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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全文阅读

作者:楼枯     东唐txt下载     东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东唐全文阅读

001.作者喜欢的开篇

    我这是在哪?怎么不是在医院?

    李熙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边,天色阴沉,寒风瑟瑟,身上只盖着一块散发着浓重泔水味的破麻片,麻片下面的他清洁溜丢,一丝不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衣服没了,鞋子没了,钱包也没了……

    我是让贼打劫了么,可我记得我是开着车的,车呢?

    李熙举目望去,脑子一片混沌,没有车,没有沥青路,没有广告牌,没有高楼,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一丁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眼前只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街,低矮破败的土木结构房屋,身着奇装异服的行人和吱吱呀呀的马车。

    穿的这么古怪,他们是在拍戏吗?不,我可能是穿越了。

    真的是很奇怪,仅仅只是一刹那,李熙就接受了自己穿越的这个事实。

    许是前世的穿越文看多了的缘故。他在心里苦笑。谁说看网文只为消遣呢,对一位穿越者来说,它至少可以帮助你克服穿越初期的紧张和不适,否则,你极有可能因为时空变换带来的身份错乱而精神崩溃,继而裸奔而去。

    身上的衣服没了,可能是穿越虫洞时融化了,也有可能是自己昏迷时让什么人剥去了。衬衫是某土豪香港扫货归来所赠,价值千金,皮带则是媳妇送的生日礼物,情谊无价。

    唉,不管他了,穿越者嘛,初期都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尴尬,淡定吧。

    唐穿,应该是唐穿,稍稍观察了一下街上行人的服饰,李熙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唐朝男子穿什么服饰,李熙记不太清了,倒是妇女的服饰还有点印象。

    这还要归功于自己的媳妇,有段时间媳妇很迷恋唐文化,她常在家里穿一种名叫襦裙的服饰,画着诡吊的眉毛,涂着血红的嘴唇,她努力挺着胸脯,臆想着厚厚的胸垫之下是一对大*,不仅如此,她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头上盘了个惊悚的发髻。

    媳妇这番折腾自有她的小心思,她怕胖又不肯节食煅炼,面对婚后日渐增长的腰围,痛心之余她要为自己继续偷吃零食找个借口,翻了一遍插图版《中国二十四史》后,她开始拿唐朝说事,她强词夺理地说:只有心胸豁达、志向高雅的男人才懂得欣赏胖女人的美。

    举例如下:我大唐皇朝,风华绝代,匹世无双,雄立世界之巅,何也?唯我大唐男子心胸豁达之故也,故而唐人爱牡丹,爱胖妞。及至宋明清时代,士大夫不仅酷好瘦竹竿,还要把瘦竹竿的脚锯掉,何也?你想过么,那是因为宋明清三朝常被外族欺凌,士大夫们心里积了阴影,一味保守,一味自恋,心胸狭隘所致也。

    最后她不怀好意地诱导李熙:你说,你是一个心胸豁达、志向高雅的大丈夫,还是一个保守、自恋、鸡肠曲曲的小男人?

    李熙回答她:我是一个心胸豁达、志向高雅却偏爱身材苗条美女的大男人,一身兼具唐宋明清四朝之精华。

    那场争论虽然最后以李熙的妥协而告终,不过关于唐朝胖女人受欢迎,唐朝妇女爱把头发高高地攀在头顶,穿裙子时喜欢露胸这些常识却给李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些常识为他穿越后能迅速判断出自己这回是唐穿,而非宋穿、明穿、清穿、三国两晋南北朝穿、先秦两汉穿,或其他什么穿起到了很大帮助。

    可是这真的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唐吗?观察的稍微久之后,李熙又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个大唐跟历史上李渊创建的那个李唐王朝看起来似乎没有半毛钱关系啊。

    媳妇嘴里叨叨的那个风华绝代,匹世无双,雄立世界之巅的大唐连影子没见着啊?眼下这个唐,官府如此暴虐,百姓如此贫穷,社会风气如此败坏,这分明就是我大清的翻版嘛。

    而且即便如此也没理由他们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嘛,就算一千多年时间里音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文字自己总得认识几个吧,就算是繁体字,就算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繁体字,就算是从右往左,从上向下排版,总之,随你怎么折腾,自己没理由一个字也认识啊。

    可偏偏自己就一个字也不认识,这唐国文字的字形看起有几分像小篆,不过显然也不是小篆,真要是小篆的话,李熙相信凭自己的古文底子多少还能认识几个。可这里的字自己是完全彻底干净地一个也不认识。

    完全不会说他们的话,他们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不识一个字,不懂他们的风俗习惯,李熙感觉这回唐穿有点费劲,前世一肚子的经验、学问没处卖弄啊。

    唉,悔不当初啊,当初自己要是少追两部网文,多练几路拳脚呢,至少可以在大街上打个把式卖个艺推销个狗皮膏药吧,或者谋个不用动嘴的工作,譬如劫个道啥的,至少不会饿昏街头被人当乞丐那么惨吧。

    一想到自己初来唐国饿昏街头的情形,李熙就忍不住要向金老先生吐槽两句:

    非是晚辈后学不尊敬您,实在是您伤晚辈太深!不错,您是暗示过丐帮里并非个个都是行侠仗义的好人,但您也说了,那些人都是浮在上层的野心家和中层**堕落的官僚,至于底层的人民群众还是淳朴的,善良的,行侠仗义的,锄强扶弱的,劫富济贫的,古风犹存的。

    可为毛我遇到的丐帮弟子专打街头的流浪汉呢?

    饿昏街头,让人当成乞丐已经够惨了,已经是人间悲剧了,好心人施舍了半碗剩麦饭助我充饥,何来一群丐帮弟子夺我的碗,抢我的饭,还要把我当作沙包练?

    金老先生,您这不是在误导我吗?若非您的误导,我怎会眼见一帮乞丐朝我冲来,我不跑反而笑脸相迎,把热脸往人冷屁股上贴?我视人为亲人,人当我是仇人。

    那通胖揍,我挨的好不冤枉。

    李熙每每想起自己被一群丐帮弟子当街群殴时的情形,心里就万分痛苦,那天若不是一位好心的老夫人替自己说了句好话,莫说乞丐头目康老大能收自己做小弟,只怕连命也没了,即便不死也要落个终生残疾。

    李熙已经记不清那位慈祥可亲的老夫人的音容相貌了,她救下自己那会,头上的血不停地往下流,糊的满脸满眼都是,在一片殷红色中,自己只隐隐约约地看清了她的半张脸。倒是她身边的丫鬟姐姐长的水灵灵的,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丐帮的康老大当然不是什么善人,他肯收自己当小弟全是看在老夫人赏了他两贯钱的份上。老太太信佛,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舍下一笔钱救了自己。她身边的那位水灵灵的丫鬟姐姐则又另外舍了一副手镯让康大了收了自己。

    康老大虽然不是东西,但跟他的那段时间,自己也算衣食无忧,也不受人欺负。

    要说做乞丐一点好处也没有,那也不尽然。在李熙看来,当乞丐最大的好处就是心闲,除了一张嘴,一身衣,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天两顿饭吃过了,找个墙根一蹲,捉虱子晒太阳,拉呱,闲扯淡,有啥要操心的呢,没有。

    李熙就是在蹲墙根捉虱子晒太阳的过程中跟帮中兄弟学会的唐国话,入门的是日常用语三百句,第一句是:“好心人,可怜可怜我,赏口吃的吧。”这句话最实用,李熙学会的最快,说的最流利,用的也最多。

    第二句是:“佛祖保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句话也很实用,但用的不多,通常是在第一句话起作用后才能用的到,使用的频率大概是第一句话的百分之二十。

    李熙学的第三句话是:“操你娘!回家路上遭横祸,下到地狱鬼不收。”这句话比第二句话更实用,一般是在第一句话不起作用时使用。

    有此三句话打底,李熙总算在丐帮站稳了脚跟,经过半个月的考察,康老大决心提前给李熙转正,收为凉州丐帮城西地字坛的正式弟子,免费赠一绰号:“肉头闷葫芦”。

    有了丐帮弟子这个身份,李熙就经常有机会用到他学的第四句话了。

    这第四句话是:“风紧,扯呼!”

    这句话通常用在自己和同伴们替天行道面临挫折时,为了保存实力、继续奋斗,而不得已才使用的一句话。

    李熙练熟这句话后,就追随康老大在城里城外做了许多劫富济贫的侠义之举。

    不过后来也是因为这句话才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丐帮,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事情是这样的,某日风和日丽,康老大闲来无事决定带着一票弟兄到城外常家庄走一遭,踏青之余,顺便做件替天行道的侠义之举。

    想那常家家主常百万本是个土豪劣绅,拿他些浮财周济贫苦百姓岂非快事一桩?

    那天康老大的小妾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时狗都沾光,康老天一时高兴,临时起意决定重用李熙,让他发挥身高体壮的优势,做“运财童子”的特别助理,负责将弟兄们劫来的不义之财从墙内运到墙外。

    康老大瞅准常家老少去祠堂祭祖之机,悄悄地带着李熙等一伙八人在常家后院土墙上打了个洞,他带头钻进常家大宅,干净利索地放倒了三条肥壮的看门狗,放了血,斩去四爪,令刚走马上任的“运财童子”特别助理李熙将狗儿背出庄外,挖个坑先埋掉,待天黑再寻机刨出来扛回大将军庙烹煮了打牙祭。

    李熙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康老大对此很满意,立即提拔他为与“运财童子”的副手“捉金童子”,负责将从常百万家找到的不义之财由盗洞里往外递送。

    老大亲自捋袖子上阵,大伙哪有不卖力气的,各就各位后就立即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撬的撬,搬的搬,扛的扛,运的运,忙的是不亦乐乎。

    忽然……

    留守在墙外放风的小丐惊恐地嚷了四个字:“风紧,扯呼!”

    大伙顿时一哄而散,翻墙的翻墙,钻洞的钻洞,爬树的爬树,瞬间就都没了踪影。

    “风紧,扯呼!”这四个字一向都是由李熙来喊的,而今从小丐口里出来,李熙显得有些不适应,同伴们玩卷堂大散时,他还在闷头苦干呢。

    常家家大业大,家中豢养的打手有名有姓的有“五龙”、“四虎”、“十三小儿”,都是些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败类,当他们不怀好意地同时出现在李熙身后时,新任“捉金童子”正抱着一匹蜀锦往洞里塞呢。

    康老大连声向他大喊:“把东西扔了,把东西扔了。”

    李熙傻愣在那,心里想人家已经看见了,现在再扔不嫌太晚了吗?

    他想不明白这道理,所以就那么傻乎乎地抱着那匹蜀锦站在那,直到被常家“五龙”中的三龙,“四虎”中的二虎,“十三小儿”中的三儿、九儿窜上来,拧着胳膊,掐着脖子死死地按在地上。

    常家家主常百万问丐帮康老大:“这是你的人吧,捉贼捉脏,你还有什么话说。”

    康老大把屁股一拍:“笑话!这人是谁我他妈的根本不认识,我就是个路过的。”

    然后他问李熙:“小子,你认识我吗?看清了我这张脸,可别认错了。”

    康老大到底是老江湖啊,大风大浪见多了,岂在乎这种小场面?

    有道是捉贼捉赃,捉啥在床,我没进你家院子,赃物又不在我手,你敢说我是贼?

    知道“康”字怎么写吗,知道“丐”字有几画吗,在这凉州地界,大天白日的你敢诬陷我丐帮康老大,等着你家大门口做粪场吧。

    老大如此镇定,给了李熙巨大的信心,他一时福至性灵,顿时了悟。

    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康老大。

    常百万觉得脸上无光,就把一肚子邪火都发到了李熙身上了,他让自家子侄在大门前广场上搭了个“门”字形的木架子,弄了个装鸡鸭的柳条笼子,把李熙双手拧到背后用麻绳捆住,把他塞到笼子里,然后把笼子悬到半空,再敲锣打鼓地唤来全庄老少一起瞻观。

    那几天常家大门口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李熙在柳条笼里蹲了两天一夜,没饿着,也没渴着,没让风吹着,也没被雨淋着,有丐帮弟子在下面看着,连小孩子也不敢朝他丢石子。

    可人老这么吊着也不是个事不是,常家打李熙的屁股那就等于是打康老大的脸呀,丐帮老大是个爱面子的人,让人打了脸连个屁都不敢放,颜面何存,以后可怎么混?

    得赶紧把人救下来,可怎么救呢,康老大想了个主意,他让人做了个泥菩萨,选了四个丐帮壮汉抬着,然后绕着常家大宅开始转圈,边转边敲锣边打鼓边高声吆喝。

    凉州人管这“叫神”,是件吉祥事,有请神认路好赐福给这家人的寓意。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丐帮如此巴结讨好,常家能说什么?可问题是别家“叫神”,请几个人抬着泥菩萨围着宅子转一圈就算了事。

    神嘛转一圈就够了,用不了那么反复折腾。

    而如今丐帮请的这位神可能是个糊涂神,走一趟,他老人家记不住,两趟,还是有些迷糊,得不停地转上个几百趟。

    您想想,几十号人抬着泥菩萨围着宅子昼夜不停地那么转,一边转一边还敲锣、打鼓、高声吆喝,那谁受的了?

    如此转了一天一夜,抬泥菩萨的壮汉换了十二茬,常家实在是受不了。第二天拂晓,天刚麻麻亮,常百万就打发管家端着个柳条簸箕来给丐帮发赏钱了。

    康老大指了指蜷缩在柳条笼子里的李熙,问常府管家这赏钱有没有他的份。

    管家说:“赏钱是给丐帮弟兄的,给谁不给谁,康老大您自个掂量着办。”

    说罢,丢下簸箕就进了门,大门紧闭,门外却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康老大领着一众弟子面朝常家大宅齐声高叫道:“丐帮弟子谢常员外赏赐咧。”

    这事还没算完,康老大又叫丐帮弟子挨家挨户砸门,把全庄老少都叫到常家大门口,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把李熙从木架子上放下来,又在一片喝彩声中由康老大和丐帮几位头面人物把李熙从柳条笼子里架了出来。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呼喊声,吆喝声,赞美声。

    此番较量,丐帮完胜。

    常家的簸箕里装着一锭大银,一把碎银和八吊钱,另外还有一只瓷碗,瓷碗里是六个红鸡蛋。康老大拿起一个红鸡蛋剥了皮,递给李熙,说:“打今儿起,你就是我门下弟子了。今后谁再敢欺负你,就提我的名号,我康某人但有一口气在管叫他倾家荡产。”

    李熙捧着鸡蛋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康老大见他不吃,遂一把夺过来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大嚼起来,嚼完猛地咽下肚子,一时噎的直挤眼,事后他揣着从常百万那讹来的银子领着一帮弟兄喝酒去了。

    当晚众丐大醉,李熙趁着夜色逃出了凉州丐帮城西地字坛所在的大将军庙,待城门一开便就离开了那座城。

    出门时,细雨蒙蒙,凉州城沐浴在一派烟雨朦胧之中。

    李熙暗下决心要重新做人,积极向上,在这片陌生的世界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他去了凉州东南面的一个小城,先在酒肆里免费洗了三个月的碗,终于混了个流民的身份,有此身份他便可以在那座陌生的小城里堂而皇之地居住下来了。

    安居之后,他便每天花上十个时辰练习口语,一时满嘴燎泡,喉咙痛的水米难进,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练就了一口略带长安口音的陇西腔。

    口语过关后,李熙就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那些类似小篆的古怪文字,一旦入门后,他就发现这些类似小篆的文字跟汉字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除了字形和读音不通,语法上跟古汉语没什么两样。

    凭着前世打下的古汉语底子,李熙学起来并不算难,半年之后,他已经小有成就,认识了两千个常用字,能读懂一些浅近的文章,写的字虽然不好看,但别人也能认识。

    这个时候,已经升为酒肆跑堂的他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拿出所有的积蓄充做束修,诚恳地拜账房先生为师,跟他求学问。

    账房先生大半辈子连个秀才都没混上,虽读了几本破书,写着一笔好字,终究于学问一道还是个门外汉,他不识学问,学问也不识他。

    众人皆笑李熙呆,白白上当受骗,李熙却不在乎,对账房先生执礼甚恭。

    账房先生被他感动了,加之老受人家供奉,也不好意思不卖弄点精神拿出点本事来糊弄一下这个看着的确有些呆傻的弟子。

    李熙跟着账房先生学了大半年时间,账房先生忽然就感到有些吃不住了,这个半道出家的学生可了不得,书里的道理一点就透,还常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

    账房先生一看这不成啊,再这么下去,自己吃饭的家伙可就要丢了,这真是应了古人的那句话:教出徒弟饿死师父啊。

    账房先生脑子一转,李熙就厄运临头了。那年秋,吐蕃大军围困了凉州城,向凉州都督勒索财物和人口,左近州县奉诏紧急募兵前往驰援,折冲都尉就拿着籍簿到处抓人。

    结果是十抓九空,簿册上的良家子早已逃亡殆尽,名不副实了,不得已州县官员和折冲都尉只能强行摊牌,凡城中居民,不论在籍不在籍,每家抽丁一人,不出丁也可以,拿钱来,官家自行雇人替你服役。

    酒肆掌柜本想花钱免灾,账房先生在他耳旁吹风了:“这个李熙了不得呀,他一个跑堂小二,天天晚上抱着本书看,你说他想干什么?这样来路不明的人,我看还是趁早打发了为妙。”掌柜的一听就明白帐房的意思啦,他这是想要赶李熙走啊。多年的老伙计开了金口,这点面子自己得给。再说那个李熙,不喝酒,不赌钱,不*,辛辛苦苦挣俩钱全拿去买书看,嗨,这个小子志向不小啊,恐怕自己这小店也留不住,索性打发去吃粮当兵吧。

    于是掌柜的就打发账房先生去折冲都尉那替李熙报了名,当天晚上,几个牙兵就冲进客栈宿舍,将一条铁链子往李熙脖子上一套,牵着当兵去了。

    李熙当兵的第二天就上了战场,一个骑马的校尉在前面领着,一群刚被抓来的新兵跟在后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熙心里直纳闷,这是干啥呢,郊游踏青也没这么散漫吧,这是去打仗还是去送死啊,我去,八成的人都还赤手空拳,连根木棍都没有。

    李熙觉得当务之急得赶紧找件趁手的兵器,没兵器打什么仗啊。

    趁着行军途中休息,他随着一帮聪明人溜进了后军辎重营,想从那寻摸一件什么兵器。

    辎重营比菜市场都乱,人马乱窜一通,一伙人进去就给冲散了,李熙傻眼了,这么多营帐、车马,自己去哪找兵器啊?那种茫然的心境就如同一个初入大都市的乡野小子站在十字街口,面对车流滚滚,霓虹闪烁,却不知路在何方。

    他右手边是辆运粮的马车,一个老军正靠着车轱辘儿打盹,他身上盖着块麻袋片,脸上蒙着粗布汗巾,李熙几番想伸手拍醒他,向他打听个路径,却因胆量不够,下不去手。

    李熙的运气不错,一个小校驾着马车带着人来领粮,正打盹的老军一跃而起,冲那小校点头哈腰,交验了竹牌发了粮,李熙搭手帮着老军把粮食搬上小校带来的马车,打发一行人去了。

    须发皆白的老军油子瞅着李熙面相忠厚,不似个歹人,加之刚才又帮了自己点小忙,这才稍加颜色,动问起他来此作何,闻听李熙来找兵器的,便把手直摇,说:“劝你甭费那劲,找不着,没有。”

    老军告诉李熙募兵太急了,上面的军械运不过来,城里的武备库又是空的,你们这伙子人八成是要空着手上战场了。

    李熙大惊失色,赶紧问:“没兵器打什么仗啊,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老军扫量了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丝不屑,说:“新兵是吧,来来来,瞧着咱俩有缘,让爷们点拨你两句。”

    李熙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态度,虚心向他求教,态度恭顺的无以复加。

    老军对这个懂礼貌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拍拍身右侧的空地让李熙坐下来,这才清清嗓子说道:“听我句劝,别找什么兵器,没兵器不会白白送死,有兵器才会丢了小命呢。明白没,没明白,那好。我问你:吐蕃人来这干嘛?”

    李熙眨巴眨巴眼:“抢钱抢粮抢女人啊?……难道他们是来杀贪官污吏,解放受苦受穷的劳苦大众的?”

    老军说:“你说的不全对,除了抢钱抢粮抢女人,他们也抢奴隶。”

    李熙瞪大了眼问:“这世上还有奴隶。”

    老军说:“哟,瞧你眼瞪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哪来的人呐,打天上来的?谁跟你说这世上没奴隶啊,满大街都是,多了去了。”

    李熙真想告诉他自己就是从天上来的,还是开着车来的呢,不过他忍住了。这种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说多了又容易被人当神经病看待,何苦呢。

    他谦卑地说:“老爷子,您行行好,给说道说道。让小子长长见识。”

    老军瞧他挺谦虚,就继续说道:“吐蕃人跟回鹘人打仗,死人太多了,男人不够用,就来咱大唐抢些人回去补补虚。”

    李熙一听这个挺兴奋,搓着手问:“您这意思是咱大唐的男子被掠去吐蕃,为的是帮他们传宗接代?”

    老军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说:“那得看造化啦,像你这样长的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多半没戏。”

    李熙一听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嘛,我长的好看还有错了吗,感情那儿的人都喜欢又矮又瘦形似类人猴的货色吗?

    老军说你不要急躁嘛,且听我细细道来,这个,他这个,吐蕃人信奉上帝,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熙就大呼小叫起来:“您说什么?吐蕃人信奉上帝?您别逗了,您去过吐蕃吗,您不能欺负我一个老实孩子就在这信口雌黄乱忽悠吧。吐蕃人不是信奉佛祖吗?啥时改信奉上帝了,哎,上帝叫什么名字?”

    “释迦摩尼啊,怎么啦?”老军吃惊地问道。

    “释,释迦摩尼啊。”李熙顿时没脾气了,他满脸堆笑说:“您继续,您请继续。”

    老军白了他一眼,心里更多了一丝不屑:“连吐蕃人信上帝都不知道,还敢跟我瞪眼睛,吃多了撑着了么。”

    不过好为人师的老军还是原谅了李熙的冒失和不敬,他继续往下说道:

    “正是因为他们信奉上帝,所以但凡有好男儿,譬如像你这样的,都要送到庙里去做和尚,据说哪儿的和尚是不允许结婚生子的。所以我说你没戏。”

    李熙想了想,说:“看来我还得找件趁手的兵器才行。”

    老军递给他一根烧火棍说:“拿这个就成。”

    李熙见他说的郑重,把烧火棍在手里掂量了掂量,看看黑的那端,的确是被火烧的,试试重量,似乎也没有在里面藏一把剑或灌铅的可能,于是不解地问老军:“您确信吐蕃人怕这个?”

    老军哈哈笑道:“一个烧火棍谁怕,吐蕃勇士的刀锋利着咧。”

    李熙死的心都有了,他拖着哭腔吐槽说您老不糊涂呀,您老有见识,您老这么有见识,咋出了这么骚的主意呢?我李熙就算没啥孝敬您,也没得罪您吧,您没必要把我当个傻瓜似的往死里整吧。

    老军拍拍欲哭无泪的李熙,说:“我这是在帮你呢。不明白,不明白就听我说,你记着:上了战场,但凡拿刀有箭的,他们一律视作死敌,那是非往死里整不可啊。空手去的,他们都视作是奴隶,刚才我也跟你说了,奴隶去是干什么的。”

    李熙擦了把脸欣喜地答道:“我知道,是配种。”

    “可惜却没你的份。”老军嘲弄道,“而拿这玩意去,他们既不会把你当死敌往死里弄,也不会把你抓去当和尚。”

    李熙道:“那他们要怎么处置我?”

    老军神神秘秘地在他背上一拍,说:“还是做奴隶。”

    李熙道:“我去,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要当奴隶,我还不如拿起刀枪跟他们拼了呢。死也壮烈。”

    “壮烈个屁。”老军捻着山羊胡子眯着眼微笑着,“知道为啥兵器都没有就打发你们上战场吗?那些个做大官的就不知道这么着让你们上战场是九死一生没有胜算?嘿嘿,我告诉你,人家精明着咧,”

    李熙望着老军神神叨叨的样子,忙问:“这里面难道藏着什么惊天大阴谋?”

    老军捋着山羊胡子,念念有词道:“阴谋是有,却谈不上惊天二字,自大唐开国以来,这等把戏玩了三百年了,熟的很呐。”

    李熙觉得这老军的话越来越有意思了,急问:“什么把戏,您给说说呗。”

    老军笑道:“送礼呀,自古蛮人寇边都图的啥?钱、粮和人嘛。钱,他们是不会给滴,粮嘛,边地缺粮,是想给也给不了滴,那就只有给人咯。人家那边不缺女人只缺男人,你们就是送给吐蕃人的大礼嘛。这份大礼一送上,吐蕃人立马就要退兵了嘛。边地的将军、大官们又可以立大功发大财了嘛。”

    老军摇头晃脑地说着,李熙却听的满心沉重。

    奴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矿山、石料场里那些吃的比猪还差,干的比牛还多的苦命奴隶,李熙把手中烧火棍一扔,慨然说道:“宁可血溅沙场,我也不当奴隶。”

    “哪去?你给我回来。”老军一把扯住了他,“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有用身,才有翻身计啊,你们年轻人不懂。”

    李熙听了这话撇撇嘴,没说话,一付不为所动的架势,老军知道这话打动不了他,于是又道:“吐蕃人现今内乱交困,用不了几年就要分崩离析,到那时你们就重获自由啦,彼时重返大唐。嘿嘿,将来跟你的儿孙们也可以夸夸海口,吹吹牛皮嘛。”

    李熙嘴上不说,心里嘀咕:那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呢,我依稀记得直到北宋年间吐蕃国师鸠摩智还曾造访过大宋,可见那时吐蕃还在。分崩离析,谈何容易。

    李熙本想再深入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是做一名壮烈的无名烈士,埋骨黄沙,还是做一个奴隶,忍辱负重,静候吐蕃帝国崩溃的那一天,或者做个喇嘛也不错,毕竟自己的左手右手都还健在。

    李熙的问题还没想明白,出征的号角就吹响了,几个骑马的军校挥舞着马鞭,恶狼般驱赶着懒散地躺在地上的新兵,李熙一个不留神也挨了一鞭子,从那一刻起,他就绝了做烈士的打算,把士兵当猪狗一般看待,还指望老子给你卖命,我去——

    不过究竟是做和尚还是做奴隶,李熙还是颇费了一番思量。唉,这个问题太复杂,还是边走边说吧。

    吐蕃骑兵很不欣赏李熙遇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性格,他们替他做了选择,让他做了一个不用跟女人打交道的奴隶。

    在战俘营里呆了三天后,李熙得到了他的奴隶编号:九五六五。吐蕃人把这个编号烙在他肩头上,然后分配他去剪羊毛。

    羊是大唐边将为显示何谈诚意送来的,吐蕃人觉得羊毛太长,宰杀的时候会很麻烦,就征调了几十个心灵手巧的奴隶来从事这项工作,勤奋好学的李熙很快掌握了这门手艺,可惜羊很快就被吃光了,羊毛没得剪了。

    和谈成功后,李熙被带回吐蕃,吐蕃女人多,剪羊毛用不着男人,李熙就被派去森林里伐木。吐蕃人给了他一把可能是从上古时期传下来的铜斧,其锋利程度介于石斧和铁锤之间,第一天,李熙的手就被磨破了,第二天,双手血肉模糊了。

    本来他是打算请两天假的,哪怕全勤不要呢,但考虑到吐蕃监工常鼓励请假员工自个挖坑把自个埋了,李熙决心还是暂时忍耐一下。

    为了不让吐蕃监工小瞧自己,李熙强忍着**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苦中作乐,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尽管他的手肿胀的堪比发泡好的熊掌,但他仍用它捧着碗喝粥,而非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着吃。

    一边吃一边与同样来自大唐的难兄难弟们谈笑风生。

    然后用近乎麻木的手掌握着坚硬的斧柄,砍伐树木,一边工作,一边流泪,一边与难兄难弟们谈笑风生。如此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一个新来的唐人趁他不备突然在他的手上抹了一把粘乎乎的东西,周围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监工过来问怎么回事,回答说有人往李熙手上抹鸟粪,监工望着李熙眼眶里热泪直滚,就和蔼地问他疼不疼,要不要看郎中。

    李熙疼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却口是心非地说手不疼不用请郎中,自己流泪是因为感动所致,监工老爷如此体恤下情,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监工猛捏李熙的手,笑着说没事就去干活,再让我看见你们上工期间在这闲扯淡,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剁碎了喂狗。

    李熙的手剧痛了一日一夜,剧痛难忍时,他就在嘴里塞一根软木棒用牙齿咬紧忍着。

    若不是怕起内讧让吐蕃监工有机可乘,他一定要好好举报那个不良同胞的丑恶行径。

    同胞们呀,你们为何总爱自相残杀呢。

    ……

    第二天,李熙的手突然消肿结痂也不疼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同胞是在帮他,他决心要好好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豁出去遭天谴的危险,也要把从老军那里得到的有关吐蕃帝国即将分崩离析的天机泄露给他。

    可惜白云悠悠,那人已不知去向。

    有人说他是受不了苦钻了黑森林,黑森林里尽是毒蛇猛兽,人钻进去岂非找死?

