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东唐TXT下载东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东唐全文阅读

作者:楼枯     东唐txt下载     东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81.关门会议2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在这件事上得罪了张孝先,才有今日之祸,举手表决?张孝先要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举手表决了,他还怎么挟天子?

    李熙望了望街上滚滚流过的花灯队伍,看到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看到街角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年轻女人在那啃咬,李熙断定他们俩此前一定不认识,看他们毛手毛脚的样子就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润州城破时,十万军民被杀,润州城为之一空,眼前这些人部分是从常州、苏州等地迁移过来的,更多的则来之江西、湖南、鄂岳、宣歙、淮南,乃至岭南、福建。

    百姓们渴望太平安宁,李熙也渴望,除了少数野心家,其实谁不渴望呢。

    内朝会第一天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因为有了举手表决这个新颖高效的表决机制,决策效率大大提提高,一件事提出来,充分讨论后,立即举手表决。这种决策方式肯定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但对于一个立足刚稳,百废待兴的国家,高效决断远比四平八稳的议而不决要有用的多。

    第一天会议结束时,十二王都被削了权柄。执掌中枢的王不再兼任地方职务,不再兼任军职。统军的王不再插手朝政,不再插手地方,军政、军令权被剥夺。镇压地方的王,手中的行政、财政、人事权被大幅削减。

    有人闷声不应以示不满,有人大吵大闹,有人掀了桌子,有人躺在地上打滚,有人讨价还价,有人嚷着要辞官回乡种田。

    原定酉时末结束的会议一直持续到二更初才结束,饭在会议室里吃,马桶就摆在院中,谁也不许离开。二更后,国家大事议定完毕,张孝先领着三个书吏连夜起草章程,其余诸王回房歇息。

    细心的张内史给每位王的房间里都配了两名宫妃,论姿色不过中等偏上,衣饰虽然华美,却还脱不了大红大绿的俗气,不过这些带着王妃尊号的女人还是勾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三山岛北极殿在此起彼伏的*声中迎来了黎明。

    第二天的内朝会巳时二刻才开始,窗外天色阴郁,与会诸王有人面色疲惫,有人神情恍惚,有人带着黑眼圈。张孝先脸色发白,黑眼圈很重,神情却很亢奋,他向诸王宣读了根据昨天会议精神连夜整理出来的《定国大典》,张孝先文笔一般,字写的一般,精神很饱满。

    需要改动的地方不多,用红笔直接在上面勾画了,交三个年轻书吏在廊下抄录十二份,逐字校订后,让诸王挨个儿签字画押。十二王各自珍藏一份。相约遵守。

    书吏抄写时诸王没有议论国事,而是私下交流了昨夜与宫妃们的互动情况,俱都感慨地说天圣宫的日子过的太清苦了,圣王妃子身上的衣饰全是些街边货,连小康人家妻妾的都不如,此外,圣王的宫妃素质也亟待提高,看着模样还行,张嘴却是白话连篇,粗话乱迸。岂能如此!圣王的夫人是要做天下妇女的表率的,如此这般,怎么得了?江南乃文华之地,这种货色都能做妃子,怪不得江南人要骂咱们是匪贼,自己的修养的确有待提高嘛。

    因为接触了最高机密,三名书吏随即被灭口,人就是在院中杀的,人头摆在盘子里捧进来请诸王过目,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们,包括那三个服侍的小厮,自踏上三山岛就注定是不能活着出去的。

    只有李熙感受到了一阵寒意,内朝会连开三天,国家大事一天就已经议定完成,后两天做什么?议论宫妃的衣饰?

    张孝先洗了把脸,手里拿着一张饼边吃边说:“昨儿大伙把国家大事议定了,今天咱们专门议议自己的事,各自说说自己的故事,说说身世来历,干过那些好事,干过那些缺德事,干过那些对不起同袍兄弟,干过那些对不起大圣国的事。言者无罪,但说无妨。”

    胡尖用手拍拍自己的脸,笑着说:“你先吃完饭再说,芝麻都喷我脸上了。”

    众人的笑声中,张孝先三口并作两口已经吃完了饼,洗了手,漱了口,笑道:“今天咱们得议的快点,早点睡,我是有点撑持不住了。”

    刘夏问:“这算什么?开堂审案吗,我说我干过对不起大圣国的事,你还会放过我吗?”

    张孝先笑道:“我说过‘言者无罪,但说无妨。’自己说出来就没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昨天咱们议的是国法,今天咱们就定定家规。各位兄弟来自天南海北,彼此都不甚熟悉,以前还打过仗,恩恩怨怨是少不了的。如今凑在一起,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心里疙疙瘩瘩,将来还怎么相处?要想成为一家人就得让大伙看清你这个人,知道你的过去,说的越清楚越明白,大伙就越了解你,越能把你当成自己人,当成亲人。只有是自己人,亲人,这家规立起来才有意思,无端端的我会去找一个路人,跟他立家规吗?不会。”

    张孝先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话说的柔声和色,但李熙觉得他的笑有些狰狞,不过是他,刘夏也是这种感觉,他看了眼其余十王的脸色,心里骤然一紧,手里紧紧攥着竹哨,跳起来说:“你们,你们要算计我?”

    王弼道:“坐在这儿的都是自己人,没人想害你。不过有些话得说清楚。”

    刘夏犹豫了一下,颓然跌坐,喃喃说道:“我知道我有错,我让出侍中的位置,万胜营我也不要脸,望你们看在我父亲的份上,让我一马。”

    刘夏脸色苍白,脸上的肉不停地抽动,攥着竹哨的手却慢慢松开了,拴在他手腕上的竹哨垂挂下来,在空中摇荡。

    张孝先要拿下刘夏,众人早已知道,刘夏本人也有预感,不遵号令,擅自插手军务,假传圣谕、神谕,哪一桩都够置他于死地的。不杀已经是宽待,张孝先把议定国是放在第一天,第二天才处置他,已经让人感到不满。刘夏再不识相点,真是要自己讨死。

    张孝先道:“一句‘知错’不能解决什么,我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刘夏嗫嚅道:“我,我错在……”刘夏含着泪历数了自己如何不顾大局,假传圣谕和神谕将和州兵调往江南,致使主力两万人陷入重围,全军覆没,又是如何插手军务,指使万胜营谋杀归降后的杭州刺史,桩桩件件,说来着实骇人听闻。

    众人皆面面相觑,对面白唇红,如翩翩公子的刘夏更多了一层认识。

    刘夏做的事,诸如为保存实力擅自调和州兵过江,插手军务,设计谋杀钱慕同,夺占杭州,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谁也没想到他伪造圣谕、神谕就跟玩一样,伪造来的圣谕、神谕不仅用来调动兵马,索要钱粮、封官许愿,竟还打着为圣主选妃的幌子,为自己找婢女。

    刘夏泣不成声地说完这些,张孝先拍拍他的肩,叹息一声道:“听着罪大恶极,桩桩件件都是可杀之罪。但我说过,言者无罪,我们不能杀你,为了国家的体面,我们也不治你的罪。你把你曾经做过的事统统说出来,不管是什么,我还是那句话,言者无罪,但说无妨。坐在这的都是兄弟,让大伙看清你刘夏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才好安排你。这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你是诸王之一,我们不会抛弃你的。”

    刘夏大惊“噗通”一声给张孝先跪下来,顿时泪如泉涌。

    众人相顾失色,一起望向李熙,张孝先事先已经跟他们通过气,是要扶李熙为侍中的,张孝先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确说还保刘夏,但刘夏自己都承认有罪了,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呢,刘夏不倒,李熙怎么上位?这个张孝先,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李熙低头不语,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有些蹊跷,好还有些不大妙啊。

    刘夏抹抹眼泪,从他出生之日说起,把自己干过的所有“大事”全说了一遍。重点是在他父亲死后这段时间。说完之后,刘夏呆怔在那,垂着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

    会堂里的气氛无比压抑,十双眼睛同时盯向张孝先,后者打发小厮给刘夏拿条湿巾,又递给他一碗茶。待刘夏情绪稍稍稳定,张孝先方才说道:“我说过言者无罪,刘夏兄弟说的很好,至少我觉得他做门下省侍中是可以胜任的,至于能不能做的成,还得看看其他有没有更合适的人。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每个人都要有他的恰当位置。”

    有了这句话,会堂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下,有人甚至还有些激动,比如曹谷,他一直觉得自己其实更适合做刑部尚书,统军实在不是他的强项。若是能借机让众人看清他公正无私、能谋善断的特点的话,或许他就能如愿以偿。

    和曹谷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昨天《定国大典》已经重新架构了大圣国的权力分配,以前地方军民财政一把抓,威风八面的大都督,而今被严重削权,再去争大都督的头衔就没什么意思了,倒是原本是鸡肋的尚书六部此刻都成了香饽饽。

    人好名,但更好利,利在哪,人就往哪去。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果然事情如张孝先所说,说出自己的故事不是为了追究过错,而是为了加深认识,以便于量才用人,那么说一说自己的陈年往事也算不得什么,很多事你不说别人也知道,你说了,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张孝先说大圣国是诸王的天下,这话再有理不过了,没有诸王,这国就立不起来,权力再怎么分配,还不是在诸王之间,无非是你多我少,你此我彼罢了。

    尽管已经有人跃跃欲试了,但大多数还在观望,看看谁来当着个出头鸟,以及出头鸟的下场如何。

    刘夏嘛,他只是一只落了毛的鸟,不作数。

    崔雍忽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笑意,向四众点头致意后,说道:“让我来说说吧。”张仃发道:“你坐下说,免得累着。”崔雍含笑谢过。却拄着拐杖没动,崔雍从他十五岁走出书斋说起的,此前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什么好说的。实际上在入张弘靖幕府前,崔雍的故事平淡无奇,几乎听的人昏昏欲睡,直到他说到得张弘靖宠妾举荐为判官一节时,众人才兴趣稍振。

    李熙忍不住问他张弘靖宠妾为何要举荐他,崔雍脸微微羞红,说:“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我们差点成了夫妻。”

    曹谷问:“那你们此后有没有……”

    崔雍摇摇头,回答说:“让曹兄失望了,我跟她之间是清白的,她举荐我不久,就病逝了。张弘靖是因为思念她,才高看我一眼的,可是我后来辜负了他。”

    曹谷嘘然一叹,不知为谁。李熙也叹了一声,他终于解开了久藏在心中的一个谜。

    崔雍继续说的他的故事,但除了他跟表妹这一节,让人感兴趣的不多。在许多人看来崔雍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自在潭州城下被唐国奸细下毒后,他就一直都在养病,什么都没做,什么错也没犯,在张弘靖幕府干的那些事早先大多都听过了,他是一个清白没故事的人,怪不得敢主动站出来,他这么做无非是表个态度,以示对张孝先的巴结。

    诸王之中数他底子最薄,没兵没地没人脉,没有张孝先的关照,他凭什么做王?

    崔雍说完他的“故事”,拄着拐杖,环顾众人,微笑着,以轻松的语调徐徐说道:“我自幼家教严格,十五岁前不曾杀过一只鸡,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出仕以后,也是循规蹈矩,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入张弘靖幕府后,干了一些荒唐事、丑事、恶事、龌龊事,也都是官场的那一套。归正教以后,我多半时间都在养病,诸位或许以为我没什么可说的,不做事就不会犯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错一开始就注定了。”

    说到这,崔雍顿了一下,苍白的脸色忽然变得灰黑起来,他嘴唇颤抖了一下,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再抬起头来时,他望了眼李熙,这无意的一瞥,却让李熙心骤然发紧。

    “我其实是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入张弘靖幕府是为了监视他,混入正教是为了刺探消息。”崔雍抓握拐杖的手骨节发白,绷的贴紧,身体也微微发抖。“唐国内寻访司鹰探”这八个字在李熙心头掀起了滔天浊浪,他的心骤然沉入冰窟。崔雍是内寻访司鹰探算不得什么,李熙也早就有所怀疑,但他怎能自己说出来?愚蠢,愚蠢的人呀!

    让李熙心底掀起狂风巨浪的那八个字,在别的地方却直如投入池塘的一粒小石子,激起的只是一圈圈涟漪。没办法,在崔雍说出这八个字前,还不曾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内寻访司,是干什么的呢,找猫,找狗,还是找人。

    “……在韶州大牢和春护法王和秋护法王一番深谈后,我改变了主意,决心弃邪归正。唐国那边恨我背叛,这才想毒死我。我做过唐国鹰犬不假,但我指天发誓,我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同袍兄弟的事。”崔雍说完,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是非罪恶,请诸位同袍评断,若觉得我崔雍该杀,我甘愿领死,死而无怨。”

    崔雍深深地垂下头去。

    整整有一盏茶的功夫,李熙的脑子都是空白的。

    张孝先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在李熙的身上停留最久,然后他拍拍崔雍的肩,向众人说道:“崔护法的话诸位都听到了?”

    曹谷愤怒地吼道:“听到了,朝廷的探子,杀了!”

    陈苏纠正道:“他是唐国朝廷的探子。”

    刘夏尖叫道:“哪国的探子也是个死!”

    其余诸王自重身份或觉得事有蹊跷,都没再吭声。

    张孝先忽问胡尖:“充当敌国奸细是什么罪?”

    胡尖大惊,吱吱唔唔答不上来,他这个御史大夫此前对张孝先抄袭唐律制定的《大圣典》翻都没翻过,又哪里答的上来,一时不觉老脸通红。

    堂中死寂。

    “充当敌国奸细,自然是死路一条。但探子和奸细不是一回事,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跟唐国的县令、刺史、将校们一样,只是一个官位,仅仅只是做过唐国的官就有罪吗?没有罪的。只有与我大圣国为敌的唐国官员才是有罪的,该杀的。”

    曹谷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来。张孝先的目光阴冷的像把刀子,让他望着也觉得害怕,是发自骨子里的害怕。

    “若是曾经做过唐国的官就要处死,那我们四大护法,东南王、西北王都要处死,推而广之,你们这些做过唐国乡绅、百姓的人是不是也该处死呢?”

    众人哄笑。“那不能。”毛耀笑着说,“这么干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灭了。”

    张孝先拍着毛耀的背,赞道:“说的好,西北王这话说的在理啊!大圣国脱胎于大唐,咱们这些人与大唐都有着割舍不开的瓜葛,不能因为曾经做过唐国内寻访司的鹰探就要赶尽杀绝。只要他皈依神火道后不做对不起同袍的事,那他就还是自己人。”

    张仃发道:“只要他肯和唐国割断关系,就仍旧是同袍兄弟。”

    王弼道:“东王这话在理,崔护法以前做过什么不打紧,东南王以前还跟我打过仗呢,如今不也一样是同袍兄弟?只要坦白说出来,以前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

    众人纷纷附和说是,

    张孝先道:“这就是我和崔护法当年定正教为神火道的缘由。万般罪恶皆可在神火里焚化为灰烬,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曹谷道:“那么我杀人的罪过也可以一笔勾销吗?”

    张孝先笑道:“若不然你我都免不了火刑架上走一遭。”

    曹谷哈哈大笑,连声赞道:“好,好,好!我喜欢这把神火。”他这些天一直担心自己杀孽太重将来不得好死,听张孝先这么一说,如释重负,轻松的不得了。

    张孝先挽着崔雍的手,扶他站起来,向四众郑重说道:“崔护法的事已经说清了,今后我不希望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的过去。旧日罪孽,一笔勾销,重新做人,护法王还是护法王。”

    曹谷拍手赞好,众人点头称许,崔雍泪流满面,环环作揖,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不及张孝先说话,曹谷抢先道:“我先说,我先说,我把我干过的腌臜事都说出来,借神火一把烧为灰烬,好重新做人。”

    曹曛咳嗽了一声,喝道:“尊卑长幼有序,哪就轮到你来说了。”

    陈苏嘻嘻道:“是呀,是呀,要说也得从头说起嘛。”

    王弼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众人团团一揖,道:“这里我年纪最长,排位最前,那就由我来说吧,我把我以前干过的腌臜事都说出来,请大伙评断评断,能不能借神火一把烧为灰烬,好让我重新做人。”

182.关门会议3

    王弼絮絮叨叨地把他自记事起干过的缺德事、伤心事、遗憾事、得意事、五味杂陈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出来,对于神火道之前的事,众人没有利害关系,自可以哈哈一笑了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神火道创建以后,乃至建国以后王弼的所作所为,一笑了之就太儿戏了,批判之声渐多,指责的也不在少数。饶是王弼好修养,又有王喜袒护,张孝先暗挺,崔雍、刘夏左右护持,小骂大帮忙,也闹了王弼一个狼狈不堪,面黑如墨。

    王弼说完默默无语,会堂里批判之声悠扬在耳。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刘夏有罪在先,为了赎罪而自爆其短。崔雍除了出身不够清白,入神火道后一直在养病,无疑是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他们两个的事好交代。王弼却是在没有什么外力压迫的情况下自揭其短的,还揭的这么惊心动魄,他成了一个方向标,关系着张孝先导演的这场剧目向哪个方向发展,荒诞,悲喜,还是史诗正剧。

    但不管往哪个方向走,李熙实际都无多选择。

    张孝先站起身来,抱拳四顾,笑呵呵地问众人道:“春护法的罪过能不能一笔勾销,给不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王喜挥拳应道:“给!”

    稀稀拉拉有几声应和。

    王弼含泪站起来,向四众鞠躬道谢。

    张孝先道:“春护法王的故事已经说清楚了,诸位心中有数即可,为了国家体面,为了护法王的体面,任何人不得对外宣扬,将来也不许有人拿着这些旧事纠缠,再大的罪过一把火烧光,权当从未发生过。”

    这一次,众人诚心说好。

    然后大伙都把目光移向王喜,觉得他应该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王喜未语脸先红,支支吾吾地把他二十七年来干过的龌蹉事,荒唐事,恶心事,残暴事抖了个底朝天,越说越兴奋,说的脸颊发亮,说的双目灼灼如含了一团火。

    照例有一番批判,气氛却友好多了,用意嘛也是在帮助王喜认识到他的错误和不足,王喜始终站着,始终咧嘴始终微笑,憨态可掬。

    最后张孝先宣布夏护法王的往日罪孽一笔勾销,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下一个就轮到张孝先自己,众人期待更大更劲爆的故事出炉,秋护法王没让众人失望,他开场的第一句就让众人目瞪口呆。张孝先说:“其实我是个私生子……”

    张孝先的童年时代贫穷但却幸福,少年时内心充满迷茫而又挣扎向上,成年后沉沦的社会地位和不甘的内心让他痛不欲生,他说他在广州从化县做经学博士的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时常还在梦里回忆起来。但他此刻更感激曹氏兄弟,没有他们,他走不出那个小县城,没有机会见识到这么多的人生精彩。

    论及他在韶州创制神火道的原因时,张孝先说:“那时候,我跟春、夏两位护法王被东南王所擒,关押在韶州大牢里,朝不保夕,只等一死。某日,我听说大牢里关着一位奇人,叫桃花王,传说张弘靖要拿他的人头祭旗,一刀下去,晴空起了个霹雳,把刽子手劈死了。韶州数千百姓亲眼目睹,皆呼他为神。张弘靖竟也信以为真,不敢杀他。后来,崔护法来提审我,问我为何要造反,我反问崔护法,人生来就分好了贵贱吗?大灾之年,穷人就活该饿死吗。崔护法答不能,我又问他既然不能,我造反有错吗?后来韶州发生兵变,崔护法把我们放出来,跟我们说‘天下将乱,三位都是人中雄杰,不该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我放你们出去,你们好自为之吧。’”

    张孝先转过身,眼含热泪,向崔雍鞠躬致谢,王弼、王喜兄弟也起身来道谢。

    崔雍慌忙说道:“我因张弘靖要害我,才策动韶州兵变,害死那么多人,用心已经十分险恶。当世英雄谁忍杀之,其实放三位出来,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是想借三位的大名护身,让朝廷只盯着三位英雄,而忽视我这个小人。”

    曹谷赞道:“好阴险!好狠毒!怪不得人家私下都叫你‘蝎尾针’,果然名不虚传呐。”

    崔雍讪讪道:“过奖,过奖。”

    张孝先安顿崔雍落座,继续说道:“后来有一位神秘人来见我,自称是南诏姚州大豪,名叫王海。他让我利用韶州百姓对桃花王的崇敬创制神火道,招兵买马,招揽天下盟的各路好兄弟在韶州聚义,继而分兵北上,席卷江南。为此他还给了我一笔钱,很大的一笔钱呐。”

    胡尖抠着下巴,眼珠子骨碌一转,问道:“这位叫王海的吐蕃人为何要资助你创制神火道搅乱江南呢?对他却有什么好处?”

    张孝先笑道:“王海操着一口纯正的长安口音,所付给我的都是足色的赤金,不仅给钱,他还把韶州城外的一处官仓里的军械、粮食给了我,这样的人你说他是南诏姚州城的大豪,说出来谁信?我断定他多半是张弘靖的仇家,籍此陷害张弘靖,让他死了也翻不了身。”

    崔雍道:“张弘靖根子很深,仇人很多,在河东、宣武时得罪过不少人,此外,他还是唐国旧太子李恒一党,也不排除有人在借整治他而把矛头对准李恒。”

    联想到此后不久李恒被废黜,崔雍的这番话赞同者甚众,李熙早前也觉得韶州兵变有些突然,表面上看是崔雍分配朝廷赏军钱不公造成的,但张弘靖、刘操、张抱元这些人都是在河朔地方历练过的,应付骄兵悍将都有一套,怎因此而闹到人头落地的地步呢。

    张孝先提到的那个王海操长安口音,在韶州能量那么大,会不会是汪覆海的化名呢?

