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斯福尔扎家的比安卡(下)
埃奇奥看向天花板:“说来话长。”
“没关系,”康斯特娜冷嘲热讽地道:“说吧,我们的时间多得很,我想您也相当有空,至少不会像把比安卡塞给我的时候,忙的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埃奇奥叹了口气,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吧,两位,如果你们愿意听。”
三个美第奇都点点头,当然,小科西莫纯粹是跟着爸爸学。
“那是好几年前了,我去完成一项工作,回返罗马的时候,”埃奇奥含糊道:“经过了弗利城郊的一个小湖,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四周杳无人烟,我却听见一个女人在高声求救,于是我就去……探查了一下,结果发现她正在湖中心的一条小船上,船上没有木桨,没有锚,没有食物和水,她只穿着非常单薄的衣服,情况非常糟糕。她说,她是在打猎的时候战胜了她的丈夫,而他的丈夫认为,一个女人在打猎的时候胜过男人是极其不得体的,他们争吵了起来,她的丈夫一怒之下,就把她扔到小船上,割断绳索,扔掉船桨,将小船推向湖中心,带着所有人走了不幸的是她又不会游泳。对此我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我游过去,把小船带回到岸上……当然,她非常感激,就邀请我到她的一处宅邸里取暖和更换衣服……”
“就是这样?”康斯特娜问。
“我说过她非常感激我……”
“她长得怎么样?”
“嗯……很不错。”
“所以你们睡了。”
“康斯特娜。”
“我听着呢,你们睡了,然后呢?”
“她就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
“米兰公爵加莱亚佐.马里亚.斯福尔扎的私生女,”康斯特娜说:“嫁给了西斯科特四世的外甥,或是私生子,吉罗拉莫.里阿里奥。”
“我见到过相关的文书,”朱利奥说:“为了这桩婚事,教皇将原本属于斯福尔扎的伊莫拉赐给了吉罗拉莫,作为他的封邑,吉罗拉莫原先就是弗利的领主,这样他就有了两处领地,弗利与伊莫拉。”他沉吟了一会,“事实上,皮克罗米尼枢机还给我看过一份秘密文件,不过让你们知道也无所谓这位夫人曾经在西斯科特四世去世的时候率领了一群雇佣兵占领了圣天使堡,红衣主教们因此无法为教皇举行葬礼以及开始选举新教皇,后来还是她的丈夫,当时教会军的统帅吉罗拉莫说服了她,让她撤退的。”
“然后次年她的丈夫就死了。”康斯特娜言简意赅地说。而后她看向埃奇奥:“人们都传说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把他赤身**地丢在广场中央,让所有人围观他狼狈的死相。”
埃奇奥抿了抿嘴:“她也是出于无奈。”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康斯特娜说,“看看玛德莱娜就知道,教皇之子都是些什么货色。”
“之后她受到了攻击,除了……康斯特娜说的那些理由之外,还有的就是我留在她那里的一些东西被人知道了,虽然她及时地逃入了弗利,但他们劫持了她的两个孩子……我帮她夺了回来。”
“我也从比安卡那儿知道了些,”康斯特娜打断了他的话:“事实上,是她抛下了自己的孩子,孤身逃亡弗利。”她坐得端端正正的,逼视着埃奇奥:“而且不仅于此,当那些恶人拿着孩子的安慰来要挟她的时候,她站在城墙上,对着他们撩开裙子,高叫道‘你们这群蠢蛋,难道看不出我还能生下更多吗?’这是比安卡亲口对我说的。”她尖刻地说:“作为一个女人,我钦佩她的勇气与果断,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合格。你很清楚,埃奇奥,你固然帮她夺回了孩子,他们却不能说是安然无恙。”
她转向朱利奥:“那是一群畜生,当他们发现自己的阴谋无法得逞的时候,又怎么会怜惜那两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那个男孩,被斩断了一只手,挖掉了一只眼睛,而比安卡……很不幸,她是个女孩,”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时候她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但还是遭到了……无法启齿的暴行,据医生说,她的子97宫都被拖出了体外,能够活下来纯属圣灵保佑,但不管是哪个医生,或是哪个女巫,都说,她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埃奇奥神情黯然,他杀光了那群雇佣兵,但那又怎样呢,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了。
“比起那群魔鬼,”他说:“比安卡更憎恨她的母亲我这次去到弗利,就是因为她试图杀死卡特琳娜……没成功,但卡特琳娜也不愿意再看到她,她也不想继续待在弗利,所以我……就把她带到了佛罗伦萨,她原本是要发愿做修女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相爱的,”康斯特娜撑住头:“我太忙了,”除了内里家族,她同时还承担着美第奇家族一概事务,“但我发觉的时候,他们已经举行了秘密婚礼,我告诉朱利阿诺,如果他没有正式婚约下的继承人就不能成为美第奇的家长,他说,他倒宁愿不做这个家长,只要能够和比安卡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就足够了。”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小科西莫的啊啊声打破了平静。
“所以,你的意思是,”朱利奥说道:“你准备允许他们结婚,然后……将小科西莫交给他们。”
“他会是个美第奇,嫡系,婚生子。”康斯特娜无限怜爱地看着开始往父亲的袍子上喷唾沫的小科西莫:“正如你所期望的,朱利奥,你给了他这个名字,我们曾祖父的名字,他是佛罗伦萨的第一个僭主,无冕之王。”
正如埃奇奥所说,比安卡.里阿里奥,在离开弗利之前,是打定了主意发愿做修女的,她绝不想成为那个冷酷女人的筹码,为了她的野心去和一个如同自己生身父亲一般的男人缔结婚约,更不用说,除了埃奇奥爸爸,她看到男人就会恶心呕吐,忍不住地发抖同时,她在得知自己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时,还感到了一丝庆幸,她难以想象,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的血脉还会在她的子孙后代中传承下去。
在佛罗伦萨的内里宫,她难得地感到了平静,在康斯特娜的庇护下,没人能来打搅她,她终日祈祷,念诵经文,希望她的虔诚能够令得她可怜的弟弟(和她一起被捉住的那个,最后重伤不治而死),能够早日脱离炼狱,升入天堂。
谁知道,她遇到了朱利阿诺.美第奇呢。
朱利阿诺.美第奇是美第奇的最后一位直系男性后裔,但令他痛苦的是,在1494年,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时候,因为皮埃罗的蠢行,美第奇被驱逐出佛罗伦萨,在奔逃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撞上了马鞍自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些令人喜悦又尴尬的小问题,他不敢告诉姐姐们,对于其他人更是守口如瓶,他试着悄悄去找医生和女巫,却都无济于事。
而他的姐姐们已经开始为他寻找一门合适的婚事,他更是焦灼万分,他几乎想要去死,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婚礼当晚,同房的时候,新娘从床单里愤怒地跳起来,指责他是个无用的骗子,他该怎么办?家族该怎么办?美第奇会变成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的一个笑话!
比安卡见到朱利阿诺时,她还以为见到了自己可怜的弟弟,虽然他们一个九岁,一个十九岁,但同样苍白,纤细,单薄,站在那儿的时候就像是一片有色彩的影子,这还是除了埃奇奥爸爸,第一个不让她害怕的成年男性。
他们就这样悄悄地,羞怯地往来起来,他们同样喜爱绘画,音乐,不爱吵闹,喜欢安静……也同样蕴藏着无法启齿的痛苦,当他们的情感变得深厚时,是比安卡先开了口她不能毁了朱利阿诺,他是美第奇的家长,必须有正式的继承人,而她,也不想在嫉妒中养育朱利阿诺的私生子。
但她的恐惧、耻辱、痛苦在得知了朱利阿诺的隐疾后就变成了责任与力量,她要保护这个孩子,不能让他沦落到被人们嘲笑污蔑的泥沼中,哪怕因为这个,被仁慈良善的康斯特娜夫人认为是个卑劣无耻的娼妇也没关系,她要成为朱利阿诺的妻子,终生为他保住这个秘密!
他们手牵手着,站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是朱利阿诺走上去打开了门,他们看见康斯特娜坐在一只摇篮边,无比慈爱地看着里面的孩子.
"这是小科西莫。”康斯特娜说:“如果你们确定要结婚那么这就是你们的孩子了你们可以在美第奇的老宅完婚,然后去普拉拖,你们可以在那儿等到孩子满五岁,再回佛罗伦萨。”
比安卡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摇篮里的孩子……虽然她不能估测的很准确,但最少有十二个月那么大了。
“我可以知道一下……他是谁的孩子吗?”如果只是为他们寻找一个养子,康斯特娜完全可以等到几个月后,选择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不是将一个快要长成的婴孩放在他们面前。
“一个显赫之人。”康斯特娜说:“并且具有良好、高尚的品德,这个孩子……只能说并非出自于他的本意。但既然他已经降生了,他就能够得到父亲的爱。现在,他愿意将孩子交给你们,你们愿意为他做这份工吗?”
“他还会得回这个孩子吗?”朱利阿诺谨慎地问。
“如果说是俗世的关系,”康斯特娜说:“不会。”
朱利阿诺与比安卡对望了一眼,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但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向康斯特娜起了誓。
于是,他们在次月就结了婚,过了三个月,康斯特娜宣称比安卡怀孕了,需要休养,两人就从佛罗伦萨转移到了普拉拖。
第一百零五章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
比安卡.里阿里奥与朱利阿诺.美第奇的婚事看似简单,事实上并非如此,在这个时代,婚姻,尤其是巨贾贵胄之间的婚姻,就和商业合同那样,只需要磋商与谈判,签下契约,并需要三个以上的见证人来证明婚约确立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婚约可能还要更复杂正式一些。
比安卡的婚姻,需要她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弗利与伊莫拉的统治者,在婚约文书上签字并且盖上印章,而且比安卡结婚的时候,也需要她的母亲派遣亲信使者到现场,直至新婚夫妇圆房。所以康斯特娜在最后询问了一遍比安卡与朱利阿诺后,埃奇奥就立即动身出发,带着已经盖着美第奇家长印章,并新婚夫妇签名的婚约文书,日夜兼程,赶往弗利。
弗利位于意大利的北方,佛罗伦萨的右上角,位于平坦富饶的波河平原,与伊莫拉一样,紧靠古罗马时期就有的艾米莉亚大道,面对波光粼粼的亚得里亚海,无论是军事还是民生,地位都相当重要。而卡特琳娜所在的弗利要塞,也几乎可以说是整个意大利最为坚固的城堡之一,易守难攻,壁垒森严。
不过作为卡特琳娜的恩人与榻上宾客,埃奇奥的待遇当然与其他人不同,他第一时间就被允许进入城堡,而一进大厅,迎接他的就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这个雇佣兵家族出身的女人今年已经有三十六岁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她所有的精力与**还是旺盛的就像是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她拥抱埃奇奥的时候非常用力,简直可以勒死一个不那么强壮的人,而她的一条腿,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依然好不羞惭地插入到埃奇奥的膝盖里,并且往上提,轻轻摩擦,其中的诱惑意味一览无遗。
埃奇奥不得不尴尬地把她推开一点:“我今天来是有正事的。”
卡特琳娜挑起一边的眉毛,“十万火急?”她的眉毛要比一般女人的更深,更长,更宽,尾端见细,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它们就如同鹰隼扬起的翅膀。
“让我们在房间里谈。”埃奇奥说。既然如此,卡特琳娜也不会一味地让欲求操纵自己的思想,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率先走在前面,埃奇奥跟在后面,当他发现他们的方向居然是卡特琳娜的卧室时,他迟疑了一下,而卡特琳娜仿佛背后长眼睛般地大笑了一声:“来吧,男孩,”她说:“整个城堡里没有比我的卧室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了。”
卡特琳娜的卧室,埃奇奥当然是非常熟悉的,一定要找出有什么发生了改变的地方,大概就是奢靡华美的程度更上一层楼了在这里你是看不见在城堡里最常见到的石头墙面或是石头地面的,就连天顶也是如此地上铺设着以斯福尔扎家族纹章为主题图案的丝毯,墙面用浅棕色的橡木木板拼嵌,悬挂着武器与圣像,垂挂在人们头顶上的是雾般的细纱与华美的锦织,家具依然采用卡特琳娜最喜欢的拜占庭风格,床板、衣箱、大圣物盒以及椅凳等等,都雕刻着精美的植物、动物、花鸟,镶嵌着细小的金银宝石,以及人们最为熟悉的象牙。
卡特琳娜踏进房间,就开始解下身上的皮甲,腰带,刀剑等物,在需要帮忙的时候,还毫不忌讳地指使埃奇奥代劳。
埃奇奥一边帮她卸下上身的皮甲,一边问道:“你又去打猎啦?”
“要不然呢,我又不喜欢绣花缝衣,诵经祈祷,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啊。”卡特琳娜挺起胸膛:“快点,小子,你先前脱我衣服的时候可没那么慢吞吞的,是你老了,还是我老了?”
埃奇奥无奈地笑了:“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卡特琳娜,我想你七十岁的时候也会如此。”
“你也是,”卡特琳娜转过身,碰住埃奇奥的脸,用嘴唇碰了碰他的眼睛,不含一丝欲念的:“埃奇奥,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值得征服的男人。但……好吧,”她抽身离开埃奇奥的怀抱,“现在来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埃奇奥就将比安卡的事情和她说了,卡特琳娜拿过文书,用一个领主,而不是一个母亲的态度阅读了上面的每一个字母,她的眉头在阅读中慢慢地蹙紧:“你知道,埃奇奥,我之前已经为比安卡看好了一门婚事,费拉拉的一个年轻人愿意娶她,他是费拉拉公爵的一个亲戚,虽然离得有点远,但在公爵的军队中,他很受重用相对的,一个美第奇,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
“如果你想要与费拉拉结盟的话,”埃奇奥说:“你可以选择你的另一个女儿。”
“比安卡是我的长女。”
“但我们都知道,比安卡已经无法生育了,她是一个石女,即便婚约确立,男方也随时可以以这个原因而申请婚约无效,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是她的义务。”卡特琳娜说:“作为一个女儿……”
“正因为她是你的女儿!”埃奇奥提高声音:“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卡特琳娜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起来:“若她不是我的女儿,在她试图刺杀我的时候,她早就死了。”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埃奇奥说。
卡特琳娜抿起了嘴唇,她低下头,将那张薄薄的羊皮纸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那么,”她终于松了口:“我不会给她任何嫁妆。”
“我想她也没指望过你。”
“但我要五万枚金弗罗林,美第奇家族很有钱,即便他们不如以往,也应该能拿得出来。”卡特琳娜犹豫了一下:“再给五万枚金弗罗林给比安卡,算是她的嫁妆,由她自己支配。”
埃奇奥叹了口气,放下了肩膀,他知道朱利奥,这十万金弗罗林他是能够,也是愿意拿出来的,只是这五万枚金弗罗林只会让比安卡更加憎恨她的母亲。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卡特琳娜仿佛也跟着放下了什么,语气轻松地说:“我相信你,所以我可以先给你许可,但埃奇奥,别让我太失望。”
埃奇奥摇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考虑着是否应该告诉卡特琳娜与她有关的第二件事情。
在他离开之前,朱利奥找他谈了一些事情,其中就涉及到了卡特琳娜.斯福尔扎,还有她的弗利与伊莫拉。就朱利奥的预见来看,凯撒.博尔吉亚成为意大利王的第一步可能就是从弗利开始,卡特琳娜除非愿意屈膝投降,交出弗利与伊莫拉,不然只怕厄运难逃要说凯撒隐藏在宁静面容下的暴戾,除了博尔吉亚们,没人能比朱利奥更了解的了。尤其,卡特琳娜终究还是一位女士,与埃奇奥又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所以,即便有可能将自己再次暴露在博尔吉亚们的面前,朱利奥还是警告了埃奇奥。
埃奇奥也犹豫过是否应该提醒卡特琳娜,考虑再三后,他还是说了,卡特琳娜的反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她勃然大怒,跺着脚大骂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和他的私生子,不过作为一个统治者,她放纵自己的时间很短,片刻后,她就有了主意但她没和埃奇奥说,埃奇奥也没问就像卡特琳娜也没有去问埃奇奥消息的来源以及质疑它的真实性。
“我想我得好好儿地谢谢你。”卡特琳娜说:“这样吧,埃奇奥,留几天如何?”
“我还有事要做。”埃奇奥说。
“但不是那么紧要,对吗?”卡特琳娜说:“比安卡的婚约我另外找人送去佛罗伦萨,你给我留下,我最近很想再要个儿子,埃奇奥。”
就算是埃奇奥,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但卡特琳娜更快,她一把就抓住了他。
“我现有的孩子没有一个像我的,全都是些胆小鬼,倒霉蛋。”她盯着埃奇奥,目光炯炯:“我知道比安卡叫你埃奇奥爸爸,亲爱的,还是让一个孩子真正地叫你一声爸爸吧。”
“我觉得……”埃奇奥抬起手,握住卡特琳娜的手臂:“有关于孩子的事情……”
在卡特琳娜明白过来之前,镶嵌在他戒指上的一枚小针就刺入了她的脊背,上面的药物一下子就让她全身瘫软,埃奇奥一边把她搬运到床上去,一边说:“我觉得二十年后我们再来讨论此事也不迟,你觉得呢?”