    也有人说因为他晚上不肯背对着监工睡觉,监工罚他挖了个坑把自个埋了。

    还有人说……

    总之,李熙再也没有见到他。

    当李熙的手把铜斧的柄磨的溜光铮亮,斧柄也把他的手磨出厚厚的一层老茧时,幸运之神似乎向他望了一眼,不过不是青眼,而是白眼。

    夏末秋初时节,大唐边军主动出击,袭击了分散在森林边缘的几个吐蕃部落,砍了几百颗人头,强奸了几百个妇女,抓了几百个吐蕃人做奴隶,夺回了几百个被吐蕃人抓去的奴隶。取得了唐蕃战争史上又一次辉煌而伟大的胜利。

    李熙那天正在山上伐木,眼见山下的草原上冒起了青烟,正疑惑出了什么事,忽然就看见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吐蕃监工正拎着皮囊往山下跑。

    李熙忽然忆起了老军曾经说过的话,于是扯嗓大呼:“吐蕃败了,大唐胜了。”

    如行尸走肉般在林间劳作的同族们闻讯顿时像打了鸡血,一个个跟着鼓噪起来。

    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了十几丈外的监工,他本是猎户出身,投掷石头可以砸死老狼,监工的身板儿显然不及老狼皮实,闷哼一声就趴在了地上。

    众人把他捆起来,准备交给唐军领赏,但大唐的军将却顾不上这些,他们杀败了吐蕃人后正在饮酒作乐。

    几百颗人头插在尖锐的木桩上,看上去也颇为壮观吧,几百个女人同时脱光衣裳跳舞,看上去更加壮观吧,你说谁还有心事去管什么狗屁监工。

    一位唐军军校极不耐烦地向被众人推举来接洽的李熙嚷道:“爱咋咋弄,刀砍斧劈,随便,回头记得把人头提来给我,我给你们记功请赏。”

    李熙唯唯而退,依依不舍,出营的时候还差一点撞在木桩上,有什么办法呢,虽然已经是黄昏,可阳光还是太强烈了,照射在那片白晃晃的东西上,太晃眼了。

    军校的话被李熙带回山上后,大伙儿就开始商量着怎么处置这个监工。

    约一盏茶的功夫后,众人达成共识:把他绑在树上,咱们兄弟轮番上阵,爱打爱捶,悉听尊便,用拳用脚,听其所好。但有一条得注意,先别弄死了。

    这个人太凶残了,太可气了,就这么弄死,太便宜他了,怎么着也得严刑拷打个三五七日吧,等大伙出够了气,再让他自个挖个坑把自个埋了。

    不过也有人发出疑问:到那时节他还能挖的动坑吗?

    还有人提出疑问:山下不是吩咐了要带他的人头去请赏吗?军队里是杀头记功的,他们是要拿这颗人头去邀功呢。咱们就算不稀罕赏钱,也没必要得罪人是不是?

    大伙叽叽喳喳争论了一阵后,就说那就不活埋了,改砍头吧,打够了,出完了气,先让他挖个坑把自个埋了,然后咱们大伙儿再把他挖出来,砍下脑袋去领赏,两不耽误嘛。

    主意打定,监工就被剥光衣裳捆在了树上,他听到了奴工们的议论,情知难逃一死,反倒全放开了,他放肆地大笑,豪情万丈地发表演讲说:

    “老子死也值了,你看看你们,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四十三个汉子,老子才一个人。老子一个人活活弄死了你们十六个人!余下没死的个个给老子当牛做马!你们有没有廉耻,你们怎么就那么贱,你们为何不反抗,就算没胆量反抗,至少可以逃跑吧,林子这么大,老子就一个人,你们跑了我有什么办法?可笑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只知道闷头苦熬,死了也活该。”

    他说完还用力向地上吐吐沫,以示轻蔑之意,这可真把大伙气疯了,他奶奶的,你得势时嚣张,这会儿成了丧家犬,还这么嚣张,活腻歪了找死不成?

    有人举起了铜斧,有人操起了大棒,有人挥舞着拳头,有人大口向他吐口水,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准备结果了这厮的性命。

    李熙赶忙拦住众人说:“诸位千万别上当,他这使的是激将计啊,这么就弄死他,岂不是太便宜了?”

    众人一听这才回过味来,于是纷纷咒骂。

    监工见自己的计谋被李熙识破,恨的目瞪欲裂,破口大骂道:“你不得好死。”

    李熙拍拍他的脸说:“你先顾好自己吧。”

    吐蕃人朝李熙的脸上吐了口吐沫,众人呵呵大笑,李熙用衣袖擦干了,他弯腰捡起一根木棒,望定吐蕃人的嘴,狠狠地砸了下去。可惜了监工的一口好牙,全碎了,和着血沫往外吐。仇人近在咫尺,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往李熙的脸上吐了。

    吐蕃人惨烈的嚎叫声一直持续到二日拂晓,奴工们轮番上阵,拳打脚踢,发泄着自己的一腔怒火,一个打累了就换另一个,到拂晓前后大伙每个人都上了三次番,人人都报了仇。

    黎明破晓前,李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睡的很不踏实,他梦见被自己打碎满口牙的监工跪在他面前真诚地向他忏悔,痛哭流涕地表示今后一定改邪归正,希望李熙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熙有些心动,觉得应该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他那颗看似冷酷坚硬的心,内芯其实还是很柔软的。

    耳畔传来一阵磨斧头的声音,李熙觉得奇怪,吐蕃监工不是被打的快死了吗?谁这么大清早的就起来磨斧头准备开工?

    磨斧子的是个黑瘦精干的少年,正是他用石头砸倒的监工。

    李熙劝道:“一颗头也值不了几个钱,大伙一分就没有了。”

    “你的意思还是要把他活埋?”少年眼眸里闪烁着疑惑,他用手指试了试斧刃,“这家伙已经废了,根本就挖不了坑,我看还是砍了干净。”

    “不管是活埋还是刀劈斧剁,都只能图一时痛快,人死如灯灭,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所以我觉得对一个恶人最严厉的惩戒应该是……”

    李熙的话还没说完,少年的双眸里就射出了奇幻的光芒,他高兴地叫道:“我明白了。”

    李熙握着他的手,充满疑惑地问道:“你的真明白了?”

    “我明白了,看得出你是位高人,您真是高人呐。”

    少年说完丢了铜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走向了吐蕃人,几步远的路,他回了两次头,他望着李熙,眼睛里充满了崇敬的神采。

    然后——

    他就用石头狠狠地砸向了吐蕃监工的膝盖。

    啊——

    监工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震动了整个山林。

    啊——

    他的另一只膝盖也碎裂了,惨叫声惊起阵阵飞鸟。

    “三郎,你在干嘛?”一个被惨叫声惊醒的老汉茫然地问道。

    “你没看见吗?我在砸他膝盖。”少年红光满面,他望了眼李熙,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着,止不住的兴奋和笑。见众人仍是一副无知无解的样子,便大声解释道:“你们还不明白吗?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他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一刀杀了,只能图一时痛快,人死如灯灭,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所以对一个恶人最严厉的惩戒应该是……应该让他的余生都活在悔恨中……”

    少年再次望向李熙,眼眸里充满了崇拜,他得意洋洋地为自己的行为做了注解:“下半辈子,他就算要饭也要被人欺负啊,哈哈哈哈,他一定会活的猪狗不如啊。”

    李熙无力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这少年可能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的本意是放监工一条生路,让他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狠毒莫过杀人诛心嘛。

    但是现在……

    算了,事已至此,或许少年做的也没有错。

    后来的事实证明三郎做的一点也没错,他真是大伙的幸运星。

    李熙想想都后怕,要是自己一行人是提着那吐蕃监工的脑袋走下山的,那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山下的唐军将士昨夜因为酒喝的太多,又和舞女们玩的太累,太过疲惫的他们放松了警惕,结果在一更天时,被一股吐蕃残兵偷袭劫了营,校尉以下三百人被斩首。

    李熙领着二十六个奴工下山走进昨天接洽好的唐军大营时,西天的晚霞浓红如血。

    远远瞅见营门内列着一排唐军士卒,李熙心里还挺激动,自己区区一介平民,一个被吐蕃掠来的奴工,何德何能,竟让大唐的勇士们列队相迎呢。

    李熙这兴奋劲没持续多久,就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逃命了。

    隐伏在营中的吐蕃人本想赚唐军进营,没想到赚进来二十七个昏头昏脑的奴隶。

    于是箭飞如雨,当场射翻了十几个人,李熙一看势头不对,抱头就跑。

    吐蕃人的羽箭贴着他耳朵根飕飕怪叫,他吓的腿也软脚也软,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会儿要是让他们逮住,可就不是重新为奴这么简单了,那就是个死啊。

    啥叫命比草贱,这就是。

    李熙起初是抱着头跑,后来他想明白了,这射来的是箭,不是街边小贩砸来的臭鸡蛋,抱着头就有用吗?没用,不仅没用,还会耽误自己跑路。

    想通这一节,李熙就解放了双手,撒了欢地飞奔起来。

    夕阳西下,层林点金,夜色渐浓,夜风徐徐,真是良辰美景跑路天啊。

    李熙此刻进入了一种无法用言语述说的境界,他两腿生风,犹有神助,吐蕃人如雨的箭矢在他耳畔簌簌滑过,却分毫伤不得他,他只觉耳畔小风潇潇,其身飘飘遥遥,两脚几乎要离开地面腾空飞起来了……

    ……哎,哎,飞起来了,他飞起来了,他真的飞起来了,他真的是飞起来了,他踏空而起从一道断崖上直冲而下,其潇洒程度与前世驾车冲下大桥那一瞬雷同类似!

    “有种你就让我再穿回去!”李熙恶狠狠地诅咒道。

    神恨他的无礼,没有遂他的心愿。

    他从断崖上摔了下去,崖下没有深潭、河流、湖泊、雪窝、沼泽、救生气垫,他也没有被树枝、山岩、鹿角,或其他突出物挂住,恰巧也没有老鹰、大雕、骏马、飞凤或暴龙从脚下路过……什么都没有,他就是那么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如铁般坚硬的砂石地!

    “……哎呀,啊,好疼呀……”

    但他没有死,甚至都没有受重伤。

    这在任何人看来都绝对是奇迹的奇迹,李熙却处置坦然,早在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混乱颠倒的世界,万事不可以常理推度,一切皆有可能!

    吐蕃追兵距离断崖尚有十几丈远就勒住了马,他们是眼看着李熙跌下悬崖的,那道断崖高约三十丈,一般而言,人跌下去不死也得残废,为了一个或死或残废的奴隶冒险站到断崖边缘往下探望,纯属是吃饱了撑的。

    于是他们纷纷拨转马头得胜回营去了:被唐人掠来几百名妇女还等着他们去解放呢,这些可怜的女人一个个都吓坏了,晚上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她们啊。

    李熙奇迹般地躲过了这一劫。

    死里逃生的他在森林边缘的草原上流浪了半个月后,来到了一个回鹘人部落,那年风调雨顺,回鹘人的牛马羊长的又肥又壮,衣食丰足的回鹘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听说他会剪羊毛,就留下他做了剪羊毛的师傅,管吃管喝管住,还管女人*觉。

    李熙是打心眼里感激这些碧眼高鼻的回鹘人。

    “我爱草原,我爱我家。”李熙每天早上走出帐篷时都会面对朝阳说同样的一句话。

    可惜好景不长,“草原鬣狗”沙陀人突然袭击了这个回鹘人部落,把包括李熙在内的一百多男女变成了他们的奴隶。

    “鬣狗”把奴隶们带回他们的巢穴,用锋利的刀子削去李熙身上由吐蕃人烙下的编号,他们的刀子真锋利,削人皮的手法更纯熟无比,一刀下去,曾经的耻辱就没了,只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疤。

    剪羊毛的李师傅摇身一变成了李大厨。

    李熙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跟突厥大厨学会了做烤肉,烧浓汤。第四天,李熙晋升为大厨,原先的大厨因为菜式太老套,提不起主人的胃口,被剁巴剁巴喂了狗崽子。

    为了避免重蹈突厥厨师的覆辙,李大厨抖擞精神,卖弄手腕,大展厨艺,将后世八大菜系的几百种菜换着花样做给“鬣狗们”品尝。一天推出一样新菜品,两个多月没有重样的。

    沙陀人很欣赏他的菜,却并不欣赏他的人,嫌他身上的油烟味太重。每天做完菜后,李大厨师就不得不收起头顶上的光环,乖乖地躲到堡垒外的羊圈里抱着羊儿睡觉。

    同样抱着羊儿睡觉的还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其中一个穿着羊皮袄的少年,对一头母羊特别上心,每晚必抱着它方能入睡,好奇的李熙只是无意中瞄了他一眼,敏感的少年就回以狼一样的阴狠目光。李熙据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狼孩”。

    某日,“狼孩”挨了“鬣狗”主人的鞭子,遍体鳞伤的他跑去向他的羊妈妈诉苦,却意外地发现后者正和一头老公羊在谈情说爱。“狼孩”厌弃了他的羊妈妈。

    又一日,“狼孩”又挨了“鬣狗”主人的鞭子,奄奄一息的他爬进羊圈里藏匿,三天三夜,他伏在烂草里一动不动,第四天深夜他被他的羊妈妈用舌头舔醒,但饥饿难忍的他却趁势抱住了怀孕的母羊,咬断了它的喉咙,吸干了它的血。

    李熙后来知道那个少年也是沙陀人,名叫朱邪赤心。

    沙陀人被称之为“草原鬣狗”,族群内部上下尊卑等级森严,对内对外皆凶残、冷酷,朱邪赤心出身贵族,之所以受族人虐待,据说跟他出生时的异象有关。沙陀人出生之际,他家中豢养的牧羊犬忽仰天发出狼嗥,继而互相撕咬,直至同归于尽。

    传言如此,至于真相,李熙只能说呵呵。

    沙陀主人不让李熙住在土堡,无形中却救了他一次。

    为了救回被掠走的族人,回鹘可汗出动了精锐骑兵,在一个寒冷的深夜突然包围了沙陀人的堡垒。趁沙陀人熟睡之际,回鹘人在土堡四周堆满了干柴,然后点燃了火,烈火将整个土堡变作烤箱,里面的沙陀人则统统做了烤肉。

    在羊圈里搂着羊睡觉的李熙奇迹般地逃过了这一劫,但厄运并没有结束。回鹘人把他当战利品带回了草原,在他的头上插了根草棒和牲口混在一起公开叫卖。

    李熙、“狼孩”,以及另外三个沙陀人被一户牧羊人买去,牧羊人待他们不算十分苛刻,除了喝醉酒时偶尔鞭打他们以外,他甚至称得上很仁慈。

    他买的五个奴隶统统活过了半个月,而其他人家的奴隶总是活不到十天就折损大半了,三分之一被饿死,三分之一被打死,三分之一是病死。

    人们都说李熙他们命好,但李熙并不这么认为,自己之所以活的久,是因为当惯了奴隶,懂得为奴隶的生存技巧,而非主人的仁慈和慷慨。

    和他持同样看法的还有朱邪赤心。

    非正常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营地里的奴隶开始酝酿一场暴动,李熙也很想参与进去,但沙陀人信不过他,说唐人惯会出卖朋友,不值得信任。

    出于保密的考虑,某日深夜沙陀人将李熙从牛棚里抓了出来,剥光他的衣裳,捆住他的手脚,堵住他的嘴,把他扔到了草窠里,让蚊虫去吸干他的血。

    那晚电闪雷鸣,下了一整夜暴雨。

    第二天李熙被牧羊人救回去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那几十个准备暴动的沙陀人的头颅穿成一串高悬于旗杆之上,远看如一大串肉葫芦。

    暴动失败,他们几乎全军覆灭,据说只逃走了一个少年,名字叫朱邪赤心。

    李熙大难不死,因祸得福,他的主人在暴动中被人割断了喉咙,因为没有继承人,他的财产便被充公。李熙成部族公社里的牧羊人。

    回鹘人的公社是为孤寡老人设的,族里共同出资出人蓄养牛羊,所得归孤寡老人受用。因为是公共事业,权属不那么明晰,管理远不及私家那么严苛,那段日子是李熙穿越以来过的最舒心的时光。

    白天赶着洁白的羊群在辽阔的大草原上放歌,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跳舞,年轻貌美的回鹘姑娘热情奔放,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慰藉你的孤独。

    这种甜蜜的真实常让李熙感到不安,自己跨越千年而来,真是为了这一刻的虚幻?甜蜜的假怎敌得痛苦的真,过惯了倒霉日子的李熙在不舍和不安中又迎来了痛苦的真实。

    某日,一伙凶狠野蛮的室韦人袭击了他的羊群,俘虏了他,他又成了室韦人的奴隶。

    室韦人在每个奴隶的胸脯上打上烙印,李熙因为被认定为唐人,受到了室韦人的特别关照——在他的前胸和后背上各打了一个烙印。

    奴隶身上的烙印还没有结痂,室韦人就自食恶果了。因为越界抢掠财物,他们受到了草原狼族契丹人的惩罚,给李熙打烙印的那个室韦人现在也做了奴隶。

    契丹人让他穿上花花绿绿的女人衣裳,登上柴堆一边跳舞一边演唱祝福的歌谣。

    那堆柴足有一人多高,李熙起初以为让室韦人站在柴堆上,目的是为了让台下观众好看的清楚点,后来才知道契丹人原来是另有妙用。

    草原狼围坐在一起,边饮酒,边欣赏室韦人的歌舞,不时地发出欢快的笑声和真挚的赞美声。不时有人丢给室韦人一块肉骨头或半杯残酒作为奖赏,室韦人为自己得宠而雀跃,歌舞的十分卖力,曲终人将散,几个喝的醉醺醺的契丹人递给室韦人一支火把,示意他可以把脚下的木柴点燃了。

    室韦人无奈地接受了他们的提议,在烈火中实现了永生。

    契丹人把李熙、骆驼和马一起送到了与大唐交界的边境市场上,在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上插了一根木棒。李熙有一副好身架,牙口也轻,还懂得几门手艺,契丹人给他标了个高价,这让李熙一度欣欣然有些发飘。

    可能是因为价格太高,或其他什么原因。

    李熙一直有价无市,迟迟难以出手。

    望着同伴们一个个觅得新主人,李熙心焦如焚。

    契丹人分析后认为李熙卖不掉的原因很有可能与室韦人留下的那个烙印有关,那个烙印有些类似唐字里的“死”字。

    “死”,多么不吉利呀,谁愿意花钱买个“死”字回家呢,多晦气呢。

    于是契丹人仁慈地决定为李熙除掉这块带有侮辱性质的烙印,但究竟是用刀把整块皮剥下来,还是用火把烙印烧烂,亦或是再烙一个更大的标志遮挡旧标。

    主人们为此争执不下,最后竟动起了刀子来,结果主张用刀子剥皮的哥哥死在了主张用火的弟弟的刀下。

    寡嫂带着嫁妆下嫁小叔子的同时,宣布这个前胸后背都烙有“死”字的人是个不祥人。

    不祥之人连做奴隶也不配,他活着只会连累更多的人倒霉。

    女主人给了害死自己丈夫的不祥人一把铁锹和一个皮袋子,让他先在地上挖个坑,再把他自己装进袋子里,然后再躺进挖好的坑里,至于要不要把袋子口系上,则全凭他自己的喜好,在这一点上女主人是十分开明的。

    李熙给自己挖了个坑,但不想跳下去,那个恶毒的女子就拉开弓威逼他跳。

    她的弓刚刚拉开,大唐的铁骑就杀到了。这是朔方镇的骑兵,向来以善战闻名,骄横的朔方军狠狠地鞭打了那个女人的丈夫,然后令那个女人斩下她新丈夫的脑袋,并让她把她新丈夫的尸身装进皮袋子里埋掉。

    女人一一照做了,然后她瑟瑟发抖地恳请朔方铁骑饶过她的性命。朔方军卒允其所请,他们递给契丹女人两根绳子,让她把她丈夫的头颅拴在战马的尾巴上,由他们带回去请赏,再用另一根绳子把她自己的双手捆住,他们要把她当作战利品带回家享用。

    契丹女人一一照做了,然后她提醒朔方骑兵李熙是个不祥之人,两天之内害死了她的两任丈夫,并害的她成为奴婢。

    朔方骑兵哈哈大笑说:“他是你契丹人的克星,却是我大唐的福星。”

    然后他们询问福星的来历,李熙极力向边军证明自己是唐人,是良家子,不是贱籍奴隶也不是奸细。

    契丹女人眼看这个给自己带来不幸的不祥人要咸鱼大翻身,就举报说李熙是陇西人,不算是正宗的唐人。

    官军很乐意接受她的观点,他们作出爱莫能助的样子对李熙说:“陇西之地已沦落胡尘多年,早非我大唐国土。你这种情况我们也爱莫能助啊。我大唐是文明开化之邦,即使是奴隶也能吃的饱穿的暖的,你就安心地踏实地做我大唐的奴隶吧。”

    李熙脑子里的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那位老军说的对,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能回到故国,可故国却把我当成了奴隶,一个把你当作奴隶的国家,还算是故国吗?

    李熙想不通这些道理,所以从那时起,他就被人视作是脑子有毛病的人,他的嘴里也经常会嘀嘀咕咕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哼唱些古里古怪的歌谣小调。

    直到某个深秋的午后。

    那时李熙还是一个待售的奴隶。

    被朔方军带回唐国后不久他被卖给了一家造酒的作坊,因为身强力壮,老板对他十分关照,把作坊里最苦最累的活都留给他。因为身强力壮,美艳风骚的老板娘对他也十分关照,把夜里最苦最累的活也留给了他。

    如此只两个月,李熙的体重就从一百六十斤直降到九十斤,变的骨瘦如柴,先是顾不上晚上的活,后来白天的活也照顾不来。

    对李熙失望透顶的老板和老板娘把他暴打一顿后,以一贯三的价格卖给了麟州有名的人牙子“斑斓虎”,因为重伤在身,一连两个月李熙都处于待售状态,精明而刻薄的虎老板判断骨瘦如柴的李熙至少还得等半年才能出手,而且绝对卖不上高价,如此这么一个奴隶,让他吃饱饭那完全是一种浪费。虎老板特意关照管事的:给他一口吃的,别饿死就成。

    有了这句话,李熙这个待售者整天就只能躺在那,因为他实在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做奴隶都做到这个份上,有时候李熙想自己还不如撞死算了,这个念头萌生过多次,行动却没有一次,因为他心里清楚想撞死也得有力气,像他这样连坐都成问题的人,撞死太奢侈。

    既然死已经成了一种奢望,那么就暂且卑贱地活着吧。

    这个熏暖如孟春的深秋午后,李熙和其他五十九个待售者一起聚集在一个小广场上,下午应该有重要客人要来,中午时分管事的提着三个大饭桶过来,要给他们加次餐。

    六十个待售者分作五组:第一组,二十个人,清一色的健壮男子汉,年龄十五岁至三十五岁,身材有高有矮,体形有胖有瘦,肤色有黑有白,头发有疏有密,哦,还有个光头。此刻无一例外地打着赤膊,露出健硕的胸膛。

    第二组,七个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年龄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身姿挺拔,模样清秀,不足的是肤色暗黄,眼珠子无神,衣衫褴褛,发髻蓬乱。这会儿人人挺胸提臀,都想给管事爷留下个好印象。

    第三组,十三个人,男多女少,年纪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高矮胖瘦不等,男的谈不上健壮,女的说不上漂亮,胜在个个还都身体健康。

    第四组,十二个人,男女各半,年龄五到十三岁之间,人人目光呆滞,面有菜色。

    第五组,八个人,老弱病残孕俱全,共同的特点是都还能喘气。

    李熙就在第五组,因为他还能喘气,组别不同售价也不同。

    第一组、第二组每人起价十贯,第三组、第四组起价五贯,至于第五组,起价一贯,碰到虎老板心情好,打个七折也是有的。

    客人来前给待售奴隶加顿餐,吃好点,精神点,有助于卖个好价钱,这是虎老板的生意经,既然不同组别售价不同,那么吃喝的东西自然也有所差别。

    一、二组每人两根鸭腿,外加两个白面馍馍;三、四组一人一根鸭腿,两个黄面馍馍;至于第五组嘛,一人一碗面糊涂,外加一个黑面馍馍。

    李熙因为有虎老板的特别关照,仍旧吃他的半碗面糊涂和半个黑面馍馍“定量”。李熙不争不抢,不吵不闹,领了他那份,吃完,躺下,睡觉,阳光这么好,不睡个午觉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加餐结束后,“斑斓虎”骑着跟他一样胖大的马来了,目光威严地检阅着自己的货物,望着一组、二组吃完鸭腿和馍馍后,红光满面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才还因为鸭腿不一样大而吵嚷不休的三组、四组此刻也吃饱喝足,在主子面前突然都变得温驯如猫,恨不得就地打俩滚讨主人一个笑。

    至于第五组,既然大家都还能喘气,那就不看了罢。

    斑斓虎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背负双手,腆着大肚子,优哉游哉地踱着步,随从在朝南的一堵墙下安排下一张高背胡椅,斑斓虎安然落坐,眯起小眼睛惬意地晒起了太阳,不过只眯瞪了一小会儿,他就又站了起来,整整衣衫,满面堆笑地立在了十字街口,迎接着一顶从宜春院方向来的青呢小轿。

    小轿很小,半新不旧,由两个半老不老的男人抬着,一旁跟着个扭呀扭呀的年轻女人,走近了方见她是一位腰身纤细、肤白如玉的妙龄少女。

    轿子停了,打起帘子,妙龄少女扶下一位半老妇人来。

    那妇人穿金戴银,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两颊涂了胭脂,抹了个红艳艳的嘴唇。下的轿来,先是转了转脖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努力地挺直了腰杆,一只手摇着把雁毛扇,一条胳膊抬起让红裙少女挎着。那妇人骨架高大,少女却生的小巧玲珑,挎着妇人的胳膊后只能踮着脚尖走路,走出了个弱柳扶风的姿态,好看,却费力。

    随意寒暄了两句,斑斓虎就开始领着老妇人来参观他的货品。

    他用手指着第一组二十个壮汉,得意洋洋地说:“这些都是边军刚刚送来的,有沙陀人,也有奚人,都做过军卒,体格棒着呢。”

    老妇人是麟州宜春院的教头,姓胡,人称胡三娘,宜春院原是官办乐坊,经营不善入不敷出,被胡三娘包干经营已有十余年,在麟州声名赫赫。

    胡三娘经营有方,她常买些十二三岁的秀慧女子,教以词曲歌舞,或三年或五年,待长大成人即转手卖出,获利常百倍有余。

    这两年西北打仗,客商断绝,她的生意一下子清淡了许多,她的许多同行或关门大吉,或停业休养生息,唯有她还在苦苦支撑,说起来也殊为不易。

    不过这灰暗的日子也快熬到头了,一个月前偶然得到的一个消息让她欣喜不已。据说朝廷派驻西北的官军已经盯上了沙陀匪首染布赤心,正在全力追剿,胡三娘盘算着要是官军打了大胜仗,班师回朝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放着好好的长安城不待,谁愿意留在这风沙窝子里活受罪呢。

    如果大军得胜回朝,立了战功的军官们还能不乘机带几个姑娘回去?或孝敬师长,或馈赠朋友,或留着自己用,总之到那时自己这生意一定会火爆的不得了。

    当然也有人劝她说,军队上的事谁能说的准呢,三年前刘大帅初来西北时不是说战事一年就能结束吗?结果呢,打打停停,足足耗了三个年头。一年前也说盯死了染布赤心,结果到现在不也没抓着人吗?