    这个念头如电火花,一闪即逝,李熙自己掐灭了它。

    “王海声言跟黄洞蛮有生意往来,唐国屡次出兵侵扰黄洞蛮,让他的生意做不成,他想在唐国的江南起一场大乱,让唐国皇帝无暇顾及黄洞蛮和他的生意,故此才资助我创制神火道,帮着我招兵买马,搅乱江南。这是他的原话,春护法王和夏护法王当日都听过的。”王弼和王喜作证说是,王喜又叫道:“这肯定是一派胡言。黄洞蛮常联合安南蛮兵打的桂管、容管丢盔卸甲,攻占州城,杀刺史,杀县令,谁欺负谁呢。”

    “我也以为王海说的是假话,他究竟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我至今也没想明白。我们当时只是想他要利用我们,我们也正好利用他,大家各取其便,没什么不好嘛。因此之故,而有神火道。神火北上,江南生灵涂炭,千百万人头落地,却是不争的事实。始作俑者就是我张孝先,我罪孽深重。”

    王喜嚷道:“神火道北上杀人,还不是因为唐国官吏太过贪暴,若是百姓能有活路,咱们何必多杀人?若得有太平日子过,我此刻还在韶州跟着六哥杀猪呢。”众人哈哈一笑,王弼笑道:“杀猪是个下三滥的活,若有太平日子过,我是打算改行杀牛杀羊的,至少能多赚两个酒钱。”王喜道:“改杀牛好,牛肉嚼起来更有味道。”众人又是哈哈一笑。

    李熙问张孝先:“那个王海此后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张孝先点头,说:“没有,他没有再露过面,倒是唐国内寻访司的人越来越多,想劝我投靠他们,跟他们合作,借神火道的神火烧一烧湖南、江西,然后在鄂岳境内熄灭。我不服,他们就下毒害崔护法以示警告。并扬言若不服从他们,他们将在潭州城下聚集重兵将神火道一网打尽。”四众同是一惊。

    “当年,我将此事告知刘神使,问他如何应对,刘神使说宁可全军覆也绝不做唐国的傀儡。他主动担当护送大队北上的重任,亲自前往城下查勘地形,不意竟因此殉难。”说到这,张孝先向刘夏鞠躬道歉,目含热泪说,“……我对不起刘神使。”

    刘夏回拜,也泣不成声道:“潭州城下数万同袍殉难,家父战死沙场有何遗憾?今日大圣国草创于江南,江南宁定,百姓安乐,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知,也足可含笑九泉了。”

    李熙插话问张孝先:“而今那个王海,哦,还有内寻访司,还在纠缠你吗?”

    张孝先道:“王海没再露面,内寻访司还派人来,来一个我抓一个,我也不审我也不问,全都交给成国公、定国公和靖国公关押,诸位若怀疑我与唐国内寻访司还有瓜葛,随时可以去提审,以辨真假。”

    成国公姬禇靖国公赵世八此刻为储圣宫左右监门将军,定国公赵笏任储圣宫长史,都是有些实权的。储圣宫虽有崔雍坐镇,但赵晟人虽痴傻、幼稚,脾气却很倔强,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是能做的些主,张孝先把人交给他关押,也还是能让人信服。

    张孝先的“故事”交代完了,众人都像做了场大梦,梦醒时莫不满头大汗。在崔雍的主持下,众人燃起神火一把,为张护法王消灾驱邪,助他重新做人。

    轮到张仃发了,劲爆、好笑的事不多,沉郁、悲壮的事倒是干了不少,听他的故事让人倍感压抑,说到打度龙山那一节,张仃发承认自己是因为因为军资不足,图财才去的,对造成陈招弟母子不幸溺亡一事沉痛向李熙致歉。李熙黑着脸说了句:“一场误会,不必再提。”

    张仃发最后承认他一度被陈招弟母亲林氏的风采所吸引,想杀掉陈大喜占为己有。后因林氏态度决绝,才猛然醒悟,继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熙脸色灰黑。曹谷、陈苏、毛耀等人则低头哧哧直笑。

    人们期待着曹南王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欢乐,但曹曛很不爽快,对自己做过的糗事总是遮遮掩掩,恶事总是避重就轻,蠢事总是让他兄弟曹谷来背黑锅。

    王喜不得不提醒他说:“你今天不说清楚,将来有人告你,有一桩是一桩,可没人能帮的了你。”曹曛吃了一惊,低头思忖片刻,补充了一些“遗漏”的内容,但总体说来,让人觉得他的故事还很多,深挖下去定有更大的斩获。

    相比曹曛,胡尖虽然话说的磕磕巴巴,但就爽快的多了,之所以话说的不利索,主要是“大耳尖”干过的荒唐事实在是太多,太多。“雅好读书”的好名声一去不复返,揭下面具后的胡尖原来是个很有喜感的滑稽小人,不过这样一来,人们对他的好感顿增。

    胡尖说完,脸通红一片,支吾道:“我知道我在江西无所建树,江西大都督一职还是请诸位议一议,由谁接任更合适。此外御史大夫我也不想干了,我想去国子监办学。”

    众人强忍笑意,张孝先道:“人事安排明日再议。今天主要是要说故事。”他把目光投向李熙,微笑道:“该东南王你了,你干过那些好玩的荒唐事,说来让大伙乐一乐。”

    众人再也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李熙清清嗓子道:“我也从出生那天说起吧,其实我是一个遗腹子……”

    李熙的故事说的娓娓动听,说他幼年时被籍没为奴,与祖母相依为命,说到幼时家贫,身为平山子却一日两餐难顾,说到十四岁为博红颜一笑,毅然决然走出书斋投身军旅,说到在西北军中的火热岁月,说到诱杀西北巨匪染布赤心,说到在太极宫饮宴,说到散花台上抱得美人归,说到衣锦还乡迎娶老相好,说到借贷上任,说到敲诈和尚敛财,说到做官以后的种种荒唐事……

    李熙只隐瞒了三件事:他开车穿越的事实,他假冒杨赞的奇闻,他被汪覆海胁迫充作卧底,除此之外,他说的基本都是实情。

    李熙的发言无情地扒下了所谓的“大唐中兴”的画皮,深刻地揭露了大唐国上层无耻、中层贪暴、底层愚昧的社会现实。精准地描画出大唐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的历史轨迹,由此而坚定了在座诸王战胜强敌,建设美好大圣国的信心。诸王纷纷表示要以坚忍不拔,一往无前,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昂扬斗志,为解救唐国境内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百姓而奋斗到死。要树立全天下一盘棋的大局观,团结一心,服从朝廷,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指导今后的对敌斗争,争取早日拿下扬州,生擒裴度,为江南百姓营造一个良好的休养生息环境。

    不过也些无聊的人对李熙暗恋某人妻,被某人兄弟殴打的往事津津乐道,以为这样的李熙才符合他们心目中的东南王形象,只要是草就吃,管他在不在窝边。

    王弼问李熙:“听说崔夫人和沐夫人已经回到了你的身边,是真的吗?”

    李熙眨眨眼:“我身边有七个崔氏夫人和十二个沐氏夫人,不知春护法问的是哪位?”

    王弼惊讶地问道:“你跟崔氏和沐氏前世有缘吗,何以这么多夫人尽出这两姓?”

    李熙忧伤地答道:“少年夫妻,恩爱未绝,一朝永诀,心中思念,旧名新人,聊做纪念罢了。”言罢抹泪。

    崔雍道:“我听说你在福州东南王府里的两位新夫人,跟你不幸陷在唐宫里的两位夫人十分相似,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熙闻之流泪,捶胸哭道:“可怜我天长日久,竟都记不清她们的面容了,凭着一点旧日记忆找了这么两个女子,她们真的很像我苦命的山妻吗?”

    崔雍尴尬道:“你不必激动,我也是听人说的。”

    李熙厉声道:“不知冬护法王听谁说的,我倒想登门拜谢。”

    王弼劝和道:“崔护法没有别的意思,事情弄清楚就好。今天只说故事,不追究真伪。”

    毛耀嘻笑道:“王不是只能娶七夫人吗,东南王这算不算坏规矩?”

    李熙把泪眼一抹,叉腰喝道:“我就坏规矩了,你能怎样?

    毛耀讪讪道:“我就随口一问么。”

    张孝先冷眼盯着李熙,忽发问道:“我闻你与仇士良有过交往,此人据说也是内寻访司的人,还是个大头目,你跟内寻访司是否有瓜葛?”

    李熙摇摇头,答道:“我跟内寻访司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仇士良是内给事,天子身边的人,我两次入宫觐见天子,想不见他也难!后一次,我做始兴县令,进宫谢恩,还蒙他指点我礼仪。点头之交,算不得有什么交往。我是曾巴结他给他送过礼,可他从来都只是打发小厮见我,我在他宅里连杯茶也没吃一盅。”

    曹曛道:“仇士良夫人王氏听说长的不赖,你见过吗?”

    李熙答:“他是天子近侍,娶妻肯定差不了。仇士良妻是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子宾客兼御史大夫胡承恩之女,姓胡不姓王。”

    陈苏道:“你打听的很清楚嘛。”

    李熙道:“笑话,你上门给人送礼,不打听主人是谁吗?”

    崔雍道:“我闻你在广州时,仇士良派人去找过你,有此事吗?”

    李熙道:“有,他义子汪覆海,不过我把人推给李文饶了,不瞒诸位,那时节我正跟陈弘志交往,他们不是一条线上的,我避之不及呢。”

    王弼道:“你说的是岭南监军陈弘志,你跟他也有交往?方才没听你说起过。”

    李熙笑道:“我跟他的交往那就复杂了,我得单独开一章,诸位有兴趣吗?”

    刘夏淡淡地说道:“你自然也可以不说。”

    曹曛微笑道:“说吧,心底无私天地宽,我们还想知道你跟这老阉有何瓜葛呢。我听说陈弘志不仅有妻还有儿女,是真的吗?”

    李熙道:“何止呢,他还有侍妾呢,陈弘志宅里养了十二个美姬,个个貌若天仙。恕我直言,比你大魏国后宫的嫔妃们可强多了。”

    曹曛道:“这么厉害?唉,不对,我的嫔妃你怎么见过,我去过我后宫吗?”

    李熙指指毛耀:“他带我去的。”

    毛耀惊叫道:“休要听他胡说,绝没有的事。”

    曹谷道:“这个我可以担保,绝对跟老猫没关系,他当年就是一个厨子,哪有资格进后宫呢?要说有人领着,我以为夏护法王倒是有可能。”

    王喜叫道:“血口喷人,我岂能干那事,我当年任大魏国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时是出了名的认真办差,后宫门禁要多森严有多森严,冯丞相几次想进,我都拦着没让。”

    曹曛叫道:“冯乜想进我后宫?”

    王喜惊道:“你,你别瞪着我,他是去找他妹子,冯皇后,你以为干什么呢。”

    曹曛怒道:“胡扯八道,那黄脸婆当年根本就不在宫里住。冯乜,*的。”

    ……

    李熙也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揭开了大魏国尘封已久的一桩宫闱秘闻,因为安国公冯乜不在,真相一时难以查明,更加助长了众人寻幽探秘之心。

    内朝会一时无法继续,张孝先只好提前宣布吃饭。

    为了缓和一下会堂里的紧张气氛,王弼让上了酒,众人假意安慰吹胡子瞪眼的曹曛,把他灌的醉醺醺,以便向他打探更多关于大魏国的旧闻趣事。曹曛酒量奇大,老猫、陈苏两个没能把他灌醉,他们俩倒有了七八分酒意,勾肩搭背,互相倾诉起各自的往事来。

    酒喝够了,话也说完了,躺在地上,枕臂*,呼呼大睡。

    饭后,李熙单独开章讲述了他跟陈弘志的交往史。没什么好隐瞒的,话说的很轻松。李熙之后是曹谷。曹谷二十岁之前,还是一个朴实憨厚的乡下小子,干过最恶的一件事就是披着白麻布,吓唬夜晚归来的叔父,原因是他叔父打了他母亲一耳光。他兄长曹曛聚兵做贼后,他跟着兄长打打杀杀,除了杀人、放火、抢掠、强奸这些常规恶事外,尚无其他恶行。

    十二个人讲完各自的故事后,这一天也就结束了。

    晚上的饮宴开始前,张孝先做了一番总结,他说:“我们都是罪恶累累的人,论律法,论道德,我们都不配再活在这个世上。但是人唯有先自弃而后天方弃之。人不自弃,鬼神难弃,老天也会再给机会。往昔种种罪过,从你们说出口的那时起,从此时此刻起,统统化为灰烬。我大圣国最有权势的十二位王不应该罪恶累累地活在世上,不该以罪人之身执掌这个新生之国。只有我们是清白无罪的,这个国才会是清白干净的。清白之国才是永恒乐土。”

    他的目光滑过众人的脸,最后说道:“请容许我再啰嗦一句:你们中还有谁没有藏开心扉,尽诉自己的罪恶,若有,现在还有机会。”

    李熙的眼皮莫名地跳颤了一下,他刚抬起头望向张孝先,耳畔忽起一声炸响:“没了,咱们大伙都是清白之人啦。”王喜挥拳大叫,四众响应。

    张孝先笑了,目视西天一轮残阳,领头念诵道:“我以诸仙尊之名谕示尔等,神火燃遍九州之日,即便是天下太平之时……”

    一遍《道君圣主救世歌》尚未念诵完毕,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一片乌云悄悄地遮盖了西沉的落日,夜幕降临了。

183.关门会议(完)

    花灯游行结束时,已经接近一更天,李熙由东南王府卫队护送着回到位于城东南角的东南王府,这里本是润州司户程濡的私宅,重修了门厅后改做东南王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宅子不大,但除了大门和客堂外,建筑却都十分精雅,亭台楼阁布局精巧,回廊水榭勾结串连,使得并不算大的一所宅子,移步生景,气象万千,

    东南王府卫队是从拱辰军中抽调精锐组建,人数有六十人,除了阮承梁等五名左神火军亲卫外,其余的都是张孝先的心腹。李熙被软禁在圣京不得脱身,这支卫队出力不小。刚下马入府,御史中丞、负责侦办李熙通敌案的钦差大使毛诗章就带着书吏迎过来。

    毛诗章是毛耀的族叔,跟张孝先一样曾在乡间为教书先生,不过他教的是私塾,地位比张孝先稍低一些。相同的职业经历让毛诗章和张孝先一见投缘,本来他是投侄子来的圣京,所谋不过是**品小官,没想到竟一步登天,在张孝先的提携下做了御史中丞。

    虽然是待罪之身,但李熙的王爵并没有被削夺,东南王视同从一品,毛诗章循例还得向李熙行礼。李熙没理睬他,毛诗章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循例跟到李熙的内堂书房,李熙脱袍服、踢靴子、擦脸、洗脚,自己忙自己的。毛诗章站在那,公事公办地问起李熙和唐朝内监仇士良的交往细节。

    他问他的,李熙把脚泡在木桶里,靠在他自己设计的椅子上闭门养神。

    毛诗章把所要问的问题问完,依旧一无所获,他向身后一手提笔,一手拿书板点点头,书吏无奈地收拾了笔墨。

    毛诗章望了眼李熙,说道:“东南王不要记恨卑职,我这是奉旨办差,你一日不说话,我就一日交不了差,明日我还得过来。这桩案子是钦点要御史台办的,我们也很无奈嘛。”

    得不到李熙的半点回应,毛诗章躬身施礼,退出。

    毛诗章出门的时候,沐雅馨正好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蔬果。望见毛诗章,她退在路旁,低着头。毛诗章见她不施粉黛,衣料普通,料是个侍女,便很不客气地从她端着的果蔬盘里提走了一串水晶提子。仰着脖子边走边吃,心里想:我奈何不得你主子,还不能欺负你一下么,岂有此理,我堂堂御史中丞、钦差大使到他家来竟跟个讨饭的相似。

    沐雅馨一直等到毛诗章走远,才移步跨入后堂。她放下蔬果盘,将李熙乱丢在地的袍服捡起来,抱在怀里,问他:“明日还上朝吗?”

    李熙道:“上与不上都是一个样,有事吗?”

    沐雅馨道:“你不上朝,我有事与你商量。”

    李熙眼睛一亮,抓住她的裙角,把她往身边拉扯,沐雅馨不情愿地向前挪了两步。李熙抬起头望着她说:“恕我直言,你瘦点其实更好看,面带些许忧伤其实更有味道。以前的你是红尘中妖艳之美,现今的你吧,清寒若月宫仙子。各有千秋,我都喜欢。美丽的姑娘,快乐起来吧,不要为我而忧伤。”李熙想把她拉入怀里,沐雅馨拒绝了。他不敢用强,双臂扶着她的胯,头抵着她的小腹,亲昵地磨蹭着。

    沐雅馨放下怀里的袍服,走到他背后,给他捏肩按揉太阳穴,李熙享受地闭着眼,嘴里发出受用的哼哼声。他的手并不闲着,捉住她的手腕,贴着她的手掌,与她五指紧扣。“外面有数万忠于我的大军,他不敢把我怎样。退一万步说,即使大军被他分化瓦解,被他吃掉,我也会平安无事。他忌惮的是能挑战他的我,而非失去权力的我。经历了许多事,我也明白了,平安才是福分,能守着你们就是我的福分。”沐雅馨挣开他的手,来到他身侧,坐在红木椅的扶手上,将身体斜靠着他。

    但她再次拒绝了李熙伸向她腰间的手。“今天是元和十六年八月十五,她已经满十七岁了,你旧日对她的承诺呢?几时兑现?”

    李熙吃了一惊,伸出手指盘算道:“元和十一年十一月她十三岁不到,打算十二年元月她十三岁,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呀,她真是满十七了!都快奔十八了!”

    沐雅馨目光温柔地盯着李熙:“你从太极宫把她带回来,给了她一个名分,却冷落了她足足四年,你还要冷落她到几时?”