卡特琳娜的眼睛里几乎要喷火。
埃奇奥快乐地笑着,将签了字,盖了章的婚约卷起来放在怀里,“这个我就带走了,卡特琳娜,别忘记派遣使者到佛罗伦萨去,你的五万金弗罗林我会交代他们准备好的。”
他看了看外面,攀上了窗台,给了卡特琳娜一个飞吻,“再见,亲爱的,当然,我很期待你和我的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记录者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或许当时会气恼地想要杀人,但正如她所说,她首先是一个领主,统治者,几天后,她的使者就到了佛罗伦萨,作为证人参加了比安卡与朱利阿诺的婚礼,见证了他们圆房,然后带走了五万金弗罗林,比安卡坚持要还回她的五万金弗罗林,康斯特娜比她更坚决:“这也是婚约的一部分,”她严厉地说:“你是想让它不受承认吗?”
比安卡被吓住了,她当然不愿意,于是她就将这笔钱好好地存了起来,她有种感觉,这笔钱她或许很快就能用到。
小科西莫当然不愿意离开爸爸,但他始终是一个聪明又理智的孩子,在发现无论是大哭,还是吵闹,又或是自己的小短腿都无法给他带来爸爸后,他就安静了下来,只是总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比安卡与朱利阿诺都着了急,若说一开始他们只是为恩人做工,那么在和小科西莫相处过之后,谁能不爱上他呢?而且,就朱利阿诺来说,与皮埃罗不同,他还是相当崇拜朱利奥的朱利奥在查理八世入侵佛罗伦萨时做的事情,作为一个美第奇,他自然不会被排除在知情人之外,要他说,若是朱利奥要来做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他是一万个愿意。又或者说,即便是佛罗伦萨的僭主,朱利奥.美第奇也完全可以胜任即便当初佛罗伦萨险些被法国吞并是皮埃罗的蠢行导致的,但后来那些七十人议会的成员们不也束手无策吗,如果不是有朱利奥,佛罗伦萨根本不可能保有现在的独立地位。
小科西莫若是(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这位大人的儿子,朱利阿诺可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爱他的,或许,他还能看到,小科西莫如他们的曾祖父那样,重新将美第奇的圆点纹章钉满佛罗伦萨的每一个角落。
至于比安卡,她虽然无法生育,即便能,也不愿意生下有着斯福尔扎血脉的孩子,她依然有着天赋的母性,在看到小科西莫第一眼的时候,她的心就柔软得像是要融化,若是可以,她可以整日整夜地抱着这个孩子不放,为此她甚至没有如传统一般将小科西莫交给保姆。
“小科西莫吃了吗?”朱利阿诺看见比安卡愁眉苦脸地端着一个小银碗走出来,不禁问道。
“吃了一点。”比安卡回答,一边将小碗倾斜,让朱利阿诺看里面的苹果泥,苹果泥还未变色,十分新鲜,但确实只挖了小小的一块,而且比安卡觉得,这一块还是小科西莫看她忙碌了半天,为了表示谢意,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看他吃得毫无胃口的样子,比安卡心疼地将碗收了回来。
“我们还是给他准备点羊奶吧。”朱利阿诺说。
“那位大人说过,他已经应该吃些真正的食物了。”比安卡说:“我记得我的弟弟吃过牛奶燕麦片。”
“我也吃过,”朱利阿诺说:“据我的保姆说,我挺喜欢那个的。”
“那就试试。”比安卡说。
“最好不要。”一个声音突然插入他们中间,吓得两个年轻男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银碗打翻在地,叮当哐啷地一路滚到一袭颜色深重的长袍下面,被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捡了起来。
“这时候的孩子可以吃鸡蛋,奶酪,浆果,煮熟的蔬菜,鱼和肉的糜。”那位老人说:“牛奶燕麦片……那是不负责任的保姆们弄出来的东西,保准吃得孩子又瘦又弱,容易生病、夭折。呸,都是些混帐东西,为了尽快生下又一个孩子,母亲宁愿将奶水浪费在床单上宁愿让自己的孩子吃那些没有养分又粗糙的东西,看看你,朱利阿诺,还有你,比安卡,你们都算是幸运的,没有饿死,也没有噎死所以,虽然他无需乳母了,但若是可能,除了我说的食物,还是给他吃些母亲的奶,最好是刚生下婴孩的那种。”
朱利阿诺动了动嘴唇,这位……不速之客,穿着最常见的,朝圣者们穿着的黑色长袍,戴着兜帽,腰间系着亚麻绳,浑身看不见一点珠宝,如果不是面孔与双手都苍白的像是一张涂刷了白的羊皮纸,人们准会以为他只是一个贫苦的平民但他的身姿、步伐与气势却恰恰相反,他大踏步走向小科西莫所在的房间时,朱利阿诺发现,自己呼吸困难,想要大叫都做不到。
幸好埃奇奥随后就到了,“放心,”他说:“那是……你就把他当作那位大人的父亲好了,他绝对不会伤害小科西莫的。”
埃奇奥走进房间的时候,皮克罗米尼枢机正在聚精会神地端详着摇篮里的孩子:“唔嗯,”他用厨师估量一块好肉的态度说道:“还不错,虽然看上去没他父亲那么聪明,但……还不错,”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孩子睁开了眼睛:“哦,”皮克罗米尼枢机大叫道:“除了这双蠢眼睛!”
埃奇奥啼笑皆非地走了过去:“神的城基上也有绿宝石,这也是属灵的颜色。”您不能因为它继承了孩子母亲的颜色就说它不好看。
小科西莫认出了埃奇奥,开始好奇地打量皮克罗米尼枢机,枢机伸出一根手指,他马上就握得牢牢的。
皮克罗米尼枢机伸出另一只手去拧孩子的下巴:“看,”他兴致勃勃地拉给埃奇奥看:“有三层。”
比安卡跟着后面,看得心疼。朱利阿诺鼓起勇气,邀请这位……大人的父亲到待客的房间里去,皮克罗米尼枢机睨了他一眼,随手将小科西莫从摇篮里抄了起来,掖在胳膊肘下面,显然是要随身携带:“不,”他说:“我不是来做客人的,我只是来看看……小科西莫。”
只是看看吗?朱利阿诺腹诽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枢机说:“还有,带他去看他的父亲。”
朱利奥已经开始想念小科西莫了。
虽然他们分离也不过一周的时间,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时间也能够过得如此缓慢,卢卡人都在议论,他们的大主教最近有点心不在焉,是因为佛罗伦萨,还是卢卡,又或是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接到了调任书,得了一个好职位的他对此当然毫无异议,但接替他的人迟迟没来,他写信去罗马询问,结果也是石沉大海,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聪明地没再离开过自己的庄园,就算是有人投递了关于异教徒的匿名信他也只是搁置一旁。
关于那个在这个时候前来履职的大主教,审判长也不是一无所知,若朱利奥.美第奇只是孤身或是带着几个教士入城,他也不介意为圣父消烦去忧,但好家伙,这位大人可是带来了三百名骑士与一百名火绳枪手啊,就算是一个伯爵也不过如此了。虽然宗教裁判所可以招募雇佣兵,用作守护自身以及捕捉异教徒之用,但那些家伙都是些唯利是图,胆小如鼠的小人面对一两个可怜老婆子的时候当然足够勇敢无畏,要他们面对顶盔带甲,持枪策马的骑士……审判长肯定,他们准会跑得比自己还要快。
审判长的忧虑朱利奥并未放在心上,他还未进入卢卡,阿萨辛的刺客们就代为控制住了卢卡的宗教裁判所,毕竟他们是最为可能成为圣父猎犬的一批人,审判长若是能将他的明智保持下去,他或许还有可能高高兴兴地去做那份肥美的差事,若是不,嗯嘛嘛嘛……看见海因里希.克雷默的下场了吗?这原本就是给他准备的,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至少在朱利奥的梦里,不再有那个少女了。
卢卡的大主教在深夜里醒来,一会儿后,他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您看,”那是埃奇奥的声音:“我说他会发现我们的,就算只有我也不行。”
蜡烛突然亮了起来。
埃奇奥走了进来,身后是一个裹着斗篷的人。
皮克罗米尼枢机笔直来到朱利奥的床前,拉下兜帽,然后解开斗篷,将小科西莫抖在他的怀里整个过程异乎寻常的流畅与熟悉,朱利奥盯着他看,好像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皮克罗米尼枢机伸出手来,抚摸他的头发和脸。
“朱利奥,好孩子,”枢机声音柔和地喊道:“我的好孩子。”
小科西莫迷惑地东张西望,伸手去摸父亲的脸。
朱利奥,美第奇流泪了。
“我之前没法离开罗马。”皮克罗米尼枢机一边吃着有蜂蜜鸽肉馅儿的面包(说实话,自从朱利奥离开罗马后,他就没再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一边说:“亚历山大六世一直监视着我,他不允许我离开罗马如果不是知道你已安然无恙……我也许已经和他翻脸了。”
“现在呢?”朱利奥为皮克罗米尼枢机加上满满一杯牛奶。
“他生了病,非常严重,”皮克罗米尼枢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不知道什么人给他送了一件精美的袍子,但那件袍子曾经裹在一个得了疫病的人身上。就这样,他暂时无法顾及到我,我就出来了。”枢机停了一停,“不过我想这大概与弗利与伊莫拉的领主卡特琳娜有关,因为几天后,枢机主教拉斐尔.里阿里奥就逃跑了,”他向朱利奥眨了眨眼睛:“最让人痛快的是,他居然没被圣殿骑士们抓住。”
朱利奥马上看向埃奇奥,埃奇奥会意地点头:“看来我该去罗马看看了。”他说:“哦,还有,你让我找到的人,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我找到了,他刚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工作,一听到你要见他,他就立刻收拾行装,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我想就这几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仿佛听过这个名字,”皮克罗米尼枢机不解地问道:“他为凯撒.博尔吉亚工作过,是个无耻的……淫秽之人,你要他做什么?”
“嗯,”朱利奥说:“我要他回到凯撒.博尔吉亚身边去,去看看……看看那位将要做的事情,并且……把它们如实地,”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凉薄的微笑:“记录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战争与新生(上)
1499年的7月末,布卢瓦正值盛夏,气候燥热,布列塔尼女公爵(依照协议,她保有这个头衔)安妮怀孕已经有近七个月了,她的肚子已经膨胀的非常明显,加上衣衫单薄,看起来就有些令人担心已经有不少大臣,无论是布列塔尼,还是法国的,都推荐了不少医生和巫师,来为孕妇与胎儿诊疗,以确保他们平安无事。
倒不是说,法国人会对他们的王后多么关心,除了布列塔尼绝不能从法国分裂出去之外,还有的就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7月中旬在里昂募兵完毕,就亲自率领着共计六千名骑兵,一万七千名步兵再次出征意大利依照惯例与传统,还没有直系继承人的路易十二本不该离开法国,但路易十二十分自信地指着王后的肚子说:“我的继承人难道不就在这儿吗?”
现在法国国王和他的军队已经在波河平原上安营扎寨,法国人也只好祈祷他们的国王能够旗开得胜并他们的王后能够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王子,只是就人们所看到的,太多的政事与杂务占据了王后的休息时间,她的肚子在变大,人却愈发消瘦,虽然精神还算健旺许多重臣贵妇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这个孩子只怕又要夭折在妈妈的肚子里。
不过这次他们都猜错了,随着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捷报频传他先是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亚历山德里亚,之后纵容军队与雇佣兵们在这座敢于抵抗他的城市里烧杀掳掠,尽情肆虐(据说他们点燃的火焰几乎将黑夜变作了白昼,难以计数的人们在炼狱般的城池中哀嚎流血);这些如同牲畜,如同魔鬼一般的人所制造的惨剧不但威慑到了邻近的几个小型城镇,甚至让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觉得受到了巨大的威胁,9月2日,他抛下了他的城市与军队,逃跑了。而米兰人,一方面是厌倦了被一个雇佣兵家族所统治,一方面也是恐惧于路易十二的手段,9月末,米兰人的使者来到路易十二面前,递交投降文书,称他为法兰克人的国王,米兰大公爵。
此举果然获得了路易十二的欢心,他向米兰人保证,不会有哪怕一个米兰人受到侵扰或是伤害,原先的官员与贵人们也能够得到拔擢与重用在当晚,他就特意写了一封信,向他的王后安妮炫耀此番巨大的功绩,信使一路日夜奔驰,没想到刚到布卢瓦,他就差点被民众的游行队伍冲击到,他连忙跳下马来询问,才知道王后就要生产了。
他牵着马(因为城堡前的道路已经被阻塞到无法骑马了),好不容易才挤到吊桥前,又听到人们近似于沸腾地高喊起来,因为王后在两个侍女的扶持下出现在城墙上,让所有民众都能看到她膨大的肚子。这也是传统之一,她只略微露了一面,就被搀扶下去,送到宫殿一角准备好的产房里待产。
这时候,在庭院、走廊和邻近房间里全都是王室成员与重要的大臣们了,信使因为国王亲信的身份与送来捷报的缘故,也被允许待在外面等待王后生产,他看到枢机主教乔治(他是路易十二的密友),瓦卢瓦公爵弗朗索瓦(一个只有五岁的男孩),以及几位重臣,贵妇钻进了产房房门只一打开,就被紧紧地关上了,不过就算它打开的时间再长些,外面的人也很难看得到什么就如朱利奥诞生时那样,产房不但关上了所有的窗户,还挂上挂毯,壁炉里要点上火,因为高温可以防止王后生病,出于同样的原因,地板上铺满草药,另外,为了保证生产过程顺利,橱柜门要打开,发夹要拔掉,辫子、纽扣要解开,总是不允许出现任何打结的东西。
枢机主教与大臣在椅子上坐下,汗流浃背,但他们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帷幔后面。
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嘴里咬着软木块,一个可信的女官坐在旁边抓住她的手,而善心夫人承担起了助产士的职责她绝对不会允许那些肮脏的女巫去碰触女公爵尊贵的身体,她身边还有两个来自于法国宫廷的贵妇,不过她们更多是在监视,确定法国未来的国王确实是被王后亲自生产下来的,要知道,即便是在一百年后,依然有王后被指认假孕,出生的婴儿是从外面买来的,通过一个暗格传送到产房里。
就在年幼的瓦卢瓦公爵弗朗索瓦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欢呼,而后是一声嘹亮的啼哭声,房门打开了,公爵为自己终于能够出去而欢喜不已,却不知道,就在刚才,他失却了法国王位第一继承人的位置。
女公爵安妮吐掉木块,作为一个顽强的女人,她坚持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让我……让我看看他……”
善心夫人立刻将还在布巾中挥舞手脚,满身胎脂与污血的婴儿抱到她面前,女公爵视力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向自己的朋友,善心夫人立刻附在她耳边说:“他很健康,很完整。”
女公爵顿时松懈了下去,倒在枕头上,昏睡过去。
善心夫人忙碌着为婴儿洗了澡,又为女公爵清洗了身体,然后不顾法国女官的阻扰,坚持将产妇与婴儿送到一个有着清新空气的干净房间里,等婴儿一边皱着眉毛,一边咕哝着小嘴靠在母亲的怀里睡了,她才疲倦不已地倒在了椅子里。
她们之前一直在担心。虽然女公爵也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晚些出生,以免除法国人的猜疑,但他来到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周的时候,无论是女公爵还是善心夫人都不禁焦躁起来,她们都听说过,当应该出生的时候孩子还没降生,多半代表着这个孩子或许已经死在了母亲的子宫里,这比不幸小产了还要可怕,助产士会拿着钳子和剪刀来肢解胎儿,把它一块块地扯出母亲的肚子。
女公爵一向毫无畏惧,为了布列塔尼,她在魔鬼的指使下堕了四次胎,她并不后悔,但善心夫人也知道,安妮经常整夜地跪在圣像面前,为了她的孩子,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的,祈祷,她甚至从不忏悔,她知道自己总要堕入地狱里去的,那么,她或许还能和那些不幸的孩子在一起,偿还自己的罪过。
“但还请饶恕你的兄弟吧。”善心夫人在心里呐喊道:“炼狱,或是地狱,随便哪里,也算上我的一份!但让你的兄弟平安降生吧,为了布列塔尼!”
那时唯一能够宽慰她们也只有胎儿有规律并且强烈的胎动了。
现在他降生了,健康的,强壮的,一出生,他就注定了要成为法兰西与布列塔尼的主人,一个辽阔帝国的统治者。
“弥撒?”
朱利奥的手指微微一颤,一点灼热的泪水从他持着的蜡烛上滴落,在他的黑色常服上留星星点点的白斑。
“为了庆祝法兰西王国与布列塔尼公国第一继承人的诞生,也是为了祈求诸圣保佑他能够康健无忧……布列塔尼女公爵不但在法兰克、布列塔尼以及罗马各自奉献了三台大弥撒,还在一百个主教座堂各奉献了一台弥撒……”教士摇着头,不无羡慕地说:“这可真是一位无比虔诚的施主哪,我之前只听说过有位公爵曾经一次奉献过二十台弥撒,为了消弭对宗座不敬的罪过。”
“的确,”朱利奥平静地将蜡烛插回烛台:“那是一位虔诚的夫人。”
他知道,这是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在向他通报,他们的儿子已经平安降生她甚至等不及消息慢慢扩散,又或是不愿让他从别人那里得知这个消息。
而与此同时,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也同样从信使那里得到了这个好消息。
没能从斯福扎斯科城堡里搜刮出足够的财物(卢多维科.斯福尔扎逃走的显然并不匆忙)而显得阴郁,情绪低沉的法国国王一扫之前的沮丧,持着羊皮纸就猛地站了起来,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我的儿子!”他喊道:“这是我的儿子!布列塔尼是法兰西的了!”