    万一弄错了,岂不白养了她们几年,小丫头们又要吃又要喝,又要穿又要戴,哪样不得花钱?那可真就是笔亏本买卖了。

    老虔婆却不这么看,西北的军情她不知道,也打听不到,但有一点她看的很透:长安那边不停地有公子王孙被派来军中效力,最近自己的教坊里就接待了好几拨。公子王孙们真的来前线杀敌建功来了?说出去,鬼也不信,这一定是大功将成,他们来捡便宜摘桃子来了。

    看起来,西北战事离结束不远了。

    即便是推算错了日期,也不过就差个几个月半年的,那帮丫头片子敞开吃又能吃多少?有这时间多调教调教她们,将来也能卖个好价钱不是!再说如今匪患未消,人正便宜,可不正是抄底的好时机?低买高卖才是生财之道嘛。

    成竹在胸的牙婆走到第二队前,把手一挥,豪迈地说道:“这七个我都要了。”

    斑斓虎狂喜,赶紧招呼随行师爷点卯贴名准备文书。

    那牙婆又走到第四队前,挑了四个十一二岁、模样清秀的女孩子和三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说:“这几个我也要了。”这下可喜的斑斓虎直要叫菩萨了。

    今中午他吃了午饭,正躺在软榻上迷瞪呢,忽听得窗外树上喜鹊聒噪,赶巧管家就来回话说城西流花坊宜春院的教头胡三娘要去骡马市买人,本来嘛,买人卖人这等事是不需要他亲自到场的,即便是老主顾胡三娘,也没非要自己亲自出马的道理。何况中午还喝了点小酒,脸颊**辣的,脑袋正迷糊着呢。

    斑斓虎本意要打发管家走一趟,不想窗外的喜鹊又聒噪起来,倒是在催促他赶紧动身的意思。斑斓虎一下子睡意全无,喜鹊可是灵鸟呀,这么再三催促自己,可不敢装着没听见。于是吩咐管家赶紧备马,叫上帐房师爷,直奔城西骡马市去了。

    灵鸟就是灵鸟,今天果然是有喜庆。

    眨眼之间已经出手十四个人了,斑斓虎心中狂喜之余,脑袋上也冒了汗,喜鹊叫喜事到,这话不假,可这喜事来的太多太快,这,这是真的吗,我这不会在做梦吧?

    斑斓虎狠狠地扇了管家一巴掌,问他疼不疼,管家捂着脸说:“老爷,您没做梦。”

    不是做梦?难道是胡三娘脑袋进水了?

    斑斓虎疑惑地盯着胡三娘,瞅了又瞅,仿佛今天是第一天认识她。

    胡三娘却顾不上这些,她还怕斑斓虎一会缓过劲来跟她坐地起价呢。斑斓虎这两年日子也不好过,虽说西北战事频繁,各色奴隶容易得,可是因为打仗,东西南北的商旅近乎绝迹,大量的生口囤积在手里出不去,就算每人每天两碗面糊涂养着,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嘛。

    商人的生财之道是要把钱转起来,用钱来生钱,钱都淤在手里动不了,利从何而来呢。

    斑斓虎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自己如此大手笔地拿货,晚上回去他就得四处打听,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西北的天要变了,好日子重新要回来了,到那时候,他还不得坐地起价?

    “老娘今天就让你有苦说不出。”

    胡三娘心里暗自得意,她又来到了第一队前。这让斑斓虎一度出现了幻觉,你个妓院的老鸨买男人回去干嘛?准备增设女宾部?

    胡三娘的心里却是一肚子苦水。

    昨晚宜春院里来了几个军校,喝酒听曲的时候起了内讧,动手打了起来,本来呢,内讧打架是你们自个的事,在我地头上打,我得罪不起,躲总躲的起吧。却不想跟这帮少爷公子真是没道理讲,自己好心劝架挨了几耳光不说,还不依不饶非要把自己弄死,亏得有几个忠勇的伙计上前救护,才脱得一条性命。

    可惜那几个忠勇的伙计,或死或残,下场凄惨。少爷公子们打死了人,往军营里一躲,谁有胆量去要人,只能自叹倒霉,没办法只有自己贴了三副棺材钱。忠奴救主,连副棺材都不给岂非太伤人心,下回再有难,谁还肯为自己卖命呢。

    胡三娘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那群男子中逡巡了一阵,指着队首的两个男子:“就这个黑壮汉,还有那个嫩小伙儿。”

    她说到“嫩小伙儿”四个字时,贼亮的眼睛里竟微露出一丝温柔。挎着她胳膊的红裙少女不觉扑哧一笑,老妇人顿时寒下脸来,笑骂道:“小蹄子,你浪笑什么?信不信今晚我就打发你去接客。”少女吐吐舌头,不敢吭声了。

    这红裙少女花名叫“茉莉”,本出身官宦之家,父亲获罪,全家籍没为奴,在长安城做了两年官奴后,被赏赐给一位边镇大将做侍妾,孰料一年不到,边将战败,被朝廷夺爵流放。她在被押解回长安的途中遭遇马匪,被掠卖到麟州的骡马市。

    因为模样儿周正,从小又有歌舞的底子,加之从小生长在大户人家,知书达礼,举止温雅又知风情,被胡三娘相中买去,只半年就红了起来。那时节,有多少商贾、大豪为缠自己的头花而打破了头,流尽了血?又有多少公子、才俊捧着金锭、银块跪在门口雪地里,哭着喊着要为自己赎身,要纳娶自己为妾。自己偏偏一个也看不上,嫌人家粗鄙,嫌人家磕碜,嫌人家这嫌人家那,挑来选去终于把自己给耽误了。

    如今呢,年纪大了,嗓子也不比以前清亮了,看着看着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竟沦落到要跟干娘学生意的地步,做老鸨好不好,自然也不错,干娘疼自己,有心栽培自己,不过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活法。自己还是想过前两年那样的日子,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要是能再红上两年,一定得先攒笔银子,赎了身脱了籍,运气好寻个有情郎,命运不济,索性半买半送,找个正经男人嫁了了账。

    干娘挑那小伙子回去做什么,茉莉心里自然一清二楚,说起来干娘也不算大,身处花场,女儿们夜夜笙歌,偏冷落了她?

    茉莉是笑她总爱老牛嚼嫩草,嚼又不好好嚼,总把人往死里嚼往残里嚼,瞧那小哥白白净净、周周正正的一副好模样,可惜了,要不了两天就该形销骨立,难以为人了。

    所以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虽无好意,却也并非故意跟自己的干娘做对。

    如今吃了老妇人这一骂,不觉又勾起了伤心往事,发了阵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巧望定了一个人:一个惬意地横卧在土墙下,正闭目养神的年轻人——李熙。

    鸭腿大餐没吃上,面糊涂也没混饱,李熙此刻只好故作清闲之状,不动如山,节省体力。

    饥渴易忍,难忍的是入夜之后被那帮半兽人骚扰。世风日下,雌雄颠倒,谁雌伏谁雄起,原本最简单不过的问题现在竟搞的这么复杂。

    一想到那些在半兽人的逼迫下雌伏于地的同类,李熙就浑身发冷,类似的情形迟早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唉,这暗黑无涯的大唐生活呀,你何时是个头呢。

    双臂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脚踝以下部分无聊地扭动着,嘴里哼哼着一支清奇古怪的小曲。这是茉莉对李熙最初的观感。

    那一刻,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顿时魔症了,寻寻觅觅,自己想要的不正在眼前吗?

    茉莉立脚太急,拉了老鸨一个趔趄。

    老鸨厉声喝骂道:“这*今天吃错了什么药,非惹我打你一顿,皮痒痒了么。”

    “妈妈,那个人好古怪。”茉莉指着李熙说。

    老鸨瞄了眼李熙,伸出一根干硬的手指在茉莉额上狠狠一戳,嘲讽道:“瞧上人家了?我可告诉你,蹲在那儿的全没一个好东西。”

    茉莉撒娇扮痴道:“你怎知没一个好东西,你老人家能未卜先知?”

    老鸨呲牙一哼,道:“我不知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茉莉嘻嘻笑着说:“呀,这么多盐,那您岂不是腌成老咸货了。”

    老鸨嘿然一声冷笑,拽过茉莉的胳膊,狠狠地掐了几把。

    茉莉知这婆子手狠,见她发癫,忙赔笑说:“别掐,别掐,你仔细听听,他嘴里哼哼的小曲是不是挺别致呢。”

    这婆子一听倒来了精神,茉莉精通音律,出身在大户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寻常的歌谣可入不了她的耳,她说好,那八成是真的不错。

    斑斓虎一听这话,心里暗叫有门。同样是奴隶,一组、二组那些个男女不卖出十分利根本不算本事,三组、四组能得利三分就堪称高明,至于第五组嘛,诸天神佛保佑,保佑俺能出手,保佑俺能收回本钱吧。谢谢。

    一念至此,斑斓虎蹭地跳了过来,肥壮的身躯竟煞是轻捷,他搓着手,满脸是笑,明抑实扬道:“茉莉姑娘别理他,这个人是个书呆子,仗着肚子里有几分才学,会做几阙古怪的新词,谱几首清奇的厘曲,就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啦,整日价神神叨叨的,谁谁都不入他的眼。一连卖了好几家半途都让人给退了回来,你说买个生口回去还得当爷一样供着,这谁受的了啊?”

    茉莉若有所思,点头道:“那你也不能把他跟堆废物摆一块啊。”

    斑斓虎讪讪而笑:“这卖不掉的东西,可不就是个废物吗?”

    胡三娘何等的老江湖,斑斓虎这明抑实扬的把戏唬得了茉莉,却如何瞒得过她?

    她嘿然一声冷笑,轻飘飘地抛了句话:“既然是个废物,管他作甚。茉莉,结账。”

    斑斓虎一听,心一沉:“得,戏演砸了。”

    这工夫,帐房先生已经把人清点好了,一溜儿排开,共十七个人,个个胸前用毛笔画了数字记号。老鸨点视完毕,让茉莉会了钱,正要上轿,见茉莉还痴痴地朝那个年轻人打望,就扯着她的耳朵说:“还看,再看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胡三娘的手又硬又狠,茉莉哪里承受的了,忙陪着笑扶着干娘上了轿,放下挡帘,打个手势,轿夫们起了轿子就走。

    妇人忽然用脚一跺轿底,喝了声:“停。”

    轿夫闻声赶忙将轿子挺稳了,那妇人一跃而下,流星赶月行至墙根下,一指李熙:“把你刚才哼的那曲儿再哼一遍。”

    李熙翻翻白眼,瞅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抱歉,我没空。”

    胡三娘从袖子里掏出一贯钱丢在李熙面前,森然道:“再哼一遍,老娘买了你。”

    许多年前,胡三娘还很年轻的时候,曾以精通音律名震麟州。听茉莉说李熙哼的小调别有风味时,她就上了心了,只是李熙哼唱的声音太小,她又有些耳背,一时没听清罢了。加之李熙又归属在第五组,料想他多少有些毛病,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排斥。

    待识破斑斓虎急于出手的心思后,她更判定李熙有问题,遂决定不买。

    刚刚,也就是她上轿子后的那一刹那,李熙换了个曲目,哼唱的声音稍大,这老鸨子一听立马上了心,她一生听过的曲子何止千万,这年轻人哼唱的曲子虽说有些含混不清,但一入她的耳,她就立即判定出这绝对是个很新奇的曲儿。

    所以她才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可气的是这年轻人竟不识好歹,还跟自己犯呛。

    不过这样也好,这或许就是他一直卖不出去的原因,读书人嘛,难免有点臭毛病,脑子里有点臭毛病,可不比身上有毛病强多了?至少自己不用延医用药了。等把他肚子里会的那几首曲子榨干,哼哼,乖乖地滚去给老娘擦地板刷马桶,落在老娘的手里还怕你反了天了不成?老娘有的是整治男人的手段。

    “再哼一遍,老娘买了你。”胡三娘又丢了一贯钱在李熙面前,看起来她是玩真的,身处第五组的李熙撑死也就值两贯钱。

    李熙不为所动,眯着眼,惬意地晒着太阳,偏偏就不哼唱。

    茉莉见如此好的机会李熙却不知珍惜,禁不住替他着急起来,忍不住劝他:“妈妈是个大好人,你要是唱的好,说不定会聘你做乐师呢。”

    李熙一听这话,“噌”地跳了起来,双眼放光,问道:“真的能聘我做乐师?”

    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他现在的心态可比两年前平和多了,能有口饭吃,活的像个人,就是进妓院做龟公自己也认了,何况还是个乐师呢,再怎么说也是个专业技术人士啊。对胡三娘摆摆臭架子那是欲擒故纵之计,吊吊她的胃口,好跟她谈谈条件。

    有了茉莉这句话,自己还等什么?再矜持黄花菜都凉了。

    胡三娘听了茉莉这话,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瞅的茉莉心里直发毛。茉莉低眉垂首,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唱个我听听,唱的好,我就买了你,聘你当乐师。”老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书呆子,你唱吧,就唱刚才你哼的那个。”茉莉摄于胡三娘的淫威,不敢高声语,在一旁浅言低语地鼓励道。

    李熙眼圈有些发热,一千三百多年了,从自己驾车飞上天的那一刻起,这是第一个朝自己笑,诚心实意地鼓励自己帮助自己的人。

    “我唱,我唱,我这就唱。”李熙赶紧止住思绪,他既不忍辜负茉莉的期望,也生怕老鸨半途反悔。他清了清嗓子,做了个深呼吸。

    自己在前世号称“k歌王子”,通俗、美声、民族少说也会个两三百首歌,音色嘛也算马马虎虎,比不了天皇歌后,上某声音弄个八强四强的也还是有希望的。

    李熙想到这乐的都快笑出声来了,老天护佑,一无是处的李某人终于也要发达了。

    “你倒是唱啊。”蓦然一声断喝,吓的李熙一个哆嗦,

    “糟糕!”李熙暗暗叫苦,老妇人这一声断喝,不亚于张飞长坂坡上的那声吼,自己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啥歌也想不起来了。

    不光歌词想不起来,旋律忘了,连歌名也记不起了,何止是歌名,他现在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

    他一时急的满头大汉,他不停地舔着嘴唇,他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白,一会儿黄一会儿青,一会儿浑身热汗淋漓,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打起了摆子,一会儿如在蒸锅里,一会儿又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眼看着老妇人的眼色越来越黑,嘴角的冷笑变成了嘲笑,嘲笑又变成了怪笑。

    他的心都快碎裂,他简直要大吼起来。

    老妇人见他久久憋不出声来,冷冷地说了句:“茉莉,我们走。”

    茉莉见李熙憋成那样却发不出声来,替他着急,不过胡三娘已经发了话了,她可不敢硬顶。无奈一叹。抛下同情地一瞥,回身扶着老鸨的胳膊转身离去。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歌声,声音有些嘶哑,但曲调清奇古怪,让人过耳难忘。

    “该你多少在前世,如何还得清

    这许多衷情这许多愁绪

    为了偿还你,化作红艳的玫瑰

    多刺且多情,开在荆棘里,

    你又是该我什么在某一段前世里……

    一份牵记,一份怜惜

    所以今世里不停地寻寻觅觅

    于是萍水相遇

    于是离散又重聚

    我心盼望

    让浓情一段随时光流远,再回到开始

    我心盼望

    让前世情缘,延至地老天荒,到无数的来世..

    莫忘记,就算在最冷暗的谷底

    只要你将该我的还给我

    我也以最炽热的还给你

    此情不渝……

    茉莉闻声大喜,忙转过身来,那歌者可不就是刚才憋的脸发黑的李熙嘛。

    李熙忘情地歌唱着,边唱边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拉起了她手。他不需要说什么话,千言万语尽在歌声之中。

    刚才他是因为太激动,又被老妇无端喝了一声,一时乱了心神,他知道茉莉一直是在鼓励自己,为自己着急,她真是位好姑娘,萍水相逢即能待以一片真情。

    然而感激是感激,他却仍然脑中一片空白,真是白茫茫的真干净。老妇人走了,他没任何感觉,无喜无悲,仍然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直到……

    茉莉转身的那一刻。

    他脑子里嗡地一响,突然像失去了一样什么东西,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但诡异的是,忽然就有一丝音乐飘来,如天籁之音一般,霎时充溢了他的整个人、整颗心、整个世界。

    那歌声穿过他空茫的内心,突然奇迹般地从他的口中飘了过来。

    “k歌王子”绝非浪得虚名,一出手就俘获了茉莉的芳心。

    他把手伸向茉莉,牵着她的温软的小手,拉着她跳起了国标,茉莉显得不会这些东西,但这姑娘着实悟性惊人,只是跟着李熙走了几步,她就摸到了节奏,竟能跳的有模有样。

    老妇人看到这男女且歌且舞,紧绷的一张橘子皮老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她相信这些歌舞只消稍加改造,一定能红遍麟州城,熬过数九寒冬,自己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此刻她再看李熙,眼神已经发生了异样,穷奴小子不再是个能随意买卖的狗奴才,那简直就是黄金打造的……呃,狗奴才啊。

    不过深谙买卖之道的她,还是冷哼了一声,粗暴地打断了李熙和茉莉的歌舞。

    她冷飕飕地问李熙:“这舞是你编的,这歌是你写的?”

    李熙沉着镇定地回答道:“是。其实作曲的也是我。”

    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李熙却显得襟怀坦荡,我就撒谎了,我就是无耻地抄袭、*、侵占了别人的劳动成果了,你来告我啊。

    哈哈哈……谎言没人拆穿,且当他是真的吧。作弊的感觉真好,真不枉我穿越千年来这大唐走一遭啊。哇哈哈……

    内心的强大自信反映到了脸上,李熙的脸颊变得红润有光泽,整个儿人也像罩上一层神秘的光彩。那个做奴隶也是第五组的不祥人再难寻觅踪迹,眼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大唐未来的娱乐巨星嘛。

    老妇人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也就渐渐相信了李熙的话,她就像是在粪堆上捡了块金子,内心的狂喜是免不了的了,但经验老道的她还是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道:“乡野鄙曲,俗不可耐,难上大雅之堂。”

    “上不了大雅之堂,做调味小菜也不错啊。吃惯了山珍海味,偶而尝尝臭豆腐,也未必不是乐事一桩。”李熙说的厚颜无耻,说的理直气壮。

    斑斓虎一看到手的买卖要泡汤,也急了,赶忙为李熙帮腔:“我听这小子唱的挺不错,就算语言粗鄙了些,妈妈手下有的是高人,请他们重新作词便可。”

    茉莉笑道:“是呀,狗肉是上不了席面,可私下爱吃的人也很多呀?”

    斑斓虎翘着大拇指赞道:“茉莉姑娘这话在理,我就喜欢吃狗肉。”

    那妇人见时机差不多了,也生怕拖久了生变故,便假作不情不愿的样子叹了口气,在茉莉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指,说道:“便宜了你。”

    茉莉欢喜无限,拉着老妇人的手连声道谢。

    那妇人喝了一声道:“人我是给你买了,一个月内要是不谱出十首新曲来。我可是仍旧要把他卖掉的。”她斜着眼问斑斓虎:“到时候,我便宜两成给你。”

    斑斓虎笑道:“使得。”

    茉莉闻听这话,心急如焚,何曾见乐师一天能做一首新曲,连续做三十天的?她正要出声哀求老鸨,却听李熙大声说道:“姑娘不必为我担心,一个月三十首新曲,某手到擒来,而且免费赠送三首给妈妈,权当是见面礼。”

    这话让茉莉有喜有忧,有这份自信自然是好的,忧的是怕他大话出口,到时候不能兑现。他是个外人又哪里知道妈妈整治人的手段呢。

    直到她再度看到李熙充满自信的眼神,才略略放下心来。

    “一个月三十三首曲子,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给我配两个助手,其中一位必须是这位茉莉姑娘,另一位我请茉莉姑娘为我挑选。选中谁就得是谁,妈妈可别不放人哟。”

    胡三娘听了这话,心中好笑:“好小子,你有种,知道你肚子里有点干货。也罢,先容你张狂两天,等老娘把你肚子里的那点祸水都榨干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想到着,她满脸是笑,却问茉莉:“女儿,你说妈妈要不要答应他呢?”

    茉莉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撺掇道:“妈妈不妨先依了他,等榨出他肚子里的那点干货,再慢慢地收拾他。到那时候,左右还不听你摆布吗?”

    胡三娘笑颜如花,把手一摆:“罢了,女儿愿意,我还能说什么呢。且依你。不过咱们丑话说前头。”

    话没说完,李熙就抢着说道:“一个月内我要是做不出三十三首曲子,任妈妈处置。”

    “知道就好,到时候做不出来……”胡三娘嘿嘿一笑,“我让茉莉挖个坑把你埋了。”

    啊!李熙目瞪口呆,心想这是什么鸟风俗,怎么动不动就要挖坑活埋人啊,转念又一想,嗯,不错,还挺环保。怪不得大唐的天空如此之蓝。

    (文中李熙所唱的歌曲是《玫瑰人生》,作词慎芝,版权归词人所有)

002.推荐您看的开篇

    午后,阳光熏暖,正是睡觉的好时辰,不过如果腹中饥火熊熊,怕是睡仙也难入眠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整整一天水米未进了,此刻腹中饥火正旺,那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但此时此刻,除了睡觉,他又能做什么呢?看风景,麟州地处西北,虽然刚入八月,却已是秋风瑟瑟,满目苍凉,不看风景看人物,那六十张呆滞、麻木的脸又有什么好看的。

    时间是唐元和十一年,李熙穿越到唐朝来已经整整两年了,这两年来他颠沛流离、为奴做婢,苦难已经让他对生活、对未来、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现在支撑他活着的仅剩本能,吃喝和怕死求生的本能。

    许多时候他都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人活着究竟要做什么,人若活的像具行尸走肉,或像动物一样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但是怕死求生本就是人的本性,但有一线活路,谁又想死呢。因此李熙有时候就想人活着的最大意义就是好好活着,看着像悖论吧,李熙觉着挺深刻呢。

    至少比广场上那六十个或站或蹲或卧,如木雕泥塑般的同类来的深刻。这个广场以前是骡马市,顾名思义是用来交易骡马的场所,麟州地处西北,盛产骡马骆驼,这个地方以前曾经辉煌过。

    因为战争,这里萧索下来,没有骡马出售,就用来出售奴隶。

    李熙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奴隶,他的六十个同类也是奴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麟州一霸“斑斓虎”的奴隶。

    “斑斓虎”姓虎,刺了身好纹绣,江湖上的人抬举他,就赠了他这个绰号。战争断绝了关中通往大漠草原的商路,麟州城里百业衰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斑斓虎”虎老板发财。

    虎老板表面上是个马贩子,把草原上的马匹贩卖至大唐的内陆州县,再把内地州县出产的丝绸、瓷器、铁器、调味品贩卖到草原大漠,买卖之间谋取利润。

    这门生意赚钱吗,赚钱,但前提是得在太平盛世,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做这门生意不合适,不赚钱。斑斓虎赖以发家继而称雄麟州走的是另一条路——贩卖人口。

    西北马匪多如牛毛,掠卖人口蔚然成风,为他提供了源源不绝的优质货源。

    大唐已经不复昔日的繁盛,但长安还是长安,并未因为帝国的沉沦而稍减璀璨的光环,这座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都市对奴隶的渴望几乎是无止尽的,公卿贵族、豪门大户,乃至一般的小康市民,蓄奴之风十分兴盛。

    除了长安,河洛之间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州县,经济也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恢复。荒芜的土地需要有人开垦,藩镇大帅的兵员需要及时得到补充,人,到处都需要人,到处都缺人,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六十余年,大唐的人口仍没有恢复到天宝时的三分之一。

    百废待兴的大唐像一块被拧干了的海面,急切地需要大量的人口。

    麟州百业衰败,唯贩奴这门生意火爆异常。

    斑斓虎把这些奴隶称作“货品”,话虽有些难听,其实倒也贴切,奴隶类同于牛马,不是货品是什么呢。

    忽然就起了一阵风,黄沙卷着枯叶,沿着一条六丈宽的土街由东向西呼啸而过,扑打在这六十一个待售的“货品”脸上,没有激起一丝涟漪,连个打喷嚏的都没有。

    六十个“货品”或站或蹲或卧,个个如木雕泥塑。

    管事赵大虎是个油光满面的大胖子,刚刚吃过午饭回来,可能还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这个时代流行的是一日两餐,作为一种习俗,跟穷富无关,豪门大族也不会因为有钱就多吃一顿,但赵大虎是个例外,他一天要吃几餐连他自己也说不准,总之想吃就吃,能吃就吃,有好吃的就吃。

    吃的太多,活动的太少,自然而然就肥胖起来。

    和他走在一起的管事张三孬则是个典型的瘦子,干巴巴的像腌咸了的鸭子。

    “咸鸭子”此刻一边走一边啃食一只肥大的鸭腿。

    鸭腿的浓郁香味引起了“货品们”的一阵骚动,至少有五个人,三男两女窜了过来,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学着狗的模样,蹲坐在张三孬的面前,尽力地仰着脖子,双手腕关节自然放松下垂,五张脸上堆着同样谄媚的笑,一样地哈着舌头,吞着口水,死死地盯着张三孬手里那根只余骨皮不见肉的鸭腿。

    “想吃吗?”张三孬得意地逗弄道。

    五个人把头直点,如小鸡啄米,嘴里发出哈哈哈的类似狗的声音,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甚至还流出了长长的哈喇子。

    “想吃就翻个跟头,俺来瞧瞧,谁翻的好……”

    张三孬的话还没说完,五个人就滚做了一团,因为地方狭小,滚动中免不了磕磕碰碰,于是“狗儿们”就趴在地上互相狂吠起来。

    哈哈哈……

    赵大虎拍着屁股哈哈大笑,只夸张三孬好手段。

    逗弄够了,张三孬随意地把残余的肉骨头往地上一扔,不顾几条狗在尘土里打斗。扬起手挥了挥,一个剃着阴阳头,留着俩俏皮小辫的沙陀奴吃力地提着一个柳条筐走了过来。

    柳条筐上盖着一块破麻布,一股浓郁的香气从麻布片下透出来。

    “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

    赵大虎得意地嚷了一嗓子,捋了捋袖子正要继续下面的演讲,忽被一阵呜呜声打断。五条敬业的烂狗至此时还在表演“恶狗争食”的好戏。

    “没眼色的狗东西!”赵大虎脸色骤变,一声暴喝,跨前去没头没脸地一顿猛踢,一阵哼哼唧唧的惨叫,一个妇女的鼻梁断了,鲜血乱喷,却不敢吭声,捂着鼻子倒退着往后缩,临走还不忘抓把黄土掩盖了地上的血迹。

    “一帮狗东西!”赵大虎咒骂了一声,心情全怀里,于是一把扯掉盖在柳条筐上的麻布,指着满满一筐油焖的黄澄澄的肥鸭腿,大声喝道:“想吃鸭腿吗?全他妈的给老子排好队。”

    广场上立即就起了一阵骚乱,待售的奴隶四下乱串,紧张地开始排队,彼此推搡着,叫骂着,乱作一团。

    片刻功夫,六十个奴隶就分作了五队:

    第一队,二十个人,清一色的健壮男子汉,年龄十五岁至三十五岁,身材有高有矮,体形有胖有瘦,肤色有黑有白,头发有疏有密,哦,还有个光头。此刻无一例外地打着赤膊,露出健硕的胸膛。

    第二队,七个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年龄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之间,身姿挺拔,模样清秀,不足的是肤色暗黄,眼珠子无神,衣衫褴褛,发髻蓬乱。这会儿人人挺胸提臀,都想给管事爷留下个好印象。

    第三队,十三个人,男多女少,年纪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高矮胖瘦不等,男的谈不上健壮,女的说不上漂亮,胜在个个还都身体健康。

    第四队,十二个,男女各半,年龄五到十二岁之间,人人目光呆滞,面有菜色。

    第五队,八个人,老弱病残孕俱全,看起来个个都还能喘气。

    赵大虎和张三孬一路巡视过来,对一队、二队表示满意,对三队、四队表示基本满意。

    至于第五队嘛,嗯……怎么还有人躺在地上?