    这话说的有些重,李熙脸颊微微发烫,他搓着手,支吾道:“可我眼下这局面……”

    “你不是说不会有事吗?”沐雅馨以矛攻盾,李熙愕然、尴尬。

    他低头思忖片刻,一咬牙,说:“也罢,明晚我去跟她好好谈谈。今晚我有些累了……”李熙说到这,馋着脸望向沐雅馨,看到的是她清瘦的脸上沉静如月的一对明眸。李熙霍然而起,一把抓住沐雅馨的肩,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说:“你现在就去换件衣裳,咱们去后园水榭赏月。莫要辜负了这满天的月色。谢谢你的提醒,我不会辜负她,更不会辜负你。”

    “哼,虚伪的人。”沐雅馨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眸子骤然闪亮如焰火。

    李熙紧紧地搂住了她,她的身体瘦的可怕,那一刻,李熙的心里只剩怜惜。

    ……

    北极殿的内朝会开到第三天时,李熙就和张孝先隐隐较上了劲。

    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诸王的才智品德各有不同,怎样安置既能保证大圣国的权力掌握中诸王手里,又能人尽其才,把国家打理的兴旺发达,这就是第三天内朝会的主题。

    国家体制不变,变的只能是人事安排。

    根据《定国大典》,大圣国实行三省六部制,朝中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掌全国政令。三省主官与两宫内史单日在天圣宫久石阁举行小朝会,议决日常军政事务。每三日在朱雀殿举行大朝会,诏告军国大事。每季度末在北极殿举行内朝会,议决军国和神火道内外大事。《定国大典》规定,以内朝会所决之事效力最高。

    因为地方大都督权力被大幅削减和三省地位抬高,张孝先提议诸王向三省集中,诸王原则上不再出镇地方,原则上不再领军。此议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反对者只有三人:

    王喜,他放心不下黔州那一摊子。陈苏,他的水师无敌于江南,正是横行无忌的时候,让他窝在圣京,他不乐意。李熙,他想回福建,当初是打算顶着侍中的牌子回去的,现在宁可侍中不做,他也要回去。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明面上的,福建刚定,还不稳固,岭南清海军莫大海虎视眈眈,他走了,难免有倾覆的危险。

    第二个原因是主要原因,但不能说出口,李熙对张孝先很不信任。

    按《定国大典》的规定内朝会每季召开一次,时间在季末,此外还规定,张孝先作为召集人,只须征得三位以上王的同意有权随时召开。这样一来,内朝会实际就成了张孝先弄权的工具。诸王中崔雍、刘夏现在已经是他夹袋中人,王弼、王喜是他的铁杆盟友,曹曛、曹谷兄弟跟他有姻亲关系,张仃发对他是敬重的。毛耀是他扶持起来的,对他是感恩戴德,小吵闹,大帮忙。陈苏和他保持距离不假,但只要不涉及重大利益关系,他还是愿意跟张孝先保持合作的。跟张孝先关系相对疏远的只有胡尖和自己。

    胡尖现在地位并不稳固,他未必肯与张孝先合作,但指望他跟张孝先唱反调也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抛开利益之争,胡尖和张孝先私交还是不错,当年在广州城下,张孝先提议放弃广州挥兵北上,以避开清海军和保宁军的联合绞杀时,只有胡尖和姬德高表示拥护。他对张孝先的才华还是很欣赏的。

    这样一样,内朝会诸王共主的局面很有可能演变为张孝先一人独裁。李熙当日是坚决反对张孝先做召集人的,他提议由在京诸王轮流做召集人,或提高召开临时内朝会的门槛,譬如,他主张召集人至少得征得五位王的同意才能召开临时内朝会。

    他的提议被张孝先发动盟友否决,这轮交锋李熙完败。

    随后李熙又提出,临时内朝会上不得议决和战、废立和二品以上官员人事任免等重大问题,并且诸王缺席超过四分之一时,临时内朝会所做决议无效。

    这轮交锋,李熙胜出。

    张孝先被李熙狙击之后,改变策略,转而以久石阁小朝会架空内朝会。久石阁小朝会只有内史和三省长官参与,除了他自己,其余的四个人中,崔雍和刘夏是他的傀儡,王弼是他的铁杆盟友,只有一个曹曛稍稍独立,但对他并不构成威胁。

    把诸王纳入三省六部系统,借久石阁小朝会发号施令,操控大朝会,架空内朝会,最终达到他独揽大权,裁夺天下的目的。

    三省六部权势太重,诱惑太大,诸王垂涎欲滴。李熙无力阻止。

    李熙意识到他无力阻止张孝先后,就想着回福建去。

    张孝先哪里肯放他走,一个雄镇地方的王,那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操控?张孝先违背了当初的诺言,没有拉刘夏下马扶李熙做侍中,而是给了他一个尚书左仆射的虚职,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身在半空。

    李熙坚决反对,他勾搭上王喜和陈苏,三人结成临时同盟,嚷着要出京镇外。

    张孝先最终答应三人外出镇藩,王喜带黔州大都督衔回他的黔州,陈苏改任畿内道大都督,《定国大典》分东南道为浙东、福建两道,李熙兼任两道大都督。

    作为约束,外出镇藩的三人同时被解除统军之职。

    大圣国建国初年大都督不仅领军,还兼领管内各州军民财政和监察权,威风八面,权势极重,不过制定《定国大典》后,大都督权势已经被极大削弱,只保留对管内驻军和州县的监察权,沿边各道需要大都督领军时,则以兼任兵部侍郎督办地方团练的名义掌管地方团练兵,用于维持地方治安。内陆各道则一般不兼任兵部侍郎。

    不仅如此,大都督的官阶也由从一品被降为正二品,比各军统军低了半阶,以增加其吞管内驻军,割据自雄的难度。

    有没有统军的名号对三人来说影响不是很大,尤其对王喜,几乎没有影响,他的左佐圣军主力已经由王弼带回江南,现在他手里的黔州军都是杂牌,改个名字叫团练兵,以兵部侍郎督办地方团练的身份兼管,十分便利。

    陈苏所掌右神火军的核心是润州水师,建制只是一个营,现在他把水师营从右神火军里剥离给地方,再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兼管,对他来说冲击不大。唯一不便的就是地方团练兵的粮饷需要地方供给,筹饷会有些影响。不过陈苏早盘算好了,战事一停,扬子江上的商船慢慢就会多起来,靠江吃江,有水师在手,还怕饿着自己吗?

    李熙的如意算盘跟陈苏的大同小异,先将左神火军精锐剥离给地方,改旗号为地方团练兵,再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兼管,左神火军的军旗就送给张孝先赏赐他人。福建的天下还不是自己的?至于浙东,如果张孝先感兴趣,完全可以送给他,当然,他得自己去讨平王士祯。

    一番惨烈的争执后,大圣国的诸王们各得所需,人人笑逐颜开。

    张孝先任天圣宫内史,崔雍任储圣宫内史。

    曹曛任中书省中书令,刘夏任门下省侍中。

    王弼任尚书省尚书令,张仃发任吏部尚书,赵达任户部尚书,冯乜任礼部尚书,毛耀任兵部尚书,曹谷任刑部尚书,李正任工部尚书。

    胡尖为御史大夫,毛诗章为御史中丞。

    定内史、尚书令为正一品,中书令、侍中、六军统军、左右仆射为从一品,六部尚书、大都督、御史大夫为正二品,圣京府尹、拱辰统军、羽林军统军为从二品。

    定上州刺史、将军为从三品,中州刺史、监门将军为正四品,下州刺史、大都督府长史为从四品。

    定圣京府所辖神圣、神火、太平、长乐四县县令正五品,其余上县县令从六品,中县正七品,下县从七品。

    护法王视正一品,其余诸王视从一品。

    ……

    沐雅馨换了身淡蓝色的纱裙正和崔莺莺坐在水榭上唧唧咯咯说话,李熙一身白衣,头包方帕,月光下将一柄宝剑舞的寒流四溢,光华夺目。

    沐雅馨趁着李熙舞剑时,告诉她今晚李熙要到她房里去,崔莺莺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自然知道李熙去她房间意味着什么。

    一时脸红心跳紧张的莫名,本能地想到了逃。沐雅馨按住她,说:“你要躲他到几时才罢休呢,失了这个好机会,等回到福建,你还能抓的住他的人吗?”

    崔莺莺低着头道:“不是我回避我,只是眼下这情形……”

    沐雅馨哼道:“你看他舞剑多起劲,哪里是有心事的人,我问过了,无非是狗咬狗。闹闹就没事了。真要有事……这负心贼哪有心思哄你我呢。”

    崔莺莺抬了下头,想说什么,看着沐雅馨阴郁的脸,就忍住没说。一对洁白的兔牙在月光下晶晶闪亮。

    三十二路杨氏太极剑舞毕,李熙擦着汗向二人走来。边还剑归鞘,边问:“这几年我的剑法可有长进?”崔莺莺望他向自己走来,慌忙站了起来,叉手在胸前,紧张的不得了。

    沐雅馨扶着她,把她轻轻往前推,崔莺莺紧张的连头也不敢抬。

    李熙望了眼,月光下笑成一团夜花的沐雅馨,咳嗽了声,说:“今晚月色这么好,不如我给你们耍趟剑看看吧。”

    沐雅馨道:“谁耐烦你耍剑,月色这么好,更不可辜负了。”

    她侧身想走,崔莺莺拉了她一把,有些害怕地唉了一声,沐雅馨笑着走了,和李熙擦身而过时,沐雅馨朝他俏皮地眨了下眼,李熙则悄悄地竖起中指在她腰上勾了一把。沐雅馨含笑而去,李熙心里忽然暖洋洋的。

    因为在内朝会上屡次狙击张孝先,李熙心知不妙,内朝会一结束就准备出圣京回广德,张孝先要他参加完大朝会再走,王弼也劝他留下露个面,以示诸王之间的团结,王弼向李熙保证说,张孝先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不会因为会上的争吵而生报复之心。李熙要他作保,王弼信心满满地说道:“他若要找你麻烦,你尽管来找我,我护着你。”

    王弼肯定不会想到张孝先竟会指使御史在大朝会上弹劾李熙,指责其与仇士良勾结。这可是个很严重的罪名,根据大圣国的律法,李熙必须留在圣京接受问讯,在事情没查明前他不得擅自离京。

    李熙听完御史的弹奏,即对张孝先怒目而视,情势十分紧张。曹曛和陈苏都为他打抱不平,陈苏更是讥讽了张孝先两句,认为他不该如此小肚鸡肠。陈苏乖巧,知道小肚鸡肠的张内史事后一定会找他麻烦,故而大朝会还没结束,他就骑马出了圣京,回他的水师营了。

    曹曛以为张孝先不敢把他怎样,为表示义气,大朝会后特意骑马护送李熙回府,还在李熙府上吃了碗茶才走。中书令没想到,当晚神火县县尉就带着捕手到他府上捉贼,闹得曹曛暴跳如雷,抓起茶碗砸的神火县尉满脸是血。

    至于毛耀,仅仅只是在大朝会后安慰了李熙两句,三日后的大朝会上竟遭御史弹劾,御史把他在常州时侵占民宅的旧事翻了出来,逼的毛尚书不得不待罪在家接受讯问。

    张孝先如此刻薄待人,既在李熙的预见中,也是他所乐见的,不能容人的人终将不被人所容,李熙期盼那一天早点到来。

    和张孝先对耗的结果就是,李熙不得不以养病的名义留在圣京,暗里接受钦差大使毛诗章没完没了的讯问。

    李熙一咬牙狠下心来和张孝先对耗到底,诸王中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有人送他宅子,有人赠他美姬,有人时鲜瓜果供应不绝,最贴心的当属毛耀。兵部尚书假公济私,八百里加急派人去福州把崔夫人和沐夫人给接了来,鼓励李熙和张*耗到八月底。

    诸王都想看看少了东南王的福建和浙东能不能宁定下来,因为斗气而丢失州县的责任某人究竟能不能扛起来,他若能,让李熙解甲归田,从此常住圣京做寓公,他若不能,哼哼,八月底的内朝会上看大伙怎么支持李熙好好臊臊他的那张脸!

    今晚的饮宴上,毛耀和陈苏又向李熙重申了他们的支持之意,王弼望向李熙的眼神也饱含愧意,李熙心里有底了,即便被众人当枪使,也要好好刺刺张*,杀杀他的嚣张气焰。让他记住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

    主意已定,心情大畅,李熙做了个悠长的深呼吸,朝羞怯可人的崔莺莺走去。

184.回去补个觉(修订)

    崔莺莺紧咬着嘴唇,闭着眼睛,身体绷的紧紧的,紧张的小脸绯红一片,像一颗红透了的山楂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则像一个老道的猎人,歪扭斜胯,扶着下巴,受用地打量着猎物的惶恐。崔莺莺忽然睁开眼,怨恨地瞪了李熙一下,红唇微启,两颗漂亮的小兔牙晶晶发亮,她索性向前挪出一步,生涩地伸出手臂抱住了丈夫的腰。

    李熙的腰相对她的短胳膊来说有些粗了,而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不设防地坦露胸怀,更让她紧张的莫名,崔莺莺忽然怨恨地哭了起来,粉拳如擂鼓的小锤,使劲地敲打着李熙的胸腹。李熙满把满怀地抱住她,勒的她有些喘不过气,然后他吻了她的额和眼。崔莺莺停止了呼吸,只是悄悄地踮起了脚尖,李熙吻了她的唇,用舌尖荡了一下她的兔牙。

    崔莺莺笑了,拿门牙当刨子去刨李熙的脸,李熙终于在哈哈大笑中扛她上肩,一手箍着她的腿,一手提着剑,兴奋如满载而归的猎手。

    这夜的下半段,月色明洁,东南王府的某个房间里红烛摇曳,芙蓉帐底,燕语呢喃,风光旖旎。

    天光微明,李熙熄灭红烛,拉开窗帘,推开纱窗,让清冷的晨风穿堂而过,待屋中空气变得清新后,再将纱窗关闭,窗帘拉上。新人年纪还小,不似他能熬夜,该让她多睡会。

    回去书房取来剑,李熙步入后花园中一个独立的庭院,一如往常地去修炼他的剑法。这么些年来,他的剑法长进不大,功力却倍增数番。玄天无上宫的玄门内功要害即是采气、运气,采先天之气于体内幽府海,经炼气提纯后,再外化于物。按照松青的说法,先天之气是世界本源之气,无生无灭,无色无味,可神会而不可触及。

    修炼多年,李熙对这种神秘兮兮的世界本源之气还有些懵懂,他只能依照松青教授他的采气法门时时勤修炼。功到自然成,修炼一年后,他就能感受到这股气的存在了,而且也感受到天门和幽府海的存在,甚至当先天之气在体内经脉流动时他也是能感受的到的。

    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不过把积存于幽府海里的气提出炼纯,他暂时还做不到,他所能做的就是把积攒的气由幽府海提出,经由经脉从手掌上的天门逼出,灌注于剑,在剑刃上形成一种肉眼无法看到的气锋。气锋是真实存在的,剑锋划破空气,会发出如利刃割裂布帛的嘶嘶,声音刺耳,常人闻之色变。

    气锋威力无匹,裂石断金,可杀人于丈外。缺点是气锋的力量太大,一旦运使起来即如脱缰之马,会让李熙觉得心力交瘁难以把控。

    李熙不愿意人知道他的这个秘密,更不愿因为无法把控气锋的霸道而伤人。因此他每次修炼的地方都随机而定,绝对的僻静无人。

    时间还早,沐雅馨习惯晚睡晚起,崔莺莺昨夜太疲累,李熙判断至少一个时辰内不会有人来打搅他,遂放心地运使起了气锋。剑刃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声响似乎又有增进,这让李熙既兴奋又感不安,小师妹松青曾经说过,气锋划动空气的声响大说明功力又有长进。

    但同时也说明他的修为不够精深,太重量的积累,而少了质的提升。李熙记起松青曾跟他说过,若修炼得法,气锋割破空气的声响是越来越小的,到极致时,常人根本就听不到气锋破空时发出的声响。

    武技极高明的人应该是剑出无声,杀人无形。似这样一剑递出如虎啸龙吟,震的人耳聋牙酸,威风固然是有,却难称高明。

    李熙不在乎气锋割破空气时的声音是大是小,在他看来,剑出有虎啸龙吟声,岂不更加霸气?杀人于无形哪如先声夺人来得有王者之风,最好是气锋破空时的声响直接把敌人吓死,倒是省了许多手脚。

    真正让李熙感到苦恼的是随着气锋破空的声响越来越大,剑刃震颤的也越来越厉害!

    总有一天,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口精钢锻造的宝剑就会败在他手上。震坏一口剑,算不得什么,反正这剑也是花钱买的,既没沾上自己的血,也非心上人所赠,既谈不上交情,也没有纪念价值,断了就再换一把。

    问题是,若在与敌对阵时把剑震断了,如何是好?

    李熙自认自己的武技修为还没有脱离“借物”的境界,没剑在手,先天之气无法外化,没有先天之气的帮衬,凭他的三十二路杨氏太极剑克敌制胜?

    完全是扯淡!

    剑刃上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剑刃震颤的厉害,似有随时断裂的可能。

    李熙把牙一咬,索性不管不顾,看看这剑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心结一开,体内的先天之气汩涌而出,由指掌的天门逼出,外化在剑体。

    嗡——

    一阵激颤过后,剑刃上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李熙本能地以为剑断了,但实情是剑刃好好的,那么是筋脉断了么,小心翼翼地感受一下,似乎气息很顺畅。那么是气息不够,没理由的,昨晚跟莺莺之间还是留有余地的。再说就是任性而为,还能因此而气绝?

    什么都没有,气锋割破空气时竟然没有了声响,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忽然之间,他的修为境界提高了,提高到无声无息的极高境界。

    这个理由,岂能服人?

    一种奇妙的感觉直灌心田,李熙忽然赶到自己体内辛苦积存的先天气如溃堤之水,倾泻而出,从周身三百六十六处天门喷涌而出,瞬间耗尽。

    啊——

    李熙发出了一声惊叫,脑子里短暂地出现了空白,身体疲乏的连站立都困难。

    然后片刻之后,无穷无尽,纯净无瑕的先天气就同时叩动了他周身三百六十六处天门,如涓涓细流注入体内,沿着经脉汇入幽府海。

    幽府其大无边,永无止境,涓涓细流,何时能使充盈?

    李熙满腹疑惑,满怀惊恐,忽惊忽喜,不知所措。

    一只小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柔地说道:“先闭幽府,再封天门,导散游息。”

    这声音如天边飘来的仙乐,李熙精神大振,依言去做。人周身有三百六十六处天门,初生婴儿天门全开,待成年,只余一半,欲修炼玄功,就得重开天门,李熙曾经用了一年时间冲开三处天门。松青由此推测若无外力帮助,他在死之前都没有机会修炼玄天无上宫的独门玄功,于是用了三晚时间,帮他开启了剩下的一百八十处天门。

    李熙因此埋怨了松青整整一个月。

    关闭天门并不容易,李熙费劲周折,累出满身大汗。

    然后他问:“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松青答:“你先放开我。”

    李熙忙尴尬地放开了松青的手腕,刚才他怕松青无故离开,是以握着她的手腕不放。

    “你几时过来的?”

    李熙端详着松青,分别一年,她丝毫没有变,连装束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昨晚,太晚了,就没打搅你。”

    “幸亏你来了……否则,我这是不是就是传说的‘逆气换流’?”

    “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心不净,只怕一辈子也难企那样的境界,你这叫‘小换血’,一个月后再开天门,以后还要经历过几次,到时如法炮制,不必紧张。”

    “‘小换血’后就是‘大换血’,然后才能‘炼气’‘凝神’,这些法门我都不会,今天闲着无事,不如你教教我呗。”

    “到时再说吧。”

    “到时?万一你不在,我岂不是性命不保?看在同门的份上,请小师妹指点迷津。”

    李熙馋着脸缠着松青不放,松青被他缠的没辙,只得停下脚步,无奈地说道:“似你这等心不净的人,能修炼到‘小换血’已经是万中无一,你还指望修炼到‘大换血’?醒醒吧,别做梦了。”

    “话也不可这么说,万一呢,万中无一都被我碰上了,万一又让我碰上了呢?唉,不想回答也不必走嘛,你吃早饭了没有?要不要我去给你炒两个菜?多年不见,一起喝一杯如何?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王府吧,我耍剑给你看吧,顺便指点一下我的剑法……这就走啊,几时才能再见?……”

    松青来的神秘,去的突然,李熙也只能由着她。一个月不能开天门,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天天都可以早睡晚起了,早睡,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晚起自然不是问题。

    ……

    八月底第二次内朝会上,张孝先提议诸王今后都要常驻圣京,领大都督事的,可以将政务交大都督府长史代理,本人在圣京遥领即可。这无疑给了李熙当头一棒,憋着一肚子气想闹事的,气突然让人泄了个干干净净,这事还怎么闹呢。

    如果连大都督的权力也被剥夺,那么他在圣京就真的成了“闲王”了。李熙自然不干,他想再次联合王喜和陈苏结盟捍卫大都督们的利益。但王喜已经没有兴致再闹下去了,在过去的六、七、八三个月内,他把黔州的所有州县丢了个一干二净,残部两千人散居大山里,做了野人,他自己则化装成乞丐,经湖南逃到江西,问白多宝借了匹宝马回的圣京。

    张孝先提议大都督在京遥领大都督府事,正好给了他就坡下驴的机会,全了他的面子,他还有什么理由再闹下去呢。

    陈苏也不想闹了,他的水师依旧无敌于江海,但问题是没有了右神火军的旗号,筹饷真的很困难。李纯下诏禁江禁海,对江南施行禁运,商旅不通,江上商船稀少,就算全部赶尽杀绝,也不够肚量宽广的水师兄弟们吃喝的。

    陈苏辞去畿内道大都督的职务,转任兵部侍郎,专职督办江海防务。他的水师重新挂回右神火军的旗号,由他的亲信米糯统领。

    李熙孤掌难鸣,被迫答应在京遥领大都督府事。《定国大典》规定五品以上官必须由内朝会议定,大都督府长史官居从四品,自然也在集体决策之列。李熙提名肖白任福建大都督府长史,郁秀成任浙东大都督府长史,不出他所料,张孝先反对郁秀成任职浙东,他提议王茂元任浙东大都督府长史。

    大都督长史作为监察官不宜领军,万胜营的兵权就被张孝先巧妙剥夺了,至此刘夏手无一兵一卒,除了做张孝先的傀儡,别无它途。

    争夺两府长史还只是个序幕,各州刺史的人选才是关键,这一点上,张孝先能出的牌不多,毕竟福建、浙东是李熙带兵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此外,诸王出于对自己地盘的关心,也都支持李熙。州刺史的任命基本尊重既有事实。不过张孝先提出,现任州刺史多是武将,攻城略地有一套,镇压地方也没问题,但治理地方,管理民政、财务还有诸多不足,很有必要挑选干吏予以辅助,他提议提高各州司马的地位,赋予其实权,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长吏助手,协助马上刺史治理地方。

    此议以微弱优势通过,赞同者有张孝先、王弼、崔雍、刘夏、王喜和陈苏,六对六平,因为张孝先是秋护法王,在秋季拥有对不决之事的最后裁定权,此议最终通过。

    州司马官阶比照刺史官阶而定,多数都在五品以上。《定国大典》规定五品以上官的任免必须经过内朝会,循例由所部(道)长官(大都督)联合吏部尚书提出任免建议,经表决后予以任免。但实际上因为张孝先有临时召开内朝会的特权,操作的空间非常之大,长史的任免实际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三省六部和地方道州大局已定后,军队整编问题又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随着军政、军令权的上收,诸王不再统军,六军统军一职悬而不授,武将的地位被大幅降低,军中得授将军和监门将军的武将合计不超过二十人,且监门将军一职只限于新设的拱辰、羽林两支禁军,这样一算,原有六军中能官居从三品将军的每军尚摊不到两人,诸多老资格的军头纷纷转去地方任刺史,从而离开军队。这无形中给整军带来极大便利,

