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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全文阅读

作者:楼枯     东唐txt下载     东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真人不露相

    杨赞和沐家七娘有什么瓜葛,李煦是一无所知,刘默彤听完李煦复述戚氏的话也蹙起了眉头,他想了想,对李煦说道:“我要出去一趟,拂晓前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想个我为何不在的借口,免得惹人怀疑。”

    交代完,刘默彤匆匆出了杨宅。

    李熙相信刘默彤的干练也相信他有把握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可是他仍旧睡不着,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一夜没睡,三更末,困意袭来,他和衣躺了会儿,眼闭着,心却还是悬着。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多,经历中比这次更凶险的也是有过的,好几次,刀锋加颈以为必死无疑,最后还是侥幸逃脱了,但李熙知道他只是侥幸,自己没有诸天神佛的特殊关照,所凭的不过是好运气罢了。

    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倒霉,但好运气也会有用尽的时候。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常在花场走,迟早要湿手。

    “……唉……”睡不着,索性不睡了,李熙起身来,在杨宅少主人、自己的房间里徘徊着,月色不明,灯烛又不能点,但凭着一双早已练就的夜行眼,在这间面积不大,格局却很复杂的书房里拐弯抹角地走,也没有磕着碰着。

    这双夜行眼是以前做乞丐、做奴隶时练就的,时时关及生死,哪能不用心练?

    面朝着后花园的书案上垒着一摞书,纸墨笔砚齐全,玉石镇纸下甚至还留着一张黄麻纸笺。也许老人家思念孙子故意摆在那做念想的,可是又何必呢睹物思人,岂非更添烦恼。

    既然是“我”的旧作我还是看看吧,李熙抽出那张纸,夜行眼虽亮,要看清纸上的蝇头小字也是不能,正思推窗借助昏淡的月光,身后忽有人咳嗽了一声:

    “想看就点亮灯烛,已经四更了,杨家少主早起读书不会惹人怀疑的。”

    “吓死我了,来去之间你能不能弄点声响出来?”李熙拍拍跳腾腾的心口,“事情弄清楚了吗?是不是杨家少主夜班读书劳累,忽闻对面有歌声,于是逾墙私会,一来二去成就了一场露水情缘,如今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人家找上门来了?”

    刘默彤细长如缝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精亮:“休要胡言乱语。杨赞贤弟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一定是对面那沐家女子先勾引的他。花前月下,谈婚论嫁,不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之言,做不得数的。昨晚因为有个叫李十三的人在府里吃酒时露了口风,把事情给捅了出来。老夫人不明就里一查问,发现这女子十九岁了还没成婚,就认定了她是在等你,说这女子有情有义,派人去问她父母愿不愿意过来做妾,她父母早为她愁白了头,又见你杨参军如今发达了,哪有不答应的,自然答应了。”

    刘默彤说完伸了个懒腰,往床上一坐,疲态尽显,说道:“天不早了,多少睡会吧。”

    他像是办完了一件大事,侧身朝里,安然入睡。李熙信步走出门外,望了眼池塘对面的那道低矮的土墙,先是发了一阵子呆,旋即也就想通了,一个整天锁在家里读书的少年,一个深锁闺房的少女,隔着一堵一人高的土墙,天长地久,不搞出点事才怪呢,谁主动勾引,谁被动被勾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杨赞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个送上门来妾,来就来吧,既然无法推拒,照单全收好了,就是不知道这姑娘长相如何,性情怎样,可知风情,又懂不懂得写字、画画和吹萧呢……

    盛世繁景,凋残如梦,丑寇凶张,窥我膏粱;

    我辈儿郎,热血贲张,重整河山,虽死何妨?

    百折不屈,百死不辞,历经艰险,神采飞扬!

    待那日收拾了旧山河,衣紫乘骏朝天阙,亦嚣张!

    字写的很小,字形很秀气,杨赞以前绰号“杨姑娘”,名副其实,可是这语气……都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这首……姑且就叫诗吧,这首诗即便不是杨赞做的,如此郑重其事地用麻黄纸抄录下来也一定是他所喜欢,诗的豪放热血和字的娟秀纤巧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杨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熙捏着那张纸,背负着手沿着园中小径徘徊着,思索着,混沌着,浑然不觉暗地里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东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李熙叫醒了刘默彤,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刘默彤便翻身下了床,动作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

    他神采奕奕,全无熬夜的半点迹象。

    “怎么样,想好怎么回老夫人了吗?”

    “哦,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那也只好我委屈一下了,杨赞兄弟欠下的风流债,我替他还!我打算奏鸣阿婆,以平妻之礼聘她过门,以后也待之以平妻之仪,兄弟将来混的好,给她个名分,混不好,也怪不得我嘛。想她一个十九岁的商贾之女,我能这么待她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吧,既不负昔日情分,又合时下礼制。大哥,你以为如何?”

    “那他父母要是拿出当年的婚约逼你娶她为正妻呢,莺莺那边你怎么交代?”

    “反了天了他,他敢这么干,我就让郭仲恭、梅榕两个砸了他们家。”李熙说的很豪气,很纨绔,说完弓腰赔笑问刘默彤:“这么应付成吗?”

    “嗯,世家子的纨绔气是有点了,可我怎么看也不像是我杨赞兄弟能干出来的,似乎太霸道嚣张了点吧?”刘默彤环抱双臂,蹙着眉头,认真思索着。

    “你看看这个。”李熙把那张麻黄纸递给了刘默彤。

    “有什么名堂吗?”刘默彤仍旧蹙着眉。

    “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杨赞兄弟表面端秀,骨子里却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你看看这文,读来是不是有股子热血沸腾的感觉?还有这字,外面娟秀,纤细,骨子里呢,筋骨却是遒劲若钢丝。这位杨兄弟不简单啊,是个地道的狠人。以前我自感家道中落,人事凋零,处处不如意,又被祖母管的死死的,故而一肚子雄心壮志也只能憋着,如潜龙在渊,爪牙都缩着,而今我在边军效命两年,身经百战,长大了心里不憋屈了,又做了官,如何能不义气风华?张扬一点我以为不为过。”

    李熙说完,又恭敬地问刘默彤:“我这番说辞,还算入情入理吧?都说杨赞兄弟是个柔弱顺服的人,可从他十四岁毅然决然去投军,还有这文,这字,我觉得他是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是个强人。都说知子莫若父母,老夫人应该早就感受到了他骨子里的这份强硬。反之,我若一味地示弱,唯唯诺诺,让她觉得我仍旧没有长大,过两日离京我又有什么理由把沐家小娘子留在京城呢。”

    刘默彤眯着的眼睛一亮,问道:“你不打算带沐家小娘子去韶州?”

    李熙望了眼刘默彤,嗫嚅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两条都是母。莺莺才十二岁,我不忍心让她受委屈。”

    刘默彤默然点点头,满脸是笑,忽问道:“韶州离长安山高路远,你带着莺莺,就不担心路上会有风险?”

    “有么?”李熙眯着眼。

    “不能有吗?”刘默彤的眼眯的更细。

    “哦,看来我得叫上老三哥结伴同行了。”李熙的眼眯成了一条缝。

    “哦,但愿他两天后还能上的了路。”刘默彤的眼眯的连缝也没有了,李熙只好认输。

    “嗯,极有可能,我听说三嫂有整副盔甲,还有双刀,一长一短,号称‘双刀刘凤’。”

    “何止,她还有口大刀呢,重达四十八斤,比李老三的那口足足重了五斤。”

    说到这,李熙和刘默彤对视了一眼,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李熙笑的很开心,很酣畅。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杨赞是一个有良知的狠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赞的结义兄弟刘默彤也应该是个有良知的狠人,与狠人交,不免有时要挨刀,但这刀子一定会从明处来,绝不会暗中下刀。

    也许,真是自己多虑了……

    李熙仰望着东天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心里一片通明:没有阴谋诡计的大唐真好。

    洗漱完毕,时辰尚早,杨宅的下人们已经起来劳作,一个个打着哈欠,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这个时代生活节奏缓慢,长安的东西两市要到午后才开,即使是商人此刻起床也显得早,何况一位子爵家?再破败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比拟的。

    李熙不知道这一家子平日靠什么生活,子爵和诰命夫人有没有俸禄,还待查明。但看起来杨宅的确是十分破败了,梁柱上朱漆剥落,屋顶上也长满了杂草,地上的砖道应该是新近重新翻修过的,否则极有可能都不能走人了。

    翻修的钱自然是刘默彤出的,这让李熙的心里又安了一些,直到昨天下午,自己对刘默彤还一肚子提防,但是也奇怪,只是一晚上,突然之间自己就对他撤去了一切心防。人这种生物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怕是这世上最微妙和不可琢磨的了。

    李熙自嘲地笑了一回,低头钻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杨宅后院,一个正在扫地的仆人向他点头招呼了一声,是旺财,不知为什么,李熙对这个少年十分感兴趣,难道仅仅只是他的名字?

    “旺财,老夫人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戚大娘进去有一会了。”

    这个旺财说话就是言简意赅,很好,我很喜欢。

    “旺财,你不错,愿意跟我去韶州逛逛吗?”

    “但凭少主人吩咐。”

    旺财扶着竹帚,低着头答道,声音不大,言语不多,干脆利索。

    “嗯,很好,你忙吧。”李熙朝他笑了笑,背负着双手向西院走了去。小楼窗、户皆开,一眼就能见到杨葛氏端坐在梳妆台前,正由戚氏帮着梳头。

    “这大清早的也不怕冷。”李熙嘀咕了一句,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了,手已经伸出,又改变了主意。

    “或许早上透透气也有好处。”他这样想着,就咳嗽了两声,推门走了进去。老夫人昨晚应该睡的不错,面颊红扑扑的,如一瓣粉红色的桃花。

    李熙叩拜问安后,又问:“阿婆昨夜睡的可稳当。”

    “稳当,稳当,你少给我点气受,我就稳当啦。”

    杨葛氏故意虎起了脸,戚氏则朝李熙笑了笑,眼眸透亮,昨晚天黑没觉得,戚氏虽然奔四的人了,保养得宜,看来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尤其是身段,苗条婀娜多姿,分明是刚成婚尚未生育的少妇嘛,又哪像四个孩子的母亲?

    李熙琢磨着有必要回头让崔莺莺来跟戚氏多沟通沟通,哦,她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那个,孙儿今早是特意过来请罪的。”李熙嗫嚅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国家的大功臣,天子赐婚贵妃给赏,你会有罪过吗?”

    “嗯,那个,我跟沐家小娘子那事吧……”李熙把一早编好的说辞磕磕巴巴地复述了一遍。语言真挚,感情充沛,在这段说辞中,凡有关杨赞和沐雅馨私会的细节,李熙全一句话匆匆带过,对这段露水感情的反思也避重就轻,李熙相信这些都不是杨葛氏所关注的。

    她关注的应该是此事如何善后,李熙苦思冥想的重点也正在此,在这一点上,李熙充分塑造起了一个少不更事,行事莽撞,却十分有担当的世家公子形象。他代表杨赞很负责任地宣布:

    “一人做事一人当,孙儿捅下的篓子,孙儿一力承担。我今天就去沐家请罪去,沐小娘子要打要杀,我都忍了,总要让她心满意足才好。”

    “哼,你好大的出息。一位当朝爵爷去给商贾之妇请罪,传出去不怕让人笑掉大牙?”杨葛氏出言讥讽道,“我且问你,你跟她私定的婚约,还做不做数?若她父母取出你亲笔写的婚约逼你娶她为妻,你怎么说?”

    这个问题,一早已经和刘默彤复习过了,此刻再回答一边,李熙感觉自己好像在考试作弊,不过这种感觉真不错。

    “我写那张婚约时,尚不满十五,他若逼婚,我就说是游戏之言当不得真。但这么说的话,难免被人耻笑咱家无信义。我不这样说,我拿天子赐婚说事,身为臣子天子赐婚怎敢推拒,却非我杨赞薄情寡义。我再答应他父母以平妻之礼聘她过门来,待将来我封侯拜相了,再正式给她一个平妻名分。咱如今是官了,民不与官斗,谅他父母也不敢再纠缠。阿婆,你看孙儿这么处置,于情于理是否妥当?我这两年在外面是不是长进了不少呢。”

    “噗!”正在梳头的戚氏闻听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指微微轻颤了一下,牛角梳上就挂落了杨葛氏的一绺头发。

    “嗳哟!你个死人。”杨葛氏夸张地尖叫了一声,一手抱头,腾出一手来狠狠地掐了戚氏两把,戚氏沤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李熙听刘默彤说过,戚氏侍候杨葛氏有三十年了,同生共死过,名为主仆,实同母子,亲密的不得了。两个人私下里经常吵吵闹闹,把拌嘴当乐子。

    刘默彤叮嘱过他,见此情形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可出言斥责戚氏,一切顺其自然即可。李熙心里奇怪:戚氏今天怎么忍了,难不成看出了什么?

    “……那边有位朝廷的命官呢。”戚氏提醒道。

    “他就是封侯拜相了,也是我孙子。”杨葛氏嗔道,“你去替我瞧瞧,那边跪着的真是我那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孙儿吗?我怎么听着声音有点不对呢,还有这番话,说着一咕噜一咕噜的,能噎死个人,跟我那说话细声慢语,字斟句酌的孙儿一点也不像啊?”

    杨葛氏说的煞有介事,戚氏抿着嘴含着笑,还真的走了过来。李熙憨笑着,明知二人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心却仍旧揪作了一团,这冒名顶替的活真不是个人干的啊。

    戚氏围着李熙转了一圈,走回去,跟杨葛氏说:“何止说话的腔调不对,长相也不对,这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嘛,哎呀,老夫人,都怪你抠门,昨晚我说点两只蜡你偏要点一支,灯火不明,没看清咱们可能让人骗了,大郎让人给掉了包!”

    又煞有介事地冲着李熙喊道:“你这傻大汉是从哪窜出来的,到咱家来混吃混喝吗,劝你早走,咱们家一天两顿饭都吃不饱,迟早饿杀你。”

    “嘿嘿嘿……”李熙开始装傻。

    装傻的效果不错,始作俑者者杨葛氏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十分豪迈,戚氏也笑了起来,笑的肚子疼。

    “嘿嘿嘿……”李熙陪着傻笑,心里却暗自得意,如果这样她们都认不出自己是个水货,那这偷梁换柱之计,是实打实地成了。

    继今早解开了对刘默彤的心结,又一个死结也解开了。

    “元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这真是个不平凡的好日子。”李熙很享受地呼吸了一口从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空气。有些丝丝甜甜的香气,是菊花的味道。

    “……找人家约会还不算,还要正儿八经地给人写一份婚约。嗨哟,统共三十七个字,你竟写错了六个,你真是我杨门的好儿孙呐,那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嘿嘿嘿……”李熙继续装傻。

    “……你既发下来那么大的宏誓大愿,何以才过了两年,就把人家抛在脑后了呢。‘杨氏凌空杀’说的是你吧,伸着舌头在天子面前追舞姬的,说的也是你吧。你可真能耐啊。”

    ———

032.出游

    “嘿嘿嘿……”李熙仍旧在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管是诰命夫人还是街头卖茶叶蛋的老阿婆,唠叨起来的模式都是一样的,一句话反反复复,反问句,感叹句,排比句,交叉使用,乐此不疲。

    李熙赔笑陪的近乎脸部肌肉抽筋,于是就做起了面部按摩保健操。戚氏不觉扑哧一笑,好在她够乖觉,赶紧掩上了嘴,杨葛氏唠叨正在兴头上,对此毫无察觉。

    “……‘杨氏凌空杀’,咱们杨门这回真是出大名声了……”

    唉,李熙作罢脸部保健按摩操,脸是舒服多了,耳朵却依然受煎熬。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臭千里,“杨氏凌空杀”只怕从此是要载入史册了,自己作为“杨氏凌空杀”的创始人兼掌门人,也将永垂不朽。

    只不过那玩意,说着好听,实际却是个注水货,自己不过是伸个舌头做个丑相罢了,哪就凌空杀了,凌空个屁,我倒是想凌空呢,我还想扑杀我的荷花呢,奈何我飞不起来哇,究竟是哪个王八蛋给我取的这个不伦不类的绰号!

    吐槽完毕,杨葛氏的唠叨也接近尾声了,李熙清了清嗓子,赔笑说道:

    “阿婆,我承认这两年在边军里学了不少坏心眼,人也变得势力起来,可是沐家小娘子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咱们公卿之家就算是再败落,也不是他一户商贾人家能高攀的,而今我已经答应纳她做妾,还以平妻之礼抬她过门,算是给足了她们家面子,过去纵有千错万错也从此一笔勾销了。阿婆您嗓子不好,还是少说两句吧。”

    厅堂里忽然静了下来,戚氏已经开始悄悄抹眼泪了,她终于忍不住跪在了杨葛氏面前,动情地说道:“老夫人你听听,大郎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了,咱们杨家振兴有指望了。”

    杨葛氏的眼睛已经瞎了很多年,已经没有泪水好流,否则也是个泪流满面的结果。孩子在外面经历了风雨,见了世面,由一株温室里的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顶天立地,撑的起这个家,能荫庇孤寡老人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值得,所以愣怔了片刻后。

    杨葛氏就欢喜起来,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嘴上“咄”了一声,笑骂道:“嘴上说的一套一套,做起来乱七八糟。”然后即以极不耐烦的态度,朝李熙挥了挥手说:“去去去,吃饭去,还要等着尚书、侍郎把告身给你送来不成?”

    刚不耐烦地打发了孙子,却又叫道:“记得少喝酒,记得早点回来。”

    戚氏含笑扶起李熙,送他出门,路上悄声说道:“你放心去办事,少夫人那我会妥善照料。至于沐家那边,已经央人去说了,你等好吧,保管赶在少夫人之前进门服侍。”

    李熙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不该莺莺先进门吗?”

    戚氏啐道:“好你个糊涂的杨大郎,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娶一个没根的女子过门吗,得先给她寻一个娘家,三聘九礼,风风光光地抬过门才算数呢。”

    李熙惊道:“这么一耽搁,我后日怎么出京赴任?”

    戚氏听了这话,把鼻子一抽,伸出一指狠狠地在李熙的额头上戳了一指,笑骂道:“走不了就别走,天子赐婚,你不会请假啊。”

    “哦……”李熙一头雾水地走了,戚氏站在跨院门口目送他走远,脸色骤然一变,她折身回转回来飞快地关闭了所有窗户,杨葛氏身体不好,这大冷的天,还不冻死她。

    因为要去吏部领告身,李熙和刘默彤先用了早饭,饭后,刘默彤坐着喝茶,李熙则去了趟东院看望崔莺莺。一间三楹旧屋,收拾的干干净净,家具多破旧,各种用品却都是新添置的,鎏金壶配着陶碗,红罗帐里横着青丝蚕被,看着有些混搭,想来应该是为了迎接崔莺莺而临时凑起来的。时间太紧迫,来不及挑拣。

    崔莺莺刚刚梳完头,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应该是大户人家未出阁女子的打扮,正忙着贴黄、点唇。服侍她的是两个中年妇女,一边为她梳妆,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不时发出唧唧咯咯的笑声,隔着一层纱屏,看到的只是崔莺莺的一个剪影,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李熙咳嗽了一声,纱屏那边的笑声戛然而止,两个妇女站了起来,朝李熙裣衽福了一礼,知趣地离开了,崔莺莺也站了起来,微微地低着头。妆画的很浓,嘴唇点的红彤彤的。

    “她们怎么给你弄这么个妆?”

    “我也不知道该画什么妆,就凭她们做主了。”

    李熙就是随口一问,他哪弄的清什么身份什么场合该画什么妆。

    “唔,妆画的不错,就是眼圈有点红,昨晚没睡好吧。”

    “嗯。”崔莺莺轻轻点头,声音轻的像蚊蚋哼鸣。

    想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尴不尬地过了一晚,李熙心里有些不忍,为示安抚,李熙就把早上戚氏说的那番话说给了崔莺莺听。

    小姑娘惊喜地抬起了头,黑亮的眸子发出灼热的光。

    “若蒙老夫人如此顾念,不妨投书寄名给崔驸马家。我家与他家几世修好,父亲与驸马常诗酒唱和,交谊匪浅,父亲犯罪后,朝中勋贵多噤声自保,唯崔驸马仗义执言,帮忙说了话。而且论辈分,我恰好又是他晚辈。”

    崔莺莺说话时神采飞扬,说完眸中神采却渐渐消散,愁云轻拢,还是那副怯怯的可怜样。

    “只是听说去岁入冬,他便重病卧床,也不知道今日怎么样了,我在禁宫消息闭塞,他是否健在也不知道……”

    李熙想说我刚回京也不知道,不忍她失望,便道:“我虽人在西北,也常能看到邸报,似乎没有提到崔驸马的什么消息。”

    “那就好,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崔莺莺说道,低着头,强压心中的兴奋。

    李熙笑了笑,安抚道:“回到见过老夫人,回来再睡会,眼睛熬红了不好看。还有,以后居家不必画这么重的妆,……那个多费神呐。”

    李熙望着她那一点鲜红的嘴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也许真的很美,但自己吃不消。

    刘默彤见过了老夫人就去了门口,刘万备好了马匹,打发旺财来请李熙。李熙别过崔莺莺,大步出门来,边走边问旺财:“崔驸马死了没有?”

    “长安城有三个姓崔的驸马,不知少主人问的是哪个?”

    这么多,李熙心里嘀咕,“年纪最大的那个。”

    “没死,病的下不了床。”

    李熙望了眼旺财,心里很满意,就说:“打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是,少主人。”旺财答道,低着头。

    “叫大郎,跟他们一样叫我大郎。”

    “是,大郎。”旺财应道,依旧低着头。

    “……很好。”

    和刘默彤并辔去往皇城的路上,李熙向他打听起崔驸马的近况,刘默彤反问:“你问他干嘛?”

    李熙便说起给崔莺莺投书寄名的事,刘默彤思忖了一会,说道:“崔驸马是个老好人,和莺莺家有旧,你未谋面的老丈人犯事时,他还帮忙说过话。不过去冬就病了,而今更是时昏迷时清醒,管不了事。大长公主的脾气既古怪又大的吓人,投书寄名这事,我觉得悬。”

    听刘默彤一席话,李熙才知道这“投书寄名”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只是认个干爹干娘,出嫁时摆个阵势做做样子,图个脸上风光。

    实际上,投书之后,投书人和寄名家主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类似收养的法律关系,这层关系比私下认的干亲更正式更亲密,所投之书要里正、坊官现场签押做鉴证才有效,此后里正坊官会把投书寄名的情况记录在案,定期造册向县官报备,以备查核。将来有一方犯了逆、反重罪,另一方是要受牵连的。

    抄家或许未必,但诸如限制自由,不允许迁徙,若干年内不许参加科举,不允许担任某种官职等,却是有的。

    崔莺莺是犯官之后,且犯的逆反重罪,即便崔驸马身体康健,愿不愿意接纳她的投书尚且难说,何况他如今是这个状态。大长公主脾气古怪到什么地步,无从猜测,但要她接纳一个犯了逆反罪的犯官之后,刘默彤说的对,这事悬。

    这事还不太好办呀,李熙眉头微微蹙起,从他的角度来说,投书寄名根本就是脱裤子放屁,天子赐婚,特旨恩免,落籍为良民已经不是问题,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想热闹那就大操大办,要风光那就抬着新娘子招摇过市,顺着长安城的主要大街使劲逛上他几圈便是。

    不过这也只是李熙的一厢情愿,这个时代人家讲究这个,自己若不是个水货也可以争一争,眼下这情形,还是低调吧。

    见李熙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刘默彤笑道:“嗨,这算什么,你也要愁上一愁,此事求求老三便是,他也姓崔,跟你家莺莺正好一家。你若不好意思开口,我来帮你说好了。”

    “……三哥家,肯答应吗?”李熙有些吃惊。

    “郭世伯是个撒手掌柜,啥时也不管,夫人嘛,宠你三哥宠的不得了,嫌他孤苦一个人没有伴,巴不得多结几门亲来扶持呢。只要老三答应,这事稳成。老三那,我开了口,**不离十,这事你就放心吧。你就等着做太常少卿家的女婿吧。”

    刘默彤温和地下着,李熙的脸色却是瞬息三变,终于也有了笑容。

    这日到吏部领取告身的人不算少,多数都是西北剿匪功臣,许多也都是认识的,见了面寒暄着,一些出远门的,已经带上了行李,准备领取告身后即刻赴任,多数人还准备在长安住上几天,潇洒地玩上一把。留足盘缠和孝敬,其他的钱花光为算。

    人生得意须尽欢,此等时光一辈子又能遇到几回。

    李熙领取告身时,专意向小郎官问了一下如何请婚假的问题,小郎官把手一摆:“甭费那劲,今日才十月二十一日,韶州那边你元旦前赶到便是合规。两个多月时间,你就算骑头驴也赶到了,没必要。”

    这小郎官十**岁的样子,白面如玉,粉嫩粉嫩的,像面团捏的相似,只是一双眼总爱斜着瞅人,且目光异常锐利,令人不敢直视。李熙觉得此人很有些意思,抬手问道:“兄台爽快人,敢问高姓大名?”