他的喜悦是双重的,一是如他所说,布列塔尼终于得以在他儿子的手中完全地被纳入法兰西国王的领土,二是,他今年也有三十七岁了,先前与珍妮的婚约没能给他一个继承人,布列塔尼的安妮与查理八世也没有存活的孩子,而现在,安妮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这是否说明,他是深受天主眷顾,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王者的人呢?
与路易十二相比,凯撒.博尔吉亚的神色就要莫测得多,路易十二也注意到了,于是他走下王座,亲热地将手放在博尔吉亚的肩膀上:“你可略差我一筹了,”他说,因为夏洛特公主还没能传出怀孕的消息:“但我或许也能让你感到喜悦,就像现在的我那样我给你四千名步兵,一千八百名骑兵。”
第一百零八章 战争与新生(下)
路易十二在得到米兰后,也开始变得宽容起来,当然,他之前对米兰人说的话也只能听一听而已他的确没有过分纵容士兵们在米兰勒索劫掠,但米兰却要承担两万余人的军队的给养与俸金,还有作为米兰大公爵所需要向教皇缴纳的贡金也由米兰人代缴,这笔费用高达四万五千枚金弗罗林。
当然,圣库里根本没能收入哪怕一个多余的金弗罗林,这些当即被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以教廷的名义拿走了,作为他的军,并就此开始整备自己与法国人的联军。而就在十月中旬的时候,见自己的私生子业已准备妥当,图穷匕见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颁发圣谕,声称:里米尼、佩萨罗、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诺以及乌尔比诺公爵,这些罗马教廷的封臣们未向教廷圣库缴纳贡金,因此,教皇决定剥夺他们的头衔并宣布没收他们的领土。”
而在11月下旬的时候,凯撒.博尔吉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回到了罗马。
圣父对他的归来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满毕竟这是个紧要时刻,但他还是按捺住自从重病后就变得愈发暴躁的脾气,让凯撒进了自己的房间,凯撒见到自己的父亲斜靠在长榻上,虽然罗马的十一月份还不是很冷,但教皇已经用上了皮毛和壁炉,房间里闷热干燥,而从那些蓬松的皮毛下面,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你现在可不该在这里。”教皇阴沉地说:“或者你有什么必须要和我讨论的紧急事儿?”
“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凯撒说:“但我……我有一些想法。”
“说吧。”
凯撒以为,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去遗忘那封信件上的每一个字,但他决定向圣父重述它的时候,它的每一个字就像是烙印在他那脑子里的那样深刻,他一边叙述,一边望着壁炉里的火焰,它灼热的就像是那天的火,而他的心也像是那天一样充满了嫉妒。
他很快就说完了,教皇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就在凯撒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的时候毕竟亚历山大六世一向认为,刀剑的言语要比唇舌的言语更有力,而他也是这么做的但亚历山大六世最后只是疲惫地笑了笑:“听起来很……有趣,但凯撒,过于天真,也过于……懦弱了,像是个孩子在说梦话。你该知道,俗人们大多目光短浅,思想迟钝,他们蒙昧的头脑里无法填充任何有益的知识,也不懂得珍惜任何美好的事物,而他们又是那样的贪婪,愚蠢,很多时候,甚至无需诱惑,他们自己就会跌到魔鬼的陷阱里去除非有人用鞭子抽打他们,用刀剑恐吓他们,凯撒,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这样的牧人,会有人说我们残酷,狡猾,卑劣,但你要知道,若没有我们,他们除了毁灭在法国人、威尼斯人或是异教徒的马蹄下别无他途。当然,在这条艰险的道路上,总会有牺牲,他们或许会愤怒,会怨恨,会诅咒,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们会对我们充满了敬意与感激。
你会对将来充满迷茫也是正常的,很多年轻人都是如此,毕竟他几乎没有可汲取的经验,他们会迷惑,会苦恼,会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走在正常的道路上,但相信我,你现在不过走出了第一步,却是很好的一步,我相信你,我的儿子,你会为我,为教廷取得辉煌的胜利,你要一步步地走下去……等你回头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之前的怀疑会有多么可笑。
去吧,孩子,去吧,去做天主指派给你的工,别忘记……
‘不为凯撒,宁为虚无!’”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这样低声叮咛道,一边伸出手,按在凯撒的肩膀上,他近年来已经很少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亲密举动了,尤其是凯撒,凯撒激动到浑身发抖,他低下头,吻着教皇的手,那双曾经白皙光滑的手如今已经皮肤松弛,满是斑点,但还是那么有力他向教皇发誓,一定要取得令人们惊诧的巨大胜利,他才会回到罗马,好让自己的父亲为自己骄傲。
凯撒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的嫉妒、不安在教皇的否认中逐渐消弭的时候,亚历山大六世却陷入了深刻的迷惑中。
“这不是凯撒会去思考的事情。”他对一直隐藏在密门后的杜阿尔特说:“也不是他的风格,是谁告诉了他这些事情?是谁在设法指导他?”
“您不是说那些只是痴人的胡言乱语吗?”杜阿尔特说。
“你也听了,你这么觉得吗?”
“……不。”杜阿尔特说:“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设想,只是太晚了……太晚了。”
“是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遗憾地说:“我们已经与法国人,还有西班牙人订立了盟约……还有我的身体,我已经无法支持到那个计划完成了,要是早几年倒有可能不过,杜阿尔特,还是去查查凯撒身边的人,这样的人,值得好好收拢,好好珍惜……一个国王,总是需要个好廷臣的。”他说,声音越来越低,他最近总是感到疲倦,想要睡觉。
杜阿尔特无声地鞠躬领命,走了出去,留下教皇一个人在房间里。
法兰西王国与布列塔尼公国的第一继承人要到一周后才睁开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与路易十二的祖父查理一世相同,而他湿漉漉的胎发在干燥后,显露出漂亮的金褐色,这点与他的母亲相同。
让法国人担忧和不满的是,王后并不允许法国宫廷的女官与仆人插手到王子的养育中,她也不用保姆与护士,与王子有关的人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实在无法,就交给她的女官,布列塔尼的善心夫人。让人为难的是,在法国国王不在宫廷的时候,王后就是宫廷的第一人,因为没有王太后与公主的缘故,没人能够对她指手画脚。
“等他再长大一些,”安妮伸了一个懒腰:“我就带他回布列塔尼去。”
“路易十二会答应吗?”
“如果和他说,让弗兰西斯(继承于布列塔尼公爵的名字)去巡视他以后将要继承的领地,让领地上的人民见见他们未来的国王,他一定会同意的。”安妮说,一边用脚尖踢了踢放在身边的摇篮,她又要管理布列塔尼又要照顾孩子,也只能如此了。
“别这样。”善心夫人气恼地走过去,把被母亲惊醒的孩子抱出来,满怀爱意地缓缓摇晃了几下,婴孩耸着鼻子嗅了嗅,发现那是个熟悉的人,就又睡着了:“他又不是一条小狗。”
“也差不多了,”女公爵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字,“我和他父亲都没那么懒惰,他像谁?”
“他还是个婴儿呢,”善心夫人说:“等他长大,他一定会是一个伟大的国王。”
“对了,画师什么时候来?”
“明天。”善心夫人说。
“圣物盒呢?”
“已经完成了。”善心夫人笑道:“在弥撒后,是需要大主教与枢机主教祝圣的圣物盒吗?”
“总要让他看看啊,”女公爵停下羽毛笔,托着下巴,骄傲地说:“那么漂亮的孩子。”
镶嵌着“圣母与圣子”小像的圣物盒在两周后送到了卢卡。
女公爵安妮选择了一个非常擅长描绘人物细节的画师,虽然小像只有指尖到腕部那么大,但假托圣母与圣子的安妮与其子的面容还是那样地清晰,圣物盒是黄金的,而里面装满了祝圣所需的费用。
对于女公爵的大胆操作,朱利奥简直无话可说,但同样的,他也要感谢她。
他以从未有过的虔诚之心完成了祝圣的工作,然后在圣物盒里放入了一枚空心的金十字架,十字架里是据说是圣嘉勒,但事实上是他和小科西莫的黑色卷发,小科西莫与……小弗朗西斯是兄弟,可惜的是他们永远无法相认,就像他和他们。
不过朱利奥并不会为此感到悔恨,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他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
第一百零九章 卢卡城的混乱
说到小科西莫的头发,为了取得它们,朱利奥不得不(或许也没有那么不情愿)去了普拉拖比安卡一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就差点高呼起来,但她随即就认出了对方,她立刻一声不出地从小床边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子。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小科西莫醒着,一见到自己的爸爸,他兴奋极了,不但马上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床上,还向朱利奥欢快地挥舞着手臂,朱利奥从善如流地跑过去,抄起他,来了个热烈的抛高高见面礼,当然,一次是不够的,朱利奥一连抛了好几次,直到小科西莫面孔涨得通红,气喘吁吁才罢休。
在朱利奥收了手,把他按在膝盖上的时候,这小家伙还和一只胖猫那样,使劲儿地往爸爸的怀里挤,他肥墩墩的面颊因此变了形,眼睛也只剩下了一条缝隙,从鼻子和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婴孩的体温原本就要比大人高,在极度的亢奋与大叫后,小科西莫更是如同一团被烫热的羊毛,又柔软又滚热。
朱利奥提起床单,简单地给小科西莫擦拭了一番,又用真正的羊绒毯子把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心满意足地把他放在怀里揉来揉去在遭受到那样的欺骗与背叛后,心中被腐蚀出的大洞,也在这样的行为中被充实了起来。
小科西莫安安静静地任凭自己的父亲蹂躏,但过了一会,他挣扎起来,含糊不清地说着“饼”、“奶酪”之类的简单词语,朱利奥一开始还以为他饿了,后来才发现,小科西莫是在对他放在怀里的东西不满,因为他掌握的词汇还不多,只能用他记忆里坚硬和方正的东西来描述……
“这是……”朱利奥轻声说:“这是你的兄弟。”
小科西莫茫然地盯着父亲拿出来的东西看,他还没见过相似的物品,于是,凭着婴孩的天性,他毫不犹豫地上去咬了一口咬不动。他用得劲儿大极了,朱利奥都能听到牙齿敲在金子上的声音,金子的表面也有了一道细微的凹痕,他急忙放下圣物盒,去查看小科西莫的牙齿,幸好,它们完整无缺,只有牙龈略微红肿了一些。
一般的婴孩也许已经哭起来了,但小科西莫似乎并不在意那点疼痛,他低下身体,努力用手指甲挠着圣子的脑袋。
“这是你弟弟。”朱利奥用比之前更低的声音说道,小科西莫可能是这个世间除了他和安妮、善心夫人之外唯一知道这件惊人之事的人了,不过他现在并不能理解,也会很快忘记小科西莫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将那个坏东西捡起来,不但没有把它扔出去,还拿到唇边吻了吻。
这下可糟糕啦,小科西莫或许确实还很小,无法理解自己刚才知晓了怎样的一个秘密,但他却亲眼看见他的爸爸吻了另一个孩子!
重点!吻了,别的孩子,的脸!
他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等“明白“过来,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觉之后,小科西莫顿时暴怒起来,他一伸手,就将朱利奥手里的圣物盒打落在地上,然后一边大哭,一边伸出胖脚去踩那张圣子的脸……
而几乎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布卢瓦的宫殿里,另一个孩子也高声哭了起来。
善心夫人连忙把他抱起来,里外检查了一番后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怎么啦,”她轻声安慰,“是什么让我们的殿下气成这个样子?”
可不是吗,小弗朗西斯虽然还闭着眼睛,但面颊鼓鼓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两只小拳头也捏的紧紧的……气狠啦。
在比安卡责备的眼神中,朱利奥落荒而逃。
看来要过段时间再去普拉拖,让小科西莫把这件事情忘了才行,朱利奥这么想道,一边飞身上马他黎明时分从卢卡离开,回到卢卡已近黄昏,在进入卢卡的新城区,距离厚重的城墙还有数百尺的时候,一群喧闹不休的人阻挡了他的去路,朱利奥原本只想让开,却不经意地看见了铺陈着貂尾花,缠绕着银色锁链的纹章斗篷,这不是布列塔尼的骑士吗?
他立即下马,而就在这几秒里,争执已经上升到了殴斗,外围的人向后退,一边拔出武器,而里面的人已经扑上去,与敌人凶狠地战斗起来朱利奥的眼前正是一个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子弟,他身上的斗篷绣着这个家族的鹰捉冠冕纹章,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场内,甚至没注意到朱利奥的靠近,卢卡的大主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地就回头了一个有勇气,但没经验的小崽子,朱利奥在心里说道,挥出一拳,把他砸晕了过去。
第二个,第三个也同样如法炮制,朱利奥十分公平,无论是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还是布列塔尼的骑士,都一视同仁,直到第四个人倒下去,才有人发现了朱利奥朱利奥今天穿着俗人的衣服,戴着面具,利落的身手更是没让人猜到他是一个本应手无缚鸡之力的圣职人员,两个人立刻从旁侧一同攻了上来但他们只是佯攻,真正的杀着在第三个人身上。朱利奥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侧身让过第一个人的细剑,伸脚一绊,可怜的人顿时失去平衡,跌倒在同伴的身前;第二个小伙子敏捷地跳过了他,却没能立稳,朱利奥一把捉住他的手臂,卸掉武器的同时将他横着扔向混乱的场内;第三个人冲到即定位置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朱利奥从第二个人那里缴获的短剑,他甚至无法辨认出对方出剑的方向,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缭乱,他的脖子上就挨了重重一击,当即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这还是朱利奥用剑背击打的,若是在战场上,他的脖子只怕已经断了。
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人见状马上分出一部分围拢了过来,倒是布列塔尼的骑士们有些犹疑不决。朱利奥向他们点了点头,迎上那些快要或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小崽子们让他们更生气的是,这个陌生的敌人面对他们,竟然还丢掉了手里的短剑,向他们招了招手,就像是在呼唤一群小狗!
小狗……不,卡斯特鲁奇奥的年轻人们立刻冲了上去,朱利奥的唇边浮起了一丝愉快地笑容,他也冲了上去,比他们的速度更快,以至于他笔直地撞入为首者的怀里时,其他人甚至还在继续向前奔跑刺客一肘打在小卡斯特鲁奇奥腹部偏下的位置,那里是后世被人们称之为太阳神经丛的地方,他立刻眼前发黑,倒了下来,朱利奥从他的身下转出,伸腿疾扫,将他身后的两人一起掀翻,他们跌在地上,骨头折断的剧痛让他们大声尖叫。
一个聪明的家伙将斗篷甩了出来,或许他是想用斗篷代替渔网,起到牵制这么个可怕家伙的作用,但斗篷毕竟不是渔网,在遮挡敌人视线的时候也让他们无法看见敌人的动作,朱利奥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好意即便没法看见,他依然准确地给了斗篷主人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顿时让他掉了好几颗牙齿,头脑嗡鸣……另外一个与斗篷主人面目相似的年轻人(可能是他的兄弟)冲了上来,挥舞着在随身武器中罕见但威胁力巨大的骑士锤,可惜是,他还没来及挥舞第二下,手里的武器就被挥来的斗篷缠住了,不仅如此,他竟然顺着朱利奥拉扯的力量,愚蠢地跟着自己的武器踉跄上前,于是朱利奥公平地给了他温柔的一拳,让他和自己的兄弟躺在一起。
这样的情况出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人的意料,他们放弃了原先的敌人,一股脑儿地扑过来想要解决这么个棘手的家伙,这正合朱利奥的意。人数众多是优势,但缺乏配合却非常致命,他们不但没能合围朱利奥,反而碍手碍脚,阻挡了同伴的进攻路线或是退路,甚至不小心伤害到自己的族人(如果没有朱利奥,误伤或有可能变成误杀)朱利奥游走在他们之间,姿态从容的就像是在主持一场特殊的“大礼游行”,只偶尔踹一脚,给一拳,倒下的人愈来愈多,当终于有人想起来,大叫着要求彼此配合的时候,他愕然地发现,剩下的人连他也不过三个了。
“我是卡斯特鲁奇奥的杰斯莫,”他色厉内茬地喊道:“您是谁?为什么干涉我们与外乡人的事情?!”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了。
朱利奥摇了摇头,难怪老卡斯特拉卡尼死去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那么快的就被圭尼基家族夺走了在卢卡的统治地位,虽然其中也有老卡斯特拉卡尼被教皇绝罚,家族因此元气大伤的缘故,但后继无人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奸淫、污秽、邪荡、拜偶像、邪术、仇恨、争竞、忌恨、恼怒、结党、纷争、异端、凶杀、醉酒、荒宴等类。我从前告诉你们,现在又告诉你们,行这样事的人必不能承受神的国’这是圣人保罗对我说的,而我现在也要说给你们听,所以,”朱利奥说:“你们是谁?在干什么?”