    按照新的军制,左右佑圣、左右佐圣、左右神火六军,各设统军一人,悬而不授,设将军二人,设长史一人,监军官一人,判官二人,一判军供院,一判军法所,设巡官三人,参谋二人,参军四人。超过两万的军下辖左、右、前、后四厢和中军幕府,两万以下八千以上的只设左、右厢和中军幕府。低于八千的军不设厢,中军幕府改称中军营。

    整编后左佑圣军额定两万五千人,实际两万一千人;右佑圣军额定二万二千人,实际一万五千人;左佐圣军额定一万八千人,实际一万四千人;右佐圣军额定一万七千人,实际八千四百人;左神火军额定一万五千人,实际一万一千人;右神火军额定一万人,实际六千人。六军合计七万五千四百人,距离规划中的十万雄兵还有不少差距。

    六军主力屯于畿内道和江西道,其次是和、滁、舒三州,再次是浙东道和福建道,在湖南、黔州、岭南、鄂岳、淮东等地亦有零星驻扎。

    新设的拱辰、羽林两支禁军,各设统军一人统帅全军,天圣宫内史兼领拱辰军统军,储圣宫内史兼领羽林军统军。统军以下设监门将军分领警卫、仪仗、清道、随扈等事。两军人数各三千。军下直接辖营。监门将军以下各官设置与六军相同。

    除禁军和六军外,沿边各州由刺史兼团练使,训练团结兵,人数由三百至一千不等,团结兵粮饷由地方筹措,兵部派巡使每年春秋点视。团结兵州内调动由刺史决定,报大都督府长史处备案。跨州调动由刺史与大都督府长史联名报大都督决定,报兵部备案。原则上团结兵不出道,若确有需要时,则由大都督联合兵部报小朝会议决。

    左神火军在整编之前有近两万人,奉李熙密令,一部脱队回到福建,余部整编为左右两厢,共计十个营和中军幕府卫队,张龙、赵虎留军,分任左右两厢都指挥使,新任将军谭世冲是张仃发的新岳父,原任常州司户。

    作为交换条件,李熙推荐姚素去左佑圣军任将军。姚素原任袁州宜春县令,袁州城破时,其妻女被乱军所掠,被路过袁州的李熙救下,其女曾入李熙所设的群芳馆,辗转到圣京来,嫁给工部尚书李正之子李桦。

    李正之女嫁陈苏为妻,十分得宠。李正原是江阴县尉,熟悉水利,一日巡查江堤被陈苏所掳,其女李然赴水师营救父,被陈苏相中,聘为正妻。

    谭世冲和姚素名为将军,实为傀儡,两军实权仍在李熙和张仃发的手里。李熙、张仃发和陈苏联手抵制张孝先,使得三军虽然易帅,实权却还在。

    其他三军却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毛耀的右佑圣军被张孝先彻彻底底改造成了他的张家军,这也罢了,本来毛耀能做统军也就是张孝先的扶持,右佑圣军在毛耀做统军的时候就唯张孝先马首是瞻,毛耀除亲兵卫队外基本谁也调不动,现在不过是换了统帅,控制的程度稍有加深罢了。

    王喜惨败于黔州,丢城失地,论罪当废黜为“闲王”。所谓“闲王”即被剥夺参加内朝会的资格,只保留王爵和大都督名号闲居圣京。这是《定国大典》议定的对诸王的唯一惩戒措施,按所犯罪责的轻重,剥夺诸王在若干时间内参与政务的权力。

    王弼以交出左佐圣军兵权为条件换取王喜留在内朝会,张孝先答应,派亲信葛培源接管了左佐圣军。

    此后不久,张孝先又借骁骑营在武进县屠灭村庄、杀戮平民为由,将曹曛、曹谷推举的将军曹钥逼退,以新近投效他的王茂元为将军,对右佑圣军加以改造。

    为了安抚曹氏兄弟,张孝先推荐曹钥为杭州刺史。

    第二次内朝会上还做出了两个重要决定:任命王喜为征西大元帅,曹谷为征西副元帅,调集左右佐圣军一部和右神火军主力溯江而上攻占鄂岳。

    任命李熙为江南宣抚使,前往歙州招降李德裕。

    似乎为了让李熙走的安心,张孝先在内朝会上宣布毛诗章经过缜密调查,御史刘源玉弹奏的李熙与仇士良勾结一事查无实据,予以结案。

    李熙大笑三声以示庆贺,第一个离开北极殿,时间不早了,得抓紧时间回去补个觉。

185.劝降

    李熙回到东南王府时,卫队校尉朱智过来辞行,说因为调防他必须得离开东王府,李熙问接任者是谁,朱智说他位卑职低并不知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打发阮承梁去拱辰军问,也答说不知道。到了第二天,拱辰军监门将军姬禇亲自登门致歉,说是因为安排失误没有事先禀报东南王就把侍卫撤走了,致使东南王府一日一夜没有卫士驻守,若是酿出意外,他可担当不起。

    李熙指了指客厅门外刀枪架的刀枪说:“无妨,几个小蟊贼来,孤王还应付的了。”

    姬禇附和道:“那是,那是,诸王之中唯东南王武艺最高,三十二路太极剑名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熙道:“那是,我这剑法,乃是神仙所授,寻常人还真接不住几招。久闻姬将军武功盖世,你我切磋一下如何。”唬的姬禇连连摆手说不敢。

    闲扯几句后,姬禇道明此行来意,他告诉李熙诸王府卫队循例都是由诸王自己组建的,当初因为王府初建没有侍卫,才由拱辰军卫卒暂充,但是眼下新的军制已经颁布下来,禁军将士无旨意不得外出,故而他就不能再派人驻守王府了。

    姬禇道:“东南王若有需要,末将可以让士卒们脱去战袍过来听令。”

    李熙道:“多承记挂,国家体制已定,你我还是不要违背的好。”留姬禇说了会闲话,送他出门。目送他骑马远去,李熙不觉吁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阮承梁凑上来说:“我观此人草包一个,怎能做监门将军,秋王什么眼神。”

    李熙道:“与阮将军比,自然是远远不及的,不过人家有个好家世,他的祖父可是大周天子姬德高呀。”阮承梁道:“怪不得如此,我听说秋王他们原来都是姬德高的部下。”

    李熙道:“部下算不上,但那老先生是天下盟的总盟主,德望极高,他的孙子就是个傻子这大圣国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阮承梁若有所悟,亲自去关了大门,回身问李熙:“人都撤了,咱们的人是不是该开进来了?”李熙道:“开进来,我堂堂东南王府岂能开门关门还要你这个大总管亲自动手?”

    阮承梁打了一跌,笑道:“大总管?我可当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做你的护卫吧。”李熙道:“好,平素你护着我,危机时刻我护着你。”阮承梁嘿嘿一笑,并不觉得难堪。

    李熙被软禁在圣京后不久,郁秀成就派张默安混进东南王府,张默安信心满满地告诉李熙,他在圣京城里已经安排好了退路,有必要时可以随时脱身。李熙可没张默安那么自信,张孝先不可能只派一个朱智盯着他,暗中一定还有其他的人盯着。自己要想脱身不难,难在崔莺莺和沐雅馨走不脱。

    当然也可以把她们丢下来,反正她们的身份也没有暴露,或许张孝先对她们不感兴趣,但谁又能知道呢,这个险李熙可不愿去冒。

    张默安带队当晚就进驻了东南王府,人数也是六十人,此外还有一百四十多人分散在王府周围,一有警报随时可以赶来。厨子老黄也赶了过来,当下就自封东南王府总厨,果断地把张孝先给李熙派的厨子赶了出去,并将厨房里的所有食料、厨具统统换了一遍,连水缸里的水也换了。

    李熙对老黄的这份小心还是很赞赏的。

    毛乐也跟了过来,李熙跟他说:“陈苏如今也封了王,正在督办江海防务,正是大量启用新人之际,机会非常多。而我虽领两道大都督,表面风光,实际是个空壳,机会不多。我荐你去陈苏那如何?”

    毛乐笑道:“我真要想去,何必你荐举,多少我还是他表哥嘛。我是不想过去,我跟他性格合不来,去了吵吵嚷嚷也没意思。王府新立,多少也有些杂活,总能用得着我吧。”

    李熙任他为王府礼宾,专司迎来送往。毛乐跟陈苏是亲戚,跟王喜、毛耀关系也不错,任他做礼宾自有许多便利。

    张默安本想留在王府做总管,李熙没让,推荐他去圣京府长乐县做县尉,圣京城内有四个县,东南王府所处位置正好是长乐县辖内。

    王府人一多,地方就不够用了,征地建房就提上了日程。李熙把长乐县令苏羽叫来,带着他绕着王府转了一圈,把看中的地指给他看,让他尽快完成拆迁安置工作。

    苏羽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然后表示立即照办,马上就办。

    重阳节刚一过完,李熙就到了歙州,和他一起去的还有羽林军监门将军杨卓,杨卓身强力壮,武艺精强,张孝先派他给李熙做护卫。

    李熙扮作一生意人,杨卓扮作他的护院,阮承梁扮成苦力,挑着担子跟在身后。阮承梁的担子挑的地道,一路行来,没人怀疑他的苦力身份。

    到歙州前,李熙在宣城见了郭仲恭一面,郭驸马一见面就大倒苦水,说日子太艰难,快撑不下去了。李熙道:“实在不行,你就降了吧,我推荐你做宣州刺史。”

    郭仲恭感慨道:“我是真想降了,可我不能降啊。”

    李熙道:“那倒也是,你要是投了贼,当待你岳父和唐天子为难了,株连九族,妻族是不是也要赶尽杀绝?”郭仲恭道:“那不至于,皇帝可以下诏赦免的。”李熙道:“那倒也是,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继续撑着吧,缺什么就言语一声。不过你的兵实在是多了些,别人都在甩包袱,你干嘛还那么死心眼在扩充兵马,你还以为在岭南那会儿,人多好领赏呀。依我看人家愿意走,你就放他们走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必断人活路呢。”

    郭仲恭道:“你说的轻巧,四周都是贼……哦,我不是指你……你让他们往哪去呢?跟着我好歹还能保条命,出去了,只怕性命不保。”李熙道:“话虽如此,可是你拢这么多人在手上,我怎么帮你呢?不如这样,让你的亲信投过来一部分,我替你养着,待到时机成熟,我再打发他们回你这。”

    郭仲恭道:“肉进了你的嘴里,你还肯吐出来?”

    李熙道:“那也得分什么肉,羊肉、牛肉、美人的香肉,我是不愿意吐的,可你的肉,我也不好意思咽呀。”郭仲恭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翻翻眼珠子道:“那就先投过去三千吧,驻地不动,就改个旗帜行不行?”李熙道:“驻地不动,那我得派人监军,否则我不好对上面交代。”郭仲恭一咬牙,道:“行,你派人过来吧。等等,你先对天发誓,不许把我的人拐走了。”李熙道:“那你也发个誓,不许杀我的监军。”

    二人同时起了誓,相约等李熙从歙州回来时就办理受降手续。

    李德裕约李熙在新安江畔的美人台相见,美人台是一个临江的无名小村子,除了乘船外,陆地上并无通道。新安江两岸山水奇佳,居住在美人台的八十八位美人更是人比江山美。

    李熙有些眼胀头晕,总觉得脚踏的不是地,而是踩着一朵云,人也不是在凡间,而是飘然若在世外仙境。

    群芳馆的八十七位美人在老美人蔡二娘的带领下尽数在此,怎能让他不激动。

    李德裕指着菜地、果林里忙碌的美人们,愁眉苦脸地说:“一共八十八位,你自己点点看,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这些美人们你赶紧带走,可把我给害惨了。”

    李德裕叫苦连天自是有他的道理,当初在鄂州城外,李熙为求脱身,将群芳馆八十七位美人连同蔡二娘一股脑送给了李德裕,同时附书信一封,要李德裕看在旧日情面上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人是直接送到李德裕的寝帐的,李德裕得知情况想把人退回去时,却已经找不到了送人的使者。望着满寝帐千娇百媚的美人们,李德裕是叫苦不迭,大叫被李熙陷害。

    这么多美人在面前,任他说破大天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跟李熙之间是清白的,无奈,他只得先把美人们藏起来,指着活捉李熙后再向突吐承璀禀明事情原委。

    李德裕不仅没有网开一面,撤走李熙要走的那条路上的兵,反而重兵设伏,布下天罗地网,指着将李熙生擒活拿,用李熙的人头换取他自己的清白。却哪里知道,这只是李熙虚晃的一招,李熙根本没有走信里提的那条路。

    无奈,李德裕只好认栽,他小心翼翼地把美人们藏着,指望着战事结束后再把人遣散。那时曾世海还没死,有他帮忙,人藏的还算顺利。曾世海给她们每人一套旧军衣,让她们改变发髻,把脸涂黑,行军则混在亲兵队里,驻地则单独开营盘安置。

    这个秘密很快就被原保宁军监军院巡视苏佐明刺探到了,苏佐明以为抓到了李德裕的大把柄,乐滋滋地跑去向他义父突吐承璀告密,让李德裕一度紧张的想自杀。

    突吐承璀出于大局考虑,隐忍着没有追问这八十八个美人的来历。

    他不问,李德裕心里更紧张,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她们捧着,看的比眼珠子还金贵,从鄂岳捧到淮南,又从淮南送到江南。当初曾世海是建议李德裕狠狠心,索性挖个大坑全埋了落个干净,李德裕于心不忍。到了江南后,将她们安置在新安江畔这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指着战事稍稍平息后就立即遣散她们,配给乡里的农夫樵子为妻,早早打发了干净。

    再后来,李德裕就打消了遣散她们的念头,他把她们紧紧地收藏着,等待着时机成熟时完璧归赵。

    李熙揉揉发红的眼睛,冲李德裕一笑,道:“文饶真是太古板了,守着这么多美人,换做别人,乐的觉也睡不着。你怎么还叫苦连天呢。”

    李德裕道:“我也睡不着觉,我是被愁的睡不着觉。”

    李熙道:“不必愁,不必愁,而今我来给你指条明路。”

    李德裕把手直摇,连声说:“不必开口,办不到。”

    李熙道:“我知道你是不会降的,可是你不降,我又怎么帮你呢,江南已经大定,你以为凭你这一州三县能守多久。你看看,我美人们都饿成什么样了,我知道你文饶兄是个仁人君子,也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绝不会亏待我的美人的,所以当年势穷之际,我才把她们托付给你。而今你连她们都顾不过来,你的窘境可想而知。歙州地方虽大,却是个穷地方,景色虽美,却非久居之地呀。”

    李德裕拱手说道:“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你开条路放我的部下去吧,我跟你到圣京去,刀砍斧劈,我都认了。”

    李德裕低着头,静静地等候着李熙的回答,他等了很久,却不得李熙一言回应,耳畔倒是飘来了远处一阵唧唧咯咯的嘻笑声,他抬头一看,李熙正在果林边和美人们开怀谈笑呢。李德裕恨恨地跺了跺脚,饱含一眶老泪,甩手欲离去,走了两步又忍住,无奈转身朝被美人簇拥的李熙走去,步履沉重,双腿如灌满铅。

    不敢靠的太近打搅了李熙的雅兴,李德裕叉手远远地立在菜地里,如侍奉长官的小吏。

    与他同行的两个幕僚看了捂面而泣。

    李熙安抚美人们,告诉她们江南已经宁定,仗不打了,不久之后就可以送她们回家乡去寻父母,有父母的欢呼雀跃,能回家的热泪盈眶,不愿离去的暗自啜泣,那些无家可归的则黯然神伤。蔡二娘赶忙问李熙:“不知我们几时要离开这呢?”李熙答:“你们先收拾一下行李,也就在这两三天吧。”

    众人这才清醒过来,望着这居住了一年多的小山村,人人都流露出不舍。

    趁着她们悲秋感怀之际,李熙向李德裕招招手,如唤小吏,李德裕淡定地走了过去。李熙悄悄跟他说:“有个叫银月的小娘子,对文饶你很有些意思,想留下来侍奉左右……”

    话没说完,李德裕已经把头摆的像拨浪鼓,大将风度顿时全无。

    李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精挑细选的美人们不入你李文饶的眼吗?”言语之间已经有嗔怪之意。

    李德裕勉强说道:“多承好意,我有妻妾家人,用不着费心。”

    李熙道:“你有家人,却在长安,歙州城里有吗?我怎么听说早晚服侍你的只有一个眼神不大好的老卒呢,他不止一次打翻你的茶碗,还把你养的一只画眉鸟给活活溺死了。”

    李德裕内心真是震撼无比,他身边服侍的老卒,父子俱在军中,某日老卒给他养的画眉洗澡,忽闻儿子在前线战死的消息,老卒悲愤之余将手中的画眉鸟活活溺死,这等**幕府中人也没几个知道,他李熙是如何知道的?

    “你……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细作。杨无敌,你这也太下作了吧。”

    李德裕有些失态,嘴唇哆嗦着,脸色乌黑发青。看到大唐未来宰相如此失态,李熙心里自豪感顿生,郁秀成调教的那些寻芳使真不是吃闲饭的,这么**的事都能打听的出来,怪不得他要如此失态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文饶不要怪我。还有我叫李熙,杨赞已经死了。”李熙的淡定,让李德裕更加坚信他的身边卧有李熙的人。

    “唉……”李德裕长叹一声:“当年你送她们给我,是为了向我求一条生路,而今,我把她们还给你,你能否给我一条生路呢。”

    李德裕哽噎着说不下去了,随从已经呜咽落泪。

    李熙道:“文饶肯改旗易帜,我可以考虑放将士们一条生路。”

    李德裕的幕宾戟指李熙,瞋目大怒道:“休想,宁可血染江南,也绝不降贼。”

    李熙喝道:“我跟文饶说话,尔等休要插话。尊卑长幼有序,尔等偌大年纪怎如此不懂规矩?”两位幕宾年纪都在四十朝上,被李熙这一通训斥,直气的脸色发白。

    李德裕一语不发,颇能定的住神。李熙暗自钦佩,自己几番折辱他,他还能如此镇定,不得了,换个人,只恐已经暴跳如雷了吧。

    杨卓挺身向前走了一步,逼退了李德裕的两个随从。

    李熙趁机朝李德裕使了个眼色,二人步行来到江边,行走于沙地草滩上,有江水哗哗为背景音,跟在他们身后的杨卓三人再想听到二人低语就有点难了。

    “卢士枚的潭州军兵败袁州城下,两三年内恢复不了元气。有长江天险,有陈苏的水师,江北裴相也无多作为。江西大局已定,现下我十万大军西进去取鄂岳。文饶兄,宣、歙二州危如累卵,撑,不是办法。你说的办法也不可行。现下唯一能走的路,就是你率众归降。你的家人我们想办法给你接来,你的产业,尽管说个数,我们会全数补偿给你,你的幕宾、将吏们,愿意留下的,我们会尽力安置,愿意走的,礼送出境。至于文饶兄你嘛,尚书左仆射的位置随时恭候,国公的名号由你自己来定,若不愿出力,可以闲居在圣京,挂个从一品的统军名号安度太平岁月。”

    “恕我不能从命。”

    “你不为自己,也该为你麾下将士们想想吧。”

    “网开一面,放将士们过江,军械、粮饷,什么都可以留下,我去圣京做阶下囚。”

    “我们要一个愿意合作的李文饶,不是一个唐国的战俘。”

    “除此之外,李德裕宁可自尽殉国,也绝不叛国投敌。”

    “这又何苦呢?”

    “人各有志,请勿强求。”

    “江南之乱已定,现今我国与唐国划江而治,我国安宁,江南百姓得利,我国倾覆,江南百姓遭难。我国与唐国徒生战乱,消耗的可不光是我一家的元气。我国的敌人只有唐国一家,大唐的敌人有多少呢?”

    李德裕立住脚,面色灰黑,手捻胡须,凝立如石像。

    “保宁军有近三万人呐,文饶?换成你是我,你会让我平安离开江南吗?”

