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入宫记
麟州至长安城一千四百六十里,快马两日即到,当然大队行军不可能那么快,运送伤员辎重的后军辎重营走的就更慢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竟就过去了半个月时间。
旅途幸苦,为钱愁的人憔悴,临到长安的前一天,李熙忽然病了。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喷嚏一个接一个,鼻涕擤了一把又一把,鼻涕刚弄干净,眼泪又下来了,折腾的李熙苦不堪言。
瞧着兄弟受罪,李老三心里也挺难受,一番思量后,他终于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奔着宿营地旁一条碧清的小溪去了。
其时,晚霞正浓,天边一行孤雁,一派秋日晚景。
在溪边找了一块石头,李老三像根木桩一样费力地蹲了下去,耗去了半斤皂角,搓的手像褪了皮的胡萝卜,他终于把平康里某位姑娘赠他的手帕洗出了本色。
月白色的绸子底子,边角勾勒着金丝银线,一角上还绣着朵怒放的牡丹花,睹物思人,李老三望着手帕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方手帕很快塞到了李熙手里:“兄弟,别老用袖子了,让宪官们瞧见要挨弹劾的。”
李熙:“呃……”呕吐起来。
尽管李老三洗了一下午,手帕上还是透着一股异样的臊臭味,也不知道这家伙平时都拿手帕干嘛了。李熙接受不了李老三的手帕,但这份关切之意他还是收下了。
一个女人为了洗衣做饭,那说明她心里有了你,一个男人为你洗手帕……
“呃……”
李老三幽怨地望着李熙,胸中怒火冉冉升起:“臭小子,老子内衣穿了四个月没洗一次,这大冷的天我为你洗手绢,你他娘的还不领情。我打……”
后来,李熙接受了李老三的好意,开始用他的手绢擦鼻涕,擦的小心翼翼,虽然李老三一再辩解自己那一拳只用了一成功力,但李熙还是认定自己的鼻梁是被李老三打断的。
某日,大军行进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阙搂,行进中的将士骤然一片欢腾,长安到了,我们都活着回来了。
李老三策马来到李熙身边,指着前面的城楼,说道:“瞧见没,玄武门,进去就是大明宫。唉呀,这真是天恩浩荡呐,一回来就能进宫觐见天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李熙心里嘀咕要不是你们路上磨磨蹭蹭,前天就能回来了,这满面尘土的进宫去觐见天子……嗯,倒是个不错的创意,让天子看看将士们的辛劳也好。
李老三刚感慨完,玄武门内就飞出七骑来,卷着一股黄尘,霎那间来到行军大队前。
人马未到,停止行军的号角便已吹响,纠察风纪的飞骑四出驰骋,纠察校尉厉声呼喝,督导士卒停止前进就地待命。天子宫阙遥遥在望,一股威严肃杀之气的压抑下,后军辎重营上千人无人敢出一声。
有品阶的校官纷纷出列向前,按军职高低列队于本部之前。李熙虽已被授予正九品参军事,但官凭尚未到手,身上穿的也还是护兵号衣,此次宣旨他没资格参与,只能远远地看着。
圣旨宣读完毕,众人纷纷起身,李熙愣了一下:这就结束了,不喊谢主隆恩了吗?
没喊谢主隆恩,三个传旨的黄衫太监就已经上马回城去了。
接旨之后,大军迅速向西南开进,半个时辰后进驻到右龙武军的一处大营,兵士解甲交还武器,全体军官出列结合奔赴太极宫赴宴。大唐天子前日下旨在太极宫昭德殿摆庆功宴,为西征归来的有功将士接风洗尘,后军因为路上耽搁的行程,磨蹭到庆功宴开始前才回到长安,此时也来不及梳洗打扮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奔着太极宫去了。
从西内苑斜穿到芳林门,进门左拐就是太极宫,从安福门进皇城,沿着横街来到长乐门外。西内苑不让骑马,众将是一路狂奔而来,李熙身上伤未痊愈,这一路跑的是苦不堪言,入宫门时涕泪交流的他着实挨了许多鄙视的目光,好在没什么人为难他,连一门心思要在骨头里挑鸡蛋的风宪官们也出奇地和善。
三位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御史看起来被李熙的一片忠纯感动的不行。
“……啧啧,瞧瞧人家,进趟宫就感动成这个样子,难得啊,如今这班年轻人还有几个知道忠孝两字怎么写?”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感动的胡子乱抖。
“瞧这架势要是见了圣主,说不定要哭晕过去呢,这份忠孝,啧啧……”另一个白胡子老爷爷附和道。
“我看是不是得跟里面的大声招呼,这陛下赐宴,有人昏倒,说出去到底不好听。”第三位白胡子老爷爷好心地提醒前两位。
“要的,要的,我看就让李德裕去吧,他不是喜欢管事吗。”
“嘻嘻……”三个白胡子老爷爷同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
李熙抽着鼻子,仰着脖子,瞪着白眼,随大众人马进了太极宫。
太极宫号“南内”,是在隋朝旧宫基础上营建的,一度是唐帝国的政治权力中心。
但自大明宫建成后,帝国的政治重心已悄然北移,皇帝早已不在此居住,只是偶尔在这里举行典礼。
进了几重宫门,挨了几次“搜检”(搜身)李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每过一道门就被搜一次身,嗯,瞧起来宫里的警卫工作做的还是很过硬的,只是这秩序……
李熙望着四周如菜市场般热闹的景象,心里颇感纠结,都说唐人豪放,但似乎也不该是这么个豪放法吧,这是去太极宫赴宴啊,还是太极宫逛庙会呢,乱哄哄的,成何体统。
有一肚子话想找个人聊聊,奈何身边这些个同僚个个都像跟去抢绣球似的,甩开了膀子猛力往前挤,谁也不搭理他。而李老三,因为“手帕事件”,李熙决心先冷落他几年,就算自己急的发疯了也不找他聊。
又过了一道宫门,又经历了一次入宫“搜检”,一群金吾卒引着众人进了弘文馆内的一座小院,院里一座偏殿,吏部临时借用过来,在这设了一个沐浴所,供朝觐官员整理衣冠,收拾头面。
这些从西北前线归来的有功将领们,一下马就奉旨进宫赴宴,个个灰头土脸的,要不收拾收拾,看着该有多闹心。再者许多新授的官员如今连官服都没有,穿着破旧的军衣赶去赴宴于礼制也不合。
017.沐浴所
为了把这群大唐新贵们拾掇的精精神神朝觐天子,吏部没少费心思,早几天前就商借了这座放置杂物的偏殿,没日没夜地干了好几天,终于敢在酬功宴前建起了这座沐浴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亏得未雨绸缪做了准备,否则这么一大帮子军官一下马就哄进宫来,还不得着心死?
殿前的院子里左手边一溜摆开了六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站着三个小吏。十八个人由一位司官统领,负责给新任大唐的官员们发放官服和鱼符。
领了官服和鱼符的大唐新贵们则排着长队,挨个儿走进偏殿沐浴更衣。
踏入大殿迎面一溜排开十六口大缸,缸里贮满热水,缸的旁边则放着三个矮几,第一个矮几上摞着厚厚的一叠麻白布毛巾,第二个矮几摆着一只竹篾筐,里面放着擦洗身体的皂把,第三个矮几则放在一只陶罐,里面装着的是皂角液。
沐浴者先在门口从小吏手里领一个布口袋,脱掉衣衫,把旧衫放进口袋,然后在小吏奉来的纸条上画上自己的名号,会写字的写下名字,不会写字的画一个自己能认得的符号,画完画押后,小吏当面把布口袋封好口,将纸条贴在封口上,交由专人看管。
因为时间紧迫,每个人的洗簌时间都控制在半盏茶之内。洗簌完毕,右小吏领着来到偏殿一角,由专门的梳头太监帮着穿衣梳发。
收拾停妥的新贵官员步出偏殿,到西墙下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里,围着几张胡桌喝茶。每凑够二十人,就由两名太监领着赶往举行宴会的大殿。
百十号人进进出出,竟是秩序井然。
李熙心里默然,瞧这架势倒是有点大唐皇宫的风范了,看起来刚才的混乱只是假象,大唐官员的组织性纪律性还是蛮不错的嘛。
领了官服,李熙进入偏殿,洗澡、洗头、沾青盐刷牙,伍分钟搞定,捧着新领的官服,热气腾腾地朝殿角两个梳头太监走去。
太监,嗨,这就是传说中的太监!李熙心里有些莫名地激动。
《葵花宝典》、《吸功**》、《化骨绵掌》、刘喜、海大富、曹少钦……
李熙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这位上官这边请。”一个圆脸小太监低声说道,腰弓的像只河虾。
看他年纪不过十三四的样子,身量未足还像个儿童,站在他身边的同伴比他略大一点,眉清目秀的一张长脸上挤着浅浅的笑容,给人一种温顺听话的感觉。
“哦,两位公公请了。”李熙赶忙收摄其心思,随口说道。
两个太监顿时就是一愣,对视了一眼,腰就弯的更狠了。
长脸小太监柔声说道:“折杀奴婢了。”
声音依然轻的像蚊蚋哼哼,神态则似乎比刚才更恭敬。
李熙心中不觉有些感慨,唐朝中后期宦官势力崛起,插手朝政,后世论及此段历史,总不免要咬牙切齿痛骂一番,把无尽的脏水都泼在这些没根的半截人身上。
久而久之,唐代中后期的太监几乎成了阴险、狡诈、贪婪、残暴的代名词。李熙在前世就是这种印象,对待太监问题上也免不了口诛笔伐,慷慨激昂一番。
但当他真正面对两个活生生的太监时,早先的那些成见突然烟消云散。太监也是人,并不是丧失人性的怪物,此其一。其二,远的不说,就眼前这两个太监来说,看起来还是蛮顺眼的嘛,知情识趣,挺懂礼貌。
瞧人家这服务态度,简直无可挑剔,明明长的比人矮一大截,给人梳头的时候还要弯着腰低着头,你就算不嫌累,这样扯着人家的头发,别人受的了吗?
“哎呀。”李熙忍不住惨叫了一声,伸手一抓,五指之间就多了一绺头发。对太监的好印象就此终结。
梳头的太监吓得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撅着屁股,头也不敢抬,另一个太监也吓的面色苍白,忙放下李熙的官袍,趴下陪跪。
立即惹来一大串目光。
“请起,请起。”众目睽睽之下,李熙弯腰扶起了两个太监,没有什么心机,完全出自自然。试想理发店的少爷给你吹头时,不小心弄掉了你两根头发,趴在地上给你赔罪,你能怎样?踹他两脚,还是大怒而去,不给钱就走?
人是扶起来了,两个太监却一起哭了起来,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似的。
“弄掉一根头发而已……”
李熙望着两个尚显幼稚的小太监,心里有些不忍,这么大的孩子,搁在后世,还在上初中吧,哪个不是父母呵护,爷爷疼奶奶宠的。
“咳咳。”李熙手指轻轻一弹,那绺头发便在空中飘浮起来,他呵呵一笑,按着两个太监的肩膀,低声警告道:“掉根头发而已,又不是掉脑袋。二位再这么哭下去,弄不好真要掉脑袋的。”
“唉。”长脸的小太监先回过神来,他感激地望了李熙一眼,用袖子一擦眼泪,赶紧呼喊他的同伴:“仇儿,快,别磨蹭了,上官的大恩大德,咱们留着以后报吧,眼下得先把活儿干好。”
“唉。”圆脸小太监恍然大悟,赶紧站起来,两个人又围着李熙忙活起来。
那个圆脸梳头的小太监姓仇,李熙正想问问他的大号是不是叫仇士良,忽听得殿外院中传来一阵骚乱,就听一个清脆的儿童嗓音嚷叫道:
“别跪,别跪,都不许跪,不许跪,谁敢跪小王砍了他的脑袋,听见没?仇士良,你死人呐,拦着他们,别让他们跪。”
“仇士良!”李熙心头一震,晚唐太监界的顶尖大牛终于出场了。
仇士良的确是出场了,不过完全没有大牛人的风采,他此刻算是狼狈到了极点,帽子歪斜着戴着头上,袍服上横七竖八的全是脚印,以屁股和大腿处居多,两只眼则被毛笔画了个大大的黑眼圈,鼻子也被涂成了黑色,乍一看,好可爱的卡通熊猫啊。
更为狼狈的是,此刻他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根草绳,草绳的另一头则牵在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手里。
那孩童身着黄衫,头戴紫金冠,再瞧他那副飞扬跋扈的劲儿,不用说准是位皇子。
“噗……哧……”
众人皆屏息凝神之际,李熙却没忍住发出了声,一个喷嚏憋在嗓子里实在太难受了。
“你……”那小皇子突然把手指向了李熙,“方才是你笑的,对不对?”
018.编戏文
“啊,是小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笑咪咪地直视着那小皇子。
小皇子见有人在自己这极具威严的一指之下,既没有跪地叩头求饶命也没有吓晕过去,心里不怒反觉有趣。
他名叫李湛,是皇太子李恒的长子,虽然只有七岁,却有一个名震京师的绰号:“神京小霸王”,有两句话形容他的威风:“名震两衙三宫,掌压长安万年。”
他的祖父是当今天子,他的祖母是内宫之首郭贵妃,他亲爹是当今太子,他亲娘是太子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湛早已习惯了在自己面前低眉的侍郎,摇尾的将军,如今一个区区九品小官,竟然敢当面朝自己笑,有意思,有意思。
他托着下巴,绕着李熙转了一圈,忽然发声问道:
“哑巴啦,怎么不笑了?在小王面前失仪的人,无一例外都掉了脑袋,你不怕吗?”
李熙摇摇头,竟是满面春风。
李湛觉得挺有意思,便指着身后的仇士良:“识得小王的宝贝吗?”
李熙轻轻地摇摇头,仍然满面春风。
李湛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指着李熙向身后四个铁甲禁卫下令道:“把这个只会笑,不会说话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禁卫立即窜上来抓住了李熙的肩膀,拖着就走。
“慢着,回来。”李湛叫道。
李熙心里一乐,他早算准面前的这小皇子会有此一叫,敢牵着仇士良在宫里四处乱窜,这人该有多大的势力,又该有多么的混账?
这种人天生就长着逆毛,逆毛就不能顺着捋,得想辙出奇制胜。捋的好活命,捋不好喀嚓挨一刀,一了百了。
“大王不必垂询小臣为何发笑,小臣这是配合大王您演戏啊。”
“演戏?演什么戏?你说给小王听听。”李湛瞪着大眼睛追问道,一脸的煞气。
“小臣若是猜的没错,大王此刻正在和仇公演出《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这出戏啊。”
李熙不慌不忙地说完,坐等眼前这位小皇子傻眼。
当今皇宫里最流行的文体活动有三样:马球、竞舟、听戏。
马球是男子汉的运动,竞舟是水上运动,听戏则老少咸宜。
眼前这位小皇子年纪尚幼,打马球不适合,竞舟恐怕也没他的份,听戏却是免不了的。皇家子弟身份特殊,见多识广,什么样的戏不曾听过?若突然冒出来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戏,李熙不相信以他孩子的天性不会追问,只要他开口问了,那自己就有说辞了。
《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这出戏,小皇子一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为它根本就是李熙胡诌的。
果然,李湛有些发懵。打猎、听戏、赌钱是他的三大爱好,哪样不是业内顶尖水准,百戏、坊戏、宫廷戏瞧的多了,没听过有这么一出啊。
“唉,你说的是什么戏,小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哦,是《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
“《周文王牵驹渭水访子牙》……”李湛嘀咕了一句,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火花,却把手一拍,叫道:“我想起来了,这出戏小王看过,说的是周文王牵着自己的爱驹,到渭水河边访查贤人,结果遇到了正在垂钓的姜子牙,由此成就了武周灭商的千古佳话,对不对?”
李熙长揖到底,面露万分钦佩之色,感慨地说道:“大王英明,正是如此。”
李湛哈哈大笑,对自己的这份急智十分得意,万分欣赏,心醉不已。
“说小王是周文王,这个比拟倒是不差,说你是姜子牙,嗯,你哪比得上姜子牙,你连胡子都没有嘛。”李湛得意洋洋地点评着,回头瞄着仇士良不怀好意地说:“让仇给事扮演文王的神驹,嗯,似乎有些屈才呀。”
仇士良忙道:“内臣情愿化身变马,供大王驱使。”
李湛听了这话得意地叫道:“仇给事忠贞可嘉,小王要重重地奖赏你。”
仇士良千恩万谢,李熙暗暗松了口气,自己这步险棋走对了。李湛此刻也兴奋无比,他找到了一个破解自己目前困境的办法。
七岁的李湛此刻正身处在一个危险的漩涡中,稍有不慎就会有灭顶之灾,而李熙的一句话却给了他灵感,让他找到了自救的办法。
李湛走到芦席棚下,往胡凳上一坐,低眉沉思起来,一个七岁的孩子沉思起来的样子如此端肃凝重,若非亲眼瞧见,实难想象。
沉思中的李湛顺手端起一碗别人喝过的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把嘴一抹,忽然对弯着腰侍候在面前的仇士良说道:“今日辛苦你了,瞧你这满身灰土的,索性也脱了衣裳在这洗洗吧。”
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仇士良连死的心都有了。当着一大群男子汉的面,让自己脱掉衣裳,裸露残缺畸形的身体,我的小祖宗,你这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吗?