    赵大虎和张三孬同时停在第五队前。

    赵大虎捏着鼻子,装出一份很深沉的样子,瞅着惬意地靠在土墙根上,把脚伸的老长,嘴里叼着根草木棒的李熙,问张三孬:“这厮手脚俱全,年纪也不大,怎么摆到这来了?”

    张三孬瞅了眼李熙,说:“他脑子有病。”

    “你丫脑子才有病呢。”李熙在心里回骂了一句。

    若隔在两年前,李熙此刻非得跳起来指着张三孬的鼻子说:“有种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掀你摊子?档案室的怎么啦,你当我城管局档案室就是管档案的?亮瞎你那对眯缝眼!”

    换在一年前,李熙虽然不敢再说这么霸气的狠话,却也一定会对这胖子怒目而视,挑着大拇哥说:“知道我老大是谁吗?丐帮康老大!敢惹我,灭你全家不带眨眼的。”

    即便是搁在半年前,李熙也会在心里将这胖子的全家成年女性挨个问候一遍。

    不过现在,他就是这么风轻云淡地在心里回句嘴,淡定的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经过了大风大浪,哥,淡定了,跟你们这帮小子置闲气,哥还不如打个盹呢。

    在赵大虎凶狠的目光逼视下,李熙淡定地翻了个身,继续梦他的周公。

    赵大虎正要发作,被张三孬拦住了,他倒不是跟李熙有什么交情,他是怕赵大虎下手没轻没重把李熙给打死了。

    赵大虎是大老爷身边的保镖,手脚又重又黑,你说这万一把人给打死了,自己也不好交代不是?

    他劝赵大虎:“算了算了,这帮东西类同于畜生,跟他们置气,你还不得气死。”然后他冲跟在身后的家丁小五吩咐道:“罚这人今天不许吃饭。”

    小五是个沙陀人,剃着个阴阳头,留着俩俏皮小辫,听了吩咐把腰一哈,说:“得令咧。”

    因为这么一段小插曲,李熙这午觉是没法睡了,干躺在那也不舒服,于是又开始想他的小心思。

    ……

    真是往事如烟云,近事愁如丝啊。

    李熙先发两句感慨,想前世那会儿,自己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国家公务员,虽然只是个股级,可大小也是个官不是?

    在家咱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糊弄的了爹妈,哄得住婆娘,虽说老爸严肃了点,老娘唠叨了点,媳妇刁蛮了点,可这小日子也是过的和和美美。

    在单位咱上尊敬领导,中间团结同僚,下爱护幼苗,管的好档案,镇的了小贩,拍得了马屁,受得了委屈,虽然领导无耻了点,同僚下作了点,幼苗滑溜了点,奈何自己写、吹、拍三门必杀技也算颇具火候,混的还算顺风顺水。

    说你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为啥来大唐,你丫才想来呢,若不是胃里的白酒、红酒、黄酒、洋酒、啤酒混合在一起有了化学反应,麻痹了俺的中枢神经,让俺眼不清,手不稳,又悲催地错把油门踩成了刹车,谁想把车子当飞机往桥底下开?

    俱往矣……

    唉!且顾眼下吧。

    李熙闻到了一股醉人的肉香,是鸭腿发出的香气,满满一大筐的鸭腿。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还是如来佛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连特么奴隶也翻身作主人吃上鸭腿啦?

    虽然肚子咕咕响,但眼睛还没有花,的确是鸭腿,满满一大筐的鸭腿。

    李熙狠狠地咽了口口水,开始检讨自己的过失:

    冲动是魔鬼啊!

    人不能无傲骨,却不能有傲气啊。

    刚才自己明明醒着呢,为啥就不能起来给两位管事老爷鞠个躬呢,要是鞠了躬,弄不好能分俩鸭腿呢。

    年纪也不小了,咋还这么不沉稳呢?这毛糙的性子不改,百事难成啊。

    淡定,一定要淡定,越是浮躁的年代越是要淡定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好的吃什么鸭腿呢,哦,我明白了,有大客户来了,吃根鸭腿壮壮精神,等着待会好卖呢。

    嗨,原来如此,如此,不吃也罢。

    想通这一节,李熙淡定多了,不过肚子却更饿了,他坐起身来,歪着脖子瞅着坐在他左手的那位花甲老人,老人正用所剩无几的牙齿和一只肥大的鸭腿搏斗呢。

    因为要为嘴巴和手提供足够的能力,藏在他胸腔里的那台微型智能生物发动机,此刻正开足马力“呼哧”、“呼哧”地响个不停,看起来随时有熄火或爆掉的危险。

    李熙盯着那老人,很想告诉他肺结核病人最好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

    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吃啥补啥,吃了鸭的腿,黄泉路上也能走的快点吧,唉,可怜的人,权当是临死之前吃顿饱饭吧。

    在和鸭腿的混战过程中,老人牺牲了一颗牙齿,他把烂牙从鸭腿肉里抠出来,捏在手中兴致勃勃地观赏,像是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翡翠。

    忽然,他发现了李熙觊觎的目光,以及目光下拖出半尺长的哈喇子。

    老人赶紧把鸭腿藏进怀里,用半边身子紧紧护住,胸膛里的发动机轰鸣出更大声响。

    李熙赶紧扭过头去,老人若因为护食而死,自己罪过就大了。

    他的左手边是个痴呆儿,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模样也算清秀。左眉右上角生了个大脓疮,不停地流着黄褐色的脓。她约一分钟眨下眼,眼珠子不转动的时候总是盯着自己的脚,她的鼻孔里总是川流不息地流淌着清亮的鼻涕,因为她总是垂着头,鼻涕就挂成了一条晶莹的细线,在空气里荡呀荡呀,倒是极少会流到嘴里。

    有时候李熙怀疑她低头并不是看自己的脚,而是看那些在风尘中摇摆的鼻涕。

    现在她抓着鸭腿一口一口地细细地咬,细细地嚼,细细地下咽,吃相竟十分文雅。

    李熙想提醒她鸭子这种动物呢实际上属于一种鸟,和天上飞的大雁和麻雀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它比较贪吃,所以就越长越胖,越长越胖,终于有一天,它胖到飞不动就掉到了我们的餐桌上,成了我们的盘中美食。

    所以呢,鸭肉实际上是很美味,很香甜的,我们在吃鸭腿的时候,完全可以大口大口地啃咬吞咽,否则即使是煮熟的鸭子也是有可能飞掉的。

    要知道一队那伙壮汉很快就会吃完属于他们自己那份,而四处劫掠。

    鼻涕妹显然是误会了李熙,她看到李熙拖着口水盯着自己,就误会他是想吃自己的鸭腿,于是她慷慨地把鸭腿递到了李熙面前。

    望着鸭腿上黏糊糊、亮晶晶的液体,李熙微微一笑,婉拒了,他和蔼地对鼻涕妹说:“谢谢你,小妹妹,大哥哥不饿。”

    李熙望了望正在四处剽掠的一队那伙壮汉,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眼不见心不烦,还是闭上眼想想心思吧。

    一闭眼沧海桑田,再睁眼谁比我贱。

    ……

003.杀贼

    宥州西北一百八十里外的沙漠中,两支人数悬殊的骑兵队正在追逐交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追逐的一方人多势众,士气高昂,他们身穿皮袍皮甲戴着护耳的皮帽,手执弯刀,装备着朴素实用的骑兵短弓;

    被追的一方人数不及对手三成,穿着唐军制式骑兵明光甲,此刻士气低落,忙于奔命,情势颇为狼狈。

    两支队伍从拂晓接战,一直耗到将近正午,一百名唐军士兵损失殆尽,所剩仅十余骑,不过追击一方的沙陀人也没有占到好处,原先两百人的队伍现在所剩不足六十人。

    前面是道山谷,当地人称作“葫芦谷”,是个入口小,肚子大,有进无出的死葫芦。

    败落的唐军士兵被追的狠了,有些慌不择路,竟一头扎进了葫芦谷。

    追击的沙陀骑兵追到葫芦谷口,马速度稍稍减缓,但随即就有四十余骑加速冲过了谷口,余下十二骑则驻马谷口处。

    冲入葫芦谷的沙陀骑士马速不减,如风卷残云般追赶着十余骑唐军,一路杀到了葫芦谷的谷底。前方已无路可退,十余名唐军士兵,折还马头,开始排列阵形,他们的箭已经射完,现在只能靠手中的刀与沙陀人做最后搏杀了。

    “哟嘿,哟嘿!”

    沙陀骑兵稍稍停顿了一下,就排列成攻击队形,向着残敌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沙陀人自称勇士,但在战场上他们却像沙漠土狗一样,讲究实效,不逞英豪。

    一阵羽箭射过去,七八个唐军骑士跌落马下,余者伏在鞍上催马激进,主动向沙陀人发起了冲锋。

    沙陀人又发了一波箭,射杀了两三个敌人,相距太近,弓箭已经顶不上用了,沙陀人把手中的骑弓挂回马鞍,舞动着弯刀呈弧形阵向残余的十名唐军围拢过去。

    这是他们打猎或抢掠时惯用的阵法,早已操练纯熟,眼看着猎物们在包围圈里无路可退的样子,沙陀人人人脸上露出了狞笑。

    信心满满的沙陀人此刻就像那捕蝉的螳螂,眼睛盯着面前的蝉,却不知一只黄雀正在身后窥视着它。

    “咝”地一声疾响,一支羽箭破空而至。

    停在葫芦口观战的十二名沙陀人中,突然有一人闷声跌倒,死者的咽喉上插着一支雕翎箭!草原上有资格使用雕翎箭的皆可称神箭手,以神箭手之尊,猝下杀手,暗施偷袭的除了沙陀人就只有唐人。

    猝然遇袭,沙陀人立即明白自己中了唐人的埋伏,他们并不十分惊慌,拨转马头,团成一个圆盾阵形,急速撤退。

    “咝!”“咝!”“咝!”雕翎箭连发三支,又有三名骑士跌落马下。

    “嗖!”“嗖!”沙陀人的神箭手也向偷袭者反击,他们的箭也很锐利,似乎有偷袭者闷声倒地的声音。

    蓦然,沙陀人的左侧出现了一股唐军骑兵小队,人数虽只有六人,却十分致命,他们中的一个人箭无虚发,显然称得上是神箭手,沙陀人并不惧怕,对方只有一名神射手,己方人人都是神射手。

    相距百步,两队进行了一次对攻。

    沙陀人射杀了唐人中不是神箭手的五个骑士,己方则折损了四名神箭手,要命的是唐人那名神箭手似乎如有神助,左右驰骋,竟毫发无损,不得已,沙陀人只得另辟蹊径,众人一起发力,射倒了他的战马,那唐人落马之后,仍取弓箭与骑士对射。

    真是邪了怪了,他就无遮无挡地站在那,沙陀神箭手的箭总是绕着他飞,而他的箭却总是能射穿敌人的身体。残余的沙陀人终于认定此人有天神护佑,伤他不得,他们不再与他纠缠,而是摘下轻便的皮盾,呈鼎足之势护定一人急急离去。

    直到此时,一直驻马山坡上的刘默彤,嘴角才露出一丝笑容。

    他不慌不忙地取出自己的雕花大弓,从容地搭上一支金翎箭……

    金弧破空,如索命无常!

    众人拱卫的那名沙陀武士骤然跌落马下。

    时间瞬间凝固下来,随着那名沙陀武士的倒地,护卫他的三骑一下子傻了,痴痴地停了下来,折身返回那武士落地之处,呈鼎足之势将他围定,三个人丢下弓箭,一起跪了下来。

    他们摘掉皮带,除去斜背着的皮囊,解下颈项上挂着的金链、金环,玉石,拔掉手上的戒指,除去手腕上的护身佛珠,然后扯开衣服坦露胸膛,抓起弯刀,将刀尖对准胸口。

    把眼一闭,猛力插了下去,插入胸膛的尖刀在腕力的压迫下,一路向下,划开了肚腹,执刀之人趁着最后一口气,猛地探手入腹,抓出自己的肚肠,铺排在他们的可汗面前,血流尽,三名沙陀武士溘然长逝……

    至此,纵横西北三年,杀人十万的沙陀可汗染布赤心血染黄沙,命归黄泉。

    三年前,绰号“狼山之主”的沙陀人染布赤心受契丹人逼迫率部众万人窜入河西之地,陷宥州,杀刺史及所属官吏、军卒千人,掠合城百姓一万四千八百口,西北震动。

    检校司空,齐国公,正在长安养病的剑南节度使刘稹挂帅出征。会合夏绥、朔方、邠宁三镇,合兵十三万进讨染布赤心。

    刘稹久历沙场,老谋深算,在河西纵横千里的大地上给染布赤心布设了一个铁桶阵,实行坚壁清野,困的染布赤心兵弱马瘦。刘稹抓住战机,果断出击,数番恶战,打的染布赤心丢盔弃甲,占据的城寨丢了,乌堡被夺了,营帐也让唐军给烧了,奴隶、妻小和多年掠夺积攒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

    沙陀人回过神来,大唐虽然已经衰败,但凭自己的力量还远远不是对手,跟唐军面对面地硬碰不行,得另外想辙。

    在染布赤心的策划下,沙陀人化整为零,在西北广阔的戈壁草原上跟唐军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这一下,形势大有改观,十几万唐军被他们牵着鼻子耍的团团转,不仅宥州失而复得,趁势还连陷夏州和银州。

    唐军损兵折将,不得不收缩战线,朔方军撤回到盐州,按兵不动,夏绥军死保绥州,不敢越雷池一步。

    西北大局只剩刘稹一人苦撑。一连串的失败,让长安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暴跳如雷,一连斩杀了唐军的两员副帅,吓的刘稹风疾发作,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004.雕翎箭

    但是自去年夏天起,吃了亏的唐军突然开始调整战术,他们也开始化整为零,以旅为单位,笨拙的关中虎摇身一变化身为千千万万只西北灵猫,这些猫可着实厉害,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装备精良,补给充足,硬把沙陀人逼成了见不得光的草原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等沙陀人被玩的团团转的时候,他们又突然化零为整,数万只小猫一夜间变成了老虎,克银州,下宥州,重兵包围了夏州,逼的染布赤心抛家弃子,亡命沙漠。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游戏,唐军兵强马壮,有重兵防守的大城险关,有重兵护送粮车,他们吃喝不愁,耐性十足。

    沙陀人却是饿着肚子在拼命,人越打越少,士气越打越弱。

    染布赤心感到再这么耗下去,自己这些小老鼠迟早要被那只肥猫吃掉。

    把千千万万只仓皇逃命的小老鼠召唤在一起,变身为西北狼,跟关中虎来场大决战?他现在已经没这个勇气了。

    他最信赖的军师,一个汉人智者给他出了一计,只有一个字:拖。

    智者告诉他,老虎食量巨大,西北土地贫瘠,物产匮乏,老虎不久就会因为缺衣少食而主动退却的。

    染布赤心疑惑地问道:“关中不是有粮食源源不断地运来西北吗?他们有重兵护送,我想劫粮,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智者道:“长安政局波澜诡谲,年内必有大变。可汗只要再坚持半年,河西之地从此就归可汗了。”

    染布赤心记住了智者的话,他决心不做田鼠改做地鼠,干脆不露面了。

    这可急坏了十几万唐军的主帅刘稹,西北边事已经耗尽了大唐的财力,北方的契丹人蠢蠢欲动,奚人已经侵略河东边境,连一向温和的回鹘人也在边境操练兵马。

    再想想大明宫里的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刘稹头皮发炸,种种情势逼的他不得不赶快结束西北战事。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要平靖西北之乱就必须擒杀染布赤心,只有杀了这个罪魁祸首,西北的局面才能彻底打开。

    可这个狡猾的沙陀地老鼠,竟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底地消失了。他是离开了西北,是藏了起来,还是已经死于非命了呢?

    刘稹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为此唐军斥候四出,在西北大地上像篦子篦头一般搜索敌酋的下落。刘稹又发出悬赏布告,举报染布赤心行踪者赏千金,擒杀染布赤心者封侯拜将,赏万金。除此之外,刘稹还向回鹘和阿拉伯商人求助,他们的商业利益遍布河西,耳目众多,消息灵通。

    刘稹许以西北盐铁五年专营之权,鼓励他们出卖染布赤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染布赤心的行踪终于暴露,地老鼠一露头,数百只小猫就扑了过去,不过猫太多也容易误事,众猫为争功打作一团,地老鼠趁机脱身,继续它的草原流亡生涯。

    直到它被一只聪明的小猫盯上。

    那只“小猫”的头领名唤刘默彤,是刘稹的族侄,时任中军护军旅帅,因为射得一手好箭,人又长的英俊,得了个“催命玉郎”的绰号。

    他发现染布赤心的行踪后,没有像其他小猫一样,见了老鼠扑上去就咬,而是潜行其后,仔细观察老鼠的行踪,窥得它的五巢六穴,摸清了它的活动规律,然后他才开始行动,他没有生猛地扑上去,而是巧妙地设了一个局,来了个请君入瓮。

    经过一番巧妙的伪饰,染布赤心终于一头钻进了他布设好的陷阱,老鼠见对手软弱可欺,也发起神威来,不过鼠就是鼠,大老鼠欺负小猫时,可以冒充一下老虎,待见了大猫后,立即就被打回原形。

    用金翎箭射杀染布赤心的正是刘默彤,箭矢从染布赤心的左侧太阳穴钻入,贯穿他的颅脑后从右太阳穴穿出,染布赤心一声没吭,就跌落马下,魂归西天。

    射杀染布赤心对刘默彤来说并不算难,即使那时候染布赤心纵马疾驰,即使他和他们相距超过两百步。

    刘默彤感到棘手的是,很长时间内他都无法判断那十二名骑士中谁是染布赤心真身。

    狡猾的沙陀可汗,穿着跟侍卫们一模一样的服饰,拿着一样的兵器,甚至在队列中他也不居上位。

    沙陀人骑术高明,精明谨慎,要猎杀他们的可汗谈何容易?刘默彤用了一旅人的性命做诱饵也只能引诱染布赤心和他大队分离开,他们站在谷口,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能撤入大漠,凭借他们出色的骑技,脱身并非难事。

    机会只有一次,在人群中找出他,一箭射杀之。

    自己的结义兄弟石雄拼了性命,和沙陀神箭手玩对攻才最终逼出了染布赤心。和沙陀人的神箭手在百步之内对射,唐军营中有句话叫找死,只有不要命的莽汉才会干出这等傻事。

    石雄就这么干了,天可怜见,他竟然还能活着。

    刘默彤想这或许就是天意,要是沙陀神箭手射杀了石雄,他们就不会逃的这么狼狈,则自己就再无机会狙杀染布赤心,西北之患仍将继续下去,笑到最后的很可能是沙陀人。

    或许老天爷也厌弃了作恶多端的沙陀人,使得石雄犹如天神护体,竟能一连射杀四名沙陀神射手,而自己毫发无损,而自己也最终一击必杀结果了西北的祸患。

    染布赤心死后,冲入谷中已经全歼他们对手的沙陀骑兵像疯了一样为他们的首领报仇,这一回老天仍然没有眷顾他们。天生一张笑脸的大刀李老三竟也如战神附体,泼风大砍刀一连斩杀十余人,杀的他自己都胆颤心惊,事后他双手不停地颤抖,竟然连刀也拿不稳了。

    沙陀人终于溃败,若不是杨赞马失前蹄,没能及时扎住谷口,则“狼山之主”这回就要全军覆没了。沙陀溃兵在葫芦口又被刘默彤射倒了几个,逃出山谷的不足十人。李老三跃马舞刀还要追赶。

    刘默彤叫住了他:“老三,别去了,借他们的口,扬我们的威风。”

    李老三听了这话,把大刀一丢,从马上滚落下来,躺在沙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原本只是刘稹的部曲,此次随家主西征,屡立战功,刘稹答应回京后为他脱籍,保举他做一州团练使。

    六天前,李老三奉命给刘默彤部送给养,因为沙漠中起了风暴,就留了下来,没想到当天晚上,石雄就发现了染布赤心的行踪,李老三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立功机会,他不惜降级给刘默彤打下手。

    六天六夜追踪不息,终于黄天不负苦心人,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这一回,这团练使自己是做定了,说不定圣上开恩,还能赏个防御使给自己干干呢,那可真是祖坟冒烟,发大发了。

    石雄上前一步翻过染布赤心的尸体,从他的手指上摘下那枚象征着“狼山之主”身份的三骷髅戒,石雄往戒指上哈了口气,在袖子上擦了擦,咧嘴笑道:“真的。”

    刘默彤劈手夺过来,笑骂道:“老刘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弯下腰扯开了那具尸体的衣甲,只见他的胸口前挂着一面纯钢打造钻石镶边的护心镜,那满是黑毛的结实胸口上赫然纹着一头黑熊。

    染布赤心绰号“扳倒山”,就是从胸口这个纹身来的。(沙陀人口中的“扳倒山”就是指黑熊。)

005.乐极生悲

    直到此刻,刘默彤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一时忍不住扬天发出一声长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啸声未歇,忽然听到石雄嗷地放生大哭起来,刘默彤闪目望去,不觉大惊失色:自己的结义弟兄杨赞此刻正口喷鲜血躺在石雄怀里垂死挣扎!

    杨赞死了,在与沙陀人骑兵正面对抗时,被一刀斜穿了心肺,诡异的是重伤之后,他竟毫无察觉,一直拼杀不止,待意识到自己重伤时,已经来不及,口喷鲜血,不消一刻工夫就丢了性命。

    他的三个结义弟兄刘默彤、石雄和崔玉栋跪在他的尸体面前久久无语,战场上死人是难免的,贵族也不能例外,这个道理死去的平山子杨赞懂,他的三位结义兄弟也懂。

    “大伙都说说该怎么办吧?”沉默良久后,刘默彤先开了口,他今年十七岁,是四兄弟的大哥,杨赞的死对他触动是最大的,两年前正是他说服自己的干娘凉州夫人杨葛氏答应让十四岁的杨赞来军前效力的。

    杨赞自幼失怙,是由祖母杨葛氏一手拉扯大,身为已故靖边侯的唯一骨血,杨葛氏一直珍若性命,捧着怕跌,含着怕化,十四岁的大小伙了还跟祖母睡一间屋子,几时吃饭,几时睡觉,几时读书,几时会客,甚至几时出恭,几时起夜都被祖母安排的好好的,管的死死的。

    刘家和杨家几世通好,刘默彤从小就带着杨赞玩,小时候还不觉什么,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刘默彤就不愿再搭理杨赞了,嫌他太娘们,不像个男子汉倒像个女孩儿,于是暗地里赠了他一个绰号“杨姑娘”。

    “杨姑娘”的名号竟一夜走红,从此圈中子弟提到杨赞,不呼其名,直接以“杨姑娘”三个字代之。

    为此,杨赞宣布与刘默彤断交,并珍重其事地派人送去了绝交书,刘默彤借坡下驴,接受了他的断交请求。俩兄弟从此断绝了来往,直到两年前的夏末秋初。

    那时刘稹已经出镇西北一年,战事却仍未平息,沙陀匪患反而有愈剿愈烈的趋势。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事关刘氏一族的兴衰荣辱,族长在祠堂开了一次全族大会后,宣布:凡刘家男丁,满十五岁者一律披甲出征,报效圣主,尽忠社稷。

    刘默彤听闻此讯热血沸腾,当夜就开始准备弓马兵器和干粮准备二日出征西北。杨赞就是那天晚上找到自己的,刘默彤不想见他,打发老管家领他去会客厅,把他一个人晾在那。

    杨赞在会客厅喝了四碗茶,一个人呆坐到一更天,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后来是刘默彤的长姐看不下去了,手握捶衣棒冲进刘默彤的房间,扯掉被子,连打带吓把刘默彤轰去见杨赞。

    不仅如此,彪悍的姐姐还搬了把胡凳,坐在厅外廊中,把捶衣棒夹在*,悠然地喝着茶,坐等兄弟二人和好。

    刘默彤幼年失母,是姐姐一手拉扯大,对长姐是又敬又怕,没奈何,只得有一搭没一搭与昔日的好兄弟攀谈,不想竟是越聊越投机。

    他发现几年没见,杨赞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虽然时不时的还露出点娘娘气,但骨子里却是个纯男子汉,更让刘默彤想不到的是,他此番来的目的竟是恳求自己帮他说服祖母杨葛氏,答应让他投军报效朝廷。

    这让刘默彤惊讶、赞叹,一宿长谈后,二弟二人和好如初,到拂晓时分,兄弟俩携手走出会客厅时,已然亲密的要穿一条裤子了。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好玩的事自然得一起干,眼见得刘默彤的长姐坐在胡椅上打瞌睡,兄弟俩一人抓住椅子一角,同时用力,猛地一晃,吓的刘默彤的姐姐惊跳而起,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们兄弟则是哈哈大笑,早跑的没影子了。

    两年的军旅生涯,刘默彤已经成长为一名旅帅,这固然沾了他亲叔叔的不少光,却也不能一笔抹杀了他的功、勤、能、力。至于杨赞,“杨姑娘”芳踪难觅,脱胎换骨后如今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你们倒是说个话呀。”

    见石雄和崔玉栋都垂头不说话,刘默彤有些焦躁起来。他的脾气本来就不算好。

    “还是找个机会如实禀报老夫人吧。”崔玉栋磨叽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刘默彤白了他一眼,恨不得打他一拳,磨叽老半天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崔玉栋在这道目光的逼视下,默默地缩起了脑袋,他和刘默彤、石雄早在六年前就结拜为兄弟,杨赞是一年前才由刘默彤拉进来的,虽然同样是结义兄弟,他跟这个杨老四关系处的不深,如今他不幸战死,虽不免也有哀伤,但绝比不上刘默彤来的深沉。对于杨赞死后怎么向他家人交代,怎么安抚老夫人,他也不愿多费脑筋。有老二出主意,有老大拿主意,自己想了也是白想。

    刘默彤眼见得三弟崔玉栋一如往常般遇事缩了脑袋,就把目光转向了石雄。

    “我,我也没有办法啊,人死不能复生,我能有什么办法?”