    “不会。”李德裕铁青着脸说,“我宁可崩掉几颗牙也不会。”

    “李文饶好见识,那么……”

    “可是我不能降。”

    “文饶食古不化。”

    “当然我也不愿意战。”

    “文饶老狐狸也。”

    李德裕微笑道:“我们能不能不战不和呢,你去打你的鄂岳,我守我的宣歙。你不逼我归降,我把大门交给你们,保证你们走的安心。”

    “三万大军,只靠一州三县能撑得住吗?”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此话有深意,文饶请指教。”

    “你懂的……”

    李熙望着李德裕,李德裕也望着他,四目相对,良久之后,彼此都发出一丝会心的笑。

    李熙此行总算是功德圆满,指望李德裕率众投降是不可能的,至少眼下不能。舍鄂岳不争而全力吃掉保宁军也是不明智,至少眼下看是如此。

    李熙此行的目的就是稳住李德裕,让他在王喜、曹谷西征鄂岳时不在背后捣乱。条件就是向缺粮的保宁军供应粮草。为示诚意,保宁军主动放弃池州境内的几处关隘,虽不至于封死西出的门户,但小规模骚扰西征军的企图已经不复存在。

    李熙带着八十八位美人回到圣京的第二天,驻守在宣城县境内、警戒广德方向的三千保宁军宣布投降大圣国左神火军,她们把营中的保宁军军旗撤下,换上左神火军的军旗。神火军随即派驻了接管大使。与此同时,驻扎在池州境内的左佑圣军主动出击,从保宁军手里夺过几处关隘,封住了歙州唐军西出骚扰西征军的通道。

    连番大胜,激励了王喜和曹谷,也激励了西征军三万将士。大圣二年九月末,亚王代圣王和诸王一起在圣京城西郊为西征军将士送行,身着金甲、身披黄色斗篷的夏王王喜和西北王曹谷喝过诸王敬来的送行酒,醉醺醺地爬上战马,高举大纛,一路向西。

186.不信谣(修订)

    驻守在宣城境内的保宁军秦德文部改旗易帜没几天忽又宣布重归大唐,顺手拿走了大圣国拨给的军粮,也不过,堆积起来还不如一座泰山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人推测等他把军粮倒腾完后,又会宣布弃暗投明,再次跟唐国决裂。此类把戏,仅仅在九月份秦德文就已经玩过三次了。他和保宁军河东营的朱明乐、湖南营的周山一样都是地道的奸险小人,朝三暮四,反复无常。

    粗略估算,截至九月底,大圣国被他三人骗去的军资粮草足可供保宁军三万人吃用三个月了,问题是事情还在继续。

    秦德文、朱明乐、周山这些人似乎是吃定朝中某些大员了,归顺、背叛、归顺、背叛、归顺……反反复复,形同儿戏。可恨的是大圣国的一车车军粮还是不停地往前方运,自甘情愿地去被骗,昏头昏脑地去填那个无底洞。

    “我大圣国的官员难道个个都是猪吗?”圣京城的士子们挥舞着拳头,愤怒地嚷道。

    “大圣国的兵部尚书岂会是头猪?他根本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一个士子喝的醉醺醺的,手舞足蹈地嚷道,“他为何一次次受骗?为何还是执迷不悟?为何呀?因为他根本就不爱这个大圣国!你们知道吗,他的妻儿早就转移到长安啦,大圣国的死活与他根本就没半文钱干系。他拼命讨好大唐,为的就是将来谋个好前程!哈哈,大圣国要完蛋啦……”

    士子的快活话说完没多久,就被长乐县的捕手带走,罪名是制造和传播谣言。

    仅仅一个九月,因此类罪名被抓的人就塞满了圣京府的四县监牢,可是谣言并未因为强力弹压而终结,更多的谣言还在疯狂地流传。对宣州前线发生的这诡异一幕,人们急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兵部尚书毛耀如坐针毡,一番深思熟虑后,他终于在大朝会上提议集中左神火军主力全歼秦德文部以示警告,参与朝会的上百名六品以下官员不禁哑然失笑,如此军事机密怎好拿在大朝会上来讨论?这位毛尚书的水平实在是不敢恭维呐。

    毛耀却丝毫不顾众同僚的讥笑,继续慷慨成词,甚至嚷着要亲率一军出京讨伐秦德文,一件本来很严肃的事情硬是被他一本正经地说成了笑话。

    毛尚书一夜之间名动圣京官场,继而轰动了圣京城。迫于各方压力,朝廷只好宣布毛尚书忧心国事,积劳成疾,须要停职休养一段时日。人们揣测这是“杀猪”的信号,某人为他的愚蠢言辞付出了代价。

    被关押在长乐县大牢里的那位士子闻听毛尚书在朝会上的所言所行,热泪盈眶,跪地大呼要上诉。长乐县令苏羽此刻正忙的脚不沾地,东南王府因扩建需要拆迁大量民宅。这些民宅的主人拐着几道弯都能与大小权贵攀扯上关系,他们得罪不起东南王,还得罪不起一个长乐县令吗?这些天他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心都快碎了,哪有心思去管一个穷酸的死活。

    县尉张默安遂主持复审,士子见复审的又是张默安,心先凉了半截,他畏畏缩缩地给张默安磕了个头,讨好地说:“张少府难道不觉得我是冤枉的吗,我说的全是真话,竟被关了七天,我冤枉啊。”张默安认真地查阅了自己审理过的卷宗,又与几位押司商议了一下,对士子说:“造谣和传播谣言一罪,查无实据,可以无罪释放。但你诋毁朝廷大员却是罪大恶极,除非毛尚书不追究,否则你就等着烂死在大牢吧。”

    毛耀宽恕了士子的孟浪,感动的士子**上身,背负荆条到他府门前流涕请罪。毛尚书亲自出迎,好言宽慰,夸赞士子胸怀天下,兼济苍生,刚整不啊,不惧权贵,德才兼备,风流倜傥,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典范。西南王不仅当众宽恕了士子的罪过,还宣布重金礼聘这位士子做自己的文书参谋,将来还要推荐他为朝廷效力。

    被各方口水喷的体无完肤的兵部尚书此举赢得了读书人的心,形象因此大为改观。不久之后圣京城里就有风传说毛尚书其实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李熙离开圣京去了趟广德,他是去和李德裕下棋的。

    秦德文、朱明乐、周山三人就是棋盘上的棋子,李熙现在对这三枚棋子的表现很不满。

    改旗归顺大圣国是为了讨得军粮,易帜重归大唐,是为了把军粮运走,这种看似无聊的表演,虽然手法拙劣,漏洞百出,却谁也不能说什么,只要认真地表演下去。既能全了李德裕忠贞之臣的好名声,又能兑现新安江畔美人台下达成的协议。是一个两全其美之策。

    李德裕不愿也不能背上通贼的罪名,否则即使是在江南,他的地位也顷刻不保。这一点上李熙为他考虑的很周到,让秦德文、朱明乐、周山等人改旗过来拿粮,易帜回去送粮,扮演奸猾小人,你李德裕躲在幕后得利,损失能有多大呢,充其量是被人怀疑有诈,只要秦德文三人咬死不认帐,谁也拿你没办法。

    可你不该得了好处,还不忘暗中摆我们一道。军粮运输这等机密,你不往外捅,老百姓们怎么会知道?在圣京城散布谣言大肆诋毁大圣国朝廷的不是你还有谁?逼得我堂堂兵部尚书自毁形象,甘做跳梁小丑,为天下笑。目的还不是为了让有心人看看大圣国的官员们究竟有多么荒唐和愚蠢,发生在前线的那一桩桩诡异莫名的改旗易帜事件并没有暗藏什么惊天大阴谋,完全是我们这位愚蠢无聊的兵部尚书干出来的蠢事。

    你满意了吧,得了好处又向你主子卖了乖了吧,有意思吗?

    李熙此来是跟郭仲恭等人商议,并让郭仲恭递话给歙州李某,下回改旗易帜的时候能不能动静闹小点,升旗、降旗两三个人就能完成的事,不必再派人到圣京来宣扬了。你们这么折腾让我大圣国诸王的脸往哪搁,一个公信力破产的国家离倾覆也就不远了。

    李熙最后警告说凡事适可而止,今后不要再在背后搞这些无谓的小动作,否则扬州城里很快就会出现《新安江畔美人台的美丽传说》这样的传奇大戏,说的是两个姓李的男人和八十八个美丽女人的故事,一定会很吸引人。

    话传过去后,李熙就和郭仲恭打猎去了。经过多年修炼,他的箭法早已不再是当年误杀耕牛的水平了,行猎一天共射杀一头野猪、三只野兔和六只山鸡,十只猎物死相都很凄惨,情况最好的一只山鸡身上中箭七枝。不管打猎还是打仗,李熙都更欣赏那种千军万马奔驰,万箭千枪攒射的王霸作风,很受用那种自己一箭射出,众箭尾随而至的合作乐趣。

    红霞满天时,他和郭仲恭互道珍重,各回各营。山鸡身上的箭还没拔完,谭弥就遣使过来接洽投降了,事情做的很机密,李熙很满意,他猜想以后圣京城里的谣言或许会少点。

    ……

    十月初,李熙回到圣京,先去探望了一下赋闲在家的毛尚书,劝他静下心来练练书法,至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别老拿着名章到处戳,那玩意容易造假。又鼓励他保养好身体,东山再起有日,不必消沉。毛耀满不在乎地说:“不做兵部尚书正合我意,西征战场一团糟,我乐得在家躲清静呢。”西征战场是有点小麻烦,不过还不到一团糟的地步,李熙知道他在发牢骚,就约了他改日出城打猎。

    从西南王府出来,李熙又去了尚书省,向王弼报告了此行经过。王弼道:“你何不直接入宫去呢,跟我说了,我回头还要报告给他听。”话中有一些无奈,似乎还有些不满。李熙没接茬,说完就离开了。

    从尚书省出来时,斜阳夕照,圣京城沐浴在一派和平宁静中。

    一回到东南王府李熙就把崔莺莺扛上了肩,一路小跑冲进新房,推倒她在床,箍住她双臂,以身体做压山石,禁锢住她,不让她动弹。崔莺莺小脸绯红,目光迷离,却无半点的羞怯和躲闪,李熙用自己的大鼻子触碰她的小鼻子,问他的新娘:“这些天有没有思念我。”崔莺莺眉眼笑成弯弯的月牙儿,说:“妾思念夫君思念的肝肠寸断。”

    李熙斜眼盯视着她,轻责道:“眼睛眨动了一下,说谎了,究竟有没有?”

    崔莺莺却不想再继续这个小游戏了,她闭上眼扬起小脸,把红艳艳的小嘴唇递过来,李熙没接,而是嗅了一下,赞道:“好香的小嘴,涂了蜜么。”

    “真的是有蜜呀,你尝尝。”尝了一口,还真是甜蜜蜜的。

    李熙后来知道这叫*膏,是自己的“表嫂”蔡二娘新近送给崔莺莺和沐雅馨的一件稀罕物什。

    又是这个蔡二娘!李熙忽然恨得咬牙切齿,当夜即派人去叫郁秀成进京,让他尽快遣散群芳馆诸芳。

    群芳馆里八十八位大小美人被李熙带回圣京后不久消息便不胫而走,上至诸王宰相,下至贩夫走卒,都在谈论着东南王从外地带回来的这八十八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人。

    谈论的焦点始终集中在众人的美貌上,对她们的身份来历倒关心寥寥。李熙极度震怒,群芳馆诸芳他是小心翼翼地带回圣京的,保密工作做的堪称完美,路过宣州时甚至连郭仲恭也瞒过了,回到圣京后更是单独辟一间宅院给她们居住,派了得力卫士守卫,这些卫士都是他亲手挑拣的,绝对忠诚可靠,即便如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不知道他们守卫的是什么。

    消息怎么突然就走漏了呢,李熙让阮承梁会同张默安明察暗访,揪出泄密者。好一番折腾后,二人将目标锁定在两个往群芳馆里送菜的商贩身上。

    他们是唯一有机会走进群芳馆的外人,虽然他们进的后宅院与诸芳居住的内苑还相距甚远,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解释。

    李熙不相信这个解释,责令张默安重查。之所以把阮承梁择出来,没让他再参与,是因为李熙的心里已经锁定了目标——蔡二娘。他要看看张默安究竟有没有本事,或者说究竟愿不愿意把蔡二娘揪出来,此事关系重大,让阮承梁参合进去不合适。

    蔡二娘是诸芳中唯一能随意出入群芳馆的人,入圣京后不久她便到东南王府去拜会了崔莺莺和沐雅馨,并且送了一份很厚实的见面礼。

    此后没用多久,她就把诸王府走了个遍。

    她四处招摇,跟人说她是东南王的表姐兼表嫂,不仅如此,东南王年幼时还吃过她的*。东南王东征西讨,打下了两道数十州,成就了大圣国的壮阔河山,这期间他收容了八十七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托她照顾,她就是这些可怜人的大姐姐,长姐如母,而今天下太平了,她不该给她们找个好归属吗?

    她四处宣扬说她的表弟可不是吃素的,他不是不想打这些女孩子的主意,实在是因为连番打击后兴致萧然提不起精神,他的妻妾或死于战乱,或没入禁宫为奴,每每想起她们,他便柔肠寸断,躲着悄悄地哭上一场,从此他只对长相神似他妻妾的女人感兴趣,对其他人,任你花容月貌,也视若无睹。

    “所以……”她乐呵呵地说,“别以为猫光晓得吃鱼,有些感情受挫的猫会把收集到的鱼晒成鱼干珍藏着,有事没事看上两眼,却绝不碰她们一下,这些女孩子个个冰清玉洁,都是一等一的好人,谁要是娶了保管是他一辈子的福气。”

    诸王夫人们渐渐接受了她的这番说辞,建立一个国家并不容易,诸王们浴血厮杀,九死一生,心理多少都有些毛病,东南王有些特殊嗜好这并不稀奇,她们的丈夫哪个没有呢。东南王这只大猫不过是把收集到的鱼晒成鱼干珍藏起来,有些猫还幻想着身披嫁衣嫁给鱼干为妻呢,那又怎么说呢。

    蔡二娘第一次到东南王府拜访崔莺莺和沐雅馨时,张默安是在场的,她自称是李熙的表姐兼表嫂时,坐在一旁的张默安是听到了的,他并没有否认。

    沐雅馨和崔莺莺心里虽然奇怪李熙哪来的这门亲戚,却没好意思追问。再有一点,她们现在的身份还需要保密,虽然她们的名字叫“崔莺莺”和“沐雅馨”,身份是东南王李熙的正副夫人,但此“莺莺”非彼“莺莺”,这个“沐雅馨”也非原来的沐夫人。

    东南王的正宗妻妾此刻还在大明宫里做宫奴遭罪呢。

    作为“替身”,东南王的远房亲戚找上门来,她们不认识不奇怪,怀疑人家有假却是万万不能的,万事还是小心点好。

    两个女子事后向李熙求证过,李熙含糊其词,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让沐雅馨直怀疑他吃他表嫂的*的时究竟是不是如他表嫂宣扬的那样只有四五岁。

    蔡二娘在圣京城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李熙的眼睛,他可以默许她做一些事,比如自封为自己的表嫂,警惕她做的另一些事,比如四处为群芳馆诸芳保媒拉纤,但有些事是他不能容忍的,比如把手伸到自己家里来。

    “*膏”固然很甜,但在里面添上毒却可置人于死地,崔莺莺今晚在嘴唇上涂了甜丝丝的“*膏”,明晚会不会向自己献上剧毒的红唇呢。

    ……

    “我早说过,不要去打她们的主意!像风铃儿这样自愿的,我无话可说。可是她呢,恨不得把她们全拖下水!她这是要干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

    李熙越说越激动,若非怕一墙之隔外的两位夫人听到,早就咆哮起来了。

    “群芳馆立即撤销,所有人一律遣散,是回家,是投亲,是嫁人,拿出个章程来,报我知道。不,拿出章程给我,我要亲自过问。”李熙焦躁地走来走去。一想到他精心收罗的八十七个小美人要被蔡二娘逼成“燕子”,东一个西一个拿去送人。李熙就胸闷气堵,心惊肉跳,两颊赤红,目放凶光,脸部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

    郁秀成却显得很淡定,他明白遣散群芳馆不是李熙此次唤他进京的目的。李熙是不满蔡二娘的所作所为,借机发难,向他施压。

    李熙主动提到了“风铃儿”,郁秀成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该做出让步了。

    风铃儿是“自愿”跟他“学手艺”的,艺满出师,已经成为他手下的又一员战将。对于风铃儿的“堕落”,李熙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时而反对不满,时而又默许甚至赞赏,反复无常,一直没个明确的态度。郁秀成对此颇有些不满,心里充满了警惕。

    蔡二娘的“胡作非为”是征得他同意的,他这么做就是要摸一摸李熙的底线在哪。做了东南王的他难道真的壮志消磨,准备就此躺下享受太平了吗?事关全局,必须弄清楚。

    他刚刚提到了风铃儿,默许了她的“堕落”。他雄心仍在,只是更擅隐藏罢了,他的犹豫不决、摇摆不定绝不是怯懦,而是自保之策。他现下的境况还很险恶,这么做是必要的。为了自保他随时准备着牺牲蔡二娘和自己,够了,他已经具备了成大事者的必备素质——冷酷、无情、隐忍。

    郁秀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我立即去办,二娘那,我让她将功赎罪。”

    李熙压了压手,示意郁秀成坐下,就在刚刚,他又有了一个新主意,思路还不甚清晰,他还需要完善,在屋里踱了一圈后,刚刚在心里闪现的那个念头就变得更加清晰了。他回过身来,字斟句酌地说道:

    “愿意回乡或投亲的,厚资遣散之;无家可归或不愿意走的,统统留下来。我当年创建群芳馆,目的就是为了收容战乱中无家可归的大姑娘小媳妇,用心是良好的,做事也是光明磊落的。无家可归的,来,我待她如姐妹;找到出路的,走,我送她如姐妹。没有去处的,留,我仍待她如姐妹。我堂堂东南王的姐妹,哪能草草嫁人?她蔡二娘不是喜欢给人保媒拉纤吗,让她忙活去,务必要给我的姐妹们选一个合意的郎君!啊,这件事,你不要插手,让二娘去操持。”

    郁秀成暗暗吸了口气,一时有些跟不上李熙的思路。

    “最近听说有人对我的寻芳使们很不满,有这回事吗?”李熙的话莫测高深。

    郁秀成暗吸了口凉气,未及答话。李熙却把手一挥,豪迈地说:“那就暂时收敛一下嘛。大圣国初立,我们这些做王的都不爱这个国,还指望谁来爱国?不要给人家留下坏的印象,须知众口能铄金,枪打的是出头鸟,风吹的是大榕树。要戒骄戒躁嘛。”

    郁秀成应下,脑袋昏昏沉沉地离开了东南王府。

    ……

187.十王共议(修订)

    郁秀成前脚刚走,沐雅馨就飘了进来,鲜丽的裙子,敏捷的步伐,如一只花蝴蝶,望着一脸疲惫的李熙,她犹豫了一下,才问:“出去的是郁二郎吗?”得到李熙的正面回应后,沐雅馨的脸挂了下来:“你答应过我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什么?”李熙正在揉太阳穴,闻听这话吃了一惊,随即就想起来他曾经答应沐雅馨要解散寻芳使,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李熙嘻嘻一笑,翘个二郎腿:“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吩咐他把人解散了。夫人的吩咐我从来都是放在心上的,我依稀记得曾跟你说过,所谓的寻芳使,找美人,都只是个幌子,刺探军情才是真实目的。”

    “刺探军情的叫斥候,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沐雅馨撅起小嘴,骄傲地哼了一声。

    “是是是,夫人什么都懂。其实我这叫,叫……扮猪吃虎,是一门很高深的谋略哟。”李熙趁沐雅馨不注意,往前一探身,抱住了她的两条大长腿,往怀里拉扯。沐雅馨顺势坐在他怀里,双臂架在他肩上,睁着一双恍悟的大眼睛盯着李熙,又说:“你答应过我的。”

    “人正在解散,但需要点时间。”

    “不许撒谎。”

    “撒谎是王八。”

    “再相信你一次。”

    “多谢。”

    沐雅馨换了一个姿势,用手臂护住了胸,断了李熙的念想,作为安抚,她将脑袋靠在他肩头,蹭了蹭,说:“说说什么是扮猪吃虎,你是怎么扮成黑面郎的,好让我长长见识。”

    “一个女人家学那么多计谋是没好处的,不过既然你提到了,我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你肯定以为我在吹牛。我这个扮猪吃虎嘛,简单地说就是故意装蠢以迷惑敌人。让对手误以为我是个贪恋美色的花花太岁,一个不思进取的龌蹉小人。因此对我不加防备,我便可以进退自如了。想当日群雄并起,与你夫君我一样揭竿而起争夺天下的何止千万,多少英雄豪杰血溅沙场,埋骨他乡,活到今天的十中无一呀。像‘风雷王‘班濡,蛮族大首领黄少福,‘南天王’农婆弄,‘大汉天子’刘禹,‘大周天子’姬德高,这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如今都化作了冢中枯骨。保宁军的张弘靖、张抱元、张宗元、刘操、周大海,曾世海,崔仲卿、郑勋……这些人都死了,其他观察使、刺史、县令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你夫君我当年不过是个县令,这些人比我也不差多少。可他们都死了,独我能活到现在,还活的这么风光?这其中的原因你想过吗?难道仅仅是因为我长的英俊,上天对我青眼相看吗,当然老天待我的确不薄,但显然这不是全部原因。是因为我武艺精强,横勇无敌吗,我的剑是耍的不错,但离横勇无敌还有段距离,我的马骑的一般,又不会射箭,见多了血还头晕。那是我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擅于将将擅于用兵吗?天都晓得我的指挥艺术连做小队长都不够格。当年韶州三百土兵都是朱赫、李载风帮我带的。我能将的将统共就阮大将军一个人,可他的本事还不及我呢,当然挑担子除外。那么我为何能活到现在,坐在这与美人你纵论古今。”

    沐雅馨道:“因为你会装。”

    李熙道:“这叫扮猪吃虎。”

    沐雅馨吻了李熙,说:“你真不容易。”

    李熙道:“多谢你能理解。”

    “可你答应过我的。”

    “我正在兑现呀。”

    “那他为何要来?”

    “他,他如今是睦州刺史,睦州那地方你未必知道在哪,但那个地方产的茶叶很好,‘湖州紫笋’你听说过吧?”

    “听过,产在湖州长兴县,他不是睦州刺史吗?”