可这话他不敢跟李湛说,他太知道小霸王的脾气了,若惹恼了他,指不定还要弄出什么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馊主意呢。
“唉,谢大王怜悯。”
仇士良叩了个头,转过身去,佝偻着腰,如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往偏殿挪去。
百十双眼睛盯着他,各怀心思,多无好意。
当今天子为了抑制地方藩镇,牵制前朝大臣,而重用宦官。宦官领军、监军,参与朝议,把持朝纲,势力极大。由宦官把持的神策军待遇之优厚更是其他军队所不可比拟的。
因为不公而生嫉恨,这些来自边军和藩镇的军校们眼看仇士良这个太监要当众出丑,莫不感到心情舒畅。
李熙隐隐有些不安,欺负仇士良他没意见,折腾太监,他也可以作壁上观,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但如此公然侮辱一个人的人格,他觉得有些受不了。
太监也是人嘛。
他偷偷地瞅了李湛一眼,这孩子翻着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李熙忽然心里一动,看起来李湛打发仇士良去洗澡,并非是有意要整治他,极有可能是无心之举。
李熙决定帮仇中尉一回,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李熙向侍奉茶水的小吏讨了碗茶水捧到李湛面前,说道:
“大王请用茶。”
李湛“唔”了一声,接过茶碗,没有喝,顺手放在了桌上。
李熙朝小吏叫道:“这茶大王喝不惯,换一碗来。”
小吏忙不迭地又捧了一碗茶过来,李熙捧着献上,李湛却没接茶,仍然在想他的心思。
李熙于是又叫小吏换茶,一口气换了五六碗茶,小吏额头见了汗,心里嘀咕这是怪我茶熬的不好吗,我这手艺也只能将就着打发这帮军汉,哪里侍候得了天潢贵胄,惨了,惨了,这回我死定了。
换到第九碗茶时,李湛才接过去喝了一口,忽地把茶碗往地上一掼,叫道:“小王又不渴,喝的哪门子茶?!”他“蹭”地站起身来,望着正慢吞吞地脱靴子的仇士良说:“无缘无故的你脱靴子干嘛,甭磨叽了,随小王去万春坊走一遭。”
仇士良闻听这话如遇大赦,急忙套上靴子追了过去。
已经行到了院门口,李湛忽而转过身来,指着李熙道:“今日饮宴后,来我府上一趟,务必等到小王归来才准走,否则,严惩不贷。”
再不瞧一眼满院子跪送的人,李湛把两条小胳膊往身后一背,昂首挺胸去了。
019.“瑞兽”
鄂王李湛是出了名的好玩好赌,朝廷给的那点俸禄根本不够他花销的,为了弥补亏空,李湛可谓绞尽了脑汁,他有一个屡试不爽的敛财办法,名唤“辨兽”,牵来一头古怪的野兽,让你辨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认出来,我叫声好,认不出来,怪你读书不细,罚你十贯钱,让你长长记性。
凭着这个手段,他在宫里不知敲诈了多少钱,上至天子、太后、贵妃,下至宫娥太监都着过他的道,若是隔三岔五地来一次倒也罢了,他倒好,认准了这是条生财之路,一个月总要来上个七八十回,这谁受的了。
没奈何,李纯只得授意承旨学士以防患恶兽伤人为由,奏请天子下旨不准宫外生兽进宫来,才断了李湛这条财路。
收敛了一段时日,李湛又动起了歪脑筋,毕竟没钱花的日子太难熬。
一番琢磨后,李湛有了新点子,皇祖父下旨不让生兽进宫,那咱就抬熟兽进宫,抓个野兽烹煮了,让太监抬着进宫“辨兽”去。
于是大明宫中又是哀鸿遍野,李纯又好气又好笑,有心放这个孙子一马,奈何宫妃们枕头风吹的他实在受不了,不得已又下旨重申禁令,这回故意把“生兽”前面的“生”字漏掉,改成凡兽类无论生熟无旨皆不准进宫来。
李湛为此郁闷了一个月,痛定思痛,他静下心来,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成败得失的原因,终于他想明白了,皇祖父其实并不反对自己借“辨兽”之名敛财,只因自己闹的太过分,他老人家才不得不下旨禁绝。
如果自己收敛一点,不要玩的那么大,相信皇祖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主意打定,李湛就把两个小太监的头剃了,用彩笔画作一头怪兽的样子,带进宫去,依然找人“辨兽”。生熟兽类现今是进不了宫了,人装扮的“兽”你总不能拦着吧。
同时为了避免输狠了的宫妃在皇祖父耳边吹枕头风,这回李湛改变策略,不再去大明宫敲诈那些得宠的嫔妃,改去兴庆宫和太极宫,敲诈那些颐养天年的老太妃们。
数额方面嘛,李湛也大方地砍去一半,每次罚个五贯钱意思意思。
这么一来,果然风平浪静,那些挨了敲诈的老太妃们对此毫不在意,权当是个乐子。
这活干的虽然顺手,但却解不了饥渴,挥霍无度的李湛大王还是缺钱花。
一番思量后,李湛终于决心干次大的,风险自然是有,但若干成了,收益也是极大。
拼了!就在李纯下旨赐庆功宴于太极宫的前一晚,李湛终于下定了决心。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带着自己熬制的一碗姜茶来给皇祖父李纯请安了。
因为批阅奏折熬了一宿的李纯,此刻正在宫台上活动筋骨,见皇孙如此孝顺,乐的他哈哈大笑。
喝了皇孙亲手调制的姜茶,就捏着他的小鼻子问道:“李湛,你的茶熬的很好,孝心更是难得,朕要赏赐你,你想要什么?”
李湛叩请道:“孙儿想去太极宫为立功将士敬杯水酒,以谢其功。”
李纯抚摸着皇孙的小脑袋,眸子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李湛去太极宫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他非但不点破,反而一口答应下来。
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能有这番心机,敢想敢干,这点十分对李纯的胃口。大唐方值多事之秋,为人主者太过怯弱、优柔,绝非社稷之福。自己的皇子、皇孙们皆能如他这般,则社稷中兴有望了。此念即生,李纯决心支持李湛去胡闹一场,哪怕闹他个天翻地覆。
自己得给诸皇子、皇孙们树个榜样,让他们知道我李家子弟不怕他混账,就怕他窝囊。刚勇而有智才是你们学习的榜样,奋斗的目标。
谁能体味朕的这番良苦用心,这大唐的天下朕就交给谁。
李纯挥手招来内给事仇士良,吩咐道:“随李湛去,听李湛的话。”
内给事是专司伴驾、答应圣听的内省官员,官阶虽然不高,却是天子近侍。
得仇士良为伴,李湛自是得意非凡,大摇大摆进了太极宫后,他便原形毕露,吩咐左右一起动手,把仇士良死死按住,给他画了两个黑眼圈,扑了个粉嘟嘟的小白鼻,后来觉得白鼻子不好看,于是又涂成了墨色,最后又在他脖子上套了根草绳,转眼之间,仇给事就变成了“仇瑞兽”。
李湛牵着他的“瑞兽”,一路敲门砸户,游窜于诸宫苑殿阁之间,访太妃,拜才人,逢人便道:“识得小王此兽者,赠银十锭,不识此宝者,罚钱十贯。”
自拂晓入宫,到日升之时,李湛已经敲诈了一马车的金银珠宝,打发侍从运回府邸。稍事歇息,赶来宫中布置饮宴的礼部、太常寺、光禄寺、诸卫有司官员陆续到达。
李湛往门口一站,指着仇士良向众人道:“识得小王法宝者,千金相赠,不识小王法宝者,罚十贯钱来。”众人一瞧,嗬,扮“瑞兽”的是仇士良,天子身边红人呐,明白啦,这是奉旨敲诈啊。谁敢说破,谁敢不给?于是纷纷认输认罚。
然入宫办差,谁身上会带着十贯铜钱?于是纷纷取下身上的金银玉石充当罚金。
转眼间,李湛就得了一箩筐金珠。依旧派人送回府邸去。
饮宴现场布置停妥,赴宴的有司官员陆续赶来,李湛的收入就更加丰富了,金条、银锭、珠子、玉佩、戒指、假牙……
望着堆积入山的“罚金”,李湛心里有些打鼓。
玩大了,玩砸了,本想弄个千儿百贯的,结果弄了这么多。
钱多了它也咬手啊,搞了这么大动静,皇祖父那不可能不知道,将来若问起,自己怎么交代呢。若是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啊。
不行,得赶紧想个说辞,想,我想……
李湛牵着他的“瑞兽”边走边想,想的脑子发胀也没想出来什么好主意来。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放弃了,他叹了口气想:“算了,还是回头去求皇祖母拿个主意吧,挨打也好,挨训也罢,我认栽了。”
一想到祖母郭贵妃那张严厉的脸,李湛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牵着自己的“瑞兽”漫无目的在太极宫里游荡,因见弘文馆内一处偏殿内热闹非凡,这才赶去瞧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他的贵人。
李熙的一句话给了他灵感:演戏,对,就说是演戏。
天子将来要是问我为何敛财,我就说为庆贺圣诞(天子寿诞)我准备排出新戏,众大臣闻讯纷纷解囊赞助。
嗯,这个说辞不错,能拿的上台面。
至于演什么戏,怎么演,让那帮戏子们头疼去吧。
020.拍马屁
送走李湛,李熙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脊背上竟全是汗,遇到这样的小霸王真是生死悬于一线啊,好在有惊无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老三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李熙刚才是怎么应付鄂王李湛的,他可是全看在眼里,这份机智、胆识,他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李老三想若是换成他,这会儿不死怕也得脱层皮,小霸王的恶名他实在是早有耳闻,闻之色变了。
李熙没理睬,在鼻子伤好之前都不理李老三,这个他是发过誓的,为人岂可无信。
李老三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着,却不走,反而泡开了蘑菇,像他这样的身份,遭人白眼早是家常便饭,习惯了,无所谓。
李熙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忽听得院门口有人颇具威严地咳了一嗓子。
“敢问哪位是岭南道韶州参军事杨赞?”
说话的声音不很大,却十分有气势,闹哄哄的偏殿小院霎时安静了下来。李熙移目望去,只见小院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出头,身材魁梧,着绿色官袍、配银鱼袋的文官,一手背负于身后,一手捻着颌下三绺文士须,虎目灼灼如电。其人丰神俊朗,仪表不俗,以七品官而配银鱼袋也足见得宠。
李熙心里犯嘀咕:长安城里自己并无一个熟人,此为何人?
他悄悄地低下头去,猛力地抽了一下鼻子,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笑容。
“某便是杨赞。”李熙笑呵呵地迎了过去,如见老友。
站在门口的那位绿袍官眼见李熙满脸的笑容,心里咯噔一下:怪哉,难道我与人是旧相识么?竟笑成这样?他哪里知道李熙天生是副自来熟的性子,见谁都是一张笑脸。
“……啊,是杨参军么?某监察御史李德裕。”
“李……德……裕……”李熙像是喝汤被烫了嘴,嘴巴有些不利索。监察御史四个字已经够吓人的了,后面三个字则更吓人了,李德裕,眼前这个人竟就是千古名相李德裕?
李熙把眼前这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试探着问道:“文饶兄,果然是你么?!”
李德裕望着李熙吃惊万分的样子,心里嘀咕:难不成我们认识吗?
“恕李某眼拙,足下是……?”
“杨赞,杨无敌。文饶兄忘了我么,我可是对文饶兄的诗品倾慕之至啊。”
李熙答道,满脸阳光灿烂。史载李德裕少有才名,做校书郎时,就已名动京师,慕其名而与之交往的上至公卿贵戚,下至乐坊歌姬,多不胜数。得知眼前这位监察御史竟是大名鼎鼎的李德裕,李熙顿生巴结之意,说自己倾慕李德裕的诗文也不为过,千年之后,李熙曾读过李德裕的诗文,的确十分钦佩。
当然李熙如此费尽心思巴结李德裕,还有另一层计算,李德裕是监察御史,无缘无故的来找自己作甚?李熙本能地想到了自己那不争气的鼻子,心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失仪之处,让他盯上了,若真如此,跟他攀攀交情,或许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至于杨赞表字是什么,刘默彤没说,李熙又哪里知道,“无敌”二字是他胡诌的。
“哦,原来是无敌兄,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岁月匆匆,一晃十载,兄依然风采依旧啊。”
李德裕脸上挂着圣洁的笑容,唏嘘感概道。
李熙心里暗叫厉害,这个李德裕说起假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当真是有宰相风度。“岁月匆匆,一晃十载”,十年之前杨无敌还是个小屁孩呢。
李熙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副奇异的图景:风华正茂的校书郎李德裕手里牵着六岁的小屁孩杨赞,正说说笑笑并肩朝他走来呢。
李德裕至此暗松了一口气:“果然是位故人,怪不得瞧着亲切呢。”
他当年做校书郎时,父亲李吉甫为宰相,李家在长安是有数的大家名门,李德裕少有才名,有父亲这棵大树乘凉,可谓无忧无虑,加之年少轻狂,便将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自号‘诗酒侠剑四绝’,杯酒能赋诗,醉后能耍剑。彼时的长安城,谁人不识他李德裕的英名豪气?
那时的李家正是烈火烹油的好年景,那些趋炎附势投帖结交的所谓朋友不可胜数。恃才傲物,年少轻狂的李德裕,又何尝将他们放在眼里,记在心上?
李德裕想眼前的这个杨赞当年或许也是他们其中之一吧,换了帖子,名义上成了朋友,但交情太浅,自己已经忘了他是谁了。
想到这李德裕忽生感慨:“自父亲暴病去世后,李家繁花似锦的好日子再不复见,昔日高朋满座的厅堂筑满了燕窝,宅前鞍马稀落可罗雀。旧日的挚友再不登门,那些投书的朋友更是如一阵风散,所剩无几。这两年我在河东做幕职,长安的朋友多已断了往来,此番回京数月,竟无一个旧友登门,人情冷落一至如斯。”
李吉甫死后,他的政敌此刻却正风光无限,故而李德裕此番回京,在朝中甚为受冷落,虽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在御史台却被一干老人刁难,日子并不好过。
因为这个缘故,李德裕对李熙的主动示好,心里不觉有些感动,暗道:“难得这个杨无敌还惦记着我。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笑。难得啊,难得。”
唏嘘有时,李德裕才想起此行来的目的,他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漆木盒捧在掌心,对李熙说道:“闻老弟偶感风疾,鼻子有些不痛快,愚兄特地寻来这对丸药,希望有所助益。”
木盒里是两颗鸽子蛋大小、深红的药丸,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李熙这回真是感动的涕泪交流了,堂堂的“李党”主席,未来大唐帝国的擎天玉柱,历史上与商鞅、李斯、王安石、张居正等人齐名的一代名相李德裕竟然专门给我送药来了。
望着李熙“感激涕零”的样子,李德裕心里一热:“懂得感恩,此子可交。”
李德裕的药还真是神奇,只吃了一丸药,那两条蹬鼻子上脸,折磨的李熙苦不堪言的“恶龙”就彻底偃旗息鼓了。
李熙谢过李德裕,心中却不解李德裕为何跑来给自己送药,他开玩笑地说:“文饶兄此来究竟是送药搭救小弟,还是准备来抓小弟一个失仪之罪的。”
李德裕闻听这话,笑道:“自然是来送药的。”
021.拍马屁2
李德裕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约一炷香的工夫前,长乐门前查稽官仪的三个老御史唤他过去,跟他说有个叫杨赞的参军,因为是第一次进宫,紧张兴奋太甚,竟至于感动的涕泪交流,恐其失仪受责,要他多多关照,说什么都是国家的功臣,历经百死才得回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酬功宴上杖责功勋,于天子脸面上也不好看。
李德裕知道这三个老家伙又是在挤兑自己,自己从外藩回京,本拟在礼部任职,天子对李德裕在河东任上的政绩十分赏识,特改任他为御史,并赐配银鱼袋。办事认真的李德裕一到御史台,就像一条鲶鱼扎进了一潭死水里,使劲地一搅合,有人就不愿意了。这几个老御史倚老卖老,首先发难,处处为难,时时挤兑,哪曾安过什么好心?
什么涕泪交流,不就是受了风寒流鼻涕吗?这两日变天,天气骤然转冷,朝堂之上早就哼哈一片了。
真的关心国家有功之臣,见他实在支持不住,就该劝他不要进宫赴宴,免得失仪受责。这等小事也被他们当作倾轧同僚的棋子,李德裕除了暗骂他们一句老朽外,也是无可奈何。
李德裕来找“杨赞”时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杨赞”的病情不重,就送他两枚“清流丸”,吃下这种由御医调配的丸药,至少在两个时辰时内可保安然无恙。
两个时辰以后嘛,那时宴会已经散了,爱怎样怎样。御史台又不是太医署,治病救人的事可管不着。
李德裕准备的第二手是,若“杨赞”的病很重,重到有可能在酬功宴上出丑,那自己就劝他不要出席,免得到时彼此都难堪。他听最好,不听,自己招呼打过了,到时候挨打受罚,你自己兜着,须怨不得我。
御史虽然有察纠百官的权力,但李德裕并不想动用手中这份权力,今日多得罪一个人,明日自己的仕途之路上就会多一块绊脚的石头。
就其本心来说,李德裕是不愿做宪官的,或许做个和稀泥的宰相才是他所擅长的。
“文饶兄,在想什么呢?”李熙笑着问道,没有了两条恶龙的困扰,李熙显得容光焕发,举止潇洒,颇有些世家公子的风范。
“啊,没什么,无敌兄要是没有吩咐,愚兄得告辞了。”
李德裕这话说的突兀,李熙心头一阵茫然。
“啊……文饶兄请便。”
李熙长揖到底,心里忽感失落。
不想,已经走出几步的李德裕忽然回过头来,捻须说道:“哦,对了,本月二十三日在曲江池畔绿阁有个诗会,无敌兄莫忘了过来小酌两杯啊。”
这两句话说的随意而亲切,已经是老朋友之间的随意交谈了,这无形之间就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李熙听得心头狂喜,忙拜道:“一定,一定,届时一定登门拜访。”
酬功宴之前,李纯在太极殿举行大典,封赏有功之臣。平乱主帅刘稹加特进,改封敬国公,增食邑三百户,赐金一万锭,银两万锭,酒三百坛,奴婢男女各一百人。
副帅秦申通加怀化大将军,封开阳侯,赏赐金五千锭,银五千锭,帛三千匹,粟五千钟,长安城内赐宅邸一座,男女奴婢各五十人。
至此,西北剿匪有功之臣全部封赏完毕。
随即在鼓乐声中众人移师昭德殿,参加酬功宴。
昭德殿规制并不大,天子华盖、卤簿建于殿门前宫台之上,左右卫宿于宫台下,左右金吾卫宿于两侧廊下,左右千牛卫环护着玉陛。三公、亲王、宰相和三省九寺三品以上职官的席台分列左右。
宫台之下,正对着殿门的一块四方形空地被临时劈为歌舞场,搭建起两尺多高的木台,上面铺着猩红绣金丝花地毯。
参加饮宴的中低级官爵依品秩高下围坐在高台以此坐于殿前广场,好在这一日风和日丽,暖日融融,虽是深秋,坐在殿外也不觉丝毫凉意。
国宴上来了,羊羹、鹿脯、鹭鸶饼,炸响丸子,品类不多,菜式单调,口味也不大对胃口,再加上风一吹全凉,李熙举箸半晌竟觉无可下之处,一时反倒怀念起今早吃的那碗虾皮馄饨和胡麻饼来。
想想真是罪过啊,光禄寺精心置办的国宴吃不惯,偏爱村野老妪调制的饮食,难道我天生就没有富贵命?
李纯为了笼络人心,下旨让太子李恒为刘稹和几位副帅敬酒,让几个年幼的亲王、皇孙为其他高级将领敬酒,又打发身边近侍太监为像李熙这样的低级军官敬酒。
一场宫廷歌舞悄然把酬功宴的气氛推上一个**,三尺高的舞台上,十六名体态丰满,面颊丰润,面目如画的宫廷舞姬完美地演绎了一场《盛世霓裳舞》。
酒宴的气氛骤然高涨起来了,初时的庄严肃穆气氛不见了,众人纷纷离席串酒,彼此敬酒,相互谈笑,粗声大语,南腔北调。
都是粗豪之辈,几句话一聊,彼此就热络起来,一热络就攀谈起来,谈的兴起,就彼此灌对方的酒,为了分清谁喝谁不喝,一时划拳猜令之声四起。
舞台上弦乐依旧,舞姿翩然。
宫台之上,诸大臣轮番向天子敬酒。其乐融融。
李熙正和即将赴成德赴任的镇将王俭把酒言欢,刘默彤和石雄忽联袂而来,刘默彤已经升任神策军校尉,此刻正是春风得意。他二人一左一右坐到了李熙身边,一口一个杨兄叫的亲热无比,王俭见人家兄弟叙旧,不便久留,与刘、石二人通了姓名,便告辞别去,找其他人喝酒去了。
石雄手里擎着一只精巧的鎏金梅花杯,细细品着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双颊微红,醉眼朦胧,半真半假,似嘲带讽地说道:“老四,春风得意啊,哥哥我敬你一杯,今后多多关照。”
李熙笑道:“这是哪里话来,小弟能有今日还不是仰仗两位兄长的提携,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刘默彤低头细品盏中残酒,没有答话,石雄却是“嗤”地一声冷笑,脸黑面硬,态度十分的不友好。
李熙瞅了眼坐在侧前方的李老三,恰巧他也望这看,四目相对,李老三讪讪一笑,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脸颊暴红,尴尬无比。
明白了,李老三已把自己入宫后的所言所行告知了二人,他们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两位兄长,这件事容小弟细细禀来。”李熙急切地想解释清楚,不论是跟李湛还是跟李德裕交往,自己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地方,而且李熙坚信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
“唔。”刘默彤在李熙肩上按了一把,说道:“你不必解释,事情老三都跟我们说了,你做的很对、很机智嘛。鄂王绰号‘神京小霸王’,那两句话怎么来着‘名震两衙三宫,掌压长安万年’,这些年伤在他手里的文武官员没一百也有九十了吧。你能在他那全身而退,已经十分难得了。”
“大哥,其实我……”李熙还要解释点什么,迎面却来了一个人,笑着说道:“杨参军,还记得咱家吗?”