    在刘默彤如刀子般的目光逼视下,石雄有些慌乱。他倒是号称文武全才,不过眼下这事就算诸葛孔明在世,司马仲达重生怕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拖,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拖上一拖,找机会慢慢地把四弟的死讯透露给老夫人。”石雄脑子到底还是快,急切之下还是想出了一个对策,“眼下得封锁四弟的死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有人把消息传回长安,让老夫人知道。”

    “那以后怎么办呢?纸终究包不住火啊。”刘默彤盯着石雄嘘然一叹,显然他对石雄献的这条计策不甚满意。

    所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西北战事眼看就要结束,大军班师回朝之日,自己老娘的干娘见不到孙子,那还不得找自己拼命?打也好骂也好,自己都能忍。可是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若是陡然听到自己孙子不在人世的噩耗,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就算能勉强挺过去,你让她一个孤寡老人以后该怎么活呢。

    这时一直在旁边沉吟的李老三突然眼睛一亮,他挥手打发了几名士卒,悄悄地凑了过来,说:“三郎,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刘默彤在家排行老三,小名就叫三郎,听到李老三这话,忙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说完指了指崔玉栋,示意他给李老三挪个位子。

    李老三嘻嘻一笑,对着不情不愿的崔玉栋只打躬,倒像是受了他多大恩惠似的。

006.瞒天过海

    李老三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家将,说好听点是个将,说难听点还不就是个奴,因此虽然他的军职比三人都要高,但主仆名分早定,他又岂敢充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崔玉栋乜斜了他一眼,见他执礼甚恭,便也没说什么,挪了个位置给他。

    李老三盘膝坐下,稍稍挺直腰杆,却问刘默彤:“老夫人是不是眼睛不便利?”

    崔玉栋没好气地嘟哝道:“什么叫不便利,根本就是个瞎子。这里没外人,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

    “是是是,”李老三一迭连声道,“我还听说老夫人身子骨不太爽利,说句冒犯的话,这个年纪的老人,随时有不测之灾啊。”

    崔玉栋道:“这道理还用你说,不就是怕她老人家受不了咱们才为难吗?”

    刘默彤瞪了崔玉栋一眼,后者立即敛气缩头,不吭声了。

    “你有什么主意呢。”刘默彤觉得李老三突然插手此事定有计较。

    “呵呵,我是这样想的,老夫人双眼失明,看不见孙子的模样,那么平素只能凭声音来认他,当然啦,孙子站在面前她还是可以用手去摸,用鼻子去嗅。”

    “你是想说……”石雄突然想到了什么,“偷梁换柱?!”

    刘默彤愕然一怔:“这,这能行的通吗?”

    崔玉栋懵懵懂懂地问:“什么偷梁换柱,我怎么听不懂呢。”

    李老三呵呵一笑,道:“崔公子不必心急,容小人慢慢道来。”

    李老三咳了声,清清嗓子,这才从容说道:“老夫人眼睛不便,看不见孙子的面容,那就只能靠手摸孙子的脸,嗅他身上的气味,听他说话的声音来判断谁是他的乖孙儿。相貌、气味、声音,三者之中,气味是最难模仿的,声音却是最容易模仿的,诸位一定听过万花坊的张师傅吧。”

    三人一起点头,万花坊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游乐场所,里面的百戏艺人不下百名,其中有位姓张的口技师傅表演的口技神乎其神,学虎啸百兽惊惶,学凤鸣百鸟朝阳,早已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李老三一提他的名字,三个人就明白过来:可以请个口技艺人模仿杨赞的声音,哄过杨葛氏。三个人于杨赞都是极熟悉的,只消把杨赞说话的腔调模仿跟艺人听,还怕他不能模仿个九八不离十?即便有些不像也无所谓,杨赞离家那会儿才十四,今年十六,正是少年的变声期,嗓音略有改变,也能说的过去。

    但随即另一个问题就来了,光声音像还不成,相貌在那摆着呢,老夫人固然看不见,杨家就没人了吗?那么多的家人又如何打发?

    李老三如此作答:“几位都是平山子的好兄弟,对杨家的情形必定是熟悉的,在下斗胆问一句:那杨府里就没有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吗?杨家少主没了,大伙刻意瞒着老夫人,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老人家好么,怕她老人家承受不了丧亲之痛有个闪失。如此一片好意,杨府里就没个人站出来搭把手吗。”

    刘默彤默思片刻,道:“这个不难,我阿婆家人口不多,几位老家人都是忠良识大体的本分人,说服他们帮忙不难。”

    崔玉栋忽“嗤”地一声冷笑,说道:“这叫什么计策?你们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我听人说瞎子认人都是用手摸的,都是用鼻子嗅的。老人家要是用手摸她孙子的脸,你们怎么办?要嗅他身上的气味你们又怎么遮掩?我可听说瞎子的鼻子比……是灵敏的。”

    石雄道:“是啊,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唉,不过,不行,嗯,还是可以试试,唉,不行,或许又……”

    刘默彤听他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瞪了他一眼,喝道:“有话说,有屁放。”

    石雄一脸尴尬,捏了捏鼻子,不吭声了。

    崔玉栋得了意,却又道:“你们光瞒老夫人一个人有什么用?四弟战死沙场,那是英烈,朝廷要旌表为烈士的,就算你们能劝住礼部不派人上门,那四弟不在了,是多大的动静,老夫人平素人缘那么好,赴府凭吊的人还不踏破门槛,你们都拦得住吗?我可听说老夫人认了海国公的家的老太君做干姐姐呢,那老太君连郭贵妃都敢打,你敢拦着她?!”

    这一说,三个人都低下了头,李老三捻胡子的动作更快了,竟少有地收敛了笑容。

    忽然,石雄抬起头来,飞快地望了刘默彤一眼,但迅即又低了下去。

    刘默彤砸了他一拳,石雄这才不情不愿地地抬起头来说:“兄弟倒是有一策,或许能蒙混过关,只不过要担些风险,弄的好固然万事大吉,可万一露了馅……”

    他用手指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三人骤然一愣,崔玉栋先怯了,嗫嚅道:“什、什么计策,用、用的着玩那么大吗?”

    刘默彤道:“你说说看。”

    石雄却笑着摇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山人说了,诸位听了,就都脱不了干系了,你们可要想好了。”

    三人面面相觑,崔玉栋嘴唇动了动,一副要退出的样子。

    李老三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鼠须,也在紧张地思考着,有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他们玩下去吗?成了好处自不必说,可要是玩砸了呢,他们有人保着,脱层皮而已,自己呢,八成是要死翘翘了。

    李老三想的事,刘默彤也想了,他面色沉毅,很快就有了主张。

    “那个,要不你们聊着,我……”崔玉栋嗫嚅着,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了。

    刘默彤一把按住了他,说道:“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给你扛着。”

    刘默彤又望向李老三:“老三,这不干你的事,你去忙你的吧。”

    “几位是嫌弃我身份卑贱,还是笑话我不够种呢?”李老三笑咪咪问道,只是一刹那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拼了!就跟这帮公子哥儿混了,飞黄腾达、坐牢杀头自己都认了,自古富贵险中求嘛。

    石雄见众人都表了态,这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007.献计

    石雄所献之计也叫“偷梁换柱”,实质上不过是对李老三计策的深化和完善,只是他的气魄比较大,玩的比较绝,以至到了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掉脑袋的地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计的核心是隐瞒杨赞的死,不仅对杨葛氏隐瞒,对大帅刘稹隐瞒,对朝廷也要隐瞒,隐瞒杨葛氏可以说是出于好心,事泄不过挨骂而已;隐瞒刘稹,万一败露,即便受责,也不至于掉脑袋;而隐瞒朝廷,隐瞒天子,这就有些祸福难测了。

    但是石雄对此却充满了信心,理由有二:

    第一,杨赞的父亲靖边侯杨隆原来是河北大将,占据着邢、赵两州,割地称雄,后因卢龙、成德两镇逼迫,无处容身,不得已献地归附朝廷,他在朝中根基不深,故旧不多。杨隆死后被人诬告谋反,家人被籍没为奴,后虽被平反,但杨家已彻底败落,其境遇比之殷实的小康人家尚且不如。因此杨家在长安的社会背景简单到几乎没有。

    如今除了崇佛的杨葛氏尚有几个佛友走动,杨宅门前当真可以罗雀。这样的一个人活着也是死了,只要身边的几个熟人不说话,则他的死将永远是个迷。

    心细如发的石雄掐指一算,杨宅下人不过十人,除了几个粗使的下人,敢指斥杨赞替身,又能跟杨葛氏说上话的不过老管家杨福和陪房戚氏两个人,两个人都是忠厚之人,又都是杨家几十年的老下人,说服他们不难。

    其二,杨赞虽然顶着平山子的爵位,在军中职位并不高,只是刘默彤的亲随护兵。因他性格内向,除了自己、刘默彤和崔玉栋外在军中并无一个朋友,平素出了执勤,就呆在营帐里读书、练功、打熬气力,从不外出会客走动。

    军营里能叫出杨赞名字的人不超过十个,届时只须找个理由把杨赞的替身与外界隔绝起来即可。他是刘默彤的护兵,在哪不在哪,刘默彤一人说了算,旁人插不上嘴。

    再说染布赤心业已伏诛,大军班师回朝指日可待。每当大战结束,拔营回师之前,按惯例都是要乱上一阵子的,这时候各路神仙或巧设名目勒索地方,或呼朋唤友眠花宿柳,各找各的乐子,谁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一个亲随护兵的事?

    有此两点,石雄觉得只须在麟州城内找一个跟杨赞体型差不多的替身,隐瞒杨赞的死讯并不难。

    待回到长安,由刘默彤出面寻一个体型类似杨赞的口技艺人也是不费吹灰之力,长安城里百万之众,什么样的人没有?刘默彤身为长安城十大帮派排行第三的锦衣社带头大哥,在长安城还很是吃得开的。他一声令下,城狐社鼠们不消半日就能找出来七个替身来。

    隐瞒了死讯后,就得刘默彤出面了。

    身为击杀染布赤心的首功之臣,他若开口为同样有功的亲随护兵杨赞向大帅讨个官职,相信他的大帅叔父应该不忍拒绝,何况他开口讨要的官职又非什么高官要职,而只不过是南方某边远州县的一员佐官。

    文武无所谓,肥瘦皆不论,只要不留在京城即可。

    若问为何不愿意留在京城,就说杨赞这小子志存高远,心存远大抱负,想趁着年轻到边远州县磨炼心志,增长阅历,练就本事,将来好酬报君父社稷,这个理由很上得台面吧。

    这年头官民之别,一个在天下,一个炼狱,相信这顶官帽足以堵住那个替身的嘴了吧。

    讨来了官职,待大军回京之后,循例是要上朝去谢恩的,只要军中这边安排妥当,进宫面圣能出什么篓子,谁还能像狗一样趴在你身上闻闻看?

    淮西吴元济正在紧锣密鼓地造反,天子早就为两线作战伤透脑筋,此番接到西北大捷,等于是去了后顾之忧,龙颜大悦之下,接见一下有功之臣是免不了的,甚至还会留宴宫中以示荣宠。应付这种场面并不困难,只须记住八字箴言即可:天子若接见,不说只听,天子赐宴时,少喝多吃,如此想不过关都难。

    天子接见、赐宴后,有司定然还有邀宴,那时节就更好应付了。

    这一切都忙完后,就该回杨宅见老夫人了,这才是最难的一环。

    首先,如何让几年不见孙子的老祖母见面后不去摸孙子的脸,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两年不见,孙子功成名就归来,做祖母的怎么能不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宝贝孙儿呢。她若伸出手来,你还能把它推回去吗?

    石雄的应对之策是设法把水搅浑,来个乱中取胜,让刘默彤把锦衣社那帮纨绔子叫来,届时大火簇拥着假杨赞进屋去,吵吵闹闹,乱嚷上一通,先把她老人家的耳朵吵聋了,众人身上再多洒香水,让老夫人闻不出孙子身上的气味。

    待到老夫人浑浑噩噩之际,假杨赞过去磕俩头,哭几声,顺势往老人家怀里一钻。老人家光顾着高兴了,哪还有时间去摸孙子的脸?

    过了这一关,大事就成了一半!

    边疆立功归来,又被授予了官职,来道喜的人必然不少,这迎来送往的事,自然只能由杨家的嫡系子孙“杨赞”来担当,如此乱哄哄忙上大半天,不等到闲下来。刘默彤又该登场了,带头大哥一声令下,众兄弟一拥而上,拖着“杨赞”喝酒去鸟。

    那时节,老夫人纵然有千种不痛快,也只能由着忍着。她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岂不知做官即做人的道理,在朝为官,若没三五个帮扶的兄弟,做了孤臣,那死翘翘是迟早的事。再说自己的孙子能有出息,还不亏了人老刘家提携?而今人家又带着一帮兄弟来壮声势,这个面子得给,哪有拂却不去的道理?去,得去,得高高兴兴地去。

    “偷梁换柱”之计能走到这一步,那就成功了七成。

    宴饮过后,当然还是要回去的,杨门家风严谨,杨赞又是个文静内敛的性格,岂有在外喝醉了酒不回家的道理?

    可以想象,即便是半夜三更回到家,老祖母也一定会坐在烛光下等孙子呢,手里端着茶碗,或拿着家法。

008.我就爱笑

    不能让老祖母等的太久,也不能回去的太早,一更天前后吧,一身的酒气虽可以有效地遮掩“杨赞”身上的体味,却仍不能阻绝祖母摸脸的冲动,毕竟两年不见,老祖母在夜深人静时好好“看看”孙子也是人之常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破解办法也不难,找个人在旁边护着就行,到时候就托辞说杨赞酒喝的太多,醉了,是让一位结义兄弟送回来的,这样的理由不算牵强吧。

    人家送你孙子来家,你总得请人家进来坐坐喝口茶吧,行,就在喝茶的时候晕倒。

    装晕,对,就是装晕,推说自己酒喝多了,先前没觉得,此刻突然顶不住了,没办法,只能和杨贤弟共枕同眠了。

    哼哼,倒不信老夫人您还好意思待在孙子的房间里。

    如此平安度过一夜。

    若能挨到第二天吃早饭时,这计策就成了八成。大户人家吃饭时规矩很大,老夫人没理由吃着吃着突然把碗一扔就跑去摸孙子的脸,加上身边还有个外人陪坐,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早饭结束,来找杨赞一块去吏部领取告身的人该到了,孙子前程要紧,老祖母哪还有时间拉着孙子摸脸?

    在部里领完告身,大唐的新官僚们该找个地方喝上两杯庆贺一下了吧,好,就去平康里……呃,还是低调点,去东市找个酒肆吧,若问为啥舍近求远不去西市?你管呢,我磨蹭时间不行吗?

    酒喝完了,也该黑了,今晚该轮到“杨赞”请客了,弟兄们都哄他家去!饮宴到天黑,哦,天已经黑了,天黑了睡觉,净街鼓已经敲过,外面宵禁了不是。

    别跟我说你敢犯禁骑马回家,就算你不怕逻卒,酒醉骑马也不稳妥不是。

    如此第二天又混过去了。

    最后一天,那就更好办了,早上推说昨夜酒浓,睡过了头,起晚点,然后坐等吃早饭,吃完早饭,管家该来催促给各方登门回礼了吧,礼尚往来嘛,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此,黄昏净街鼓前能回来就不错啦。

    第三天的晚上,看似最凶险,不是么,没有人扶持、帮衬了,朋友再多也不能老赖在人家呀,所以,怎么顺利过关全得靠“杨赞”自己琢磨了,说着挺让人担心啊。

    其实也无所谓,有了这三天的铺垫,老夫人已经在内心深处接受了假杨赞是自己孙子这个事实,即使此刻露点破绽也无伤根本。

    再说第二天就要离京,光准备行李就够她老人家忙活的了。

    别跟我说行李她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你没走,这行李就永远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熬过了这一夜,大功告成,海阔天空。

    从此宦游四方,尽忠天子,效命社稷。

    老夫人身份贵重,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自然不可轻易离京,此后的岁月里,老人家也只能在梦里思念她的好孙儿了。

    说起来挺残酷,但比起直接告诉她孙子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还是仁慈的,多少也还有个念想不是。

    念想,许多时候人不就是靠着这个活着吗?

    几年之后,她老人家能寿终正寝固然皆大欢喜,若迫不得已必须得再次面对,情况也要好的多,“杨赞”已由翩翩少年长大成人,相貌变化之大,又加上旷日年深,老祖母的手还能摸出当年的记忆吗?

    “退一万步讲,实在不行的话,咱们还能让‘杨赞’再‘死’一次嘛。”

    石雄说完最后一句话,发现众人脸上皆有黑线若隐若现,他干咳了一下,补充说道:“我说的只是万一,老夫人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大限也只在这一两年了。这些都是杨福来信说的,杨赞兄弟生前为此夜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呢。”

    刘默彤默默点头,说:“上次家姐来信也提到了此事,说老夫人怕是熬不过今冬了。若不然,咱们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冒这么大的风险?还不是想她老人家走的安心一点吗。”

    李老三已经兴奋的把下巴上仅有的几根鼠须捻没了,闻听了这话,手反而捻的更狠了,恨不得把胡须根也拔出来。

    他心里暗呼庆幸,看起来自己这一局是押对了,假杨赞前脚离京,老夫人后面谢世,这个秘密只怕从此再无重见天日之时。想他那一个口技艺人骤然得了此等富贵,除非他让马踢了脑袋,怕是至死也不会说出事情真相来。至于眼前的这几个人,都是同谋,谁又会说?

    至于杨家的那几个知情人,应该也不会说出去吧,这可是欺君大罪,知情不报,可也是死罪呢。

    崔玉栋的脸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黑,反复变换了数次之后,此刻已趋于稳定,呈现出左脸黑,右脸白,两眼通红的瑰丽景色。

    “我看可行!”刘默彤一锤定音。

    “可,可是……”崔玉栋话还没说完,肩上就挨了刘默彤重重一击,“催命玉郎”铁着脸问道:“老三你有何高见?”

    崔玉栋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嘟嚷道:“那就这样吧。”

    “嗯,我瞧着也行。石大郎果然是智勇双全,名不虚传啊。”李老三挑着大拇指夸道。

    “既然大伙都赞成,此事就这么定了。”刘默彤起身来说道,“老二,你去跟弟兄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口风紧点。三弟,你带人去寻些干柴来,回头把四弟火化了,尸体不能带回军营。李老三你快马回麟州,到骡马市买一个相貌差不多的替身。”

    “放心吧,此事就包在我身上,说不定我能碰到一个长的跟杨赞兄弟一模一样的替身来哩。”李老三信心满满地说道,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刘默彤的大手重重地落在了李老三的肩上,感动地说:“好兄弟,全靠你了。”

    “为兄弟赴汤蹈火!”李老三嘿嘿笑道,腰杆挺的倍直。

    “嗳哟!”他这话刚说完,忽觉得脚下一空,顿感天地倒转,人就“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拳光脚影,一时全朝自己招呼过来。李老三猝不及防之下,稀里糊涂地就挨了一顿拳脚。

    动手撂倒他的是刘默彤,打他第一拳的是石雄,踢他第一脚的是刘默彤,临近结束时崔玉栋也加入进来,踢了他几脚,打了他两拳。

    李老三鼻青眼肿,蜷缩在地上哼哼着,哪里敢还手?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刘默彤一边甩着拳头,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方才那一拳不巧砸在李老三胸前的护心镜上,触到了麻筋,此刻他的手酸、麻、疼、痒全了。

    “我不知道啊,我哪得罪你们了?”李老三像一只被翻过盖的乌龟,躺在地上哼哼个不停,哭丧着脸问。

    “哼,还敢说你不知道,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石雄又踢了他两脚,气呼呼地嚷道:“我兄弟死了,你还好意思笑的出来,你说你该不该打?”

    “啊?!就为这个?!”李老三张着大嘴一脸愕然,随即就叫屈道:“冤枉啊,我这张笑脸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我姥姥死那会儿我也是笑的呀,天生就如此,这也要挨打啊。”

009.骡马市

    都说麟州有三宝:肥羊、骏马和美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老三却不大相信,自个在东街、西街、南市、北虚转了一整天也没瞧见啥合意的东西,巨匪染布赤心业已伏诛,大军班师回朝之日指日可待,可自己孝敬公子爷的礼物却还没影呢,这可怎么得了。

    公子爷待咱天高地厚之恩呐,没他老人家关照,咱也来不了西北,这军功赏赐从哪来?赏赐倒也罢了,没这军功,咱就只能一辈子窝在齐国公府里做家将护院,家将,说着好听,实际还不是为人奴婢。

    可有了这军功,那就不一样了,咱就有了进身之阶,有国公府做靠山,咱也弄套官袍穿穿玉带系系,扬眉吐气,翻身做主人。

    嗨,没有公子爷的点化、关照,咱能行吗?这是天高地厚之恩呐,你说咱若是空着手回去,连点孝敬都没有,那还是人吗?那不成了白眼狼、不孝子了吗?

    “弄点什么东西孝敬呢,真是急煞人了!齐国公府啥啥都有,公子爷啥啥都见过,要讨他老人家欢心,一个字:难!两个字:很难!三个字:太难了。”

    碰到这等难心事,李老三的心情能好的了吗,这句话他一路上他反复叨咕了几十遍,听的跟班的小石头耳朵眼里都长茧了。

    “该弄点什么孝敬呢?”李老三又一次拍了拍脑袋,“愁死我了都。”

    看眼自己的老大这么着急上火的,小石头终于鼓起勇气说:“大哥,要不咱到骡马市去瞧瞧?”

    李老三扶着自己的那张烂脸,歪头斜视小石头良久,盯的小石头心里直发毛。

    “麟州的马再好,能好过咱府中的神龙驹?去!”李老三叱道,尽管他事先已经做了措施,最后一个字还是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又无可奈何。

    “这三小子下手也太狠了,真往死里弄啊。”李老三愤懑地嘀咕道。

    “不过我很喜欢。”他又没廉耻地偷笑起来。

    “葫芦谷”口那顿打自己固然挨的有点冤,不过也没算白挨。打是亲骂是爱嘛,有过这番折腾,从此大伙从此就是自己人了

    称兄道弟固然高攀不上,做几位公子哥的“贴心人”总没问题吧,有了这几个大靠山,这大唐的天下还不由着咱横着走。

    李老三春风得意,不过为了照顾烂脸的感受,这次他忍住了,没笑。

    小石头觑得他黑着脸,怕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小声地辩解道:“哥,这骡马市里不卖马,它是卖……”

    李老三没等他把话说完,骤然把眼一瞪,火气又上来了:你个小石头,要不是看在我们公子爷幼时喝过你娘几口奶的份上,老子早一脚踹你个肠穿肚烂了,骡马市不卖马他娘的还卖人不成。

    小石头瞧李老三脸色不对,心里也着了慌,有心把话挑明,看着四周人多又不敢开口,可是不说吧,这黑汉性子一上来,说不定一脚就把自己踹歇菜了。

    磨叽了一会,他决定搏一搏,于是硬着头皮踮起脚尖,趴在李老三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老三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眉眼就笑开了,疼的他又好一阵吸溜。

    摆平了自己的那张烂脸,他抹头给了小石头一巴掌,又抬起牛皮靴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嘴里骂道:“早说啊,害我转了一天。”

    小石头挨了打,心里却很高兴,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认识,自己出身寒微,文不能提笔,武不能跨马,凭着老娘的厚脸皮才在国公府里讨了个差事,可自己到底是个外人,又无银钱孝敬,李老三这帮家生子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们也不打你,也不骂你,甚至都懒得刁难你,就是不让你跟管事的沾边,没有管事的关照,自己何来出头之日?

    都说交情是处出来的,不处那来的交情?你李老三不跟我处,我偏粘着你,死皮赖脸地我跟着你,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不怕没有那一天。

    机会还真来了,因为要给公子爷置办礼品,李老三不想让自己的那帮狗肉兄弟知道,大伙都办一样的礼物那不就没意思了吗?

    因此这次出行时他除了心腹黑虎、王武两个外,其他人一个没叫,不过考虑到黑虎、王武两个喝酒在行干事不行,他决定再选一个既能干又面生,在国公府里还没有根基的人跟着他当跑腿使唤人。

    小石头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舍得一张脸不要扑过去表忠心献殷勤,李老三一瞧,这小伙子根底清白,平素对他又很巴结,是个可用之人。

    “你不错,跟着我吧。”李老三一句话,小石头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攀上了李老三,嘿嘿,飞黄腾达有期呀,不仅在国公府里站稳了脚跟,将来跟着他去外放地,那也是元从亲信不是,州团练使,管着一州的土兵呢,真不赖!

    有了这觉悟,这一天下来,小石头真把李老三当亲爹一样供着,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功夫不负有心人,李老三终于开恩打了自己,瞧这又打又踹的,这是把自己当儿子看了啊。

    正是看到有门,小石头才不怕犯忌跟李老三提到了骡马市,那地方是个好地方,可这种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这就像领着大舅哥逛窑子一样,祸福难测啊。

    不过小石头最后还是下了狠心:“娘的,老子豁出去了,今儿要不把你彻底拿下,老天都要厌弃我。”

    都说这麟州的女人个个都是噬魂吸血的妖孽,还真是有七八分道理,你看她们个个细腰*,肤白如玉的好皮囊,再附上那难以言喻的风情,任你是金刚之体、铁石心肠,栽在她们手里也让你骨肉糜烂、神魂俱散。

    乱世之中,西北百业凋敝,唯独麟州城繁荣昌盛,究其原因,有人说城里的数万人口都靠流花坊的姑娘在养活呢,这话说的虽有失偏颇,却也难说全无道理。

    麟州城西有个流花坊,坊内十字街口就是麟州城有名的骡马市,这里过去卖牛卖马,现今白天卖奴隶,晚上……谁去谁知道。

    大名鼎鼎的骡马市其实就是纵横两条土街,年久失修,几近废弃,白天这里除了买奴的客商,贩奴的人贩子,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可是一到晚上,就象是用魔法唤出来的一样,眨眼之间就是人山人海。

    围绕在骡马市四周的那些墙壁斑驳、门庭冷落的客邸、旅舍忽然摇身一变,竟都成了花红酒绿的娼院、乐坊,令人恍惚间如升天堂之叹。

    按说麟州城也不过就三五万人口,这其中驻军还占了一半,那来的这许多客人光顾呢?究其原因,就不得不说这麟州的娼院、乐坊与别处的不同之处了。

    骡马市的姑娘和骡马市的牛马一样是用来买卖的,而且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客人到店里来玩,您看上哪个姑娘,按照标价牌上的价格放下银子,随时可以把人带走。

    在一般的娼院、乐坊,客人虽也可以给中意的姑娘赎身,但那得有两个前提条件:一,人姑娘愿意让你赎身,二,东家肯放人。其中的复杂难办,常令人望之生怯。

    这些在麟州骡马市全不是问题,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明码标价,相中哪个,一手钱一手人,银讫两清,干净利索。

    麟州的骡马市为何有这么多姑娘,没人说的清,只知道在这儿什么样的美人都能找到。白的、黑的、黄的、半白的,半黑的、半黄的,半黑不黄的应有尽有,契丹女、回鹘女、沙陀女、吐蕃女,奚人女,室韦女,坚昆女、突厥女、渤海女、百济女、东瀛女、阿拉伯女、拜占庭女……

    不怕寻不出,就怕你没有想象力。

    说什么长安平康里是美人窝,游过麟州的骡马市再去逛平康里,就是没读过书的也要吟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010.寻花问柳

    李老三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饶是如此,到了这骡马市后也显得眼睛不够用,他狠狠地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说:“大意了,大意了,在麟州呆这么久,竟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呢,他娘的,白白蹉跎了许多好时光……”

    想到这他把一腔怒气灌注在左脚上,踹向了小石头:“你他娘的知道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早不说?”小石头揉了揉被他踹的生疼的屁股*,赔笑说道:“冤枉啊,大哥,我也是今早才听沙陀俘虏说的,这等见不得光的地方,咱爷们哪知道呢?”