    小郎官也把手一抬:“不敢,在下魏谟。”

    李熙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然是天下中枢之地,请个假也能遇见贵人,这个魏谟可不就是初唐名臣魏征的后代吗,细瞅瞅魏谟的脸,嗯,白了点,要是能黑点就够味了。

    本着遇真佛就烧三炷香的优良传统,李熙没羞没臊地就坐下来跟魏谟聊上了,浑然不顾后来还排着长队呢,一番奉承,魏谟小郎官心情大感舒畅,身为名臣之后,又自持才高八斗,魏谟小郎君向来目开于顶,目中无人,在吏部关系很不好,其实不光吏部,在哪关系都不好,如今突然有个世家子过来奉承巴结,到底是少年心性,骨子里的虚荣是免不了的。

    一高兴,索性把公事推给了同僚,领着李熙到了茶水厅,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各自都设有自己的茶水厅,供官员休憩使用,免费供应茶店,还有专人服侍。魏谟要了差点,两个人且饮且聊,愈发感到投机,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等李熙告辞时,向来访客登门拱手送的魏谟竟破例送他出门,拱手道别,俨然已是朋友。

    李熙出了尚书省,沿安上门街向南行去,刘默彤、石雄、崔玉栋、李老三已经在安上门外等候了,早前在尚书省门口分别时,刘默彤嘱咐李熙领完告身就赶到安上门外等候,会齐石雄、崔玉栋、李老三后,一同去崇仁坊玄真观旁的胡家酒楼喝两杯。

    因为跟魏谟聊的投机,李熙耽误了不少工夫,见了面告了声罪,又大要解释了一下迟到的原因。魏谟虽是名臣之后,此刻也才刚入仕途,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刘默彤、崔玉栋、李老三都不在意,只有石雄撇了撇嘴,不过也没说什么。

    崇仁坊距离皇城只一街之隔,四人就都没有乘马,进了崇仁坊,石雄取了些钱给了旺财等随从,让他们自己找地方吃饭,便前头引路带着四人去找胡家酒楼。

    这崇仁坊位于长安城北部,距离三大内都不远,距离皇城更是只有一街之隔,坊内高门大户云集,高档客栈众多。玄真观旁边的这家胡家酒楼是一个西域胡人开的,胡人来到大唐,入乡随俗该姓了胡,取了唐人的名字,酒楼是地道的中原式样,菜品也以长安地方菜为主,只偶尔点缀有几样西域风情的菜肴。

    盖因长安城里胡人开的饭馆太多,出奇制胜、打民族风情牌势必难以持久,踏踏实实把菜做好才是王道。

    五人要了楼上靠南的一个雅间,店里按照客人要求换上了长腿的胡桌胡凳,这些用作的餐桌的胡桌胡凳,类似于后世的八仙桌,李熙瞧着亲切,在西北待了两年多的刘默彤、石雄等人似也情有独钟。

    点了菜,把门一关,喧嚣皆无,清净怡人。朝南的窗口外横着一条香樟的枝条,背景则是玄真观内的殿角楼阁,颇有些泼墨山水的雅趣。

    怎奈五个人仍觉闲着无聊,于是李熙就拿李老三开涮,李老三额头上缠着一圈白布,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老三哥,昨夜战况如何?”

    “不要乱说,西北匪患才平定,天下太平,哪有战事。哦,我这是……猫,猫抓的。”李老三说着说着脸就通红,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谎撒的不够高明。

    “哇,你娶的二嫂又不是老鼠精,积攒了多大的仇恨,这么多猫一起开抓?脸色还是青的,猫除了抓你,还对你动拳脚了吗。”

    李老三的脸窘的更红了,讪讪地笑着。昨夜他从丰邑坊出去后,直奔客栈接了绿珠,李老三心里一路敲着鼓回到永昌坊的家,正思从哪个门进呢,孰料刘氏早已盛装迎在街口,身披锁子连环描金骑兵皮甲,头扎青布条,手持差三十二两满五十斤的青龙偃月大砍刀,威风凛凛立在街口。

    他的六个儿女,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大的九岁,最少的三岁,也是全身小打扮,操枪持棒,见了面不问三七二十一,抡棍子就上来打他老爹。

    李老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结局会这么凄惨,他本来还幻想着内部矛盾能家里解决呢,哪曾料到一向小事计较大事宽容的发妻竟一点颜面也不给自己留!

    这一通打,饶是李老三身经百战,也是胆战心寒,伤痕累累,好在儿子打老子,他还能叉开巴掌打两下屁股,丫头欺负爹,直接夹在腋下,来一个夹一个,刘氏虽然抡棍砸自己,看着威风,听着呼呼挂风,实则却是虚多实少,以恐吓出气为主,没下死手。

033.女道士

    这一点,打刘氏一露面,李老三就知道了,自己的妻子刀子嘴豆腐心,手里虽有大刀,腰里却没插双刀,李老三知道,她这大刀是打她爷爷辈传下来的,重近五十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也就只能勉强拿起来,根本舞不动。

    刘表姐克敌制胜的法宝是她腰间插着的那一短一长两把刀,真要是双刀在手,自己不使出吃奶的劲还真压服不了她。

    既然发妻已经打算放水,自己也就低调点吧,收拾了三男三女六个不孝子后,李老三就拉着绿珠给刘氏跪下来,厚着脸皮馋着脸恳求让绿珠进门。

    丈夫如此低三下四,也是给足了面子,再不放人,就是做妻子的不上道了。刘氏是让步了,可那六个兔崽子却不让,一个个哭的跟杀猪似的。

    这一闹腾,半个永昌坊都知道了,眼看逻卒要来,刘氏赶紧拖着孩子往家撤,一通折腾结果把刘府老夫人吵醒了。

    老夫人派贴身丫鬟过来一问,原来出了这么档子事,当即大怒,让管家、婆子把李老三用布条捆到了后院,先是好一通训诫,再罚他跪在石板地上悔过,末了还把绿珠给没收了,说是要先调教几天,等养熟了才还给他。

    李老三怯怯地询问“几天”是多久,老夫人不耐烦地回答说也许三五天,也许是三五年,也许……你等着我死了以后吧。

    李老三一听就傻眼了。心情落到了冰点以下的李老三神情恍惚,加之跪了一夜腿将僵麻,离开后院后不久就撞到了柱子上,额头顿时鲜血直流,于是就成了此时的模样。

    众人哈哈大笑,刘默彤安慰道:“老夫人过两天就会还给你的。”

    李老三哭丧着脸问:“‘两天’又是多久啊……”

    李熙给他出主意说:“拉上三嫂一起去向老夫人谢罪,说不定老夫人就把人放了,至于三嫂愿不愿意去,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涮完了李老三,李熙又把目标转向了崔玉栋,自打见面起,崔玉栋就一句话也没说过,一直耷拉着脑袋,一副怏怏不快的架势。

    此番击杀染布赤心的功臣中,刘默彤升任神策军校尉,结果最实惠,李老三升任郴州团练使,爬的最高,杨赞由白丁而入流为九品官,进步最大,石雄自诩文武双全,早就想独挡一面了,现在做了平卢防海镇将,虽然只是一个下镇镇将,却心满意足,满意度最高。

    只有崔玉栋不尴不尬地做了个左卫司曹判官,十六卫早已名存实亡,做个判官自然是十分窝囊了,李熙起初以为他是为此不快,后转念一想,不对,崔家在朝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父亲现任从三品的太常少卿,是朝中数得着的高官,他的几个叔伯也都官居高位,其中一位似乎还在兵部任员外郎,这好事怎么会没他的份?

    崔家这么安排定是另有深意,也许是让他先熬几年资历,等时机成熟才重用吧。

    想到这,李熙笑嘻嘻地问崔玉栋:“三哥昨晚家里也不太平吗?”

    “我,我哪有,”崔玉栋懒洋洋地说了句,依旧低着头。李熙还想说什么,刘默彤拦着,说道:“别打趣他了,他遇到大麻烦了,心里不痛快。”

    刘默彤没说崔玉栋遇到的是什么大麻烦,李熙想在崔家这样的煊赫家族眼里,能称得上是麻烦的那一定是极大的麻烦了,更何况他遇到的还是大麻烦,这麻烦真不知道大到什么地步了。

    李熙不久就从李老三那里打听得知,李纯已经降旨选崔玉栋做驸马,尚太和公主。

    李熙回头望着崔玉栋,心里替他难过,历史上做驸马最憋屈的怕就是唐代,没办法,谁让唐朝的公主个个都热情奔放呢,想想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太平、安乐、长宁,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李熙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崔玉栋跪搓衣板哭泣的悲惨景象。

    但同情归同情,李熙还是很及时地向崔玉栋贺喜:“恭喜,恭喜,三哥御龙飞天,咱们兄弟也要跟着沾光了。”

    “啊!”崔玉栋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神经质地缩回了手,听了李熙这话,忍不住眼圈一红,竟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熙悄悄问李老三:“我大唐的公主有那么吓人吗?”

    李老三道:“吓人不吓人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某些人为了拒娶公主宁可削发为僧。”

    李熙望着窗外的玄真观,发了会呆。

    石雄无来由地白了李熙一眼,李熙也回敬他一眼,石雄脸一黑,正要发作,刘默彤忙喝道:“好啦,好啦,出来喝个酒,一个哭啼啼,两个斗眼鸡,搞什么名堂嘛。”

    刘默彤极少发火,李熙习惯了他那股温吞吞的性子,这骤然一发火,竟然也十分威严,李熙低头不说话了,石雄则借口催菜走了出去。

    刘默彤敲敲桌面,不耐烦地对崔玉栋说:“行了,行了,事到如今,你哭有个什么用。”

    崔玉栋擦擦泪,怒道:“尚公主的不是你,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李熙望着他那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世人都说娶个公主好,那是没见到崔驸马哭啊。瞧他哭的这么伤心,足可见做驸马的难处。

    李熙给崔玉栋出主意说索性去谋份军职,最好到边关去,这样聚少离多,也就不会那么憋屈了。

    得到的回答的是大唐驸马不典兵。

    李熙又建议崔玉栋谋个州佐,宦游四海。

    得到的回答是大唐驸马不出京。

    李熙又建议崔玉栋换一个事务繁重点的职司,这样每天都有借口回家晚点。

    崔玉栋泪眼婆娑地回道:“大唐的驸马不能掌实权,你不知道么?”

    李熙怒了,拍案而起道:“那大唐的驸马还能干什么,难道就是专业的受气包?”

    崔玉栋闻听这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肩膀抖的更凶了。

    李熙、刘默彤、李老三对视着,面面相觑,皆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为了转移崔玉栋的注意力,刘默彤就提起了给崔莺莺投书寄名的事,李老三附和叫好:“这丫头也是清河人,跟你是一家,是一个族的吗?”

    崔玉栋闻听提起他的家族,顿时把脸一抹,收起了戚容,说道:“他们虽是清河人,跟咱们家并不算亲,不过硬论起来勉强也有点瓜葛。”

    李老三笑问:“那她辈分比你是高是低。”

    崔玉栋道:“离得远,不好论。”

    刘默彤问道:“那这件事能帮忙吗?”

    话刚说到这,恰巧石雄推门进来,立即插话道:“他父亲崔明海犯的是谋逆罪。罪名可不轻啊。”

    李熙瞪了石雄一眼,石雄也反瞪他一眼。

    “人都已经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都是贞元年间的事了,又不是今上钦定的谋逆,没问题。这事着落在我身上,要是四弟拿不出‘孝义钱’,我来垫。本来还不还都无所谓,可是今天我一连给我出了好几个馊主意,这钱就一定要他还!”

    众人皆笑,刘默彤道:“好,一文不少以后让他都还给你!不过眼下……我看要不你再贷笔款子给他,打发他上任去吧。”

    崔玉栋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微笑道:“这个不必吩咐,我已经准备好了,三千贯够不够?”

    “够了,够了,够了……”

    李熙感激地望了眼崔玉栋,眼圈里含着团水雾,一直觉得这个人畏畏缩缩,窝窝囊囊,全没有半点男子汉气概,方才这几句话一说,却让人顿有刮目相看之感。此人不简单,怪不得能与刘默彤、石雄结拜为伍,称兄道弟。

    李熙起身相谢,刘默彤催促李老三按他坐下,却说:“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来这些虚套,心里惦记着你三哥这份情义就是了。”

    李熙坐下来,低着头,眼泪下来了,鼻涕也下来了,然后他悄悄地用袖子一把全抹了。

    酒菜上来,杯中酒满,刘默彤举杯说道:“西北征战归来,你我兄弟各有斩获,今日领了官凭告身,明日就要大展宏图。此一杯酒,一祝愿我大唐天子万寿无疆,二祝愿我大唐国祚永续万年,百姓安康乐业,三祝愿各家父兄长辈福寿绵长,四愿祝老四早生贵子,五祝愿太和公主是位贤妇。”

    除崔玉栋面露尴尬,余人皆轰然叫好,一饮而尽。

    石雄笑道:“大哥,你也忒能省事,一杯酒有这多祝愿,也不怕酒仙听了烦,瞧我的。”

    石雄举杯在手:“祝愿你我兄弟贞义永存,出人头地。”

    众人叫了一声好,都盯着崔玉栋,催促道:“该你了。”

    崔玉栋懒洋洋地举起举杯说:“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祝愿天下夫妻尽和睦。”

    无人叫好,都闷闷地陪他喝了杯酒。

    李熙推让李老三先来,李老三端起酒杯说道:“一愿兄弟们升官发财,二愿父母康健,妻妾安宁,少起纷争,三嘛,祝愿我和绿珠的好事早成。”

    众人不免又笑骂了一通。

    轮到李熙了,李熙一连倒了三杯酒,端起第一杯说道:“祝愿天子万寿无疆,祝愿各位家人康健,祝愿诸位梦想早成。”

    自己饮尽,

    端起第二杯酒,说道:“愿我李熙能再活六十年,别做半途短命鬼。”

    众人听了脸色俱黑,石雄欲待发作,被刘默彤按住了。

    李熙端起第三杯酒,离席,跪拜在地,含泪说道:“这杯酒,小弟向四位兄长赔罪,一直是小弟鸡肠曲曲,不辨好歹,误会了四位兄长。”

    李熙羞惭地说道:“兄弟出身贫贱,家道败落后,四海飘零,孤苦无依,苦受多了看人看事都不免灰暗。几位兄长都是古道热肠的好汉子,兄弟却疑心生暗鬼,一直无端猜疑。直到今早思前想后,方知大哥、二哥的一片苦心,今又蒙三哥收纳寄名,赠给银钱,小弟方知几位兄长的仁厚之心,恰如醍醐灌顶,心清目明,恍然大悟。兄弟懵懂、惭愧。”

    李熙说完泪流满面,四个人相视一乐,七手八脚地将他拖起来,按在座上。石雄少有地笑向李熙,道:“现在你不怕我们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杀你灭口了?

    李熙扑哧一声,鼻涕就窜出来了,一时脸红耳赤,羞惭难当。

    蓦然,一方带着淡淡清香的绢帕递到了他的面前,李熙道声谢谢,拿着擤了鼻涕,猛然发觉是李老三的东西,悚然一惊,急忙丢了出去。

    李老三不满地嘟囔道:“还扔,咱早就不干那事了。这可是绿珠送我的念想。”

    看二人为一方手帕争执,崔玉栋撇撇嘴道:“一方手绢而已,有什么好笑的。”

    石雄哈哈笑出声来,止不住前仰后合,道:“那可不是一般的手绢,那可是人种袋……”

    “什么人种袋,那是送子观音帕。”李熙见石雄要跟自己争夺李老三手帕的命名权,不禁大怒。

    “人种袋。”

    “送子观音帕。”

    “人种袋。”

    “送子观音帕。”

    ……

    “好啦,好啦,你们不嫌无聊吗?”崔玉栋使劲地敲了敲桌子,白了眼争的面红耳赤的李熙和石雄,“兄弟有难你们不帮,好意思在这争个破手帕。”

    崔玉栋伸手从李老三手里夺过手帕,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嗳哟,我的大内秘制月白镶边的龙凤帕。”李老三惨叫一声,扑到了窗户前,手帕是绿珠送给他的见面礼,李老三视若珍宝一般,这窗下就是一条小巷,可别让行人给捡了去。

    砰!李老三推窗向下望了一眼,立即关上了窗户,回到桌前笔直端坐,脸色煞白。

    众人还未来得及问他出了什么事,李老三已经一跃而起夺门而出,蹬蹬蹬地下楼去了,霎时间就没了踪影。

    石雄道:“这家伙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李熙道:“走的这么急,难不成下面砸着了什么人?”

    石雄可算逮到了羞臊李熙的机会,“嗤”地一笑:“一方手帕而已,你当是石头啊,还砸着人?真是笑话。”

    李熙忽然脸一红,垂首嘀咕了一句什么,石雄没听真,仍旧大咧咧地嚷道:“砸着了又能怎样,一方手绢而已,那还不是如清风拂面一般。”

    “谁说如清风拂面一般?”

    砰!地一声响,雅间的木门被人踹开了,闯进来几个怒气冲冲的高髻女道士,说话的一个年纪都不算小了,腮红尽去只见眼红,又有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道士右手拈着一方月白色的手帕,左手执一条牛皮腰带,凶神恶煞般地冲李熙四人嚷道:“这手帕是谁的?”

    “不是我,不是我……”李熙双手直摆,装着害怕的样子,顺势用袖子蹭了蹭鼻子,李德裕的药治标不治本,今早一起来,潜伏在鼻子里的两条清龙又蠢蠢欲动了。

    “方才是你在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手绢砸在脑袋上如清风拂面一般,对吧。”

    女道士瞅见石雄还保持着指点山河的姿势,便嘻皮笑脸地靠了上去,把手绢在石雄面前晃来晃去,笑嘻嘻地问:“清风拂面是你说的吧,要不咱们拂一下。”

    石雄双眼随着手帕摇来晃去,心里不觉却是一阵恶心,那手帕上全是鼻涕,不用说是李熙的杰作,想到这方经过特殊加工的手帕被风吹到一个人的脸上,那就不是清风拂面了,完全是恶风袭人。

    石雄狠狠地瞪了李熙一眼,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心里计较着要不要把李熙给供出去。

    “砰!”

    “欺人太甚!”面对流氓女道士的骚扰,号称文武双全的石雄哑了火,而平日里看似文文弱弱的崔玉栋关键时刻却拍案而起,解下腰里的钱袋子往桌上一摔,豪气冲天的说:“想讹钱是吧,五贯钱,都拿去!”

    雅间里一静,那四个女道士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后,为首的道士便吃吃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位小郎君,好大的脾气,五贯钱?你打发叫花子呢?”

    “哗……”

    崔玉栋眼见四人得寸进尺,耐不住性子伸手掀了桌子,杯盘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都是。

    “嫌少是吧,要多少开个数,小爷赏你!”崔玉栋叫嚣道,如一头发怒的豹子,李熙暗暗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夸奖他有魄力,好气势。面对女流氓,敢于拍案而起,捍卫公理正义,而不像某些人……

    李熙在心里夸赞崔玉栋的同时顺便也鄙视了一下装怂的石雄。

    “哈哈哈哈……”四个女道士眼见崔玉栋掀了桌子,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相视大笑起来,一阵爆笑之后,这四个半老不老的女道士再看崔玉栋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若非要用个词来形容,或许用“色迷迷”这个词比较恰当。

    崔玉栋和四人的目光一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里先有几分怯意。

    “你,你们是哪个观,观的?”崔玉栋一紧张嘴巴就有些不利索。

    “哈哈哈,我们是玄玄真观观的。”捏手绢的女道士学着崔玉栋的腔调,说完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

    “啊——”崔玉栋目瞪口呆,人就僵在了那。

    大唐国崇敬佛道,和尚、道士都不大好惹,女道士就更不好惹了,玄真观的女道士尤其是不好惹。

034.什么世道

    这个道理,崔玉栋本来是懂的,他本也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刚才是心情太糟,一时没把持住,冲动了,冲动是魔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被魔鬼撞了一下腰,崔玉栋懵了,完全不知所措,站在那发呆,忽见低眉顺眼的石雄正在朝他打手势,手指一勾一勾点着门,示意他赶紧跑。

    “跑,快跑,有多快跑多快。”

    人在一起玩久了,多少都有些默契,何况刘默彤、石雄、崔玉栋三兄弟结义多年,同生共死过,许多话不必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全解决了。

    跑!崔玉栋撒腿就跑,

    “嗳哟,”守在门口的两个女道士一个不备,被他撞了个趔趄,崔玉栋夺门而出。

    “还不快追,就是他扔的手帕。”李熙提醒四个目瞪口呆的女道士。崔玉栋已经下了楼,以他的脚程断然没有输给四个女道士的道理,出了崇仁坊就是皇城,四个女道士再能耐也断不敢跑到皇城去抓男人,还要脸么。

    李熙喊这么一嗓子,是怕四个女道士抓不住崔玉栋反过来找自己三人的麻烦。李老三跑了,石雄怂了,崔玉栋也是落荒而逃,不用说了,这玄真观的女道士不好惹是肯定的了。

    “哼,跑?!跑的了和尚你跑不了庙!”领头的女道士双手掐腰,恶狠狠地瞪了三人一眼,摔门而出。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李熙反复把玩着这句话,越把玩越觉得内涵深刻,意味无穷。有意思。

    “嗳哟,吓死我了。”石雄长出一口气,桌子是掀了,他却还有椅子坐,于是往椅背上一靠,将手中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啧啧嘴,望着杯盘狼藉的屋子发了阵呆,有些意兴阑珊地说:“好好的一场酒就这么给闹没了。”

    他瞟了眼李熙,不满地说道:“都怪你,有病看病,哼哼哈哈的成什么样子嘛。今天这场子若不是三弟扛了,我一定把你供出来。”

    李熙不以为然地说:“你供,你供,几个女道士而已。”

    久不说话的刘默彤忽插话道:“那可是玄真观的女道士。”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李熙嘴上硬心里却也开始打鼓,玄真观是什么来头还不太清楚,但看着架势必定十分不好惹,唐代崇信道教,出家为道士是件很时髦的事,许多贵族女子为了追求个性自由或为了逃避婚姻都曾做过女道士,其中不乏高门名媛,有个公主、郡主什么的也不稀奇,这玄真观建筑瑰丽,距离皇城又这么近,难测其中有什么高人。

    想到这李熙不禁为崔玉栋担心起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够不够机灵,能不能跑的掉,可别落在那几个恶女人手里了,瞧那几个家伙的眼神,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须知女道士可不全是出门修行的,拿道士身份做幌子开门迎客做*的比比皆是,若这玄真观也是此等挂羊头卖狗肉的妓馆……

    李熙的眼前骤然浮现出崔玉栋被四个女道士逼到墙角的情形。

    真是怕什么有什么,李熙刚刚想到这。就听得楼下“啊”地传来一声惨叫,但闻崔玉栋凄厉的惨叫声:“大哥、二哥、四弟,救命啊!”

    “是老三!”三人一起抢到窗户边,却见楼下巷子口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圈内一群女道士正把一个锦衣少年按在地上,拿绳索在捆。一个中年女道士,一手捏着方金线镶边的手帕,一手高举皮带,嚎着嗓门叫嚣道:“绑紧点,把嘴也堵上!拿东西砸人还想跑,门也没有,今儿老娘非得替天行道,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帮横行霸道的乌龟王八蛋。”

    女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拔掉了头上的骨钗,弄乱了发髻,又扯开道袍,酥胸半露,这一切都做好后,她揣起手帕,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

    此时看热闹的市民已经围了一圈,正对着五花大绑的崔玉栋指指点点。

    女道士举起半拉砖头,向众人发表演说,说的大义凛然:“今天我和几位师妹打这楼下经过,这王八蛋竟拿砖头往下扔着玩,老……贫道说了他两句,他竟然,竟然冲过来要非礼我,想占老娘的便宜,门也没有!今儿老娘非得替天行道,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帮横行霸道的乌龟王八蛋。”

    女道士的激情演说,立即赢得了四周围观者的热烈掌声。

    女道士见状愈发得意起来,她绕场一圈,向人们展示她受害的证据:被拔掉的骨钗,披散下来的长发,拉开敞开的道袍,半露的酥胸。

    证据展示完毕,女道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诉:“这小王八蛋毛都没长齐竟敢对贫道动手动脚的,真瞎了他的狗眼,也不瞧瞧娘们是谁。是好欺负的吗?”

    有个老者附和道:“道长说的好,这帮纨绔子就该好好教训教训,没法没天了,简直是。想我太宗皇帝那会儿,莫说一个毛孩子就是王侯将相敢在大街上调戏妇女那也是个死罪啊,真是今不如昔,世风日下,难道是天要灭我大唐?……”

    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人就窜过来拉着他的手说:“爹,你有乱跑,走,跟儿回家喝药去。”

    年轻人牵着老人的手,一边分开人群,一边向四众解释:“老爷子年纪大了犯痴呆,一犯病就胡说八道,他的话你们别当真,别当真。”

    于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父子俩全身而退。

    “怎么办?怎么办?”一向足智多谋的石雄双手抱着脑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做痛苦沉思状,嘴里嘀嘀咕咕,神情已有些痴狂。

    片刻之后崔玉栋就变成了人肉粽子,嘴里被勒了条丝带,连呼救的权利也被彻底剥夺。一个被捆绑的男人,一个衣衫不整手执皮带的女人,周围一群麻木不仁的围观群众,这幅场景似乎在那见过的,“在哪见过呢,我在哪见过呢”李熙敲着脑袋甚感头疼。

    “你俩还愣着干嘛,快去武侯铺喊人帮忙!”