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为首者被同伴搀扶了起来,他是个面色发黄的年轻人,看起来不那么健康,但怒火被疼痛冲刷掉之后,他的头脑倒是清醒了很多:“我们是卡斯特鲁奇奥家族一个外乡人夺走了我弟弟的爱人,所以我们在这里要求与那个人公平地决斗,但他们拒绝并且否认了此事,所以我们决定用刀剑来寻求一个答案……好了,我说了,您呢,您是谁?”
朱利奥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
“你们的大主教,诸位。”他看着那些从通红到惨白又到铁青的面孔说:“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可真是希望在游行、讲道、领圣餐或是聆听忏悔的时候见到你们,而不是在……这种时候和……这种地方,”他环顾四周,歪了歪头:“以及为了……这种事情。”
第一百一十章 卢卡城的幻想
“我的羊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m.www.uu234.netwww.uu234.net”约翰福音。
“……
今日,我先来说圣人马丁的事情,他原先是罗马皇帝的一名侍卫骑兵,在那日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我主的名字,也从未敬拜过他,但他走到一个城门前时,他看见了一个浑身**的乞丐,那时天冷,乞丐身无长物,瑟瑟发抖,向每个经过的人祈求,但没有人去理他,只有圣马丁走到他面前,说:“兄弟,你需要些什么呢?”
乞丐说:“我需要一件衣服。”
但那时圣马丁只有武器与侍卫所着的衣服,他就拔出剑来,将身上红色的披风割了一半下来,披在乞丐的身上,说:“兄弟,给你。”
等到圣马丁回到军队后,他遭到了同伴的嘲笑,以及上司的斥责,因为损坏军备,他被判处了三日囚禁。
当天晚上,圣马丁就梦见耶稣基督来到他梦里,身上披着他的半件披风,说:“他虽然还未经过洗礼,却已经给了我半件披风穿。”于是圣马丁就突然醒悟到,他应当放弃军职,为神服务。
诸位,那时的圣人还未听过我主说话,却已经懂得怜悯、珍爱他人,代我主行义事。
而我们呢,我们能日日听见我主说话,就如同羊听牧人说话,但羊会分辨牧人的声音,我们却无法分辨主的声音,我们跟着心里的声音走,却不知道它未必是在为主说话,倒有可能,是魔鬼在对你说话。
那末,我们要如何分辨呢,诸位,主是爱我们的,就像他爱世人,当我们痛苦、害怕、愤怒的时候,我们就向主祈祷,对他说话,呼喊,而主就会在你的心里回答你,孩子,我在这里,这样你就得以摆脱恐慌,如同母亲怀里的孩子那样得到平静与安乐。
但若是魔鬼在对你说话,他只会让你往毁灭的道路走,诸位,他会说,难道你竟然是没有血气的吗?又或是说,这难道不是你该得的吗?鼓励你去报复,去嫉妒,让你以为,这样方能得到安乐,但错了,若是如此,你的心是永远无法得到平静的,无节制的,出于私欲的怒气与暴行只会带来如同该隐、扫罗、希律般的苦果,它会让你失去理智,满心焦灼,就如同撞击另一柄刀剑的刀剑,点燃另一把火炬的火炬,在你将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你也将痛苦施加在自己身上。
……魔鬼的声音往往很响亮,而主的声音总是很微小,但响亮的也未必正确,微小的也未必没有力量,所以,别在狂喜或是暴怒的时候听从心里的声音,因为那往往是错误的,我们需要在宁静中倾听心的声音,因为那才是真正的主在对你说话,他会给你鼓励,会给你安慰,会告诉你他对你不变的爱,即便我们的前路总是诸多苦难,又无法绕道而行,但他总是与我们同在。
他给我们的力量是平和的,源源不绝的,是从爱而来的,而不是从仇恨中而来的。
……
所以,诸位,在听见心中的声音时,我们需要细辨其中的善恶,拒绝魔鬼的教唆,只听主的声音,就如羊群不跟着心思叵测的生人走,这样,我们方能合拢做一群,跟随一个牧人。
……”
杰斯莫低着头,在圣马丁节的弥撒中,卢卡大主教的讲道内容显然正与不久前他们闹出的那场乌龙有关,他不由得有些忐忑,但他可以向圣母发誓,他们真没想到那么一个身手非凡的陌生人竟然会是他们的大主教之后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也就是杰斯莫与他哥哥的父亲,特意去致了歉,他们也做了深刻的忏悔,并愿意奉献三台弥撒,以及价值一千金弗罗林的金线绣丝织品。
但说真的,朱利奥今天的讲道内容,还真的没和这群莽撞的年轻人有什么关系,痛痛快快地运动了一场后,他反而身心舒畅,精神放松,直到他召唤了布列塔尼的骑士团团长,详细地询问了此事。
事情很简单,不过是年轻人的争风吃醋罢了,引起争端的甚至不是一个名门闺秀,只是一个平民女子,当人们去找寻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别说朱利奥,就连骑士团的团长也不相信这个女人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其他不论,布列塔尼的骑士,以及卡斯特鲁奇奥家长的次子,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怜虫,怎么会被一个平凡的农女耍弄得团团转?这件事情看似不起眼,但要不是朱利奥偶然经过,小小的祸端最终会酿成巨大的灾难也说不定。
卢卡城内的大小家族的家长在弥撒结束后被聚集到圣马力诺大教堂的小圣殿里,对于这个邀请,各个家长都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自从朱利奥.美第奇进入卢卡城的第一天,他们就等待着了,几乎都快不耐烦了每个大主教都会设法从卢卡的国库与家长的钱囊里大捞一笔,有些懂得适可而止,有些则过分贪婪,不过这和做买卖一样,总是需要讨价还价的。
他们没能想到的是,卢卡大主教确实提出了与钱有关的事儿,但不是落入他囊中的,或者说,不会落入任何人的囊中,因为他的议题是,重新修缮与加固卢卡的老旧城墙,或是建一座新的城墙。
卢卡的城墙有些地方甚至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而且只囊括了半个卢卡,新城区与圭尼基宫都没能包括进去,卢卡人也确实一直在计划重新修建一道新的城墙,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似笑非笑地瞥了圭尼基一眼,这道新城墙正是为了防御佛罗伦萨而筹备,而现在一个佛罗伦萨人在建议他们将这个计划启动起来。
“您在担心什么?”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笑道:“难道您以为卢卡的人们无法保护您吗?”他正想轻微地讽刺一句,却想起就在几天前,这位大主教将他家族的十来个年轻人打得满地乱滚,所以只得悻悻然地将那句话收回去:“而且您身边还有那么多勇武的骑士,若是一个国王来,我们也是能够保证您安然无恙的。”末了,他还是忍不住刺了一下谁都知道,在查理八世入侵那不勒斯的时候,正是一个美第奇卖了佛罗伦萨。
朱利奥并不生气,都是事实,生气什么:“一个教皇呢?”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圭尼基的家长达尼洛干笑了几声,“怎么会呢?”他说:“卑微的俗人可没法儿插手圣座的事儿。”
“谁知道呢,”朱利奥同样微笑着说:“每个圣人不都是俗人送上天堂的么虽然作为一个渺小凡人,我无法与圣人相比,可想送我上天堂的人可不少,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或许已经在思索着如何去讨教皇的欢心……”
“怎么可能!?”阿尔弗雷德的长子,也就是那个面色发黄的年轻人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们宁愿与来自于佛罗伦萨的恶狼搏斗,也不会去和教皇的狗互相嗅屁股!”
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凶狠地瞪了自己的长子一眼,默然不语。
“看来你们似乎也有所察觉,”朱利奥说:“只是你们不愿插手,即便他们已经在利用你们的孩子那位爱情的使者逃掉了,但我又把她抓了回来,她的口供您们不看也罢,就如您们希望我与教皇的人两败俱伤那样,他们也希望您们能够与我不死不休呢。”
“我们并没有得罪圣父的地方。”
“您们的存在就是罪过!”朱利奥高声说,“您们还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压住自己的耳朵多久!里米尼、佩萨罗、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诺以及乌尔比诺公爵,已经被剥夺头衔并没收领土了,您们以为轮到卢卡还有多久?!”
“怎么可能呢,”达尼洛.圭尼基喊道:“卢卡从来就是一个自由城市!”
“只要它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在教皇的心中,它就只能是他私生子的囊中之物。”
“我们按时缴纳了所有的年金,贡金,保护金,什一税,协助金……从不拖欠,从不怠慢。他没有理由……”
“等一个大主教在你们的城市里死了,就有了。”朱利奥冷冷地说:“就像比萨大主教萨尔维亚提死在了佛罗伦萨的暴动里,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就能没收美第奇家族在罗马的所有财产,将洛伦佐以及整个佛罗伦萨的宫廷成员开除教籍,褫夺整个佛罗伦萨的教权。若是我死了,你们觉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教皇是会欣喜若狂,兑现他的承诺,赐予你们难以想象的恩惠与福祉,还是暴跳如雷,如西克斯图斯四世所做的那样,将有关的人统统处以没收资产,开除教籍的惩罚,继而褫夺整个卢卡的教权,等着你们痛哭流涕地跪在他的脚下哀求,将卢卡双手奉献给他的私生子的可能性大一些呢?”
他走下讲经台,西斜的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华贵祭披因此如同流动的鲜血一般明艳夺目卢卡的大主教毫无顾忌地把它扯下来,丢给一边的助祭,然后他又卸掉了身上的圣带、饰带,解开腰带,依次脱掉白披肩,白长袍,只留下里面的黑法袍,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没有穿着链甲,没有携带武器。
“我从不畏惧你们!”他喊道,声音低沉,却如同钟槌一般击打在卢卡人心上,“因为我知道,我若遭到不幸,覆灭的只会是卢卡!但总有些人,他们的耳朵里充满了魔鬼的声音,而他们就乖乖地按照他指引的路走,完全不看周围,也不看前方,只往深渊里去!有人若是要阻止你们,你们还要抱怨他多管闲事呢!”
“好吧!”他继续说道,一边走到卢卡人中间:“现在就有这个机会,你们可以在这里刺我,刺这里,只要一下,就能结束你们的烦恼。”朱利奥.美第奇指着自己的胸膛,他一个个地看过卢卡人,他们不是低下头去就是扭转目光,只有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还在顽固地与他对视,“那是你与教皇的战争,你不该把我们牵扯进来。”
“我也宁愿如此。”朱利奥讥讽地一笑,“只可惜宗座并不做如此想我已经收到了消息,明年是圣年,教皇以这个理由,将三分之一的教区的什一税提高到六个,而卢卡……正是其中之一。我想,随之而来的,贡金、年金、保护金、协助金……或是其他……都会跟着大幅上涨吧。”
“六个!”达尼洛.圭尼基失声叫道:“那是十分之六啊,我们的收入……我们……”
“如果等不到你们犯错,”朱利奥一边平静地说,一边回转身体,同样无畏且傲慢地从卢卡人中穿过,走回讲经台,在助祭的帮助下穿回全套服饰:“那么就给你们制造一个错误。凯撒.博尔吉亚会在年前对伊莫拉与弗利宣战,战争一旦开始,军费就会如同流水般地淌出去,圣库只会越来越空荡,除了从其他地方抽取血液,别无他法,你们要么缴纳税金,强化凯撒,虚弱自己,要么拒绝,步上里米尼、佩萨罗、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诺以及乌尔比诺的后尘。”
“好好倾听你们心里的声音吧,”最后他说:“然后决定往哪里走。”
朱利奥.美第奇才回到房间里,身后就传来了轻轻地鼓掌声。
马基雅维利做一个修士的装扮,站在角落里,充满敬仰之心地拍打着自己的双手。
“怎么是你,”朱利奥问道:“米开朗基罗呢?”
“您说那家伙?”马基雅维利轻描淡写地说:“我把他扔进地窖的酒桶里了。”他上前一步:“我来服侍您。”
朱利奥没有拒绝,他也习惯了……在这个年代,就连最为孤僻古怪的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也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修士与修女。
“早知道就不再穿一次了。”朱利奥嘟囔道,摆脱了沉重的祭衣,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真的没有穿链甲。”马基雅维利感叹道。
“那群弱鸡能对我做什么?”朱利奥说:“对了,你把米开朗基罗扔到地窖里干什么?”
“明天拖出去直接埋到葡萄树下面。”马基雅维利说。
“他招惹到你啦?”
“我不喜欢他看您的眼神。”
“他是个画家与雕塑家。”朱利奥说:“他一直想画我,或是雕我,有那样的眼神很正常。”
“我知道。”如果说,淫邪的眼神只会剥掉人们的衣服,米开朗基罗的眼神就是一层层地剥掉你的头发、皮肤、肌肉、内脏直到骨头:“若不是,我会在酒桶上钉上钉子。”
朱利奥笑了:“明早就把他放出来吧,我想这样他就受够教训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朱利奥叹着气说:“定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性与兽性
“请恕我冒犯,”马基雅维利一边为朱利奥斟酒,一边问道:“但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此人可不适合做一个奸细,虽然他看上去强壮有力,威风赫赫,内心却只是个胆小鬼,只要稍加恐吓,他就什么都会说出来,而且人们也不会愿意与这么个名声狼藉的罪犯结交而作为一个石匠,他的学识不够渊博,地位也算不得崇高,他能接触到什么机密呢?哪怕有一份紧要的书信放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能认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难道我还能不了解此人吗?”朱利奥一边将酒杯送到唇边,一边说:“比起你来,他更可恶,美第奇家族养育与教养了他,让他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长大,而在洛伦佐死后,他倒是一点折扣不打地倒向了萨沃纳罗拉,只可惜萨沃纳罗拉也没能把他看在眼里,还是我和博尔吉亚把他从绞索里拯救出来的。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他浅酌了一口,将杯子放回桌面,指着对面的椅子让马基雅维利坐下,这人他是作为秘书与大臣培养的,偶尔接受他的服侍也只是权作抚慰罢了。
“他拜服在博尔吉亚脚下的速度可能比他拜服在萨沃纳罗拉的速度还要快,而且从那之后,他连提起萨沃纳罗拉的时候都没有,就像是他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严苛的修士看,他就是一棵墙头草,谁强,他就倒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如果……”朱利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嘴唇:“若有什么能让他不顾惜生命也要竭力争取的东西,那大概就是……美了,他确实是个为艺术而生的魔鬼,这点就连我也无法否认。
当然,若是我让他去刺杀博尔吉亚,或是从博尔吉亚的行囊中窃取文书,他一定会犹豫、逃避,但若我只是摆出意欲向博尔吉亚求和的姿态,把他送到凯撒.博尔吉亚的身边,以绘画与雕像的方式,以彰显凯撒.博尔吉亚的赫赫战功呢?”
“凯撒.博尔吉亚不会相信的。”马基雅维利说。
“但米开朗基罗可不会说,他是个敏锐的家伙,在看到我再次与凯撒手挽着手出现之前,他不会轻易说出恩主的身份反正博尔吉亚也不会深究,正如你所说的,他只是一个石匠,而不是一个博士,一个爵爷,他的技巧固然让博尔吉亚难以忘怀,但博尔吉亚永远不会看重、关注一个手工艺人。”
“那么您难道真的只是想要让人们为博尔吉亚的赫赫战功所折服吗?”
“艺术是一把双刃剑啊,”朱利奥捏起一块半透明的鲜红火腿咬在嘴里,“当您看到骷髅环绕在人们身边欢舞,看到死神矗立在病人床边,看到圣人们遭受可怕的酷刑,将自己的头捧在手里的时候,难道不会感到害怕吗,不会感到恐惧吗?当你看见纳西亵渎神灵的人,那些异教徒,那些以折磨与杀戮为乐的恶人,难道不会感到愤怒,感到悲哀么?
你知道吗,自从我来到这里,就我所能感受的,意大利的人们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懦弱,是的,别看他们时刻身携武器,披着甲胄,肢体强壮,眼神凶恶,好像一个个都是无所畏惧的战士,但他们的骨子里,终究还只是一个商人。
他们甚至不如东方的异教徒,那些异教徒,倒是愿意为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信仰亲身上阵,与敌人搏杀,而意大利人呢,马基雅维利,他们宁愿掏干净自己的钱囊与国库,雇佣那些不可信的人天主!如果你都不愿意用血与生命去保护你的家园,又怎么能指望别人如此做呢?”
“太对了!”马基雅维利激动地附和道:“这正是我一直为之担忧的事情!”