    李老三懒得追究他说的是真是假,真的假的都无所谓了,逝去的时间还能追回来吗?八匹马也难呀,顾眼下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想到这,他又乐了起来,一把搂过小石头,眉花眼笑地说:“石头,石头,咱们兄弟处的不错,大哥把你当贴心人,你要替大哥干件事。”小石头听这话乐的差点没给李老三跪下来。

    “大哥,有事您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石头拍着胸脯说。

    “用不着赴汤蹈火,就是,替大哥跑跑腿,各家各户地去问问,看看有没有能歌善舞的姑娘,一定得有点活儿的,咱府里的乐班歌舞,你也看过,折腾来折腾去,就那么两下,这回咱们要找一个……”

    李老三说到这有点卡壳,一时想不起来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自己心里所想的。

    小石头眨巴眨巴眼,接话说:“找个别有风味的,能让人眼前一亮的。”

    李老三把眼一瞪,吓的小石头一缩脑袋,李老三却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在小石头背上狠狠一拍:“他娘的,你就是老子肚子里的蛔虫。去吧,相中了就带过来给我过过眼,只要人好,钱不是问题。等把这事办妥了,哥跟你斩鸡头,烧黄纸,拜兄弟。”

    小石头听了这话,喜不自胜,道:“大哥,您等好吧。”

    打发了小石头,李老三嘿嘿一笑,身边的跟班黑虎、王武也哈哈笑了起来,纷纷竖着大拇指说:“大哥,高,实在是高!轻飘飘的两句话就能让这小子忙活个四脚朝天呀。”

    李老三说:“你们说,他能把这事办好吗?”

    黑虎说:“肯定能办好呀,这儿的姑娘,随便抓个回去,那公子爷也要乐翻天啊。”

    李老三拍拍手,说:“那还等什么,弟兄们,吃酒去。”

    兄弟一众寻了家叫宜春院的乐坊坐下,早有掌事的妈妈带来了七八个姑娘任挑选。

    李老三要了个十六七岁,脸只有巴掌大小,体态如儿童的姑娘。黑虎挑了个黑发碧眼、丰乳*的胡姬。王武则选了个丰满健硕的妇人。各得其乐。

    被残酷战争铸造的坚愈铁石的人心,在殷红色的美酒和雪嫩肌肤的双重滋润下,渐渐脱去积满血垢的冷硬外壳,勃发出人性的生机,生机盎然的人们在带了几分酒意后,无不迈出了通往动物的本能,久经花场的三个女子体察到他们内心流淌的野性渴望,不待客人索求自个儿就主动把自个儿献了出去。

    恰似久旱逢甘雨,又如干柴遇烈火,演绎了好一番嫖客与*的传奇故事。

    情到浓处事事乱,一段传奇故事过后,三个人发现各自怀里的所爱都换了人,坐在李老三怀里的正是黑虎挑的那个胡姬,李老三虽然本人是个粗人,却不喜欢身材粗壮的女人,这个胡姬丰乳*,腰似水桶,并不入李老三的法眼。奈何这却是黑虎的所爱。一脚把她踹过去,岂不等于是拍着黑虎兄弟的脸说你丫品味真差?不能这么做,伤面子,忍吧,这货身体肥重臀大似碾盘,看着搂着都难受,倒有一桩好处,稳当,索性我坐她腿上吧。

    李老三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乐在其中。黑虎搂着王武的女人,一双手左右不离她胸前的一对肉球,乐的他咧嘴大笑难合拢,撑的脸颊肌肉几度抽筋。

    王武很想把自己灌个大醉,他对李老三选的那个小姑娘完全无兴趣,竹竿一样的身体,没有一点肉,干巴巴,**的,戳哪哪疼,年纪又太小,懵懂不知情为何物,老子来此是玩你的,不是被你耍的,萍水相逢谁有心思听你在那絮絮叨叨说你爹你娘你哥你姐和你的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往事,久在花场你走清纯路线已经是失策,没眼力价更可怕,再配上你折身排骨肉,妹呀,从良吧。

    王武幽怨地望了眼坐在胡姬大腿上撒欢的李老三,心情忽然明朗起来,瞧,大哥玩的多开心,到底是我有眼光呀,黑虎那厮先别提,是个女人他都当宝捧着。大哥的品味……啧啧,绝对够上格,否则公子爷每回出去为啥总带着他呢,为啥不带黑虎呢,为啥不带我呢,当然我主要是忙。

    心结一去,王武改变了把自己灌醉的主意,把这小丫头灌醉吧,省的看着糟心。

    “大哥,大哥,我回来了。”

    李老三正和胡姬玩皮杯传酒的游戏呢,听这一搅,一口酒全灌鼻孔里去,恼的他噌地跳将起来,正要发作,却见来者是小石头,这小伙一路飞奔而来,满面油汗,双眸亮晶晶的,正兴冲冲地跑来跟他报喜呢:

    “造化,造化啊,大哥,托您的福,让兄弟寻到了几个绝代好货色。”

    “兄弟,有你的!”李老三赞了一嗓子,喝一声,“把人带过来。”

    乐师们识趣地暂停了音乐,舞姬则退在一旁。李老三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起来。黑虎和王武也忙推开缠在身上的女人,裹好衣裳,扶扶帽子,分坐在李老三左右。

    “各位姑娘见客咯。”

    小石头朝外面尖声锐气地喊了一嗓子,小伙儿悟性高,人水性,见人学人,见鬼学鬼,这句话就是刚刚跟老鸨子们学的,竟也有模有样。李老三和黑虎、王武心里都在想要是留这小子在乐坊,说不定能做个龟公。

    六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思思,芸儿,玉娇龙,李二娘,琵琶张,黑旋风。”小石头一一给李老三引荐。

    一口酒从王武的鼻孔里窜了出去,正喷在黑虎脸上:“哈哈哈,黑旋风,那是个什么东西?在哪,牵来我们瞧瞧。”

    站在队尾的一个面色黧黑的胡姬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她体格壮硕,行动粗鲁,一脚下去,地板咯咯作响,她撅着大嘴,娇声浪气地说:“不必牵,奴奴来了,奴奴就是黑旋风。”

    “噗!”李老三也喷了口酒,他赶紧压压手:“姑,姑娘,此系二楼,您轻点跺脚,楼会塌的。”那胡姬甚没耐性,她翻眼瞅了瞅小石头,发怒道:“你请奴家来,到底要不要听琴看舞嘛?”说完又跺脚,跺的楼板空空响,惊的楼下客人以为要地震,顿时惨叫一片。

    小石头面露尴尬,支吾难言。

    黑虎怒起,喝问那胡姬:“姑娘,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胡姬歪头斜眼:“客人什么意思?”

    黑虎变色喝道:“认识就自个回去,等着爷送你么?”

    王武哈哈大笑,倒地四脚乱蹬。

    “我去你的!太欺负人了!”胡姬怒把怀中八弦琴往小石头面前一摔,抹着眼泪跑了,大脚板踩着楼板空空作响,楼下客人又是一片惊叫。

    这胡姬名叫莉莉娅,是个天竺人,极弹的一手好琴,尤擅天竺乐器八弦,她能一面弹奏八弦琴一边歌舞,看似肥蠢的身躯扭动起来却旋转如飞,形如一股旋风,故而得了个“黑旋风”的绰号。流花坊内公私乐坊数以百计,歌舞教头近千人之众,闻“黑旋风”之名,无人不肃然起敬,倾心赞她一声好。

    只因她面色黧黑,长相粗陋,才至声名不扬。小石头专意去把她请来,自有他的考量,齐国公府大公子刘驾雅好文学,精通音律,礼贤爱士,不为俗名所惑,是个有名的奇男子,说不定会欣赏她呢。

    可恨王武这个粗俗小人以貌取人,硬是横插了一杠子,活生生给搅和了。小石头在心里默叹了一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精心挑选的黑旋风被撵。

    “你,叫琵琶张,琵琶一定弹的不错吧,来弄一曲咱们爷们尝尝。”黑虎酒喝的有点大,舌头不太利索。

    “哟,瞧这位爷说的,奴叫琵琶张就会弹琵琶呀,那某人要是叫张虎、王虎、黑虎的,那他岂不就是畜生了?这人的名,树的影……”

    “滚去!”琵琶张还没啰嗦完,王武就替黑虎出头了,他发现黑虎老弟的脸已经变成了绿色,怕他狂怒之下要伤人。

    琵琶张显然吓坏了,抱着琵琶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李老三瞄了眼小石头,小伙儿会意,赶紧劝走了琵琶张。

    琵琶女不明白自己究竟触了什么忌讳,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让人撵了去呢,齐国公府,多好的人家呀,自己要是有机会进去,凭自己这琵琶技艺,拿下刘公子那是手到擒来呀,唉,奴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豪门梦碎了无痕呀。

    “来,思思,芸儿,玉娇龙,李二娘,你们四个也别卖弄技巧了,打一架,打一架,谁赢了我要了谁。”李老三忽然不耐烦起来。

    这个主意可真够馊的,小石头有心劝劝,却见李老三脸色铁青,紧张的他叉手哈腰,大气也不敢出。大哥这是对自己办的差事不满意呀,这可怎么好?自己究竟哪一块做的不到,竟惹他发这么大的火呢,想不明白,真要亲娘命哟!

    “哼,老娘是出来卖……艺的,不是出来卖拳的,看打架摔跤场去!”

    玉娇龙挺胸叉腰厉声怒斥李老三,边说边逼将过来,白馥馥的一对*将要抵在李老三的脸上了,李老三心中后悔,正要改口道歉跪在地上抽自己俩嘴巴子请罪,这女子却鼻孔朝天,高傲地哼了一声,杨柳腰一拧,摆臀而去。

    李老三的目光被那细腰*所牵引,脖子不觉伸了出去。

    兴致正浓,骤然就吃了一惊。

    一张尖刻如冰锥的脸忽然刺入他的眼睛,李老三唬了一跳,缩脖子仰身朝后靠,仍旧吓得半身冰凉,来人肤色苍白如死尸,红唇一点凄艳如血,哪里像个人?

    一个声音飘渺而来:“奴去也……”

    李二娘挪着小碎步鬼魅般地出现在李老三面前,红艳艳的樱桃小嘴里挤出了这么三个字,不等李老三看清她的脸,她又挪着小碎步风一般地飘走了。笼着双手在宽大衣袖里,低着头,跟在扭腰摆臀的玉娇龙身后,

    她小碎步挪的极好,走动时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头上的步摇不摇,裙摆也纹丝不动,配以她远看赛仙女,近瞧如鬼魅的脸,其形象类似于……飘浮着的幽灵?被吊死的女鬼?

    李老三之外,黑虎和王武都不觉打了个寒颤。

    六个人已经去了四个,只剩下思思、芸儿了,小石头的心都碎了,没指望了,这差事彻底办砸了!自己费尽心思找来的这六个人各有绝活,大哥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呢,是我见识少,还是大哥……应该是自己见识少,是,没错,就这样。

    “思思,芸儿,这两个姑娘不错,一看就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孩子。全要了!”

    李老三大手一挥,说的豪情万丈。小石头却有些发懵,自己是不是太劳累了,耳朵出现了幻听?这……就成了?我就说大哥的品味不赖嘛。小石头回过神来,向李老三投去感佩的目光,眼眶里漾着泪花。

    思思和芸儿两个女子也吃惊非小,看着四位各有绝活的姐妹先后被刷,她们对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信心。幸福来的太突然,发呆是必须的,哭也是必须的,谢天谢地谢父母谢老师谢恩人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李老三笑哈哈地敷衍着,打发了两个女子回去收拾行李后,他对小石头说:“这事儿你办的不错,回去咱们就斩头烧纸拜兄弟。”

    小石头吓了一大跳,脸色刷地白了,李老三不解其意,黑虎提醒说大哥你把话说错了,说话简洁明了没错,可有些话太简洁了就容易出现误解,斩头,烧纸,拜兄弟?头斩了,纸烧了,那是拜阴婚,人都死了还拜个屁兄弟嘛。

    李老三恍悟,忙向小石头道歉,重新说:“待会咱们回营就斩鸡头,烧黄纸,拜阴婚,哦不,是拜兄弟。”

    小石头大喜,满心的激动难以言诉。黑虎见李老三要跟小石头结拜,也把他当兄弟看,立即招呼龟公来,让给小石头也安排一个陪酒女。

    这时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跟李老三说:“院里流云、茉莉两位姑娘最近新排了两样新曲目,客人要不要听听。”

    李老三问:“都有什么曲目呀?拿来我看。”

    那女子躬身奉上一张托盘,内盛粉谱一张。

    黑虎有些多动症,劈手抢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嚷了起来:

    “我*娘,一个都没听过。”

    王武听说,也醉醺醺地凑了过来,眯缝着眼大声念道:

    “《传奇》、《我的太阳》、《踏浪》、《姑娘》、《光明曲》、《采菱歌》……”

    他晃头晃脑地对着李老三说:“故弄玄虚了,这肯定是故弄玄虚嘛,换个名字拿来唬人的吧。《踏浪》,我倒要听听他这个《踏浪》是怎么个浪法。”

    小石头说:“老五你喝醉了吧,大哥在这呢。”说着就劈手夺过粉谱,恭敬地献给李老三,说:“大哥您来点。”

    李老三接过粉谱却不打开,嘴里笑道:“老五说的有理,她们莫不是在名字上故弄玄虚吧。改个名字容易,改曲子可不容易啊。”

    小石头附和道:“那咱们就耐着性子听听,他们要是换汤不换药,糊弄大哥,咱们就砸了他的店!”

    一听这话,黑虎、王武顿时来了精神,砸店好呀,寻个茬砸了他的店就不用付钱了。哇哈哈。

011.教坊

    半盏茶的时辰不到,流云和茉莉两个小女子就俏生生地站在了众人的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个丰润如玉,一个清丽如花。叫茉莉的歌姬,细细高高的身段,犹如百花丛中的一株仙草。流云那小女子,媚眼流波,总似汪着一泓碧水。

    先向恩客行了礼,二人各去准备,一人坐下调琴,一人则躲在锦屏之后换衣裳,隐隐绰绰风光旖旎,诱的黑虎和王武两个流着口水伸着脑袋直望锦屏后面打量。流云调好了琴弦,茉莉也换好了衣裳,通体的紧身黑色皮衣,衬得身材凹凸有致,又在肚脐小腹处微微开了条缝,举手投足间总有一抹春光乍现。

    茉莉摆了个极度风骚性感的姿态,像一匹野田地里跑进城来的黑豹。

    她还在清嗓子准备歌唱,李老三、黑虎、王武、小石头等人已经看的有些痴呆了,这造型,这台风,这母豹子,已经让人不能自已了。及至乐声响起,四人更是一惊:他娘的,这旋律还真是没听过啊。稀奇、古怪、惊悚,骚哄哄……

    等茉莉热舞了一圈开口歌唱时,黑虎、王武两个少见识的已经耐不住性子窜了过去,主动做起了伴舞郎,小石头也吃了一惊:这曲,这词,这造像,这台风,完全是全新的,自己年纪不大,见识却不算少,不要说没见过,就是想也不敢想,世上还有这样演绎歌曲的?

    这两个人得拿下呀,拿下献给公子爷,绝对是奇功一件。小石头凑到李老三面前,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李老三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不过他专注的表情告诉小石头,有戏。

    歌舞正至**处,李老三突然喝了声:“停。”

    一个箭步窜到茉莉面前,吓得茉莉脸色尽变,流云也停了琵琶,两个女子惊慌地搂抱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客人。黑虎和王武这两个舞郎临时充当起了护花使者,赶紧劝住神色激动的大哥,小石头有些不解,也有些着急,自己觉得挺好的东西,怎么老大就不懂得欣赏呢?这品味,咋连黑虎、王武也比不上了呢?

    三个人正七嘴八舌帮俩小女子说好话。

    李老三却把手一挥,喝道:“啰哩八嗦的吵什么,闭嘴,听我说。”

    一时万籁俱寂,李老三揉揉脸,堆上笑容,瞪大了牛眼死死地盯着茉莉,搓着手,柔声细气地说:“《姑娘》,我要听姑娘唱个《姑娘》。”

    茉莉、流云姐妹好容易才缓过神来,彼此都出了身细汗,茉莉正要告辞去换衣裳,却被李老三拦住了,他说:“清唱,清唱,姑娘清唱《姑娘》即可。”

    茉莉无奈只得清唱了一曲《姑娘》,起初她心里有些紧张,好几句都唱跑调了,后见李老三总是笑咪咪地望着自己,猥琐却无恶意,这才胆子大了起来,她轻轻扭动身躯,手指摆弄出花姿,且歌且舞,表情俏皮,媚眼横飞,哄的李老三眼皮乱跳,连连拍手说好。

    一曲终了,茉莉向李老三抛了个眉眼,微微蹲身向他行了个屈膝礼。

    李老三打了个哆嗦,黑虎、王武两个却觉得浑身像过了层电,麻酥酥的都快找不到自己了。李老三赶紧扶起茉莉,如扶着千钧之物,双臂发麻,手腕乱抖,又似将一件稀世珍宝捧在手心,小心的无以复加。

    茉莉此刻收敛起媚态,低着头柔声说道:“恩人请放手。”

    “哦……”李老三意识到了自己还握着茉莉的手,不过这手摸着挺舒服,他并没有打算松开,就对茉莉的请求装着没听见。他目光灼灼,连声称赞:“茉莉姑娘的《姑娘》,好,茉莉姑娘,你就是我的亲娘啊。”

    茉莉惊恐地望着他,似乎被眼前这位既黑且壮,脸上有道骇人刀疤的粗壮汉子吓坏了。她试图从李老三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小手,第一次没有成功,微微用力,还是没有成功,抓着自己的那双大手反而握的更紧了。

    她怕惹恼了眼前这黑壮汉,不敢再动了,不仅不敢动,脸上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挤的实在辛苦,实在勉强,看起来诡异的很。

    李老三丝毫不在意这些,他仍笑咪咪地抚摸着茉莉的手背,嘴里说道:“鄙人乃西北镇抚使刘公帐下押营都司李海山是也,海是大海的海,山是大山的山,因为在家排行第三,兄弟们也叫我老三。两位姑娘叫我大山哥便可。”

    茉莉尴尬地笑着:“我们不敢。”

    李老三佯装生气:“有什么不敢的呢,我欲请二位随我回长安去,不知意下如何呀?唉,不要嫌我粗陋,人粗更懂怜香惜玉。”

    茉莉幽幽一叹:“骡马市的规矩,万事以客为尊。您看上我们俩,我们是鸡也得嫁,是狗也得随了。命中注定,无可避没处躲。”

    “咄!茉莉姑娘虽然色艺双绝,人也聪明伶俐,可仗着聪明拐着弯骂人就不对啦,落了下道了。”李老三轻责茉莉,茉莉吐吐舌头,俏皮地回之一个憨憨的傻笑。倒惹得流云不安起来,连忙替姐妹道歉。

    李老三哈哈一笑,道:“流云姑娘无须紧张,说个玩笑而已,二位国色天香,我李海山自问无福消受,我欲荐你们在齐国公门下效力,可好么?国公爷名满天下,誉盖五京。得此良缘,荣华富贵指日可待,日后你大山哥我还要指望两位妹妹多多提携呢。”

    李老三这么一说,二人俱面露喜色。趁着高兴劲儿,流云替茉莉说情:“大山哥,您再这么摸下去,茉莉手上的皮都被你磨掉了。”

    李老三闻言赶紧松开茉莉的手,讪讪道:“大意了,大意了,你大山哥我的手太粗糙,赶上磨刀石了,茉莉妹妹你的手没事吧,来让大山哥瞧瞧,哟,都红了,我给你舔舔吧。”

    茉莉赶紧把手藏在身后,说:“我没事,谢大山哥关怀。”

    流云怕他再纠缠茉莉,忙插话说:“大山哥要带我们回长安,我们感激不尽,将来以歌舞娱乐家主,若得宠爱,绝不敢忘记大山哥的恩情。妹妹如今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山哥可能答应。”

    李老三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有事找大哥,说,什么事。”

    流云说:“请大山哥回长安时把李先生也带上。”

    李老三一怔,问:“哪位李先生?”

    茉莉说:“李先生是院里的舞乐师傅,可是个大才子呢,我们唱的歌儿,弹的曲儿,穿的衣裳,跳的舞,都是他做的呢,离开了他,以后可就难有新曲出来了。”

    流云笑着说:“堂堂齐国公府养一个才子,不为难吧。”

    李老三哈哈大笑道:“姑娘说笑话了,齐国公府上下千口人,清客数以百计,还容不得一位才子先生养身吗?只是,两位要跟我说实话,这位李先生跟二位是什么关系?”

    流云说:“一看大山哥就是个经验老道的人,您问的好,要是这位李先生跟咱们瓜葛不清,日后可就要带您为难呐。不过请您放心,这位李先生本是个清白人,他本是凉州士子,沦落胡尘却心系祖国,迁回边城居住。吐蕃寇边,他慷慨从军,战败被俘,做了奴隶,此后辗转边关两年之久,半年前边军出击契丹,误把他当作杂胡卖到了骡马市。可巧被我们妈妈撞见,见他懂音律就将他买下来,不然他这回说不定在哪个矿里做苦力呢。”

    茉莉紧接着说:“他这个人虽然有些古怪,但人却是个好人,胆子小,人也本分,求他作词谱曲,他从不推辞,也不为难我们,院里的姐妹没一个不夸他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君子呢。”

    李老三揉揉鼻子,嘻嘻笑道:“是不是君子,不打紧,打紧的是二位跟他,他跟二位,真的没什么……瓜葛?”

    流云冷笑道:“纵然有,能瞒得了大山哥您的眼吗,到时候您一刀两段,宰了他,还不是一了百了?”

    李老三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哈哈笑道:“流云妹妹快人快语,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回头问小石头说:“兄弟,你身上还有钱吗?”

    小石头眨巴眨巴眼问:“我身上有没有钱?你猜我身上有没有钱。”

    李老三道:“废话,你身上有没有钱我怎么知道,要是有咱们就把这位李乐师带上,要是没有……”

    小石头道:“那是有还是没有呢?”

    李老三道:“有自然最好,不过我知道你多半是没有了。”

    小石头道:“的确是没有了。”

    李老三道:“那么就辛苦你回营一趟,看看能不能借点来。”

    小石头道:“估计够呛,上上个月的饷银还没发下来呢。”

    李老三嘘然一叹:“尽心吧,真借不到,两位姑娘也不会怪咱们的,哦?”

    小石头会意,拜道:“大哥,我去了。”扭头往外跑。

    李老三望着他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早点回来呀。”

    小石头应了声,心里却冷笑:“回来?回来我还不被你掐死。”

    打发了小石头,李老三又斜了黑虎和王武一眼,二人忙摆手说:“我们也没钱。”

    李老三柔声说道:“知道二位没钱,没钱能不能去借点呀,忍心看着两位姑娘为难吗?懂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二人会意,赶紧说:“大哥,我们去了。”

    李老三望着二人的背影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要早点回来呀。”

    二人回身应诺,转身就嘀咕开了:“回来?大哥你真当我们傻呀,傻子也能看出来你不想要那个姓李的嘛。去了咱们就不回来咯。”

    目送众人走远了,李老三忽然换了一副面孔,点指着茉莉和流云说:“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想害死我呀?亏得我脑子快有机变,否则还不得在兄弟面前把老脸丢尽?”

    麟州骡马市威名远播,李老三这种欢场老手岂能不知?实际上早在两年前初来麟州时就知道了,这流花坊他都不知道来过多少趟了,哪家掌院教头他不认识?

    大约两个多月前,他来到这间宜春院喝酒,听到了几首十分别致的小曲儿,一时心动就想把歌姬买回去献给自家公子爷。

    不过那时节,战事尚未见眉目,不知道几时才能班师回朝,有心把人买下来给公子爷送过去,又怕受斥责,万一他问自己:前方战事如此吃紧,你怎么还有心思去那种地方?自己怎么回答,准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一番思索后,李老三还是把人买了下来,先寄养在这,等战事结束,再带回长安献给公子爷。

    这两个姑娘,一个叫流云,说是十六岁,一个叫茉莉,十五岁,论模样倒是不俗,不过歌喉却只能算中上,李老三之所以能看上眼,全因了她们唱的曲儿实在是别致。

    据她们自己说,唱的这些曲儿都是出自一个叫李熙的乐师之手。

    那乐师出身在陇西凉州,幼年时家境不错,读过几卷书,少年时家道败落,不得已四处流浪,做过乞丐、饭铺跑堂,被抓过兵差,做过吐蕃人的战俘,在回鹘人那放过羊剪过羊毛,又给沙陀人做过厨子,后来被室韦人买去做牧马奴,辗转又成了契丹人的奴隶,夏末才被边军救回国,又被贩卖为奴隶,发在骡马市上售卖。

    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开阔了李乐师的眼界,在边地这么多年,跟着吐蕃人、回鹘人、契丹人、沙陀人、奚人、阿拉伯人学了许许多多清奇古怪的民谣厘曲,这些东西经过他的一番改造,一首首曲风别致的小曲儿便新鲜出炉了。

    李乐师哼唱着自己的小曲儿,苦度春秋,足迹踏遍了陇西、青海、大漠、草原,处处碰壁,郁郁不得志。直到一个熏暖的秋日午后。

    那天,宜春院的教头胡三娘闲着无聊,在贴身侍婢茉莉的陪伴下,去骡马市上溜达,无意间听到了他哼唱的一首小曲,一时颇为吃惊,当即买了他回来聘做乐师。

    感怀知遇之恩,李熙在一个月内竟为宜春院谱了三十首曲子。

    他做的小曲儿清丽别致,独树一帜,听者莫不击节称赞。竟是一炮打响。

    当时李老三听的心花怒发,当即就想把李熙买下来。要是把此等人才献给公子爷,那可真是奇功一件。可是流云的一句话恰似当头给他泼了盆冷水,流云说曾有个洛阳大豪要出三千贯买李熙,胡三娘都不肯松手。那位大豪恼恨之下连麟州刺史的关系都搬出来了,结果也没压服胡三娘。

    因为这句话,李老三只得退而求其次,与胡三娘达成协议,自己出资让流云和茉莉两个女子跟着李熙学曲儿,约定两个月后必须学会五十首新曲儿。

    李老三只见过李熙一面,聊了十句话不到,就被胡三娘搅了。老鸨子精着咧,生怕自己的摇钱树让人拔了去。

    本来,李老三已经死了心的,断人财路的事他不是不敢干,是怕干了惹麻烦。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啦,大军得胜回朝在即,就算捅出天大的篓子,谁又能奈我何?

    李老三此来就是跟流云商量怎么把这个李乐师弄出去的,胡三娘,哼,敬酒不吃我请你吃罚酒,再不识相我就是烧了你的宜春院又如何?