    刘默彤极度不满地推了把神思错乱的石雄和陷入梦游幻境的李熙。

    “啊,我想起来了……”被刘默彤这一推,李熙终于想起来了,此等场景在一千多年后的某岛国出品的小成本大制作的爱情动作电影里是经常出现的。

    “三哥,不要怕,她不会真打你的!”李熙朝着窗外喊了一嗓子,忽觉身后恶风不善,刘默彤一脚踢了过来。

    “还不快走!”刘默彤急眼了,李熙初来长安不懂得水深水浅,在这磨磨唧唧,可恨你石雄也在这抱着脑袋乱转,就你那颗比杏仁大不了多少的脑子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恼怒之下,刘默彤飞起一脚,踹向了石雄。

    “哎唷!”石雄闷哼一声跌跌撞撞出了门。

    “好的,武侯铺,马上。”李熙一看刘默彤动了真气,不用他动手,自己先撞出门去,只是才走了两步,想想不妥,又折回身来,大声问刘默彤:“诸葛武侯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长安也建有他的祠堂吗?”

    “啊——”正暴跳如雷的刘默彤突然之间没了脾气,老三贞洁眼看不保,这混小子还在这里罗嗦个没完,他忍不住气冲斗牛,全身的力气骤然上提至喉间,张开大嘴,拼尽全身之力蓦然间爆发出他人生中的最强音:“滚——蛋!”

    李熙跑出好远,耳边仍然激荡着“蛋”字的回音。

    “蛋……”

    长安城每个坊的角落都辟有武侯铺,驻扎若干铺兵,用于巡警街面,维持一方治安。

    听说有八个女人当街公然掳人,铺里的六个小兵顿感十分气愤,一个个剥掉外衣,光着膀子,露出一排一排的人肉排骨,带齐铁链皮鞭,跟着李熙就出来了,转了一个弯,眼前就是玄真观的正大门。

    李熙一指那门,咬牙切齿地说:“就是里面的道士把我三哥掳进去了。当街把人捆了,还拿皮鞭抽呢,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唉,你们怎么走了呀?”

    李熙发现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六个铺兵统一向后转,一言不发就走。

    “天冷,回去穿件衣裳。”众人异口同声道,理由还挺充分。

    “那你们啥时回来啊?”

    “……”兵头把手直摆,脚下加急,霎时间没了人影。

    “行啦,八抬大轿请都不会回来了。”刘默彤环抱双臂阴沉着脸走过来,石雄跟在他身后,黑着脸,神情沮丧,脸颊上的肌肉时不时地跳动一下。右手食指不停地切自己的人中,切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血块。

    “二哥,你想个主意呗。”

    “我不正在想吗?”石雄脸颊上的肌肉又重重地跳动一下,他用右手食指使劲地切着自己的人中,片刻之间就切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血块。但主意还是没有。

    李熙猜想他就是把嘴唇切掉怕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了。

    “大哥,我有一个救三哥的办法啦。”李熙伏在刘默彤耳边嘀咕了两声,刘默彤本来眯成一条缝的瞳仁,骤然涨大数十倍,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形黑瞳。

    但随即,他的目光就黯淡下去了,眼睛又恢复了一条缝的造型,石雄对李熙抢自己饭碗心里很不爽,正待发声诋毁,忽见刘默彤的表情知道李熙所献之计已经被否决,于是心情大为畅快,他哼了声:“老四,别瞎给大哥出主意。你知道玄真观是谁的道场吗?那是名震两京的无忧真人的清修之地,无忧真人的底细你知道吗,那是……”

    石雄说到这,鬼鬼祟祟地瞅了眼四周,见没有外人在场,这才招呼李熙附耳过来,轻声说道:“无忧俗名姓郭,是郭贵妃的幼妹,如今是奉旨出家的。你明白了吗?”

    “了解,了解。”李熙点头应道,心里想:怪不得这么大势力,连铺兵都不敢管,原来是皇帝小姨子,话说姐夫跟小姨子这种事……

    “咳咳,真人的座上宾客非富即贵,啊,老四啊你可不能莽撞哇?”

    石雄透露了玄机之后怕刘默彤责怪他多嘴,找了句闲话来为自己开脱。

    “明白,明白,多蒙二哥指教。”李熙满口应道,突然发现这石雄也有他的可爱之处。李熙又望了眼刘默彤,后者正眉头紧锁,眼眯成了一条缝,正陷入沉思之中。

    玄真观里的这位无忧道长是什么底细,石雄和李熙或许不太清楚,刘默彤可是略知一二的,无忧俗家姓郭名瑗,是当今郭贵妃的胞妹,年方二十有三,十七岁时曾以才学被召入内廷为女学士,在宫里住了两年,突然说奉旨出家了,于是就占据了长安城里风水最好的玄真观为清修之所。

    这可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女人,这两年在长安城里名声大噪,这“无忧真人”四个字就是一帮十分有分量的马屁精给封的。

    无忧真人如今或许真的无忧,她的道场才子佳人往来不绝,名士鸿儒高朋满座,更不乏朝中勋贵锦上添花,外地藩帅过来捧场。也许她的心已经出世离尘清修去了,但肉身却的的确确留在名利场中,这样一个人可不是好惹的。

    崔玉栋被那几个女道士绑进观里,是不是她本人的意思还不好说,但时间耽搁久了,必然惨遭不测,她本人或是清修的高人,但她名下手的那些弟子们呢,那些人敢当街绑人,岂是省油的灯?

    “崔玉栋还是个很单纯的人,平素连平康里都不去的,这万一……”刘默彤想到此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大哥现在怎么办?要不这样……”李熙脑子一转,已经有了一个馊主意。

    “要不什么,说!”刘默彤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要不咱们知会公主一声,也许她会有办法。”李熙想既然大唐的公主个个热情奔放,想必她们听到自己的未婚夫被帮女道士掳了去,应该会有所表示吧。

    “这……这算什么主意,荒唐,太荒唐了。”刘默彤连连摆手。

    “我看不妨一试,她不仁我不义。”石雄竟十分赞同李熙的主意,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还少有地朝李熙挑了下大拇指,这让李熙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步。

    “这个……”刘默彤学着李老三的样子摸起来下巴,只是他的下巴上寸草不生。

    刘默彤仍旧沉吟不觉,看起来这个决心的确不好下。

    撺掇外甥女斗小姨,这种骚主意也只有李熙这个后世穿越过来的人才能想得出,说起来还得归功于前世那些雷剧的编剧们,正是他们无比丰富的想象力和毫无节操的胡说八道才给了李熙足够的想象力。

    李老三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刚才他趴在窗户上看见自己的手帕落入小巷后,正好被一阵风吹到了一个女道士的脸上,想到女道士极有可能是玄真观的道人,李老三顿知大事不妙,思来想去还是丢下兄弟撒腿溜了,他一口气窜出去几条街,忽然想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太没义气了,就算要走,也得知会他们一声嘛,于是他又折转回来。

    出了什么事,看三个人的表情就能猜出**分了,崔玉栋不见了,多半让那帮女贼给捞去了呗,李老三曾跟随敬国公大公子到玄真观里来过一趟,那晚大公子很尽兴,大嘴而归,一张脸上全是唇印,怀里还揣着七八条女人的汗衫。

    打那起,李老三就知道这玄真观是个什么地方。都说和尚是饿中色鬼,道士和尚又不是?前者好歹还要遮遮掩掩,后者公然宣扬双修之妙,崔玉栋一个白白嫩嫩的小郎君让一帮饿中色鬼捞了去,那还有得了好,皮之不存贞洁焉附。

    众人心情都很差,懒得责怪李老三,李老三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主动献计道:

    “咱去请公主来吧,我听说前些日子长林长公主因为赵驸马在大业坊妙芙庵跟了然小尼姑喝茶,惹的公主肝火大旺,点齐家将把妙芙庵给围了,闹的鸡飞狗跳,四周围观坊民多达数百人,无人不赞颂长公主威武。若不是长安县令出面,几乎烧了妙芙庵,搜出驸马后揪着耳朵一路牵到大明宫找陛下评理。陛下严斥赵驸马,罚了他半年的薪俸。”

    李老三话还没说完,忽见六道寒光齐刷刷地射过来,李熙、刘默彤、石雄异口同声地叫道:“此话当真?!”

    “当……当真。”李老三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一时胆颤心惊。

    “大哥看起来闹一闹也没什么嘛。”有长林长公主的例子在先,李熙和石雄胆子更壮,一起催促刘默彤早下决断。

    李熙给刘默彤分析说即便太和公主不如长林长公主威武,带上家兵家将(当然她也没有)过来围住玄妙观,但叫上几个宫女太监来闹一场总没问题吧。

    倘若她这位事主都不管不问,那咱们索性也不管了,老三让他在里面受受苦也好,都快成亲的人了,还不知道男欢女爱为何物,索性留他在里面开开蒙。

    说到这,李熙正准备做个总结,石雄抢话道:“公主要是不管不问,咱们也不管了,把老三丢在里面,了不起受点皮肉苦,想死哪那么容易。”

    石雄最后一句话说的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李熙听来一阵恶寒,刘默彤也被触动了,终于下了大决心,他立即对李老三说:“你即可去趟太极宫找刘野,让他务必设法把老三被抓进玄真观的消息透露给公主院的陈宫人,陈宫人是公主乳娘,她知道了,公主就知道了。”

    李老三应声是,刚要走,石雄又把他扯住,嘱咐道:“一定要让公主知道玄真观是干什么的,不是烧香拜佛的地方,而是……那个……就是……。”

    石雄很想说出那两个字,但虚荣心作祟,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口,憋的他脸红脖子粗。

    “玄真观是淫窝,明白。”李老三虽为人有些龌龊,干起事来的确是把好手,领命之后风风火火地去了。

    石雄长长松了口气,李老三说的真是他想说的,由此他对李老三的观感大为改观。

035.报信

    刘默彤又对李熙说:“你去趟大明宫,求见左街功德使,请他派人来玄真观走一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反问道:“左街功德使跟咱们很熟吗,我去请他肯来吗?”

    李熙当然知道他会来,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肯来,肯来,玄真观的事他一定肯来。”刘默彤笑咪咪地说道,回头叫过来刘府的一个随从吩咐他给李熙引路。

    玄真观这边一闹起来,旺财和刘府、崔府的四个随从都赶了回来,此刻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呢,玄真观的名声太大了,捅了这个马蜂窝,就算头上被叮一堆包,只要死不了,那就足以名扬京城了,这以后出去走到哪都是显摆的资本。

    李熙望了眼低头肃立一旁的旺财,对刘默彤说:“我有旺财领路,不必劳烦府上兄弟。”

    刘默彤遂把自己的马给了旺财,旺财一个漂亮的翻越上了马,动作干净利索,李熙就差远了,脚卡在马镫里半天动不了身,无奈,石雄只得帮忙推了一把。

    李老三和李熙走后,刘默彤嘘出一口闷气,用手背轻轻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石雄苦笑着说道:“这回咱们可能真闹大了。”

    石雄肃色问道:“要不要知会御史台那边一声?”

    刘默彤沉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大明宫距离崇仁坊并不算远,出西坊门向北,走不了几里就能看到一座城门——兴安门,不过这并不是大明宫的正门,大明宫的正门是丹凤门,当然为了赶时间,从建福门进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熙虽然没穿官服,却带着新领的告身,凭着这个轻松地通过了最外面两层卫卒的盘查,来到了建福门下。李熙有些眼晕,这门果然巍峨,果然壮阔,比自己熟悉的故宫午门可雄伟气魄多了,除了宏伟气魄,这座巨大的城门造型也很有特点,厚重的基座轻灵的飞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人望见即心生崇敬,又不感到压抑。

    再看西面的丹凤门,更觉宏丽壮美高不可攀。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明宫,自己是在做梦吗,没做梦,很好,很好,什么都好,就是守门的铁卫十分不友好。李熙骑着马刚到建福门下,就有一个伍长带着四个铁甲卫卒过来把李熙主仆围住了。

    “下马!”一个铁甲卫卒喝道。

    两名卫卒已经冲过来准备拉扯李熙下马了,宫门外骑马乱撞,李熙不知道有没有罪,但要是稀里糊涂挨上两记黑拳,估计也是白挨。与其被动挨顿打,不如我先骂他们一顿。

    “混账东西,瞎了眼吗?连我都不认识?”李熙色厉内荏,心里直打鼓。

    “哟嗬,还有人在大明宫门口耍横。”一言出,众人皆笑。

    “宰相在此失仪我们都管得。”卫卒们查过李熙的告身,不过是个九品小官,还是个外地的,自不免有些轻视。一般官员到了大明宫正门前就必须下马,但紫袍高官一般都是穿过建福门或望仙门,到下马桥前才下马的。

    “少跟我啰嗦这些乱七八糟的,赶紧禀报左街功德使,玄真观出大事了。”李熙端坐马上,语气强横,虽然心里直打鼓,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硬挺着了,今天不是我吓倒你,就是你吓倒我。

    李熙想也许是自己冷傲的表情和语气起了作用,这五个卫卒闻听此言神色大变,丝毫没有方才的那副傲气了。

    “下马在这候着。”卫卒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守卫宫门的除了监门卫的军卒,还有一些太监,这五个军卒把李熙的话向其中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太监转述了一遍,那太监遥遥朝李熙望了一眼,蹬蹬地跑过来,怪眼一翻问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稀奇,有空我找地方喝杯酒呢,逗你玩,你不信可以不去啊。”不知为什么,李熙对这个面色阴沉的太监很是讨厌,干巴巴的像个病死鬼投胎似的,眼珠子明明白多黑少,还动不动就翻上两下。

    “在这候着。”太监斜了李熙颠颠地跑了。

    李熙端坐马背,岿然不动,他倒是想下马来活动活动,腿脚有些不利索,能不能下得了马是个很大的问题。

    旺财这小子马术这么好,在他面前丢不起那人。

    这念头一经萌发,就受到来自内心的批判,旺财怎么啦,虽然身份卑贱,但人家靠膀子力气吃饭,你李熙怎么啦,若不是机缘巧合冒充杨赞,你这会儿还不是妓院的一个乐师,乐师,说着好听,还不是贱人一个。

    批判到此为止,李熙开始为自己开脱,其实我这么想也没什么恶意,旺财是家奴这是客官事实,在这个时代家奴等同于牛马,我在他面前觉得不好意思,那是把他当作人来看,想想看,你会因为自己梅花画的丑而在喵星人面前自卑吗?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样想,李熙大感心情舒畅,一点负担也没有了。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建福门的楼顶瓦片上,反射着威严绚丽的光华,高高的宫墙,巍峨的宫门,开阔平坦却人迹寥寥的宫门外广场。

    威严,真是威严,再大牌的官员置身于此,也得心怀恐惧,战战兢兢。

    皇帝把宫门修的这么威严高大怕不仅仅是为了面子吧,从心理上折服臣子只怕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与这个宏阔的宫殿群相比,个人无疑是藐小的,坐在书房里的豪情万丈,置身于此,全如飓风中的窗户纸一般,呼啦啦,给扯个粉碎,心理防线一失,剩下的也就只能卑躬屈膝,高喊万岁了。

    李熙觉得自己此行颇有收获。

    等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忽见一个白面胖乎乎的黄衫太监一路小跑着出了宫门,辨了一下方向,就朝李熙奔来,跑的一脸的油汗,停下脚来,顾不得擦汗就气喘吁吁地问道:“可是你来报信说玄真观出事了?”

    “正是,功德使呢,你就是?”

    “嗨,我哪是,我就是个跑腿的,功德使已经从西内苑抄近路去了。临走吩咐要咱家来向你这位报信人道声谢。”

    “啊,不谢,不谢。”李熙心存疑惑,“功德使没问出了啥事就赶去啦?”

    “嗨,瞧您说的,玄真观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能不去吗?”太监说道,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仔细地擦了擦汗,放回手帕,这才拱手问道:“这位官身您还没告诉我高姓大名呢,等此间事了,咱家也好回话。”

    “我叫杨赞,新任的韶州参军。”李熙说完朝太监拱拱手,拨马回身,离开了大明宫。

    玄真观正大门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李熙下了马把缰绳交给旺财,分开人群往里走,边走边喊:“热汤,热汤,热汤来啦。”闻有热汤来,众人纷纷闪避,待发觉上当,李熙人已经过去了。于是咒骂声纷起,对之,李熙不屑一顾,既然想偷奸耍赖那就要做好给人骂的准备,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还是老老实实做好人吧。

    玄真观正门前的空地上,立着一顶黄布油伞,伞下一把胡椅,坐着个衣着明艳的宫装少女,看背影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簇在她身边的有两个宫女和两个铁甲卫士,再有就是刘默彤,他正和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太监在说着什么,太监看起来有些激动,拉着刘默彤的手说个不停,而刘默彤则仍是招牌式的温和的微笑。

    再远处,四个上了点年纪的宫女和三个小太监正在砸玄真观的大门,一色都是赤手空拳。玄真观的门用料考究厚实,钉着茶杯大的铜钉,似他们这般砸下去,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功。当然李熙也知道,所谓砸门只不过是一个态度罢了,能不能把人救出来,还得看来的这位太和公主面子够不够大。

    七八个武侯铺的铺兵正在维持秩序,看热闹的人很多,但秩序良好,多数人衣冠楚楚,看起来都是有些身份的,有身份的人自然要自重身份,没身份的人在有身份的人面前也变得装起来,大家都讲道理,这世界自然也就乱不了。

    李熙取出官凭在铺兵眼前晃了晃,气宇轩昂地走了过去,铺兵知道他手里的是官凭,哪敢细看,赶紧放他进去。李熙整了整衣裳径直朝花伞下的少女走去,心里有些小激动: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公主了,这大唐的公主究竟彪悍成啥样呢。

    公主遥遥在望,却被石雄横插了一杠。

    这厮笑咪咪地拦住了李熙,把一条粗壮的手臂环在李熙脖子上,扯着李熙走,李熙被他勒的快喘不过气来,那感觉就像被一条蟒蛇缠住了脖子,于是一边在心里咒骂石雄混蛋,一边暗下决心:待此间事了,老子一定访名山拜高人学一身好武艺,这念头没有武艺傍身,别说外人,连自家兄弟都明着暗里欺负你。

    石雄把李熙扯拽到一株香椿树下,小声叮嘱道:“回头你陪陈弘志进去,我跟大哥都是武职,出面不合适。里面不管提什么条件,只要能把老三救出来,你都答应下来。”

    李熙道:“那咱们岂不成了任人宰割的冤大头吗?”

    石雄道:“要当冤大头也轮不到你,瞧见没,陈弘志哭着嚷着要当呢。”

    李熙瞄了眼那个老太监,心里犯了嘀咕:这人的名字倒是有些熟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着,一时急想也想不起来。

    恰在这时,就听一个尖细的嗓音叫道:“哪位是杨参军?”

    却见陈弘志正举目四顾,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李熙举手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连声说:“我就是,我就是。陈公有何吩咐?”

    陈弘志斜着眼把李熙匆匆打量了一番,说:“少要啰嗦,快跟咱家一起去见真人。”

    扯着李熙的衣袖来到花伞下,躬身向那宫装少女行礼,满脸赔笑说:“公主,陈弘志和杨赞这就去见真人,我保管把驸马全全活活地带出来。”

    “那你还啰嗦什么?”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嗓音甜润,紧接着又是一声哈欠。

    李熙翻起白眼朝上瞄了瞄太和公主,眉目如画的一个小姑娘,美,真美。

    只是这表情……怎么哈欠连天的,懒洋洋的三天没睡觉的样子,未过门的驸马让女道长掳淫窝里去了,一顶顶新鲜的绿帽子眼看就要新鲜出炉了,她竟然还有空打瞌睡,这大唐的公主果然是彪悍……。

    李熙对太和公主的这份淡定真是打心眼里佩服。

    “去吧,去吧。”太和公主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又是一个哈欠,然后继续耷拉着脑袋闭目养神会她的周公。

    李熙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崔玉栋赤膊哭泣的表情,唉,摊上这么个媳妇,也真够他哭的。

    陈弘志得了这话兴冲冲地扯着李熙顺着围墙往后门跑,正门这围观百姓太多,里面指定是不会开门了,为今之计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后门突破了。

    陈弘志相信凭着自己的老脸赚开门应该不成问题,孰料,手都拍肿了里面就是不开门,李熙见这后门的门板较薄,就对陈弘志说:“陈公请让一让。”

    陈弘志刚一闪开身,李熙一脚便踹了上去,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里面的门闩断了,李熙大喜,正要来第二脚,门咣地开了,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道士环抱双臂挺着傲人的胸脯守在门口,一双死鱼眼把二人轮了一遍,怪声叫嚷道:“是哪个不长眼踹我门?”

    李熙喝道:“休要啰嗦,这位是左街功德使陈公,快引我们去见真人。”

    那女道士闻听陈弘志的字号,气焰稍减。德宗以来道士也归功德使管,皇朝最高宗教官员亲临,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

    不过仗着有贵人在身后撑腰,女道士还是很豪气地嘟哝了一句:“这里没有什么真人,只有无忧道人。”

    “是是是,咱家正是要求见无忧道人,仙姑请带路。”陈弘志涵养真好,脸笑的像朵花。

    哼,面子给足了,女道士把傲人的巨胸一拨,狂风拔柳般在前引路,领着二人拐弯抹角,七绕八绕却来到了一座极静雅的小院,花圃中三五七枝菊花争香斗艳,繁盛而绝不赘余,凸显出主人傲世独行的性格。

    这个女人不简单,李熙越往里走,越有这种感觉,这玄真观房舍虽说不大,布置却极精雅有情趣,一花一草一石莫不名贵,搭配之巧堪称巧夺天工,巧中透着精致,精致之中有股子豪气,而豪气到极致又蕴含着一股超凡脱俗、飘飘欲仙的灵逸。

    李熙尚未拜望过长安城里的奢豪之家,不知道别人家的庄宅庭院是何等布置,但太极宫他是去过的,虽然只是去了前朝一部分,但大小园林也见过三五个,那些园林大气精巧,也是生平少见,但比之这里似乎还是缺了一点什么,什么呢,李熙思来想去,终于在长廊将近要拐弯时恍然大悟:缺了一股子隐逸之灵气。

    这玄真观内的布置一草一木无不体现着主人隐逸闲淡、超凡脱世的性格。

    这种感觉越强烈,李熙心中的疑惑越大,这么一个特立独行、志趣高雅的女人为何要纵容门下弟子当街劫掠男子回来淫乐呢,就算你修成了半仙之体,不在乎这些凡尘俗礼,可好歹也得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吧。此等行径纵然说破大天去怕也上不得台面吧。

    李熙心里正嘀咕着,忽然发现前面陈弘志的腰越弯越低,低到几乎与地面平行了,这小老太监怕是修炼过上乘武功,否则何以能把腰弯的这么狠,还能坚持这么长时间。

    怪哉,怪哉,陈弘志这是怎么了,就算朝见天子似乎也没必要低的这么狠吧,这真人究竟什么来头,让陈弘志怕成这样?这左街功德使大小也是个官吧,就算不是什么实权人物,但在这个崇信佛道的年代,能担任此职的一定是皇帝的亲信。

    皇帝的亲信见宰相也有三分气吧。

    这皇帝的小姨子就是何等的三头六臂才能让天子亲信如此低眉折腰、恭敬至斯?

    李熙的脑袋里刚闪过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形象,就立刻被自己否定了,不对,不对,真是个丑八怪她就作不了怪了。

    皇帝的小姨子,先充当女学士住在宫里,突然宣布出家,道号无忧道人,陈弘志的弯腰和满脸的谄媚……

    李熙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紧接着李熙的腰也弯了下去,角度和陈弘志完全可以媲美,又因为他个子较陈弘志高出一截,所以也不必担心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李熙对自己为什么弯腰走路给出的解释是礼多人不怪,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小姨子,一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嘛。从来都是出头鸟先死,如今身入不测之地,小心驶得万年船,或许躲在别人后面更安全点。

    “站住,来人通名。”

    一声暴喝,陈弘志骤然止步,李熙收脚不及差点撞车。

    长廊尽头,两个怀抱长剑的女道士忽然拦住了去路,二人体态婀娜,一样的鹅蛋脸,一样的杏眼柳眉,一样的肤色白皙光洁,一样的五官精美到令人窒息,连怀里抱着的剑都是一个式样,装饰着同样的皮鞘,原来是对双胞胎!

    除了左手女子眉梢有颗红痣外,乍一看,还真的很难分的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如此两个双胞胎美女道士看起来还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啊,只可惜二人眸中的神采似乎有些不大友善,又何止不大友善,简直是杀气腾腾。

036.垂涎三尺

    都说美女脾气大,可总要有个来由吧,无缘无故地把人家当贼瞪,岂是待客之道?

    李熙心里有些火大,掳人的是你们,我身为苦主的兄弟前来讨人,你们不说摆个七桌八桌请我们进去坐坐喝两杯,给咱唱个小曲,跳个舞,解个闷,多少也该笑脸相迎吧,难道仅仅因为你们是双胞胎美女就可以无缘无故地朝人瞪眼发脾气,什么*养的道理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心里吐槽,脸上却满是谄媚的笑,话说在美人面前陪个笑脸也不算怎么丢人吧。

    “两位仙姑,请通禀真人,老奴陈弘志求见。”陈弘志此刻若把两条胳膊放下,完全可以四肢着地走路,那神情、那言语真是恭敬的让李熙都替他脸红。

    两个美女道士颇为满意,妹妹嘴角微微轻挑,嘀咕了一句:“又一个马屁精。”做姐姐的却仍然一脸肃色,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向李熙:“你哑巴了吗?”