“亚历山大六世虽然无耻、残暴,但我们不能说他就是一个愚笨的人,他也一定早就看出来了,无论是佛罗伦萨,还是卢卡,又或是里米尼、佩萨罗……这些城市甚至没有自己的军队,他们以为,使用雇佣兵,又能免除敌人的攻击,又能免除血亲的损失,他们得意于自己耗费一点小钱就能将城市的危机消弭于无形,却不知道,当他们终于要面对一个贪婪又聪明的敌人时,他们的下场除了尸骨无存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就如卢卡,比萨,或是佛罗伦萨。”马基雅维利捏紧拳头:“您知道吗,就算经过了查理八世的事儿,佛罗伦萨的一些人还在幻想着能够用金弗罗林而不是刀剑征服敌人呢,我一力劝告他们尽快建立属于佛罗伦萨自己的军队,但他们始终置若罔闻殿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放弃了公职,到您这儿来。”
“没有鲜血淋漓的事实放在他们面前,他们是不会清醒的,或者说,即便有,他们也会寻找理由,譬如说,”朱利奥点了点桌面:“方才卢卡人还在以为,这只是我和教皇之间的战争呢。而且,若不是我点明了其中的陷阱,或许他们会真的将匕首刺向我的胸膛,来换取教皇的恩惠。”
“六个什一税确实会令人疯狂,加上其他的税金,卢卡人今年所有的收入都要填补进去,或许还要欠债。”马基雅维利感激地说:“如果不是有您,佛罗伦萨现在也要陷入无解的僵局了。”
“这没什么。”朱利奥说:“即便我现在正在服务于天主,但我依然是佛罗伦萨的公民据说他们已经开拓出三条通往奥斯曼土耳其的秘密商路了?”
“这要感谢杰姆.苏丹,新的商路要开辟出来不是那么容易,而且我们是在和异教徒打交道,不过无论是羊绒,丝绸,瓷器和大块玻璃,镜子,销路都异乎寻常的好。”
“那么你要记得提醒议员和家长们,除了谨守货物与商路的秘密之外,也要设法妥当地保护好杰姆.苏丹,他是个关键,不但在商路上,也是在战场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亚历山大六世会接受巴耶塞特二世的请求,以一个高昂的价格卖掉杰姆的性命!”
“难道他竟然会如此愚蠢吗?”马基雅维利低声道:“他明明知道杰姆.苏丹是天主教世界最重要的筹码。”
“私欲大于公义,贪婪越过了理智,”朱利奥说:“请阿萨辛的刺客们也看顾一下杰姆吧,如果突然出现变故,请您们立刻带他离开罗马。”
“我会的。”马基雅维利说:“还有,您让我寻找的美因兹的古腾堡我找到了,但他在1468年就去世了,现在是他的儿子在经营他的买卖,”他站起身,从他带来的行囊中取出一本羊皮纸圣经,“您看,就是这个,有什么您需要的东西吗?”
“就是这个啊。”
“这是一本圣经。”马基雅维利不解地说,一边翻阅着经书:“要我看,这没什么特别的,事实上也有人拿着这个到佛罗伦萨来,不过人们都认为他们只是一群骗子,就把他们赶走了。”马基雅维利虽然出生的时候家族早已没落,但他还是看过几本好圣经的,用印刷术印出的圣经虽然也有手写,手绘的彩色部分,但对于他来说,还是太过简陋和粗糙了。
“他们印了多少?”
“一百八十册,只有四十册是羊皮纸,其他都是麻布纸(注释1)。”
“那么你知道他们用了多少时间吗?”朱利奥说:“这本圣经共两卷,合1282页,每页上有42行,几个工人,十来个昼夜,就能印出数以百计这样的经书,而一个最熟练的修道院修士,也要整整抄写一年才能拿出一本可看的经书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马基雅维利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恍惚,他看着手里的经书,发现它如火炭一般地烫手。
“当然,”朱利奥疲倦地往后一靠:“现在还不是时候,马基雅维利,既然你说它已经扩散到了意大利……那么对我们来说,正合时宜印刷的小书可比手抄本更有助于四下传播我想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会让它深受人们喜爱。”
“我知道您是想让更多人知晓凯撒.博尔吉亚的‘赫赫功绩’,”马基雅维利勉强回复了一些冷静:“但您有没有想过,他的残暴冷酷固然会引发人们的恐惧,但恐惧一样会令得他们畏缩,也许有些城市,无需攻伐,就会自发屈服在博尔吉亚的脚下。”
“你知道罗马有个笑话吗?”朱利奥突然说。
“什么?”
“有人诅咒亚历山大六世说:‘他就是一个魔鬼!’另一个人愤怒地反驳道:‘您这么可以这么说?魔鬼当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比起博尔吉亚,他至少还讲点信义!’”
马基雅维利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吧,”朱利奥说:“这才是他们最致命的地方,一个人可以残暴,可以冷酷,甚至可以无耻,但他绝对不能没有信用,不值得人们信任一个君王可以用暴力与卑劣征服敌人,但之后他就要用善意与真诚来统治人民,甚至可以说,当他的敌人也心悦臣服于他的品格多于他的手腕时,他才是一个成功的征服者。
博尔吉亚或许能够显赫一时,但他们在王座上的时候,每个人,哪怕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人民,都会战战兢兢,昼夜难安,因为他们并不将荣誉与尊严放在心上,又没有法律和权力能够制约他们,他们尽可以无所顾忌,随心所欲,没人能够在他们的统治下平安喜乐。就像是曾经的罗马皇帝尼禄,谁不说他如同神祗一般?无数人在他的淫威下忍声吞气,苟且偷生,但他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局?以暴力奠定的王座,最后一样要被暴力推翻。
马基雅维利,我知道你认为,一个君王应当同时有着兽性与人性,但我认为,一个君王,他只能,也应该仅有人性,因为他在成为一个君王之前,首先应该是个人。”
马基雅维利抬起头来,房间里依然非常温暖,而朱利奥的语气依然那样平和,但他几乎要忍不住发起抖来。
朱利奥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完最后一句话:“而一个人若是不为人,只愿意去做一只野兽,那么他被当作野兽被驱逐,被狩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待续)
注释1;即植物纤维纸张,文艺复兴时期造纸基本上以破麻布为主要制造原料。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伊莫拉城的悲剧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在卢卡一直滞留到十二月份,听说凯撒.博尔吉亚已经在12月11日收复了伊莫拉这座可以称之为弗利前哨的城市,几乎没做什么反抗就投降了,唯一做出反抗的只有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派遣到伊莫拉的守卫长官,他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以三百兵力竭力延迟了博尔吉亚数日之后,他向他的女主人尽了作为一个雇佣兵所能尽到的最大义务,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一个情人的,无论如何,他的死讯传到弗利之后,卡特琳娜确实为他痛哭过这位在艺术上完全值得被称为大师,在个人品行上却极其令人诟病的佛罗伦萨人,就半是勉强半是甘愿地收拾行装,奔向伊莫拉。www.uu234.net
他到了伊莫拉的时候,满心骇然,因为他几乎认不出这个曾经无比繁荣的城镇了伊莫拉也是一座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时期的城镇,它的名字就从它的创建者罗马独裁官苏拉的名字中而来的,它既位于艾米莉亚大道一侧,又有着丰沃广阔的地图,这让它的商业与农业同样发达,米开朗基罗之所以对这里熟悉,是因为这里的人们非常擅长制作陶瓷,他在这里经过过,也停留过,以学习那些制陶工人的技艺,他在这里受到过很好的招待(即便只是对一个陌生的客人,这里的人也乐于并且有能力拿出酒、柔软的面包与火腿待客),还有几个年轻且亲密的朋友这是他在意大利各地行走的时候,少数几个会让他深感眷恋的小镇。
而现在呢,他看到的是一片荒芜,四处游荡着豺狼。当他牵着马在街道上行走的时候,一群来自于法国的雇佣兵把他的马抢走了,当他大叫起来的时候,闻声而来的几个瑞士人又夺走了他的行囊与武器,而当他失去武器后,早已跟在他身后的盗贼,又一拥而上,剥掉了他的衣服,他**着在街上走,心中又恨又怕,偶尔地,他能够在废墟中看看那么一两条人影,但还没等他说话,他们就又消失了。
米开朗基罗还以为自己没法见到凯撒.博尔吉亚了,万幸,他在进入伊莫拉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富人与官员集中居住的地方时,就看见了凯撒的公牛旗帜在一座最为辉煌华美的建筑上飘扬着,他知道现在这个样子,贸然求见只能是个死字,只得蜷缩在一处阴暗的巷道里等着他竟然真的等到了一个能够叫得出名字的人,而那个人,也记得凯撒.博尔吉亚提起过米开朗基罗这个名字。
他给了米开朗基罗一件衣服穿,又给了他一顶帽子,把他带去见凯撒。
米开朗基罗第一眼看见凯撒的时候,就想到,如果他之前先来见到凯撒,再见到朱利奥.美第奇就好了。
凯撒的装扮不可谓不富丽,他不再是枢机主教,穿上了俗人的衣服深紫色的丝绒外套以金线绗缝出菱形的格子,每一条线与另一条线交叉的地方都镶嵌着红宝石,纽扣以金底的钻石制成,朱红色的丝绸内衣从圆领上方与裂开的袖子里显露出来,他的腰带用宽大的黑牛皮制成,黄金搭扣,缠绕着珊瑚的珠链;一柄土耳其弯刀垂落在他的大腿边,弯刀的刀鞘光华璀璨,华美的几乎不像是一柄武器,条纹的紧身裤下是一双缀着金边的鹿皮靴子,靴子的马刺是银的。
他并不是完全躺在长榻上的,因为他身后有两个全身如同刚出生婴儿一般的娼妓,他就躺在她们的怀里,头枕着这世间最为有弹性与温暖的枕头。
米开朗基罗却感到兴味索然,让他来说,现在的凯撒.博尔吉亚甚至连当初他在佛罗伦萨监狱里看到的还不如,那时候凯撒还有着几分属于上位者的神采与光芒,现在呢,他更像是一尊堕落的化身。
相比起身在卢卡,时常一身黑色常服的朱利奥.美第奇,他就像是还未成熟就开始干瘪腐烂的果实,之于在黑暗中逐渐绽放光滑的珍珠。
“怎么啦,”凯撒见他一动不动,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米开朗基罗,为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什么把你化作盐柱(注释1)了吗?”
米开朗基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只得连忙说:“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在佛罗伦萨见您的时候您还是一位王子,而现在您已经是一位神明了。”
凯撒闻言愉快地笑了起来,甚至没去计较这句话中的亵渎意味,他挥手让米开朗基罗过来,宽容地让他跪在自己的脚下,亲吻了自己的靴子,然后才说:“你为卢克莱西亚雕过像,”他恩赏般地褒奖道:“确实无以伦比,我想罗马的石匠没有一个能够与你相比的,我也想过让你为我雕一尊像,但你似乎那时候正在为法国人的枢机主教乔治效力?”
“也是在为您,为圣父效力,”米开朗基罗连忙辩解道:“那是枢机主教大人要奉献给圣座的雕像圣母哀悼基督,它会被安置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里,等您凯旋而归,您就能在罗马看见它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您可以去看看那位可敬的圣母……”
凯撒立刻明白了,当时的人们,总是会借着圣灵与圣人的名义将自己的容颜永远地留在石头里或是画布上,米开朗基罗的意思是,他不但为卢克莱西亚雕了像,还以她为蓝本,创造了圣母像。他的心情愈发欢快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米开朗基罗已经在懊悔了,因为那尊雕像,圣母像确实参照了卢克莱西亚,她毕竟是整个罗马乃至意大利最美的女子了,问题是在她怀中的基督,也不免带上了另一个令他无法忘记的人的影子,他只希望凯撒千万别看出来。
凯撒没有察觉到米开朗基罗的异样,正如朱利奥预料到的,凯撒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小人物的想法,他与米开朗基罗定下了自己的一副小像,全身像以及雕像的制作后就打发他走了。
米开朗基罗终于得以安顿下来,他简单地理了理房间凯撒的赏赐并不如他言语中的那样慷慨,不过还是能够满足个人日常所需,米开朗基罗归还了先前借来的衣物帽子,穿上打发仆人“买”来的衣服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买来的,因为衣服不引人注意的一角上还沾着血迹,但除了这些,街道上,他找不到哪怕一个还在做买卖的制衣作坊,他去自己常去的酒馆看了,那里聚集着许多雇佣兵,正在大吃大喝,站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您知道老阿米迪奥到什么地方去了吗?”米开朗基罗谨慎地问道。
“我不知道,”那人说:“这儿从没什么阿米迪奥。”他看了看米开朗基罗身后的两个仆从,判断出他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欺辱的平民,立刻意兴阑珊地转开了视线。
米开朗基罗没说话,他记得老阿米迪奥说过,他就算死了,也要带着他心爱的酒下地狱去,这里的酒桶依然叠着酒桶,不断地有人搬下一个,撬开,从里面泼泼洒洒地舀酒他也没看见老阿米迪奥的侄女与儿子,或许他们卖了酒馆,拿了钱回乡下去了吧,他转身走来,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哭起来。
列奥纳多.达芬奇面色僵硬地坐在凯撒的身后,相比起米开朗基罗,他得到的待遇要优厚很多,凯撒给了他一个秘书的职位,偶尔兼任书记官,但他倒宁愿如米开朗基罗一般被打发出去。
站在凯撒.博尔吉亚身前的是一个维斯孔蒂的旁支,自从米兰的维斯孔蒂家族被斯福尔扎家族取代后,这个小分支也在伊莫拉黯然退场,但作为绵延上百年的贵胄,它依然是这个城镇中最受尊重的家族之一,就连卡特琳娜.斯福尔扎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显然,他大概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遭遇到这样不堪与羞耻的对待。
“您向我们许诺过的……”他的双手交缠在一起,眼睛往上看,试图与博尔吉亚对视,却在视线即将碰撞的那一刻胆怯地闪开:“您保证过,若是我们……愿意奉您做伊莫拉的主人……您会保护我们,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不做任何改变,”他有些急切地说:“您发过誓的!”
“哦,”凯撒温和地说:“的确。那么,有什么改变吗,我保护了你们,你们不也好好地待在你们的房子里么。”
“但是法国人抢走了我的女儿啊!”维斯孔蒂的旁支家长高声叫道。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凯撒平静地给了他重重一击:“那些是法国人,他们只听他们国王的指派,我无权指挥和控制他们。”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抱歉,但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你们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女孩随便走到街上去,这个在饥饿的人面前放一块面包有什么区别呢……我为你们感到遗憾,我会谴责他们的,但同时,你们也要更警醒一些,更谨慎一些。”
“但是……我的女儿……”那个可怜的人低声争取道:“您能够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吗?公爵大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凯撒皱起眉头:“这很难,”他直言不讳地说,“这样吧,我试着和他们商榷一下,不过若是你可以设法资助他们一些军费,他们或许会愿意把女儿还给你。”
“我……我没有很多钱了……大人,”那个人虚弱地说道:“我们之前就……代您向罗马缴纳了十万金弗罗林的贡金与和解金。”
“那难道不应该是你们应当为自己的统治者所做的吗?”凯撒严厉地道,那个人不由得在他凶狠的语气里瑟缩了一下:“回去吧,”凯撒说:“若是想要女儿回来,就去筹集军费。”
那人只得走了。
列奥纳多坐在一旁,观看了整个过程,“您知道他女儿在哪里吗?”
“在我的卧室里。”凯撒说:“伊夫.阿列格雷送给我的。”他笑了笑:“你想试试吗,伊莫拉的第一美人?虽然我觉得不过如此。”
“我想。”列奥纳多说。
但到了晚上的时候,凯撒的仆从找到列奥纳多.达芬奇,转达了凯撒的歉意,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撞到了他的剑上,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弗利城堡的陷落
卡特琳娜挥动手臂,给了次女一记沉重的耳光。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她现在仍然能够拉开150磅以上的长弓,臂力非同小可,手掌布满了持枪拿剑的茧子,卡特琳娜的次女跌倒在地上,她的左脸迅速地红肿起来。
“叛徒!”卡特琳娜咒骂道:“为什么?”她愤怒地喝问道:“是什么让你背叛了你的母亲和你的领主?!是那个魔鬼蛊惑了你!?”
她怎么也没想到,正在她竭尽全力布置城防,以抵御即将到来的,法国人与博尔吉亚的军队时,弗利城中的一些小人竟然串通了自己的女儿,将弗利城的要害暴露在敌人面前,猝不及防下,她只得重蹈覆辙,仓皇地逃进弗利城堡里。
卡特琳娜的次女抬起头,她今年十五岁,卡特琳娜已经为她找好了一门婚事,只等圣年到来,双方便要正式缔结婚约让卡特琳娜来说,她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亏欠了这个女儿,她如同贵女般的长大,婚事也非常妥当,虽然这门婚事原本是属于她的长女比安卡,但对方确实是个强壮俊美,身份贵重的年轻人虽然刚才挨了打,这个尚在豆蔻之年的女孩眼睛里却不见丝毫畏惧之色。
“因为他们讨厌你很久了。”她说:“一个斯福尔扎,一个女人,却胆敢凌驾于所有男性的头上你杀了自己的丈夫,豢养情人,生养更多的私生子……桩桩件件,都让他们感到恶心,他们忍耐你很久了,博尔吉亚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了你。”
卡特琳娜响亮地笑了一声,“陈词滥调,”她说:“那么你呢?”
“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比安卡。”
卡特琳娜看了一眼天顶,“你相信博尔吉亚的承诺?”