    “我说过‘湖州紫笋’产在睦州了吗,我是说睦州也有好茶,品质不下‘湖州紫笋’。他身为睦州刺史,偶得二两好茶来孝敬我,不行么?”

    沐雅馨游目四顾,寻找茶叶在哪。李熙恶狠狠地说:“我口臭,全嚼了,嚼完全吐了,行不行?”“行。”沐雅馨赶紧点点头,柔声说:“你别生气,我不是怀疑你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你知道么,我每次见到他,心里都特别害怕,总觉得他的身上笼罩着一股黑气,而且……他的眼眸似乎没有眼白,看上去就像是两个黑窟窿。”

    李熙把手按在沐雅馨的额头上,又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再索性把她搬过来,额头抵着额头,然后凶恶地盯着她。

    “就当我在说胡话吧。”

    “不是当!你就是在说胡话!还身上有黑气,他背后有没有长翅膀,手里有没有拿镰刀?”

    沐雅馨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吁然一叹:

    “我就知道你不信。”

    “我信。”李熙咬牙切齿。

    “信你就远离他。”

    短暂沉默后,李熙展颜一笑:

    “你吩咐我照办。”

    “你歇着吧,我走了。”

    沐雅馨像一只敏捷的黄鹂鸟说走就走,轻盈无比。李熙右手箕张,五指如钩,做握抓某物状,此刻却尴尬地僵在那,进退不能。他咧着嘴,馋着脸,尴尬的笑容还刻在脸上。

    “天气这么好,一起出去走走吧。”李熙收回抓手,亲切地提议道。

    “好呀。”她爽快地答应了,“我叫夫人去。”

    她翩然飞在花红柳绿中,显得幸福无比,李熙一腔怒气郁结在心,连呼数口气方才宁定。她这是在借机报复,生气就上当了。自从李熙与崔莺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就发现沐雅馨开始躲着他。起初他并不在意,以为是小女人心思,凉她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一凉就凉出问题来了。沐雅馨严严实实地把她自己包裹了起来,拒绝他的心和身体靠近。他能感知她冰冷外壳下的一团火,却偏偏摸到的总是一块冰。他想用温情去感化那层冰,却每每被冰烤的浑身是火。忽冷忽热,似亲还疏,滑溜的像只小泥鳅,让你抓着亲不着。

    这个游戏李熙已经玩腻了,可他不肯认输,放弃或服软,都办不到。他硬着头皮,下了狠心想看看那团藏在冰里的火能藏多久。

    崔莺莺现在幸福的昏头昏脑,看什么都是美好的,看什么都是阳光明媚的。沐雅馨说李熙要带她们出城郊游,她幸福的连走路走笑。

    李熙要崔莺莺跟他同乘一匹马,崔莺莺小脸红红的,不答应也不拒绝。李熙把她抱上马鞍,坐在她背后,将缰绳交在她手里,崔莺莺跟马说:“驾,驾,驾。”马立着一动不动,李熙双腿一夹马腹,马噌地向前一跃,吓的崔莺莺丢开马缰捂着眼往李熙怀里钻。李熙哈哈大笑,笑声中他恶毒地朝沐雅馨瞄了一眼,沐雅馨也正望着他,目光沉静,还俏皮地朝他眨了下眼。李熙挑衅地挤了下眼,对崔莺莺说:“闭着眼是学不会骑马的,睁开眼!”崔莺莺大叫:“谁说我要学骑马了,我不学,我死也不学。”

    李熙喝道:“做王的女人,怎能不会骑马?睁开眼,听我的口令。”李熙的霸道和凶恶彻底征服了崔莺莺,她抹了一把泪后,终于认真地学习起来。她本是个聪明的人,李熙也是从未有过的细致耐心,出城后不久她就能独立坐在马背上了。

    崔莺莺又兴奋又委屈,望向李熙的目光愈发温柔。这期间,沐雅馨也表现出了极佳的风度,崔莺莺被李熙呵斥的眼圈发红时,她立即挺身而出,保护她,安抚她,鼓励她,帮助她。在崔莺莺能独立骑行时,她发自内心地为她欢呼,向她表示祝贺,赞扬她的勇敢和聪慧。

    这中间她只看了李熙一眼,冰眸之中藏着一股妖媚,充满了挑逗。

    李熙在心里笑了,世将大变,先生妖孽,媚眼都抛过来了,离战败投诚还会远吗?经历了一番风霜后,她成熟了,红艳如枝头桃李。

    只是……

    李熙望向马背上的崔莺莺时,心突然被揪了一下。

    意外地在郊外遇到了毛耀,他是出城打猎来的,一行共有二十余骑,鲜衣怒马,箭袍窄袖,悬刀背弓,有两个人手里还端着弩机。两个清丽的年轻女人混在队伍中,穿着男装,腰系皮带,悬着横刀,显得英姿飒爽。相请不如偶遇,毛耀提议就地办一个烧烤宴以资纪念。看看天色还早,看看秋阳正浓,看看周遭山清水秀,又无闲杂人等打搅。李熙欣然答应。

    侍从们忙着寻柴升火,四个女人在草地上铺开毡布,摆上零食,凑在一起唧唧咯咯说她们感兴趣的话。李熙和毛耀两个孤家寡人凑在一起,先感慨了一下大圣国山河的壮美,回忆了建国的不易和立国的艰难,继而李熙就拿毛耀带的两个女人打趣,毛耀则拿崔莺莺和沐雅馨开涮,李熙觉得这样自己太吃亏,提议还是拿出点王者风度来,只论江山不谈美人。

    毛耀瞄了眼崔莺莺和沐雅馨两个,重又把李熙打量了一番,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瞒不过我的。”李熙笑而不言。毛耀道:“你不说话,说明你心里有鬼。”李熙道:“我说话就上你当了。”毛耀道:“嗨,说这些无聊的话。真没劲。”

    李熙眺望远处的青山,回身望向大江方向,忽问毛耀:“曹氏兄弟此番为何对西征这么感兴趣?那件传言是真是假?”

    毛耀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过我看是真的,否则他岂肯就范。”

    李熙道:“果然是真的,就太作孽了。天下是诸王的,诸王更应该爱惜呀。”

    毛耀道:“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熙道:“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毛耀道:“果真吗?”

    李熙道:“是真是假,瞒得住你吗?”

    毛耀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久后才略带忧伤地说:“也只有你我两个闲王能如此坦诚相待啦。”河滩上,侍卫们已经升起了三堆火,把其中一堆移交给了四个女子,又给了她们一些穿在竹签上的兽肉。四个人兴高采烈,忙的一身劲。未几,肉烤糊了,竹签烧断了,肉掉火里了,化作一缕青烟变成了炭。

    她们不仅没有不高兴,笑声反而更浓,对她们来说烧烤食物固然有趣,但能到郊外来走走,本身就是一桩乐趣,有人陪着,乐趣更浓,而今还能升火玩,实在是意外之喜。

    李熙问毛耀那两个女子是谁,毛耀道:“学你呗,思念山妻,找了两个替身。”

    李熙依稀记得在仁化县婆娑渡时毛耀曾说过他的妻子在大荒之年饿死了,所以才跟王六、王七出来折腾,因为他爱捉田鼠吃,所以那时候他的名字叫老猫。后来他还是老猫,但已经不必挖田鼠吃了,他又改口说他的妻子为了吃饱肚子跟人跑了。再后来他做了西南王,改名叫毛耀,一次饮宴醉酒,他吐露真言说大荒之年他的妻子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跟一个家有余粮的老头子睡觉,被他打瞎了一只眼,他觉得对不起她,所以就跑了。

    哪个才是真相,却是谁也不知道。

    这俩女子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姿色上佳,气质文雅。比之沐雅馨也毫不逊色。

    一支左佑圣军巡逻队停在半里地外,派了一骑过来询问为何点火,被毛耀的侍卫当场喝退。圣京城周围的巡逻任务原来由左右佐圣军担任,后来张孝先借“曹钥屠村事件”之机用左右佑圣军取代。

    “曹钥屠村事件”发生在中秋节后,那天曹曛的妹妹曹茉出武进县城射猎,路遇武进士子张仁清出猎归来,因见张仁清年少英俊,风度翩翩,曹茉遂上前搭讪。张仁清嫌其长的丑陋人有粗鲁,对她甚是轻慢。

    曹茉大怒,一箭射杀了张仁清,又杀张仁清随从三人。恰逢一樵子路过,目睹曹茉杀人,大呼奔逃。曹茉纵马追入山村,刀劈樵子,又左右开弓一口气射杀了十八人!后因担心丑事泄露,请她堂兄曹钥调动骁骑营屠灭了左近几个山村。

    消息被监察御史探知后禀报了张孝先,张孝先令御史中丞毛诗章赴武进县查访,曹茉竟将毛诗章秘密拘押。张孝先勃然大怒,令曹曛放人,曹曛权衡利弊后将妹妹曹茉捆绑后交给毛诗章带回圣京。毛诗章多方查证,拿到曹茉杀人、曹钥屠灭村庄的铁证。张孝先以此逼迫曹氏兄弟交出了右佐圣军兵权。

    事发后不久,张孝先以左右佐圣军军纪败坏为由,剥夺了其在圣京附近巡逻的资格。转由左右佑圣军担当警备。张孝先此举不仅彻底掌控了京畿要地,还将张仃发套了过来,吏部天官一夜之间发现自己被诸王孤立了,现在他除了充做张内史的坚定支持者别无它途。

    喝退几个逻卒算不得什么,两位王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两位王倍感惊讶:那名被毛耀侍卫喝走的骑兵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小校和八个骑兵。

    小校远远的即跳下马,低头走到李熙和毛耀面前,单膝跪地,叩拜道:“近来常有唐军细作过江刺探军情,劫杀官吏,俘夺百姓。两位大王身边侍卫稀少,末将敦请两位大王早些回城,免生意外。”

    毛耀望向李熙,李熙也正望着他。

    “小将军好大的官威呀,你是不是管的太宽了点呢。”李熙和声问道。

    小校低着头没有回答,扶地的那只手略有些震颤,看的出他有些紧张。

    “问你话呢,哑巴了吗?”毛耀的声音比李熙的还温柔。

    “请二位大王早早回城。”小校狠下心来说道,丝毫不让步。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两位王问的话小校不应,反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下一步是该怒发冲冠,把他怒斥一顿,还是一笑了之,尽显王者风范?毛耀望着李熙,李熙也望着他,二人都是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却谁也没说话。小校仍旧跪着,二人却忙着去割肉做烧烤了。

    四个女人早就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她们面面相觑,面露惊惶,她们做王的女人时间都还太短,尚未养成王霸之气,遇到带刀的兵,她们的心里本能地生出了恐惧。

    崔莺莺望了眼跪着的小校,拉拉李熙的袖子,悄悄地问他那小校是谁,李熙没好气地回道:“左军的一个不识像的家伙,休要管他。”

    沐雅馨忽然拉了把李熙,说道:“他,他不是陈家二郎吗?”

    “陈海道?”李熙吃了一惊,回身叫那小校:“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小校闷闷地哼了声,不耐烦地扬起了脖子,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十六岁的陈海道脸上已分毫不见少年的青涩,变成了一个成熟刚毅的男子。

    “呀,还真的是陈家二郎。”崔莺莺吃惊地嚷道。

    陈招弟的名分是妾,陈家人因此极少上门,李熙跟陈海道前前后后也就见过三次,最近一次是一年前在常州城,张仃发的弟弟张如冲把陈大喜一家送来常州交还给他。那时候陈海道瘦的怕人,可完全不是现在这幅虎背熊腰的气象。这是李熙没能及时认出他的一个原因。此外陈招弟死于封侯之手,陈家视左佑圣军如杀女仇人。李熙又怎会想到陈海道竟做左军的小校,事情太突然了。

    当日在常州城,李熙是想把陈家带在军中时时关照,奈何林氏不答应,这个倔强的女人说女儿陈招弟福浅命薄,已经不在人世,她不想再拖累李熙。说怕拖累是家,李熙知道她是放不下杀女之仇,不想跟“贼”有什么瓜葛

    那次匆匆一晤后,李熙给了陈大喜一笔钱叫他在常州安家,他自己则率军南下攻略浙东和福建去了。

    此后,李熙就把陈大喜一家丢在了脑后,直到崔莺莺和沐雅馨从福建来到圣京。某日,在饮宴时沐雅馨提到陈招弟,崔莺莺问她家人在哪。李熙才想起陈家还在常州,他撒了个谎说自己正在全力寻找陈大喜一家,哄过二人后,转过身他就派了毛乐去常州接陈大喜一家来圣京。毛乐在常州左右寻不到人,查官府户籍说陈海道被抽丁去了浙东,陈大喜和林氏不知所踪,此事就此作罢。

    李熙让陈海道起来说话,陈海道神情有些倨傲,左右不肯看李熙一眼。李熙对这位小舅哥也莫名地起了一肚皮火,他不耐烦地朝陈海道挥挥手,道:“你先回去,我得空再叫你。”陈海道躬身告退,礼数不缺,一言不发。

    毛耀打听到陈海道的底细后,打趣李熙说:“陈夫人泉下有知,定然要恨死你了。你这姐夫做了王,却全然不顾小舅子的死活,当着面都不肯相认,还要他跪着抖威风。哎呀,你这种人忒没人情味了。”

    李熙脸一红。

    除了陈海道这一节,这天的郊游还是很尽兴的,李熙提议今后每隔七天就出来一次,沐雅馨问他为何是七天而不是三天或五天。李熙道:“‘七’是我的幸运数字,我就喜欢七,你有意见吗?”崔莺莺道:“夫君说几天都好,只是别忘了兑现。”

    李熙赞道:“啊,还是莺莺懂我,知道我有食言而肥的毛病,故而好心好意提醒我,知心、贴心、充满爱心才可谓模范夫妻。做夫妻贵在相知相爱,要互相体谅,互相扶持,偶尔搞搞小动作是情趣,动静搞大了吧容易离心离德,搞狠了还要同床异梦呢。这些话说给你们年轻人听你们未必就能理解,却最好记在心上,闲暇时拿出来多琢磨琢磨。都是至理名言,若非夫妻一场,我都懒得跟你们说。”

    崔莺莺悄悄安慰沐雅馨说:“听他这长篇大论的,多是因为陈家二郎的缘故又想她了,你千万担待点才好。”

    沐雅馨道:“我知道,我不怪他。”

    在圣京城东门与毛耀道别后,李熙跟崔莺莺和沐雅馨说:“你们先回去,我出去办点事。”沐雅馨刺辣辣地问道:“是公事还是私事?”

    李熙瞪了她一眼,却柔声说道:“是公私兼顾。”

    李熙是去左佑圣军大营找姚素,一来是关心一下自己的小舅子,顺道再向左军借一座营房。近来江北唐军渡江侦察越来越频密,李熙揣测裴度可能要发动一次秋冬攻势,以支持鄂岳战场的卢士枚。仗不可能打的很大,因为裴度手里能打的牌不多,但极有可能会打的很险恶。左神策军的孟文亮和蒙张泰都擅长袭扰作战,用小股部队潜入圣京城来制造一场恐慌,其效果不亚于重兵围攻滁、和二州,甚至会更好。

    圣京城周围虽然重兵云集,却并非无懈可击,为示大局平稳,也不可能封闭城门阻绝商旅,万一有小股唐军窜入城来,诸王王府自是首当其冲,杀一个王所造成的影响绝不下于攻破十座城。

    东南王府只有六十名侍卫,加上撒在外面的便衣也不过两百人。够吗?不够,至少李熙觉得力量还很薄弱。他下令熊欣儿率三百精兵来圣京,屯驻在东南王府附近的至高台。

    三百精兵进京动静不小,想瞒住所有人的耳目是不可能的。为避免予人以口舌,李熙将熊欣儿部纳入左佑圣军建制,小股军队的划拨,毛耀这个兵部尚书是能做的了主的,也愿意帮李熙这个忙。

    名分有了,军旗已经领了回来,现在还需要一座兵营,左佑圣军在城内有两处兵营,距离东南王府都有相当的距离,李熙打算在自己的府邸附近修建一座兵营,钱可以自己掏,但得给姚素打个招呼,这种小事张仃发不知道就算了,姚素却是必须知道的,否则万一有人啰嗦,谁来替他遮掩呢?

    姚素对李熙建兵营的事满口答应,并主动表示去帮李熙到兵部和工部跑手续,他相信这件事两部都会全力支持。至于关照陈海道,姚素只能说是尽力而为了。

    李熙要的就是这句话。陈海道还只是个队副,关照他有姚将军“尽力而为”这四个字就足够了。

    回到东南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张默安已经在等候,新兵营的手续虽然还没办理,营房却已经在建,负责人正是张默安。他择要向李熙汇报了新兵营的工程进展,整体上李熙还是满意的。汇报结束后,张默安告诉李熙他发现新兵营和王府之间有一条水沟相连,年久失修水沟大部已经淤平,费些力气清理后,可以改造成一条沟通王府和兵营的密道。

    张默安建议李熙修建这条密道。

    李熙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连夜跑去看了一趟,水沟长约一里,两边长满了荆棘杂草,因为两侧居民倾倒污水垃圾而变得臭气熏天。李熙简单地测算了一下工程土方,眉头一皱,说道:“动静太大了,难以掩人耳目,不好弄。”

    张默安道:“可由长乐县出面,以兴修水利为名疏浚沟渠,先晾上一段时日,等没人关注了,再接手过来。密道修好后,在此修成一条街。两边盖上门面房,因为地理偏僻,商户会很少。足可掩人耳目。”李熙道:“修条街太折腾,起屋修座道观吧。我也好沾沾仙气。”

    从东门刚回府,张孝先就派人来请他赴临时内朝会。近来鄂岳战事紧张,召开临时内朝会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晚上开什么会?

    李熙让阮承梁派人去毛耀、曹曛等人府上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异动。异动不小,各府都在忙着打听晚上开会为哪般。

    不久,拱辰军的监门将军姬禇就到了东南王府,促请李熙尽早与会,姬禇稍稍透露了一下会议内容:事关西征军的成败,军情紧急,故而连夜开会。

    李熙将信将疑,军情瞬息万变,遇有紧急军务开小朝会议决即可,用得着十王共议吗?但监门将军亲自上门促请,躲是躲不了了,李熙只好硬着头皮前往。行前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

    会议地点还是北极殿,岛上灯火通明,龙炎池的水面却是黑黢黢的,浆起水花哗哗。李熙心头一阵紧张,他水里的功夫可是很一般呐。

    好在有惊无险。脚踏实地后,李熙悄悄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大步迈向北极殿。

    王喜、曹谷外出,内朝会只有十王参会,李熙是最后一个到的,还在北极殿外他就听到了张孝先和曹曛的争吵声,彼此都不太冷静,同时他又看到刘夏和陈苏两个人也在激烈地辩论着什么。毛耀立在一旁,一会帮刘夏,一会帮陈苏,一会又自言自语,嘀嘀咕咕。

    李熙咳嗽了一声,刘夏和陈苏两个人结束了争执,张孝先也闭了口,唯有曹曛还在喋喋不休,秃头胀的通红。

    “……就算丢了舒州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有水师,进退自如,蕲州若使,大军必然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

    “哇,蕲州都守不住啦,怎么会搞成这幅局面?”李熙皱着眉头走进会堂,又大声嚷道,“地图,地图,我要看地图,地图在哪?”

    崔雍用拐杖指了指挂在北面墙上的地图,地图很大,大圣国万里河山尽收眼底。

    “黄州没有丢嘛,鄂州还在,沔州也没事,那蕲州怎么会丢了呢?怪了,谁这么懂得用兵?”李熙嚷嚷着说道。

    “还能有谁,卢士枚呗。一招并不高明的迂回包抄。”崔雍用拐杖点着蕲州,用力有些猛,身子只打晃。

    李熙道:“这应该叫孤军深入,周围都在我军的控制中,一口吃掉就是。”

    “说的轻巧,吃,五千潭州军精锐呢,小心崩掉你两颗牙。”曹曛愤愤道。

    “五千潭州军?卢士枚一共不过才八千人,几时有募兵了吗?五千在蕲州,那他潭州门户岂非洞开?索性单拳直进,直捣他老巢,看看谁先倒下。”

    曹曛壮着嗓门嚷道:“潭州城外有几千清海军,岳州有三千荆门军,一拳是打不倒卢士枚,三万西征军就会陷入重围。山南军李海山部如今正在攻打舒州,舒州若失,即便夺取鄂岳是守不住。我意全军向后拉,夺回蕲州,在舒州城外全歼李海山部!此番西征宁可寸土未得,也不应冒全军覆没的风险。”

    张孝先道:“蕲州虽失,黄州和鄂州、沔州都还在咱们手里,只须稍作休整,直捣潭州并非不能,此刻回撤,徒费粮草不说,死伤几千人劳而无功,怎向将士们交代?”

    李熙道:“所以秋王的意思是继续打下去?”