    “我……”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李熙正要教训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道士两句,转念一想:人为主我为客,她为女我为男,念她年轻又是初犯,还是本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态度饶她这回吧。

    一念至此,李熙躬身答道:“某韶州新任参军杨赞。”

    “韶州的官跑到这来撒野,哼哼,杨参军?后门在那边。”双胞胎中的妹妹朝她眉梢长有一颗红痣的姐姐挤了挤眼,嬉笑着。

    “两位姐姐不必挤兑杨某,杨某此来是办正经事的,还请两位行个方便。”

    “正经事?哈哈哈哈……”两个女道士莫名地笑了起来,笑的花枝乱颤,笑的李熙一头雾水。

    陈弘志陪着笑了两声,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杨赞一眼,满脸依然堆着笑,只是目光冷的吓人。李熙没睬他。

    “请吧。”双胞胎女道士的笑声戛然而止,面色骤然间恢复了肃容,笑的莫名收的突兀。

    “有古怪!”李熙心里想,“这观里的人怎么都神神叨叨的,不怕你真疯就怕你装颠,一对小双胞胎姐妹花已经这般难缠,真不知背后那位皇家小姨子是何等人物?”

    双胞胎姐妹分成两拨,妹妹在前面带路,姐姐断后。

    “多谢,多谢。”陈弘志拱手赔笑,率先踏上了门下走廊。

    李熙因为心里有了此番计较,打姐姐身边过时,吓的心酥脚软,竟忘了观察一眼姐姐那眉梢那颗痣究竟是色素沉淀所致,还是根本就是一颗小肉瘤,话说有这颗红痣点缀,这做姐姐的骤然之间就比妹妹平添了几分妩媚。

    好痣啊,那面相学怎么说来着:嘴角有痣,主旺夫。

    哦,对了,那是嘴角。

    究竟是色素痣还是肉瘤痣呢,李熙很想解开心中的这份疑惑,但先机已逝,只余空恨。至少目下这种情形他是没勇气再回头看上一眼了,非但不敢回头看,他现在固然腰已经不敢弯了,连走路也发生了问题,左摇右摆的,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让一个抱着剑的人站在自己的背后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非要用个成语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如芒在背。

    如芒在背,此行的第一个收获是李熙体味到了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

    这个小院的正堂里空无一人,穿过一道锦屏,绕到堂后,视野豁然开朗,一块四四方方的庭院,约有四五亩大小,庭院沿院墙是一排高耸的松、柏、杉、樟,内侧是竹林,再内是一条环形小径,小径外侧辟着花圃,以竹篱分割,圃内花草正开的鲜旺,小径内侧则是一片绿草绒绒的庭中草坪,这草坪西北高耸,东南渐次走低,中间偶尔点缀一两处花木。

    绿草地的东北角用锦屏围起一道方格,羊绒毯铺地,坐着一群峨冠博带的男人和一群雍容富态的女人,男人们在摇头晃脑地吟诗饮酒,女人们则人人做无上崇敬之状,听的如痴如醉。距这群男女不远处,一群乐工独坐一席吹拉弹奏,又有四五个装扮妖异的舞女,在做天魔舞,纤细的腰肢,舒展的双臂,柔软的身体,一舞一式,一笑一颦,望之令人陡生天上人间之感。

    李熙只是走的稍微慢了点,就听到脑后闷雷般地响起了一声干咳。

    咳!

    李熙回头看了一眼,一张娇美如花的面容,一双冷峭如寒冰的眼眸。李熙友善地朝她笑了笑,颇有绅士风度地继续滚蛋。

    这一眼收获颇多,其一,他看清了美人眼角的红痣的确是色素积淀所致;其二,美人离他非常之近,尚不到一丈的距离,接近公认的心理亲密距离了,难不成她对我有意思?

    李熙无耻地想着,旋即他就把身后的美人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抹美丽的风景。

    一个头戴高冠、身着月白长袍的女道士不知何时加入了天魔舞团,正在翩翩起舞,她带着几分醉态,舞姿随意,透着一股说不出洒脱,她身段真好,脖子修长,肤色白里透的水嫩,至于五官长相如何则不好判断,不知道她跳的是什么舞,脸上正戴着一副白漆面具。面具的造型是一只白狐。

    这想来就是无忧道人了,李熙估算她的年纪约在二十七八,已经是个熟透了的妩媚女人。

    陈弘志垂手恭立在草坪边缘,面挂微笑,显得十分有耐性。

    李熙叉手而立,用一只眼盯着白狐道人,用另只眼扫量着两个女道士,这种姿势其实很累,所以不一会儿他就觉得眼花头晕,有些轻微的恶心,于是他狠命地眨了眨眼,咬咬牙把目光全集中在了那对姐妹花身上。

    姐妹俩此刻远远地站在滴水檐下,还是走的冷酷路线,不过眸子里的那股狠辣厉色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片温润。尤其是做妹妹的,一双含笑的俏目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身上溜两下。李熙觉得有些紧张,早知如此,进观之前就该去看看医生,这该死的鼻子又痒了,鼻腔里的鼻涕蠢蠢欲动,美人面前拖鼻涕,那形象岂不是全毁了?

    我忍,我忍,我忍的好难受啊……

    李熙无奈地望了眼姐妹花,精神稍振:如此看还是姐姐有问道些,尤其是那颗红痣实在是夺人心魄呀,妹妹嘛,摆酷还行……

    “一看美人鼻子就不痒了嘛?”

    李熙正在心里兴致勃勃地品论这对姐妹花,不妨陈弘志在耳边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就塞过来一颗东西,李熙接在手中没敢看,问道:“陈公所赐为何物?”

    陈弘志冷笑道:“要想不在美人面前丢人现眼就赶快吞下去。”

    李熙低头一看,这才弄清,陈弘志塞给他的原来是一枚红药丸,跟李德裕送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遂也不疑,以手掩嘴装作要咳嗽的样子,丢进嘴里嚼嚼吞了。

    陈弘志斜了他一眼,没说话。李熙吞了药丸心中大定,环目四顾,正无聊。陈弘志忽而咳了一声,低声说:“该走了。”

    原来草坪上的歌舞停了,一群男女正对着那白袍女道士大颂赞歌,几个心思机巧的已经开始临场赋诗相赠了,那白袍女道吃了笑药一般,咯咯地笑着,姿态狂狷不羁。此刻上前打搅,李熙不知道合不合适,他总觉得文人之间的事还是少掺合为妙,不掺合的好。

    大唐是诗的王朝,虽然李白、杜甫都已作古,元白、小杜还都健在,谁知这群峨冠博带的人中有没有白居易、元稹、杜牧本尊呢。

    这么凑上去,万一无忧道长请你做首诗,你是答应呢,还是拒绝呢,诗是肯定不会做的,打油诗倒是会弄两首,上不了台面,剽窃两首,当然是没问题的,元白小杜的怕撞车是不能抄了,李商隐不还有两首拿得出手的吗,可是剽窃的结果是什么呢,先是被捧死,然后穿帮露底再被骂死,想一想又何必,美人面前咱丢不起哪个脸。

    李熙一路鸡肠曲曲,尽想些小心思,直到耳边飘来一句天籁之音:

    “来了就过来嘛,离着我八丈远,怕我吃了你们不成?”

    方才低头走路没注意,无忧道人不知何时已经迎了过来,刚跳完舞,额头上还残留着一层虚汗,面具摘了,五官仍然模糊,她的脸上涂着一层油彩,描画的还是白狐的形象。三个道童各执一方坐席铺在草坪上,李熙和陈弘志的都是四方形,白狐道人的却是长方形。

    李熙正诧异做主人何意待客不尊,无忧道士却突然解开衣带,脱起了衣裳。虽然这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虽然心里也极度想一瞻白狐道人月白长袍背后的风光,李熙还是红着脸低下了头。耳边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脱衣声。李熙悔恨不已,当初应该用手捂眼的,那样至少还可以留一线指缝。

    教训,惨痛的教训太深刻了。

    “公子请用茶。”女道童奉上一杯香茶来,李熙慌忙接了,情慌心乱,没注意连茶碗带女道童的手一起接了过来,小手柔若无骨,温香滑腻,李熙却像摸到了蝎子一样,慌忙甩开了,茶碗里的茶泼了一半,万幸,茶碗还在手上。

    “多谢,多谢。”李熙低头忙喝茶,手抖茶碗也抖,碗盖在茶碗上跳舞,咄咄作响。女道童莞尔一笑,退下了。此刻,陈弘志正和无忧道长寒暄,似乎并没注意到发生的这一切。

    无忧道长换了件青色道袍,此刻正慵懒地斜躺在那块长方形的铺毯上,右臂撑地作枕,左手则擎着一只精致的紫砂小壶。正饶有兴致地听着陈弘志絮叨宫里的奇闻趣事,饮宴时某妃嫔醉倒,鱼藻宫观竞舟时,某内侍失足落水成了落汤鸡,又那次击球赛上某太妃让人偷了一根发钗,一查却是某淘气的小皇孙干的,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无忧道长听讲时,目光温润,嘴角始终带着如春风般的微笑,只是这微笑衬着她脸上的白狐面具看起来着实有几分诡异。

    李熙借喝茶之机定了定心神,目光游向远方,东北方向,那群白面长须的文人仍在吟诗,一个个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做神游四海状,受此影响,那几个女人的脑袋也微微摇晃起来,似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那不多的脑浆摇的更粘乎一些。

    这些女人肥肥硕硕,年纪也都不小,看面相富贵,观举止从容,发髻上插钗环步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俱是价值不菲,而她们只是随意地往发髻上一插,显得十分随意,这彰显了她们不光富有而且绝对尊贵。

    因为她们懂得富贵之别只在对财富的态度,存敬畏之心者,虽富却难为贵。心中无财,手中有物方始为贵人。

    李熙开始有些理解为何陈弘志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原来无忧道人的座上宾都是些大福大贵之人,这些人个个都有通天之能,绝不是他一个功德使能招惹的起的。

    陈弘志兜了一个老大的圈子总算把话绕到正题上来了,孰料刚说了两句,就被无忧道人给打断了,她盯着李熙,忽然道:“哟,这是位外官呢,……小道失礼啦。”

    于是她坐正了身体,向陈弘志嗔怒道:“好你个老陈,有外官在,为何不早说,害我如此轻礼怠慢。”说到这,她微微一顿,面颊忽然微微一红。

    陈弘志笑道:“冤枉,这与老奴何干,怪只怪真人您有眼无珠。”

    无忧真人笑骂道:“还敢顶嘴,看我回头再找你麻烦。”

    说完她望向李熙,问道:“我今日酒多了,失礼之处尚祈海涵,未请教来者名讳?”

    李熙起身,躬身一礼,道:“岭南道韶州新任参军事杨赞见过无忧道长。”

    那女道士溜溜地把李熙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却问:“你莫不就是靖边侯家的杨大郎?”

    李熙凛然一惊,暗忖:她竟认识杨赞?

    “是,正是杨赞。”

    “你果然是杨赞?”女道士的言语里似乎夹杂着些不满。

    “哟,杨赞,你什么时候开罪的真人,惹人家半仙之人都生了这么大的气,还不快跪下来磕个头认个错,由我老陈出面为你说合,或能免你一死。”陈弘志说的一本正经,用意却在搅合。

    “行啦,别吓着孩子。”女道士咄了一声,白了陈弘志一眼,“他果然开罪了我,你老陈的面子我也不给,谁的面子我也不给。”

    陈弘志哈哈大笑。

    但尴尬的气氛并没有因为他这哈哈一笑而转变,李熙仍旧恭恭敬敬地站在那,他有些发懵,陈弘志心里也发懵,杨赞跟无忧真人之间有什么瓜葛,他完全不知道,

    可有一样他心里是明白的,杨赞昨天才回的长安,此前两年一直呆在西北,而两年前他不过才是一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这恩怨……就算是有,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察言观色,女真人貌似在生气,实则……

    陈弘志觉得自己懂了,他咳了一嗓子,对李熙说:“你有什么得罪真人的地方,还不快快道个歉,真人是修仙得到的半仙之体,难道会为难你一个俗人吗?”

    陈弘志话中有话,李熙一听也就明白了,忙向真人弯腰拱手。

    “慢着。得罪了我,道个歉就完了吗?”女真人语气仍然冰冷,但眸子里却漾着春波,她的嘴角微微上挑着,分明是含着笑意的。

    李熙心放下了,陈弘志也放心了,二人同时想到一处去了,她这不是真生气,她这是没事找事、仗势欺人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呢,就算她不是掳人的主谋,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件事,但一个大内忙人,一个外道官好好的跑来找她,难道仅仅是来讨杯茶喝?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此来是有所求,所求为何物先不论,先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劈头盖脸地给你一板砖,拿下最好,拿不下也先震你个七荤八素,去了你的势,待会儿再说到正事,还怕你不让我三分?

    玩这手陈弘志也是行家,李熙至少也不陌生。奈何,明知她在玩阴的,实力不济,也只能陪着她玩,而且是悲催地被她玩,此中苦恼非足为外人道也。

    想到这,李熙便不卑不亢地拱手问道:“未知在下究竟哪地方得罪真人了,真人要如此刁难?”

    “大胆!”陈弘志尖声叫道,“真人面前,你休得无礼!还不给真人跪下来磕个头。”

    “笑话,我大唐的官员要跪拜一个女道士,敢问陈公,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啊?”

    “你……”陈弘志戟指李熙,手指发颤,嘴唇直抖,眼神却在朝李熙打招呼:差不多就行了,别玩崩了。

    李熙心中大囧,自己在这老太监面前怎么跟个透明人一样,想什么他都看的穿?

    此处高朋满座,全是这位女真人的客人,李熙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无耻到当着一群客人的面把自己纵容属下掳人淫乐的丑事摆上桌面,故而自己无须低三下四,挺起腰杆说话,效果可能更好。

    可恨这死老太监一眼就瞧穿了自己的心思。

    “哈哈哈……杨赞,你说的好。”女真人果然是个纸老虎,见软的掐见硬的就软。听了李熙这两句不卑不亢的话,态度顿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观,竟是笑的前仰后合,可恨这天太冷,她身上的袍服又太过宽大,否则……

    李熙瞄了眼她的胸,恶狠狠地咽了口口水,陪着傻笑了两声。

037.活像一只大马猴

    笑声引起了正在吟诗的那伙男女的注意,好几个人同时侧过脸来,望着女道士时是一脸的灿烂,望向陈弘志和李熙时则是满脸的厌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女道士终于结束了长笑,她望着李熙的脸,目光温柔的像一潭温泉,雾气**,神秘且深不可测,她又端起了自己的小茶壶,喝了口,扬起脖子漱了漱口,噗地向天空吐去,茶水形成一条细线,映着阳光化成一道彩虹。

    口吐彩虹的女真人回过身来,慵懒地向李熙说道:“……你好硬气呀。”

    “这话里藏着骨头啊,可这声音真是甜的好听。还有,她这么当众喷水玩,我怎么没有觉得丝毫不妥呢,反而觉得她这么做还有些可爱……”李熙有些发懵,这女人纵容弟子掳了自己结义兄弟,又如此轻视自己,自己本该心怀愤恨才是。

    可是自己为何一点也恨不起来呢,这又是什么缘故?

    “听见没有,真人赞你好硬气呢?古有强项令不为五斗米折腰,今有杨参军敢在无忧真人面前顶嘴。”陈弘志摇头晃脑地发表着他的歪论,说的一本正经,女道士却已经笑成了一朵花儿。

    “硬气?哼……这算什么,我某个地方比这可硬的多呢。”李熙在心底淫邪地笑着,随即脸就红了。他发现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就像个傻瓜,若不再耍流氓,自己就要完全沦落为小丑,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好啦,好啦,再说下去杨参军的脸都能开染布坊了。大忙人陈公和一身硬气的杨郎到我这来,不仅仅是为了喝杯茶吧。”

    绕了半天终于切入正题,杨赞正要道明此行来意,陈弘志已经抢先,老太监满脸堆笑地说道:“真人容禀,原是这么回事,昨儿宫里赐宴犒赏西北剿匪有功将士,今日诸位将士到南衙来领取告身官凭。老奴思想着,这些人里多数都来自偏远小地方,于礼仪方面尚少有调教,怕他们得意之余大呼小叫的冲撞了真人的清修,这才带着两个小伴儿出来逛逛……”

    陈弘志说到这,低下了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哦,你这一趟闲逛,都逛出什么名堂啦?”

    “这个……”

    “你不说就算了,吞吞吐吐的,我最厌烦。”

    “嗨,你瞧我,真人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呢。是这么回事,那个太常寺郭少卿之子叫,叫崔玉栋的,在胡家酒楼喝酒,酒喝多了就撒起了酒疯,无意间把酒壶从楼上给丢下来了,不偏不巧就落在贵观女弟子的头上了,你瞧这事闹的。”

    话说到这,也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女道士略略有些难看,她移目望了眼杨赞,眸中又有了些笑意:“看起来杨郎是来问罪的咯。”

    “不敢,在下是来替兄长向真人赔罪的。”

    李熙觉得很无奈,此行是来救人,不是来斗气,为了三哥少受点罪,自己委屈一下又何妨呢,何况在这位美丽的半仙之人面前小小地丢一下脸,也无伤大雅嘛。

    “春花、秋月,去查查谁带人进观来了,问明之后,先打三十棍,再带来见我。”

    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熙暴回头瞅了眼那队双胞胎,心里暗叫好名字。

    “哎哟,崔家小郎也有过错,这顿棍免打了吧。”陈弘志边说边去招呼春花秋月。

    两个女子丝毫不理睬陈弘志,领了无忧道士的命令后,转身蹬蹬蹬地去了,陈弘志挪着碎脚步跟在后面追。

    老谋深算的陈弘志深知什么叫说一套做一套,他怕节外生枝反而害了崔玉栋,这才不惜降尊纡贵跟着春花、秋月屁股后面跑。

    他这一走,李熙就和只能独自面对女真人了。

    紧张,紧张的手心出汗,心里抖作一团,不过脸上还是保持着克制的笑容。

    “知道你哪得罪我了吗?”女道士用只手支撑着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躺下去。

    李熙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头。他已经认输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完败了。

    “你给李湛都出了什么鬼主意,害的他把我的乐工全借走了。这孩子借人东西不还是出了名的,我的乐工要是要不回来,我可为你是问。”

    “哦,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李熙心里顿感轻松,还真以为是哪得罪她了呢。

    “是这么回事……”李熙干涩的嘴巴突然变的利索起来,于是他就把昨天进宫时在纯音门内遇到李湛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李熙说的绘声绘色,不仅有动作表情描述,彼时彼刻自己的所思所想,也一一叙述了。虽然李熙一再警告自己适可而止,不必全说真话,但让他沮丧的是,自己就像发了疯一样,说的全是干货,并无半句掺杂使假的地方。

    女真人慵懒着斜躺着,右手撑着头,左手擎着她那精巧的小茶壶,像一尊卧佛?可她明明是位女道士,她面含微笑,认真地听着,眼眸里全是温润的阳光。

    这目光给了李熙莫大的鼓励,不再计较真假后,这故事也就说的愈加绘声绘色,这种感觉已经好久不曾有过了,上一次,还是一千多年……后的某个初秋的午后,在自己那间比狗窝还凌乱的单身宿舍里。也有一个女人如此斜卧如佛听他讲故事,那天的故事从午后一直讲到日落,然后……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发生了,其结果就是李熙不得不提前结束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发狂似地奔入爱情的坟墓。

    ……

    忽然,李熙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说话的语速明显地慢了下来,而望向女人的目光则有些……暧昧。

    “你说的好有趣啊,你年纪轻轻的,肚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的故事呢?”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同样的话许多年后也有一个女人曾对自己说过,李熙使劲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头有些晕,的确是幻觉。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在跟自己说话,但她说的是:

    “你口渴吗?”

    然后她就把手中的小茶壶递了过来。

    “唔,”心慌意乱的李熙顺手就接了过来,顺势就饮了一口,然后他就觉得哪儿不对劲。

    “呸,怎么会是酒呢?”

    小茶壶里装的是酒,饮猛了,李熙呛的咳嗽了起来。

    “哈哈哈……”女道士笑的花枝乱颤,“你也不问问就猛喝。”

    她笑着坐直身子,把手一扬,一个女道童就捧来一碗清汤,李熙抓过来灌了两口,不咳嗽了,眼泪鼻涕却糊的满脸都是。

    小道童抿嘴笑了起来,脆声说道:“你跟我来吧。”

    李熙双手把小茶壶捧还给无忧真人,拱手告退,随着女道童穿堂过室,来到一处偏厦,打水给李熙洗了脸,女道童又塞给他一方丝帕,说:“放浪形骸是名士风范不假,可要把鼻涕往袖子上擦就俗不可耐了。”

    一句话,说了李熙一个大红脸。

    这女道童生的清清爽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灵光闪动,说不出的讨人喜欢。李熙和她攀谈起来,三言两语就从她那里套问出院中吟诗的那伙男女的来历,计有一位国公、一位侯爵,两个致仕的宰相还有一个在京休养的节度使。

    李熙暗暗咂舌,怪不得陈弘志如此小心谨慎,这玄真观当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最后李熙问女道童叫什么名字,女道童笑道:“你猜。”李熙觉得很无奈,什么都能猜,这人的名字怎么猜呀。他摇摇头说:“我猜不着。”

    女道童咯咯笑了,说:“我的名字就叫‘你猜’。”李熙愣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心想这是哪个二货给她取这名字,消遣人嘛。

    女道童问李熙叫什么名字,李熙道:“我去。”

    女道童眨眨眼,问:“你去哪?”

    李熙道:“不是你去,是我去,我的名字就叫‘我去’。”

    女道童笑的更欢了,简直是捧腹大笑,好容易才恢复正常,她说:“你以后来可以叫我猜儿,‘你猜’这个名字专门是师父拿来消遣人的。”

    李熙也肃色道:“我姓杨,名叫杨赞,表字无敌,‘我去’这个名字是我刚刚想的,普天之下除了我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猜儿说:“我知道你姓,还知道你是平山子,杨参军呢。”她瞄了一眼李熙,说道:“你这个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看不出我是跟你说笑吗,哪有叫‘猜儿’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叫小清,没有姓,我虽然穿着道袍,却不是出家人。师父说等到我十五岁,懂事了,让我自己做主,究竟是出家做道士,还是嫁人做夫人。杨参军,你成亲了没有。”

    李熙道:“哦,我成亲了,我们夫妻感情很好,明年就打算要孩子。”

    小清咯咯笑道:“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才十三岁呢,还有两年才能嫁人。”

    李熙把这个叫小清的女道童仔细打量了一遍,心中暗道:“有样学样,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的徒弟,这话真是一点不假。这趟玄真观之行,真是收益良多,我终于明白‘奇葩’一词做何解了。”

    再次回到庭院中,李熙远远的就看到陈弘志也回来了,正弓着腰跟无忧真人说着什么话,草坪边缘跪着一个中年女道士,清风、明月正轮番扇她耳光,清风扇她左脸,明月扇她右脸,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块竹板,长一尺,宽一拃,竹片扇到脸上啪啪作响,但闻竹板响,不闻惨叫声,原来那中年女道士嘴里咬着一块软木。

    “哎呀,你快过来求求情吧,都快闹出人命了。”

    陈弘志望见李熙站在滴水檐下看热闹,小跑过来,一把扯住他袖子,使劲拖拽。

    “您求情都不成,我哪成呢?”李熙本能地加以拒绝。他虽然觉得这家法有点残酷,但想到女道士犯下的恶行,似乎不打也不能让她长记性。

    陈弘志和他拉拉扯扯了一番,终于推着他来到了无忧真人面前。

    “你要为他求情吗?”

    不待李熙开口,无忧真人发言问道,方才还无比凌厉的目光,望向李熙的那一刻骤然之间满是温柔,李熙不喜,反而打了个寒颤,支吾道:“真人执行家法,我一个外人本不当插嘴,但俗话说的好,好狗教一遍就会,恶狗打死也白费。这恶婆娘打也打了,给她的教训她必然也知道了,且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下次再犯,加倍再打也不迟。”

    李熙最后一句话说的杀气腾腾,本来他看到女道士两个腮帮子血乎乎的,着实有些不忍,正要为她求求情,奈何望向她时,她竟狠狠地瞪了李熙一眼,目光狠戾犹如一匹受伤的饿狼,李熙心里厌恶,这才临时改了口。

    “好狗教一遍就会,恶狗打死也白费。这句话说的好,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懂的道理却真不少呢。”满面春风的女道士望向清风、明月时,脸色骤寒,吩咐道:“把她锁进柴房,饿上三天,死不了再罚去浣衣房当差。夺了她的福禄,以后当作粗使奴婢用吧。”

    清风应了声是,踹了那女道一脚:“还不谢恩。”

    女道士吐掉嘴里的软木,颤巍巍趴下去,给无忧真人叩了个头,声音喑哑地说了声谢。随即便被清风、明月拖走了。

    无忧道长在两个女童的搀扶下慵懒地站了起来,微风扶柳般来到李熙和陈弘志面前,笑着说道:“我如此处置,二位可还满意吗?”

    “岂敢,岂敢,是老奴搅扰了真人的清静,老奴万死。”陈弘志答了这两句话后,立即闭了嘴,他发现无忧真人的一腔心思全在杨赞身上,根本就没理自己这茬。

    “后日曲江池畔有个诗会,杨参军有没有兴致过来喝一杯呢。”

    “下官武人出身,哪里懂的什么诗呢,道长抬爱了。”

    “你不懂诗,谁又真懂了,一群俗人找个由头,混在一起凑个乐子罢了,难道还要我下个帖子给你才肯赏光?”

    “即蒙垂爱,不胜荣幸。”

    李熙刚答应,忽然又问了一句:“真人莫不是跟李中丞他们是一搭的?”

    无忧道长略感惊异,问道:“李德裕请过你了么?”