说话之人是个穿团花黄袍的宦官,年约三十六七岁,白面无须,身材高大,略有些佝偻腰。
“仇公,是您呐,哎呀……”李熙急忙起身拱手作揖,笑的满脸春光灿烂。
来者正是内给事仇士良,身边带着一个手捧漆盘的小宦者,托盘里放着一只盘月镂花方底铜壶,一只白玉杯,一只碧玉杯。仇士良这正挨个儿给人敬酒呢。
闻听李熙这话,他稍稍怔了一怔,眉头略微蹙起,但眸子里的笑意非但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浓更盛更真。
022.似梦
“杨参军,咱家奉天子口谕,为国家有功将士奉酒,以酬答风雪边关之辛苦,效忠朝廷之忠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仇士良说完亲自执壶,将那只白玉杯里注满琥珀色的酒浆,李熙拜领,面朝正北宫台,遥敬,一饮而尽,再敬,双手放下白玉杯。
李熙把嘴一擦,取过桌案上的一只铜酒杯,斟满美酒,说道:“杨某借花献佛,借天子御酒敬公公一杯。”
仇士良闻听这话,喜的两手乱搓,一双细长眼眯成了一条缝,忙将碧玉杯里斟满酒浆,捧着酒杯与李熙对饮过。只杯酒之间,他已将李熙打量了三五遍,正是越看越顺眼。
此番奉旨向西北有功将士敬酒,一路行来感慨颇多,这些边关回来的莽汉们,接天子酒恭敬,敬天子酒爽快,对自己却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稳重点的不过给个白眼,脾气躁的当场就给自己甩脸子。
像李熙这样敬了天子酒后,还记得自己这个敬酒大使,主动向自己敬酒的,还是第一个,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一个。韶州是下州,杨赞这个参军事已经是从九品了,他的身后就剩寥寥数人,瞧这几个人,官品不大脾气却不小,一个个横眉立目地瞅着自己,早摆好了钉子阵等着自己往上撞呢。
想到此处,仇士良心中颇有些感慨,自己跟这些人无冤无仇,为何遭他们嫉恨呢,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宦官,是阉人。阉宦擅权弄国,紊乱朝纲,以至我大唐的江山每况愈下,这么大的屎盆子扣过来,自己这帮人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了。
想一想,真是寒心呐。
“好在,还有一个人把咱们当人看。”仇士良再瞅李熙,目光愈加温润。在心里接受了李熙之后,仇士良的话匣子就打来了,他是个识文断字的人,阅历丰厚,十分健谈,言语之间竟颇有些幽默感。
三言两语,竟觉十分融洽。仇士良发出了哈哈的大笑声。
他半真半假地跟李熙说:“咱们相交虽浅,却是十分有缘,一见面你就送了我一份大礼,你呀,就是我命中的贵人啊。”
仇士良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
这日一大早,他奉旨随鄂王李湛到太极宫来,自接旨的那一刻,他就发现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鄂王的恶名,他是早有耳闻的。
果然,“神京小霸王”没有堕了他的名头,还在去太极宫的半道上,仇士良就着了他的道。天子近侍在天子爱孙面前全无半点脸面。
李湛命侍从将他按着,亲自操笔给他画了个大花脸,取名“瑞兽”!
这已经是够憋气的事了,可还没算完,更憋气的还在后面,“神京小霸王”用一根草绳拴住他的脖子,牵着他走宫串院,把他当猴儿耍弄。
实在是颜面扫地、实在是难堪至极。
但是犯在小霸王手里,仇士良也只能认栽了,反抗小霸王的下场有多凄惨,他是早有耳闻,死,那还真不算什么,生不如死才难熬呢。
也罢了。做内侍宦官做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内侍是用来干什么的吗,那就是皇家的一条狗,做狗和做猴有区别吗,还不都是一样拿来给人耍着玩的?
耍就耍吧,翻个跟头竖个蜻蜓,哄好了小皇孙,无功无过,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当仇士良见到小皇孙敲诈来的那几十车金珠时,心里暗暗叫起苦来。
这回玩大了,这可怎么收场哟,一位堂堂的亲王胡闹也就罢了,诈几个零花钱也无伤大雅,可这是几十车金珠啊!有多少人肉疼,有多少人嫉恨,有多少要借机生事啊。
这可不是一句年幼无知就能搪塞的了的。
这三宫两衙长安万年,无风尚有三尺浪,如今舆论纷纷之下,做天子的总得给臣民一个交代吧,下旨严斥鄂王无形,那不是打太子的脸吗,打太子的脸就是打天子的脸啊,那天子的脸能打吗,天子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不能打天子的脸,又非得打个人的脸,怎么办,只好自己这个“跟鄂王去,听李湛话”的内给事顶缸了。
顶缸、背黑锅,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缸太大这锅太沉,自己实在顶不起啊。
从弘文馆沐浴所出来前,仇士良总觉得自己脑袋上悬着一口硕大无比的大缸,随时有可能落下来把自己砸个稀巴烂。那种明知大难临头,自己却挪不动身、迈不开腿,只能眼睁睁地等死的感觉,实在是太催磨人心了。
无奈他的噩梦还没完,虽然明知自己闯了祸,鄂王李湛的玩性却丝毫未减,得知今日进宫参加饮宴的一群立功军官正在纯音门内偏殿沐浴更衣。
小皇孙顿起好奇之心,他问仇士良:传闻西北的雀儿比江南的那边大,是也不是?
见仇士良羞的面红耳赤,李湛哈哈大笑,随即他便自封为“京西北诸营行军节度大使”,号“点雀大将军”,准备巡视三军,一览众雀之形,品评大小肥瘦,以解心中之惑。
仇士良虽感无奈,却仍得强作笑颜,择机进言道:“西北雀冬肥夏壮,江南雀春肥秋壮,然则在白天都如小虫懒洋洋,大王此刻往观,实难分高下啊。”
李湛这才作罢,自去了“点雀大将军”的名号,但仍坚持要以节度大使之名来巡阅三军,他玩的兴致勃勃,仇士良心里却似如油泼。
一位亲王自称“京西北诸营行军节度大使”,以此身份巡阅三军将士,这事传出去,说他是小孩过家家玩好呢,还是说他另有什么图谋呢?
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由不得你,耳朵也长在别人身上,怎么听也由不得你。
人心呢,人心是肉长的,那才最靠不住呢,它们总爱往阴暗处想。
可小皇孙正在兴头上,仇士良哪敢劝呢,即便劝了也没用。小霸王要是听的进劝,他就不是小霸王了。
若不是眼前这位贵人及时出现,若不是他那一声笑,唉……
至今想来,仇士良尚且有些后怕。
如今“贵人”近在咫尺,仇士良思量着是不是把那件事透露给他,让他碰个头彩呢?要的。仇给事身子略略前倾,凑在李熙的耳边,悄声说道:“今日龙心大悦,特赐‘散花福’,杨参军可瞧仔细啦,勿失良机呀。”
李熙不解其意,正要询问他何为“散花福”,仇士良却已经拱手告辞了。
023.泄露天机
李熙和仇士良说话的工夫,刘默彤和石雄已经移到李老三的桌子上去了,送走了仇士良,李熙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凑了过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外人看来,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串桌找酒了。
刘默彤低头自斟自饮,石雄面色既黑又冷,李老三目光闪烁、一脸讪讪的笑。
“大哥、二哥,你们听不听,小弟都要把话说透。”李熙和李老三并肩而坐,低着头黑着脸,他的对面就是黑着脸的刘默彤和红着脸的石雄。
“哈,有话慢慢说,自己兄弟嘛。”李老三打个圆场。
“自家兄弟,某人是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就算不是兄弟,大家也是同坐一条船的。”李熙恨声说道,情绪有些激动,“小弟瞒着两位兄长和鄂王、李御史交往是小弟的不是,可我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小弟过醴泉县时就感了风寒,一直喷嚏打个不停,今早进宫时还是这样。鄂王去沐浴所那会儿,我不是故意冲他笑,我吃饱了撑的冲一个小孩子发笑,我是有个喷嚏憋不住,才‘噗哧’的。”
石雄“嗤”地发出一声冷笑,嘲讽道:“偶感风寒,我看你现在可好的很呐,难道是饮了仇公的酒,病就好了?仇公,叫的多亲呐,真为你脸红。”
说罢,石雄把杯子往桌案上重重一顿,酒洒了出来,这动静引起了左右几张桌席的主意。李老三忙打个哈哈道:“二哥休要恼怒,他喝多了,我来陪你喝,啊。”
李老三端起杯子做出要敬酒的样子,见石雄仍黑着脸不搭理,便又大咧咧地嚷道:“那小弟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亮了杯底。
这一番折腾,给别人的印象是石雄因为敬酒不成才恼怒摔杯,因此再无人关注。
刘默彤问李熙:“李德裕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李熙道:“今早入宫前老三哥就提醒我要注意仪容,以免被风宪官盯上,可是小弟实在忍不住,鼻子始终吸溜个不停,因此我一见到李德裕,心里就着慌,满脑子想着怎么跟他攀攀交情,望他能放我一马。小弟如今虽然是个官身,以前却是小民,小民百姓见了官哪有不心慌,不巴结的,所以……。”
刘默彤点点头,又问:“你跟他以前认识吗?”
李熙道:“我一个贱籍乐师哪攀得上他这样的贵人?倒是宜春坊里的几个歌姬,原来是曾在长安城待过的,闲暇时常听她们聊起长安城的奇闻轶事,像白乐天、元稹、李德裕、李绅这些才子名士的趣闻说的就更多了,听多了自然就熟悉了。我记得李德裕号称什么‘诗酒剑侠四绝名士’。我就想这些放荡不羁的名士平日里交友一定极多,恐怕他们自己也记不清跟哪些人交往过。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钻了个空子,冒充他的故人了……”刘默彤听到这不禁一阵苦笑,责道:“你好肥的胆子呀,李德裕是李吉甫的儿子,是好惹的吗。”
李熙羞惭地说道:“大哥教训的是,小弟如今想来,也十分后怕。”
石雄插了句话:“说完李德裕,该说说仇士良了吧,难道你们宜春坊的姑娘还知道仇给事的大名?仇公,叫的多亲热啊。”
李熙愕然一怔:我叫他仇公怎么了,内给事不是官吗?小弟孤陋寡闻,不知道宫里的内官该怎么称呼,请二哥教我。”
刘默彤见二人吵闹起来,笑道:“好啦,这事就不要争了,叫一声仇公也无妨,内给事也是五品官嘛。”话不投机半句多,石雄和李熙两个就像两个乌眼鸡,坐在那谁也不理睬谁,刘默彤恐二人又起争执,叫起石雄离开,临走时嘱咐李老三多开导李熙。
李老三也不知劝什么话好,就陪着李熙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不久后……李熙突然一把抓住李老三,红着眼,喷着酒气,问道:“什么是散花福?”
李老三愕然,旋即向左右急扫了一眼,压低了嗓音问李熙:“不会今天有吧?”
李熙肯定地点点头,还是那个问题:“啥是散花福?”
李老三没有正面回答,他已经激动的双手乱抖,嘴唇哆嗦了,他一把抓住李熙的手,含着泪说道:“兄弟,哥上回不该打你,哥知错了,哥以后跟你混了,你真是我的贵人啊。”
……
太极宫的这场酬功宴从午前开始,一直持续到未时末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而且随着舞台上的歌舞姬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宏大,布景越来越华美,带动了酒宴的气氛一路飙升。那些坐在外围的中下级军官,读书知礼者少,粗鲁野蛮的居多,几杯酒下肚,嘴上就没了把门的,高谈阔论,声音大的能把昭德殿上瓦片震落。
加上有上谕关照,各路御史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于是离席串酒成为常态,三五个一群,七八个一伙,来到宫台下向天子敬酒,不仅没被呵斥,反而受到了鼓励。
于是场面更加混乱,乱的连李熙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了表示不与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同僚同流合污,他叫上李老三推开四处乱窜的酒鬼,来到了围屏之下,这里御史和禁军扎堆,无人吵闹。
李熙于是仔细地向李老三了解有关“散花福”的一切。
何谓“散花福”?
散是动词,散发、赠予、赏赐之意,花者美姬也,天子把美姬赏赐给你,难道不是你的福分?福是天子所赐的天恩雨露。这三个字合在一起的意思是:把天子所赐的美姬派送给……
“其实吧,这种事在边军和河北军中是常有的事,大伙叫的名称各不同罢了。宫里什么事都讲究,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我记得成德那边管这事叫‘配花’,平卢叫‘猜宝’,丰州那边叫法比较古怪,叫什么‘气杀妻’。你想想抢个美人儿回去,那还不气杀正妻?”
顿了一下李老三又说道:“这种事有时候都能闹出人命来,有什么法子,僧多粥少,想抱得美人归,就得玩命!这回在宫里,要闹出人命不大可能,不过打场架怕是免不了的。待会你就跟在我身后,有哥的就有你的。”
李老三说的吐沫星乱飞,李熙却觉得心里堵的慌,他朝歌舞台上望了眼,二十个青春貌美的少女,美颜如画,倾国倾城,就这么给散了?
那都是人呀,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像手机、电暖壶、平板电脑一样当做抽奖礼品给散了呢?这特么还是大唐吗?这跟殖民者贩卖黑奴有什么区别?!
瞧着李熙脸色不好看,李老三笑着劝道:
“心里堵得慌吧,其实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心里也不痛快。嗨,你曾为贱奴,我也做过部曲啊。这‘散花福’散的是美姬,其实也有散贱奴的,在边军里是常有的事。你说咱们要不是运气好,熬出来了,说不定也让他们给散了。”
李熙低吼道:“瞧你这副嘴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贱人也是人嘛。”
嘴上臭李老三,心里却是默然一叹,在这个时代奴婢的地位等同于牛马,拿来送人有何稀奇?自己也做了两年奴隶,这个道理还没参透吗?
既然无法改变规则,能否在现有规则下多为她们做点什么呢?李熙刚想到这,就听李老三点头哈腰地说:
“是是是,你说的没错,贱人也是人,再贱也不是畜生,正是因为她们是人,所以咱哥俩才更要打起精神,去搭救她们脱离苦海。”
“哦,此话怎讲?”
李老三摸了摸寸草不存的下巴,猥琐地笑道:“你瞧着这些歌姬,年纪都不大,歌舞却这么好,应该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父兄犯了罪,籍没为婢,按本朝律法,除有大赦,七十岁前,身非废疾者是不得放免的,若是犯了大逆谋反的罪,纵遇大赦也不能赦免,那真是一辈子也没出头之日了。如今虽说是随意配了人,可你看看咱们这些人,好歹也是个官身嘛。再怎么说也比老死宫里强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花开堪摘直须摘,莫使金樽空对月。”
李老三为自己能忽然吟了句诗出来,一时颇为自得,摇头晃脑,陶醉不已。
李熙心里鄙视,这是哪个二把刀师傅教的,驴唇不对马嘴,简直是误人子弟嘛。转念一想不对呀,李老三这家伙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师傅?细细再一想,李熙的脸忽然红了,这句诗貌似是自己某次喝醉时吟给他听的。
“假若有官员求为正妻,能恩免她们吗?”李熙嘀咕了一句。
李老三接道:“娶做正妻可以!”
“哦?”李熙眨巴眨巴眼,“那做妾呢?”
李老三摇摇头:“妾不行,必须得娶了做正妻。”
因见李熙面露古怪之色,李老三急忙劝道:“你可别犯傻啊,你如今是子爵,朝廷的命官,前程似锦,将来总要寻个门当户对的才匹配,像她们这些人……嘿嘿,配不上你的。”
李熙点点头,拍拍李老三的肩,说:“要不咱们……搭救她们脱离苦海去?”
“走。”李老三答应的相当干脆。
于是两个已决心为大唐的妇女解放事业略尽绵薄之力的“斗士”以敬酒为藉口,慢慢向歌舞台靠过去。
歌舞台四周围满了观赏歌舞的人,除了赴宴的文武官员,竟还有许多宫女太监。
嗯,有点大唐的气象了,李家皇帝虽然也喜欢花架子摆威风,好歹还能给臣子一点人性关怀,掂量着大伙离得远瞧不清美女长啥模样,宫里的规矩也不要了,任人往前挤,瞧瞧这舞台四周人围的,风雨不透的。这咋进去呢。
“借光,借光,热汤,热汤,有热汤,小心烫着。”李熙推着李老三在前,边走边嚷,硬是在一片喝骂声中,没羞没臊地挤到了舞台边缘。
李熙用手按了按那铺着厚实地毯的木质舞台,心里充满了信心,才一米来高,抬脚就能冲上去,上台不是问题,抓哪只羊才是关键。
羊少狼多,一场激斗怕是免不了的,要想独占花魁,那就得提前做点准备了。
首先,得找到花魁在哪。
李熙向歌舞台上望了眼,很好,没有花魁,都是女神。
那么就优中选劣,凤凰窝里挑草鸡,先剔除那些自己最不喜欢的。
很好,没有草鸡,全是凤凰,自己都很喜欢。
李熙微微仰起头,把目光再度投向昭德殿:天子夫人刚才回去换了身衣裳。
好,很美,很庄重,这身衣裳,得花不少钱吧。
刚换了衣裳回来,应该还要显摆一会,还是……先养精蓄锐吧。
024.抢人!
李老三从乐师那摸回来一个小马扎,正坐着闭目养神呢,看这架势,这家伙是个老手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拍了拍他,向他挤了挤眼,向舞台上一丢,李老三整个人如同被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样,离开马扎一步步向舞台上走去。
李熙趁机扯过他的小马扎坐了下去,然后轻咳了一声。
李老三如梦方醒,赶紧撤回已经踏上舞台的左脚,跑回来问李熙:“是不是要开始了?”