“至少比您可靠。”
卡特琳娜的嘴角拉直了,她沉默了一会,又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也许你说的对。”她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可信的雇佣兵队长(她的情人)之外,就只有她的儿女,三个里阿里奥的孩子,和两个私生子女。
她的视线停在了一个情人的身上,他挎着长弓,当卡特琳娜向他走过去,索要长弓的时候,他先是迷惑不解,而后面露恐惧与不忍,他往后退,卡特琳娜却已经抓住了他的前襟,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毫不犹豫地摘下了他的长弓。
卡特琳娜的次女一开始也不明所以,但当卡特琳娜手持长弓,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明白了。
她的面颊顿时失去了血色,“妈妈!”她尖声叫道。卡特琳娜脚步不停,女孩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就想要逃走,但卡特琳娜加快了脚步,一抬手,就将弓弦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女孩立刻伸手想要抓住弓弦,弗利的女领主沉默地向她的膝盖踢了一脚,逼迫她跪下来,然后俯下身,开始旋转长弓,收紧弓弦。
女孩的兄弟想要扑过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想哀求,还是想阻止,他身边的士兵还是按住了他的肩膀。
卡特琳娜的眼角剧烈地抽搐着,眼睛看向前方,眼珠一动不动,面孔的下半部分奇怪地向上鼓起,嘴角却向下撇,双唇扭曲,腿和手臂的肌肉鼓起,她一圈一圈地扭紧,女孩挣扎着,发出哭泣般地喘息声,血沫从她的嘴和鼻子里涌出来。
这是一段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
雇佣兵队长也不禁扭过了头,他们当然认得这个女孩,或者说,她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她必须……死,如果出卖领主,出卖城堡的人不受惩罚,城堡里原本就不稳的人心只会更加混乱,只是他们没想到卡特琳娜会亲手那么做。
等到那折磨人的喘息声终于消失了,他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卡特琳娜身上,她从未这样狼狈过,散乱的头发从面颊边落到肩膀上,从额头、脖颈到脊背,都闪烁着水色浸润的亮光,她的手颤抖着,垂在身侧,仿佛提也提不起来。
她的次女死了。
“把孩子们送到画室去,”她疲惫地说:“把他们都关起来。”
身着甲胄的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站在弗利城堡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地望去。
凯撒.博尔吉亚的军队正分作四列,排列在她的城堡之前,而在军队之前,是十二门火炮金黄色的是青铜炮,黑色的是铁炮,它们每支都有十五到二十尺长,炮身用数十道铁箍紧紧地箍着,以防炸膛,炮口口径在一尺半到两尺,它们可以将重量高达500磅的石弹射出8000尺以上这些都是博尔吉亚从法国人那里买来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又为它们设计了四轮车架以及组合木楔,前者便于搬运火炮以及稍作调整后作为火炮支架,后者用以调节火炮的射击角度。
火炮身后堆起了消减后坐力的土堆,土堆边堆满了虫卵般的圆形灰色石弹。
不用观望左右,卡特琳娜也知道身边的士兵与雇佣兵们露出了畏惧之色,火炮的笨重让它无法在战场上发威,但在攻城战中,它比任何攻城器具攻城塔、冲门槌、坑道工兵或是投石机更可怕,谁都知道,火炮轰鸣,大地震动,城墙倒塌。
博尔吉亚的公牛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凯撒.博尔吉亚唇边蕴着可怕的微笑,在伊莫拉时没能用到这些火炮,他还深深地为之感到遗憾过,不过现在它们一样可以在弗利城堡的攻防战中展现自己的价值他低头瞥了一眼身边的列奥纳多.达芬奇,这位身兼画家、发明家、艺术家、哲学家、工程师数职的中年男人正紧张地握着手中的笔与纸张他要为之后的炮击做计算,以调整角度与方向。
列奥纳多.达芬奇确实是个难得的下属,尤其是想到,他原本属于朱利奥.美第奇,凯撒的心就愈发愉快直到他成为瓦伦蒂诺公爵,他才突然察觉到,他一直在嫉妒朱利奥,嫉妒他的容貌,嫉妒他的品行,嫉妒他的聪慧与才能他曾经不愿承认,因为这意味着他确实……在一些地方弱于美第奇。
他的嫉妒转化成了憎恨。
米盖尔的到来提醒了他,博尔吉亚从来只有血亲,或是敌人,没有朋友。
只是,抱着最后的一点好胜心与对自己的怀疑,他拿着朱利奥.美第奇曾经请他转交给圣父的,书信中所阐述的内容,假充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圣父听,谁也不知道,当圣父将这些想法批驳得一分不值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多么的轻快,头脑又是多么的清晰看,朱利奥.美第奇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正如圣父所说,他只是一个善于投机取巧的小人,他,卢克莱西亚都被他迷惑了,仅此而已,看吧,失却了博尔吉亚的庇护,他还不是只能屈居在小小的卢卡,惶恐不安地惨淡度日吗?
真正有能力,有天赋,有权势与地位的,是凯撒.博尔吉亚。
而现在正是他证明自己的时候。
凯撒.博尔吉亚想到了他曾见过的那位弗利女领主,一匹充满了野性,丰满艳丽,等待着被征服的母马,他的笑容加深了,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慢的姿态,他举起了手,而早已等候在一侧的传令官在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放下的那一刻,就沿着阵地奔跑起来,一边大声传达着统帅的命令,火炮手立刻放下火炬,点燃导火索,随着滋滋的声音,药绳引燃火药,巨大的推力将石弹投射了出去。
火炮手们忙碌起来,清理炮膛,填充火药,加上石弹……一拨紧接着一拨的石弹轰鸣着砸在城墙上,这座矗立了上百年的城堡在火炮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动摇,城墙砖石成片的粉碎,掉落,不断地崩塌。
在火炮需要冷却的时候,凯撒就策马靠近城墙,要求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向他投降,可想而知,这是不可能的。坚韧的性情注定了卡特琳娜必然会坚守到最后一刻,她不是穿着定制的全身甲胄,就是盛装打扮,站在城墙上,面对法国人与博尔吉亚的十二门火炮与数以千计的骑兵与士兵,大声嘲笑她的敌人,哪怕受伤也绝不退缩。
她的行为无疑激怒了凯撒,他调拨来了更多的火炮,在如此密集的攻击下,城堡的主楼在两周后坍塌,外墙也大半落入了护城河,崩落的碎石阻塞了河流,凯撒统帅的法**队几乎无需推动木筏,建造桥梁就能通过,他们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冲入了弗利城堡,与里面的守军展开了屠杀般地战斗两方的人数过于悬殊了。
卡特琳娜最为信任的一个雇佣兵队长,以及他的同伴们,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大厅:“夫人,”他说:“我们该走了,他们攻进来了!”
卡特琳娜坐在黑暗里,闻言她只是一笑,“把孩子们带出来,”她说:“带他们走吧。”
她将一个盒子推向雇佣兵队长们:“这些足够补偿你们的损失了,”她说:“里阿里奥的孩子交给里阿里奥家族,你们的孩子就给你们带走。”
为首的雇佣兵队长迟疑了一会,外面的厮杀声愈来愈近,他上前,最后吻了一下卡特琳娜的手,“我走了。”
他们走了,连着孩子一起,这次被留下的人是卡特琳娜。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医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坐在大厅里,主楼的上半部分已经倾塌,阳光照亮了地面的残砖瓦砾,她遍体灰尘,伤痕累累,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www.uu234.netm.www.uu234.net
第一个法国雇佣兵冲了进来,他看见卡特琳娜,辨认出了她的身份,正要转头与身后的同伴说些什么,卡特琳娜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手持着一柄匕首,另外一只手握着一柄破甲细剑。他和他的同伴不由得一边大喊,一边聚拢上来,只是这时候,他们依然没能重视这只母老虎的爪牙利齿,他们不晓得,即便这个敌人还穿着裙子,她的果决与残忍也远远超过了他们她挥舞着武器的时候就像是其他女人拈起缝衣针,她使用它们的时间也要比后者缝衣绣花的时间更多,技巧也更为娴熟一照面,它就贯穿了一个人的喉咙,当其他人在愤怒中扑上来的时候,她就像舞蹈一般,旋转脚跟,转动身体,抽出细剑,细长的剑身尤带着前一个牺牲者的血,在空中呼啸着,抽打在一个法国雇佣兵的脸上,他惨嚎一声,丢下武器,按住不住涌出鲜血的眼眶,卡特琳娜没有丝毫怜悯地上前,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两条性命的终结不过在一眨眼间,另外两个雇佣兵不由得露出了畏惧的神色,尤其是看见卡特琳娜将匕首上的血擦在脸上的时候,美艳又血腥的模样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女巫。
这时候,从门外传来了鼓掌声。
伊夫.阿列格雷将双手放在腰上,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与普通的士兵不同,这位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雇佣兵一看见卡特琳娜,就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在勉力挣扎罢了,他拔出了自己的武器,向着卡特琳娜大踏步地走去。
卡特琳娜提起匕首,嘶地一声撕下了自己的半幅裙子,露出修长的小腿,强健的膝盖与坚实的大腿,这让伊夫无法控制地露出了渴望的神情,与初出茅庐的男孩不同,像是他这样强壮的男人,像是卡特琳娜这样熟透了的果实才是他们的心头好。
他们对彼此心知肚明,都没有说话,半毁的大厅里只有刀剑撞击的声音,与沉重的喘息声,但就如伊夫所推测的,卡特琳娜之前就已经受了伤,更有好几天没能好好休息,他的宽短剑与弯刀只管往她动作迟缓的左臂去,没几下就击落了她的匕首,当她的细剑刺向他的胸膛时,雇佣兵们的队长侧身抬臂,用自己的手盾卡住并且折断了卡特琳娜最后的武器。
他随即一脚踢在了弗利女领主的肚子上,把她踢到在地,然后给了她几拳,都打在脸上,打得她晕头转向,又俯身在她身上摸了摸,抽出一柄精巧的镂花小刀,他将小刀放到自己怀里,踩住卡特琳娜的脊背,解开她的腰带,把她的双手捆绑在背后。
当他拽着卡特琳娜的头发,将自己的战利品拽起来,抗在肩膀上的时候,凯撒.博尔吉亚也志满意得地走了进来。
凯撒的目光让伊夫感到不妙,果然,凯撒问道:“这是卡特琳娜吗?”
伊夫勉强地点了点头。
“把她送到我的卧房里去。”凯撒说:“今晚我就要审问她。”
伊夫一动不动:“这是我的战利品,大人,您说过,战利品归缴获他的人所有。”
凯撒确实在弗利城堡陷落前说过这样的话,来驱动这些法国人为自己卖命,但……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了那双暴露在空气中的白皙大腿上,他的目光往下落去,被伊夫的身体遮掩着,卡特琳娜只露出了小半张脸,因为之前刚被伊夫殴打过,卡特琳娜的嘴角流出了血,她被倒挂着,血又从唇边流进了嘴里,这种颜色比任何一种胭脂都要来得令人血热,火炮与战斗带来的亢奋情绪在这样的催化下,不免到达了顶峰,更不用说,在凌乱的散发后面,这个女人露出的一个轻蔑无比的笑容。
仿佛,不,就是在嘲弄他。嘲弄他竟然还不如一个法国的雇佣兵。
“我是你的统帅。”他傲慢地说,“把她给我。”
他没有留给伊夫太多考虑的时间,径直走了过去,将手插入卡特琳娜的大腿与伊夫的身体间伊夫的手臂僵硬着无法动弹。
伊夫.阿列格雷是法国雇佣兵的队长,在法国人与博尔吉亚的联军中,他自认与凯撒.博尔吉亚有着同等的地位,不过在路易十二的提醒下,他还是对这位教皇的私生子保有着一些表面上的敬意,这也是为什么,在伊莫拉,他将维斯孔蒂家的女儿送到了凯撒的卧房里。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认为,他也应该获得来自于博尔吉亚的善意他之前已经放弃了维斯孔蒂的女儿,那么,卡特琳娜就应当归他所有,而且,凯撒承诺过,个人的战利品应该归属个人所有,卡特琳娜是伊夫俘获的,她应该是伊夫的。
伊夫,以及其他法国雇佣兵的脸上浮现出了怒色,而瑞士雇佣兵们则不安地交换着眼神。
这都不是凯撒会在乎的,他抓着卡特琳娜的腿,手指陷入肌肉,直到这个傲慢的女人发出半是痛苦半是诱惑的呻吟声。
当晚,凯撒想要去卧房享用此次战役最为珍贵的战利品时,发现他的卧房里空无一人。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逃走了。
夜风激荡,卡特琳娜紧紧地抱着埃奇奥的腰,手指摩挲着银腰扣上的花纹,心中畅快无比,几乎就要哈哈大笑起来。
“球!真想看看凯撒.博尔吉亚此时的脸!”她大声叫道。
“你要是真那么想,”埃奇奥同样大声回答说:“我把你送回去如何?”
卡特琳娜立刻缩回手,在埃奇奥软弱的肋下扭了一把,埃奇奥喊了一声,刺客大师也没那可能消受得了弗利母老虎的手劲他发誓自己绝对受伤了。
“我们去哪?”
“去普拉拖。”埃奇奥说:“那里距离佛罗伦萨很近,康斯特娜.美第奇会照顾你,还有比安卡,和她的丈夫。”
卡特琳娜沉默了一会:“还是佛罗伦萨吧,说起美第奇,我也认识一个。”
虽然卡特琳娜不想去见比安卡,但她到了佛罗伦萨后,比安卡来见她了。
“我的弟弟妹妹们呢?”
这是比安卡见到母亲后问的第一句话。
“你妹妹被我亲手绞死了,她出卖了弗利。”卡特琳娜干巴巴地说:“其他的,里阿里奥归了里阿里奥,有父亲的归了他们的父亲。”
比安卡在她面前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汇票:“这是您的,我还给您。”
卡特琳娜拿过来一看,不屑地笑了笑:“我还没可怜到要让女儿来施舍我。”
“不是施舍,”比安卡冷冷地说:“也不是给您生活用的,您还想要夺回弗利吧,五万金弗罗林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的。”
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没有一丝眷恋。
“我还以为您会责怪我呢。”朱利奥.美第奇声音柔软地说,一边为自己的武技导师送上一杯热葡萄酒。
“你怎么会那么认为?”埃奇奥说:“你提醒了我,而我也已经警告了她,”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不过卡特琳娜就是这样的人,她比男人还要固执,比女人还要暴躁,比魔鬼还要冷酷,我也拿她无可奈何。”
“嗯,譬如说,正是我改良了那些火炮?”
“这个你最好别让她知道,但即便她知道了,”埃奇奥握住杯子:“她也不会太生气,因为她很清楚,即便没有火炮,弗利也只是多支持一段时间而已。”
“是啊,这是博尔吉亚家族达成野心的第一步,”朱利奥说:“凯撒.博尔吉亚一定是要获得胜利的。”
“说到这里,”埃奇奥问道:“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继续支持博尔吉亚?”
“因为,”朱利奥回到桌前,在埃奇奥无奈的眼神里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虽然我与博尔吉亚……彼此忌惮、仇恨,但我对他们的野心还是相当认可的。”
“这可真让我有点吃惊了。”埃奇奥放下杯子。“可以让我知道下吗?“
“可以。”朱利奥说:“统一意大利。”
“哦……”埃奇奥放下心,然后他不甘示弱地道:“我们也是,朱利奥,我们也是。”
朱利奥大笑:“不,我从未怀疑过你们对于自由与和平的追求,我知道,这正是我们共同的意愿。”
“你们和我们,千万别算上博尔吉亚,”埃奇奥做了一个鬼脸:“别告诉我你想让博尔吉亚达成他们的野心。”
“怎么会!?”朱利奥摇摇头:“不过我想,你也未必会支持我想要做的事情。”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支持呢?”埃奇奥和善地问道,他相信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埃奇奥,”朱利奥说:“你知道,皮克罗米尼枢机是我的导师,而他因为擅长医术而被人们称之为‘男巫’。我是他的学生,对医术当然也有一定的了解与掌握。”
“是的,”埃奇奥说:“这我再清楚不过了。”
“您看,有一种病人,也许您也见到过,他有时候受了伤,又在肮脏的水里浸过,或是用不净的手和东西碰过,毒就从外面侵入到里面,有时候,外面因为裹了绷带,敷了药的关系,就会结痂收口,但里面却还在流脓,等到病人发热了,没人能找到原因,即便找到了,也需要将外面的痂壳掀开,扯开伤口,才能将里面的毒清洗出来。”朱利奥做了一个手势:“但将看似复原的伤口撕开,不但痛苦,而且必然鲜血淋漓,看上去,反像是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而且,你要知道,”朱利奥严肃地说:“那些被剥下来的痂壳,是不会被重新放回到伤口上的。”
埃奇奥露出一个苦笑。
“所以你让博尔吉亚来做这件事情。”埃奇奥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之后呢,谁来做这个医生?”
“我的代理人。”
埃奇奥闭上眼睛。
“我曾经在古代的文书上,看到有这么一个国家,国土辽阔,资源丰富,人口众多,”朱利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他耳边响起,“但很不幸,在一段时间里,它被无数诸侯分割虽然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士兵,但埃奇奥,当一柄利剑被敲得粉碎的时候,即便碎片再锋利,又能对敌人造成什么伤害呢,于是,它的敌人们乘隙而入,不断地鲸吞蚕食,甚至有两个敌对的国家,在它的领土上相互征伐,以至于焦土千里,饿殍无数……直到……直到一个强有力的人站了起来,设法争取、同化、虚弱甚至于弭灭了那些诸侯,再次统一了那个国家,它才得以将那些盘旋在头顶的秃鹫,尾随在身后的鬣狗逐走。”
“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国王。”埃奇奥由衷地称赞道。
“他不是一个国王。”朱利奥说:“但他确实比任何一个国王都要来的伟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本心
“我觉得有点头疼。www.uu234.netm.www.uu234.net”最后埃奇奥说:“我想我需要好好想想。”
“去吧,去吧。”朱利奥宽容地说:“你要不要和卡特琳娜多待一段日子?”