    李熙脸一红,道:“昨日在宫中,蒙文饶不弃,确曾邀在下过曲江池畔一会。”

    无忧道人鼓掌笑道:“妙极,妙极,那样我这帖子都省了。”

    陈弘志此时插话道:“杨参军你这话不该说啊。真人的诗画笔墨举世无双,所用请柬都是特制的,比之薛涛笺犹胜一筹。这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们哪个不以得到无忧真人的墨宝为荣,我听说黑市上一封请帖都炒到三百贯钱啦。”

    “当真?!”李熙正苦思薛涛是谁,闻听这话,急忙问道。

    陈弘志道:“那还有假,我还寻思着弄一封收藏呢。”

    李熙听过这话,忙转身来,向无忧真人说道:“曲江池之约,李文饶只是提了一下,在下并不知道具体时辰地点,烦请真人事后告知。多谢,多谢。杨某告退。”

    李熙说完不待无忧真人回应,向目瞪口呆的陈弘志丢了个眼色,转身就走。

    “哈哈哈……这人真有趣。”

    “什么有趣,装疯卖傻,把粗俗当好玩,请他赴诗会,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

    “老弟啊,我那么说无非是逗个趣儿,你怎么能当真了呢,还真问人家要帖子,哎呀,你呀,真是斯文扫地。瞧瞧,咱们临别时真人的那张脸,让你弄的哭笑不得,都恨死你了。你呀,你呀,真是……”

    从告别无忧真人起陈弘志就开始数落李熙,一直到出了玄真观,还没数落完,此刻在老太监眼里,李熙就是一副扶不上墙的狗尿苔,对他是失望之极。

    “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三百贯呐,韶州参军月俸才十五贯,杂七杂八都加上也不过二十贯。我杨家的贫穷您又不是不知道,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呢。现如今要上任连盘缠都还没着落呢,这三百贯,可顶大用场了。……再说帖子是她自己主动要给的嘛。”

    “你……人穷志不短,为了区区三百贯脸都不要了吗?”陈弘志气的眼直翻白。

    “嘿嘿,瞧你说的,问名满两京的无忧真人讨封帖子,有什么丢人的。”

    听了这没羞没臊的话,陈弘志把袖子一甩,大步而去,表示不屑与李熙为伍。

    李熙和陈弘志还在玄真观里面没出来的时候,崔玉栋已经被放了出来,这一个时辰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少故事,有没有吃亏受委屈,得分各人怎么看。

    至少在李老三看来这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非就是一群女人把他堵在一间黑屋子里调笑了几句,完全是口头上的暴力,没人对他动手动脚。

    “没事,肯定没事,她们根本就没下手。”李老三拍着胸脯作保,“一眼就能看出来,脸上没唇印,衣裳也没烂,连发髻都是完成的,那能有什么事呢。”

    李熙问:“依你的意思,怎么样才算有事呢?”

    李老三翻着白眼想了想,指着李熙笑道:“你不安好心对不对,你挤兑哥对不对,阴险小人,不跟你说了,免得让你套进去以后又来打趣我。”

    李老三为自己能及时识破李熙的阴谋而得意非凡。

    李熙和陈弘志进到玄真观不久,宫里就来了一群禁卫,驱散了四周围观百姓,又清空了一间茶室,迎请太和公主入内安歇,陈弘志得知崔玉栋已经被放出来,心急火燎地赶着去向太和公主表功,双手提着袍子浑然不顾跑起来的样子像只大马猴。

038.硬碰硬

    李熙和李老三开了两句玩笑,也进了茶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禁卫们见到他是跟陈弘志一起从玄真观出来的,也看到二人出门时有说有笑的,遂不查问,任他进了门。

    茶室的竹帘尚未打起就听到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哈哈哈……突吐中尉你再笑话我,我就叫刘默彤揪你耳朵你信不信?”

    “哈,这个老奴可不信,刘校尉是我左军的人,他敢扯我护军中尉的胡子,反了他了!公主不信你问问他,看他敢不敢。”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紫袍系玉带的灰发男子,他身材极高,骨架宽大,甚是威武,一张大马脸,鼻高口阔,眼睛大而无神,眉毛出奇的又浓又密。正是左卫上将军、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当下炙手可热、权倾朝野的大阉突吐承璀。

    “哼,你们左军就会仗势欺人,他不敢,我找别人扯你耳朵。”太和公主嘟着小嘴说,既不高兴又不服气。纤纤玉指一指撞上来的陈弘志:“陈公你来的正好,你帮我扯吐突中尉的耳朵,我赠你十贯钱相谢。”

    陈弘志闻听此言,愕怔了一下,以左手扼住喉咙,干咳了两声说:“老奴偶感风疾,只怕,咳咳,力不从心啊,咳咳……”

    突吐承璀哈哈大笑,对陈弘志说:“哎呀,老陈,瞧瞧你这个样子,公主平日真是白疼你了,要紧的时刻一点都指靠不上。”

    陈弘志赔笑道:“中尉啊,非是咱家不肯用力,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哇。咳咳。”

    “哼,你们都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太和公主跺着脚发起了脾气,忽而眼睛一转,又有了一个点子,嘻嘻说道:“你们都不敢扯,我自己来。”

    竟是蹦蹦跳跳到了突吐承璀面前,说:“低头来。”

    突吐承璀笑道:“公主啊,近来天气骤变,老奴当年督军河北时惹下的腰酸毛病又犯啦,夜里酸疼,白天僵麻,委实弯不下来,恕罪,恕罪。”又喝骂左右侍从:“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公主搬条胡凳来,没听见公主要揪老奴的耳朵吗?”

    这茶室中的官员,除了宫里的内官,还有神策左军将校以及万年县官员,他这一喝,众皆敛息,面面相觑,却无一个敢动手。

    突吐承璀深得天子宠信,权势太大,在朝中行走,宰相见了要让道,亲王见了要执礼,辈分高的亲王拱手为礼,李纯子侄辈的亲王见了他则要行晚辈之礼,澧王李恽甚至私下呼他阿翁,也就是太和公主年幼懵懂,没大没小的跟他混缠调笑,换了其他人谁又敢?

    本来太和公主坐在椅子上打盹,突吐承璀来后走到她身后,猛地一拉椅子,吓得太和惊跳而起,出了个大丑,突吐承璀却是哈哈大笑。

    这太和公主年纪虽小,却也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无端被突吐承璀捉弄,心里坏了恨,便撒娇卖憨没轻没重地还以颜色,这一顿奚落突吐承璀有些受不了,任一个小丫头蹬鼻子上脸,以后还在皇宫怎么混?心里憋了一肚子气,突吐承璀就想找个机会给这个没轻没重的小丫头一点教训。

    以他的老谋深算,略施小计拿下太和还不容易,这不,机会就来了,这一下我看你怎么收场。

    突吐承璀心里得意。

    见满茶室的官员没一个向着自己,太和公主恼了,又见突吐承璀面露得意之色,公主的小嘴嘟的都能挂油瓶了。本来热热闹闹的茶室里顿时一片肃杀。

    一直跪在滴水檐下待罪的崔玉栋有些忍耐不住了,稀里糊涂被玄真观的女道士掳进观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出来了给公主请罪,太和却视他如无物,任他跪着,理也不理,只顾和突吐承璀这个老阉打嘴仗,若不是石雄按着,他早拂袖而去了。

    如今太和公主受了羞辱,他再也无法忍耐,钢牙一咬,双拳紧攥,阴着脸就往里闯。石雄慌忙扯他,手滑没能扯住,情急之下叫了一声:“老四。”

    李熙一进茶室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崔玉栋跪在廊下,是个待罪之人,刘默彤像被人施了定身法,站在那一动不能动。石雄位卑职低,只能候在廊下。陈弘志又装疯卖傻躲的远远的,这茶室里的主角只有两个人,突吐承璀和太和公主。

    突吐承璀之名早有耳闻,如今见到本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看他偌大把年纪疯疯傻傻的跟太和这个小妮子打嘴仗,也甚是好戏一场。李熙看的津津有味。

    然而石雄这一声叫,却把他这个看戏者变成了舞台上的戏子。

    霎那之间数十道目光盯在了李熙的身上,而本来的主角崔玉栋反被人们所忽视。石雄趁机扣住崔玉栋的手腕,不容分说把他拖走了。

    李熙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交代两句,否则还真有些对不住大伙的关注,他心念一转,朝太和公主拱手说道:“公主休要烦恼,小臣来助您一臂之力。”

    话出李熙之口,关注他的目光各不相同,一直凝重如佛的刘默彤急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多事,陈弘志本来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情,此刻却也眉头微蹙,似乎是在为他担心,已经被石雄拖到茶室廊下的崔玉栋张嘴要叫,被石雄一把捂住,趁着众人心思全在李熙身上,赶紧拖着他离去。

    崔玉栋属于那种暴风性格,平日里温吞吞的,甚至看着有些文弱,但一旦发作起来,那就不得了,非捅出大篓子不可。

    终于有人替自己出头了,太和公主心花怒发,蹦蹦跳跳地来到李熙面前,高兴地问道:“你怎么助我?”

    “呃,杨某这只手愿意暂借公主一用。”李熙伸出自己的右手含笑说道。

    太和公主拧起了眉毛,正要摇头,忽而明白过来了,她跳着拍手道:“好好好,我就借你这只手一用,手啊,手啊,快替我揪左军中尉的耳朵。”

    这一下,无人不惊,刘默彤忍不住喝道:“四弟,不许胡闹。”

    太和公主恼了,玉指一指刘默彤,叫道:“你给我闭嘴!不许你再说话。”刘默彤瞅了眼突吐承璀,无奈地垂下了头。

    陈弘志挺了挺腰杆,含笑望着李熙,已经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看热闹的架势了。

    突吐承璀的脸黑的能沾墨写出一副门对子来,他身边的几个禁军将校不光脸黑,眸中已显杀气,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杀个人并不难,杀过人也不麻烦,有突吐承璀这棵大树给他们遮风挡雨,谁人他们不敢杀?

    李熙走到了突吐承璀的面前,满脸是笑,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李熙感到有些小遗憾,他比突吐承璀足足矮了一个头,不过伸手揪耳朵足够了。

    他望了眼那张黑冷如铁的长脸,嘻嘻一笑说:“中尉请恕罪,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圣上的掌上明珠,奉承公主开心乃是为臣子的本分,故而杨某甘冒身首异处的危险,冒犯虎威,无奈之处尚乞海涵。”

    突吐承璀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个忠臣啊,好的很,唉,你还等什么呢?”

    李熙瞄了眼他身后的两位铁打钢铸般的禁军将校,自嘲地笑道:“哈,我杨赞肯把手借给公主,难道就没人把耳朵借给中尉一用吗?你们平日的孝心都哪去了?”

    突吐承璀闻听这话心里咯噔一惊,随之却是一阵狂喜。

    李熙是在提醒他啊,太和公主年幼好欺不假,但她终就是天子爱女,如此公然折辱她,万一传到了天子耳朵里,对自己可是大大的不利。

    自己厚着老脸折辱一个小丫头,无非是要给她一个小教训,让她不可轻视自己,如今教训也给了,量这小丫头以后在自己面前也不敢没大没小了。

    目的已经达到,再不借坡下驴,那就是不智了。

    杨赞这小子不错,见老夫犯困就递个枕头过来,够机灵,有前途。

    突吐承璀眼珠子骨碌碌一阵急转后就有了计较。

    “陈弘志!”突吐承璀暴喝一声,不等陈弘志明白过来,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搭在了老太监肩上,轻轻提溜过来,往李熙面前一放,大笑道:“哈,陈公好仗义,知道老夫最近生耳疾,就把耳朵借给老夫一用,老夫感激不尽。来吧,公主之手,这两只耳朵顺便拧。”

    突吐承璀豪迈地把大手一挥,陈弘志尖叫道:“嗳哟,中尉您肯定弄错了,我……”

    突吐承璀把牛眼一瞪,喝道:“怎么,你要反悔?我突吐承璀平生最恨言而无信的人。”陈弘志见他发怒,忙赔笑道:“没有,没有,替中尉分忧,咱家欢喜无限呢。”

    太和公主闻言不干了,大叫道:“不行,不行,你们这是耍赖,哪有借耳朵用的?”

    突吐承璀把手一摊:“那公主你还借手呢。”

    “你……”太和公主哑口无言,把脚一跺说:“不玩了,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回宫,回宫。”

    陈弘志闻言如蒙大赦,喜叫道:“公主慢点,老奴陪你一起回宫。”向突吐承璀施了一礼,折身朝门外追了去,不久庭院中就传来了陈弘志的两声惨叫,“嗳哟,嗳哟,公主您轻点。”

    “我就拧,我就拧,谁让你把耳朵随便借人?”

    “嗳哟,疼啊,啊……”

    ……

    太和公主一走,茶室里的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突吐承璀虽在宫中侍奉多年,一身的匪气却始终不改,此刻他环抱双臂,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盯着李熙,看的李熙心里直发毛,这个马脸大汉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狠人,堂堂公主他都敢当众折辱,又何况自己一个九品芝麻官?瞧这一身的匪气,真要挨他两拳,多冤呐。

    李熙努力保持着微笑,一动不敢动,生怕刺激了眼前这匪豪。

    “好啊,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杨赞,好,老夫记住你了。”

    突吐承璀骤然起身来,丢下了这句话后,甩开大步出了茶室,亲卫牵过一匹紫电驹,蹲在地上把背当作垫脚。魁梧雄壮的左军中尉上马竟比李熙还磨叽,想来骑术肯定也不咋样。

    临行前,他回头望了眼李熙,面色由阴转晴。双颊的赘肉抖动了两下后,竟然露出了笑容,亏得是笑了,否则,李熙想自己恐怕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眼前这位匪气十足的老阉可是十万左神策军的兵头,而且自己不仅遇上了,方才自己还逞能要揪人家耳朵呢。

    突吐承璀带着他的卫士走了,左军中尉派头十足,随行的铁甲卫卒足足有百人之多,迤逦而行,半晌才通过崇仁坊的坊门。

    李熙突然发现借给太和公主的那只手有些发抖,继而是发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真是魔鬼啊。自己刚刚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否则怎会萌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呢。

    拧十万禁军老大的耳朵,差点自己脑袋就让人拧了。

    手仍在抖,心仍在加速地跳,李熙需要为自己找了一条开脱的理由,以此证明自己刚才的行为一点也不幼稚,而是充满理性的大智大勇。他望向崔玉栋,忽然来了灵感,心里想:“罢了,他替我媳妇长脸,我替他媳妇出头,一报还一报,我们真是好兄弟啊。”

    陈弘志送太和公主回太极宫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大明宫,玄真观这桩事总体来说自己处理的还是比较妥当的,虽然最后让突吐承璀横插一杠子,功劳薄上少了一笔光彩,但他的贡献也是不能抹杀的。

    天子是自古少有的仁德圣君,岂会忘了他的辛劳。

    李熙到大明宫报信时,陈弘志正陪侍李纯在蓬莱岛宴请回鹘求亲使节,玄真观出事,李纯是知道的,事了回报这是做臣子的本分,何况此事自己处理的还算不错,那就更应该赶去奏明天子知道。

    陈弘志打听到李纯宴请完回鹘使节之后,就去了仙居殿找他最珍爱的毛妃下棋去了,仙居殿距右银台门不算远,陈弘志下马之后,整了整衣冠,安步当车,不疾不徐地赶了去。

    本来他是急着赶去蓬莱岛向天子表功的,但既然人已到了仙居殿,这功就轮不上自己去表了,不用说,突吐承璀那头野驴已经捷足先登了。

    野驴怕水,太液池的水虽然平静,他也不敢乘船下去,但仙居殿外没有水,这会儿怕是已经表完功回左军骑马玩去了,回鹘求亲使此来长安送了他一匹骏马,野驴视若珍宝,恨不得同饮同食同寝同宿,哼,果然是同类相亲呐。

    仙居殿建在太液池畔,规模不大,景色极佳,陈弘志刚入院门就听到殿内传出毛妃的咯咯的笑声。

    陈弘志立住脚,侧耳倾听,殿中却再无声响。

    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毛妃啊……可真是个天生妖孽。”

    毛妃前年进宫,时年十四,身材妖娆,皮肤光洁透亮,歌舞俱佳,善解人意,当然这些特质并不能确保她在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让毛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其实是她的胆量。

    这女子打进宫时就显示出过人的胆识,她出身平民之家,甄选入宫后,循例又一次粗选,宫女们表演歌舞,由管事太监挑拣体貌歌舞俱佳者入内教坊司,其余人等充实掖庭为粗使奴婢,因为事关重大,众人莫不倾尽全力。

    因为人太多,粗选时以五十人为一组,管事太监立于高台上俯览众女,以资甄别。

    乐声响起,众人皆卖力歌舞,管事太监看的眼花,哪辨的了好歹?多少人就此埋没。

    毛妃却独辟蹊径,乐声响起后,她盘腿坐在地上,却是一动不动。站在高台上的管事太监一眼就看到了她,遂命人拖她出列,责骂其为何不动,这女子答道:“一窝蜂都在这跳,群魔乱舞的,我不信您能看出孬好?”

    管事太监被她逗乐了,特许她当面单独歌舞,毛妃歌舞俱佳,以甲等选入內教坊司,名单呈送御览。李纯一日得闲暇,翻看这名单,却见甲等头名的女子名字竟叫毛貌,便笑骂道:“谁家妖孽敢混入朕的宫中。”由此记在心里。

    后一日,李纯去教坊司观歌舞,见一女子歌舞俱佳,气质也好,便问姓名,答曰毛貌。李纯由此上心,某日得闲,即在含凉殿召见,问过姓名家世后,点了两个曲目让她跳来看,毛妃却立着不动,吓得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监脑门上汗珠啪啪直落。伏地不敢抬头。

    李纯问她为何不动,毛妃答:“陛下点的都是热舞,这大热天的,奴怕热。”李纯哈哈大笑,觉得她说的十分有趣,便道:“那你跳个冷舞我来看。跳的好,朕重重有赏,跳不好,朕治你一个大不敬。”

    毛妃笑盈盈应下,一曲舞罢,李纯蹙眉责道:“舞的乱七八糟,比初学者尚且不如,竟也敢口出狂言蒙骗朕,拖出去送掖庭做苦工。”

    甲士铮铮上殿来,毛妃面不改色,叫道:“天子无信,奴家不服。”

    李纯装作没听见,又听毛妃叫嚷:“天子吝啬,不愿赏赐人,借口耍赖。”

    左右内侍听她口出狂言,一个个挽起袖子准备开打,毛妃挺胸傲立,竟然不惧。李纯觉得有趣,斥退左右,问她:“我如何无信,你说来听听。”

039.空了

    毛妃气鼓鼓地说道:“这冷舞是奴家独创,专为献给天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下绝无第二个人会,你说奴家的舞不好,自然可以治奴家的罪,说奴不如初学者跳的好,奴家不服,天子仗势欺人,奴家更不服。”

    李纯见惯了温顺如猫的妃嫔,骤然间遇到这么个不怕死的犟驴,顿觉有趣,加之他本来也就是逗着她玩的,如今见她越逗越好玩,登时大感兴趣,不仅赦免她无罪,当日便留他侍寝中和殿。

    中和殿侍寝过后,李纯将毛貌改名为毛兰,说她有兰花之态,封她为才人,此后一年,毛兰一路攀升,迅速跻身九嫔之列,身份贵重,宠爱之盛更异乎寻常,连郭贵妃平日里也让着她三分。

    陈弘志入殿之前,悄悄地向侍从太监打听突吐承璀有没有来过,回答是已经来过,守门太监不敢多说,只说左军中尉来时兴冲冲,走时乐呵呵。

    陈弘志心里有了底,再向李纯回奏时,化繁为简,只说大概,免得李纯厌烦,却又避实就虚,隐去了太和公主出宫救夫一节不提,再颠倒是非,把这件事归类于一桩普通的酒后纠纷,闹事的是崔玉栋,倒霉的是玄真观的女道士。

    李纯听完,皱了皱眉头,闷闷地叹了口气说:“朕给太和选的这个驸马竟是如此不堪,扔酒壶砸人,真是够能耐的。”

    陈弘志小心答道:“崔判官如今深感痛悔,自责的不得了,老奴回宫时,他要跟着来向圣主请罪,老奴琢磨此事本是小事一桩,若闹的沸沸扬扬,反而不美,果然诚心改过,回去反躬自省就是,何必闹到宫里来惹圣主心烦呢。于是老奴就劝他回去了,崔判官走的时候眼泪婆娑的,悔恨无比,千叮咛万嘱咐,让老奴不要告诉太和公主。”

    毛妃以手掩嘴哧哧发笑,李纯哼了声,黑着脸道:“他还知道世间有廉耻二字,竟还知道……唉,我说陈弘志,你不够朋友嘛,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你说,你怎么给说了?”

    陈弘志道:“圣主面前老奴岂敢有半点隐瞒。再说,他只是嘱咐老奴不要告诉公主,又没说不能上达天听……”

    “当!”陈弘志额上挨了一颗棋子,棋子是玉石琢磨而成,落地之后,蹬蹬地跳着滚远了,慌得两个小太监忙不迭地去寻。

    “好啊,陈弘志,学会扣字眼啦,你学这些东西打算干什么呀?你有几颗脑袋够砍?”李纯骤然变色道。又是一颗棋子朝陈弘志砸去,却落空了。

    “嗨,你个老奴还学会躲了。”李纯说着,第三颗,第四颗棋子又射出。

    陈弘志唯剩苦笑了,跪在那如一尊泥像。这个时候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装傻充愣其实也是错,只不过是小错而已,天子的脾气他太了解了,心里有气不让他出了,他会憋死的,只是跟毛妃下个棋,哪来的这么大气呢。

    是突吐承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触怒了他,不应该啊,那野驴走的时候不是乐呵呵的吗?他是左卫上将军、护军中尉不假,可在天子眼里他不过是个家奴,家主心里有气用的着在个家奴面前憋着吗?没道理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陈弘志百思不得其解。

    “好啦,好啦,再扔这副棋又废了。”关键时刻,毛妃帮陈弘志解了围,不知是出于心疼这幅羊脂玉雕琢的棋子,还是疼惜自己的爱妃,总之李纯不玩了。他朝陈弘志厌恶地挥了挥手,连声喝道:“滚,滚,滚,别在这惹朕心烦。”

    陈弘志如蒙大赦,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跑。

    “回来,回来!我让你走了吗,你个狗奴才。”

    陈弘志只跑出三五步远,又被李纯唤了回来,天子近来愈发喜怒无常,又要怎么折腾自己,陈弘志心里没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李纯顺手捻起一颗棋子朝他砸过去,失手砸偏了,陈弘志却吓得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他傻傻地望了眼毛妃,向她求援。毛妃朝他撇撇嘴,表示也无能为力。唐宫里的规矩,逢年过节,身为卑下者的太监可以向妃嫔等尊长敬奉礼品,以表孝心,尊长赏赐礼品,以示仁爱。过去,太监们敬献的多,得到的赏赐少,自德宗后期,尊长的赏赐越来越多,敬奉却渐渐流于形式。

    不过陈弘志和毛妃是个例外,每逢年节陈弘志都有大礼敬奉毛妃,作为回报,毛妃常在李纯面前为他美言,当然也只限于敲敲边鼓,李纯真的来了性子,毛妃也是不敢吭声的。

    “陈弘志,我说你是怎么当差的,你给朕找的那两个炼丹的都是什么人啊,摇头晃脑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是进宫两个多月了一炉丹药都没炼出来,这光说不练可不成,朕要的是仙丹,不是听他们废话!”

    李纯越说越气,索性端起了棋碗,拉出整个砸过去的架势。陈弘志吓的面无人色,趴伏在地,缩着脖子抖作一团。

    毛妃离开坐席,跪在了地上,一脸的惊惶。李纯望了她一眼,心有不忍。说起来毛妃还是个小孩子呢,当面行凶怕是要下着她。

    “哼,用这棋子砸你真是浪费了朕的一副好棋。”

    陈弘志汗如雨下,一声不敢吭。

    “滚之前,听好了,回去把那两个家伙打发掉,年底之前朕要是再见不到想要的丹药,陈弘志,你,你,你……”

    “老奴剃光头发,穿上女人衣裳,去浣衣院做洗衣妇,洗到死为止。”

    “嗨,你个老奴还学会抢话了,滚出去,看着就让朕心烦。”

    陈弘志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倒着走,手脚竟也配合的十分协调。

    “不许爬,朕叫你滚出去!滚,滚,滚!”

    李纯站起身来,大声叫嚷道,在他这雷鸣般的怒吼声中,陈弘志手麻脚软,脑袋发昏,忽向左,忽向右,竟忘了人是怎么滚的,趴在那打起了转转。

    “哈哈哈,这个狗奴……”李熙心情大为舒畅。

    就在他畅快的笑声中,陈弘志也找到了感觉,倒在地上打起了滚,先侧滚,后翻滚,几番折腾后,终于滚出了仙居殿。但听“哎呀”一声惨叫,人就从宫台上跌了下去。身后跟着替他捡帽子,拾靴子的小太监顿时齐呼:“陈内侍掉水缸里啦。”

    乱哄哄的一阵忙乱。

    李纯扶起跪着的毛妃,眼看着她仍旧蹙着眉头,便丢开手,后退了几步,拉开约一丈远的距离,将手中棋子嗖地弹了过去,正中毛妃眉心,当当当,玉石琢成的棋子跳着走了。毛妃咧嘴大哭。

    “不许哭。”李纯虽然心疼她,却故意拉着脸,喝道:“敢哭朕就贬你去冷宫。”

    毛妃果然不敢哭了,嘴却嘟了起来,侧过身去不理李纯。

    “还敢跟朕使性子,知道今天错在哪吗?”

