够看见,但他们之中,却有一个人从来不曾说过一句亵渎的话,那就是伊卜拉欣。
他们侥幸从疫病中逃脱出来之后,就开始心惊胆战起来,因为他们害怕伊卜拉欣会去告密,哪怕他们商定了,如果伊卜拉欣真的这样做了,他们也都要指证他是第一个诅咒了苏丹的人,但伊卜拉欣始终没有被允许回到苏莱曼皇子身边,他们又渐渐地安下心来,因为宦官首领告诉他们说,他们也许都会被遣送到耶尼切里军团去,因为面容受损的人是没有资格侍奉皇子的。
但苏莱曼皇子却像是不那么介意的样子,他还让伊卜拉欣去服侍他,整整一下午,伊卜拉欣都没有从皇子的帐篷里走出来,他们的心也跟着恐慌起来,伊卜拉欣会不会说些什么呢?他们知道伊卜拉欣与其他侍从不同,他是真心敬爱着皇子苏莱曼,即便为他献出性命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的而且在这之前,伊卜拉欣也因为他们的诅咒而责骂过他们。
他们就这样精神紧绷地等待着,等待着宦官首领带领着士兵将他们捉起来处死,但他们等了很久,等到伊卜拉欣从皇子的帐篷里离开,回到他们共同的住处,他们也没能察觉到一丝不祥的端倪。
“难道伊卜拉欣没有说些什么吗?”一个侍从胆战心惊地问道。
“谁知道!?也许他正想看我们的笑话呢!”另一个侍从说。
“他或许另有考量,”第三个人说:“据说现在苏莱曼皇子有了一个新的侍从,十分宠爱,很难说他不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做些什么。”
“不管他要做什么,”最后一个人说道:“既然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我们就应该让他永远地沉默下去。”
房间正确点来说,一处焦黑的断垣残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他说的对,”第一个发声的侍从说:“现在正是好时候,苏莱曼皇子有了新的侍从,对伊卜拉欣不再那么看重,即便伊卜拉欣死了……”
“那么就这么做吧。”另一个人附和道,然后其他人也点了头。
他们乘着伊卜拉欣还未回来,制订了一个自认为巧妙的计划他们之中的一个曾经与艾谢夫人的侍女有过几分暧昧,乘此机会,他弄到了一些酒,这些烈酒曾被用来降低苏莱曼身上的高热,每日都有大量的消耗,侍女偷偷藏了一些下来并无人知晓,他们拿了酒,掺入茶里,骗着伊卜拉欣喝下去。
明月升上高空的时候,伊卜拉欣裹着羊皮,似乎已经沉睡了过去,他们就搬来石头,想要把他砸死。
但第一个人尚未举起石头,伊卜拉欣就睁开了眼睛,他握住了皇子的赏赐一柄锐利的弯刀,自下而上地将那个大胆的妄人开了膛,而后轻轻调转手腕,旋转身体,切开身后之人的喉咙他面对的是四个人,但他有着武器,其他侍从的武器却在感染了疫病的时候被收缴了,暂时没有发还,而且他在皇子苏莱曼这里,也被赏赐了足够的食物和水,让他力量十足,精神旺盛。
他几乎可以说是从容地杀死了第三个人,最后一个想要逃走,被他从后面追上,一刀了结。
整个过程也不过四五分钟时间,倒是将这里处理干净的时间要长得多,但伊卜拉欣还是争取在黎明之前急匆匆地睡上了那么一小会,明天他还要去服侍他的主人。
他很平静,就算这些人不杀了他,他也不会容许这些人活下去,他之所以没有告密,只因为不想重复那些充满了亵渎与侮辱的话语,也不想让苏莱曼皇子知道,他的侍从曾经这样无耻地背叛了他即便他们面对的是疫病,是死亡,在伊卜拉欣的心中,他们依然是一群卑鄙无耻的小人。
伊卜拉欣不知道的是,一个藏身于阴影中的人,从那些卑贱的侍从开始策划灭口的时候开始,到他真正地入睡之后,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等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悠长,那个人抬起头来嗅了嗅在凛冽的海风中迅速变得浅淡的血腥气,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那个人,正是艾谢夫人的贴身宦官,他在艾谢夫人还只是塞利姆皇子身边众多妃嫔之一的时候,就开始侍奉艾谢夫人了,对她始终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他面带笑容地向艾谢夫人回报了此事,虽然伊卜拉欣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但他们又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是个好奴仆。”艾谢夫人赞许地道,“既然如此,我会让苏莱曼离开的时候,带着他我的皇子,他不能就此孤身一人。”