“没有啊。”李熙满眼尽是舞女的大腿,真白,好生晃眼。
“那你干嘛朝我挤眼?害的我差点跳上去。”
“我,我眼涩。”李熙慌忙揉了揉左眼,右眼仍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台上。
李老三大怒,拳头已经攥起来,想想还是算了,没有贵人提携,他这会儿还在后面跟人傻乎乎地拼酒呢。
香雪冰肌,绿鬟皓颈,美女就是美女,离着十丈远,身体的温香依旧撩人,仍让人觉得热血贲张、豪情万丈。想到鸳鸯帐里的那份噬魂销骨的滋味,李熙忽觉宠辱皆忘,一时喜不自胜,抓耳挠腮,一跃而起就蹲在了小马扎上。
立即就招惹来几百道鄙视的目光,李熙不好意思再蹲下去,默默无语地站了起来。
李老三见机一屁股朝小马扎坐去,却坐了个空。
李熙已抢先一步抽走了它。
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地方,李熙把小马扎往地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此刻距离红毯不到十丈,场中的舞女,身上钗、簪、梳、篦、眉、贴纤毫可见。
李熙哈哈傻乐,双眼眯缝的就剩一条缝了。
一时得意之极,竟又翘起了二郎腿。
他身边的那些同僚军官倒不觉得怎样失礼,高台上的贵客却投来许多不满的目光。
李熙不管不顾,怡然自得,高兴之处,把两指放进嘴里吹起了口哨,大肆鼓噪、叫好。
李熙并非无德无形之人,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计较,他是要借助这次散花福的机会再为自己多加一道护身符。一个小人物面对强大而邪恶的敌人时,若想不被对方黑掉,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让敌人有所顾及。
因此有仇士良的指点,此次天子散福多半有自己一份,抢一个美姬,然后带着她去祈求天子恩免,娶她为妻。一个贵族子弟要娶一个官婢为妻,这多少也算是一个稀奇事吧,“平山子杨赞”经此一曝光,多少也算是长安的名人了。
让想杀自己的人多一分顾及,自己的生命就会多一分保障。
李熙也想到自己有可能从一开始就误解刘默彤他们了,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动过河拆桥的念头,利用完自己后顶多是把自己流放到韶州,然后让自己自生自灭。
刘家故旧遍布朝野,想做到这一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如果这属实的话。
那么自己眼下和此前做的许多事无疑就显得多余,显得可笑,显得小家子气。
但转念一想,事关自己的性命,岂能不慎重?遇事多往坏处想,虽不免心累,但总胜过稀里糊涂丢了脑袋好。
自己若果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了他们,到时候再向他们诚恳地道歉就是。
自己这番折腾用意无非是为了自保,并没伤害到他们的利益,若是这样他们都不肯原谅自己的话,那这种朋友不交也罢。
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随时随地,这就是李熙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止反常的原因。
计划很成功,自己终于出名了,“平山子杨赞”的恶行劣迹已经被很多人熟悉,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传播着,李熙很有信心地认为,不久之后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果然,麻烦来了:两位年轻的殿中侍御史正朝他包抄过来。
李熙强装镇定,目光却逡巡四周,寻找脱身之径。
站他身后的一个大胡子军官用手拍拍他,提醒道:“杨兄弟,还是撤吧。从哥身后走,哥给你打掩护。”
李熙抬头一看,大胡子身高超过九尺,膀大腰阔,体壮如山,竟是刚刚在一起喝过酒的成德镇将王俭,李熙心中大喜,忙道了声:“多谢。”便抱着小马扎溜到了大胡子身后,往人群里一钻,霎时就没了踪影。
其实早在李老三偷拿乐师的小马扎时,就被这两个负责纠察饮宴风纪的殿中侍御史盯上了,只不过李老三拿了小马扎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看舞女大腿,两位御史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没搭理他。
但李熙的做派却让二人很不满,你个九品小官就进了趟宫看把你得瑟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抢了人家的小马扎不算,还翘着个二郎腿,还敢吹口哨。
你这是在嘲弄咱哥俩吗?你这是小觑咱御史台吗?你这是在蔑视大唐的天子吗?!你想干什么,打算逼宫、造反、抢娘娘吗?
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敢来宫里撒野,我弄死你。
两个御史兴致勃勃地决定跟这个带着小马扎乱窜的九品小官死磕到地。
没想到这小官一眨眼不见了,原来的位置站了个又高又壮的大胡子,两人正嘀咕人跑哪去了呢。哟嗬,这家伙又打东面冒出来了,仍然翘着个二郎腿,嗯,还弄了包瓜子在嗑!
两位御史一商量,决心兵分左右,给他来个迂回包抄。
别以为就你们当兵的会打仗,咱也不含糊。御史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两位御史还没有包抄到位,舞台上的乐声却戛然而止。
却见舞台四角的乐师抱琴搬鼓,霎时退了个干净,一干舞姬傻乎乎地站在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队小太监跳上歌舞台,把舞姬们往舞场中央赶。
两位御史有些犯嘀咕,坐在马扎上嗑瓜子的李熙却一跃而起,
双目喷火,呼吸急促,胸膛里热烈地像敲起了战鼓。
他向斜对面的李老三丢了个眼色,后者已经豪迈地把一只脚踩在舞台上了,尽等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了。
“咚!咚!咚!”
骤然之间鼓声大作,那些驱赶舞女到舞台中央的小太监们闻鼓声匆忙退去,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太监手里提着一个绣花丝袋满脸含笑快步走上舞台。
到了这个份上,傻子也看出来下一步要干什么了。
老宦官发现自己的周围出现了几百双充满野性的血瞳,心知不妙,一时竟是出手如电,探手在丝袋里一抓,满把的花瓣便散落在空中。
花瓣随风,落英缤纷。
老宦官撒脚窜到了舞台下,他前脚刚离开,就听到“嗷”地一嗓子,已有两人同时窜上了歌舞台,正张牙舞爪地朝瑟瑟发抖的舞女们扑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李熙,另一个是李老三。
啊!歌舞台中央的舞姬们终于弄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后,顿时四散奔逃。
虽然个个貌美如花,李熙却也不想随便捞一个了事,感情这种事还是要讲缘分的。
他的缘分是二十名舞姬中个子最高的,亭亭玉立,像夏日的碧水池塘里卓然不群的荷花。
“荷花,我来了。”
李熙呐喊着朝他的“荷花”扑去,舌头拖的老长,极没有风度。
尖叫声持续不绝,已经有舞姬吓昏在了舞台上。
“散花福”!
她们是花,是福,是仁慈的天子奖赏有功将士的礼物。
因为僧多粥少,因为怕场面失控,因为有许多像仇士良和李熙这样的作弊者,所以酬功宴的压轴大戏“散花福”一直被刻意隐瞒着,直到乐声突然停止,她们被像羊群一样驱赶到舞台正中央时,多数人还是懵懂不知为何,久处禁宫,她们的眼界已经被高高的宫墙圈住了,外面的世界她们所知甚少。
藩镇边帅动辄拿来犒赏有功将士的“散花福”,对她们中的多数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也有极个别家世高贵、见闻广博的女子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也许她们的父兄以前也玩过这个游戏,把别人家的女儿赏给了他们的部曲、下属,但现在厄运降临到她们的头上,游戏规则没有变,变的只是游戏的主角。
先知先觉者往往是痛苦的,明知大祸临头却无法躲避,才是不折不扣的煎熬。
她们中的有些人紧张的浑身发抖,有些人大汗淋漓,有些人失声痛苦,有些人神色态癫狂自己,有的人则已经昏死过去。
她们中只有极个别人在为自己谋划新的命运蓝图。
如果免不了要被当成礼物送人,
如果能有机会选择送给谁,
谁不想落的一个好归宿?
芳心一片何处依,
眨眼断祸福,
好难,
也只能以貌取人了,瞧谁顺眼就跟谁吧。
李熙虽然不一定是最顺眼的那个,但一定是最现眼的那个。
不是么,围在歌舞场四周的上百人中,唯独人家带了小马扎和瓜子,台上轻歌曼舞,他那厢瓜子皮乱舞,他这是来观赏歌舞吗,他这分明是来砸场子的,这种丢人现眼的男人,岂是那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能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
再瞧这相貌,眼睛没瞧见,竟看到一条长舌头了。
这样的人除了躲,还能怎么着。
因此当“李马扎”张开双臂,呼喊着“荷花”之名,扑向他心中女神时,女神却惊叫着排众而出,向李熙的反方向跑去,便跑便哭叫。
“女孩子嘛,遇到这种事,当然要矜持一下了。没有理由让人家主动投怀送抱的嘛,那样多尴尬。”李熙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下。脚下猛地发力。两下相距不过丈余,想跑哪那么容易?李熙伸长舌头猛力舔了下嘴唇,大叫一声:“荷花,我来啦!”
灰太狼和王子的故事告诉我们每段好姻缘在成为佳话前,总少不了一个捣乱的,有时候他是个邪恶的男人,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个女人。
她总是能选择最恰当的地点,最关键的时间出现,譬如大唐太极宫昭德殿前的歌舞场,李熙即将扑倒心中女神的一刹那。
她出现了,一个娇俏的身影,闪电般地跃出人群,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李熙。
李熙如同冲锋中被流弹击中的战士,悲壮地倒了下去,那时他距离“荷花”只有三寸,他左手的指尖甚至已经触碰到了女神单薄纱衣下的那一点温软……
功亏一篑啊,丧尽天良啊,没有天理啊,五雷轰*死我算了。
中弹之后的李熙仰面朝天嚎啕大哭,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一刻,他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而击中他的流弹却完全不顾他的感受,一挨得手,她就立刻骑到了他的腰上,捧着他的脸,趁着他哭天喊地、神情恍惚之际一举将他拿下,继主动投怀送抱之后,再献一个甜蜜深情的香吻,然后她伏在李熙耳边轻轻地只吐了一个字。
李熙顿如醍醐灌顶一般,精神为之一振,于是紧紧地抱着她滚起了……
不是滚床单,你们太邪恶了,歌舞台上铺的是羊毛红地毯,他们是在滚地毯。
话说“散花福”这种游戏并非什么新鲜发明,实际上边镇的大帅们早都玩烂了。
李熙之所以力压群雄,抢占先机,完全是因为他有准确的情报支持。
否则,以他“马扎哥”的小身板,还想抱得美人归?马扎都得被人抢去。
老宦官撒花之后就撒溜,一干饿狼猛汉嗷嗷吼叫着扑上舞台,小娘们惊的四下奔逃,羊还是羊,来的可不是灰太狼,眨眼之间就片骨无存了,争斗是免不了的。
看他们南拳北腿罗汉掌的乱招呼,李熙霎那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丢掉芝麻抢西瓜?傻子才出的主意,有一个算一个,知足者常乐吧。
李老三事先告诉过他,“散花福”抢美人的规矩是,谁抢到谁的。
“抢到”的标准,不是一起出去租房,也不是带人去扯证,更与生男生女无关,而是抱着到手的女人跑到红毯外。
外粗里细的李老三还特意叮嘱李熙:一定要四只脚都踏在红毯外。
即若男的两只脚在红毯外女的不在,则到手的肥羊还有飞掉的可能,不要抬杠羊不能飞,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何况是活羊?
若女的两只脚在红毯外,而男的仍滞留在战场内,则女子充公,男子嘛,因为暴殄天物,据说下场多数都不好。
明白了这个道理,当那个女子伏在李熙耳边说了个“滚!”字时。
李熙二话没说,抱着她就打起了滚。
歌舞台横竖都是十丈宽,从中心到任何一边都不超过五丈,跑有风险,狼太多,但说到滚,情况就大不同了。
满地都是打滚的“狼”,正可鱼目混珠,出奇制胜。
那女子的身躯好生娇小,往李熙怀里一缩,倒像小袋鼠钻到了袋鼠妈妈的育儿袋里,李熙双臂把她箍紧,就地一滚,顺利地滚出了红毯,再一滚,就掉下了歌舞台……
还好是背先着的地,李熙哼哼了两声,拍了拍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小袋鼠。
“嗨,天亮了。”
“唔,”小袋鼠探出脑袋,茫然四顾,问道:“我们落地了吗?”
“……”
费了半天劲,李熙才站起身来,腰也疼,腿也疼,肩更疼,在起身的过程中,小袋鼠帮了很大的忙,她一直在帮李熙拍打官袍上的灰尘,以便让他能有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向高台上的天子谢恩。
“臣谢主隆恩。”
福气是天子所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有恩不报生儿子没*。
谢过天恩之后,李熙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欣赏起自己的“福气”来:
个头只及自己胸口,
大腿比自己的胳膊粗不了多少,
腰嘛,自然是极细的,细到李熙都替她担心,
臀围和胸围相差无几,该凸的不凸,该翘的没翘,
小脸蛋粉扑扑、肉嘟嘟,两颗小白兔牌门牙煞是可爱,
小嘴不算大,嘴唇不算薄,鼻子精致小巧,嘴唇上长着稀稀拉拉的胡茬子,
哦,是茸毛……
这分明是个小萝莉嘛。
李熙目视巍巍高台上的天子华冠,再次礼拜,回过头来他问小萝莉:
“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她裣衽福一礼,低眉答道:“回主人的话,奴婢崔莺莺,今年十二。”
李熙倒抽一口凉气:“你,叫崔莺莺?!”
025.抱得美人归
小姑娘吃了一唬,不知道李熙为何突然把眼睛瞪那么大,她忙垂眉敛息,怯怯地答道:“婢子该死,婢子说错话了,婢子身为贱奴,没有姓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婢子贱名阿三。”
一时心慌意乱,竟是瑟瑟发抖,说着就又跪了下去。
李熙望着她那抽动的小肩膀,心中不忍,又生许多怜爱,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了,这两年中自己竟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做奴隶,为奴作婢的苦,刻骨铭心。
他双手扶住崔莺莺的小肩膀,搀她起身来,柔声说道:“杨赞与小娘子乃天赐之缘,杨赞尚未娶妻,小娘子若不介意,咱俩搭伙一起过日子吧。哦,我要奏请天子恩免你,替你去了贱籍的。”
“啊……”那女子闻听此言有些眩晕,有些惊喜,又有些许忧愁,“可是我……”
崔莺莺黑亮的眸子里攸然噙满了泪水,她失神地望了眼李熙,情不能禁,肩头微微颤抖。李熙起先还以为她是感动的,片刻之后就觉察到有异,遂拉着她的手,侧头问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杨赞可从来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崔莺莺赶紧抹了把泪,使劲地摇了摇头,又使劲地点点头,眉头仍然蹙着,眸子里已经有了笑意,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李熙忽然觉得自己未来的小媳妇甚是有趣,便一把抓过她的手,说:“你跟我来。”
崔莺莺的手温软若无骨,內教坊司管事太监的脸却寒若冰霜。
崔莺莺这些舞姬并非宫女,本是司农寺派给太乐署习学歌舞的奴婢,其藉在太乐署,属于普通的官府奴婢,却因舞跳的好,常年被借调在宫中內教坊司当差。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崔莺莺的户籍在司农寺,组织关系在太乐署,日常工作则由皇宫中內教坊司安排,组织关系、工作关系有些小复杂。
天子散花福,将士所得美姬愿聘娶为妻者,循例可以奏请天子恩免,除其贱籍。但这里有个程序性问题:由谁来奏请天子恩免?
自然不能是抢得美姬的将士,那样乱哄哄的成何体统?
一般来说当由美姬录籍之司,司农寺或其效命之司,就崔莺莺来说,则当由司农寺出面奏请,太乐署联名也可,不联名也可。但现在的问题有点复杂,她的人司农寺循例派在了太乐署当差,结果內教坊司瞧着人好把人给借走了。
而內教坊司又属内诸司,由宦官统领,是宦官势力盘踞的北衙,与司农寺、太乐署等南衙诸司隔阂甚深,矛盾重重。
这样一来,由谁奏请恩免崔莺莺这样一个小问题就变得了大尴尬。
司农寺甩手不愿出头,麻烦!人被你们讨好天子送了人,叫我给你们擦屁股,门也没有啊。当然司农寺不愿出头,还有一层计较,他们怕內教坊司翻脸不认账!
这帮没把的家伙到时候把怪眼一翻,跟你说:你奏请把人放免了,我这缺人怎么办,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呢,你眼里还有天子吗,你这是打算逼宫、弑君、抢娘娘吗?
鉴于南北衙之争中北衙已经渐渐占了上风这个事实,司农寺的一帮老油子决心这回缩起脑袋,来他个装聋作哑,爱咋咋弄,出了事甭来找我。
职司缺位就给了內教坊司越俎代庖的机会,本着有“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一个够本,宰俩奔小康”的指导思想,內教坊司的大小太监们个个摩拳擦掌,早已经做好了雁过拔毛,鸡过留蛋,癞蛤蟆打门前过也得留下二两蟾酥的充分准备,公然向告请赦免的军将们勒索起财物来。
三十四岁的內教坊司佐使朱怜含笑听完李熙《关于要娶崔莺莺为妻、希望內教坊司能出面奏请天子恩免其过,赦为良民》的口头申请后,便把眉头一锁,故作为难之色道:“杨参军,非是咱家不愿意帮忙,实在是这事它有些难办呀,这个崔阿三,她家犯的是谋逆罪,按咱们大唐的律法,非有特旨那是不得恩免的。”
“哦……”李熙眉头轻蹙,依稀记得一千多年……后,自己曾读过一本介绍唐朝奴婢制度的专著,虽只是草草翻过,又时隔久远记不清细节,但印象中似乎却有这么一种情况,即一般官奴逢大赦可以抬级或放免,而因谋反、大逆之罪被籍没的官奴婢,非有特赦是不能放免的。
崔莺莺若因为谋逆罪被籍没为奴婢,倒的确是有点麻烦。
不过事在人为嘛,规矩是人定的,见招拆招,总能找到破解的办法,这个道理,李熙一千多年后就懂,于他堆上了一副笑脸,正准备来个感情攻势。
冷不丁有人一声暴喝:“老宦官,我要给我娘子拔籍。”
这声音好熟,李熙转身望去,却见一个高大壮硕的黑汉正扛着一个体态曼妙的美姬大步行来,正是成德镇将王俭。望见李熙,王俭咧嘴一笑,招呼道:“杨兄弟,咱俩这是有缘呐,一日之内竟是第三次碰面了。”
李熙望见王俭的左脸腮帮子上有三道新鲜的抓痕,便打趣道:“呀,王兄,你是脸是怎么了?我记得方才喝酒时还是好好的嘛。“
王俭爽朗大笑,大手在那女人的屁股上“啪”地一拍,笑道:“是让这只小野猫给挠的。”
“啊!”王俭蒲扇般的大手显然打疼了小野猫的屁股,小野猫不满地抗议了一声。
“叫什么叫,老子不正给你赎身吗,有力气省着,晚上有你叫唤的。”
王俭柔情蜜意地说道,李熙却觉得牙有些酸,朱怜闻听此言也把嘴直撇,看起来他和李熙一样对王俭的这份豪气蜜意还不十分适应。
“呃,这位上官既然要为妻子奏请恩免,就请报上姓名,咱家才好循例上奏。”
“某同州人氏王俭,现任成德道鸣镝镇镇将。我这媳妇……”说到这,王俭眉头一皱,用小棒槌般粗细的手指捅了捅伏在肩上的女子的细腰:“唉,你叫啥名字?”
“乌斯兰。”女子强忍着笑意答道。
“吴思兰,对,她就叫吴思兰。”王俭嘿嘿笑着,顺势瞟了眼崔莺莺,那声势就像出门开宝马瞧见了蹬三轮的小学同学,嘿然说道:“弟妹也不错嘛,请教高姓大名啊?”