    “臣妾没有错。”

    “哼,还敢嘴硬,陈弘志平素孝敬了你多少好处,你要为他求情。别当朕没瞧见,眉来眼去的好大的胆子你。”

    毛妃听了这话,眼珠子骨碌一转,眉眼含笑,道:“天子在吃醋,好没羞哟。”

    李纯怒道:“休要嬉皮笑脸的,朕下过旨,宫嫔不许与内外官交结,你竟当作耳旁风。你别仗着朕宠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光凭结交内官这一条,朕就可以废了你。”

    “啊,我,陛下息怒,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毛妃赶紧跪地请罪。

    “哼,真的知错能改?”

    “知错了,能改。”毛妃说的可怜巴巴。

    “那朕就饶你这一回,起来吧。”

    毛妃起来了,神态怯怯的,对李纯万分恭敬。李纯耐不住性子了,又来哄她,说:“行啦,朕只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不成?莫名其妙,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妃哪去了。嗯?”

    他用两根手指抬起毛妃的下巴,问:“那个比黄莺歌唱还好听的兰儿又哪去了?”

    毛妃被他逗的扑哧一乐,顺势倒向他,把脸贴在他胸前,喃喃说道:“陛下剿了西北悍匪,又打的吴元济全无招架之力,眼看中兴大业将成,心中自然畅快无比,妾身也沾光跟着高兴。可是威福天子刚才折辱陈弘志的样子,妾身看了好害怕。”

    李纯不以为然地说道:“那算什么,不过一家奴耳。”

    毛妃道:“虽说是家奴,可他如今也做着大唐的官,我听说做官久了,心里不免都有些自傲自负,天子折辱臣下如此……”

    李纯骤然变色,一把推开毛妃,恨道:“你还要为他做说客吗?”

    毛妃吓得噗地跪地,连声道:“妾身失言,妾身该死,妾身什么都不懂,随口乱说,陛下饶命啊。”

    “好啦,起来吧。”李纯牵毛妃起身,在她小鼻子上狠狠地刮了两下,责道:“有胆量替人做说客,就要有胆子听朕吼你,你这个样子算什么?拿钱不办事,要遭雷劈的?”

    “啊?”毛妃惊叫道,“真的会被雷劈吗?”

    李纯哈哈大笑,毛妃清纯的样子最可爱,内外官结交宫内妃嫔早已是一大痼疾,立国两百年都不曾解决的东西,凭他两道圣旨就能解决?那不是笑话吗,毛妃得宠自然是各方巴结的对象,她私下收点什么,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闹的太过分。

    “我的毛妃是个聪明人,雷公会法外开恩的。”

    李纯给自己的爱妃吃了颗定心丸,毛妃也放心了,自己做的是对的,只要不乱政,收再多的礼,天子也不会在意的。

    毛妃伏在李纯厚实的胸口,喃喃说道:“妾虽胆大,可是不傻,陛下心里烦恼,妾身感同身受,又哪敢真惹你生气,凭白挨你一顿训斥。妾身不比陈弘志,他是家奴,妾是你的妻子,挨了丈夫的训斥会难过死的。”

    毛妃说着业已化作了一滩温水,几乎要溶化在李熙的身上了。

    李熙抚摸着毛妃小巧的背,感概地说道:“朕之所以宠你,不是因为你懂朕的心,懂朕的妃子不止你一个。可敢把朕的心思说出来,和朕一起分担,替朕解忧的,却只有你一个。人都说做天子好,其实做天子也难啊。”

    怀里的毛妃接过话说:“做个中兴之主就更难了。”

    李纯闻听这话,眼圈不觉有些濡湿,他双手推开毛妃,抓着她细巧的双肩,说道:

    “走,咱们别闷在屋里了,咱们去左军骑马去。突吐承璀那老奴哄朕说回鹘求亲使只送了他一匹好马,可朕知道求亲使送了他七匹好马,这个老奴,朕要抓他一个现行,好好整治他一番。哈哈。”

    毛妃却不动身,忽而脸臊的通红,喃喃说道:“要骑马就在屋里骑,妾不想出去。”

    李纯望着毛妃渴望的眼神,心中不忍,却又发虚,默了半晌,方道:“唔,许久没去三清宫敬天了,一起去吧。”

    李唐皇室尊崇道教,李姓帝皇自称是三清之后,敬三清即是敬祖先,而设在大明宫里的三清宫又是皇家宫观,地位十分尊崇。能跟随皇帝去三清宫敬天,对一位妃嫔来说自是莫大的荣幸。

    这份荣耀即便似毛妃这般得宠,也是第一次得到,她如何不喜。

    因此,尽管毛妃内心里万分渴望李纯能留在殿内陪她,但现在她还是表现出异常兴奋的样子。她拍着手又叫又跳,感动的眼圈都湿润了。

    其实她的心里也并不好受,往昔龙精虎猛的天子近半年来日趋萎靡不振,一个男人若在床上都逞不起威风,又怎指望他在外面能有多威风呢,天子也是男人,概莫例外。

    拽着天子的手,嘻嘻哈哈向殿外走的时候,毛妃心里想:“是不是该提醒陈弘志他们一声,在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同时也为天子弄些金枪不到丸呢。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征服不了的男人纵然长寿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毛妃静悄悄地望着她心爱的李郎,他的外表还是如此的精强,谁知内里已经虚空了,她多希望她的郎君能重振雄风,在征服天下的同时也征服她呢。

    ……

    结束了崇仁坊的事,李熙一伙人去了位于大业坊的崔府,玄真观事发后不久,崔玉栋的随从即将消息传回,怎奈崔父入朝未归,崔夫人又出门访客,崔玉栋的祖母年老多病,下人们无人敢告知她真相,这么一耽搁,等到崔夫人得知消息,匆匆赶回府找幕宾们商议对策时,李熙、刘默彤、李老三三个人已经陪着崔玉栋说说笑笑回来了。

    说说笑笑自然是装出来宽慰崔玉栋父母的,可怜的崔玉栋经此一番事,连惊吓带羞惭,蹲在街边水渠边哭了半晌,忙的李老三不住地向围观路人解释说他失恋,路人于是无比投来鄙视的目光,一个堂堂的世家公子不思报国,却因男女私情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臂挎竹篮相约往东市行去,目睹此状,驻足留步,人人摇头,不觉就发出了今不如昔的感叹,念叨起玄宗朝时的盛景来,说那时国家四方响警,北有突骑施和阿布思,东北有契丹、奚,西有吐蕃,西南有南诏,皆是强国劲敌,无日无夜不在战斗,多少热血儿郎从征入伍,征战四方,开边拓土,扬国威于四方。而如今呢,宦官弄权,贵族昏昧,藩镇骄横,鹰狼四顾,我大唐江山风雨飘摇……

    话还没说完,路人皆纷纷掩面急走,深怕被官府侦探听到惹来麻烦,恨的几个白胡子老头顿杖大骂道:“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不敢听,这国家还有什么指望。”

    李老三过来劝道:“几位老丈是出来买菜的吧,再不去,市场就要关门啦。”

    一个白胡子老头恨道:“休要催促,我们就是来买下市菜的。”

    说罢瞪了李老三一眼,嘀嘀咕咕去了。

    所谓下市菜就是市场关闭前卖剩下的残菜,那些没有店铺的游商从城外赶来卖菜,买不完的菜懒得往回拉,便折价销售,因此价格较一般的菜便宜的多,自然因为是被挑剩下的,菜的品质也就没了保证。

    石雄对李老三说:“甭跟他们闲扯,这些人都是神策老军,老了有份口粮,不至饿死,故而说这些轻巧话,没口粮的老军鲜有活到这么大的。今不如昔,为何今不如昔,还不是他们这帮人折腾的,不是他们撑持,那些个没把的能如此猖獗。”

    正在安慰崔玉栋的刘默彤闻听此话,喝道:“老二休要胡言,他们年轻那会儿,神策军还是我大唐的中流砥柱,也不在宦官手里。”

    说到此,刘默彤不知道哪来的火,朝崔玉栋屁股上踢了一脚,嚷道:“差不多就行了,别老哭哭啼啼跟个娘们似的。”

    于是在一阵哄笑声中回到了崔府。

    面对崔夫人,崔玉栋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最后是刘默彤替他向崔夫人禀明了事情原委,刘默彤说的很真实,很详细,崔夫人听了,一手支额,默了半晌,不觉一阵苦笑,说道:“你们真是玉栋的好兄弟,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全做了,做的好,我崔家从此名扬四海了。”

    四人皆默然,崔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她儿子说:“行了,起来吧,驸马。还要老身请你不成?”

040.崔家

    望着蔫头蔫脑的儿子,又看了看一旁精神抖擞的四兄弟,心里嘀咕道:“我这儿子从小溺爱,生性懦弱,如今做了驸马,骨头都软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的几位兄长如今有老爷镇着尚能容他,万一老爷先我们母子去了,这崔家哪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先前反对他跟刘默彤这些人交往,怕带坏了他,如今看,倒是我错了,他们倒是敢作敢为的好儿郎,反衬出我儿子的无能来,也罢,就援这几个异姓兄弟来扶持他吧。”

    崔夫人是太常少卿崔志的填房,只育有崔玉栋一个,而崔志的发妻却留有六个儿子,皆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崔志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崔夫人出于为自己母子将来的打算,由此考虑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在和崔玉栋结拜四年之后,刘默彤、石雄终于成为崔府座上贵宾,受到了极高的礼遇,崔夫人改口称他们为贤侄,设家宴款待。饮宴之际,还召来崔府家妓歌舞助兴,刘默彤见崔夫人待之以诚,趁势让崔玉栋提出崔莺莺投书寄名的事。崔夫人满口答应下来,还对李熙说来日要登门拜望老夫人。

    李熙应下,心里却没当回事,只当是她随口说说。

    这日饮酒到酉时末方回,此刻坊门四闭,城中已经宵禁,刘默彤、石雄等人都是走惯夜路的,临别之际叮嘱李熙:“只管纵马疾驰,遇见巡兵不必搭理,你不理睬他,他也不敢理睬你。”说完终究不放心,亲自随行护送,理由是李熙马术很烂,恐其酒醉坠马。

    李熙仗着一肚子酒气纵马飞驰,途中遇到巡兵呼喊拦截,他也不管,纵马直冲过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巡禁的金吾卒只是咋呼,无人敢拦。

    虽然已经宵禁,街道上却并不平静,像他这样公然犯禁的并不在少数,在亲仁坊转弯时差点和另一个醉酒骑马的少年撞上。回到丰邑坊,刘默彤冲到坊门前一通乱砸,气焰十分嚣张,门吏二话不说就把门打开了,生怕二人天黑看不清路,打发陪值的儿子提着灯笼一路把李熙护送回家。

    打发了门吏之子,刘默彤却不愿意进杨宅,却嘱咐道:“老夫人虽没认出你,但也要小心在意,久则生变,尽快了结这边事,早早离京上任是正道。”李熙应下,送走了刘默彤道,转身踏进了这个虽然还陌生却已有了几分亲切的家。

    李熙去崔府之前,就已经打发旺财回来报信了,说崔府饮宴可能回来的很晚,晚饭不必等他。然而杨老夫人见孙子迟迟不归,却一直不肯睡,戚氏知道后,安顿了几个孩子后,又从家里赶了过来,坐在老夫人房里一边做针线,一边陪她聊天。

    忽见李熙一身酒气地推开门,戚氏吓了一跳,一针戳在了自己的手指头上,冒出了一个小血珠,于是娇嗔着向杨老夫人告状,杨老夫人一把打落她的手,笑道:“我什么都看不见,休来告我孙子的刁状。”

    戚氏笑道:“你们祖孙俩一个一身酒气,一个一身匪气,我斗不过你们,我走啦。”

    要走,被李熙拦住,李熙笑道:“莺莺的事有着落了,明日还劳大娘费心,寻个人敬礼递帖子过去。”于是把崔夫人答应崔莺莺的投书寄名的事摘要说了一遍,老夫人和戚氏听了俱是大喜。

    戚氏又向李熙道喜道:“大郎万喜,沐家已经答应不要平妻之礼,只望大郎明日能准备一副花轿抬她过门就好。”

    戚氏又引李熙到偏堂,指着一大堆花红柳绿的东西,兴奋地说道:“你瞧瞧吧,都是她们家送来的嫁妆。”

    李熙托着下巴笑道:“这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呢,前两天不还吵着嚷着要这要那吗?”

    戚氏白了他一眼,嗔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人家这么做还不是巴结你这个女婿吗?”

    老夫人此刻插嘴说:“这沐家是个懂事的人,这叫不争而争,先把姿态放低,让你先担了这份人情,你以后还好意思亏待人家女儿吗?”

    李熙点头道:“那倒也是,她既能如此,我若亏欠她,反是我的不是了。”却又问戚氏:“这么说明天就可以接她过门了?”

    戚氏抿嘴笑道:“谁要你回来这么晚,早回来今晚接来也成呀。”

    “哈哈哈……戚大娘,你这玩笑开的,一点也不好笑。”

    “这孩子,酒喝多了,胡言乱语起来。去了一天官凭领来没有,我看看。”

    李熙把官凭告身掏出来交给戚氏看,自己却来到老夫人面前,灯光映的杨葛氏的脸红扑扑的,她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但李熙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她的脸色太红了,红的不正常。刘默彤说过她疾病缠身,已经没几天好活了,看起来倒是不虚。

    李熙心里有些难过,不为别的,只为一个行将逝去的生命。在西北流浪的那两年里,见过太多的生命消失,最多的一次,他亲眼看到几百颗人头被同时斩落,手起刀落,献血迸溅,刽子手的狞笑,亲友的哭泣,几百条活生生的人命,眨眼间消失。

    人命贱如草芥,草枯有重生日,人死了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人还不如草。

    李熙抓起杨老夫人发烫的手,问她:“儿想在月底前成亲,下月初就启程去韶州,阿婆以为怎么样?”

    “使得,使得,为朝廷当差,可耽误不得,韶州离着有四五千里吧,是得早点走,好在南方不是太冷,也不像河北那边乱。”

    “儿想把沐家女儿留下来侍奉阿婆可以吗?”

    “你能这么想阿婆心里高兴,我这有你戚大娘照看,倒是你自己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崔家小娘子,人是好的,不过就是不懂得疼人。”

    “这也怨不得她,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李熙本能地为崔莺莺辩解起来,老夫人把头摇了摇头,笑道:“我不是怪她,你看中的人,好与不好,我都不说,我才不去讨你们的嫌呢。这个沐家娘子我见过,挺好的一个人,你带在身边,有你受用的。”

    “……那个,我是怕……”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两条都是母?”

    “啊?哈哈哈,阿婆你太逗了。”李熙没想到老夫人会说这样的俏皮话,忍不住大笑起来。“莺莺太小了,又有些自卑,两个都去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嗨,那你就拿出家主的威风,给她们立规矩嘛,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难不成连家里两个女人都摆不正?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齐家、治国是同等的重要,杨大郎,你若连家都治不了,将来还能替圣上分忧,做国家的栋梁吗?此事我替老夫人做主了,两个都带上,一个都不许丢下。”

    戚氏把官凭告身拍还给李熙,跪在杨老夫人面前,嘀咕道:“我仔细验过了,是真家伙。”

    老夫人乐的连连点头,高兴地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李熙诧异地问戚氏:“你们竟怀疑我的官凭是假的。”

    戚氏眸中含笑:“你别望着我,是她怀疑你。”

    老夫人拍床大叫道:“你个死丫头又把我给卖了。”忙向李熙解释道:“这与我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她说大郎在西北两年怕是心玩野了,不愿意留京侍奉我这个老婆子,是要借口做官溜出去逍遥自在,这才提议说要验一验官凭是真是假的。我一时不察,让她给骗了。”

    戚氏闻言极度委屈地辩道:“唉,老夫人你怎么能颠……”

    忽听老夫人断喝道:“闭嘴,不许你说话。”

    戚氏听这一喝,不敢再吭声,只悄悄地跟李熙说:“下午太妃来了,主意是她出的,事可是老夫人吩咐我干的,与我无干啊。”

    李熙大概猜出一点眉目了,老顽童,老顽童,年纪大的人有些想法就跟儿童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稀奇古怪的让你无从招架。

    查验告身李熙不怕,自己全身都是假的,唯有这个是真的。

    至于老太太的荒唐行为,还能怎样,苦笑两声,作罢。

    道了晚安将要出门之际,李熙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回来问道:“阿婆,我想把旺财带去韶州,可以吗?”

    “他呀……”老夫人似有些犹豫。

    “他不成。”戚氏表示反对,“大郎你还是另挑一个吧,这个旺财他……“

    戚氏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老夫人默叹了一声,说道:“让他去吧,这孩子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性子有些硬也是难免的,其实他本心并不坏。”

    这么一说,戚氏也不好说什么了,反而顺着老夫人的话往下说道:“那也好,大郎一个人在外头,身边也确该有个心硬手狠的人。如此才不至吃亏。”

    李熙很想问问戚氏旺财是个怎样心硬手狠的人,眼见老夫人哈欠连天的,不敢耽搁,重新道了晚安出门来。

    本来还想去东院看望崔莺莺,想到天已晚,她可能已经睡下,遂作罢。

    一宿无话。

    二日一大早,杨宅却忽然就热闹起来,辰时刚过,太常少卿崔志的夫人岳氏突然登门造访,随行除独子崔玉栋外,还有管家、家仆四十人多人。众人挑的挑,抬的抬,拉的拉,各色箱笼摆满了杨宅的整个堂院。

    清河崔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正如李老三所说的随便拔根毛就让李熙升官发财,后事不愁了。

    岳氏此来为两件事,其一是代儿子登门道谢来了,玄真观的事能顺利解决,儿子有惊无险平安无事,杨赞出力不小,她崔家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家,登门道谢自然是要的。至于为何头一个来李熙家,崔夫人自有她的计较。

    崔夫人此来的第二个目的,是代丈夫来认崔莺莺做干女儿的,投书寄名的事昨日在饮宴上已经答应了李熙,论理应该杨家主动上门去投书,但崔夫人是个急性子、爽快人,觉得那些个繁文缛节以后再走不迟,她先过来看看自己的女儿再说。

    至于崔玉栋答应贷给李熙三千贯钱的事,崔夫人没答应,她说既然是结义弟兄,区区三千贯还贷什么,权当我这个做长辈的赠你的盘缠吧。

    除此之外,崔夫人另外封了一份孝敬给杨老夫人,认下崔莺莺做女儿,老夫人就是长辈,晚辈孝敬是应该的,钱也不多,三千贯。

    待见了崔莺莺后,崔夫人越看越喜欢,甩手给了份见面礼,不多,也是三千贯。

    再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崔夫人这一出手就是整整一万贯!

    李熙想到昨晚还在为沐家送来五百贯嫁妆而兴奋,这一比,沐家那点嫁妆实在算不得什么,什么殷实之家,与清河崔家这样的豪富相比,简直毛都不是。

    崔夫人是个眼尖的人,进门时见杨宅在扫除院落,披红挂彩,一副迎接新人的样子,心里便留了意,待见了杨老夫人便问起何故,老夫人如实作答。崔夫人闻听李熙要娶妾,心里有些不快,便道:“没瞧出来,你小子原来也是个花心郎,我一个水灵灵的女儿给了你,你还不知足,吃着锅里看着碗里,是男人都一个德行。”

    不给李熙辩解的机会,朝门外就喊了一嗓子:“如花、似玉,你们俩进来。”

    一个丫鬟名唤如花,李熙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心知不妙,待人上来一看,我去,果然奇葩,再看似玉,我去,又是一朵奇葩。

    两女子那长相且不说,憨、傻、呆、愣四大特征也是占全了,李熙对此唯剩苦笑而已。崔夫人却振振有词道:“你们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以为家里摆几个狐媚的小妖精是好事,那是吸人骨血的妖孽,一个男人整天沉溺于美色之中,那还好的了吗?你再瞧瞧这两个丫头,粗粗傻傻憨憨愣愣,瞅着难看,却是你的福分,这个道理我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倒请老夫人说说,我这话对也不对。”

    老夫人道:“再至理名言不过了,被窝里藏俩夜叉,小鬼也要早出门。沉溺酒色之事再与我儿无干了。”

    众下轰然大笑。

    如花似玉懵懵懂懂的也跟着傻笑。

    李熙望了眼二人,苦笑而已,有她二人在,哪怕外面下锥子,也不愿回家了。

    崔夫人忍住笑,赞道:“老夫人高明人,这句话说的再透彻不过了。”忽又教训起她儿子来:“还有你,去西北两年,好的没学,土匪的勾当学了一箩筐,如今更长能耐了,喝醉酒扔茶壶玩,这回是你侥幸,有你诸位兄弟帮衬,不然,我看你怎么得了。”

    老夫人一早已经听李熙说了昨日玄真观的事,只是李熙避重就轻,并没有提太和公主、突吐承璀、陈弘志这些人到场的事,老人家也就没觉得如何严重,此刻听崔夫人提起,便打圆场道:“罢了,罢了,昨儿他们去省里领官凭,心里爽快,干了些过头事,高兴嘛。”又虎着脸对崔玉栋说:“下回可不许这样了,看把你娘担心的。你以后是驸马爷了,皇家的女婿更要处处留神,时时在意了。否则怎做天下臣民的表率?”

    崔玉栋应了声:“老夫人教训的是,我知罪了。”

    崔夫人却不依不饶道:“光嘴上说有个甚用,要记在心里,昨日若非公主出面和诸位兄弟帮衬,那突吐承璀和陈弘志还不把你撕了煮了,那两个人都是吃人不眨眼的主儿。”

    杨葛氏闻听这话,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望”了李熙一眼,虽然明知她什么也看不见,李熙却还是凛然一惊。

    崔夫人忙着教训她儿子,没注意到杨老夫人吃惊的表情,教训完崔玉栋后,她便又和老夫人商量起杨赞和崔莺莺的婚事来,谈笑之间,婚期定了下来了,本月二十六日。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天的准备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内要筹办起一桩风风光光的婚礼来,绝非易事,于是岳氏发话让崔玉栋过来帮衬。当然,崔大公子也非三头六臂,一个人又能出多大力?岳氏这么说不过是个幌子,崔玉栋是杨赞的结义兄弟,过来帮忙是分内之事,崔玉栋出面了,崔家的强大势力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介入进来,在长安城还有崔家办不成的事吗?

    鉴于下午就要抬沐雅馨过门,为了避免尴尬,崔夫人索性带着崔莺莺一道回府去了。

    尽管沐家已经自愿放弃要杨家用平妻之礼迎娶沐雅馨过门,杨老夫人和戚氏、杨福商议后还是决定办的风光一点。

    他们所谓的风光,在李熙看来都不好意思抬头了,一乘两人小轿,抬杆上拴了两朵红绸花,两个穿着干干净净的家丁抬着聘礼,一个衣着光鲜、收拾的利利索索的媒婆在前面引路。

    迎亲小队抬着轿子出坊西门,绕丰邑坊一周,过坊南门时,媒婆从袖子里掏出两把糖果撒在地上,招惹的一干看热闹的人哄抢,绕到东门,入内,在十字街,媒婆再起撒出一把糖果,孩童们又是一阵争抢。

    此后,花轿折转向北,一路出了北门,停住,撒第三把糖果,在众孩童的争抢中,进北门内右拐,沿着靠近坊墙的小街直趋沐家大门,循例叫门。

    ———

041.小妾

    沐家把遮了红盖头的女儿送出来,扶上花轿,雇请的乐队则跟在后面吹吹打打,沿着来时路线还回杨宅,前后不到两个时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刻的杨宅人山人海,看热闹的左邻右舍,来道贺的亲友,把门楼挤的咯咯作响。事出突然,刘默彤、石雄、李老三过午就赶过来帮忙,未时刚到,锦衣社的二当家郭仲恭、军师梅榕也来了,随行带着自家的管家,说是来帮忙的,几个管家内外瞅了一眼,对各自家主说没法帮忙,杨宅太小,人太多,只怕越帮越乱。

    郭仲恭就赶紧把人打发了,开始埋怨杨赞没早跟他说,说要是你早说纳妾,我就把丰乐坊的那所闲置的宅子送给你,专给小的住,免得小的大的整天吵吵闹闹坏了家法。

    梅榕一听这话,以“纤纤玉手”掩嘴,笑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娶一个,娶一个丢一个,人多了能不吵吵闹闹吗?杨兄弟是可有情有义的人,纳妾回来那是守着过日子的。像你这样的浪子,就该像玉栋那样尚位公主,管你个死死的。”

    梅榕的那双手不仅白皙纤细胜女子,那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更是女态十足,跟郭仲恭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地戳上两下,那神态像极了一个幽怨的妇人责怪自己花心的郎君。

    石雄连忙咳嗽了一声,黑着脸道:“两位秀恩爱,后园有柴房,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就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吧。”

    郭仲恭闻言嘿嘿一笑,毫不在意。梅榕却恼了,白皙的脸憋的通红,蓦地一声大吼:“操你的石雄,你敢笑话我,我要跟你没完。”伸出纤纤一指朝石雄戳来,石雄大笑躲开去。梅榕不肯罢休,挥拳殴击,石雄再躲,二人打打闹闹间。郭仲恭凑到李熙身边,碰了碰他的手臂,悄声问道:“这么急着纳过门,该不是肚子里有了吧?”

    李熙问他:“我前天回的长安,此前两年一直在西北,请教郭兄她肚子里怎么会有,又会有什么?”