    流云、茉莉两个小女子中,李老三其实更偏爱茉莉一些,不过这小女子一团孩子气不太懂事,听说自己买她是要献给齐国公府大公子,竟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公然以大公子的女人自居,连碰也不让自己碰一下。

    倒是流云识相些,明白自个的身份,对自己那是百般奉承,摸也摸得,睡也睡得,怎么着都好,只要不让茉莉撞见就行。男人就是这么奇怪,这女人不是自己的时候,爱怎么都行,是自己的后,谁也动不得。

    这个道理李老三懂,流云也懂,所以苟且时必须得背着茉莉。这丫头心直口快,难保她不说出去。再说人心隔肚皮,谁敢把自个的把柄递在别人手里。

    虽然此行的目的就是冲着李熙来的,但流云突然在黑虎王武等人面前提出来,还是吓了自己一跳,这小女人吃错了什么药,这么大的事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就敢提,还真把自个当刘府夫人啦,一个家妓而已,再得宠,那也是个贱人!想做夫人,下辈子吧。

    因为李熙的事,李老三紧张的直擦汗。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茉莉说:“大山哥,你不是一直想要他吗,索性买了带回长安,也见你的一桩功劳嘛。而今你是国家功勋,干娘再大胆子也不敢说个不字。”

    李老三摆着手说:“此事休要再提,断人活路的事你大山哥我是不屑去干的。不说这些了,这次我把小石头带来了,这小伙的老娘跟府里的老夫人能说的上话,请他做个见证,咱们这是第一回相见,啊,将来可别让我听到有人说西北战事正紧我李某人到教坊听你们俩唱歌的闲话,懂了吗?”

    二人点点头,茉莉又是扑哧一笑。

    李老三亲昵地在她额头弹了一指,叮嘱道:“就数你这张嘴坏,我将来要是倒霉就倒霉在你这张嘴上。”

    茉莉憨憨一笑,说道:“小瞧人,我又不傻,轻重还分不清了。你放心好啦。”

    李老三又瞄了眼流云,目光滑过,没说话,他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回头都回去准备准备,明儿我就打发王武、黑虎送你们回长安。”

    “这么快呀。”茉莉诧异地问道,一脸不舍的样子。

    “咄!茉莉小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反悔?不想走啦?你可想好了,这可是脱离苦海的好机会。”

    “瞧你,咋咋呼呼的,我说我不想走了吗?”

    “哼,算你识相,放着堂堂齐国公府的大公子不跟,窝在这鬼地方。”李老三刚说到这,话锋忽然一转:“那个,去把李乐师请出来。”

    流云和茉莉俱是大喜,齐声惊叫道:“你是要给他赎身了吗?”

    “咄!两位小娘子,我奉劝二位还是早死了这份心,没戏,不是我李某人不讲情面,我是真没法子。你们妈妈不放人,我能抢人不成?对不对?”见二人难掩失望,李老三壮着胆子在茉莉屁股上拍了一把,猥琐地一笑:“你们能有今天,离不了人家的栽培,临别之际不得谢谢人家嘛。”

    茉莉被李老三拍了一巴掌,心里不快,作势要还手,被流云拦住了,两个女子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茉莉去了。

    眼看茉莉走了,李老三胆子顿时肥壮起来,他一把将流云揽在怀里,又亲又捏,上下其手,忙个不亦乐乎。流云不躲不避,面挂微笑,任他施为。李老三过了把瘾,忙推开她,气喘吁吁地说:“把,把衣裳整整,别让她看出来了。”

    流云冷冷一笑,一面整衣衫理云鬟,一边问李老三:“你是要带他走了吗?”

    “夫人开了口,我敢不遵行吗?”

    “瞧你,男子汉大丈夫就这一副小心肠,你总也不来,老也不提,我不是怕你忘了吗?”

    “忘了?好,承蒙您提醒,多谢。”李老三拱手道谢,流云飞了他一眼,只一眼李老三的一肚子怨气就没了,贼目一翻,嘿嘿一笑,手又向流云前胸袭来。

    流云麻溜地躲开了,时机、地点都不合宜,没什么气氛,李老三放弃了嬉闹。

    “我想了个主意,不过得你帮帮忙。”

    “我就知道。”流云哼了一声,李老三不捉她,她倒自己凑了上来,借给李老三整理帽冠之机,把饱满的胸脯往他脸上蹭去,后者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大嘴,却什么也没咬着。

    流云就是流云,流行在天际,看得触不得。

    “举手之劳,不麻烦。不过这事还得瞒着茉莉,她那张嘴,太快,藏不住话。”

    流云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现在什么都瞒着她,明儿见到了他,她还不得闹死?我可警告你,我就这么一个可心的妹妹,不许你打她什么主意。”

    “知道,知道,夫人吩咐我岂敢不听呢。”李老三馋着脸望着流云。小女子真是越看越好看,若不是她眉目间有几分枚郡主的影子,或能讨公子爷的欢心,又忌惮她为人心机太深沉,怕自己吃不消,李老三是真想把给她收了。

    “夫人?我算哪门子夫人呢……”

    流云纤纤玉指朝李老三裆下虚做一抓,吓得李老三寒噤噤地打了个冷颤,内里某个部位竟勃然而兴,涨的他面红耳赤,气喘如牛,正欲有所作为,茉莉却带着个人过来了。

    来人二十出头年纪,瘦高个儿,古铜脸色,略有些书卷气,不过为人目光飘忽不定,显得畏畏缩缩。

    李老三只望了他一眼,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暗道:我先前倒没留意,这厮怎么跟死鬼杨赞有几分相像呢?

    “大山哥,李乐师来了。”茉莉脆生生地说道,拧了把有些发呆的年轻人。

    “唔,敢问这位是……”李乐师好像有点怕冷,缩着脖子朝李老三拱手询问。

    李老三没吭声,他把李熙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跟杨赞有些相像,就是年龄大了些,就是个子高了些,就是人瘦了些,就是猥琐了些,就是……

    流云见李老三寒着脸不吭声,不知他又弄甚古怪,遂轻启朱唇笑道:“这位是西北镇抚使刘公帐下的李都司,是搭救我们脱离苦海的观世音菩萨呢。”

    年轻人闻言唔唔应诺,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在下李熙参见大人。”

    李老三把牛眼一瞪,惊诧地问流云:“嗨,他,他唤我什么?大人?我没听错吧?”

    流云脸色一寒,蹙眉问李熙:“李先生,你刚才说什么?你管大山哥叫‘大人’?”

    李熙被流云这古怪的表情唬的一愣,暗道:“老子又说错话了?”转念一想,“没错啊,他是西北镇抚使帐下的军官,军官也是官嘛,我称他一声‘大人’有何不妥。”

    想通这一节,他理直气壮地说道:“在下管李都司叫‘大人’了,这有什么不妥吗?”

012.梦醒时

    “啊,妥当,妥当,十分之妥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老三笑哈哈地虚应着,心里却想:“奶奶的,这咋认个干爹还理直气壮了呢,这是读书人的做派吗?”想到这,他回头悄悄问茉莉和流云:“你们这位小李先生脑子有毛病吧?怎么见面就管人叫‘大人’呢?就算咱威名远播,他有心投效,也该含蓄点是不是?”

    茉莉扑哧一笑,抿着樱桃小口不说话,流云双目含笑,声音却冷飕飕的:“人家好着呢,除了常做些惊人之举,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人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明白人。”

    李老三听流云说话的腔调有些回护李熙的意思,心中大不快,便道:“他也认过别人做干爹?”流云不紧不慢地回答说:“那倒没有,麟州这些地方官,哪入他的眼?平常连正眼也不瞧呢,若不是李都司您威名远播,他哪肯诚心投效呢?你看他这一时心慌,可不连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李老三赞道:“这才叫识时务呢,认咱做干爹,亏了他吗?不亏,不亏干嘛不认,错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流云姑娘英明,有识人之才,佩服。”

    茉莉趁机说道:“人家如此心诚,大山哥,你就把他收了吧。如今您是个立有大功劳的人,这一回京还不派个外官做做,身边总得有几个写写算算的幕宾跟着呀。你瞧您的那帮兄弟,哼,除非笔杆子比枪杆子还粗,否则谁能拿的住?”

    这一说,李老三也有些动心,这回随刘默彤诛杀了染布赤心,回去脱籍派官是跑不了的了,这身边没几个贴心贴意的人可不成,好汉还得三个帮呢,孤家寡人能干成什么事?

    黑虎、王武打打杀杀是把好手,小石头呢,跑跑腿、办办事也凑活,这身边写写算算的人可还没着落呢,府里倒是有不少先生,可那帮子货或是酒囊饭袋,或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或自命清高,或……

    总之自己是一个也瞧不上,偶然瞧上个顺眼的,人家又瞧不上自己,嗨,你说弄个自己瞧不上或瞧不上自己的人在身边,该多闹心?

    可这写写算算的幕宾又是决计缺不了的,否则,就凭自己这两下子连写封信都费劲,将来怎么跟公子爷搭上线呢?没有公子爷给撑着,自己还不就是那断了线的风筝,飞的再高终究也要翻着跟头摔下来,啪,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李老三心里已有招揽之意,就客气地对李熙说道:“罢了,你姓李,我也姓李,咱们本来就是一家嘛,既同是李氏弟子那就应该相互照顾嘛。”李老三说到这,顿了下,矜持地望着李熙,心里暗道:“差不多啦,给老子磕头吧。”

    李熙却木讷地站着没动,两眼骨碌骨碌直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老三心里有些不快,暗说:“这小子搞什么古怪,大人都叫了,还装什么,给老子磕头啊。你个浑球。”

    李熙还是有些木木呆呆的,眼看着李老三的脸越来越不好看,他自己心里也慌乱,又不知道究竟哪得罪了他,直急的额头冒汗。

    一旁的茉莉急了:这位李先生虽说有些不着调,人可却是个好人,得帮他一把啊。她暗暗扯了一把流云,轻声说:“得帮帮这傻瓜。”

    流云微微一笑,对李老三说:“都司不要心急,这可是个大喜事,马虎不得,你容我们准备准备。”

    李老三正在那运气呢,听了这话,这气顿时顺了,就和蔼地对流云说:“差不多就行了,身在客旅,那来这许多讲究嘛。”

    流云笑道:“马虎不得,马虎不得,连认干爹都马虎,这人还能用吗?”说这话,她向茉莉丢了个眼色,茉莉会意,牵着李老三的手,娇滴滴地说道:“昨晚李先生又给奴家谱了首新曲,奴家刚刚唱熟,正要请个方家指正呢。”

    茉莉的小手温软如玉,李老三吃她一碰,身子都化了,忙双手将她握住,嬉皮笑脸道:“不必找什么方家圆家,我就是个大家呀,我给姑娘指正指正?”

    茉莉被李老三缠住,只觉得一阵恶心,看在李熙的面子上,她强忍了,赔笑领着李老三一旁喝酒听曲去了。李老三一直哄茉莉不上手,这番机会怎肯放过,假戏做真乐的高兴呢。

    流云领李熙到偏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干爹都叫了,你又发什么呆呀,磕个头不就完了吗?”

    李熙茫然地说道:“冤枉,真是冤枉啊,我都弄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认他做干爹了?你们这不是冤枉我吗?”流云寒下脸说:“我的好先生,你‘大人’都叫了,不是要认人家做干爹是什么吗?你当这是儿戏吗?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你当好消遣呐?惹恼了人家,杀你不屈,连累我们也要跟着倒霉遭殃。”

    李熙一听更懵了:“流云姐,我这脑子有点乱,我真认了他做干爹?我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要认他做干爹了,我不就叫了他一声‘大人’吗?这有错吗,他不是‘大人’吗?我叫他一声‘大人’我就要认他做干爹啊?那我不有病吗我,我跟他又不熟。”

    这一说,流云也傻了,她摸摸李熙的额头,摇头叹息:“可怜,可怜,我们的小李先生又犯病了,你这是要疯呀,认干爹这么大的事是闹着玩的吗?这‘大人’两个字是随便能乱叫的吗?”

    茉莉一曲唱完,见二人还在那嘀嘀咕咕,就借换衣服的机会跑过来问:“你们在这亲亲我我好清闲,把我置在火坑里受罪,快点,我顶不住了。”流云没好气地说:“好不了了,我们的小李先生又犯病了。”

    茉莉也慌了,望着李熙面红耳赤的样子,也吓了一大跳,以为他真犯了什么病,她伸手去摸李熙的额头,被气呼呼的李熙一把拨开了。

    茉莉忙问怎么回事,流云就把他刚才的话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她拉着茉莉的手,泪眼涟涟地说:“咱们姐妹的命好苦,本来想拉他一把,谁想让这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给害了,这可怎么得了。”

    茉莉笑着说:“你平常多镇定,今儿怎么犯糊涂?”她握着流云的手说:“他是个外乡人,怕是不懂咱大唐的规矩。或许‘大人’在他们那,就跟喊哥哥姐姐一样,只是对尊长的一个称谓呢。并不是当面喊了‘大人’就要认义父拜干爹的。”

    流云在心里一琢磨,顿时喜笑颜开,推了把茉莉说:“你再去哄着他,待我再劝劝他。”茉莉说:“这个人有些木头,劝不了就吓唬吓唬他,包管有用。”

    打发了茉莉,流云换上满脸笑容,对李熙柔声说道:“小李先生,咱们这儿有个误会,你看啊,在咱们这,‘大人’是用来称呼父亲或父辈尊长的,你刚才称呼他‘大人’,按这儿的规矩呢,就是要认他做干爹的意思,他已经会错了意,正等着你这个干儿子给他磕头呢?你说出了这么大的误会,可怎么好哟!”

    李熙也慌了,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好,我稀里糊涂地就认了个干爹。”他问流云:“我能不能去跟他说,我刚才是会错了意,说错了话呢?”

    流云寒着脸说:“那你说呢?”

    李熙哭丧着脸道:“只怕他不肯答应,这可怎么好,我稀里糊涂地认了个干爹……”

    流云扑哧一笑,轻啐道:“你还好意思说呢,十几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幸好是叫他干爹,你要是叫他干儿子,这会儿脑袋早没了。祸是你自己闯的,劝你也别连累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熙说:“我心乱如麻,哪有办法?流云姐,你给我出个主意呗。”

    流云幽幽一叹,道:“事到如今,不如将错就错,我看你索性就认他做干爹吧。”

    李熙为难地说:“瞧他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流云闻这话寒下脸来,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好不爽快,认个干爹而已,又不是认亲爹,好歹人家年纪还比你大,有人认的干爹,年纪还比自己小呢。那又怎么说?小李先生,你说是让他把你一刀两断,把我和茉莉推进火坑,把这宜春院一把火烧了好,还是你委屈一下,服个软儿认个干亲?”

    李熙骨碌着眼珠子打望房梁,嘀咕道:“这厮就真敢在这杀人放火?”

    流云回了他一个寒如冰雪的白眼,李熙遂把牙一咬,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姐姐你遭殃,我认,我认栽了。不过这觐见礼……”

    流云含笑白了他一眼,褪下手腕上的金镯子,说:“这个算我借你的,将来你发达了,得加倍还我。”

    李熙掂量掂量手中的这个金镯子,估算道:“市价在一贯到一千贯之间。”遂苦笑一声:“姑娘恩德,不知李某何时才能报答啊。”

    流云推了他一把,李熙算盘珠子似的动了一动,再一推,又一动,再三推,还是磨叽。

    李老三见流云和李熙在锦屏后推推搡搡,情状亲密,莫名就生了一腔怒火,借故撒疯,唬的不明真相的茉莉叫苦连天,正要赶去催促。忽见李熙一个趔趄跌了过来,“噗通”跪在了李老三面前,咧着嘴,捧着个金镯子,表情倒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茉莉很想笑,又觉得此刻笑不大庄重,忙用手掩住嘴,苦苦地憋着。

    李老三望着正“大礼叩拜”的李熙,忽而哈哈大笑,伸手挽住李熙的胳膊,扶他起来,说:“你是流云、茉莉的师傅,我呢是她们的大山哥,哪能让你认我做干爹呢?乱套啦,乱套了嘛。”他又埋怨流云说:“你跟李先生在那嘀嘀咕咕、拉拉扯扯,搞了老半天,就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呀,实在不咋样嘛!你呀,你呀,真是,唉……”

    李老三把头直摇,恨恨的,很失望的样子。流云红着脸低下了头。

    李老三拍着李熙的肩膀说:“瞧着咱们俩年纪差不多大,你要拜,就拜我做大哥吧。咱们做好兄弟,好朋友,如何?”

    李老三此番话出口,李熙有些懵,茉莉呆了,流云笑了。

    流云含笑推了李熙一把,说道:“干儿子升作兄弟,你赚了,还不谢谢大哥。”

    茉莉也回过神来,她拍拍胸口,咯咯直笑,连催李熙拜过李老三,又说:“大山哥是朝廷命官,你做了他的兄弟,出头有日了。”

    茉莉如此为自己考虑,李熙心生感激,他双手奉上那枚金手镯,说道:“李熙家破失亲,四海飘零,如今身边只有这一件随身之物能拿的出手,就献于大……哥,聊表寸心。”

    李老三听了这话不禁动容,忙扶助李熙,说道:“可怜呐,听你的谈吐,以前也是良家子弟,不想竟沦落至此。罢了,以后跟着大哥,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不会让你吃苦受穷受委屈了。”说完,接过那枚金镯子就往怀里揣,被侦伺已久的流云劈手夺了去,往手腕上一套,笑着说道:“兄弟之交义气为先,莫让这些金银俗物玷污了。老山哥,您说流云我说的对嘛。”

    李老三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大的一坨金子就这么飞走了,心疼的不得了,不过嘴上还是很硬气地说:“对,对,金银身外物,最是腐蚀人心,大哥我已经被腐蚀的面目全非了。流云妹妹,你还年轻,你还单纯,你就让它继续来腐蚀我吧。”伸手去夺,扑了个空,手心只抓到一阵香风,流云撒溜地躲在了茉莉身后,拿茉莉当屏障,与李老三隔空对峙。

    李老三不好意思为了一个金镯子而动真,笑笑作罢。打发堂中一干乐师、舞姬、酒女,李老三让流云去把胡三娘请来,说有话说,胡三娘是宜春院的教头,是茉莉和流云的干娘,一个风姿绰约的半老徐娘,不知怎么的,李老三一见到她,心里就会萌生一股蠢动,总想把她推倒在床上试试感觉。

    可恨这老娘们要价太高,上回托人问,三十金她还嫌少,三十金,能买多少俊俏小姑娘?

    “听说大军把染布赤心给灭了。”胡三娘见谁都像几辈子没见的好朋友,和李老三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就坐在他身边,探过头来问道。

    一股醇美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李老三心底那个念头愈加强烈了。

    “啊,上赖天子之福,下赖将士用命,沙陀巨匪业已伏诛,西北的天亮了,老百姓的好日子来啦。”这句话是大帅刘稹巡城时跟百姓说的,李老三掐头去尾,照搬照抄过来。

    “我说呢,我说这两天我这生意怎么突然就好起来了呢。原来如此。”胡三娘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听到这话大惊小怪地嚷上一通,仍像跟朋友闲聊一样。

    李老三的心里愈发蠢蠢欲动,这老女人真是撩人的紧呐。

    “他们说,击杀巨匪的有功之臣中有位姓李的大将军,就是将军您吧。”

    “狗屁将军,我不过是个押营的都司,还是辎重营的,哪有我的份?”

    染布赤心虽已伏诛,残存的党羽一时却难以肃清,其数也并不在少,妓院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李老三觉得自己还是小心点为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能打这么大的胜仗,辎重营也功不可没啊。”

    “哈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胡三娘瞄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李熙,脸色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在心里嘘然一叹,若在一个月前,哪怕十天前呢,李老三要是敢打她李乐师的主意,她能跟他拼命,但今时不同往日啦,西北巨匪染布赤心死了,大军得胜回朝在即。

    这个节骨眼上,像李老三这样的军将岂是她一个乐坊的教头能惹的起的。

    胡三娘已经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李老三果然要把人带走,自己也认了,钱什么的有多少算多少吧,还能怎么样呢,总比让人家一把火把自个这烧了强吧。

    李老三没提要买李熙的事,只跟胡三娘说自己跟李熙做了结拜兄弟,要胡三娘日后多多关照他的好兄弟。胡三娘满口应承,又呵斥侍立一旁的龟公没眼力,院里有这么大的喜事为何木头桩子似的站着,快去安排筵席呀,贺个喜,沾沾喜庆。

    筵席易办,歌舞又是现成的,所费不多,胡三娘不心疼,她心疼的,担心的是李熙,拜了兄弟,这叫什么事嘛,堂堂的李将军跑来跟个乐师拜哪门子兄弟,这一定是茉莉、流云两个小蹄子撺掇的,恨死我了,养了你们这么些年,就换来这个报答?

    今晚在我这儿拜兄弟,哄我掏腰包请你们,明儿你邀你兄弟去兵营住两天,住着住着就把人住长安去了,我怎么办,我敢跑兵营去要人吗?

    可恨的贼,如此欺负老娘。

    胡三娘欲哭无泪,思来想去,她决定先下手为强,索性我主动提出让你给你兄弟赎身,你好意思不答应吗,一手钱一手人,你好意思缩头当乌龟吗,赎金我也不要求什么了,除了买他花去的一贯八,加上这两个月的吃、喝、住、穿的花费,叫姑娘的花费,以及合理的利润,三十贯钱吧。

    话是在筵席上托流云转述的。

    李老三却不答应,胡三娘有些火了,跟流云发脾气说:“欺人太甚,这就是欺人太甚,什么叫兵匪,兵就是匪。”

    发了一通脾气后,胡三娘又哀求流云去给说说情,好歹不能让自己亏本不是?

    流云去了,坐在李老三和李熙中间不回来了,来给胡三娘传信的是宜春院里的龟公,龟公伏在胡三娘耳边说李老三愿意花三百贯钱给李熙赎身,胡三娘闻之大惊,忙追问李老三有什么附加条件。

    龟公嘻嘻一笑,赞道:“三娘果然老江湖,李都司想邀你芙蓉帐里滚一晚,一亲你的芳泽。”胡三娘默然良久,龟公以为她不肯,正要去回绝,胡三娘却深吸了口气,眼光点点地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难得他这么看的起我。三百贯,抵得上城里最红的头牌了。”

    见龟公在发笑,遂喝道:“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准备酒菜!我要陪我知情识趣的李郎喝一杯。”

    胡三娘忽然像年轻了二十岁,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

    一夜的大火烧了半个麟州城,拂晓时分,火被扑灭,麟州城却还在冒烟。

    一股巨大恐怖的黑雾将整座城池笼罩,居民多已撤到了城外,凄凄惶惶,呜咽号泣。

    火是昨夜一更末从流花坊烧起来的,骡马市周围娼院、乐坊一夜之间全部化为灰烬。火起之时,阖城军民齐往救援,城外的几座大营也派出千余名军卒入城救火。

    彼时火势熏天,人声震地,混乱至极!

    经过一夜奋战,火终于被扑灭,麟州州县两衙自火灭起,便封锁了火场,说是要查找起火原因。一天过去了,起火原因还在追查之中,因火死亡人数却已经火速地统计出来了:

    从废墟瓦砾里挖出六具烧焦的尸体,面目不可辨。

    一场大伙死了六个人,州县官员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大考将至,怎不为自己考评簿上的那几笔犯愁呢。经过多方查证,这六名死者的身份很快弄清了,有两个人略有些名气,两人同出宜春院,一位是宜春院的教头胡三娘,另一位则是小有名气的宜春院乐师李熙。

    其他四名死者都是骡马市周边的娼院、乐坊里的*和奴工。

    待到此时,两衙官员们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一些,虽然是死了六个人,但两个是属于贱籍的奴婢,四个是还没入籍的化外之民,六个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平民的命贵。

    两衙官员弹冠相庆之余,突然灵感大发,好事亦接踵而来,先是经人举报,查明了起火原因,原来是一个卖马的奚人半夜嫌冷在广场上升火取暖,结果惊了马,惊马挣脱缰绳冲入人群,引起人群混乱,有人撞倒了风杆上的照明灯笼,因此酿成了火灾。

    顺藤摸瓜查下去,结果更令人吃惊:原来那名点火的奚人竟是化了装的沙陀探子,他此番作为,竟是为了替染布赤心报仇!

    原因既明,州县两级官署的捕快倾巢出动,在当地驻军的大力配合下,一举击杀隐匿在沙漠深处的沙陀余匪十三人。

    至此麟州大火案完美告结,麟州地方已经拿出公帑、米粮抚恤受灾百姓,当地驻军则为受灾民众提供了上百顶帐篷,救灾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推进中。

    麟州刺史奏请朝廷划拨救灾粮款,帮助受灾百姓重建家园。

    仅仅只十天时间,黄衣天使就带着朝廷的救灾款来到了麟州,阖城百姓夹道欢迎天使,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至此,刘默彤方长长松了口气。

    打发了州衙前来报信的差官,他大步流星地走入属于自己的独立营帐。石雄、李老三、崔玉栋都在。眼见刘默彤面色黑沉如铁,三人紧张的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刘默彤当胸给了李老三一拳,怒斥道:“瞧你干的好事。”

    李老三眼皮子直跳,歪斜着嘴颤声问道:“朝朝廷咋说?”

    刘默彤无力地白了他一眼,苦笑道:“还能怎样,替你擦屁股呗。”

    李老三拍了拍胸口,叫道:“娘也,长这么大,这回最揪心了。”见众人皆对他使白眼,他便又憨憨一笑道:“我早说过会没事的。我在点火之前,已经敲了锣了,但凡不是傻子谁不晓得跑?!”

    立即就挨了一通白眼。

    石雄搂着李老三的脖子说:“老三,咱俩现在虽然是兄弟,可是我还要说你的人品真不咋滴。胡三娘,你把人睡了吧,没钱给,你给人道个歉呀,你干嘛把人家房子点了呢。”

    李老三老脸一红。

    崔玉栋道:“点了房子都是小事,何苦又要了她的命呢,老鸨也是人呀,何苦呢。”

    李老三的脸更红了,他脸颊上的肥肉用力地抖了抖,说:“完全是意外,我只想烧她房子来着,谁想烧她呢,无冤无仇的。何苦呢。”

    刘默彤摆摆手,说道:“行啦,都别说了,她死了也好,她知道李兄弟的底细,她不死咱们的‘偷梁换柱’之计就无法施展。”又警告三人:“火是沙陀奸细点的,官府已有定论,休再胡说八道。”

    石雄和崔玉栋点点头,李老三点头哈腰笑道:“晓得,晓得。”因见石雄和崔玉栋都瞪视着自己,遂也不敢吭声了。李老三因和胡三娘春风一度后拿不出三百贯钱,趁胡三娘熟睡之际,悄悄在宜春院里点了把火,他则趁乱带着流云、茉莉、李熙逃走。

    胡三娘睡梦中被浓烟呛死,至死脸上还挂着甜蜜的微笑。

    石雄问刘默彤:“大哥,你真的打算用这个……李熙冒充四弟?”

    刘默彤反问他:“那你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呢?”

    石雄摸摸头,不说话了。

    刘默彤用力地捶了李老三两拳:“赶紧把那几个小女子送走!该说的话说给她们听,不管她们信不信,都要跟她们说。懂么?”

    李老三赔笑道:“懂,懂,就说李熙是四弟冒充的,是咱们钉在宜春院的暗桩,为的是查访染布赤心的行踪,如今大功告成,他归位了。这事儿是我和胡三娘一手操办的,连斑斓虎都被蒙在鼓里,他被咱们利用了。胡三娘已死,死无对证。”

    崔玉栋嘟囔了一声:“这等鬼话亏你们编的出来。”

    刘默彤问他:“三弟,我也觉得这鬼话编的不咋样,要不你给琢磨一个?”