李熙很鄙视他这种得了便宜就卖乖的神态,侧过脸去没搭理他。
“我,我没姓名,我叫阿三。”崔莺莺见李熙没吭声,出声答道,声音怯怯的。
“贱婢奴隶自然是没有姓名的,不过奏请天子恩免以后就能恢复名姓啦。”內教坊司管事太监取出一份印好的公文,伏在公案上写下那女子的姓名,边写边说:“王将军啊,你好福气哩,乌斯兰可是咱们教坊司首屈一指的美人啊,此番散花福的压阵大将。你这算是拔了头筹了。”
“唔,是叫乌斯兰。”王俭羞惭地嘀咕了一声,先前竟是自己把名字叫错了。
朱怜悬腕填好公文,招呼王俭说:“请将军夫人过来按个手印吧。”
“唉。”王俭兴高采烈地放下来肩上女子,牵着她的手来到公案前。
那女子身段高挑、腰肢纤细,凸凹有型,亭亭玉立,真是一副绝好的身材,但在粗壮高大的王俭面前,却不免显得太过纤细,倒像个孩童一般。此刻她衣衫不整,鞋子丢了一只,裙角还被撕裂了几条口子,她发髻散乱,柔长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加之她一直伏在王俭肩上,背对着李熙,故而直到此时,李熙方才看清她的脸。一时心如针扎:
这乌斯兰竟是自己只差一步就到手的——“荷花”!
荷花乍然见了李熙神色有些尴尬,那个拖着长舌头扑面而来的“恶人”形象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只匆匆地瞟了眼李熙,就低下了头去,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她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这就是那个“恶人”吗?没有把舌头伸出来的时候,模样也不难看嘛,貌似也不像是个恶人,嗯,反而有几分俊雅名士的风采。
得出这番结论后,乌斯兰又望了眼身旁的这座肉山,李熙风流俊雅的名士形象又深刻了几分。她再度抬起头来,又打望了李熙一眼。后者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乌斯兰再度垂下头去,心里乱糟糟的,再看身边的那座肉山,心里莫名地多了一种恨。
王大胡子此刻正为了自己的小野猫,在和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监朱怜练推手呢。乌斯兰在文书上按了手印后,朱怜却用一只手压着,和王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迟迟不把那张文书给王俭。王俭立即了然,就把随身的一块玉佩递给了朱怜。
动作太明显了,管事太监不觉有些脸热,就顺势推了一下,他不收王俭哪里肯,一推一送,两个人就练起了唐朝版推手来。
“唉,给。”崔莺莺悄悄碰了碰李熙的手,往他掌心塞了一方绢帕。
“啊?”李熙不解其意。
“嗯,那个,你流鼻血了。”
“哦,”李熙慌忙擦了把鼻子,果然有鼻血,殷红的血,才流的。
“嗯,你看这天干物燥的,我,我肯定是水喝少了。所以你要记住,要想皮肤水润又不流鼻血就一定得多喝水。”李熙用手帕捂着鼻子,如此教导崔莺莺。
“唔,记住了。”崔莺莺恭谨地应道。
李熙对小姑娘这种谦虚好学的态度很是满意,嗯了一声,打发她站到一边去了。
然后他又偷偷地欣赏起曾经的“荷花”,如今的乌斯兰:凸凹有致的身材,惹火;象牙白的肤色,健康;精巧秀雅的容貌,勾魂;端庄秀雅的气质,大气。上上下下,内内外外,竟无一处不是自己欣赏的、爱慕的、想要的,更要老命的是这位乌美人眼窝微陷,鼻梁直挺,还特么的是个混血美人。
虽然有丝帕阻挡,李熙仍有血流成河的趋势。
忽然,他用力一扯,从腰带上扯下了一块黄澄澄的玉佛,那是他身上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原是在宜春坊时一位欣赏他小曲的大土豪打赏的。
“低调,二位低调点。”李熙上前去按住王俭和朱怜的手,笑嘻嘻地提醒道:“二人再不住手,就要人尽皆知了。”
二人正是骑虎难下时,听这一劝,霎时都撤了手,两双眼各自打量四周,最后碰在了一起,彼此尴尬地一笑,王俭的玉佩就到了朱怜手里,王俭拱手说道:“一切有劳宦官,今日入宫啥都没带,礼薄勿怪,改日再奉上谢仪。”
朱怜拱手道:“承蒙惠赠,敢不尽心,您就放心吧。”
王俭打通了关节,一哈腰又把乌斯兰拦腰抱起,甩在肩上仍旧扛着,向李熙咧嘴一笑:“杨兄弟,后会有期啦。”
竟是朗笑而去,王俭转身之际,乌斯兰又偷偷地望了眼李熙,恰巧李熙也正望着自己,俏脸顿时羞红一片。
那块黄澄澄的玉观音不久就到了管事太监手里,行家沾手便知好歹,朱怜的脸色顿时红润起来,因向李熙说道:“杨参军您看这样如何,且请稍候片刻,容咱家去向掌使为您说道说道,您这事吧中间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又牵涉到外面的署、寺……不过您也别太放在心上,虽说这种事从无先例,但事在人为嘛,咱家私下琢磨着,总有解决之策。”
李熙听他说的吞吞吐吐,心里已有计较,这是朱怜在暗示自己打点內教坊司掌使呢。心里暗骂,却也无可奈何。
怎奈身上已无分文,又拿什么打点?略一思忖后,李熙对太监说道:“劳烦老先生再走一遭吧。”
朱怜闻听此言,心中暗喜,把目光在李熙身上一溜,笑咪咪地答道:“您候着,咱家这就去。”走了,心里喜不自胜:“傻鸟,不宰杀你,咱家如何发的了财?”却又嘀咕:“一块黄玉已经归了我,你又拿什么去糊弄刘扒皮。”
“啊哈!”
朱怜将动身未动身之际,猛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很熟,回头一看,却是内给事仇士良,正笑咪咪地望着他呢。
“哟,匡美,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仇士良表字匡美,作为福建来的同乡,朱怜一直都是叫他表字的,实则若论宫中地位,仇士良高出他一大截。
“你们内教坊司这儿这么热闹我过来凑个热闹,德容兄不欢迎吗?”仇士良说着,却朝李熙拱手贺道:“杨参军,恭喜恭喜啊。陛下散花,您今天可是拔得了头筹。”
“不敢,托陛下洪福,托仇公的福,杨某侥幸。”李熙嘴上虚应道着,脸笑的像朵花。
“唉,这就过谦了,你这可不是侥幸,咱家在宫台上,离着那么远,都已经瞧见了您凌空扑杀的矫健英姿啊。倒是还要请教,为何在扑杀之际,还要把舌头伸出来呢?这有何特殊功用吗?”
“这……”李熙不觉脸颊一热,通红一片。
仇士良是天子近侍,此言果然属实,自己这番是真把脸丢到姥姥家去了。虽然这本是自己策划中的一环,也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但被人当面指出,还是不不免有些羞臊。
“仇公如此说,杨某要无地自容了。”李熙以手遮面,做出羞不可挡的样子。
“嗨,这有什么嘛,如此方显我大唐健儿的神勇风姿嘛。”说到这,仇士良向前踏出一步,插到李熙和朱怜中间,低着头,小声地说道:“杨参军扑倒这位小娘子时,贵妃娘娘惊呼了一声,问咱家‘这人是酒喝多了吗,竟如此失态?成何体统嘛。’”
“啊!”李熙闻听此话吓的脸色苍白。当今的后宫之主郭贵妃说出这种话来,似乎对自己很不利啊。果然朱怜望向李熙的目光笑意全无,冷飕飕的如起了一阵寒风,完全是望向奸臣贼逆的表情了。
“嗨,你们听我说完嘛。”仇士良眼瞧着二人这幅就要狗咬狗的架势,心里冷笑不已,这就是做天子近侍的好处,一言定兴衰,一言判荣辱。
“贵妃娘娘就是这么随口一问,看把你们吓的。”仇士良笑呵呵地说道。
朱怜察言观色,忙附和道:“那是,那是,贵妃娘娘的宽厚仁慈那是出了名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绝无责怪杨参军的意思,说不定还有几分欣赏呢。唉,匡美,那你又是怎么奏对的?”
“咱家自然是心里想到啥说啥了,我跟娘娘说啊,嗨,这有什么奇怪的,岂不闻‘军营待三年,老母猪也赛貂蝉’吗?”
026.回家
“啊!”李熙惊讶的合不拢嘴,这话说的何其豪迈,竟已有了几分作死的迹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扑哧!”朱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仇士良说:“匡美,你这话定然有假,我不信你敢这么奏对,哈哈哈哈。”
仇士良摆摆手道,止住笑,说道:“这话是左军中尉说的,娘娘罚他喝了三大樽酒。”
朱怜不屑地哼道:“若说是他,我就信了,他这个人嘛,惯会见缝插针的。”
“那陛下……有没有提到我呢?”李熙战战兢兢地问道。
郭贵妃就坐在大唐天子身边,自己的丑行既然入了她的眼,李纯又岂会不知?贵妃一言断人荣辱,天子呢,一言就见生死了吧。
“喔,陛下听了贵妃和中尉的这番对话,略有所思,就打发咱家过来问问,看看有多少人愿意娶这些婢女为妻。”
“啊?!”李熙和內教坊司的管事太监朱怜同时吃了一惊。
“哦,德容啊。”仇士良向朱怜招招手,把他引到一边去,伏在耳畔嘀咕道:“大家今日在饮酒时言语中似乎对南衙这回拟奏赏功方略似有不满,咱们这边可不能再出篓子啦。”
朱怜吃惊地问道:“那大家的意思是嫌赏赐厚了,还是……”
话没说完,说不下去了,后半截话硬生生地被仇士良冷冷的目光给逼了回来。朱怜眨巴眨巴眼,心里懊悔:“我真是蠢到家了!西北将士此番立下大功,赏赐却出了奇的少,致使处处怨声载道。天子是圣德天子,虽然囿于国家体制不大可能再增加将士的赏赐,但处置几个替死鬼平息众怒还是很有可能的。”
想通这,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忙应道:“多谢指教,我知道怎么做了。”
仇士良满意地点点头,故意没话找话说道:“德容啊,你不够意思么,杨参军又不是外人,来了大半天也不奉茶请坐,我来了半天也在这站着。这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朱怜一拍脑袋,叫屈道:“天地良心哟,为了筹办这件喜事,我是三天两夜没合眼了,谢天谢地没出大乱子,刚刚我神思迷糊,一个没留神,让一位莽将军给撞了下腰,嗳哟,疼,老胳膊老腿的,哪顶得住这么一下子,好悬没折了。”
朱怜边唠叨,边招呼李熙、仇士良和崔莺莺落座。
仇士良摆摆手,哈哈一笑,说道:“方才贵妃娘娘还夸德容兄你呢,说您有忒大能耐,挥挥手,就遂了多少旷男怨女的愿。指不定他们要怎么谢您呢。”
朱怜闻听这话,竟是中了邪降一样,转过身去,直竖竖地朝高台跪拜,嘴里呜咽:“奴婢何德何能,敢冒天之功啊,为天子办差,奴婢虽百死不悔。”
伏地叩拜再三,呜咽难禁,竟是蓄了满满两眼泡子泪。
仇士良一只手背在腰后,单手拽起了泪眼婆娑的朱怜,说道:“德容的辛苦,咱家尚且看在眼里,更遑论明察秋毫的圣主和娘娘了。”
朱怜用衣袖擦擦泪,配上笑脸道:“啥也不说了,有匡美这句话,咱家死了知足了。”
说到此处,仇士良忽然从袖中取出三粒金珠塞到朱怜手里,说道:“刘掌使那务请德容说道说道,成全杨参军和这位小娘子的一段佳话。”
朱怜闻言变色,跳着脚骂道:“匡美,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吗,杨参军既是你的朋友,就是我朱怜的朋友!既是一家人,休说两家话。替朋友走动,谈钱就没面皮了。”
见仇士良笑不应声,朱怜一把拽过一张文书,笔走游龙,瞬间即成,唤过一个小宦者,吩咐道:“找司农卿,让他画个押。”小宦者拿着刚要走,朱怜又把他喊了回来,夺过文书,说道:“还是我自己个去吧。”
打发了小宦者,却对仇士良和李熙说道:“刘克明此人虽然刻薄,我却有对付他的法子,他那边你们尽管放心。但为绝后患,我还得去拽上司农卿。两位但坐奉茶,我去去就回。”
手里紧紧攥着仇士良的三颗金珠不放,兴高采烈地去拖司农卿下水了。
这突然其来的一场变故,让李熙哭笑不得,稀里糊涂的自己又承了仇士良的一场恩惠。这件事涉及到要从三品的司农卿出面才能办成,那就绝不可视作小事。这份情自己不仅是承了,而且注定是以后要认认真真地还的。
李熙拱手称谢,仇士良笑道:“内教坊司是个清水衙门,逮到这样的机会,还不拿着鸡毛充令箭,狠狠地敲上一笔。老弟啊,怪你太生分,早来找我,连那块黄玉观音也省了。”
哦,李熙暗暗吃了一惊,自己贿赂朱怜黄玉观音的事仇士良是如何知道?
不过这个疑问也只能放在心里了,仇士良是个大忙人,没说上两句话,就匆匆告辞而去,临别,却向李熙告罪道:“老弟新婚燕尔时,兄必有一份厚礼奉上。怎奈随鸾伴驾不自由,老弟的喜酒我就无缘一尝啦。先告罪了。”
一番话说的李熙深觉惭愧,自己可从未想过要请仇士良赴宴的。
仇士良去后,李熙转身朝崔莺莺走去,手无意间从腰带上滑过,原本挂黄玉观音像的地方空空如也,忽然他就解开了心中的疑惑:青袍黄玉自是十分明显,如今腰带上的玉观音不见了,心细如仇士良如何能不察觉?他发现自己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不见了,有深知宫里同僚雁过拔毛的习性,自然猜出玉佩去了哪。
想到这一节,李熙心里微微一叹,目视巍巍煌煌的太极宫,心里想怪不得盛世难再现,是树已烂了根,是人已坏了心,这天下也只能一天天烂下去了。
仇士良说的那段话虚虚实实,却不正是人心败坏的最佳注脚吗,只不知未来的仇中尉此刻的面子能不能令自己如愿。
李熙这种患得患失的心境没有持续多久,仇士良走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朱怜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瞧他喜气洋洋的样子事情一定办的很顺利,果然一见面他就表功似地说道:“成啦,一切办妥。”
借着半是表功,半是显摆地把他如何见司农寺卿,如何让他在文书上画押说了一遍,大意摘要如下:他一个从七品的内侍去见司农寺卿很不容易,颇费了一番折腾。见了面他如何据理力争,让司农寺卿答应在文书上画押。事成,两人交上了朋友,在一起喝了几杯酒,说了一些悄悄话。
显摆完了之后,朱怜望着李熙,似笑非笑,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莺莺小姐出身名门,家教那是极好的,为人端庄淑慧,机敏坚毅,不论是在司农寺还是在太乐署,亦或者后来进宫在教坊司,那都是人人瞩目,一等一的出类拔萃。如今能遇到杨兄这样的英俊少年,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道贺,道贺。为促你们这段好姻缘,咱家这回也算豁出老脸去了,瞒天过海,总算在上差那里为莺莺小姐说上了话。成啦。”
李熙心中一乐,口中马屁顿时滔滔而出,拍的朱怜心花怒放,笑的合不拢嘴,大叹相见恨晚,大有趁热打铁,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之意。
到酬功宴结束时,依內教坊司、司农寺所奏,内中直接出旨,赦免了崔莺莺等七名舞姬的贱籍,恢复其姓名,配与杨赞等七人为妻。这七人中杨赞官品不算最高,却是唯一有爵位的人。为此,在内府给七对新人的贺礼中,郭贵妃加意赏了杨赞五十贯钱。
理由是一位朝廷子爵混到要娶官奴为妻,这是何等的凄惨,若不把婚礼办的风光点,简直丢尽了勋贵们的脸。
一场太极宫之行不过半天时间,对李熙来说却似是比一年都漫长,到下午未时出宫时,竟生出了沧海桑田的感叹。
此刻斜阳正下,长安城沐浴在秋日的金色阳光里,天是那么的蓝,街道两边的树木红黄青绿色彩斑斓,秋风扫过,瑟瑟有声,秋叶纷纷而落,望着那一条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笔直宽阔的街道和形色匆匆、往来不息的车马人流。
李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唐的生活从这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他莫名地感到激动,振奋又觉心累,是勇猛进取封侯拜相搅动河山,还是见好就收,退隐田园做个逍遥自在的富家翁?李熙觉得有些头疼,也觉得有些矫情,能不能活到月底还不一定呢,还封侯拜相、富家翁,不就多喝了两杯酒嘛,看把你得瑟的。
李熙用力地闭上眼睛,又用力地睁开,
身心都很疲惫,或许应该找个人按摩一下,
平康里据说离着就不远,
还是算了吧,自己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连张会员卡都没有,能不能进门还两说着呢。
累也得先忍着,生活就像开公共汽车,刚出这一站就得奔赴下一站,容不得你磨叽。磨叽了是要挨骂的。
好在,迎着他的虽是一轮沉沉堕落的红日,但到底还算明亮,还算温馨。
“太阳总是要落下去的,珍惜日落之前的时光吧,短暂也可以出精彩,黑夜虽不免终究要到来,但旭日东升也可预期。”李熙发了一通感慨后,牵过小娘子的手,指着西方的落日问崔莺莺:“你看那像不像一张大饼?”
崔莺莺扑哧一笑,抿着嘴不答,垂着头,神态怯怯的。
李熙道:“你在心里笑我粗俗?”
崔莺莺摇摇头,脆声说道:“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咱们一出宫就有吃的了。寓意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何止呢,还能升官发财呢。你看那晚霞是什么颜色,紫色、红色,衣紫服朱,乃是吉兆啊。”
崔莺莺抬眼望着西天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心里嘀咕:“我怎么只见到满天的黄色呢。”
……
丰邑坊位在长安城西南,延平门内之北,坊内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人家,有几户官员,或是退仕休养的,或是考满待选的,世族公卿之家几乎没有。
丰邑坊的西大门,因为紧贴着城墙,平日里进出的人马车辆并不算多,坊门的守吏多数时候都清闲无事,或搬把胡椅到门口晒太阳,或者聚两三个街坊闲聊,亦或逗几个孩童戏耍,虽然职卑身微,赚钱也少,奈何小日子安稳,也能自得其乐。
但这一日自未时开始,两个门吏的清闲日子就被搅了,坊门外聚集了二三十个少年弟子,人人鲜衣怒马,个个神采飞扬,下马之后便呼朋唤友,瞧的出他们平日也不常见面,不过少年心性,片刻之后便就称兄道弟,热络的不行。
兼又嬉闹追逐,片刻之间便将进出西门的路给堵死了。
小门吏李十三想过去劝说一句,把门堵上别人怎么进出啊,老门吏胡八一把扯住他,把他塞进坊门内的小耳房里,嘱咐他不要出来惹事。
027.上进的少年
开门关门守门是门吏职责所系,保持门前畅通也责无旁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要是换做旁人,门吏自然会出面劝阻一番,假如碰到是乡下来的农夫,说不定还要敲上一笔竹杠呢。乡下人没什么钱,那就有什么拿什么,大枣、白菜、大葱、鸡蛋,拿回家去给老婆孩子改善一下伙食。
这两年长安城的物价一个劲地往上窜,靠官家给的那点钱,想糊弄一家老小的温饱越来越不灵光了,不捞点外块吃饭也愁啊。
不过干啥事都得讲究个眼力价,瞧着这帮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他们不来惹事就谢天谢地吧,还管他们的闲事,管的了吗?