“不不不,不了,亲爱的,不,”埃奇奥连忙拒绝道:“最近圣殿骑士团都在为那笔最后的遗产忙碌,宝拉认为这正是拓展我们势力的好机会,我得回罗马,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给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吗?”
“哦,这个有。”朱利奥说,“帮我把这个带给我的导师,不过……如果不能,也没什么关系。”
埃奇奥拿过来,那是一只木匣,他掂掂分量,不是很重,但也不是很轻,但朱利奥的话让他升起了好奇心:“我可以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可以啊。”朱利奥大方地说。
埃奇奥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三本圣经。
“这个……”他翻了翻,没有找到任何特殊的字符,不禁向朱利奥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难道一个枢机主教还会缺少圣经吗?
朱利奥想了想,随意地抽出一张羊皮纸,在上面勾划了一些线条、圈圈和点,写上几个地名,描上几处花纹,符号,又拿给埃奇奥看圣殿骑士团的秘密符号立刻刺痛了阿萨辛刺客的眼睛,而后他发现这些地名都有些熟悉正是在人们的传说中,似假又真的,圣殿骑士团们最后宝藏的埋藏地点。
一张当着他面假造出来的藏宝图。
朱利奥拿回羊皮纸,又将它撕成几份:“这些圣经的封面里,每本都有一份碎图。”
埃奇奥马上了悟了:“罗马的水要更浑了。”他哀叹道。难怪朱利奥说,就算被夺走,偷走了也无所谓,皮克罗米尼枢机得到这样的提醒,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复制上好几份。
“老师一定比我知道的更多些,他的复制品一定会更真实。”朱利奥笑着说。
“真不知道你们谁带坏了谁,他还说你是属灵的,你是属魔鬼的吧。”
“对我的敌人,确实如此。”朱利奥笑容不变:“但对我的朋友,我所爱的人来说,我就是天使啊,亲爱的埃奇奥,我的武技导师。”
埃奇奥做了一个作呕的表情。
“对了,”在埃奇奥起身离开房间之前,朱利奥问道:“你觉得‘金鸟’怎么样?”
“是个又漂亮又健壮的小伙儿,”埃奇奥立刻称赞道:“我从未见到过比这更好的马了,它有着人一般的灵魂与风一般的速度,这次能够从弗利轻易脱身,它给我的帮助可不小。”
“既然如此,”朱利奥说:“这次你就带它走吧。”
埃奇奥顿了顿,他知道,除了“金鸟”,还有一匹叫做“银足“的马,“金鸟”在朱利奥这里,“银足”在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那里。
“别担心,”朱利奥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会吩咐仆人把它的鬃毛和尾巴染黑,这样它就不那么起眼了,作为一个圣职者,我用到它的地方并不多,与你才是相得益彰。”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好一会儿,埃奇奥才说。
“您这样相信他吗?殿下。”
朱利奥抬起手按住额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神出鬼没了,马基雅维利,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旁听。而且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埃奇奥?不说他是我从小的武技导师,也是引领我进入阿萨辛的人,你还救过他,他也救过你,佛罗伦萨的兄弟会还是你交在他手上的,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对下属过于开诚布公,会降低统治者的威信。”马基雅维利说,一边从窗户翻进来。
“埃奇奥不是我的下属。”朱利奥温和地纠正道。
马基雅维利蹙眉,可以说,朱利奥.美第奇一部分完全符合,甚至超越了马基雅维利对一个君王的想象,另外的一部分呢,又完全违背了……他最初在幻象中描绘出来的形象。
“那么我呢?”他问道。
“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最信任的大臣。”如果说,这个世间人们最多的期望就是成为一个枭雄或是英雄,那么马基雅维利对他自己的定位却始终在辅佐者的位置上,为了他的“君王”,他是可以不惜一切的,即便用他的尸体做阶梯,他也会不择手段地将对方送上王座。
“你有什么问题吗?”朱利奥注意到马基雅维利欲言又止:“没关系,问吧,如果不能回答,我会说不。但若是可以,我也不会让你满心疑虑地为我做工。”
“……我的问题是与博尔吉亚家族有关的。”马基雅维利说,“也许是我太过大胆了,但我愿意为此接受任何惩罚,殿下,我知道,”他喘了口气:“我知道您曾经与博尔吉亚的私生女,卢克莱西亚有过秘密婚约,而您,在去到法国之前,与凯撒.博尔吉亚也是如同兄弟一般的挚友,他对您,也曾做出一副信任与重用的姿态是什么让您们突然反目成仇,背道而驰?只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这桩婚事的不满吗?”
朱利奥看着他,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坐吧。”朱利奥说。
马基雅维利坐下了,他的心跳得很快,手放在膝盖上,不由得抓住了自己的袍子。
“亚历山大六世,”朱利奥平静地说:“他憎恶我,是因为我曾经协同凯撒,杀了他的长子,当时已经成为圣殿骑士的路易吉.博尔吉亚那时候,埃奇奥还给了我一些指导。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接着说道:“是因为路易吉要求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卢克莱西亚与他同房。”
马基雅维利的眼神十分复杂:“您那时也只有十四岁,殿下,那时候您就已经爱上了卢克莱西亚吗?”
“不,那时候我还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小妹妹,”朱利奥说,点上了蜡烛,马基雅维利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我是在,大约五年后才真正爱上她的。”
“您不该选择一个博尔吉亚。”马基雅维利低声说:“即便炼狱中的毒蛇,也不会比他们更恶毒的了。”
“如果说是卢克莱西亚,她或许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以为她相信我,而这是我的错。”朱利奥说:“我也曾经被爱情所迷惑,马基雅维利,我本该知道,她这样急迫要与我结婚……只是因为她不认为我能够说服她的父亲,我们的爱情之花注定要在盛开前枯萎,所以她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结果,哪怕代价是用我们的血肉与将来去滋养虽然果实还蛮可爱的马基雅维利,当我想明白这一切后,我……我发觉,我的痛苦更多地来自于她对我的……轻视,她爱我,毋庸置疑,但她的爱无法胜过她的天性,她是个博尔吉亚,相信暴力与权势胜过一切。而我呢,我也不是一个可信的爱人,我同样的傲慢,而这份傲慢,让我蒙蔽了双眼,我只看到了她,却没看到她的姓氏,以及由此产生的痛苦与卑弱,我或许被她刺中了要害,但这柄利剑,正是我送到她手里的。”
“殿下!”
“还有凯撒.博尔吉亚,我的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比我看得更清楚,他是个私生子,却是博尔吉亚家族的王子,出身的阴晦与现实的光明产生的差距让他更加渴求荣耀与功绩,尤其是,能够彰显于人前,让人们为之赞叹臣服的,如同古代君王一般的辉煌成就路易吉的死亡,除了卢卡莱西亚之外,可能也是与之有关的原因之一,毕竟之后,他就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长子,他既定的继承人,将来的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
当然,亚历山大六世对他和胡安的安排,并不符合他的想象,而他也曾经被放弃过,我想,那时候他确实是需要我的,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教皇衰老,胡安死去,愿意侍奉,谄媚他的人愈来愈多,一个不但不会跪在他的脚下,亲吻他的靴子,还总是对他的行为妄加指正的家伙,也会变得碍眼起来吧。”说到这里,朱利奥居然还能微微一笑:“但和卢克莱西亚一样,在如何对待凯撒的问题上,我也太过轻慢了,正如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的,我应当认真地忏悔一下自己的作为了,这个世间,从来就不是你付出些什么,就能得回什么的就像我施下了善意的种子,却收回了有毒的荆棘。”
他凝视着烛火:“面对野兽,就应该拔掉它们的牙齿,折断它们的爪子,这样,你才能好好地和他们说话,而不是,让它们误以为,你只是一份送到它们嘴边的食物。”
“那么……”马基雅维利问道:“如果您没有被背叛呢?”他专注地盯着朱利奥:“如果亚历山大六世,愿意接受您呢?”您会继续做博尔吉亚家族的影子,为他们默默地效力吗?
“我想,”朱利奥说:“我还是会让……会让这个世间,按照我的意愿改变吧。”
毕竟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丢失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买卖人
马基雅维利显然从朱利奥这里得到了一个令他感到满意的答案,虽然过于狂妄,但他认为,君王挑选侍臣,臣子也有权选择他所要侍奉的君王。www.uu234.net
不过,他若认真“侍奉”,朱利奥就不免增添了许多烦恼,譬如说,想要乘夜出去,策马至普拉拖,玩……不,探望自己的胖猫儿子小科西莫,几乎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别忘记,马基雅维利也是一个刺客,虽然他看上去身体瘦弱,面色发黄,一副虚弱的样子,事实上,就连挥舞着铁锤砸石头,锻炼出一身肌肉,动辄要与人决斗的米开朗基罗在他手下,也只得任凭他随意摆布。
当然,朱利奥要强行突围,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他怎么和埃奇奥说?因为我想去“吸猫”,所以马基雅维利得在床上躺三个月?
后来,即便马基雅维利知道了小科西莫的存在,他也不允许朱利奥经常去普拉拖,一来,如他们之前顾虑的,小科西莫的安全;二来,是朱利奥本身的安全,“您永远不会知道世人愚昧到了什么地步!”马基雅维利严厉地说。
就连那些来自于法国和西班牙的骑士们也感受到了来自于这个瘦黄男子的威胁,他们本来就够安分守己了,但在马基雅维利的眼里,他们只是一些不可信任的外人,但既然现在朱利奥还需要他们威慑卢卡人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那么他们也应该被暂时归纳到同一体系中。像是之前,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乌龙冲突,绝对不能再发生!
至于怎么整合,马基雅维利给朱利奥起草了一份文书,调用了一部分来自于佛罗伦萨的献金,让这群骑士与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们比武去了,既然精力太过旺盛,那就设法多多消耗一些,同时,也能代为收拢骑士们的忠诚之心,即便无法与他们原先的主人布列塔尼的安妮与西班牙的贡萨洛相比,至少在意大利,他们应当只唯朱利奥.美第奇之命是从。
那一百名火绳枪手,实际上是朱利奥送到佛罗伦萨的三百名火绳枪手里调拨出来的,马基雅维利惊讶地发现,这些雇佣兵们的纪律,甚至要比公爵与将军的骑士更好,他们的生活规律又充实,朱利奥甚至还让修士们教会他们写字与阅读,这是许多贵胄子弟才能碰触的特权,但成效是显而易见的,要马基雅维利来说比起那些四处游荡的雇佣兵,他们,更像是一个“人”。
而且,也不若一些人担心的,若是这些低下的人掌握了太多的知识,会滋长出不应有的野心,即便已经能够通读圣经,他们仍然发自于真心敬爱着朱利奥.美第奇,感谢他为他们做的一切,甚至愿意为他效死,这样的忠诚不要说在雇佣兵里,在骑士中也少见马基雅维利也对佛罗伦萨的两百名火绳枪手放下心来,要知道,在他离开前,七十人议会中已经有不少人企图收拢他们,占为己有。
“不过,”马基雅维利还是问道:“您为什么要让他们学会阅读和写字呢?他们只要学会如何作战就行了。”
“因为我需要的不单单是士兵啊。”朱利奥说。
马基雅维利一下子紧紧地,欣喜地咬住了嘴唇。
不过过了几天,马基雅维利又为了相似的事儿找到了朱利奥:“这个拉尔夫是谁?”
“一个雇佣兵队长。”
“他支走了一万金弗罗林。”
“嗯,是我允许的,”朱利奥说:“我让他去给我做买卖了。”
“您让一个雇佣兵队长去为您做买卖?!”
“对啊,”朱利奥眉眼含笑,马基雅维利咳嗽了两声,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这笔买卖,让他来做最好不过了。”
拉尔夫打了个喷嚏。
“这儿真冷啊。”他喃喃道。
他正在一个古老的巨大地下陵墓中,甬道阴森,即便每隔几步,就插着火把,也给不了人们多少热量与光亮,何况拉尔夫的脸上还蒙着面罩,他身边的人一言不发,拖拽着他往前走。
大约走了三四百步吧,他们终于停下了,面罩被拉起,拉尔夫不舒服地眨着眼睛,这儿太潮湿了,以至于火把燃烧不足,烟尘将陵墓的天顶都熏黑了,空气质量可想而知。
“原来是你。”一个人喊道:“不是美第奇的拉尔夫吗?”拉尔夫一瞧,正是他曾经合作过的一个雇佣兵队长,他向对方点了点帽子,“唉吆,”他说:“克雷马的卡萨帕,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不错啊。”
“勉强活着罢了。”那个叫做卡萨帕的雇佣兵队长回答说:“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不是已经做了那不勒斯的爵爷了吗?”
“你的消息太落后了一点,”另一个声音说:“那不勒斯的国王已经宣布他叛国,正在通缉他呢。”
这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都发出了讥讽的笑声,要说,雇佣兵们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如同米兰的斯福尔扎,卢卡的卡斯特鲁奇奥那样,从雇佣兵起家,成为一个城市的统治者,公爵,多么好听的头衔?!所有能够接近这个目标的人都会遭到他们的嫉恨,听说那不勒斯的三个幸运儿,两个被绞死,一个还在逃亡,他们的心里别提多快活了。
“是您啊,可敬的枢机主教。”拉尔夫一边说,一边深深地鞠躬。
那个突然出现在佣兵之间的,正是艾斯卡尼诺.斯福尔扎,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兄弟,一个枢机主教,他抬起手,难得宽容地让一个雇佣兵吻了自己的戒指:“你到这里有什么事儿啊。”
几个雇佣兵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拉尔夫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就知道,只要他的回答一有不妥,他就会立刻被杀死在当场。
不管怎么说,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也有可能藏匿在这里,连同他从米兰带走的滔天财富。
“我是来做买卖的。”拉尔夫笑眯眯地说:“尊敬的大人,巨炮要不要?火枪要不要?”
几个商人诚惶诚恐地将自己搜集到的材料摆在卢卡的大主教面前,作为石料商人,他们的地位远不如银行家,和他们最常打交道的几乎都是卑贱的石匠,至多是贵人们的仆从。
马基雅维利侍奉在旁,让他来看,几乎看不出这些灰尘粉末有什么区别。
“这是火山灰,”朱利奥指着一堆深灰色的灰尘说:“这是石灰石燃烧后的粉末,这是白燃烧后的粉末,”他指着要亮白得多的粉末说:“这是掺杂了贝壳的,这是……”他喜悦地说:“泥灰岩,你们找到了泥灰岩。”
“并不难,”商人在斟酌了一番后说:“承蒙您的指点,我们在葡萄长得好的地方找,找了几个地方就找到了。不过朗格最多,开采起来也最容易。”
“太好了,”朱利奥说:“我需要的正是这几种,具体需要的分量你们问我的秘书。”
他向马基雅维利点点头,将商人交给了他,毕竟作为大主教,不是需要亲口询问他们一些事情,他们几乎没有资格直接觐见他。
马基雅维利熟练且迅速地把这些商人打发走,然后他回到朱利奥的书房,发现大主教正屈尊纡贵地在那些灰尘间忙碌。
“它们很重要吗?”
“对于卢卡,还有我们来说确实如此。”朱利奥直起腰,“你还记得我曾经提过,卢卡人准备建造一座新的城墙吗?”
“当然记得。”马基雅维利说:“为了抵御佛罗伦萨可能的进攻。”说着,他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他们大概没想到,他们先要面对的,竟然是凯撒.博尔吉亚的军队。”
“但要筑起一座新的城墙,可不是一二十年就能完成的工作。”马基雅维利继续说道:“而且他们还想将新城区与圭尼基宫包括进去,这样庞大的规模,就算所有的卢卡人都投入这项工作……时间也不可能缩短到五年之内,凯撒.博尔吉亚已经拿下来伊莫拉与弗利,现在教皇正在与威尼斯人交涉,争取为他的私生子谋取更多的士兵以及对里米尼与法恩扎的统治权可能只需要两三年,凯撒.博尔吉亚就能成为艾米莉亚-罗马涅的主人,而后开始谋夺托斯卡纳了。”
“他不会一直如此顺遂的。”朱利奥保证道:“我会让他按照我的节奏走他能够夺下伊莫拉与弗利,完全依靠着法国人的军队,那么,就让法国人忙碌起来吧,当路易十二自顾不暇的时候,他不会顾及到博尔吉亚的,失去了法**队,凯撒.博尔吉亚就没可能继续他的征程。”
“您做了什么?”
“我说过了呀,我让拉尔夫去做买卖了。”朱利奥说:“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可是带走了大半个米兰的国库,他的枢机主教兄弟手里最少也有二十万金杜卡特,你认为他们会吝啬一点小小的费用来让自己变得强大些吗?”