    郭仲恭咬了咬手指头,把头一缩,默默地走开了。

    李熙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感概堂堂的锦衣社二当家就这智商,忽然听到一阵乐声,派出去的迎亲花轿就过来了。

    前世李熙结过一次婚,记忆中除了兴奋就是累。繁文缛节累,招呼亲朋累,晚上洞房累,各种累,本以为这次也会如此,没想到竟是出奇的轻松,想象中的繁文缛节一样没有。给李熙的感觉就如同置办了一件值钱的东西,亲朋好友过来道声贺,喝杯水酒,仅此而已,若非郭仲恭、梅榕领着一班锦衣社的兄弟哄闹,此次纳妾几乎可用“冷清”二字来形容。

    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耳畔恢复了清净,李熙却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他怕见那个女人,不是怕被她识破自己的身份,连朝夕相处的杨老夫人都没有识破自己的假身份,那个跟杨赞偷偷摸摸幽会过几次的女子又怎么会识破自己?这点李熙丝毫不担心。

    他过不了的是自己良心,冒充他的身份是为了安抚老夫人,这点纵然杨赞在天有灵也是可以原谅自己的,而眼下呢,沐雅馨爱的是杨赞,不是冒充杨赞的李熙。

    用杨赞的身份去欺骗她的感情,李熙觉得自己很下作,是一个无耻的小贼。

    因为这份纠结,李熙向老夫人道过晚安后,向后花园书房行走的步伐就异常沉重,甚至已经到了步履维艰的地步。

    “咳咳。谁走路这么不长眼呀。”说话的是戚氏,低头走路的李熙差点撞到她,戚氏手里拿着一把拂尘,围着李熙掸了起来。一边掸,嘴里还念念有词。

    李熙笑问道:“你这嘀咕什么呢,我这身上也不脏?”

    戚氏抿嘴笑道:“这叫‘扫青尘’,这人呐都是女娲娘娘用黄泥做的,满身的尘土,扫去一层长大一分,扫去了这层青尘,你就长大了,顶天立地做个男子汉,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不忘了伦礼法。”戚氏念叨完,把拂尘一收,乜了李熙一眼说:“还不快去,人家苦等了你两年,可别再辜负了她。”

    李熙道:“瞧你说的,大郎我是那种好色的人吗,一刻等不了一刻。”

    戚氏道:“你只管嘴硬,明早辰时你能起来,我就输你一吊钱。”

    戚氏收起拂尘走了,李熙苦笑两声踏入后园,因为只是一个妾,沐雅馨的新房就安置在后园杨赞的书房里,里外收拾的清清爽爽,书装柜贴了封,檐下的风灯换成了寓意着长长久久的长灯,在夜风中荡着。

    直到此刻,李熙还是没想好自己将怎么面对屋里那个陌生的女人。

    但仅仅一刹那间一切就都改变了,沐雅馨推开房门走了出来,立在廊下,怯声说了句:“天色不早了,妾身服侍大郎安歇吧。”

    只一眼李熙就被她彻底迷住了,若说以前“沐雅馨”三个字对他还只是一个符号,他还可以矫情一下,那么现在呢,一个活色生香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含情脉脉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矫情让狗吃了,剩下的只有本能。

    李熙揽她入怀,她温软发颤的身体如一泓水融化在他身上。

    他问她:“这两年你还好吗?”

    “一切都好,只是相思太累。”

    “你没变,说话还像以前那么文绉绉的,我却彻底变了,现在是满嘴的白话、粗话,再没心思去雕章琢句。你变了,变的如花美艳,我也变了,又黑又丑,十六岁的少年郎看起来像奔三的大叔了。呃,其实你也变了,记忆中她没这么大的,而且也没这么软。”

    “……我就知道你投军后会变的像盗匪那样粗俗不堪,果然如此……”

    “难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我么?”

    “不喜欢,我喜欢那个斯斯文文的杨郎。我知道这两年你吃了不少苦,忘掉那些可怕的事好吗,做回从前的你。”

    “做不回去了,以前的杨赞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不仅是个盗匪,还是个骗子。你愿意和一个盗匪兼骗子同眠共枕吗,他或许比你的杨郎更合你的意。”

    “你还是我的杨郎吗,杀戮真的会把一个人彻底改变吗?”

    “是的,以前的杨赞真是死了,我只是借用了他的名字。如果你心里只有以前的那个杨赞,我……我看我们还是改日再聊吧。”

    “你要去哪?你还要像两年前那样不辞而别吗?那个杨郎虽然文雅、斯文,却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他死了也好,我已经忘了他。”

    “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

    “没什么。”

    “唔,也许你当年不辞而别是对的,经历了风雨你长大了。我能靠着你吗?”

    “躺在我怀里也行,不过我累了,有话上床再说吧。”

    “不,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啊!你干嘛。”

    “**一刻值千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的杨郎长大了,他能抱起我了。”

    “别喊,让人听见。”

    “怕什么,都已经给你做妾了。”

    “……我以前答应要明媒正娶的。”

    “别犯傻了,我从来也没奢望能堂堂正正进你杨家的门,做你的妾我已心满意足。只是希望你别忘了当年对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

    “……你?骗子!你说过一生一世不离弃我的。”

    “我说过吗?”

    “说过,那年九月十三,你趴在墙头上说的。你还说若违誓言,天打雷劈。”

    “是么,记不清了,那你当时在干什么?”

    “荡秋千啊,还有吃桂花糖。”

    “唉,好像是真的,不过我当时只是想骗你的桂花糖吃……好啦,开个玩笑,我记着呢,一生一世不离弃么,没问题,我对天起誓:我杨赞一生一世不离弃沐雅馨,如违此誓言,天打雷劈。发誓完毕,桂花糖在哪,拿来。”

    “没有,没有……藏在被子下面。”

    “……这么多糖,张开嘴。”

    “干嘛?”

    “我看看你还剩几颗牙,一、二、三……一颗都没少,这糖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吃这么多糖,怎么可能不掉两颗牙呢。没道理啊。”

    “胡说,我们家的桂花糖都是地道的麦芽糖做的,用料地道呢,你尝尝,是不是又香又脆?”

    “还吃,没收,以后晚上睡觉之前不许吃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杨府新规矩,我定的,敢偷吃,我见一次打一次。”

    “不吃就不吃,我不吃你也不许吃,见一次我打一次。”

    “做妾的敢打丈夫,反了你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唉,别急,试帕还没放呢。”

    “什么试帕?拿来我看看。”

    “不许你看……明早你再看。”

    “你可不许造假。”

    “盗匪、骗子、土豪、恶霸……”

    ……

    日上三竿,李熙仍旧酣睡不起,沐雅馨却已收拾停当,打来了汤水做好了服侍家主起床洗漱的准备,那一方沾了落红的绢帕折叠成四方块,摆在梳妆台上,等待着家主起来检验,看着有些让人脸红,沐雅馨掏出自己的手绢盖了上去。

    “砰!砰!砰!”有人急促地打门。

    “谁呀?”

    “大郎,是我刘万,鄂王府有……哎呀……”

    “杨参军,是我,赵晓呀,咱们先前见过的。哎呀,您是……”

    鄂王府执事太监赵晓火烧眉毛般地闯进了杨宅,说鄂王李湛急着要见杨赞,一刻等不了一刻了,刘万一面打发人去报老夫人知道,一面引着他来到杨赞的书房。

    一句话还没通禀完,赵晓便闯了进去,望见一个穿新衣的新妇,赵晓知道自己冒失了,但事已至此想退出去也来不及了,也只好硬着头皮装不知道了,他向沐雅馨说:“这位夫人,鄂王有请杨参军过府议事,着咱家来请,事情紧急,烦请夫人行个方便。”

    沐雅馨道:“你请稍后,我这就去叫。”

    转身往里走去,沐雅馨的脚步有些飘浮,这景象瞧在赵晓的眼里,他不怀好意地偷笑了一声,探脖子朝里一望,恰又望见了沐雅馨搁在梳妆台上的绢帕。这老太监眼神极好,瞅着那方洁白的手绢心里嘀咕:“好一个糊涂的参军,又不是处子,使那么大劲干吗?”

    偷偷望了眼沐雅馨,又摇头:“也是一个蠢女子,落不了红,不晓得滴血吗,舍不得咬手指头,刺大腿也成呀,这等事难道还要咱家教你不成。唉……一对糊涂货。”

    李熙正魂游天际,忽然被人摇醒,一肚皮不快,但见了沐雅馨那张娇艳如花的脸,不快的心情顿时去了一半,待听闻是鄂王李湛召见,便一骨碌爬了起来,赤着脚迎出来,拱手向赵晓说道:“赵给使,让您久等,咱们这就走吧。”

    赵晓正色道:“参军,休要胡闹,你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人?快快梳洗打扮了,今日有八位大王在等你呢。”

    李熙听的心慌意乱,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事,不及多问,赶紧催沐雅馨为自己梳妆了,正待取官袍,赵晓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说:“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李熙被他这一扯,跌跌撞撞到了门口,却听沐雅馨在背后唤了声,李熙回头问何事,沐雅馨满面羞红,轻咬嘴唇又不说,赵晓嚷道:“行啦,落红回头再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赵晓觉得自己这句话一语双关,说的极有水准,心里不觉美滋滋的。

    已经出了书房小院,李熙忽回头朝沐雅馨喊道:“别等我回来吃饭啦。”

    沐雅馨听了他这话,抿嘴扑哧一笑,眉眼笑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

    李湛一大早把李熙叫过来只为了一件事,经过万春坊全体演艺人员的共同努力,他为庆贺李纯生辰排演的新戏《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已经完成,李湛看了很满意,叫了几个叔王、兄弟过来欣赏,众人也都说好,说此戏虽然创意平庸,内容肤浅,戏名用典似乎还有错误,但该戏场面宏大,道具考究,剧情热闹,在圣诞节那天献上,必定龙颜大悦,说不定会有重赏。

    李湛听了这话很受用,自己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场面宏大、道具考究、演员众多,有此三条就能解释自己在太极宫敲诈的那笔钱的去向了,至于内容,热闹就行,闹哄哄的谁又会去细看。至于戏的名字嘛,对了是那个叫杨赞的九品官取的,把他再叫来,重新取一个,取的好有赏,用典再有错,拖出去先扁一顿再说。

    李湛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执事太监们却把它当成了天大的事来办,鄂王的脾气他们是知道的,想一出是一出,也许刚说过他就忘了,永远也想不起来,又也许一年前说的话他现在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想起来你没做,等着挨收拾吧,摊上这么一个主子,谁敢怠慢?

    他要杨赞过来,那就把人叫来吧,哪怕让他白跑一趟呢。

    李熙跟着赵晓火烧屁股地赶到鄂王府时,李湛正和几位兄弟出来,有亲兄弟也有堂兄弟,大的十几岁,小的还要太监背着,李湛虽然只有七岁,却是这帮人的头头,昂首挺胸甚是有威严,正说说笑笑,猛然见了满头大汗,两腿发飘的李熙迎面而来。

    就吃惊地问:“你……不是那个杨赞吗?你怎么来了?”

    李熙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赵晓慌了,知道鄂王又犯了健忘症,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不能提醒,那样弄的不好,李湛会认为你在笑话他,事后有机会再提醒,没机会就当自己错了吧。

    赵晓跟李湛也有两三年了,这种场面应付多了,也有经验,于是说道:“杨参军说想到了一处好戏要献给大王,是专程赶过来求见的。”说罢赶紧朝李熙使了个眼色,李熙心里叫苦不迭,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下官昨晚偶得灵感,想到一处好戏,故而特来献给大王。“

    李湛听了很满意,赞道:“不错,难得你惦记着小王。不过小王已经排好了一处戏……呃,就是你那出……什么王……”

    李熙小声提醒道:“是《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

    “对,就是那个戏,哎呀,你怎么搞的,名字都搞错了,多丢人呐,赶紧去找朱大师你们再合计个新名字来,再弄错了,小王定不相饶。啊,我十三叔生辰,小王还要过去拜望,就不陪你了。”

    李湛说罢领着一帮小兄弟去了,他说的十三叔是李纯的第十三个儿子光王李忱,也住在十王宅,因此他一干兄弟也不骑马,步行去了。李熙数了数连李湛在内共九位亲王。心里想《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你嫌不好,叫《九龙戏珠》怎么样,也不知道这样叫犯不犯忌。

    赵晓弓着腰待九王走远了,这才对李熙说:“你休要怪我,大王他就是这副脾气。”

    李熙道:“天潢贵胄嘛,难免有些脾气,无妨,无妨。”又道:“既然大王没空,在下先回去了,不瞒赵兄,兄弟今日还有事要忙。”

    ———

042.我要唱歌

    “哟,忙什么呢,什么事这么上心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晓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熙,心里骂道:“蠢蛋,让人算计了还蒙在鼓里呢,从哪买的淫妇,既不守贞操又愚蠢……不过模样倒还周正。”

    李熙瞧出赵晓的眼神有些不对,料他是想差了,有心要跟他说明今日自己要赴曲江绿阁诗会,想想还是忍住了,李德裕是监察御史,无忧道长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谁知道他们跟鄂王李湛有没有仇怨,万一有,自己岂非徒增烦恼。

    赵晓见李熙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所猜不差,倒也不相逼,只道:“就算你有事,也该见见朱大师,好歹聊上两句,这万一回头大王问起来,咱们也好回话嘛。再说了,大王让你给新戏改个名,那你就得赶紧改一个,好与不好且不说,叫你办的事你没办,他可饶不了你。我瞧你人不错,这才提点你,其他的人我懒得理呢。”

    赵晓这话说的很中听,李熙赶紧谢了。跟着他进了鄂王府,见到了万春坊的朱大师。李熙本来只打算跟他聊两句就闪人,不想一见了面,就不想走了,这位“大师”年纪不大,唇红齿白,举止温文尔雅,谈吐之间甚有见识。

    在他的身侧后坐着一个女助手,十七八岁年纪,腰身纤细,鹅蛋脸,面容清秀,眼眸清澈透亮,美丽的蝴蝶骨翩然若飞,她一身轻罗纱裙裁剪得体,衣料柔滑薄质,曲线玲珑的体态隐隐毕现,看起来很是让人赏心悦目。

    聊了两句甚感投机,李熙就提及李湛要求给戏改个名字的事,问这位朱大师有什么主意。

    朱大师浅浅一笑,说道:“无非是折腾个名目花钱,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我朱羽排了这出戏后算是声名狼藉了。以后在长安也只好深居简出做隐士了。”

    李熙在进来的路上已经从赵晓那打听清楚了这里面的来龙去脉,闻听朱羽这么说,先是脸上一红,说道:“难为朱兄,怪只怪我当初逞能,这本是西北边远地区的乡间小戏,哪里拿的上台面。”

    朱羽摇头微微叹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即便那是一出好戏,大王他也是要改的,改来改去也是面目全非了。”

    李熙觉得此事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跟朱羽说:“小弟想了一个新名字,叫《九龙戏珠》,朱兄以为怎样?”

    朱羽琢磨了一下,说道:“倒不如叫《九龙戏》,今日来府中就有九位王,索性每人给一个角色,让他们过过戏瘾,也见得孝顺。”

    说到这朱羽突然兴奋起来,用手一拍,叫道:“好呀,好呀,我想到了一处新戏了,纹儿笔墨伺候,我要赶紧记下来。”

    趁着朱羽这兴奋劲儿,李熙赶紧告辞,再不走,曲江池畔的绿阁诗会就真的要误了。朱羽此刻完全沉浸在他的新戏创作中,除了戏和艺术,他的脑子里再装不尘世间的任何东西。

    李熙不敢大声跟他说话而打断他的思路,但不告而别似乎也不太妥当,于是向那位叫纹儿的女子投去征询的目光,纹儿回之嫣然一笑,点点头答应了。

    前一日,无忧道长派人给李熙送来了诗会请帖,李熙看过一遍,记下时间、地点和诗会名称,然后就把帖子仔细收藏了。这帖子制作的的确是精美,但与后世那些极尽花巧之能的各式请柬拜帖相比,从设计创意和制作工艺上看也并无太出奇的地方。

    无忧道长的确是写的一笔好字,奈何李熙还不太不懂得欣赏,她请帖上的那股令万千文人雅士陶醉不已的淡淡幽香,在一位因风寒而鼻子堵塞的人面前,吸引力几乎为零。

    李熙收藏它的目的,不是为了纪念,而是待价而沽。陈弘志的话或许有虚夸的成分,但以无忧道长的名气,李熙相信这帖子一定会有人买的。

    有崔家给的那三千贯盘缠,手头宽裕的李熙决定把这帖子当作收藏品长期持有,等到某个冤大头出现时,狠狠地宰上他一笔。

    曲江池畔西一抹花红柳绿中藏着一栋临水的小楼,向北五十丈外即是游人小道,曲江池畔永远不缺游人,正如这栋叫绿阁的小楼永远不缺客人一样。这日一大早,绿阁外就多了一些劲装打扮的壮汉,六七个立在廊下,六七个在四周巡弋,不必说今天这栋小楼里又有什么聚会,这十几个大汉是过来清场警卫的。

    绿阁的主人赵二娘对外公开的身份是一位从良的歌妓,开办这座绿阁棋社一为糊口,二为结交长安城的文人墨客,想当年赵二娘风华正茂时也曾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女词人,出入王侯公府亦是家常便饭。

    今天这里的确是有场诗会,诗会的召集人,主持人是刚刚回京出任监察御史的李德裕,也只是在几年前,李家还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但随着李吉甫的暴死和李德裕宦游河东,李家的名号突然之间就在长安上流社会消失了。

    消失的无影无踪,直到低调却又野心勃勃的李德裕的这次归来。

    凭藉着父亲旧日的威望和自己昔年积攒下来的才名,李德裕这场诗会邀请到了不少重量级人物,不过单从官品看这些人并无出彩之处,最高的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爵位最高的是念善伯——一位大隐隐于朝,一生只醉心于书画,不愿为案牍所累的真名士、大才子。

    不仅官品低,所邀请的这些人中也并无一个在核心要害衙门任职,但只要稍稍知道他们的底细,就无人敢忽视他们的存在。

    念善伯的字画现在是千金难求,枚郡主精通音律,性情豪爽,喜好交际,长安所有叫的上好的名流聚会上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她娇艳如花,翩然如蝶,只是轻轻地挥一挥翅膀,掀起的可能就是滔天巨浪。

    西江夫人成婚的第二年就死了丈夫,难耐深闺寂寞的她开始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以此打发清寂的余生岁月,出身名门,精通歌舞,谈吐风雅的她迅速脱颖而出,成为长安社交界一颗耀眼的明星。

    成名之后的西江夫人和绯闻交上了朋友,从此她就笼罩在各色真真假假的绯闻中。人们赞美贞洁烈女,却敬而远之,人们讨厌妇人的不检点,却心向往之,物极必反,名声臭到了极点,反而就产生了美妙的吸引力。

    死了丈夫的西江夫人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下,仍旧活跃在各种场合,向各色男人诉说她不幸的婚姻,不幸的人生,情到浓处,催人潸然泪下,然后就是新的绯闻产生,真真假假,更添一抹神秘,周而复始,她乐此不疲。

    李熙骑马到来时,时间不早不迟,忙着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李德裕一把抓住他,说:“你替我去楼上招呼着。”说完就是一推,李熙就这样跌跌撞撞进了绿阁,心里想李德裕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一来就给自己派了份好差事。

    楼外秋风瑟瑟,楼内却温暖如春,耳畔流泻着清雅的乐声,才子们在高声吟诵自己的新作,佳人们捧手做崇拜状,当然这只是李熙的想象,实际情况是,因为人多无人照料,绿阁内快变成超级市场了。

    处处是雷鸣般的欢笑声,佳人们三五成群团作一团,高谈阔论,目中无人。才子们也须眉不让巾帼,谈诗词,谈风月,谈文坛的趣闻八卦。

    此情此景,李熙觉得很亲切,做起事来很有激情,招呼客人的差事干的很不错,有李德裕这面镜子在前面照着,他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未来的帝国宰相,现在的监察御史,诗会的召集人、主持人李德裕对如何招呼客人全无一点经验。绿阁是整包下来的,赵二娘和原来的管事都不在场,客人迎进门后往屋里一丢,他就不管了。像怎么安排茶水座位这些琐事,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平日在家里宴客,有管家代他安排妥当,他连动嘴过问一句的心思都没有,在外面酒店宴客有管事安排妥当,他也难得操心。

    这一次他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既没带管家,也没让绿阁东主插手,本以为应付二十来个人的小场面还不是小菜一碟,临场却才发现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无奈只能放羊,放羊的结果只能混乱。

    李熙前世是一个科级机关的档案室主任,工作平日清闲,节假日则超忙,组织一场舞会、酒会、宴会、晚会早已驾轻就熟,套路十分清楚,这场诗会不过就二十几个人,后勤工作做起来容易。

    李熙看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他没有擅自做主,而是向李德裕简短地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毕竟人是他请的,自己跟他们并不熟,诸如安排座次这等事看着是小事,做错了可能就是大事。

    李德裕原本没想这么多,听李熙这么一提,也上了心,心里合计了一下,就有了计较,解除了李熙心中的疑难,这事再做起来就顺畅多了。片刻之后,羊儿们槽归槽,圈归圈,各有座位,各有茶喝,再聊天,就只论诗文,不问风月了。

    李熙扫了一眼,觉得很满意,这才有点诗会的样子嘛。

    李熙满意的同时,李德裕也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这次干的最有远见的事就是请了这位可能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所谓朋友来赴诗会,而且果断地抓了他给自己当差。

    未来的宰相此刻在心里得意地想道:“为宰相者,未必要三头六臂,全知全能,要害是要善于用人啊。”想到此节,他又顺便为李熙勾画了一下未来:“也许他将来可以做个鸿胪少卿,那也算人尽其才了。”

    诗会巳时开始,只是一刻钟后,李熙就郁闷地发现作为一位非文艺界人士来此简直是自讨苦吃,他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作诗,品诗,纵论诗坛盛况,自己却一句话也插不上,这种被人当做空气的感觉还真是难受呀。

    要不剽窃两首装点一下门面,这念头刚一萌发李熙就立即把它掐灭了,脸从来都是自己拿出来丢的,揣着掖着顶多是个没面子,总胜丢了的好。

    做不了,品不了诗,甚至连别人品诗都听不懂,李熙诗友的身份不断被矮化,诗会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转去研究“唐人如何在木质楼房里安装地龙”这个很有挑战性的课题来,研究还没出结果,他的身份又被矮化,喝了两杯酒,脸颊红扑扑的李德裕朝他大呼小叫,让他去催促茶水、热汤,半吊子学者终于彻底沦落为服务生。

    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李熙的服务工作做的十分出色。李德裕心里甚感满意,很不客气地默认了他的这个新身份,把他当自己人使唤起来。于是有人开始私下嘀咕了,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结果很快出来——原来平山子杨赞是李德裕的姑表弟。

    这个重大新发现着实让众人兴奋了一阵子,一个个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准备诗会结束后广而告之,让长安人分享他们的新发现。

    虽然二人如今的官位都不高,声名也不显赫。但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却是一代名相,李家虽然败落,但底子还在,自非寻常人家可以比拟的。

    而平山子杨赞好歹也是个子爵,又是击杀染布赤心的大功臣,他父亲杨隆曾在河北为大将,率两州之地数万军卒归附朝廷,是国家的有功之臣,生前封侯,死后却遭佞臣陷害,落了个抄家籍没的结局,今上拨乱反正,为他平反,杨氏一门的故事好好挖掘是很有戏剧性的,内容有料,噱头十足,极有流行开来的可能。

    众人兴奋难耐,恨不得马上结束诗会,好出去编排造谣。

    恰在此时,忽闻木质楼梯踩的咯咯响,一个甜润的声音说道:“哎呀,我来晚了。”

    正在端茶倒水的李熙闻声心里一震:“怎么是她?”

    来者是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端秀女子,面颊丰润,眸如明星,气度端庄温雅,地地道道的大美人一个。那女子一出现在门口,房中众人就一起站了起来,不仅如此,至少在她解下斗篷之前,屋中鸦雀无声,静的有些尴尬。

    那女子把解下的斗篷交给身边一个清秀侍婢,咯咯地笑了声,向众人说道:“这里是李文饶的诗会还是哑巴聚会,若是哑巴聚会,我可走了。”

    手脚麻利的枚郡主迎上去一把扯住她,责道:“郭无忧,你还是诗会召集人呢,竟也偏偏姗姗来迟,以后再这样吊儿郎当的,全长安城的诗会都没人请你。”

    那女子笑道:“你们不请,我就自己办,我不信我郭无忧的诗会会没人来。”

    枚郡主冷笑道:“瞧这人自吹自擂起来了,你的诗会我们可不敢去。”

    西江夫人道:“少跟他啰嗦,她来迟了,先罚酒三杯。”

    女子豪迈地叫道:“只管取大杯来,我与你们不同,你们是来吟诗的,我么根本就是冲着酒来的。”

    李熙赶紧找来一个大酒杯奉上,心里却想:“这位不就是玄真观的无忧道长吗,她几时竟还俗啦?”上次在玄真观拜会无忧道长时,她始终是戴着面具,但脸型轮廓还是清晰可辨的,而且她的嗓音甜润无比,十分特别,李熙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郭无忧见奉杯的是李熙,不觉妙目在他身上一划,有话正要说。

    西江夫人已笑骂道:“如此一说,你跟这位杨贤弟是一路的,他呀,自打进了这屋子起一首诗也不肯做,只顾着喝酒,结果呢,你们瞧,他被东主罚作了小厮了。无忧先生,我们看在旧日情分上饶你一次,喝下三杯酒,容你坐着听我们吟诗。”

    郭无忧妙目望着李熙,说道:“平山子是在学我么,我郭无忧临诗会虽不作诗,喝酒却豪迈的很,你呢,你可有酒量么?”