管不了就不管,只是堵着门而已,又没有杀人放火,且让他们闹去了。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老门吏胡八一有空就要跟人念叨起大唐旧日的辉煌来,说到开元全盛日那种谷烂陈仓,牛马成群,官私富足,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胡八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得累,只要有人听,不说个口吐白沫决不罢休。
“今不如昔啊。”这是胡八的口头禅,有人说正是因为这句口头禅才导致了胡八今日的落魄。想当年那人家也是在御史台风光过的,虽说只是个流外小吏,但供给优厚,地位崇重,绝不比外地州县那些**品青袍官差。而且前程也不错,御史台属于望要之司,其吏员经过若干考后,是极有希望迁转为流内官的。
想当年的风光,再看今日的落魄,真是天上地下,判若云泥。有此人生境遇,嘴里发几句牢骚,人们也就不足为奇了。胡八牢骚虽多,做人却算厚道,邻里关系很不错,大伙替他担待,自也出不了什么篓子。
而且,胡八到底是在御史台混过的,发牢骚是能分的清场合的,私下说说可以,你让他当着县官去说,打死他也不会开口。
“今不如昔啊,啧啧。”胡八瞅了眼坊门外空地上追逐摔打的公子哥们,把头直摇。
“想当年,玄宗皇帝当国之日,那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啊,开疆拓土,北击匈奴,南平山越,武功之盛,天下一统,那是何等的威风?那个时候,公卿世家子弟争相从军,建功封侯。你再瞧瞧今天这帮纨绔子,除了摔跤踢球,斗鸡狎妓,还能干一点正经事吗?我大唐国为何山河日下,盛世难再现,全是让这帮子混吃等死的东西给闹的。想我太宗那会,人心思振,君臣一心,民心堪用,北击匈奴,南平山越,何等的威风霸气。你再瞧瞧这帮子,唉,真是今不如昔啊。”
胡八把这车轱辘话嘀咕了一遍又一遍,夕阳西下,各人回家,没人应和,他自觉无趣,便把头摇了回,悻悻地走回耳房。
耳房里,十七岁的门吏李十三正坐在胡椅上打盹呢,听到推门响,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嘟嚷道:“老八叔你整天忆往昔,忆往昔,你不嫌累吗?往昔再好也成了过去,将昔比今,你还让人活不活了?”
胡八没理睬他,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抓住椅背,猛地一晃,唬得李十三一跃而起,惊出了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无。
胡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摆了个轻松惬意的姿势,咧着嘴,眯着眼,笑嘻嘻地问李十三:
“家里小娘子难伺候吧,别仗着自个有把子力气就没日没夜,叔是过来人,奉劝你一句:细水长流,来日方长。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死人的。”
李十三揉揉眼,不耐烦地嚷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我昨晚跟梁复海他们练功去了。没日没夜是不假,可咱的功夫都用到正道上了。”
“吹吧,练功?床上跟小娘子练着吧。”
“嗨,信不信由你。这世道没个好娘老子,万事举步难,家穷你就读不成书,不读书不识字,想做官门也没有,不做官怎么发达?你说,咱们这些小民再不练身好功夫,靠什么出头?难道像您老八叔一样,一辈子窝在这当山大王?”
胡八怒骂道:“滚蛋!再扯淡信不信我抽你。”
李十三仍旧一副笑嘻嘻的嘴脸,出头向坊门外望了一眼,回过头来啧啧称赞道:“来头不小哇,这就叫‘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吧。这帮爷们是冲着西北隅老杨家的吧,瞧瞧人家,去了西北才两年,摇身一变就做了参军,流内九品的正员官。老八叔,您当年最风光那会儿,也才是个流外吧。”
胡八抓起茶壶作势要打李十三,喝骂道:“再敢翻旧账,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李十三嬉笑道:“不敢,不敢,当我没说。”
“你懂个屁!小毛孩子家的。你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眼瞅着人家出去两年衣锦还乡,眼红了是不是?不是我挤兑你,换成你去,别说衣锦还乡,骨骸能送回来就不错了。那句诗怎么说来者‘可怜无定河边骨,还是春闺梦里人’。嗨!你还别跟我撇嘴,我今儿就跟你说道说道。”
胡八念错诗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十三都懒得纠正,他把手直摆:
“行了,行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你都说过……一、二、三、四……打今早起到现在您已经说过四遍啦!‘啥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荣耀都是小兵*的尸骨堆出来的,你们光看到了大将军跨马游街的荣光,哪里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有多少个寡妇夜哭,多少位父母垂泪,多少孤幼嗷嗷待哺?’老八叔,你说这些累不累?自古富贵险中求嘛,又要开疆拓土,再现盛世,又怕死人连战场也不敢上。您这不是自己个打自己个脸吗?你一天还打四回,乐此不倦,有意思吗,好玩吗?”
“你个小兔崽子!”胡八被李十三给气乐了。
“理是这么个里,老八叔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富贵险中求,这话说着没错。可说这话的人多了,又有几个求得富贵了?此番西北用兵,咱这坊里有多少人从军出征,你知道吗?”
李十三眨巴眨巴眼,一副爱说不说的神情。
胡八伸出四根手指头:“四个人,四个鲜活的小伙子啊!你想知道其他三个人如今都混的咋样么?我告诉你,西内门朱老九的四郎死了,十字街开酱菜店的胡掌柜的六小子,死了。东北隅小街口的葛二娘家的小扇子,就是会双手写字的那个,断了一只手一条腿,废了。”
“啊。”李十三脸色有些难看,“那,那,那打仗就是免不了要死人的嘛。”
“打仗当然免不了要死人,可你看看都死的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小民百姓呗,杨家大郎不没死吗?”
“啥?杨家大郎?你当他是小民百姓,亮瞎你的狗眼!人家老父亲是靖边侯!唉,这事你不知道哇?”
“我?!靖边侯?他不是……”
李十三依稀听人说过,西北隅杨家大郎杨赞的父亲是河北某镇的一个牙将,后来死于兵乱,被朝廷定为反叛,后来虽然平反,杨家却是彻底没落了。
“他家怎么能跟靖边侯挂上钩呢,果然是封了侯的,那就不是小人物了。”李十三沉吟着,将信将疑。
“人家还是天子敕封的平山子呢,这你知道吗?”
刚才那句话李十三还没消化完,胡八又丢过来一个更加重磅的。
“啊?!他还有爵号?”李十三的嘴巴张的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稀奇!那位瞎眼阿婆还是三品郡夫人哩,这事你怕也不知道吧?”
李十三傻了眼,震撼,太震撼了,自己在丰邑坊住了十八年,以为三街六巷有几个老鼠洞自己都清楚,没想到却连街坊里住着一位郡国夫人和朝廷的子爵这样的大事都不晓得。
李十三举起自己的右手,出双指如钩,恨不得插瞎自己的一对招子,留你们何用,你个有眼无珠的东西。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笑了起来,鼻子眉毛都攒成一团了:“嘿嘿嘿,老八叔你这是闲着没事逗我呢吧,你别欺负我小就啥也不懂,朝廷有门荫制度,公侯子弟托祖宗荫庇,可直接做官,既用不着头悬梁锥刺股,也不必起早摸黑去练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投胎投的好,好事一样少不了。”
李十三说到这,挤眉弄眼地说道:“老八叔,照你那么说,这杨大郎八成是个傻子呢,爹娘把路早铺好了,那干嘛还要去投军建功呢?哦,我听说啊,军阵上凶险着呐,曾经有位高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位功成名就的大将战袍下都躺着一万个小兵*的骸骨。哎呀,太凄惨了,太苍凉了,简直灭绝天理人性呐。像杨家大郎这种傻瓜蛋都能做官,嗨,那真是今不如昔了。”
李十三一副捶胸顿足的模样,却忽然又嘻嘻一笑,问道:“是不是这个理,老八叔?”
胡八白了他一眼,啧啧嘴道:“哟,不错嘛,还知道有荫子这档子事,孺子可教啊。”
李十三仍旧嬉皮笑脸:“我哪懂呢,还请老八叔多多指教。”
胡八哼了声,道:“那我就教教你:他为啥去边关?没啥稀奇的,军中建功来的快呀,你瞧人家,十四岁去投军,十六岁回,两年,九品官了。走正途,等吏部铨选?指定是猴年马月的事呢。”
“再快那也架不住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刀箭无眼,万一死了呢。”
“死?!那是你,人家是什么身份?公卿世家子弟,朝廷的爵。死不了!”
“死不了?!瓦罐常在井边碎,将军不免阵前死。刀箭无眼呐,老八叔!”
“将军不免阵前死?!笑话,坐在家里房子还能塌呢,喝口凉水还有噎死的呢,你不能把戏文当真事来看啊。现如今这些个大将军能临阵督战就不错了,哪还有大将军操刀陷阵的?《兰陵王》里戴面具的那个,人那是演戏,蒙人呢,我的傻小子。”
“好好好,大将军都是孬种,《兰陵王》就是演戏,可那杨大郎他不是将军吧,不过是个小兵*。小兵*也不必冲锋陷阵?大伙坐下来划拳赌酒,酒量浅的输?”
胡八不屑地哼了声:“你呀,脑袋瓜子还成,却在阅历太少。说你不懂,还要硬充!我还告诉你,真有一种小兵*比做将军的还稳当呢。大将军上阵督战还有被流矢误伤的呢,可有一种兵连流矢都伤不了他。人家哪儿都不去,就呆在中军营里陪着大帅,大帅没事,他就没事。你别抬杠大帅也会死,天子还有驾崩日呢。一场仗要是打到大帅都没了命,那就是全军覆没了,后面就是割地、和亲、国灭,天子也跟着倒霉啊。”
李十三心中愤懑,胡八的这些话他听着十分不顺而,什么话嘛,世上还有上战场不用打仗的兵?真要这样,大唐还有救吗?
生了一顿闷气后,李十三忽然眼睛一亮,他找到了反驳胡八的理由。
“不对呀,老八叔,你这么说不对。你看啊,既然从军不用打仗,建功又快,那为何外面那些人都不去呢?还留着长安斗鸡遛狗干嘛,去边疆熬两年不全有了吗?”
李十三觉得自己这话无懈可击,既然当兵不用冲锋陷阵,跟大帅一样稳当,那为啥还有这么多人不愿意投军建功?有捷径都不走,这些人脑子都坏了不成,不合情理嘛。
胡八狠狠地瞪了李十三一眼:
“说你不懂,还要硬充!军中再好,能比的了长安舒坦?中军帐再稳妥能有鸳鸯帐暖和?人家坐在家里,喝着小酒,听着小曲,抱着美女就啥都有了,还需要去军中苦熬吗?不需要!只有像杨家这种倒了血霉的破落之家,才不得不受点苦,去求个上进。”
李十三气焰顿时全无,这回他算是真服了。到底是在御史台待过的,见识就是不一般,这种道理自己的父兄亲友就没一个人能说的出来。
在他们的世界里能为自己谋一个门吏的差事就足以夸耀邻里了。
“咳咳,老八叔,我给你煎个茶去。”李十三跳跃着出了耳房。
街口就有一个熟食铺子,店主赵老实卖胡麻饼、熟肉和酱菜,他婆娘秦四娘则卖煎茶。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赵家小铺,铺门半掩着,烧水的铁壶嘴儿吱吱冒着白气。
“两人又忙活上啦?”见不着赵老实夫妻的人影,李十三心里嘀咕道,随手提走铁壶,盖了泥炉子。
黑洞洞的门缝里传出了哈哈哈的声响,已经是“过来人”的李十三一听就明白了。
“这俩没羞没臊的,果然干上了。”李十三兴致勃勃地把耳朵贴到窗户上,脚步轻柔的像只猫。屋里除了哈哈哈的呻吟声,还有咚咚咚的有节奏的声响。
李十三点破窗纸朝里打望,面案前站着一个人,举着两条白花花的腿,正抖个不停。李十三捂嘴偷笑,踮着脚尖退到了街心,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扯开了嗓子大吼一声:
“秦干娘,给我煎碗茶来。”
铺子里顿时声息全无。
“晓得啦——”
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女声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少少放点姜丝,多加点盐。”李十三掏掏耳朵,既是促狭搞怪,也是善意提醒,近来盐价又涨,秦四娘的煎茶里姜丝放的越来越多,盐却越来越少,简直没法入口了。
“晓得啦——”
这回是赵老实的声音,穿透力远不及他婆娘,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老赵,悠着点,细水长流,来日方长嘛。”
李十三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砰!赵老实的熟食铺里传来了东西坠地的声响。
指点过赵老实夫妇正确的夫妻生活方式,李十三捂着嘴吃吃哈哈地回了耳房。
聚集在坊门外空地上的人又多了几个,依然是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一伙人闲着无聊,围了个小场子开始踢球,一时尘土飞扬,叫声如雷。
李十三在心里咒骂了一声,被胡八一番“开导”后,他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产生了动摇,再看世界,眼光变了,社会变灰暗了,人心变险恶了,不觉就憋了一肚子怨气。
“老八叔,茶一会就来。赵老实跟他婆娘……哧哧哧……”
“你也别笑话人家,明年此时,你媳妇的肚子要是隆不起来,你等着吧,你娘非得天天把你关在屋里。”
“得了吧,明年我就不在长安了,这地方,我待了十八年,腻歪了。”
“你个浑球小子!”胡八抹头给了李十三一巴掌,“老八叔费了半天口舌,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从军,那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玩的起的。说句难听的,你家要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老八叔不反对你去从军,说不定我还要送你点盘缠呢。可你家这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吧。”
“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活着就为了糊张嘴么?我偏要出去闯荡闯荡,我是老十三,家里又不指着我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李家在丰邑坊也算是大户,人口多,城外有田庄百亩,城里有铺子几间,还有人在衙门当差做小吏。说起来也算是中上人家了。
028.意外
盛世繁华已是过去,现如今这世道,多少人家连张嘴都糊不住,李家能有这等境遇就谢天谢地拜菩萨吧,可李十三一直对境况不满,一直嚷嚷着要出去闯荡,爹娘为此没少操心,这不入秋前好歹给他聘了门媳妇,指着用这个拴住他的心,但事与愿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娶妻之后,李十三出外闯荡的念头愈发炽烈了。
胡八望着他那副猴急的样子,忽然呵呵地笑了,用脚踢了踢李十三:“别卖呆了,从军这条路走不通,你就死了心吧。倒是……”
“老八叔,你有什么法子,指点指点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八叔几十岁的人了,指望你报个屁恩。你真想出去闯荡闯荡?”
“做梦都想,吃饭都想,连……跟我媳妇亲热时我都想。”
李十三说到这“噗通”给胡八跪下了,央告道:“老八叔,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往日有对不住的地方,你是打是骂我都认了,求求你行行好,千万给我指条明路,我,我给您磕个头吧。”
李十三真的磕了个头,胡八坦然受了,踢了他一脚,说道:“行啦,别在你老八叔面前来这套。瞧在你这孩子还算机灵,我指条路给你,能不能走的通,可在你了,老八叔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胡八指了指坊门外玩耍的那帮子公子哥儿,说道:“瞧见了没,要想富贵,你得跟着这帮人后面混,攀龙附凤,方能得道升仙。”
李十三咧着嘴道:“道理我懂,可没路子走啊,我谁也不认识啊。”
胡八笑道:“谁说没有,杨大郎你不是认识吗?跟着他混呀。”
李十三稍一琢磨,就讪讪笑道:“我跟他不是很熟,小时候一起玩过不假,可大了以后就没啥来往了。人家未必肯收我啊。再说我比他还大了一岁呢。”
胡八把脸一黑:“拉不下面子?哼,这话当我没说,你呀,乖乖地跟着老八叔我混吧,我年纪比你爹你娘都大。”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李十三急的面红耳赤,“不是我拉不下面子,实在是没什么交情,去了也是白去。”
胡八嘿嘿笑道:“你跟他不熟,叫你媳妇去啊。”
“你?!”李十三脸色大变,他决然叫道:“老八叔,我敬你是长辈,你怎么给我出这样的馊主意?我宁可一辈子窝在这没出息,也断不干这等龌龊事。”
“行,小子,老叔没瞧错你,有骨气,是条汉子。”胡八翘着大拇指赞道,话锋一转,又责道:“只是你这小火暴脾气得改改,叫你媳妇去干嘛你就跳啊?”
“……”
“嘿嘿嘿,小子,你和兰儿都是老叔看着长大的,老叔能让你们去干那没皮脸的事吗?老叔是让你和兰儿去找沐家七娘,请她出面帮你说说,你媳妇不是沐家七娘的小姐妹吗,说的上话吧?”
“这……”李十三搓着手,脸颊红通通的,很不好意思。
他又问胡八:“沐家七娘跟他怎么说的上话呢?难不成两个人……”
“就你这样子,家门口这点事都弄不明白,还要出去闯荡?”胡八臭了李十三两句,无奈只得把话挑明了说,“他们两个两年前就好上啦,还记得杨大郎有个绰号吗——杨姑娘,对不对,文静秀气的跟个闺女似的,后来怎么突然就去从军了?”
“为,为什么?”
“因为心中有了所爱,人家这是要为所爱的人挣个前程,懂吗?”
“就为了个女人?!”李十三啃着指甲,有些不大相信。他虽然娶了妻子,品尝到了男欢间的床第之欢,但对情爱两个字还不甚了了,为一个女人而改变自己,值得吗?
“甭想了,就你那榆木脑袋,再琢磨两年也琢磨不明白。行啦,这是你能走的唯一的一条路,成败在此一举。老八叔言尽于此,信不信,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信,信,我信,老八叔的话,我岂能不信呢。”
李十三笑呵呵地奔出门去,冲着赵家小店吼道:“老赵你俩快点,我的茶,我要喝茶!”
推门又跑回来,来到胡八身后,给他敲肩捶背,好一通忙乎,侍候的胡八浑身舒坦,这才笑咪咪地问道:“那个杨大郎跟沐家七娘真有啥事么?七娘可大他好几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大点好,女人年纪大点懂得疼人。”
李十三点点头:“那倒也是,我家兰儿就什么都不懂,晚上还要我给她打洗脚水。”
胡八笑骂道:“这种没出息的话还好意思说,别说,懂么,丢不起那人。”
“是,老八叔您教训的是,您真是高人呐,”李十三敲背更卖力了,“我就说嘛沐家七娘都十九岁了怎么还不肯嫁人呢,原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说起来真是不简单呐,熬来熬去,总算熬出头了。唉,老八叔,你说,这杨大郎会娶她吗,她家可是世代从商的。”
不待胡八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嗨,要说这做生意的人脑子就是活络啊,瞧人家这门生意做的,真是一本万利啊。”
胡八挥挥手打发了李十三,正色说道:“十三,你以后出去走江湖,给我记住这么一句话:要顺坡下山,不要逆水行舟,要走光明正道,别老想着抄偏道。你就是个凡夫俗子,凡事顺着来,别逆着干。那偏道走的好固然能出奇制胜,但死起来也更难看。正道看着远,只要不走偏,总有到的那么一天。半途死了,那是你的命,没有遗憾。”
稍顿,又道:“你说沐家七娘这回就时来运转吗,我看未必,有句老话说的好‘富易妻,贵易友’。两年前,杨家败落,花前月下,谈婚论嫁,如今呢,杨门振兴有望,就算杨大郎不负当年情,又能怎样,不过抬她过门做个妾而已。侯门深似海啊,就那么好混的?”