“您一定要死么……”宦官问道:“苏莱曼皇子会很伤心的。”
“从我离开托普卡帕宫就注定如此了,”艾谢夫人笑吟吟地说,丝毫看不出死亡与她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如果苏莱曼死了,那么我活着也没有了意义,而现在,苏莱曼活着,那么我更是必须去死,我的儿子会是未来的苏丹,他不能有一个声名有污的母亲……”
“若是您向苏丹祈求……他或许会允许您回到托普卡帕宫的。”
“但那样,谁来保证我的贞节呢?我不能让苏丹一见到苏莱曼,就想起他有一个不净的母亲,即便他能够确认苏莱曼是他的血脉,但我不在了,或是没有了权力,不再受到苏丹的信任与宠爱,我就无法阻止后宫的女奴生下皇子来,这样的话,苏丹的视线,难道不会落在另外的儿子身上吗?就算苏莱曼,我的儿子是那样的勇武,那样的聪慧,但只要有选择,就代表着他有危险。”
说到这里,艾谢夫人的眼睛里就迸发出坚毅的光芒来:“从穆罕默德二世开始,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就注定了只有一个,没有兄弟,也没有叔伯,我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落入如同鸡狗一般任人宰割的地步我将会为此付出我的一切我的性命也是如此,他会回到伊斯坦布尔,回到他的父亲身边,而他的母亲,将会以一个坚贞的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永远地留在这里。”
她看向身边的宦官,向他伸出手,“只是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去死了,你愿意么?”
“是的,”宦官说,“是的,夫人。”他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屈下膝盖去,行了一个隆重的大礼。
苏莱曼骑在马上,回首望去,只能看见又一次升腾起无边烈焰的耶迪库勒。
自从他三岁之后,他就没有再哭泣过,但就在前一夜,他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痛苦地哭泣了好几个小时,虽然他知道,这是必然的,即便他向他的父亲,塞利姆苏丹求情按照奥斯曼土耳其的传统,当一个皇子被分封到其他地方做总督的时候,是可以带着母亲一起去的,但若是如此,他有很大的可能被塞利姆苏丹排除出继承人的行列就像他母亲说的,他还会有许多弟弟,谁也不知道塞利姆苏丹最终会选择谁,若是他选择了除了苏莱曼之外的皇子,那么苏莱曼就注定了一死,他若是死了,他的母亲艾谢,他的妃嫔与他的儿孙都不可能继续活下去,那么,艾谢夫人就绝对不会用最终的全盘覆灭来换取这短短的几年,至多十几年的光阴。
艾谢夫人目送着他们离开,等到苏莱曼的队伍消失在视线之外后,她就命令侍从、宦官与女奴们开始整备行装,做出要返回托普卡帕宫的样子来麻痹他们,等到晚上用餐的时候,以庆祝瘟疫离去的名义,艾谢夫人的宦官首领让他们喝了酒,等到他们醉倒了,他才与几个最忠诚的宦官一起,逐个杀死了他们,然后他亲手绞死了艾谢夫人,再点起火来。
苏莱曼等人又走了一个昼夜,才有一列西帕希骑兵策马与他汇合他们确定了无人离开耶迪库勒。
在第二个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被允许进入伊斯坦布尔,让苏莱曼意外的是,这次不用等待,塞利姆苏丹一听说他们回来了,就召唤苏莱曼,他现有唯一的儿子去到他身边,苏莱曼的心中原本满是忧伤与悲哀,此时也不禁踊跃了起来。
塞利姆苏丹在第三庭院,他的寐宫等待着苏莱曼,现在正是四月,托普卡帕宫也终于显露出了一丝象征着新生的绿意,丁香、水仙与蔷薇也探出了小小的花苞,后宫女奴们的衣着也逐渐单薄诱人起来她们已经用钱财买来了可靠的消息,那个可恶的魔鬼,曾经让她们几近彻底绝望的第一夫人艾谢,已经死在了耶迪库勒,甚至没能留下可供进入陵寝的遗骨,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儿啊,她们不敢在悲伤的苏丹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得意,只能暗中聚集在一起,借着沐浴与茶会的时候悄悄大肆庆祝。