    张孝先道:“此刻我军士气正旺,鄂州等地粮草也很充足,退一步说即便将来战事不利,还可以退往江西,不见得就是个全军覆没的结局吧。”

    陈苏道:“蕲州若失了,从鄂州去江西,只能奔袁州,山重水复,距离遥远,三万大军想平安到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而蕲州、舒州陷落,江州势难保守,江州一失,洪州门户大开。洪州若失……”

    “舒州和蕲州都靠江,我水路两军齐头并进,夺取易如反掌。”陈苏的话还没说完,刘夏就很不客气地打断了。

    “近来裴度屡次派斥候渡江侦测,可能会有所动作。”张仃发提醒道。

    “动作是肯定会有的,不过应该不会有大动作。河朔藩镇最近几次向唐天子请求出兵南下助战,裴度一眼要盯着我们,一眼又要盯着河朔兵,他哪有精力搞个大动作。”王弼笑呵呵道,不过他又立即补充道:“但也不得不防备,康乙全从长安又回来了,还带了百十个神策将,来意不善啊。”

    李熙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西征大军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夺占了蕲、黄、鄂、沔等州,正厉兵秣马准备夺占岳州进取潭州,端掉卢士枚的老巢。危急时刻,卢士枚棋走险招,率五千精锐弃潭州、岳州于不顾,跃进至蕲州城下,并一举破城,割断了西征军与后方的联系。与此同时,山南军主力万人在李海山的督率下进逼舒州。

    断蕲州西征军粮路不通,靠积攒的粮食还可勉强支撑,舒州若失,则西征军后退无路。对军心士气的摧折将是致命的。

    扬州裴度为了策应卢士枚和李海山,极有可能会策动新的攻势,至于是过江突袭圣京制造恐慌,还是向滁、和二州发动攻势,至今还难以判断。

    曹曛和陈苏主张撤兵,维持战前状态,张孝先则主张继续进军夺取潭州,完成西征的既定目标。王弼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是倾向于撤兵的。两派争执不下,故而召开临时内朝会议决。

188.十王共议2(修订)

    张孝先红着眼睛问李熙:“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弄清楚了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索性表决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苏笑嘻嘻地说道:“秋王不打算给东南王一个发表高见的机会吗,或许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呢。”曹曛哼道:“非此即彼,非彼即此,哪有什么第三条路。我劝东南王少费些口舌。”

    张孝先霍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曹曛,目光阴冷如刀。曹曛挺起胸膛迎着他的目光,式子十足,但底气有些怯。张孝先坚持继续西征完全出于一片公心,他要求结束西征,把大军撤回来,一是担心曹谷有失,他痛失臂膀,二来也是想夺回右佐圣军兵权,存的可是私心,私心对公心,总是不那么理直气壮。

    张孝先是此次西征的主要推动者,如果西征失败,张孝先的地位势必会被大大削弱,届时曹曛就有机会联合王氏兄弟重新夺回左右佐圣军的控制权。但这里也有一个前提,西征可以败,却不可以惨败。张孝先拿到左右佐圣军的兵权后,对两军的改造力度甚大,高层将领几乎全部撤换,中层将领也被换了个七七八八。但随着改造的深入,张孝先发现两军的反弹越来越大。中下级军官并不服他,对他的改造十分抵制。

    曹氏兄弟和王氏兄弟是两支军队的缔造者,多年血与火里结下的友谊,生与死系下的纽带,短时间内不可能松动瓦解,他们在两军仍旧保持着的不可忽视的影响力。此外李熙、张仃发、陈苏三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明里暗里也在掣肘张孝先的改造,使得张孝先进退失据,陷入两难境地。

    张孝先退而求其次,改变策略,以交换两军控制权为诱饵,诱导王氏兄弟和曹氏兄弟支持他的西征大业。西征成功,大圣国的外部环境将大为改观,他个人的威望也将因此而达到顶点,到那个时候即使他失去了对两军的控制权,曹、王两家也不得不臣服于他。

    让王喜、曹谷为正副元统率两军西征就是张孝先与曹、王两家达成的妥协,张孝先将两军的控制权移交给两家,而两家则表示全力支持他的西征大业。三者被绑在了一辆战车上。但现在曹曛已经不愿意再跟张孝先同乘一辆车。随着西征的顺利推进,曹谷已经夺回了右佐圣军的统兵权,换句话说曹曛支持西征的目的已经达到,再打下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西征不论胜败,两军的实力都会被大幅削弱。将来若取胜,张孝先可借口镇守地方,阻止两军回江南。若战败,则实力大损,即使回到江南也将被边缘化。

    立即结束西征,保存右佐圣军的实力,这就是曹曛要争的。

    张孝先争的是他的西征大业,丢失蕲州固然对西征大业构成了致命威胁,但取胜并非全无机会。他不甘心自己精心策划的西征因为卢士枚一场侥幸的胜利而葬送。三万大军西征,一路势如破竹,眼看成功在即,却因为一场远在承受范围内的小挫折而要被叫停。这就像一个筹码丰裕又抓了满把好牌的赌徒,要他因为一次小小的失利而放弃整个赌局。他岂肯甘心?

    二人剑拔弩张之际,诸王多作壁上观,只有王弼起身解劝,春王呵呵一笑道:“东南王仗打的好,定有高论,我等愿意洗耳恭听,啊,洗耳恭听。”

    李熙嘻嘻一笑,谦虚地说道:“春王说笑了,我哪有什么高论,我嘛,好吧,我就说说自己的一点不成熟的小看法。不足之处请各位多多包涵。”李熙转身跟崔雍说:“请借冬王拐杖一用。”崔雍还没回过神来,李熙已经劈手夺了过来,扯了崔雍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崔雍恨得咬牙切齿,被王弼笑劝住才没有发作。

    李熙走到巨幅地图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面向诸王鞠了一躬,用崔雍的拐杖在图上指画着,说道:“这儿是舒州,这儿是蕲州,这里是鄂、黄、沔三州,屯着我三万西征大军,国之精锐啊。舒、蕲两地若失,我西征大军便断了后路,伤兵撤不下来,粮草、军械、援军上不去。岳州,尤其是潭州,都是坚城,能多久打下来,这个不好说。远征之师困顿于坚城之下,又被敌断了后路,凶险异常自不必说。退一步说即便运气好攻占了岳州和潭州,能守的住吗?潭州、岳州不比以前啦,敌我反复争夺,打的民穷财尽,就地是筹不到粮草的。从袁州到潭州这条路不好走,大军移动或转运粮草都十分不便。所以我觉得南王和东北王的主张是有道理的,宁可劳而无功,也不能置大军于险地,来日方长,还有机会嘛。”

    崔雍插话说:“我说一句,此番西征已经耗尽了国库,畿内、浙东、江西等地民穷财尽,田赋都收到三年后了,再收就有激起民变的可能。此番西征若是劳而无功,想再发起一次这样的远征,至少也得三五年后了……”

    刘夏道:“三五年后?现在的日子是在论天数,谁给我们三五年的时间准备西征呢。”

    陈苏道:“咱们打的民穷财尽,妖兵又能好到哪去?不错,他们家底子是比咱们厚实,可家大也有家大的难处,没了江南这个赋税根本,我看大唐也就像那断了根的大树,表面枝繁叶茂,实则危在旦夕,有什么好担心的?三五年,或许他自己就倒了呢。”

    曹曛道:“‘保守江南,以待时变。’这是当初定的国策,我不明白,某人自己定的国策,怎么转眼就能忘了呢?国家新立就穷兵黩武,四处征伐,这是败亡之相嘛。”

    刘夏道:“国策也要随着国势变。‘保守江南,以待时变。’是国策,但那时节盛传唐天子要驾崩,时局混乱,故而才定立此国策,为的是稳住阵脚,以观世变。而今唐天子没死,朝中内讧平息,重用卢士枚为鄂州镇抚使,有权调动鄂岳、湖南、荆门、清海四镇兵马,势已变,国策如何能不变?不趁卢士枚羽翼未丰,一举夺取鄂岳、湖南,将来还有机会吗?”

    曹曛道:“卢士枚以观察使充鄂州镇抚使,指挥四道兵,他的本部潭州军则新败初建,实力薄弱,其他三道兵并不服他。他压不住场面,镇抚使还能当下去吗?自己就滚蛋了。”

    陈苏道:“唐朝天子真要重用他,就应该在鄂州建一军,任他为节度使,授给他节钺,节制诸军,搞个什么镇抚使,明摆着是对他没信心嘛。这卢士枚跟咱们也不是没打过仗,袁州一战被春王、东王,哦,还有东南王,打的落花流水,嚷着要自杀殉国,此番西征他连丢蕲、黄、鄂、沔四州,一个常败将军,连唐国天子都不待见他,你把他抬那么高做什么?”

    曹曛叹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刘夏大怒,蹭地跳起来,指着曹曛的脸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刘夏的父亲刘禹战死在潭州城下,曹曛翻出这事来讥讽刘夏,嘴上快活,心里也发虚,把白眼一翻,鼻孔里哼出一声,却不回应。

    李熙赶紧抱住刘夏,嚷道:“西王息怒,西王息怒,兄弟争口舌,没必要动刀子嘛。”刘夏恶狠狠地推开李熙,怒道:“谁要动刀子了?你血口喷人。”

    李熙道:“哦,不是要动刀子呀,我看你这么冲动以为你要……我错了,抱歉,抱歉。”

    王弼道:“东南王就别在这火上浇油了,你的话说完了没有,西征之事你是赞成还是不赞成,都要给个准话。”李熙连连点头说是,向刘夏压压手,示意他不要太激动,又用眼睛扫了下诸王,嘻嘻一笑,才又道:“诸位容我把话说完,没话就不要插嘴了,插话也可以,说点正经事,十王共议多大的事,你们这样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嘛。啊,好了,我继续。啊,这个,当然啦,我以为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困难再多,也还是要坚持的,就这么撤下来,实在就太那个了。”

    曹曛没好气地插话道:“太哪个了?议论军国大事,东南王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一句话关系多少条人命呢。岂可儿戏?”李熙推推鼻子,说道:“南王不必激动,我话没说清楚,怪我。咳咳,我的建议是:西征军继续打他们的,仗打到这个份上,轻言撤下来,不划算。卢士枚倾其精锐占据蕲州,而舍潭州、岳州于不顾,是孤注一掷的打法,他手里没牌了,死守潭州、岳州丝毫没把握,故而冒险一搏。此人擅于用兵,也敢于冒险,当世良将!可惜,唐国皇帝不看好他,他两手空空,没资格跟我们玩。西征继续,我军必胜。”

    陈苏哼道:“那蕲州和舒州怎么办?两地一失,西征军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粮草、军械、援军怎么接济,靠存粮能支撑多久?鄂岳不是以前的鄂岳了,那时候可以抢粮供军。卢士枚,你说的当世良将,弄坚壁清野,一眼望去山清水秀,可就是找不到一个人影、半粒粮食,三万大军没吃没喝,军心涣散,是要死人的。”

    李熙喝道:“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当总旗主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陈苏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不过面对比他足足高出一头,手里又有拐杖做武器的李熙,他还是忍住了,哼了声道:“英雄不提当年勇,当年你在洪州城下……”

    李熙道:“当年若不是我拿袁州刺史黄衫阳把你换回来,你现今都烂死在洪州大牢了。我打过的仗比你带过的兵都多,我知道军队缺粮意味着什么,不必你来提醒。”

    王弼道:“好啦,二位都少说两句吧。”

    陈苏恶狠狠地瞪着李熙,良久,将舌头一卷,吐了口痰在地。

    “蕲州和舒州地位枢要。我意调江西兵去夺回蕲州,白多宝人不错,可惜兵少了点,不过也不要紧,把卢士枚缠住,他能做的到。再调池州兵驰援舒州。李海山,我认识,校尉之才,指挥一万人打仗,他打不好,舒州可保无虞。待西征军打下了潭州,回师一部克蕲州,李海山自然而然就退了。此外,裴度要在背后搞小动作,一味防守不如主动出击,遣一军去打濠州,濠州城防坚固,打是肯定打不下来的,但足可牵制裴度的主力。不是说河朔藩镇嚷着要南下剿咱们吗,光说不练非英雄,咱们就去会会他们,借裴相的地盘打上一架!我想裴相一定很有兴致地跑来观战,也就没有心思过江搞小动作吧。”

    崔雍道:“他一定会很有兴致观战的。”

    李熙赞道:“英雄所见略同,冬王请接法杖。”说罢,将拐杖丢还给崔雍。

    李熙抬手扔拐杖的时候藏在腰间的匕首就凸了出来。

    曹曛嘿然冷笑道:“东南王赴会还带着把刀,是来切肉的吗?”

    陈苏道:“入禁宫而身藏利刃,东南王可得好好解释一下呀。”

    李熙哈哈一笑,把匕首拔出来,插在桌案上,拍了拍手说道:“实不相瞒,我少年时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刀客,年纪渐长,梦想渐远,不过刀不离身这个习惯我还是保留了下来,怎么,参加内朝会不许带刀吗,没人说起过呀。”

    “行啦,把你的刀收起来吧。”王弼起身来向众人说道:“东南王已经发表了他的高论,果然精彩啊,不过我想提醒一下东南王,舒州城里此刻只有两千老弱,池州更是一座空城,防守舒州可不容易啊。”

    陈苏嬉笑道:“东南王跟李海山既然是故旧,是否可以去一封信招降了他呢,或者送他点好处,让他按兵不动,等上三五个月呢。”

    李熙道:“岂有此理,军国大事,你怎能当儿戏呢。李海山不是李德裕,舒州也不是宣歙,两家完全没有可比性嘛。你这个玩笑开的并不高明哟。”

    曹曛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两千老弱怎么守城,放眼六军,谁有这本事。”

    李熙道:“毛尚书是员大将。”

    毛耀道:“我?我不行,诸王中堪称大将的唯有东王。”

    刘夏道:“东王要镇守圣京,哪能脱身。”

    毛耀道:“北王久经沙场,定能胜任。”

    胡尖把手直摆:“久疏战阵,我不行,我不行。”

    李熙道:“东北王去吧,你不是擅长水战吗。”

    陈苏道:“稀奇,舒州又不是建在水里。”

    曹曛道:“谁出主意谁去。”

    李熙叫道:“南王,你我无冤无仇,你不带这么害人吧。”

    曹曛道:“你也知道那是害人!出的什么馊主意呀真是。”

    张仃发道:“守舒州的确是凶险万分,但若真守住了,这整盘棋可就都活了,这一战若能拿下来,十年之内,江南将太平无事。”

    王弼道:“左右佑圣军要驻守圣京,一兵一卒也抽调不出来。能调动的只有左神火了。”

    曹曛道:“这岂不正好,某人可以为国建功了。”

    张仃发道:“南王少说两句吧。”

    崔雍道:“此战关系全局,若调左神火驰援舒州,也唯有东南王出征了。”

    李熙道:“左神火看着李德裕,能抽掉的不过三五千人,能济得什么事?你们也该知道我用兵从来都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陈苏嘿然冷笑道,“十万兵打一万,我还想去呢。不正是因为抽不出兵来,才为难吗?”

    李熙怯怯地问道:“那,能抽出多少人来?”

    张孝先伸出一根手指头,李熙嘴唇直哆嗦:“一、一……”

    “一千。”张孝先歉意地帮他说出那个字来,“只能从南陵给你抽掉一千人。”

    李熙咽了口口水,说:“其实我更赞同曹南王和东北王的建议,实在不行就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日方长嘛。”众人无人回应,李熙哭丧着脸道:“其实你们应该知道,我指挥三五百人打仗还行,多了我真玩不转。我以前所以能打胜仗,靠的都是以多欺少,十个打一个,三个打一个我都未必能取胜,如今却要我一个打三个,我……我实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东南王!”张孝先激愤地叫道,脸色铁青,眼圈红彤彤的,“此一战若取胜,江南十年无战事,大圣国就立住了,此战若败,卢士枚占据鄂岳,休整兵甲,快则明年,迟不过三五年,顺江而下,大圣国必然倾覆。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你身为诸王之一,你都不愿意出力,谁还拿这个国家当回事?索性散了省事。”

    “秋王不要意气用事嘛,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古哪有长胜不败的将军,只要兵马还在,今年不行明年再图之,鄂州有我三万大军,卢士枚一座孤城,五千人马。蕲州他未必就能守的住,若破城擒杀了此人,大圣国一样能立的住,立的稳。”曹曛哼哼哈哈地说道。李熙“反水”给了他很大的信心,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陈苏补充道:“就算杀不死他,也能杀他个半死,三五年内他恢复不了元气,咱们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唐国就难说喽,说不得两年后他自家就垮了呢。急于求成,事难成呀。”

    李熙道:“三位的话都有道理,这个……我看……还是从长计议吧。”

    崔雍道:“东南王不必为难,是继续西征,还是撤军回来,还得表决呢。”

    李熙道:“对对对,表决,我赞成结束西征,立即撤军回江南。”

    李熙把手举得高高的,曹曛和陈苏大喜,赶忙举手附和,毛耀第四个举手,不出李熙所料,王弼也举手赞成撤军。众人的心蓦然都提了起来,崔雍、刘夏是铁定站在张孝先一边,张仃发的态度也已明朗,支持继续西征。现在胡尖是关键,他倒向哪边,哪边就能取胜。西征继续或结束,对胡尖利弊相当。胜,江西会多鄂岳、湖南为屏障,但相应的战略地位会降低,将来左右佐圣军在江西驻军也会分割他的权势。西征失败,江西成为江南屏障,战略地位空前提高,但作为前线战场,也是祸福难测。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胡尖犹犹豫豫地把手举了起来,曹曛等人正窃喜,胡尖忽然又改变主意了,他把手放了下来,闷声说道:“我主张继续西征。”

    崔雍动用了最后裁夺权,促使临时内朝会通过决议继续西征。西征继续,防守舒州就成了关键,张孝先提议调李熙率神火军白兴阳营驰援舒州,坚守待援。诸王出征循例是要表决的,除李熙一人反对外,其余九王都举手同意,九人举手的顺序是:陈苏、刘夏、曹曛、崔雍、张孝先、张仃发、王弼、胡尖和毛耀。陈苏举手时还面带微笑。

    李熙拱手四顾,说道:“感谢各位的信任,殉国为民,我无遗憾,我别无所求,若我战死,崔、沐两位夫人就拜托诸位多关照了,愿回家,愿嫁人,随她们的便,把我的房产、家财变卖了给她们带去,她们不是我的原配,不必为我守制,更不可杀了为我殉葬,……那个,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就不要为难她们了吧。”

    陈苏嘻笑道:“你放心去吧,两位夫人我们会妥善安置的,绝不让她们受半点委屈。”

    李熙擦擦眼泪,说道:“为了减轻舒州一线压力,我建议出一支劲旅北上打濠州,以牵制裴度。我提议由东北王挂帅出征。”

    “不过是一支疑兵,用的着孤王出征吗?”

    “东北王出征可壮声势。”

    “可我只擅长水战。”

    “说的也是,要不西南王去吧。”

    “我?我不行,我坐船头晕。”

    “濠州又没有水。”

    “濠州靠近淮水,怎说没水?”

    “离河很远呢。”

    “那也不行,还是东北王去,东北王当年突袭扬州,杀的扬州人闻陈苏之名,老人不敢夜哭,男人不敢上街卖菜,女人不敢下地干活,孩子不敢出门遛……鸟……”

    “我赞成,我赞成东北王出征濠州。”刘夏说道,“在淮南,诸王之中谁也不及东北王威名赫赫,东北王挂帅出征,更能牵制裴度,以减轻舒州压力。”

    “咱们表决吧,同意东北王挂帅出征的请举手。”李熙刚说完,毛耀就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了,西南王很担心倒霉差事落他头上,故而抢先出手按倒陈苏。第二个举手的是陈苏,他胳膊高高举起的时候,用舌头来回*着嘴唇,咧着一嘴黄牙冲着李熙嘻嘻发笑。

    深夜,李熙跌跌撞撞回到东南王府,手里提着酒壶,喝的醉醺醺的,拍开大门,踹开小门,直闯进沐雅馨的小院,猛捶房门嚷着要进屋,沐雅馨开门闻到一股酒气,惊叫道:“你不是说去面圣了吗,怎么喝成这样?”李熙嘿嘿笑道:“天子夸我忠贞体国,故而赏了我一壶御酒,我就把它喝了,你尝尝,御酒就是不一样,味道好极了。”

    沐雅馨扶着他坐下,端盆去打水,李熙扯了她一把,没扯着,跌了一个跟头,膝盖磨掉一块油皮,他借机发难道:“我就知道,你现在看不上我了,你嫌弃我是个贼,对不对,你今天推我个大跟头,明晚还要推我个大跟头,你就是嫌弃我了,你嫌弃我是个贼,对不对……”沐雅馨出门的时候,他在那嚷,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嚷,左右还是那么两句话。

    沐雅馨给他洗了脸,揭掉创口烂皮,涂了膏药,望着他问:“说完了没有?”李熙指指画画道:“你管我有没有说完,你就是嫌弃我是个贼,对不对。”沐雅馨试着夺掉他的酒壶,李熙护在怀里不让,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你既然嫌弃我,又何必管我,我喝我的酒,与你何干?”

    沐雅馨失声笑道:“你闹够了没有?”

    李熙道:“闹够了怎样,没闹够又怎样?”

    沐雅馨抿嘴一笑,把腰一掐,闭着眼尖叫道:“闹够了就出去,出去呀!”