“至于卢卡的城墙,”他看向那些灰尘:“感谢一千年前的罗马人吧,他们早就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坦荡大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伊莫拉与弗利的流民(上)
艾米莉亚大道是一条由古罗马人修建的,从罗马直至意大利北部的大道,我们曾经提到过,伊莫拉、法恩扎与弗利正如三颗明珠一般镶嵌在这条宽阔的丝带上,但现在,其中两颗明珠已经被博尔吉亚攫取,更糟糕的是,它们的新主人并不爱惜它们,为了减免军费,以及获得雇佣兵们的忠诚,凯撒.博尔吉亚向他们许诺,只要攻下城堡,他们可以在城市中做任何他们想要做的事情。顶 点 X 23 U S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几乎只在一夜之间,两座繁荣的小城就变作了空巢,只有一些还在天真地期望着能够在签订和平契约后,重新获得地位与荣誉的贵人们还在他们坚实的宅邸里苟延残喘,忍受着法国人与博尔吉亚永无休止的勒索但那些没有豢养士兵来保护自己的平民、小商人以及佃农,不是被雇佣兵们杀了,就是拖儿带女地逃离了伊莫拉与弗利他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受害于上位者的野心,失去了家园与土地,不得不四处流荡,肚肠干瘪的不幸者从来不抱怜悯或是同情之心,一些官员们声称,正是这些可恶的懒汉带来了犯罪、邪恶与瘟疫。在严厉的领主那儿,他们会被绞死,在宽容的领主那儿,他们会被驱逐,流民们最好的待遇,是得到一块“乞讨许可证”,时间有长有短,有这个他们可以在城市里乞讨,不过一般而言,这只会发生在城市的统治者想要忏悔自己的罪过,或是向天主祈求一个儿子的时候发生。
伊莫拉与弗利的流民没能遇到这样的好运气,他们不敢往荒原与森林里去,那里有野兽,而且若是被领主的士兵发现他们私自偷猎,他们一样会被绞死;他们只能沿着艾米莉亚大道往罗马走,还有几周就到圣年啦,那里一定会有仁慈的施主愿意给他们一些食物,或是栖身之地,或者,哪怕是在死前穿过了圣门呢,他们的灵魂也能得到安息,升上天堂,和圣人们在一起,在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饥饿,没有寒冷。
“但妈妈,”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问道:“要穿过圣门,不是要给很大一笔钱吗?”
他的妈妈立刻捂住了他的嘴,但已经有凶恶的眼神投射了过来。
现在最不能打破的就是期望了,有期望,就还能坚持保有人性,没有期望……
在弗利的时候,孩子的父亲是一个金匠,他最骄傲的莫过于曾为一个主教打造过非常精美的餐盘与一个别针金匠的身份让他们一家都得以衣食无忧,在城中也相当有地位,至少在做弥撒的时候,他们是可以站在前几列的,但这样的身份,也让他们在博尔吉亚与法国人的联军侵入弗利的时候遭到了灭顶之灾,深谙掠夺之道的雇佣兵们入城后第一时间寻找的是贵胄富贾,第二时间寻找的就是金匠他们的作坊和家里总是会有宝石、金子与银子,但这些都是主顾的啊,若是被抢走,金匠无论如何也是偿还不起的,他只是胆战心惊地上前去说了一句话……天主!在一些人筹谋着向博尔吉亚与法国人屈服,出卖弗利女领主的时候,金匠也是知道的,不但知道,他还颇为快意,按他的话来说,一个娘们儿,骑在丈夫头上,算什么话呢,这样的女人,是要套上“女巫的辔头”(注释1),套上绳子游街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看见他想要看见的那一幕,就因为想要留下一点儿金子而被刺穿了喉咙。
幸运的是,他的妻子被勒令待在厨房里,而且她确实也是一个沉默又胆小的妇人,对总是殴打她的丈夫也不那么热忱,一听见丈夫的哀嚎声,她连去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马上抱起儿子,从后门逃走了,逃走的时候,带走了所能带动的腊肉与面包,还牵走了家里的驴子。这些东西让她和儿子坚持到了现在,不过从今天起,他们就要在野地寻找食物了。
几天后,孩子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们先是从沟渠里捞取野草,又挖荆棘的根,后来见到细腻些的泥土,也拿来放在嘴里就这样,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缓慢,视线也愈来愈模糊,就连喘息都觉得吃力。到了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向妇人招了招手,她就走了过去。
在一处勉强还算有点遮蔽的地方,妇人拿到了一块掺杂了许多白的面包,她马上将面包塞到嘴里,不经咀嚼就咽下去,一边任凭男人掀开她的裙子……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当她放下裙子,急着想要回到孩子身边的时候,她重重地挨了一棍子。
在她模糊的意识中,她听到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泣,她的衣服被剥光,当有人拿着锋利的石块准备割下她的胸房时,她醒了,哭号起来,马上有人提着棍子过来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记得她还有个儿子吧。”当妇人的肉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时,一个人说道。
“轮不到我们了。”另一个人说。
他们在火堆边美美地享用了一顿,还浪费了不少,罪恶的香气传出了老远,引来了一队骑士。
“你们在吃什么呢?”为首的骑士问道,他遵照现在的主人吩咐,大老远地从卢卡到这里来,一路上,越与博尔吉亚以及法国人联军的行军路线吻合,就越是荒凉,在亚平宁山脉附近,他还能买到鸡和猪,到了这儿,连面包都罕见了,若不是有着骑士的身份,可以在森林与原野中狩猎(他倒是不介意赔偿的,他的主人非常富有与慷慨),他们只怕得半途就得打道回府。
过了好久,骑士都开始不耐烦了,这些围坐在火堆边的人才终于有个战战兢兢站起来的,“……老……老爷,骑士老爷,”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们……在吃兔子呢……”
“兔子?”
“一只……烂掉的兔子,”看到骑士的态度并不如他们之前遇到的那样糟糕与危险,这人的胆子也大了些:“烂掉的,大人,我们绝对没有偷猎。”
骑士皱着眉,策马向前走了两步,“什么兔子有那么大的骨头?你们是吃了野猪或是鹿吧。”
一个火绳枪手坐在马上,打量着那些人,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的视线转移到那堆焦黑的骨头上,能够被塞到嘴里的东西都碎了,但还是留下了几块半黑半白的大骨头,他拧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提着马缰,后退并且大喊起来。
“这不是动物的!”他大叫!“这是人的!”
一旁隐藏在树林里的人马上丢下了棍棒逃跑,火堆边的人也立刻爬了起来,向着四面八方逃去,但他们面对的不但是训练有素的骑士,还有马,大部分人都被抓住或是杀死,只有两三个人跑的远了,马上就能进入森林。火绳枪手们立即举起火枪,在短暂的引线燃烧完毕后,逃走的凶徒被击中了,他们痛嚎的声音惊起了一大群鸟,噼里啪啦的振翅声响彻了半个天空。
“饶了我们吧。”最先和骑士说话的人哀求道:“我们也是太饿了,老爷,我们很久没有东西吃了!而且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饿死了,是具尸体!”
“她是活着的时候被烧的,”一个火绳枪手令人侧目地在骨堆里拨弄了一番:“一个女人。”
为首的骑士不再去听那些哀嚎与辩解,死了的魔鬼投入火中,活着的魔鬼打断四肢,也投入火中,他们看着火焰熊熊,吞没了所有的罪恶才离开。
骑士首领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吐出了心中的那口闷气,“你怎么知道那是个人,还是被活着杀掉的?”
“盆骨,”火绳枪手说:“人类的盆骨,太明显了,像是一个打窄了的蝴蝶结,鹿和野猪的要大得多,而且那是个女人,像圆筒,男人的像个漏斗。另外,什么样的饥饿会让一个人的头骨破碎得像是落在地上的鸡蛋?再说,那些……被扔掉的部分,发黄,有光泽,大人,只有活着的时候被烧才会有这样的颜色。”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曾经是个侩子手吗?或是为宗教裁判所的老爷们服务过?”
火绳枪手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教导我们的修士告诉我们的。”
“听起来像是魔鬼在说话。”
“那是知识,”火绳枪手有点生气地说:“而知识都是有用的。”
“我向你道歉,小伙子,且算我孤陋寡闻吧。”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捻着自己的胡子,西班牙暂时还算安宁,他们可能还要在卢卡待上几个月,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应该让他的骑士们去听听课呢?
这下子火绳枪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这毕竟也是一位爵爷,他恭谨地感谢了骑士的宽容,就回到自己的伙伴中去了。
他们继续沿着艾米莉亚大道前行,在一处半废弃的旅店里休息的时候,骑士们再一次心情糟糕地在主人的锅子里发现了三四个婴孩的头骨,在旅店外矗立起几根新鲜的火把后,他们开始担忧,这次外出,能不能完成卢卡大主教交待的任务。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德西德伍.伊拉斯谟
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与火绳枪手们继续向着伊莫拉前行,一路上,他们见到的惨事可能要比他们见到过的日出日落还要多,一开始他们还能酝酿怒火,到了最后,就连最年轻的扈从都开始麻木与疲惫,骑士首领见到这个状况,就打算着,一见到弗利就预备折身回返,不然只怕这些小伙子会因为无法忍受而发疯他是见到过这样情况的,在他随着他的将军贡萨洛在格拉纳达作战的时候,就曾经参与到一场绵延了三百多天的战争中,触目所及,除了死亡就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伤痛与疫病,到了最后,就连最英勇的骑士也会误以为自己已经落入了无有尽头的炼狱,发热、哭泣,胡言乱语,继而精神崩溃,最后都不免被魔鬼附了身不是杀了身边的朋友,就是杀了自己。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他们在一个叫做多瓦多拉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虽然可以看见不远处就有一座村庄,骑士们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他们宁愿露宿野外,也不要再看到那些可怕的场景前去查探的扈从很快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满心疑惑,他们告诉骑士首领,那个村庄里人烟稀少,或者说,他们走进的几处房屋都没有人,但村庄中央广场处的一座教堂里,竟然还有光亮,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在祷告。
骑士首领立即提起了警惕心,要说修士,他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个隐居的修士还向他们兜售鹿肉呢当时骑士首领甚至懒得耗费口水,挥了挥手就让扈从们抓住他,搜查了他在树林边的小屋,结果不言而喻,想来,在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中,一个修士愿意慷慨地向你提供水与食物,还有床铺,会有很多人感激涕零,不假思索地接受吧。
“我们去看看。”骑士首领说。
他们进了村庄,这是个大约有着两三百人口的小村落,虽然都只是一些土胚与木头的房屋,但可以看得出,有勤劳的主妇将它们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村庄的中心位置是举办聚会与集市的广场,广场的东侧是一座教堂,教堂与居民的住宅一样,只有基座是石头的,薄薄的墙壁上涂刷着白,黑色的木头窗户与大门,扈从所说的光亮就是从窗户与大门的缝隙透出来的。
骑士首领做了个手势,两个骑士举着弩弓上前,他轻轻地踏在石阶上,将耳朵贴在大门上。
里面确实有人在做祈祷,声音虚弱但绵长,有着一股顽强的力量,他说:“
……他苦炼你,任你饥饿,将你和你列祖所不认识的吗哪赐给你吃,使你知道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耶和华口里所出的一切话……你要谨守耶和华你神的诫命,遵行他的道,敬畏他,因为耶和华你神领你进入美地,那地有河、有泉、有源,从山谷中流出水来;那地有小麦、大麦、葡萄树、无花果树、石榴树、橄榄树和蜜……你在那地不缺食物,一无所缺。那地的石头是铁,山内可以挖铜……你吃得饱足……就要称颂耶和华你的神,因他将那美地赐给你了…………你要谨慎,免得忘记耶和华你的神,不守他的诫命、典章、律例,就是我今日所吩咐你的……”
骑士首领立刻推开了门,然后他就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教堂里,竟然全都是面色枯黄、双眼凹陷,肚子鼓胀的饥民。
他们甚至连坐在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相互倚靠着躺在地上,不过这里也没有椅子,骑士首领从那堆还未燃尽的火堆里瞧见了诵经台的残骸,火光跳跃着,给那些可怕的脸上敷上一层耀眼的红光,令得他们的面孔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可怕,或是说,他们的唇边都带着浅浅的微笑,看向骑士首领的目光也没有他几乎习惯了的愤怒与贪婪。
而斜靠在石头祭台边的,是一个枯瘦到很难看得出年龄的修士,正是他在为众人祈祷。
“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骑士首领注视着那个修士,看得出,这里能够回答问题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
修士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就在骑士首领想让扈从给他一点水的时候,他缓慢地抬起手,咬开手臂上半凝结的一道伤口,喝了自己的血,润了润嘴唇,才说:“就如您……所看到的,骑士老爷。”他的嘴上沾着血,却要比骑士见过的任何一个教士更圣洁:“在这里的,”他骄傲地说:“都是一些义人,”他一个个地看过去:“没有一双手做过犯罪的事,没有一张嘴尝过罪恶的血。”
骑士首领沉默地做出一个手势,几个扈从连忙上前去,给那些人喝水这些水可有不同,里面掺了珍贵的糖和盐,喝下去,这些人的眼睛里顿时就有了光亮,修士也被扶了起来,放在一张毯子上,骑士首领这才看到他手臂上有许多伤口,又狭又小。
这时候有人注意到这座教堂里不但没有座椅,诵经台,就连十字架都没有,不,和座椅一样,原先也是有的,墙壁上还有十字的空白痕迹了。修士也注意到了,他咧嘴一笑:“想必耶稣基督不会介意再为他的子民牺牲一次。”
又是一个大胆妄为的家伙。骑士首领想。
他的骑士们当晚就在村庄里住下,见过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他们对这些宁愿饥渴而死,也不愿意去做野兽的人保持着很大的好感,无需首领命令,他们就四下出动,狩猎野兽,捕捉鸟类和鱼,这时候也不论什么斋期了,反正这里唯一会计算斋期的修士正对着油滋滋的烤小鸟食指大动呢火绳枪手们按照修士的教导,先煮了鱼汤(万幸修士还藏了一口锅子)给这些人喝。他们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一些人开始无声地哭泣,而一些人则开始小声欢笑。
“我该……怎么称呼您?”骑士首领问。
“叫我德西兄弟吧,我是共同兄弟会的修士。”那个修士说,他的肠胃显然比其他人更强壮,喝了鱼汤后,他又吞下了三条鱼,还有一只油亮焦脆的烤小鸟。
“好吧,德西兄弟,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意大利人。”骑士首领说。
“是的,”德西修士说:“我是尼德兰人。”
“那么远?”骑士首领惊讶了,“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去拉韦纳朝圣。”修士说:“回来的时候经过弗利。”
“这些人……”
“有些是伊莫拉的居民,也有些是弗利的居民,还有一些是这个村庄的。”
骑士首领再次打量这些人,发现他们之中,只有寥寥几个年轻男人,其他都是女人,孩子与老人。
“您怎么说服他们的呢?”
“说服?”德西修士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您怎么能说服野兽?您应该问,我是怎么带着他们逃走的是他们自己决定了,愿如义人之死而死,愿如义人之终而终。”
骑士首领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之后就好了,跟着我们走吧,我们会保护你们。”
德西修士咬着鸟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您似乎也不是一个意大利人呢。”
“我是西班牙人,”骑士首领说:“但我正在为卢卡的大主教效力,他那里正需要人,就让我到这里看看。”
“他要人做什么呢?建教堂?”
“卢卡的教堂已经够多的了,”骑士首领似乎没察觉到修士的试探:“他需要人来砌筑城墙,非常浩大的工程,需要许多人。”
“但我这里多的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只要有双手与双脚,就有工给他们做。”骑士首领说:“男人们去砌筑城墙,也需要女人给他们烤面包,煮汤,缝衣服啊,老人和孩子也能够打打下手,他们做工固然得不到多少报酬,但足够他们吃喝了,我们的大主教还为做工的人准备了屋子呢。”
“那可真是一位善人啊。”德西修士一边这么说,一边有力地嚼碎了嘴里的骨头。
德西修士开始是对这些骑士们抱有极大的怀疑心的,当然,依照教义,基督徒不能将另一个基督徒当作自己的奴隶,但亚得里亚海对面的异教徒们就无需有此顾虑了,他在拉韦纳朝圣的时候,就听说了有人诱骗年轻男女卖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但后来,骑士们所能找到,收拢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甚至不惜拿出自己的金弗罗林从法国人那里换取小麦、腊肉与面粉的时候,德西修士的好奇心就超过了猜疑心,那位卢卡的大主教是什么人呢?难道真是一个真正的善人?如果说,只是需要士兵的话,年轻的男人才是他们的目标,但人群里,很显然地,女人、孩子与老人占据了大多数,一般来说,他们是最不受领主们欢迎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卢卡吧。”有一天,这位德西修士对骑士首领说。
骑士首领欣然同意,这位修士也是一个可信的义人,他在收拢流民的时候,修士和他的人帮了他不少忙,而且在平时的交谈往来中,他也发现德西修士是一个博洽多闻,心思缜密的人正合那位大人的喜好。之后,只怕那位大人就要忙碌起来了,能够多一个人手再好也不过啦。
只是,德西修士不免在心里遗憾地想,他就不得不对自己的小兄弟,马丁.路德食言了,看来他们没法在圣年再次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