    “我,我哪会这个,我又从来不说瞎话。”崔玉栋嗫嚅道,说完不吭声了。

    石雄捏着下巴默思片刻,点点头:“这么说也可以,只要咱们兄弟众口一声不说漏了,谁能知道?没人知道,哈哈。”

    “哈哈……”

    一众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

013.水月

    我这是在哪?这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唐吗?

    李熙又做了那个梦,梦见自己躺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边,天色阴沉,小风飕飕,身上只盖着一块散发着浓重泔水味的破麻片,麻片下面的他清洁溜丢,一丝不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衣服没了,鞋子没了,钱包也没了,开的车子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举目望去,混沌一片,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闪烁,只有一条脏兮兮的土街,低矮破败的房屋,行尸走肉般的行人和吱吱呀呀的马车。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自己穿越了。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唐吗?李熙有一次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说它不是,它的国号叫唐,它的都城叫长安,它的皇帝姓李,当今的天子叫李纯,年号是元和。可要说它是,它有着太多与记忆里那个唐朝不同的东西了,是记忆的知识失真,还是眼前的一切皆是虚幻?

    看看眼前这条街吧,尘土飞扬,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癞狗乱窜,街道两边的乞丐比省城火车站广场上还多,这个唐朝繁华已逝,已经进入的了混乱黑暗的末期。

    中唐政治黑暗,军阀混战,晚唐军阀混战,政治黑暗,两个时期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经济凋敝,苛政如虎,小民日子难熬。

    这是记忆中那个唐朝,眼前的这个也是如此吗?

    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去传说中的盛唐。

    掩面哭泣时,忽见四名公差手提红白两色水火棍,耀武扬威而来,行人乞丐纷纷避退如蚁。官吏横暴,人民畏服,末世之兆也。

    为避免穿越当天就横死棒下,还是赶紧趴下吧,没法子呀,这伙人真敢把人往死里打呀,一棍子下去桃花朵朵开,那是轻的,脑浆喷射,方显手段。

    “如此邪恶执法,你们就不怕被人摄了像放到网上去吗?”李熙心有疑问。

    所谓繁荣富庶,是一点没看着,除了街道两边一溜望不到头的乞丐大军,行走在街上的百姓也个个愁眉苦脸,一个个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胖、豪、壮,媳妇演绎的唐朝美人形象是半点没见着,多的是橘子皮的脸,仙鹤的腿,木讷的眼。

    唉,晚唐也是唐,皇帝还姓李,国号还叫唐,既来之则安之,熬着吧。

    可离谱的是,同为天朝上国,我怎么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呢,我说的话他们完全听不懂,我不懂他们的风俗,我的习惯处处犯他们的忌。

    这回穿越有点难啊。

    唉,也怪自己,当初要是能少追两部网文,少陪媳妇玩几场游戏,少跟同僚出去鬼混,而是充分利用业余时间去少林寺访师学艺学几路太极拳,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有武艺傍身,至少能在大街上打个把式卖个艺,胸口碎大石来不了,卖个狗皮膏药总行吧,又或者谋个不用动嘴的工作,譬如劫个道啥的。

    至少不会混到饿昏街头被人当乞丐那么惨吧。

    一想到自己在凉州做乞丐的那段经历,李熙就觉得浑身发冷,想到不做乞丐之后的种种遭遇,李熙更是浑身发冷,冷,冷,今天怎么这么冷呢。

    唉,谁把我被子掀了?!

    李熙一激灵从胡床上跳下来,眼还没睁开呢,就觉察到有恶风就扑面而来,是掌风,是暗中偷袭自己的铁掌发出的劲风。哼,来者不善呐!

    好在,自己虽未曾赴少林学艺,却对如何破解这偷袭的铁掌颇有心得。

    前世李熙虽然在某局从事内部档案管理工作,但某局的特殊工作性质却决定了每个干部职工都必须修炼一门特殊的防身技巧,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壮声势,胜能随众暴打穷寇,败能全身而退,经过多年的战火洗礼,李熙对如何破解迎面袭来的拳、掌、吐沫、砖头都颇有心得,轻易就让你打我个耳光,哼哼,蔑视我局干部都是学文的吗?

    我躲——

    虽然眼睛还没彻底睁开,但李熙已经运起了神功“铁板桥”来,但见他双脚钉地如钉,双腿支撑身体如柱,上半截躯体翩然侧翻向后,脑袋一晃,长发一甩,轻巧淡定地避开了迎面袭来的那招杀伤力极大的穿心碎石掌。

    “哟,小子,功夫不赖嘛啊。”

    不用问,发此轻蔑言辞的一定是刘默彤,这家伙仗着自己是将门之后,此次京西北剿匪又立了大功,根本就不把我这个前世某局档案室主任放在眼里。

    李熙决心要给这位目中无人的刘旅帅一个教训,让他知道知道我局虽然提倡文明执法,但暴力执法的底子却从来没有丢,每一个干部职工,即便是我这样一个文职档案室主任,那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大清早的打的太狠,好说不好看,再说人家小弟都在呢,面子上总要过的去,小弟面前得给他这做大哥留点面子不是。

    就来个“童子拜观音”意思下吧。

    一念至此,李熙双手紧抱,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刀,看他将双手合十高高举起,突然睁开了双眼,蓦地大吼了一声:

    “大哥、二哥、三哥、老三哥,早啊。”

    “早你个求,太阳都晒腚了。”刘默彤喝骂一声,举手又要打。

    李熙赶紧拱手作揖,赔笑道:“大哥息怒,小弟昨晚练功熬了夜,三更末才眯瞪一会,所以起晚了点。”

    刘默彤对李熙的这个解释还算满意,他围着李熙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真是越看越喜欢:

    小伙子不错,有鼻子有眼的,长的真像我的那个短命的兄弟,这家伙往老夫人面前一站,就算把脸让她摸,让她摸,你让她摸她还不让她摸出问题来?

    摸,断然是不行的,面皮再像,架不住骨骼不像啊,人的手比眼睛可狠着咧。

    不过骗骗一般人,那是绰绰有余了。

    更让刘默彤欣赏的是眼前这位“杨赞”脑子够活络,好话歹话跟他说一遍他就明白,利害关系是一点就透,让他做替身他就做替身,让他装孙子他就装孙子。聪明。

    此人还有一桩好处就是勤苦敬业,本来已经跟他说了只需要在老夫人面前装三天孙子就万事大吉,可你看看人家,早已把装孙子当成了自己终身为之奋斗的事业。

    以干事业的心思去干工作,那还能不干出一番事业。

    勤苦、用心,悟性好,加上本身资质也上佳,刘默彤对李老三找来的这个杨赞替身是十二分的满意。

    安抚了李熙几句,把事先承诺的好处又摘要重申了一遍,刘默彤淡淡地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杨赞,我的兄弟,靖边侯的独生子,朝廷的平山子,老夫人的乖孙子,我大唐岭南道韶州新任的正九品参军事。听明白了没?”

    李熙点头说:“我明白了,大哥。”

    刘默彤用手按着他的肩,又道:“李熙,你,十三天前的你,已经在麟州骡马市的大火里被烧死了,你记住了吗?”

    李熙认真地点头说:“大哥,我记住了。”

    刘默彤拍打着李熙的脸说道:“你最好记住了,李熙已经烧死了,死人就是死人,他要是又活过来了,那就是诈尸,是妖精,你明白吗?”

    李熙使劲地点头,两颊微红,激动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世上没有他这个人了。”

    刘默彤挥舞着手说:“有也不要紧。不过要是让我瞧见了,我一定再点把火把他再烧一次,你没意见吧。”

    李熙说:“烧的是他,我又什么意见。大哥,我跟你说,你放心,他要是敢活过来,不劳您动手,我点火,我亲自动手烧他个灰飞烟灭。”

    刘默彤把两条胳膊一起放在李熙肩上,一脸严肃地说:“兄弟……那个……咱们一起喝酒去?”

    李熙还在发愣,早被石雄兜头推了一巴掌,笑骂道:“蠢东西,大哥认你做兄弟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李熙忽地回他一个侧踹,厉声叫道:“老二我警告你,再动手动脚,我不客气了。”

    石雄一愕,脸刷地变黑了,正要发作,被刘默彤拦住了,说道:“老四做的没错,自家兄弟嘛,许你打不许人还手吗?”

    ……

    是大唐又不是大唐,不是大唐又是大唐。

    今宵自己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又一次把李熙脑子搅成了一团糨糊。

    度过两年的流浪生涯后,尝过了为奴为婢的悲惨生活,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在美丽柔情的茉莉姑娘的帮助下,自己一脚就从地狱跨入了天堂,其转变之快恰如当初从天堂的高架桥上飞流直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说妓院不是人待的地方,李熙却不这么觉得,自己的好日子正是从宜春院开始的,身为宜春院首席乐师,李熙两年以来第一次连续三天吃上饱饭了。

    因为所做小曲清新别致,自成一家,短短时间内李熙就在骡马市声名鹊起,在宜春院内部更是被当作活宝一样供着,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糜烂的生活。

    那些想搏出位的美丽鲜嫩的花骨朵们为了从自己这里求得一首新曲,那是争着打着要往我怀里扑啊,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将来怎么办,真是腐化堕落。

    一个月做十首曲子已经是个奇迹了,这样的奇迹李熙自信自己至少还能延续个两三年。“k歌小王子”的绰号那是浪来的吗?那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

    两三年以后,李熙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腰缠万贯了吧,下扬州,对就去扬州,长安、洛阳都不保险,瞧这架势,天下马上就要大乱啊。

    才元和年间啊,与李二陛下、隆基大帝并列的元和大帝李纯还春秋鼎盛呢,“小太宗”还在当皇子,王守澄据说已经在宫里熬出头了,仇士良还不知在哪玩呢,大唐若就这么完了,那甘露之变还搞不搞了,武宗的佛还灭不灭,李德裕和牛僧儒还争不争了,这么多牛人都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这天难道就要变?

    很有可能啊。

    经过那么前辈穿越者的不懈努力,谁敢保证眼下这个大唐还是史书里记载的那个李唐王朝?不是说尽信史不如无史吗?中晚唐的历史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手捧新旧唐书穿越来指点江山?哼,做了太监你才知道自己是独生子啊。

    不去想那么多了,想了也白想。

    十三天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命运由天不随我啊。

    冒充死人去哄老太太开心,这话能信吗,信了是棒槌。问不信你答应干嘛,干嘛,对着那几张杀人放火的嘴脸,你敢不答应?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吧,上天班打天卡,珍惜眼下吧,醉生梦死,及时行乐吧。

    管他是风月大唐还是水月大唐,死了万事皆休,不死……

    唉,这哪来的这么多陀螺?

    喝的醉醺醺的李熙眸子里忽然出现了许多旋转的陀螺,哦,不是陀螺,是舞姬旋转的舞裙,穿的可真少呀,大腿可真白呀,小嘴唇可真香呀。

    对嘛,这才是我心中的大唐。

    “小羊们,我来了……”

    李熙离开坐席猛力向前一扑,飞旋的舞女的裙没有捞着,却挨了无数的愤怒的脚。

    啊!……怎么还有高跟鞋呐,我这究竟在哪呀?

    ……

014.朝天阙

    为害西北多年的沙陀匪患终于在元和十一年秋日被彻底荡清,大军尚未班师回朝,朝廷对有功将士的嘉奖就已到达军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山子杨赞因功被授予岭南道韶州参军事一职,品阶正九品。

    正九品,说起来不高,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而参军事一职并无具体职掌,有事则出,无事则留衙习学,作为士子初仕起家之官最恰当不过了。

    李熙对这个认命很满意,虽然已经来到大唐两年时间,但一直浪迹边地,对官场里的勾当完全还是个门外汉,有这么一个地位超然却又接近核心的职位给自己起手历练,那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得有命去做这个官。

    岭南道远在天南海角,韶州距离长安三四千里,远离大唐的腹心之地,按照官场惯例,那里就是官场失意者的流放地。

    流放,这个词看着虽然刺眼,但总比卸磨杀驴强吧。

    李熙是真心希望刘默彤他们能流放自己,就算一辈子不回长安他也愿意,但究竟能不能如愿,他拿不准,或许有点希望了吧。

    毕竟费了这么一番心思,把自己弄到这么远的地方,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方便动手脚?

    有待观察。

    因为在酒宴上喝醉了酒,扑去抱舞女反被舞女踩伤,平山子杨赞一下子成了名人。一帮浮浪子弟惊奇地发现军营里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大牛人,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就惊人啊。

    出了名的“杨赞”在受伤卧床休养期间,前来探视的人竟把门帘都掀破了。

    搞的石雄好生紧张,不得不整天挎刀守在床榻前,让不明真相的人好生羡慕:瞧人家这兄弟感情,真是激情四射啊。

    李熙应付的滴水不漏,一点篓子也没出。虽然如此,在石雄的撺掇下,刘默彤还是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李熙一副俯首帖耳、甘心受教的样子,表示诚心悔过,并保证此类丑闻将来绝不再犯。

    刘默彤没话说了,石雄却仍在他耳边嘀咕。

    “大哥,你瞧见了吧,这小子在跟咱们玩心眼子呢。”

    “这话怎么说。”刘默彤正在举石滚子,一声大汗,听到这话,皱着眉头问道。

    “我觉得他那天借酒撒疯是有预谋,有目的的。”

    “哦,说下去。”

    “大哥您想,那天饮宴的时候,鹿将军、常判官都在,诸将喝酒都有节制,连平日嗜酒如命的张远那天都收敛了许多,可你再看他,平素一个机灵谨慎的人反而放开胸怀喝醉了。光醉倒也罢了,可他后面又干了些什么?竟然借酒撒疯,去搂抱舞女。哼哼,真是胆大妄为,这等事连萧文苑、虬龙、张远这样的莽汉也不敢干吧。他却干出来,我以为他这是在跟我们耍心眼,他怕咱们卸磨杀驴,因此故意生事,让人知道天下还有他这号人,将来咱们再想动手,就不得不有所顾及了。所以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有心计,咱们得留神提防着。”

    “说完了?”刘默彤还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

    “说完了。大哥,你不信?”石雄有些诧异。

    “我信,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呢。”刘默彤放下石滚子,取毛巾擦了把汗,笑着问道。

    石雄见刘默彤神情有些不善,尴尬地笑了笑,说:“大哥,你别这么看着我呀。咱们甘冒风险干这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老夫人承受不住,白丢了性命。咱们这是行善之举,行善之举岂能害人性命呢?我没想把他怎么样。可咱做好事也不能不提防歹人吧,你说这万一……”

    刘默彤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他反问石雄:“他有心机不好么,那说明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才知道进退。我问你,把这件事捅出去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咱们挨刀坐牢,他就能脱得了干系?你我要是抵死不认,死的怕还是他吧。反之,装聋作哑,他就能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一个乐师能跟朝廷的子爵、九品命官相提并论吗?说,对他有百害无一利,不说却有这么多好处,你说他说不能呢?”

    刘默彤擦了汗,穿上衣袍,又对石雄说:

    “老弟,多长个心眼是没错,可做人嘛,也该把心放宽敞些。什么都放不下,迟早会把自己憋死的。回朝见了驾,你就要赴山东赴任了,以后手下也有几百个弟兄,什么事都搁在心里头,还不把自己累死。听大哥一句劝,把心放宽,天地都宽。”

    听了这番话,石雄哑口无言,什么也不想说了。不过暗地里他还是交待了几个亲信护兵要严密注视李熙的一举一动。但有异动立即回报。

    到大军班师回朝之日,李熙终于能勉强下得了地了,长腿舞女的腿是真好看,但踢起人来也真狠,生生的让她们踢断了一根肋骨。

    骑马是不可能了,他的骑术本来就很粗疏,这种情况下更是骑不得了。

    这样也好,本来刘默彤还担心他的骑术太荒疏,会让人瞧出破绽来呢,这下好了,有了充分的理由躺在运送辎重大车上了。

    不过李熙宁可自己拄着拐杖跟在车后走,都什么破车子呀,连个胶皮轮子都没有,颠的人脑浆子都碎成豆腐脑了。

    李熙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索有关炼制橡胶的知识,曾记得中学历史课本上提过,19世纪那会儿,英法殖民主义者曾经在东南亚一带圈地建过橡胶种植园,强迫当地劳动人民割橡胶树取出白色的浆液,再把浆液运回母国炼制橡胶。

    天然橡胶是由橡胶树流出的白色浆液炼制而成的。这点李熙记得很清楚。至于怎么炼的,书上没说我怎么知道?

    知识储备不够,加之既无书籍资料,又无百度、搜搜、360,(谷歌就算了,查了也是结果无法显示。)为大唐制造第一个胶皮车轮的念头就此打消。

    还是想想回京以后怎么办,嗯,也就三四天的时间,据他们说自己和平山子杨赞长的很想,加上神神叨叨的石雄出的那个神神叨叨的计策,看起来老夫人那并不难糊弄。

    还是想想以后的事吧,死了万事皆休,先想活着该怎么办。

    传说中新官上任都得给上司带点礼品吧,带什么好呢,拎着东西是不是太那个了,还是充张卡吧,哦,充不了,那就封两个红包吧。铜钱带着太麻烦,弄两根金条吧,银锭子也可以呀,就是没有。好像金条也没有。

    送俩美女,歌姬、舞女,听说他们就兴这个,唉,貌似也没有。

    骑在马上的李老三巡视过来,见到拄着拐杖在地上和士兵一起行走的李熙就勒住马,笑问道:“你没马么,怎么不骑马?”

    正在为送什么见面礼给上司而苦恼的李熙闻听这话,顺口答道:“我只爱看步兵。”

    “步兵?”李老三疑惑地问道,“什么步兵?”

    李熙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举起手杖来,尴尬地一笑,说:“我伤还没好,骑不了马,坐车还不如走呢。所以我就成步兵了。”

    李老三哈哈大笑,末了,笑骂道:“那是你活该。你这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竟连鹿将军的女人你也敢扑,踢你是轻的,捆起来丢到臭水沟里淹死也活该。”

    说着李老三俯下身来,跟李熙说道:“你真不知道,那个长腿穿紫罗裙子的女人是鹿将军的侍妾?蓝眼珠子黄毛的那个是常判官的,常判官的嘛,你懂的,那就是掌书记的,掌书记和咱大帅是什么关系?明白了吧,那女人是咱大帅的盘中菜。你也敢动。”

    李熙觉得这里面的关系还挺复杂,自己一时理不清,也不好多问,便笑道:“鹿大将军的女人,我敢碰吗,我那天真是喝多了,脑子里一团糨糊。”

    李老三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熙,意思还是不相信。

    恰在此时,军中司号吹响了息兵号,到了休息时间。

    李老三索性下了马,把缰绳丢给护兵,和李熙找了棵小树,倚着树干一屁股坐了下来。先接过护兵递来的水囊灌了口水,又倒出一捧,胡乱擦了擦脸。

    等他打发护兵走了。这才见到李熙颤巍巍地扶着树坐下来。

    李老三惊叫道:“你真伤的这么重啊。”

    李熙好容易坐好,听了这话,不禁一阵苦笑,皱着眉头说:“装什么不好,我装受伤干嘛,再说我这伤,伤的也不光彩吧。”

    李老三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又说道:“当初该让老二去找一下赵司马,好歹弄个‘因战负伤’,至少还能得些优待呢。老二跟赵司马是同乡,算算还是表兄弟呢,熟的不得了,他说句话,赵司马一准答应。可惜了。”

015.纠结中

    李熙笑了笑,石雄防自己跟防贼一样,他岂肯帮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歇了一会,李熙问李老三:“老三哥,您这回高升郴州团练使,打算给上官送些什么见面礼?我不怎么会说话,如有冒犯,您别见怪。”

    李老三挥挥手,不以为然地说:“矫情什么呢,咱们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避讳这个。跟你说也无妨,我呀,准备……”

    两个人头碰头,李老三凑在李熙耳畔嘀咕了几句,李熙蓦然大惊,面露崇拜之色,挑起大拇指赞道:“好手笔,如此,上官也该娃哈哈了吧。”

    李老三大手一摆,笑道:“这算什么,跟着行情走罢了,谈不上高低。”

    说完他问李熙:“你打算孝敬点什么?韶州的常使君出身寒门,胃口可是不错啊。”

    李熙笑道:“我能有什么孝敬的,还不全凭大哥二哥老三哥您做主。”

    李老三嗤地哼出一丝冷笑,道:“这话说的我不爱听,你这可是为自己奔前程啊。现今咱们是坐在一条船上不假,可过几天,等出了京,咱可就是各顾各的了。兄弟是兄弟,兄弟又不是爹娘老子,谁还能管你一辈子啊。”

    李熙皱着眉头,做沉思状,忽又听李老三低声献计道:“你老哥我家境一般,顾自个都顾不过来,兄弟这个忙我是想帮也帮不上,你二哥那比老哥我稍好,不过你也指望不上,你那二嫂子……你见了就知道啦。你大哥嘛,倒是有些家底,奈何要他关照的太多,挤不出多余的给你。倒是老崔那,你可以多费点心思,他崔家世代公卿,几百年积攒下的家底,拔根毛给你,就能保你下辈子官运亨通啦。”

    李老三有教导道:“这参军事看着官不大,却是个可上可下的角色,干的好两三年后就能放个县令,可莫小看这县令,如今的圣主最看重有才干的人,没在县里干过想往上爬,门都没有,反之在县里干出名堂的官员,连着跳的比比皆是,说不定五六年后,我就该称你一句李使君了。”

    李熙在心里想:“还五六年呢,五六天后我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李老三说完,就倚靠在树干上,惬意地眯上了眼打起了盹,午后的阳光暖熏熏的,正是一天里睡觉的最佳时节。

    李熙也学着他的样子合上了眼,其实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的心里油煎一样难熬。

    李老三啰嗦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打消他的顾虑,尽心尽力地演好长安的那场戏,等见过老夫人出了京,他们还能让自己活着吗?

    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人也该知道冒认官亲是重罪,何况自己冒充的是朝廷的平山子、岭南道韶州的正九品参军事,这不是冒认官亲,这直接是冒充官员。

    费了这么大周章,冒这么大风险,仅仅只是为了糊弄一下瞎眼的老太太?

    就算退一步说这几个人真是一片好心为了不让老夫人伤心而搞出这一出,事后是不是也该做个补救措施呢,比如杀人灭口什么的。电影小说里不都这么说的吗?换成是自己也要这么干啊。

    他们或许公卿子弟,或是将门之后,又都是边地厮杀多年的将校,杀人对他们来说算事情吗?为了把自己弄出来,他们不是已经点火烧了骡马市死了十二个人吗?

    何况自己现在根本就是个死人,再死一次,谁又会知道?

    李老三这番话要是出自石雄之口,李熙是一准不会相信,也不知道这个石雄是不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晚唐名将石雄。李熙总觉得这家伙不像是个将才,倒像是个爱搬弄是非的狗头军师。

    不过眼下说这话的可是李老三,瞧他那张憨厚耿直的脸,能让人不信吗?

    信了才有鬼呢!

    李老三这家伙才最不是个东西呢。

    别看表面上李熙和他称兄道弟,说说笑笑,心里可早看清这人的真面目了,十足的阴毒小人一个,骡马市的那场大火一定就是他放的!

    李熙做这样猜测是有根据的,两个月前李老三买了流云和茉莉两人,并留在宜春坊跟自己学曲,这期间他授意流云私下劝自己离开宜春坊,跟他回长安去,并承诺说长安城里的官办教坊随自己挑,看中哪一家,他就会为自己推荐哪一家。

    这个条件说起来已经十分优厚了,长安城的官办乐坊乐师的地位并不低,薪俸更是高的惊人,换成其他乐师只怕毫不犹豫就会答应下来。

    可惜他遇到的是李熙,一个虽然卖力却并不敬业的乐师,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成了宜春坊的乐师,但这只是他漂白身份的一个跳板,换句话说李熙的理想不是做乐师,他开出的诱人条件对李熙并不觉有诱惑力。

    骡马市起火的那天晚上,他又来了,说是考校流云和茉莉的功课,却莫名其妙地跟自己拜了兄弟。事后想想这件事有猫腻呀,流云和茉莉两个一直在旁边帮他说项,茉莉心思单纯或是出于一片好意,流云呢?这小女子心机比海还深!

    身为军官夜不归宿已是可疑,他一来骡马市就起了大火,那火还是从宜春坊烧起的。火起之时胡三娘不知去向,她去哪儿了呢,说她喝醉了酒,躺在屋里让烟熏死了。

    有古怪啊,这件事最有古怪,半老徐娘身为乐坊教头,认真敬业,堪称楷模。她又不需要陪客喝酒,怎么会醉酒躺在床上挺尸,火起也不知道跑?

    茉莉曾说过,李老三曾出三十金求胡三娘*一晚,却遭到婉拒。

    诡奇的是被拒之后的李老三似乎并无不高兴的意思。

    茉莉曾将此归结为胡三娘手段高明,夸她是花场老手,擅于摆平各色人等。

    李熙却不这么看,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到烟花之地寻花问柳,出了三十金的高价,竟被人拒绝,心境该是怎样。

    愤怒,只会是愤怒。

    当场发作是常态,事后算账也不稀奇。

    受了一肚子气屁也没放一个,那是圣人或是受虐狂。

    李老三显然既非圣人亦非受虐狂,他被拒后竟然没有当场发作,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他准备秋后算账。

    仔细一想,这种可能性是相当高的,前线战事吃紧,身为军官却在妓院大打出手,逞威风,赢了面子,输了前途,这种蠢事谁肯干?

    而等到大军得胜之日再去找面子,就算把妓院砸了,上峰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屁大个事嘛,不就是砸个妓院,打个老鸨,谁在这种事上较真,那他就不配掌军。

    自己死而复生,因为他们需要自己做别人的替身。

    胡三娘是死是活,难说,生死都有可能。李老三手黑点,她就死了,李老三阴暗点,就掳她去搞*室培欲了。

    李熙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李老三这个人看似憨直莽撞,实则心机深不可测,胡三娘驳了他那么大的面子,一刀杀了,想都别想,怎么着也得把人关起来折磨个体无完肤啊……

    李熙承认自己心理阴暗了点,因为羞愧,额头上不觉渗出了一层虚汗。

    “怎么啦,出这么多汗,来我帮你擦擦。”李老三见李熙额头出汗关切地问道,随即一张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手绢就出现在李熙眼皮子底下,一股沤馊铺面而来。

    李熙捉着脖子干呕了一声。

    李老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手绢或能让女人怀孕不假,可你又不是女人,你呕个屁啊。”

    李熙把手直摆,连声告求道:“求求您了,把那你的送子观音手帕拿走,我看着就难过。”

    李老三不情不愿地把李熙新命名的手绢揣进了兜里,眯着眼望着西边的阳关,说:“再有两天就回到长安啦,五天以后,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去南方好啊,南方暖和,听说那地方一年直落一场雪,三月底就能穿单衣了。”

    郴州那地方冬季下几场雪,几月份能穿单衣李熙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地方是离韶州最近的一个州,只有区区四百里,而韶州到岭南道节度使驻地广州尚有五百多里的路程。此外,郴州还是韶州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

    这就意味着如果李老三邀请自己结伴同行,自己似乎还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山高路远的,万一出点意外……

    李熙不敢往下深想,想多了他会疯狂。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呀。

    他苦苦地思索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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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介绍:
大唐在风雨飘摇中步入晚期,皇帝励精图治,希冀有奇迹发生。病入膏肓,中兴无望,庞大的帝国轰然崩塌。李熙所能做的就是高唱着《送死歌》,从头收拾旧山河。东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