    李熙盯着郭无忧的眼睛答道:“回无忧先生的话,我杨赞酒量全无,却有一颗酒胆,遇知己千杯不惧。”近看郭无忧,端庄圣洁,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众人起了一阵哄,郭无忧一双妙目盯死李熙:“那么,这屋里有你的知己吗?”

    威压之下,李熙做了逃兵,他游目四顾,语无伦次地说:“要不我唱首歌吧。”

    有人已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忠厚长者念善伯打圆场说:“好好好,诗歌本一家,唱得,唱得。”念善伯年近五旬,为众人之长,他这一提议,众人纷纷附和。

    在与李熙对视中轻松取胜的郭无忧也顺势说道:“长兄发话小妹岂敢不从,但不知杨兄弟要唱什么歌呢。歌词不求精雅,但若有半句混话,我可是不依的。”

    念善伯笑道:“郭无忧,你说的这个混话是指那些话呢,不妨挑明了给他。免得犯了你的忌讳。”

    西江夫人接话道:“无忧先生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所忌讳的不过是情呀爱的。杨兄弟呀,但是有关男女情爱的劝你就别唱了,免得惹恼了她,你吃不了兜着走。”

    ———

043.我要唱歌2

    枚郡主闻言啐道:“呸,四大皆空那是佛家境界,我们无忧先生是道家神仙,什么男女情爱说不得,男女双修也使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哈哈哈……”

    众人没笑她先笑了,众人跟着也笑,李熙脸颊**辣的,枚郡主这话说的……太刺激啦!再看郭无忧,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妙目里蕴着一汪碧绿的春水,都要滴出来了。

    此情此景,李熙无处可退,虽然明知剽窃早晚是个死,也顾不得,他略一思索便道:“我大唐是诗的王朝,名家辈出,小弟岂敢在诸位方家大贤面前丢丑。倒是这两年我在边关学了两首新歌,或可唱来为诸位助助兴。不涉男女私情,只存兄弟之谊。”

    众人皆微笑不语,暗道:这杨赞究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要在郭无忧面前卖弄歌喉,人家当年在宫里做女学士时,内教坊司的头牌歌姬都甘拜下风的,等着吧,待会你就知道自己死的有多惨了。

    李德裕有些心焦,轻捻颌下三绺须,良久下了决心,决心拉自己的小弟一把,然而他刚要开口,却被枚郡主拦住了。

    郡主笑道:“酒场无父子,诗会上也没有兄弟。你这位东主可不能徇私舞弊哟。”

    西江夫人第一个附和道:“郭无忧在哪,就是哪的主持人,能不能唱曲代替作诗,得问她。将来如何评判也得由着她,文饶你且一边呆着。”

    念善伯也劝李德裕:“无忧先生嘴巴厉害,心却是软的,他又怎会故意刁难无敌兄呢。”

    念善伯这话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李德裕无奈只能向李熙投去无力的一瞥,示意自己已经尽力。李熙回之一笑,回过身来,冲着郭无忧道:“请无忧先生指点。”

    清了清喉咙,刚待开口,郭无忧忽又叫了声:“慢着。”一双妙目在李熙身上走了一圈,轻启朱唇道:“你这歌可是从西北军营学来的,莫让我听出半点长安乐坊的味道,否则,可不能作数,非但要罚酒,诗也仍然要做。”

    李熙拱手道声遵命,心里却暗笑:我唱的这首歌,只怕大唐还没有人听过,没办法,那歌词的作者还要等两百年后才能出生呢。

    闻听李熙要唱歌,众人各就各位,安心静听,虽然李熙一直没有作诗附和过谁,但一直以来他忙里忙外,勤勤恳恳,加之众人又认定他是李德裕的表弟,因此心里都是为着他好,真心希望他能闯过郭无忧这一关。

    李熙不会*乐器,乐师也不知道他要唱的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该怎么弹奏,所以李熙只能清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才只是开了个头,众下便是一惊,这曲风歌词的确是别具一格,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奇古怪,其词意境光阔,豪迈放达,借对明月的向往,诉对人间的眷恋,自道出一副乐观、旷达、的胸怀,李熙鼻子有点不利索,歌唱的技法也算不得太高明,奈何金玉在哪也是发光。东坡先生的才学显然折服了无忧先生,以挑剔闻名的郭无忧听的比任何人都认真,眸子里流*惊愕的神采。

    的确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从未想过李熙这样以武功入仕的官员还会唱出什么清新雅致的词曲来,不唱荤歌淫曲就谢天谢地了。正是怕他丢丑,自己才故作强横地警告他不许唱涉及男女之私的歌曲。

    李德裕抚弄下巴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这首歌曲调别致,用词典雅,感情真挚,显然不是西北军营或麟州教坊里的乐师能谱的出来的。长安乐坊里有没有这样的曲子呢,李德裕怀疑也没有,自己虽然不大去那些地方,但在座的这些人中却不乏那里的常客,这歌如此清奇,果然是教坊里有的,必然流传很广,他们断然不会没听过。

    那么,这首曲子竟是杨赞所做?

    李德裕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事,自己这位新收的小兄弟连听诗的兴趣都没有,还能做出如此精雅的词句,绝无可能。那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歌曲又是从何而来呢,不仅李德裕迷惑,绿阁里参加诗会的人无不迷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李熙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记录,歌罢,四下静默的时间比郭无忧进门时还要长久。

    “献丑了,这首歌是小弟在西北军中听一位粮草转运使官唱的,觉得有点意思就跟着学了来,歌喉嘶哑,唱腔粗俗,见笑了,见笑了。”

    “作词的那位先生如今在何处?”郭无忧第一个清醒过来,盯着李熙追问道,眸中如含一团火,望的李熙心里乱糟糟的,这眼神好厉害,在她的逼视下,李熙忍不住要把东坡先生供出来了。

    “半年前,运送粮草时遭遇马匪,壮烈殉国了。”

    众人一阵叹息,李熙也跟着叹息,觉得很对不起东坡先生。

    枚郡主咳嗽一声,问郭无忧:“这个曲子你听过吗?”

    郭无忧道:“尚是第一次。这杯酒免了他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李熙觉得奇怪,做不出诗来无非罚两杯酒,至于如此吗?

    事后李熙才从李德裕那知道郭无忧在长安文坛第一批评家的地位,混诗文圈的人,不管业余的还是专业的,被郭无忧盯上后,无不是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郭无忧参加诗会,从不作诗,这是她的原则,但也并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喝酒,果然如此的话,别人也就不必在意她的存在了。

    郭无忧最让人头疼的地方是她每每喝的醉醺醺的时候,突然出其不意地指出你诗作中的不足,或用词粗疏、用典失误、情感虚假、意境流俗,一针见血,刀刀见肉,不让你汗流浃背绝不罢休。她的身份和地位又决定了挨了她的批,你只能忍着受着笑着,连一句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公正而极具专业水准的诗评人郭无忧威震长安诗坛多年,到了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步,毕竟这个时代滥竽充数的人太多,太多。

    因为在诗会上喝了太多的酒,在面对如花娇艳的沐雅馨时李熙不觉有些英雄气短,软玉温香偎在怀里,心却仍旧是冰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冰火两重天?想想昨晚的激扬豪迈,再想想眼下的萎靡不振,李熙一脸的尴尬,一身的热汗。

    ———

044.我要唱歌3

    灯下细看沐雅馨,真是越看越好看,红红的嘴唇,迷蒙的星眸,除了具备大美人的硬件,这女子还初步具备了成为才女的部分潜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依偎在李熙的怀里,把新作的两首诗读来给他听,李熙虽然不懂得欣赏诗,但也听的出那只是两首为游戏而做的打油诗。

    他也明白沐雅馨的真实用心,她是在用这个向自己表明,今天发生在杨宅的事,她并不在意,不是不关心而是不害怕,不介意,她没有因为事发时,李熙不在身边而有丝毫的幽怨不满,看,她还有闲情雅致作诗呢。

    杨老夫人说的不错,这女子的确是通情达理、知情识趣的紧,这么一个妙人儿成亲的第二晚就冷落她,李熙觉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李熙没有为自己的不能找什么借口,他在积极想着办法,也许出去散散心,转移一下注意力是个不错的主意。最好找个什么刺激点的事做,一紧张或许就把沈笑这一节给抹过去了。事已至此,想不想不也就那么回事了吗。

    于是李熙向缠在他怀里的沐雅馨提议说:“要不咱们到你家去偷点酒回来喝吧?”

    如此诡奇的提议,沐雅馨只是眨了下眼就明白过来了,她兴奋地说:“好,我去搬梯子。”李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不用,我搭人梯送你上墙。”

    翻墙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李熙先把沐雅馨顶到墙上,自己上了墙,再跳到沐家后园,准备把墙上的沐雅馨接下去,虽然沐雅馨一再强调自己完全可以跳下墙去,但李熙觉得让一个十九岁的小媳妇爬上跳下的实在不雅观,何况抱着她上上下下的,也实在是美事一桩。

    土墙不高,墙下是一丛花木,问清楚了没有月季、玫瑰之类长刺的花草后,李熙一跃而下,伸出双臂刚接住沐雅馨,忽觉腿上一紧,随即就传来一阵剧痛。

    花木丛里不知何时蹿出一条花皮土狗,一声不吭地抱住他的腿就咬,狗是地地道道的小土狗,因为四肢短矮,俗名又叫板凳狗。

    这狗本在后园里歇宿,听见墙头有动静,悄悄地潜过来,竟是不声不响,见了李熙往下跳,立即出击,前面两条腿抱住李熙的左小腿,张口就咬,也是它太贪心,明明一条板凳高的小狗,心却比天还高,竟要张嘴一口咬断入侵之敌的小腿,结果就是,它长大到极致的嘴被李熙的小腿卡住了。

    李熙幸运地逃过一劫,虽然被狗咬,皮肉却没有受伤。

    “花花,花花,别这样,到娘娘这来。”

    因为被狗咬,李熙提前把沐雅馨放了下来,本来他是打算抱着新媳妇走上一段的,重温一下杨赞昔年战斗过的地方。

    这份心境他在昨天还觉得纠结,而今却豁然想通了,如今自己就是杨赞,虽然没有继承他的身体和记忆,却继承了他的身份,他的爱情,自己有必要代他照顾好所爱的人。更何况,沐雅馨自己也说了,她爱的是现在的自己,而非昔日那个柔弱、无担当的懵懂少年。

    “汪汪。”见到主人,小狗兴奋地叫了两声,却丝毫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叫完之后,它仍旧长大嘴巴咬住敌人的小腿,它的嘴巴太小,那条腿又太大,咬起来的确十分费力。

    “这还真是一条敬业的狗啊?”李熙调侃道,“我以前有没有被它咬过。”

    “哈哈哈,”沐雅馨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伸出柔长的双臂抚摸着花皮狗的脑袋,那狗终于在主人和敌人面前做出了自己的选着,它丢开李熙,一头钻进主人的怀抱,伸长了舌头先朝沐雅馨的脸上舔了两口,两只前爪则撒欢似的刨向她的胸膛。

    “小心它抓伤你!”李熙赶紧出言提醒,“也别让它舔你,它嘴脏。”

    “我们花花才不脏呢。”沐雅馨高兴地抱着她的花花亲昵地吻着,那禽兽也毫不客气地伸长了舌头肆无忌惮地*。

    李熙皱了皱眉眉头,表示有心无力。

    沐家是商贾之家,宅院只有一前一后两进院落,规模虽然不大,但陈设却十分讲究,所用的器物比之杨宅可是高了一筹。

    成功地收服了看门狗花花后,这禽兽颠颠地在前面带路,看它跑动的姿势有些特别,留心一看,原来这土狗的尾巴断了一截,右后侧的一条腿似乎也有点跛。

    沐雅馨解释说这狗本是街头的一条流浪狗,她看着可怜才收养的,狗毛脏的不成样子,她为它剪了毛、洗了澡,为此还得了一场皮癣。

    李熙赶紧握住她的手,一只手搭在她的脉门上,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了一阵,说道:“还好,还好。”

    沐雅馨笑道:“什么还好,还好,你神神叨叨的做什么呢?”

    李熙道:“没什么,山人幼年学过医术,给你掐掐脉看看它有没有传染其他病症给你,街头的流浪狗,你怜惜它给它一口吃的就是了,何必往家带呢,身上很脏,会传染疾病的。”

    李熙不懂号脉,但他知道人说谎时心跳会加速,沐雅馨面色平和,她没有说谎。一个对狗狗有爱心的人,绝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李熙觉得自己很幸运。

    沐雅馨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传染疾病?那是什么意思。”

    李熙思索了一下,说:“就是它把它身上的病传递到你的身上,你看,你给它洗澡剪毛,结果怎样,得了皮癣对不对,这皮癣就是它传染给你的疾病。其实呢,它身上的病还不止这些呢,下次可要记住了,不能随便跟狗亲嘴,会得病的。”

    沐雅馨慌忙揩了揩嘴,满脸崇拜地说:“杨郎真是博学多才,妾是万万不及的。”

    李熙用手指在她眉心一戳,笑骂道:“休要拍马屁,前面带路,我们是来做贼偷酒的。”

    沐家只是一般的富商之家,光景比小康人家强,但跟那些豪富之家却没法比,家中人口不多,虽蓄有几个奴婢也都留在铺子里使唤。因此入夜之后宅子里冷冷清清,唯一的一条看门狗此刻正摇着半截尾巴乐滋滋地前面带路呢。

    一路来到了沐家厨房前,门扣着没锁,李熙推开门晃亮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前行带路。厨房面积很大,收拾的干干净净,炊具、餐具摆放的整整齐齐。

    自一进门起,李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厨房看起来有些特别。特别在哪呢,李熙转了一圈后才明白过来:厨房收拾的太干净了,连一丝一毫的油烟味都没有。

    这就有点不合常理了,厨房收拾的再干净也断不至于闻不到油烟。沐家的厨房难道从来不做饭吗?

    “别走了,你脚边的就是酒瓮。”沐雅馨指着灶台边上的一个陶瓮说,忽而又叫了一声说:“哎哟,我忘了,那里早就没有酒了。爹说坊里的酒太淡不耐久储,最近都是零喝零沽的。呃,你等着,我去前面给你偷一坛糯米甜酒去。”

    沐雅馨故意把个“偷”字咬的很重,嘻嘻笑着出了门,花花在她脚下欢快的跑动着,绊的她差点摔了一跤,这条断了尾巴又跛了一条腿的土狗跑动起来的样子十分滑稽。

    沐雅馨很快就“偷”了一坛酒回来了,满脸是兴奋的笑容。她喜滋滋地向李熙展示她的战利品:“我爹的,一贯钱一坛的糯米酒,入得了你的口么。”

    李熙揭开封口,嗅了嗅,用手指蘸着尝了尝,赞道:“好酒,很香。”

    “可惜没有下酒菜。”他笑盈盈地望着沐雅馨,颇有些遗憾地说道。

    “看我也没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冷锅冷灶的,我拿什么给你置办下酒菜。”

    沐雅馨不仅公然拒绝李熙的引诱,还说的振振有词。

    李熙笑道:“谁又要你下厨了,带着这坛酒咱们去十字街口找家店喝去。”

    沐雅馨闻言欣然答应,李熙又望了眼这间干净的有些过分的厨房,灭了火折子,和沐雅馨沿着原路还回。

    李熙顶着沐雅馨先爬上了墙,却问她:“这狗要不要带过去?”

    沐雅馨道:“别管它了,这厮惯会装可爱讨人怜,是个虚伪的坏家伙。”那禽兽听了这番话,非但不觉恼恨羞耻,反而乐滋滋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快活地哼唧了两声,竟是公然承认了。装过可爱后,它就蹲坐在地仰着脖子舔着舌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墙上的主人。

    沐雅馨明澈的眸中流露出不舍来,但她也知道李熙不喜欢这狗,忍着不敢说。

    李熙抓起那狗递上墙头,说:“带着吧,无聊时也可逗它解个闷儿。”

    那狗貌似蠢笨,实则却是极聪明,它回眸望了眼李熙,狗眼里分明透出感激的目光。

    李熙也爬上了土墙,回首望着黑黢黢的沐家宅院,不无担心的说:“这狗走了,家里可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会不会遭贼呢?”

    沐雅馨抿嘴一笑:“与平山子家为邻,什么样的小贼敢来?”

    她笑容好美,灿若暗夜之花。

    ……

045.游街

    045.游街

    大唐《宫卫令》规定:每晚“昼刻”已尽,擂“闭门鼓”响六百下;每里清早五更三点擂“开门鼓”响四百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皆以“犯夜”罪名,笞二十下。因此夜禁之后,除了那些为官府送信之类的走卒差吏,或是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买药请医的私事,长安的大街上冷冷清清。

    大街上的冷清正好衬托出各坊里的热闹,入夜后坊门四闭,坊内大街小巷沿街开设的店铺依旧可以点灯营业,不过丰邑坊是个平民居住的小坊,劳累了一天的平头百姓在这清冷的秋夜很早就已经上床歇息,大街小巷行人寥寥。

    李熙带着沐雅馨溜出杨宅,沿着门前横巷向东行去,一路上冷冷清清,只有脚步踢踏硬土地的声响,起初二人都没有在意,以为深秋夜冷,人少也是正常,但走着走着就觉出不对劲了,要说人少不假,但绝不至于一个人影也见不着呀。

    往日到半夜还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的十字街口此刻也是冷冷清清,只有一家做麻糖饼的熟食店里还亮着灯,门户虚掩着,生意也不做了。李熙推门而入,询问店主出了何事。店主见来人是平山子杨赞,唬了一跳,赶忙擦擦手把二人迎入店中,叉手回道:“午后坊官沈笑杀了人,让官府捉了去,恐其有同党潜伏,故而坊里也宵禁了,不让人出门,也不让人做生意。我好说歹说,才允许我关着门做糖饼。”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熙恍然大悟,说声告辞便要走,恰逢有一炉糖饼出锅,店主好客非要送李熙两个尝尝新,李熙推让不得只能收下。

    出了糖饼店,二人俱是怏怏不乐,无奈只能往回走,沐雅馨牵着李熙的衣角,低着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李熙抓过她的手,拉她并排走,沐雅馨不敢。李熙道:“我答应过给平妻之礼待你的,你如今虽然是妾,在我心里却就是妻,等将来你杨郎我发达了,再赶你出门。”

    沐雅馨啊了一声,眼睛瞪的老大,可怜兮兮地望着李熙。

    “哈哈,小傻瓜,赶你出门,是为了再以平妻之礼把你娶回来呀。”李熙在沐雅馨的头上狠狠地按了一把,沐雅馨一个趔趄跌了出去,亏得李熙手快扯住她的衣裙把她拽住,否则非跌一个大跟头不可。

    “讨厌,又欺负人。花花,咬他。”

    那狗翻着狗眼望着李熙,舔舔嘴唇,无动于衷。

    “咦,这狗还挺懂规矩的嘛,我喜欢,来,花花,打个滚我看。”

    那狗翻着狗眼望着李熙,舔舔嘴唇,无动于衷。

    “没规矩的畜生,迟早收拾了做火锅。”李熙出言威胁道,眼睛一瞪。

    那狗立即趴在了地上,还真打起了滚。乐的李熙哈哈大笑,一高兴赏了它一个热乎乎的糖饼,这狗许是饿狠了,叼去一旁,张嘴便咬,热糖流出烫它哽哽唧唧地叫。

    沐雅馨看了好一阵心疼,忽又问李熙:“火锅是什么?”

    “哦,怎么说呢,军中因战事紧张时来不及做饭,大伙就把猎到羊肉、鹿肉、兔子肉一股脑地投进一口大铁锅里,加些菜蔬,加些酱菜、盐、醋、花椒、葱、姜、蒜,然后用旺火炖煮,做成以后,浓香扑鼻,吃的时候锅下柴火可以不撤,锅里热汤翻滚,锅下柴火正旺,既充饥又驱寒,我们管这个就叫火锅。”

    李熙对自己编瞎话的本事感到由衷钦佩,话说完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听起来味道不错。”沐雅馨舔了一下嘴唇,肚子里发出咕噜一声响。

    “你晚上没吃饭么?”

    “吃……吃了。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又饿了。”沐雅馨不好意思地答道,忍不住又吞咽了一口口水。

    “跟我来。”李熙拉着沐雅馨的手来到坊南门,敲开了房门耳房,取了一吊钱递进去,坊吏望着那吊钱,直发笑却不肯接。李熙以为他嫌少,就又加了五十文。坊吏道:“你就是给一贯钱,这门我也不能开,上面有交代,有伙逆贼混进了城里,夜禁查的比往常都严,哪个坊出了事,刺配三千里,你说,为了你这一吊钱值当吗?”

    说完这话,坊吏索性把头侧过去不理睬了。沐雅馨见李熙脸色不好看,赶紧扯了扯他的胳膊,小声地说:“算了,回去吃桂花糖吧,我那还有一大包呢。”

    李熙点点头,朝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沐雅馨挽着李熙的胳膊往回走,生怕李熙有丝毫的不快,没话找话地说:“平妻不平妻的我不奢求,只求你别忘了当初对我发过的誓言。”

    李熙望了眼这个知情识趣的女子,心里感慨道:“你要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该有多好。”

    一阵凉风吹来,李熙打了个寒颤,深秋的夜已经很冷了。眼见沐雅馨穿着单薄,李熙二话没说就脱下自己的长袍裹在了她身上。

    沐雅馨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推拒。李熙对她怒目而视,喝道:“乖乖穿上,否则家法侍候。”在他的逼视下,沐雅馨没敢啃声,她顺服地把李熙的长袍裹了裹。然后,一直开朗的她忽然沉默了起来。

    她沉默不语,李熙也故意冷落她,他把糖饼掰开了逗弄花花狗,这禽兽好像几百年没吃饭似的,馋的两眼放绿光,一条舌头不停地*着嘴唇。

    李熙心中大喜,你有所欲,我有糖饼,还不玩死你?

    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断了半截尾巴的花花狗很快就完全效忠于李熙这个新主人了,不仅点头哈腰,还即兴表演了“就地十八滚”、“拱手贺新喜”以及“转圈咬尾巴”等助兴节目。李熙很高兴,哈哈大笑,把手里的糖饼一股脑送给了它,末了还特意拍了拍这狗的脑袋。

    沐雅馨立在一旁矜持地笑着,她问李熙:“你不是嫌它脏吗?为何对它怎么亲?”

    李熙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狗无依无靠,如此的讨好你,我还能怎么样?真炖了它做狗肉火锅么,良心不忍啊。”沐雅馨深深地低下了头,再抬起来,满脸是笑,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口,豪迈地说道:“喝酒。”

    李熙笑道:“没下酒菜怎么喝?”

    沐雅馨道:“喝酒就是喝酒,咱们是酒客又不是肴客。”

    李熙大喜,夺过酒坛子,先饮了一口,连赞好酒,沐雅馨也要喝,李熙一面说空腹喝酒不好,一面还是灌了她几大口。

    沐雅馨的酒量实在一般,几口凉酒下肚,整个人就开始摇摆起来,这女子一路大呼小叫,踢踢打打,全无半点淑女的矜持,兴之所至,将那还剩一半的酒坛子“咣当”一声砸在硬土地上,惊的花皮狗好一阵狂吠。

    李熙怪她不该浪费东西,沐雅馨把手用力一挥,豪迈地嚷道:“区区一坛酒算得了什么,明天我送你十坛、一百坛、一千坛。”她攀扶着李熙的肩头,喷着酒气说:“我的私房钱足够你喝一辈子好酒了,只要你不离弃我,它们都归你。”

    李熙扯着沐雅馨的手臂,把她转到自己面前,追问道:“你老实交代,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这句话为何反反复复地说?”

    沐雅馨摇头说:“没有。”

    “那你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瞒着我?对不对?”

    沐雅馨仍旧摇头说:“没有。”

    “从你的脉象看,你在说谎。”

    沐雅馨如触电般把手抽了回去:“没有,没有,真是没有……呃,的确是有人来说过亲,不过我都回绝了,有一回我爹把聘礼都收了,还是被我全扔到了大街上,为这个,我还挨了一顿打呢。”沐雅馨卷起袖子,指示着她葱白的玉臂上一处浅浅的疤痕。

    “这,这,还有这,背上也有,腰上也有,腿上也有,你要不要看,你要看,我现在就脱给你看。”这女子疯疯癫癫的就真的要宽衣解带。李熙连忙告饶。

    沐雅馨反守为攻,红着眼,含着泪,幽怨地说道:“你走这两年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回来了问也不问人家一声,见了面就猴急猴急。人家身上那么多伤痕,你看到了么?人家的心里有多委屈,你知道么?你还敢怀疑我对不不忠。”

    李熙辩解道:“我昨晚不是喝醉了嘛,你现在能看清楚我手上有几根手指头?”

    沐雅馨答:“五根。”

    李熙道:“胡说,好好数数。”

    沐雅馨捉过他的手一根根地数了一遍:“明明是五根嘛?”

    李熙道:“所以说你的酒量比我酒量大。”

    沐雅馨说:“那倒未必,我酒量其实……骗子,这跟酒量有什么关系,人家正生气呢,不许岔开话。”

    两只粉锤短促连击,把李熙的胸膛当做板鼓捶的砰砰响,李熙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再打,再打我肋骨就断了。”

    “呀!”沐雅馨大吃了一惊,入杨宅大门时戚氏曾告诉过她李熙断了根肋骨,伤还没有好透,嘱咐她多多照看着,昨晚还记得的,今天怎么就给忘了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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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介绍:
大唐在风雨飘摇中步入晚期,皇帝励精图治,希冀有奇迹发生。病入膏肓,中兴无望,庞大的帝国轰然崩塌。李熙所能做的就是高唱着《送死歌》,从头收拾旧山河。东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