正如艾谢夫人预料的,她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为塞利姆苏丹生育更多的皇子。而塞利姆苏丹,虽然也相当宠爱与信重第一夫人艾谢,但他在她还在托普卡帕宫的时候也不曾停止宠幸女奴,现在更不会了,只是出于身体的考虑,在朱利奥.美第奇的建议下,他还未开始又一次床榻上的征程。
塞利姆苏丹坐在他的宝座上,黑发金眼的智者则被允许坐在下方左侧的第一位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的儿子。
早晨浓厚的乳白色雾气被推开了,高壮的黑人宦官出现在苏丹与朱利奥的视线里,之后才是苏莱曼皇子与小科西莫.美第奇。
塞利姆苏丹可以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儿子,那时候,苏莱曼身上一出现天花的征兆,就立刻被送出了托普卡帕宫,半驱逐地匆忙离开了伊斯坦布尔,塞利姆苏丹当然不可能看到他满身斑疹的样子,所以在塞利姆的心中,他的儿子还是原先那个健康的样子事实仿佛也是如此,苏莱曼皇子接受了无比精细的治疗与照顾,旁人也看顾着他不去抓挠瘙痒的皮肤,痂皮脱落后,只在一些不那么显眼的地方留下了瘢痕,像是脊背,腋下与耳根,最为明显的地方也只有眼角与鼻尖,但这里他遵从艾谢夫人的指点,用女人用的脂粉将它们遮掩了起来,免得塞利姆苏丹生出了忌惮与防备的心就算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感染天花。
苏莱曼皇子在距离塞利姆苏丹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匍匐在地,向苏丹行礼。
小科西莫.美第奇只是深深一躬,然后他明亮的眼睛立刻盯住了苏丹下首的父亲,他看了看四周,在没有收到阻扰的情况下,向朱利奥.美第奇跑去,以一种简直可以称得上幼稚的姿态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把脸藏在父亲的怀里。
朱利奥.美第奇几乎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思念之情,还有日益累积的忧虑,要说他不担心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塞利姆苏丹承诺,哪怕苏莱曼皇子遇到了不幸,也不会迁怒他的继承人但一个父亲,一位君王的心总是难以揣测的。
那个时候,派出小科西莫.美第奇似乎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毕竟就算是马基雅维利,或是杜阿尔特,也没有小科西莫的医术与胆魄。
塞利姆苏丹看着这对差点就变成一堆“界夫伊利斯”(一种黄油、面粉糅合后拉丝,混合坚果碎,扭曲成粗条状浸透蜂蜜的甜点)的父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丝嫌弃的神色要他说,这个金眼的智者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除了有些时候过于仁慈与绵软,这难道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该做的事情吗?
但随即他的神色又变得复杂了起来,因为他的儿子苏莱曼也已经失去了他的母亲,对于艾谢夫人的选择,塞利姆苏丹毫无异议,他也认可她的坚贞与爱情,并且从中萌发出了对苏莱曼的几许怜悯。
于是塞利姆苏丹做出了一件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事情,他向苏莱曼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一开始苏莱曼还有些不敢置信,但塞利姆苏丹向他点了点头后,他就立即奔跑过去,跪在父亲身前,额头紧紧地压在他的双脚上,用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