李十三道:“这么说,我这事……”
胡八把手一摇:“你呀,赶紧回去找兰儿,带上她去找七娘,女孩子家脸嫩,务必要把她弄到杨家去。时辰不早了,人该回来了。”
李十三面露为难之色,嗫嚅道:“就算过去做妾,好歹也得弄抬轿子抬过去吧,再说了,就算不用轿子抬,也轮不到我俩送她过去吧,人家父母兄弟都在呢。”
胡八闻听这话,蹭地跳起来朝李十三屁股上就是一脚,喝骂道:“你是真混蛋,还是故意消遣我?什么妻妻妾妾的,他衣锦还乡,街坊邻居过去道个贺总成吧,碰了面,再见机行事,这天是人家最风光的时候,什么事差不多就成了,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这孩子不气死我是不甘心哇,我踹你个屁股墩的!”
说完就踹,李十三早跳着让开了,嘻嘻哈哈退到了门外。
出门时太急差点撞到了一个人,却是捧着茶碗的赵老实。
“唉,十三,你的茶好了。”
“搁屋里。”李十三答了一声,顿时跑的没影了。
赵老实捧着茶碗心里嘀咕:“这小子今天有什么喜事,乐成这样?”
“老实,瞧啥呢。”胡八推门出来,随口问道,顺手接过那碗茶,饮了一口,啧啧嘴道:“有盐味了,火候也不错,老实啊,这做生意呢……唉,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唉,你跑什么呀?”
胡八端着茶碗才喝了一口,忽见赵老实脸色大变,继而额头冒汗,不等胡八多问,就撒腿跑了去,也不回铺子,径直朝坊东的家飞奔而去。
“莫名其妙嘛。”胡八摇摇头,继续品他的茶,越喝越觉得有滋味,于是一口气喝干,正要把碗底的姜丝掏出来吃,骤然脸色剧变:碗底除了姜丝,还有一撮弯弯曲曲的毛。
“赵老实,*大爷的!”胡八怒火万丈冲出门去,把茶碗狠狠地砸向赵家熟食铺。
红日渐渐坠入原野,净街鼓响彻整个长安城。
聚集在丰邑坊西坊门外的锦衣少年已经超过了六十人。气球不踢了,灰尘太大,呛的灰头土脸的,晚上怎么见人?两天前这伙人就得到带头大哥的关照,说要在此迎接一位贵人。问是什么来路,大哥玩神秘,不肯说,不说就不说呗,小小的丰邑坊林子能有多大,水能有多深,还能藏龙卧虎不成。
在这长安城还有咱锦衣社(马球队)不敢见的人么,真笑死人了。
净街鼓响过,循例是要关闭坊门的,往日胡八干这时最积极,坊门一闭,再想进来,没点好处免谈,所以每日第一通净街鼓响后,丰邑坊的西门就关闭了,当然也不光是西门,东门、南门、北门也是一样。
这世道谁跟钱过不去呢,出钱的,捞钱的还不一个人。四门中但有一门不关,人全涌那去了,其他三个人还怎么捞钱?为博好名声而坏兄弟财路,这种“善人”做不得,谁做谁滚蛋,谁做谁挨打,饿死街头也没人同情。被你害的人,承你好处的人都会在你身后指着脊梁骨骂你一句:这家伙是个笨蛋。
这世道,人可以做恶人、做无耻的混蛋,独独不能做笨蛋和善人。
胡八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做了“善人”,有什么办法呢,眼下这情形,不做“善人”才是“笨蛋”呢。
坊门外这帮纨绔子人是越聚越多,情绪却越来越急躁,自个窝里都已经掐起来来,现在要是过去关门,挨顿打是轻的,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别指望谁为你出头,连声好都不会有人叫,人们只会说你不识时务,老了老了还要犯傻。
笑话,我胡八好歹也是在御史台混过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冒傻气?
“去不得,去不得啊。”胡八在心里嘀咕着,“谁爱出头,谁去,净街使是肯定会视而不见的,顶多马后炮过来盘问一下,装装样子,平日受我那么多孝敬,能把我怎样?”
胡八心里犯嘀咕:这杨家大郎面子够大的呀,这么多人等他,他竟然迟迟不归。这西北一趟走,攀上什么大靠山了,就有这么大势力,横成了这样。瞧瞧这些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别人不认识,那个头上斜插菊花的,可不就是刑部郭侍郎家的二公子郭仲恭吗?人称“菊花小郎君”,最是耍的一手好剑,踢的一脚好球。
还有那个面白唇红,男生女相,颜娇美容若女子的少年,好像叫什么“梅郎”,累世公侯世家出身,家里美姬成群,偏偏喜欢描眉点唇穿女装,把自己个当女人。
在家里混混也就算了,人家还混北里,还千娇百媚独一秀,愣是混成了颠倒众生的红颜祸水。真是好大的笑话。
“惹不起,惹不起啊,宁可丢了这差事,咱也别犯浑往枪尖上撞。“胡八主意打定,坐耳房如坐中军帐。稳当。
最后几个手举风车,摇着竹蜻蜓的坊间小儿也被各家父母拽了回去,父母们战战兢兢、满脸堆着谦卑的笑,避瘟神似的回家去,关门闭户上门闩,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净街鼓敲到第三通的时候,净街使骑着马领着一队逻卒打延平门出发往城内巡逻。遥见坊西门外这伙人,净街使愣了一下,旋即就坦然地侧过头去,大摇大摆地巡逻去了。
胡八从耳房的小窗里看到这幅情形,微微一笑,终于推开了耳房的门,一手提着一盏风灯,天黑了,该点灯了。
一个锦衣少年冲过来夺去他手的灯笼,另有两个少年搬来了梯子,三个人配合默契,片刻之后,两只灯笼就挂在西坊门头上了。
一个少年问胡八:“老门馆,你这门啥时关?”
胡八笑道:“有你们这么多人替我守着,不用关,不用关。”
人群里立即响了一阵骚动,闲极无聊的少年们轰地一下子炸开了。
“嗨,你个老东西,拿咱们当门卒呢,我赏你个大嘴巴,信不信。”
“祝九别那么没风度好不好,老人家这是在说俏皮话呢,俏皮话你懂不懂?整天打打杀杀的,有意思嘛,大哥说了,咱们锦衣社要想不被人瞧贬,得先自己自强。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把那个净街使逮着打一顿,我才服你。”
“嗨,你别使这激将计!”
“你怕了?”
“我怕个鸟!”
“不怕你去啊,你的马要是脚力不行,我把我的马借给你,算了,干脆送你了。算是兄弟我为你壮行了。”
“去就去,秦老五,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个净街使打的他爹都不认得。”
名唤祝九的少年气咻咻要上马,一众人笑,一众人劝,闹的热火朝天。
“得得得”北向街道上忽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来了两个一身戎装的年轻人,为首之人着神策军校尉服,正是此次集会的召集人,长安锦衣社的带头大哥刘默彤。跟在他身后的是石雄,此刻也着神策军衣甲。
“诸位兄弟,久违了。”刘默彤笑呵呵地抬手抱拳,撒溜地翻身下了马,打着罗圈揖:“老四一出宫就往回赶,没曾想过西市北门时,让鄂王府的人给截了去。鄂王早就想见他,今早一回城,就派人知会了,本想宫中饮宴结束先过来会会大伙,再去十王宅奉承,没想到半道上就给截了。”
鄂王之名,谁人不知?此言一出,倒像在滚沸的开水锅里添了瓢凉水,霎时鸦雀无声。一个身高八尺开外,体壮面黑的少年出列叫道:“大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继续等下去,还是先去四哥府上拜见老夫人?”
刘默彤笑道:“老十九,你怕金吾卒抓你去吃牢饭吗?”
众人轰然大笑,宵禁之后无故不归者,被巡街的金吾卒抓住,轻者就地挨顿鞭子,重者是要移交给京兆府关进大牢里吃上几天黑霉发臭的牢饭的。
“我倒是想去京兆府大牢逛逛,没人请我啊。”
黑胖少年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豪气,他是根本没把巡街的金吾卒放在眼里。
近来国家法律日趋废弛,长安城的宵禁也不如以前执行的严格了。虽然宵禁后公然在大街上游逛还会遇到些小麻烦,但被金吾卒抓住鞭打,或关进京兆府大牢,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宵禁以后能不上街自然不上街,没事惹事那不是显能耐,那叫不稳重,没休养,幼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有事,那是一定要上街的,因为怕金吾卒而有事不敢上街,那就是纯粹的窝囊,没面子,吃不开。
一个窝囊、没面子、吃不开的人想在锦衣社里混下去,一字记之曰:难!
刘默彤是这伙人的召集人,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也是长安锦衣社里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敷衍一帮小兄弟容易,敷衍坊里的那位老夫人现在也充满信心。现在让他头疼的是李熙,这个自作聪明的笨蛋,竟然不听招呼,又跟自己玩起了心眼。
刘默彤强压心中的恼恨,一面笑呵呵地跟兄弟们互道离别之情,出城两年,许多旧日的小兄弟都长高长壮了,有些人变化太大,一时还真吃不准是谁。
他一面热情地敷衍着,一面焦急地朝北面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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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无定名
所谓李熙半途被鄂王召见,只是他的猜测,实际上他现在也不知道李熙在哪,他派去接李熙的家人一早就驾着马车在承天门外等候了,一共四个人,都是自己的心腹,精明干练,办事稳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虽不认识李熙,但却认识李老三,而李老三早在自己出宫前就叮咛好了,是要一路“陪着”李熙的。
李老三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他知道“陪”字的另一层含义,会把握好分寸,可是人为何突然不见了呢。若是李熙一个人不见了,还可以怀疑他起了什么歪心思,半道溜了,但李老三和自己的家人也一起不见了,岂非古怪。
现在唯一的解释就是李熙自作主张,临时改变计划,先去了鄂王府。
李湛要李熙在宴散后去鄂王府见他,这件事李熙早在宫里饮宴时就禀报了他,还特意征求了他的意见,是先回丰邑坊,还是先去见鄂王。
刘默彤让他先回丰邑坊,鄂王那回头再去。杨葛氏这一关是非过不可的,原定计划是邀上一大帮子人一起到杨宅,借贺喜为名,先闹上他一场,插科打诨,嬉笑怒骂。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一来二去还不把她闹晕了,她一晕乎,后面的事就容易办了。
如今又有了鄂王这张牌,那就更加胜券在握了。
石雄进一步地完善了他的策略,他嘱咐李熙见到老夫人后要少说话,多磕头,表情要大喜大悲,最好面目狰狞,眉眼挪位。两年没见,乍见亲人,心情激动,酒又喝多了,表情夸张点也正常。如此纵然老夫人伸手来摸脸,也能搪塞过去。
当然为策万一,脸还是不让她摸为好,她非要摸,那就提醒李熙去赴鄂王李湛之约。
“神京小霸王”的恶名杨葛氏未必知晓,但现场有那么多人帮衬,刘默彤相信自己老娘的干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孙子出门赴约去的。
一着棋走活全盘皆活,有了鄂王这张牌,如虎添翼,三天时间好混,三天后打发那小子出京,再也不许他回京,从此万事大吉。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这小子动了歪心思。
“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我要想杀你还容得你活到今天。”刘默彤咬牙切齿地想着,脸上依旧春风拂人。
眼看着天渐渐暗了下来,安抚了一帮兄弟后,刘默彤悄悄叫过石雄,不等他说话,石雄便阴沉着脸说道:“大哥放心,我就是绑也把他给绑回来。”
“绑?”刘默彤心里苦笑,“就算绑,你也要先找到人才行。老天保佑吧,希望那小子迷途知返,别再自作聪明地折腾下去了。”
石雄要去,刘默彤没拦着,许多事,即使是结拜兄弟也还是不告诉的为好,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一个大泥潭,何必让兄弟朋友都陷进来呢。
石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马镫上,手攀马鞍,腰上正要送力,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铜铃响,又有得得得的马蹄铁叩击地面声。他抬头一看,夜雾中,正北方向飞来一骑,却是刘默彤派去接李熙的车夫,神情狼狈,满头大汗。
石雄心里咯噔一惊:难道那小子跑了么?
李熙其实没有想过要逃跑,因为他知道那是死路一条。
他也没有自作主张去见鄂王李湛,饮宴一结束,他就带着崔莺莺找到李老三要求立即出宫去丰邑坊,他已经有些受不了这种悬而未决的煎熬了。既然早晚都要面对,不如早点面对。
有句话说的好:早死早超生。
在李熙的“指点”下,李老三也抢了一个舞姬,名叫绿珠,十六岁,鲜嫩的能捏出水来,李老三爱若珍宝,欢喜无限。
但李熙找到他时,他却在犯愁呢。
李老三的发妻刘氏是他的姨表姐,成亲十年,为他生了六双儿女,老李家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刘氏立此汗马功劳,免不了日渐骄横起来。
李老三对她是又敬又怕。
这回无端弄个小妾回去,家里一场鸡飞狗跳是免不了的了。闹,李老三不怕,无非多陪笑脸,苦挨两下,问题是他晚上得陪李熙去丰邑坊。杨赞死了,偷梁换柱拿李熙顶替杨赞糊弄老夫人的计谋最早是他出的,事关今后的荣辱,他怎能不在场呢。
如此问题就来了,没有自己的保护,绿珠难保不被悍妻所害,死倒还不至于,皮开肉绽怕是免不了的,一想到娇滴滴、花骨朵似的绿珠在悍妻棒下惨叫哀嚎的情形,李老三的心都快碎了,疼的流血。
李熙给他出主意,让他把人先寄存在客栈或哪个朋友家,等了结了丰邑坊的事,再接回她一起回家,如此两不耽误,两全其美。
李老三欣然采纳,自己是关心则乱,这么浅显的计策偏就想不到。
太极宫内饮宴过后,李纯降旨开承天门、朱雀门供将士行走,进宫时走的是偏门,出宫时走正门,对许多卑官小将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注定这辈子都没希望再来第二回了。
所以,出了承天门后,回过身来伫足仰望,指点评说一番,向南穿过一条大街,就是巍峨壮观的朱雀门,出门之后,众人仍久久不忍离去。
“走走走,快走!闲杂人等不许停留。”守门的卫卒凶狠地嚷了起来。
“狗仗人势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一身酒气的新贵们骂骂咧咧,脚下却谁也没停,做了官,将来有的是自己逞威风的地方,但这里不行,高手如林,耍不开。
李熙很知趣地没在朱雀门外做任何停留,走出巍峨壮丽的大门后,他便带着崔莺莺登上了刘默彤派来接他的马车。
刘默彤这回派了三个人来接李熙,李老三全认识,勾肩搭背一通嘀咕后,两名骑士便带着绿珠去找客栈安置了。
李老三独自骑马护送李熙回丰邑坊,路过西市北门时,两个黄衫骑士策马追了上来,盘马拦车,询问谁是平山子杨参军,原来是鄂王府派来的太监,奉命迎候李熙去见李湛。
小霸王相召,哪敢不去?李老三只好打发车夫去向刘默彤报信,自己以团练使之尊亲自为九品参军驾车,跟着两个太监去了十王宅。
十王宅位置在长安城东北角,也叫十六王宅,是李氏诸王居住的高尚社区。李湛虽然已经封王,却因尚未成年多半时间还随母亲居住在宫里,不过按规制,十王宅里也建有他的王府,此番为见李熙他是专门出宫回的王府。
李老三驾驶技术纯熟,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十王宅,可是不巧的是,鄂王李湛因在府里等李熙迟迟不来,就出门访友去了,临行丢下话:李熙若来,叫他先回去,小王得空再叫他。
让李湛放了鸽子,李熙和李老三却连个苦脸也不敢有,告辞出门,迎请他们的太监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专门赠了他们一对宫灯。
李熙不知道这对宫灯有何妙用,李老三却如获至宝,仗着这对宫灯,他驾着马车一路飞驰,完全没把上街查禁的金吾卒放在眼里。
而那位回去报信的车夫走到半道就走不了了,净街鼓一响,逻卒上街,金吾卒查禁,他是东躲西藏,尽绕道了。
结果他前脚刚到丰邑坊西大门,李老三驾着马车也到了。
李老三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宵禁以后在长安城大街上飚车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等候在坊门前的众少年此前听刘默彤说有位杨姓贵人要来,却谁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而李老三虽是刘府家将,却一直是大公子的人,跟刘默彤攀上关系不过两三个月,故而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如今他驾车飞驰而来,面容红润,神采飞扬,甚是好风度,众人就错把他当成了刘默彤说的那位杨氏贵人。
望眼欲穿中终于等来了真佛,众少年一拥而上,哪管三七二十一,抬起李老三就往空中抛去。这一招唤作“步步高”,用以迎接贵宾,表示友好。
刘默彤夸口说他这位新结拜的弟兄在太极宫里凭着一手妙到巅峰的“杨氏凌空杀”力压群雄独占花魁,天子动容,贵妃夸奖,为此还特意赏了他五千贯钱。
还都是怀揣梦想崇拜英雄的年纪,见了这样的大英雄,如何不示好?
李老三莫名其妙地让人扔到了空中,想解释也来不及了。
李熙从来没有坐过这么颠簸的马车,几十里路颠簸下来,人早散了架了,车停之后,他是头晕脑胀,直犯恶心,蹲在车厢里动不了身。
崔莺莺也是眉头紧蹙,脸色发白,但比起李熙来要好多了,车停之后,她忽感腹内翻腾难忍,于是赶忙捂嘴奔去城墙下的水沟边呕吐起来。
众人把她的“杨郎”当沙包一样往天上抛时,小妮子刚从水沟边回来,李熙还在车上,稀里糊涂的她就把李老三当成了李熙,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小姑娘蓦然间暴吼了一声:“你们别欺负他!”
狮吼一出,群雄皆惊,彼时恰逢李老三当空下落之际,因为她这一嗓子,接的人稍稍愣了下神,一时跟进不及。
于是传说中的“杨氏凌空杀”的创始人立即就有新招面世,名曰:杨氏扑街。
噗!尘土飞扬,杨门之主坠落黄尘,龇牙咧嘴,哼哼着起不来身。
“啊,杨兄!”
眼见偶像扑街,众下一通忙乱。
李熙从车上下来时,头还晕的厉害,他扶着车厢,呲着牙,眯着眼,问一旁发呆发抖的崔莺莺:“这伙人在忙什么,这么开心?”
“呀!他们抛的不是你么?”崔莺莺惊讶地望着李熙,又回头望了眼没在黄尘中的李老三,忽然“扑哧”一笑:
“哈哈哈哈,你们这群笨蛋,全弄错啦……”
李熙吃惊地望着崔莺莺,心里嘀咕:这丫头傻笑起来的模样还真是好看呐。
待弄清了谁是杨赞后,众人弃黄尘中的李老三于不顾,抬起“杨氏凌空杀”的发明人,跨马游街一般浩浩荡荡地穿过了坊门。
平山子杨赞的宅邸位于丰邑坊西北隅,半个月前这里还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座民宅,门楼低矮破旧,大门上黑漆斑驳,但是现在,在刘默彤的亲自安排下,杨宅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处处披红挂彩,一派喜庆色彩。
奉刘默彤之命,早一步赶到的刘府二管家刘万,此刻穿戴一新,正以杨宅大管家的身份里里外外招呼着。
杨宅的老管家杨福年逾六旬,身体又不好,这等大场面他是没精力再应付,杨家其他几个家人又年纪太小,应付不来。让刘万来客串杨宅管家实属无奈之举。
在热切的期盼中,衣锦还乡的杨家少主人终于出现了,一出场就声势不凡。
杨门少主这回是被一群衣着光鲜的公子哥们给扛回来的!
公子哥们一路行来,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有前面开道的,有左右维持秩序的,还有后面呐喊压阵的。
这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在太子的清道率中任职,充当开路先锋,自是手到擒来。
“来了,来了!”
站在街口向南打望的刘万一拍大腿,兴奋的一蹦多高,简直比杨宅家人还高兴,他一路小跑着回到杨宅大门,先招呼鼓乐手赶紧奏响音乐,再指使门内的两个绿裙丫鬟说:“快去禀报老夫人。”最后唤来杨葛氏的贴身婢女戚氏,让她把准备好的赏钱、果点撒给看热闹的儿童。孩子们争争抢抢、闹闹嚷嚷,喜庆的气氛就出来了。
戚氏一边笑的合不拢嘴,一面却疑惑地问道:“不是说到门口才撒吗?”
刘万拍腿大笑道:“到门口就来不及啦!爵爷这回是让人抬回来的。”
“啊!”戚氏吓了一大跳,心道少主人这是怎么了,竟让人抬着回来了?
刘万忽觉自己失言,便改口道:“不是抬,是扛,唉也不对,是背,嗨……”
一时情急,他也想不好用什么词来形容了。
说话间,那一干世家子弟已经抬着李熙转过街口朝这边来了。
戚氏遥遥望了眼被众人抬过头顶,正含笑向四方街邻挥手致意的自家少主人,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她白了眼刘万忙碌的身影,把嘴一撇:“哼,这个死老刘,几十岁的人了,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
兴奋之下,她一拍自己的小闺女:“妞儿,快去禀报老夫人,就说……”
六岁的妞儿不等母亲把话说完,便把头一甩,脆声应道:“我知道啦。”拔腿就进了大门。戚氏大感欣慰,连最小的女儿也懂事能帮忙了,看来自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刚想到这,就听到杨宅里传来妞儿那极具穿透力的报喜声:“报老夫人,少主人让人抬回来啦!”
戚氏脸色一变,啊地一声叫,把手中簸箩里的钱往地上一泼,拔腿向内宅跑去,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是抬,是扛,是举,是……”
杨宅门楼越来越近了,李熙的心反倒越来越镇定。事到如今,见招拆招耳。
杨宅门楼上的匾额是杨赞祖父题的,落款处还刻着名讳纹章,离家两年多,见先人墨迹,循礼是要拜一拜的。
李熙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黑压压围观的街坊,到底还是撩衣拜了下去。
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在心里祝祷道:“杨门祖先在上,杨赞兄弟为国捐躯,乃国之忠烈,杨门荣耀。不才李熙,阴差阳错,添颜拜于老先生名下,虽有不得已苦衷,用心却无丝毫恶意。李熙顶杨赞一日之名,当战战兢兢,不堕杨门声名。此数言,天可鉴。”
刘默彤排众而出扶起杨赞,明里劝道:“莫让老夫人久等。”暗里嘱咐:“腰系红丝绦的是自己人。”
李熙擦擦泪眼,回头招呼崔莺莺:“随我去见阿婆。”
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牵着崔莺莺的手迈大步跨过了杨宅门槛。
杨宅不算大,内外有三重,沿着一条夯土铺砖的甬道一路行去,正面有座殿堂,样式类似微缩版的昭德殿,是为杨宅正堂,正堂左右两侧的围墙上各开了一道小门,从左手小门往里,就是杨宅后院,即杨家主人的起居之所。
后院也有一座殿堂,规制比正堂小的多,堂前一方池沼,荷叶衰败,秋菱正当采摘时,池沼左右各有一个小院,杨赞的祖母就住在左侧的小院里。
这院落面积不大,几株丁香树,坐北面南有一栋小楼。
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杨宅家人,还有左右来探望的街坊。
李熙曾听刘默彤说过,杨赞的父亲曾因军功受封侯爵,那时杨家在京城也是豪富之家,其宅在北城的义宁坊,但好景不长,杨赞三岁那年,杨父蒙冤被杀,母亲籍没入宫,不久即忧愤而死。祖母和杨赞配在司农寺,苦苦熬了三年。杨赞六岁那年,李纯为其父平冤昭雪,家人也得到了赦免。但此刻杨家已经败落,义宁坊的宅子被变卖抵债,祖孙二人搬到丰邑坊,与平民混居。
历经磨难之后,杨葛氏从此笃信佛教,信奉众生平等,待人谦和。在丰邑坊居住多年,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街坊邻里都愿同她交往,只是多数街坊并不知道这位银发瞎眼的杨阿婆竟然还是位朝廷的郡夫人,而那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杨大郎头上还顶着朝廷的子爵。
跨过小院的门,穿过长长的回廊,就到了杨葛氏居住的小楼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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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过关
李熙深深地吸了口气,牵着崔莺莺的手略有些发抖,崔莺莺没太在意,离别两载,衣锦还乡,能不激动吗?她抬头望了眼自己的夫君,此刻他有些紧张,也有点激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清亮的眸子里透着与他十六岁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和成熟。
他把自己的手抓的紧紧,他的手则温暖而有力。
这就是我的依靠,崔莺莺在心里偷笑着,脸颊**辣的,酡红一片了。
“哎唷!”一只脚已经踏在小楼门槛上的李熙突然被人一推,整个人突然就失去了重心,他跌跌撞撞地朝前扑去,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闷声。
眼前出现了一个银发老妪,双目深陷,一脸慈爱的笑……
嗳哟,李熙离着老夫人不足一丈远的地方才收住脚,是侍立在老夫人面前的石雄帮了他一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熙来不及追究是谁这么促狭地推了他一把。
他望了眼石雄,一身戎装的石雄立在那如同一具护法金刚,老夫人堪称菩萨,但谁是妖魔呢?
李熙镇定地整了整衣衫,正准备下拜,刚才还雄壮如护法金刚的石雄,此刻却突然化身为灵猫,只见他蹑手蹑脚游走到自己的身旁,抢先一步拜倒在地,捏着嗓子说道:“岭南道韶州参军事杨赞拜见郡国夫人。”
李熙稍稍一愕,心里顿时了然,一时也不得不佩服石雄的机智来,此人自己虽然瞧着一肚子不爽,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四个字他是配的上的。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有人已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李熙屏息凝神,扫了眼四周,发现簇着老夫人的几个男女腰上都系着红色丝绦,一时大感放心。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杨葛氏这一言虽是戏谑之辞,李熙却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心则突突地一阵狂跳,尽管刘默彤已经再三强调,自己除了年纪比杨赞略显大外,长相上其实十分相似。从进杨宅大门时,四方街坊邻居和杨宅众家人的反应来看,刘默彤此言不虚。
面相显老自然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完全可以推说是边关艰苦,风吹日晒造成的。
“老夫人请上眼,瞧瞧这位岭南道的新任参军是不是您的孙子?”
刘万在一旁打趣道,这半个月来他奉命在杨宅办差,里里外外都十分妥帖,杨宅家人对其交口称赞,杨葛氏对他也十分满意。
杨葛氏听了这话,抿嘴笑道:“刘万你欺我是个瞎眼婆子吗,且让那个九品官自己把脸凑上来,让老婆子摸一摸。”
石雄忙含混地应了声,膝行向前把脸凑了过去。
四周又是一阵吃吃的笑,杨葛氏忽然竖起拐杖往石雄的屁股上就是一杖。
石雄“嗖”地一下跳了起来,揉着屁股乱窜,四下里早已轰笑一片。
刘万还在装腔作势地喊:“打不得,打不得,打坏了下半辈子你享谁的福?”
杨葛氏闻听这话,掉过拐杖,作势又要打刘万,唬得刘万连退好几步,一时撞到了戚氏,戚氏一趔趄,恰又踩着了妞儿的脚,小闺女一声尖叫:“你蹄子踩着我的脚啦。”
四下里更是哄堂大笑,一时厅堂里其乐融融。
石雄躲到一边,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笑问杨葛氏:“阿婆,说了是摸脸,为何要打屁股?”
杨葛氏嘿笑道:“打你屁股是轻的,要不是老婆子眼瞎,我就敲断你的腿,敢冒充我孙子哄我。”众人正笑。
忽有一人嚷道:“岂有此理,谁敢冒充我?”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锦衣胖子,摇摇摆摆地走到杨葛氏面前,扑地跪地,嚷道:“阿婆在上,孩儿我回来了。”
杨葛氏扶杖笑问道:“你又是何人?”
胖子道:“我是你孙子杨赞啊,因为立了军功,方才领了圣旨进宫赴宴,这才刚回来,阿婆,才两年不见,你就忘了我啊。我真的是你孙子,你不信,摸摸我的脸看。”
锦衣胖子说着膝行向前,把胖嘟嘟的一张脸凑到杨葛氏面前。
杨葛氏颤巍巍地伸出手在他脸颊上一摸,啐道:“还敢来唬我,你在西北两年,脸还这么嫩?你天天睡懒觉不用上马么?”
那胖子还要辩解,早被两个同伴扯到一边去了,一个头插菊花的白面少年,跪在杨葛氏面前说:“我承认我不是您孙子,这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您孙子,不许您用手摸。您换个法子辨认,认准了,您留下,认错了,今晚他可就归我们兄弟啦。”
杨葛氏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面少年道:“郭仲恭。”
杨葛氏说道:“你是郭钊家的二郎?”
白面少年惊讶地问道:“阿婆你认得我父亲?”
杨葛氏撇撇嘴,说道:“认得,认得,何止你父亲,连你母亲我也认得,是长林公主家的觅儿吧?你回去问问她,当年是谁领着一帮野小子爬我的绣楼掏鸟蛋,被我抓住打了顿板子,爬墙跑的时候连鞋子都掉了。”
郭仲恭嘀咕道:“还有这等事?她老夸自己打小就知书达礼,原来竟都是哄我的。”
杨葛氏忽然暴喝道:“你们这三个浑小子,谅着阿婆看不见,就来欺负我老婆子,再不滚到一边去,信不信我每人赏你们一顿板子?!”
说时作势要动手,唬的三个少年抱头鼠窜。四下里又是一阵嚷闹。
李熙觉得闹的差不多了,就望了刘默彤一眼,正巧刘默彤也在望着他。
两人对了一下目光后,刘默彤出面止住了一干嬉闹的少年。李熙则走到杨葛氏面前,撩衣行下大礼,言未讫,两行热泪已滚滚而出,接着鼻涕也出来了,以略有些走调的声音说道:“阿婆,我回来了……”
一张笑脸,沉静如佛的杨葛氏,骤然间脸色大变,一脸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咣当。”杨葛氏丢了拐杖,颤巍巍地向跪在面前的孙儿伸出了手。李熙跪的离她太近,这一点大出石雄的计划之外,石雄因此脸都吓白了,事先做的十几套应对方案,此刻竟一无是处。他来不及怨恨李熙自作主张坏了他的大计,虽然也明知此刻横加干涉,效果极有可能适得其反,但他还是迈出了一步。
“阿婆……”
石雄满脸是笑,话未说完,就听到了一声闷哼。
“二郎,谁不让我祖孙团聚,就给我打出去!”
杨葛氏口中的二郎说的就是刘默彤,石雄闻讯,已经伸出去的手像被蜂刺扎了一般,猝然缩了回来。
刘默彤轻声应了声是,望了石雄一眼,面色沉静如冰,看不出喜怒哀乐。
杨葛氏冰冷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李熙的脸颊上,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刻,李熙闭上了眼,脑中一片空白。自己为何要跪的离杨葛氏那么近,近到她触手可及,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这个问题,在李熙第二次向杨葛氏下跪前,他还没有想明白,其实不光是没想明白,而是根本没有想过。
和刘默彤对眼色时,他还是准备按原定计划行事的。
改变是在他转身望向杨葛氏的那一刻,那一刻,李熙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所有的利害、设计、安排他全忘了,他看到的就是一个盼望孙儿归来的老人,她双目失明,心却是清亮的,母子连心,靠蒙骗之术真能骗过这样一个睿智的老人吗?
也许没有心机的骗术才是最高的骗术,李熙决定撤去所有的伪装,坦然接受命运的裁决。
杨葛氏的手枯硬却是温暖的,除了初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外,后面她摸的很耐心,很稳当,僵在脸上的笑容渐渐绽放,终于笑容满面了。
然后,她的手掌在李熙的脸上拍了三下,两轻一重,最后一下几乎称的上是打了。
身在其中的李熙倒还没觉得什么,石雄的心却随着这三下急上急下,几乎要爆裂了。
“唉……”老夫人嘘然长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出去了两年,竟是越长越走偏,那还有我孙儿半点的好容颜。你这个孙儿,我不要啦,你走吧。”
厅堂里忽然死寂一片,忽然又爆笑如雷。
经历了大悲大喜,临近崩溃边缘的石雄,此刻几乎是吼着说道:“你不要归我啦!”
说着拖着李熙就走,看似玩笑的拖拽动作,实则却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李熙感受到了他内心潜藏着的敌意,自己擅自改变他的计划,这家伙来报复了。
杨葛氏一把抓起丢在地板上的拐杖,说:“拿我的拐杖,敲石雄一下,赏钱十贯!”
于是爆笑声中,一干男女蜂拥去抢杨老夫人的拐杖。石雄见势不妙丢开李熙就跑,临撒手时,他伏在李熙耳边,恶狠狠地说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拐杖最后被妞儿得空抢到了,小妮子用尽吃奶的劲拖着拐杖四处搜寻石雄,趾高气扬地叫嚣道:“石三郎,快出来,让我敲你几杖。得钱对半分。”
杨葛氏已经笑的前仰后跌,在一干仆妇的簇拥下去了后堂。
为了招呼前来道贺的左邻右舍,杨家在前院正堂摆了酒宴,不过天色已晚,多数人已经吃过了晚饭,邻里们热闹了一场,陆续告辞离去。倒是刘默彤招呼来的那三十几个锦衣社的少年未时初就赶过来了,此刻正饥肠辘辘,管不了好歹,竟是反客为主,一个个自己招呼自己去了。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身体疲累,心情却很舒畅的李熙,此刻拿出杨家少主人的威风来,吩咐杨家的几个年轻家丁关门落闩。
计划赶不上变化,既然最艰险的一道坎已经迈过去了,晚上也就不必再出去厮混了。
李老三早就心急火燎地赶着去接他的绿珠了,可以想象刘府的某个小院里今夜将很不平静呀。
刘默彤晚上留在了杨宅,借口是醉酒,已经由刘万扶着去杨赞旧日所居的后花园书房里休息去了。有他在,李熙觉得心里很踏实。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他和刘默彤还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对谁都没好处,李熙相信他会为自己把好舵的。
那么,去看看崔莺莺吧。
半天没见,也不知道她吃了饭没有,现在又以何种身份在哪呆着呢。
不忙,还是先醒醒酒再说,虽说最艰险的一关已经迈过去了,但事情还没完,现在多了崔莺莺这么个小累赘,免不了又得多费许多口舌。
这事该怎么跟老太太开口呢,话一多,难免有闪失,嗯,还是得先打个腹稿。
虽然刘默彤事前曾给他画过一张杨宅草图,但身临其境后,李熙还是觉得陌生,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的时候,竟然连续两次走入死角。
不过李熙掩饰的很好,每当眼前路不通时,他就站在那陷入沉思状,让人觉得他是在回忆往事。杨宅老管家杨福打发了一个叫旺财的小厮跟着李熙。
旺财今年十七岁,身材干瘦,其貌不扬,小眼睛,总爱低着头,不过李熙却很喜欢他,因为他的名字起的很好。
此外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话特别少,除非李熙问他,他绝不主动说话,而且回答李熙问题的时候也极尽简略,能用一个字的绝不用两个字。
旺财腰上没有系红丝绦,不过李熙并不在乎,这么一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家人,杨赞应该是不会愿意跟他亲近的。
杨宅不大,一盏茶的时间就转完了,除了后花园让李熙稍感兴趣外,其他的地方都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
杨宅的后花园约有半亩地,墙外也是一座花园,那是一户商贾人家,虽然有钱,社会地位却不高,一般人家的宅邸都是坐北朝南,后花园位在宅邸的北端,而这户人家却是坐南朝北,宅门朝北开,后花园则放在最南面。
两座花园之间只有一道爬满了藤蔓的土墙,李熙在那堵一人多高的土墙前停留的最久,什么也没问,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后,该去向杨葛氏道安了,劳累了一整天,也该早点歇着了,老祖母纵然再思念孙儿应该不会再问东问西了吧。心里这样想着,李熙踏入小院的时候,心情很舒畅,一点也不紧张。
不过在推门之前,他还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很大,不出意外的话,隔着纸质的门窗屋里应该能听到点吧。
门开了,屋里老夫人斜靠在软榻上,正由戚氏给她捏脚。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戚氏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老夫人的脸上也是满面红光。
李熙跪地请安,戚氏过来搀扶他起来。
戚氏腰里没缠红丝绦,她是杨葛氏的陪嫁丫鬟,对杨葛氏忠心到痴愚,刘默彤没敢打她的主意。好在戚氏结婚的早,随丈夫在杨宅外居住,她子女又多,心思全在自己孩子身上,对少主人杨赞一向关心不够,说起来倒并不算很熟。
“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了。”老夫人果然心疼孙儿。
“阿婆也早点歇着,明早孙儿再来请安。”李熙喜不自胜,已经准备撤了。
“……也罢,且让你消停一晚,明日我再审问你。”杨葛氏说这话时表情很恼火的样子,不过戚氏却捂着嘴偷偷地笑,李熙心里大安,应该是有关崔莺莺的事。
小孙子不告而行,自作主张弄了个妻子回来,老祖母发发脾气也在情理之中的。这个李熙早有准备,又多了一晚时间,正好再琢磨琢磨。
戚氏送李熙出了门,在廊下分别,李熙转身正要走,戚氏忽然拉了他一把,眸子里含着笑意,努努嘴,示意李熙靠近点来。
李熙伸过头去,戚氏贴在他耳边说道:“沐家小娘子的事,老夫人知道啦,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儿小心回话。”
“唔……多多多谢大娘提醒。”
李熙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又冒出个沐家小娘子来?她是谁,跟杨赞有何瓜葛?
“……多多多谢,”戚氏学着李熙哆嗦的样子,剜了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哆嗦什么?”
戚氏说完就折身走了,杨葛氏入睡之前,她是寸步不离的,走到了小楼门前戚氏又回身望了眼李熙,晶亮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那小冤家怎么说?”李熙一走,杨葛氏就坐起身来,待戚氏送走李熙回来,她已经穿上了鞋袜。
“他还能怎么说,哆嗦着说呗。”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明儿要是不好好答话,看我不敲断他的腿。”杨葛氏气哼哼地说道,又吩咐戚氏:“走,咱们去见见宫里来的那位仙女。”
戚氏抿嘴一笑,道:“您不是说先凉她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啦?”
杨葛氏顿杖作嗔:“哼,你这是笑话我老糊涂吗,天子赐婚,我岂敢不纳。”沤了戚氏一眼,责道:“你们真行呐,这么大的事偏偏瞒着我,若不是十三郎酒后失言,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男子汉处世,不怕他犯错,就怕没担当。你别看着他去西北历练了两年,人晒黑了,心还嫩着呢。他要是脸嫩不肯说,你们也瞒着,耽误了人家姑娘,也坏了他的名头。你们都对得起谁?!”
戚氏赔笑道:“我的错,我该打,好在有福之人自有天佑,那十三郎从不到咱们家来,这一来就帮了大忙,您说这不是咱们杨家要发达的前兆吗。”
杨葛氏听了这话心中欢喜无限,娇嗔道:“那可不,我杨家这回是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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