    李熙愕然失色,失手打翻酒壶,继而仓皇奔逃……

    沐雅馨站在那发了会呆,忽而就笑了,她担心李熙醉酒后没人照料,就出门去寻,人刚走到院门口,李熙突然从暗处闪了出来,眼眸水汪汪的,喷着酒气,移动身体像堵墙,一下子把她逼在墙角。沐雅馨紧张的出不来气,缩着脖子不知所措。李熙扭了扭脖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左右打量了一番后,俯下身,贴在她耳朵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要以为我喝醉了,其实我是装的,我现在说的话不是醉话,你务必要认真记在心里,但不可以跟别人说。你记着: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和莺莺立即去至高台找熊欣儿,让他护着你们去广德找龙虎兄弟,可以在那先住一段时日,但不宜住的太久,然后你们就回长安去,先改名换姓隐居两年,然后改嫁他人。彻底把我忘掉。你明白了吗?”

    沐雅馨用力地点点头,认真地回答:“记住了。”

    “很好。谢谢你的酒。我走了。再会。”

    李熙收回搭在沐雅馨肩上的手臂,走了,一步三回头,却是真走了。

    好大一会功夫后,沐雅馨才回过神来,她笑了,脸颊**辣的,心更是跳的厉害。

    二日一大早,李熙就出门了,说是去上朝,午后没回来,沐雅馨和崔莺莺以为他到哪饮宴去了,也没在意。到黄昏时分,他还没有回来,两个女子有些担心,让毛乐去寻。掌灯后毛乐才回来,说李熙有紧急公务出京去了。崔莺莺没多想,以前遇到过类似情形,说走就走,也不说去哪,过个几天或十天半个月的他自己就回来了。

    沐雅馨却是脸色苍白,手脚发冷。她忆起了昨晚的事,心惊肉跳,却什么也没说,说了于事无补,反而白白让崔莺莺担心。她只是悄悄打点行装,安排出京的路。

    李熙是去了舒州,没带熊欣儿。

189.你也太实在了(修订)

    李熙赶到舒州之际,城已被围困三面,只剩临江一面尚有几处缺口,唐军扬州水师被陈苏全歼后,大江之上再无一艘战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过陈苏的水师主力现在摆在鄂州城下,唐军用民船改造的微型战舰在舒州城外的江面游弋,虽然无力对抗有大型兵舰护送的运输船,但对李熙这样的小船还是颇具威胁。这事让李熙想起来就一头火,堂堂的东南王竟然乘一艘舢舨渡江,万一让唐军水军撞上怎么办,这么冷的天,就算箭射不着,落到江水里也足以淹死冻死,池州刺史闵耐实在该杀。

    有惊无险地横渡大江踏上北岸后,李熙回身往一眼白茫茫的江水,整个人犹如还在船上,直打晃,建立一支强大水师的念头再度浮现在脑海,也不知道福州马尾的船坞修的怎样的。想做点事,没有一块坚实可靠的根据地可真是玩不转呀。

    码头上乱糟糟的,人来人往,狗儿乱窜,包裹箱笼胡乱堆放着。流寇就是流寇,就算穿上锦衣龙袍,也时刻改不了流寇作风,李熙的心情忽然烦躁起来。舒州城本是一座大城,但像许多江南城市一样,饱经战火后也彻底衰落了,南门的城楼已经坍塌,原因应该是失火,熏的城墙黢黑,望之惊心。

    白兴阳率本部千人于三日后到达,他现在的职务是营指挥使,官也不算小了,人还是到哪都贼眉鼠眼,穿着铮亮的明光甲,看起来却像个唱戏的。他的士兵穿着花样繁多的军装,手持五花八门的武器,走着比羊群还乱的队列,若非打着左神火军的军旗,士卒腰系红带,将校们系着打着铜钉或铁钉的粗制牛皮带,则怎么看都是一股流寇。

    白兴阳的本事有多大,李熙心里还是有数的,也就是在重数量不顾质量的大圣**队里,若换在唐军里,无论在边军、藩镇军还是禁军,他能做个旅帅就谢天谢地吧,做营指挥使太难为他了。不仅白兴阳这个指挥使浑身泡沫,城里原来的两位“大将”马子昂、孟澄有几斤几两,李熙沾眼就瞧出来,二人的水准尚在白兴阳之下,充其量就是个队正的水平。

    看起来这场仗取胜的希望就全寄托在李海山身上了。两军相遇不那么烂者赢,李熙希望自己能做的比李海山稍好一点。

    花了一天时间巡视城防,越看越惊心,舒州有城无防,两位自以为是的“大将”完全按照想象在布置城防工事,李熙不敢说自己就懂守城之道,但多少还是读过几本兵书的,多少还是听朱克荣讲解过守城要点的,多少还是经历过几次实战考验的。守城者的所有大忌二位将军一个不少犯齐全了。

    李海山已经兵临城下,此刻调整城防等于是在找死,李熙狠了狠,再次把宝押在李海山身上,希望他能跟马、孟两位大将一样烂。李大将军应该也好不到哪去,他要是个明白人碰到这样的城防早该动手了,何必苦等到今日呢。

    太阳落山时,李熙打个响指,说:“今天就看到这吧,晚上吃什么?”马子昂和孟澄俱暗暗松了口气:舒州这么烂的城防,东南王都没有责怪,他老人家还真是宽宏大量啊。马子昂是个草包不假,孟澄却并非完全不懂守城之道,实在是他手上的牌有限,按常理出牌怎么玩都是输,索性混来吧,摆个空城计吓唬吓唬对手也好。

    马子昂讨好地说:“昨日捞了两条*,请当地名厨烹了,请东南王尝尝鲜。”

    李熙道:“江里还有猪?好东西!要尝尝,要常常,啊。这个,我看这城里的女人个个肤白如玉、体态婀娜,孟将军呀,究竟是这江里的水好,还是稻米好啊。”孟澄道:“都好,都好,江水甘甜,稻米喷香,养出来的美人自然与众不同啦。”

    马子昂赶忙抢话道:“何止人长的好,歌舞还好呢。大王一定不可错过了。”

    李熙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在马子昂和孟澄的左拥右护下施施然步入舒州刺史府——现今的行营帅帐——赴宴去了。马子昂是左佐圣军将领,孟澄是舒州团练副使,舒州刺史韩蒙率军出城迎敌,被李海山擒获叛变,舒州军即由他统领。舒州军随时地方武装,军容和训练却在白兴阳部之上,人数也比白兴阳多出四百,是舒州城内各军中实力最强的一支。

    饮宴完毕,马子昂把席间陪李熙歌舞的两个美貌女子送到李熙寝帐。阮承梁二话没说就给留下了。孟澄闻之此事,连声哀叹,其子孟博明说道:“盼来盼去盼了这么一个废物来,这舒州城还能守的住吗,索性降了李海山。”另一个儿子孟任道:“他今日去巡查城防,我看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走马观花,云里雾里。看女人倒是眼珠子直放光。”

    孟博明道:“此人根本就不懂军事。连羊马墙都不识得,问城墙为何不用夯土。这样的人怎配做大将?”

    孟澄道:“好啦,都别说了。”

    孟博明道:“父亲,一将无能葬送三军,何必陪这样的人送死。”

    “哼!送死?你以为堂堂的东南王真会跑到这孤城来送死?糊涂!”孟澄背着手在屋里焦躁地转了两圈,忽而指着孟任说:“你做巡检官,日夜巡视各营,敢出叛逃之言者,斩!”

    一个“斩”字出口,孟博明浑身震颤了一下。“还有你。”孟澄指着自己大儿子说,“大圣国只有十二位王,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没有人是笨蛋,笑话他们是笨蛋的他自己就是个笨蛋。”孟博明不敢吭声,心里却并不服气。

    离开孟澄的寝室后,他跟弟弟孟任抱怨道:“父亲这是怎么啦,干嘛高看他一眼,我就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本事嘛。”孟任道:“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本事,不过父亲说的也对,他能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定是有过人之处。你要知道,大圣国初立,这些王都还是第一代呢,能有傻子吗?”

    舒州几经战乱,刺史府后宅被反复洗掠,房屋还在,却无一件像样的家具。马子昂为了讨好李熙,专门凑了一整套家具来,分开看件件都是精品,但凑在一起就显得不那么谐配了,有些用起来还很不方便。阮承梁要去找他换一套来,李熙道:“行啦,我们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别折腾了。”

    阮承梁道:“那外面两个小女子还要不要她们进来。”

    李熙道:“打仗就不能顺道玩玩女人吗?”

    阮承梁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看这俩小女子人还很生涩,想必是马子昂抢来的清白人家女子。故而我想你或许不会要她们侍寝。所以,我打算把她们退回去。”

    李熙笑道:“做事不要那么刻板嘛,既知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就更应该留下了,你想想看,我是大圣国的东南王,他们孝敬我的美人,不说千挑万选吧,费番心思是少不了的,我不用他们肯定还要折腾,这也罢了,但这两个女子怎么办,他们或要怪罪她们,或自家留着用了,两块好肉落在狗嘴里,你觉得合适吗?”

    阮承梁道:“不合适。那我就叫她们进来吧。”

    两个小女子带进来后,李熙指着高个子的说:“你叫如花。”又指着个子矮的说:“你叫似玉,不要问我为什么给你们改名字,我喜欢。那么现在说说你的名字吧。”

    高个子说:“我叫柳如花。”

    矮个子说:“我叫韩似玉。”

    李熙拍手叫好,道:“两位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愿意留在我这个巨贼身边服侍我吗?”

    柳如花道:“愿不愿意,不都得留下吗?”

    韩似玉道:“大王肯放我们回家,我们感激不尽。”

    李熙道:“刚夸过你们冰雪聪明,立即就开始犯糊涂。如花似玉的姑娘落在我的手里,我还会放手吗?都乖乖地呆在我这,城若不破,我会放你们回去的。城破,我先杀了你们,免得你们受辱后再死。”

    柳如花道:“绝不食言?”

    李熙道:“我若食言,你们可以以死抗争。”

    韩似玉道:“大王今晚要我们谁来侍寝?”

    李熙道:“孤今日有些疲累,二位今晚就不必幸苦了,回去养足精神,明晚咱们再会。”

    打发了二人出去,阮承梁来报说马子昂求见。李熙含笑点头。马子昂面含羞愧,致歉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搅,请大王恕罪。”李熙笑道:“无妨,请坐。”

    马子昂待阮承梁出去后,方道:“末将这些天听到一些传闻,说孟副使的府上常有些操北地口音的人出入,城门尉报告说他看见孟副使的二公子带着一个北方人出城,回来时北方人不见了,此事不止一次发生,末将不敢隐瞒,故此来报。”

    李熙道:“马将军目光敏锐,粗中有细,好手段。此事我已知道。”

    马子昂这才起身告辞。送走马子昂,李熙派人给李海山送信,约见一面,使者刚出门,李海山的信使就到了,约李熙在城外一唔。

    会晤的地点在城外莲湖畔,各自卫士都侯在五十丈外。

    李熙提马上前,扬鞭喝道:“何故犯吾边界?”

    李海山道:“岂有此理,你这泼贼杀官造反,怎么还倒打一耙?谁犯谁的边界?”

    李熙道:“舒州而今是我大圣国的州郡,你无缘无故带兵来犯,我还问不得你么?识相的早早退去,否则……”

    李海山道:“否则你弃城逃跑吗?不要说做兄弟的没提醒你,我的身后可是有五万大军呐。”李熙道:“五万何惧,我城中还有十万将士呢。”

    李海山道:“罢了,我不跟你鬼扯了。舒州三面被围,一面临水,你三千老弱,是守不住城的。我之所以一直迟迟不攻城,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意伤及城中百姓。更是因为有你这位兄弟在,我不忍心。”

    李熙道:“你既认我这个兄弟,我求你一事如何?”

    李海山道:“只要不伤天害理,不违国法,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都可以答应你。但你别跟我耍什么花招。”

    李熙道:“不耍花招。在你面前,我有什么花招可耍?我左右还被你吃的死死的。”

    李海山道:“休要废话,说罢。”

    李熙道:“你能不能网开一面,放城中百姓出城,他们是无辜的。”

    李海山道:“可以,不过你得保证,你的兵不混在人群里。”

    李熙嘻嘻一笑,答应了。

    回城之后,李熙召集马子昂、孟澄、白兴阳三人密议,他让孟澄安排一些百姓出城,让马子昂安排一些军兵携带弓箭混在人群中,待靠近唐军兵营即发动攻击。

    孟澄大惊道:“如此一来岂非要置百姓于死地?万万不可。”

    李熙道:“孟将军心软了吗?”

    孟澄道:“沙场争雄是军士们的事,何必牵连到百姓,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做掩护,去送死,于心何忍?再者说,即便做了也与大局无补,徒为他人之笑柄。”

    马子昂道:“孟副使是在笑话马某无能吗,突然发动攻击,即便不能击退城外之敌,亦可先声夺人,震破敌胆,灭敌人威风,壮我军气势,有何不可?”

    孟澄跪拜道:“某将愿率二子出城与敌血战,震慑唐军。虽死无憾。”

    马子昂道:“孟将军去了还会回来吗?”

    孟澄瞠目怒道:“我父母妻子皆在城中,唯有一死报国,岂敢有私心?”

    李熙哈哈一笑,扶起孟澄,说道:“将军豪气,李熙佩服。不过凭将军一己之勇,于大事何补?城外有一万妖兵,城内才三千人,这城不好守啊。两位将军久经沙场,比我看的清楚,当知道,若是城中百姓不站在我们一边,这城实际是守不住的。”

    马子昂和孟澄相视无语,都默认了李熙的说法。

    李熙道:“孟将军怜惜城中百姓,为此不惜一死。壮哉!可将军想过没有,你壮烈殉国后,谁来护卫城中百姓?妖兵破城后,就能善待百姓吗?”

    孟澄道:“这……可这……”

    “孟将军是舒州团练副使,听口音也是本地人,你当知道立国这一年间,舒州城里的百姓换了几茬,原先的土著今日还剩几何?有句话说的好,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唐军污蔑我们为贼,自诩为官为兵,他们打破这舒州城就真的会善待百姓吗?昔日在江西道吉州,我军入城只没收了官府财物,对百姓秋毫无犯。后来呢,洪州兵入城,关闭四门,大肆杀掠,百姓忍无可忍,被迫揭竿而起。今日左右佑圣军、左右佐圣军,还有右神火军有多少吉州籍将领?都是在那时起兵造反熬过来的。”

    白兴阳插话道:“当日东南王就在吉州城,妖兵屠城时,东南王正在城中养病。眼见妖兵滥杀无辜,大王他不顾个人安危,亲率明火旗二十名勇士从太平坊杀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杀散官军,夺取吉州,豫章大地从此归入我大圣国的版图。‘神火出太平’的典故正是源于此。”

    孟澄请罪道:“末将愚昧,竟生了妇人之仁。”

    李熙道:“做将军的当有霹雳手段而怀菩萨心肠,妇人之仁要不得,得有大人之仁。何为大人之仁?譬如眼下,城中兵少将寡,没有百姓助战,靠我们自己是守不住城的。城中百姓并非本地土著,各怀心思,一盘散沙,无心助战,这样城必破,城破,百姓难免遭劫。可是这个道理,你怎么说他们能信?空口无凭,得让他们看到血淋淋的事实,知道妖兵宣扬的网开一面是假的,这个城他们是出不去的,除了守住城池,他们别无出路。只有这样,把他们逼入绝境,他们才能横下心来和我们站在一起,共克时坚。保舒州,就是保他们自己。”

    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李熙又鼓励马子昂和孟澄道:“城外主持军务的是山南道都训练使李海山,此人与我在西北军中是故交,当日在麟州城,他不过是个粮草官,并不曾带过兵打过仗。他自诩击杀了染布赤心,可我要告诉你们,杀染布赤心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拨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更要告诉你们,射杀染布赤心的并不是他李海山,而是另有其人,他和我一样都是沾了别人的光,才做了杀敌大英雄,其实并不算得真本事。”

    染布赤心的威名即便是马子昂和孟澄这样的南国人也是早有耳闻,那可是拥兵十万,纵横西北的巨匪啊,当日神火道起兵于韶州时,曾拿他做过榜样,以证明大唐的江山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起兵南国争夺天下正当时。

    “后来他献美人给敬国公的大公子刘驾,因此平步青云,而有今天。兵过一万,没点真本事是拢不住的,打不成仗,更加打不了胜仗,故而我才有胆量向圣王主动请缨到此,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来是与几位将军一起建功立业的。目下虽然艰苦,却已曙光在望,只要我们坚持一个月,西征大捷,天下太平,几位将军皆可封侯拜相。”

    李熙又问城中粮草能支撑多久,箭矢军械又多少,答曰粮食可支撑一个月,箭矢有一万捆,城中有工匠,每日可做三百支新箭。李熙大咧咧地一挥手说:“足够了。”他站起身来:“只要我等戮力同心,舒州城就是钉在江边一颗铁钉子,他李海山是啃不动。”

    孟澄大喜,主动提出派他的二儿子孟任带死士混在人群中见机行事。李熙叮嘱道:“挑事而已,不必死拼。”又对马子昂道:“放风给城中地痞闲汉,让他们去做炮灰。”舒州城里地痞闲汉众多,打家劫舍,无事生非,马子昂和孟澄头疼不已,若是按照李熙的主意一劳永逸地除掉这些祸害,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马子昂和孟澄走后,李熙问白兴阳:“城南还有多少条船能下水?”

    白兴阳不解其意,此前李熙给他下过一道命令,让他把舒州的船全部焚烧,做出一副与城共存亡的架势,他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并且也回报了。李熙此刻又问起这事,什么意思?李熙看他满脸疑惑,惊道:“你不是把船都烧了吧?”

    白兴阳点点头,道:“不是说要背水一战吗,船我全烧了,连码头栈桥我都烧了。”

    李熙闻言膝盖一软,差点摔了一跤,一拍大腿,哭丧着脸说:“你呀,也忒实在了。”

190.陈海道

    白兴阳部到舒州后,李熙是曾下过一道命令,让他把船全部烧毁,营造出与城共存亡的悲壮气氛,但那只是摆一个姿态,表明自己与城共存亡的决心,提振军心士气,而不是真的要把退路断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人都是怕死的,面对死亡的威胁,谁能静下心来指挥打仗?至少李熙觉得他做不到。舒州城能否守住,李熙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但凡事都有例外,万一不能呢?

    难道真的要与城共存亡?

    “总主,你怎么啦?”白兴阳看李熙打跌,吓了一大跳。

    “我被你气死了,白兴阳啊白兴阳,跟我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呢。怎么可以那么死心眼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你把船都烧了,打算让我凫水过江吗?”

    白兴阳道:“总主,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您还想着逃呀,让将士们知道会寒心的。”

    “你不说谁会知道?大哥!”李熙怒斥道,“留条船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用吗?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降,保存实力才有翻身的机会!我当年是怎么教你们的?!我开堂讲课的时候你究竟在干什么,晃着耳朵扇苍蝇还是忙着看闲书或睡觉?乱逞英雄!想死还不容易啊,眼一闭,脚一蹬就去了,想觅个有意义的死法难吗,不难,忠君,报国,拯救世界都是很好的理由!难的是活着,坚强不屈地活着,人生不到绝望时不要轻言放弃,即使陷入绝境也不要轻易放弃,忍辱负重地活着,像狗一样的活着,卑贱如蛆虫一样活着,人只能被衰朽的躯体打败,绝不能被精神和精神病打垮,绝不能垮!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才能做更多的事!天下乱成了这个样子,我辈轻掷一死,图了一时快活去死,谁来救天下?古往今来,成就大事业者唯一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活着完成了他们的大功业,而今你我功不成名不就,稀里糊涂的就死在这个山清水秀的鬼地方,你对得起谁?我对得起你么?怎么得了?气死我了。”

    李熙骂了白兴阳一盏茶的功夫,阮承梁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其实,我……我们还有一条船。”

    “还有船?”

    “船不大,但坐五六个人还是可以的,被我藏在江边的芦花荡里,没人知道。”

    “你丫不早说,害的我丢人显眼。”李熙眉花眼笑,追打着阮承梁出了门。

    白兴阳摇摇脑袋还是一头雾水,不过有件事他弄明白了,总主把他当自己人了,否则不会这么跟他掏心窝子,白兴阳觉得这趟舒州城没白来,太值得了。他祈求上天说别让他死在了这,他还要好好活着追随总主开创一番丰功伟业呢。

    李海山得知出城的百姓中混有神火兵后,一拍额头,自言道:“我怎么能相信那个王八蛋,真是失策。”他立即下令将出城百姓一律格杀勿论。

    虞侯石破山提醒道:“射杀百姓,万一让监军知道会很麻烦的。”

    李海山眼一瞪,哼道:“那你说怎么办,问问他们谁是百姓,谁是贼兵?百姓助贼兵那就是贼,我杀几个贼有错吗?石虞侯?”

    石破山连连摆手说:“我不是那意思,大哥,我真没那意思……”

    一旁护将王武嘿然笑道:“什么二哥,大哥的,注意你的言辞,这里是中军大帐,要叫将军。”石破山忙赔笑改口叫将军,石破山就是原来是小石头,从军做了虞侯后,改了个大名叫石破山。

    李海山摆摆手,不耐烦地嚷道:“嗨,讲究那玩意干啥,此间又无外人,就咱们弟兄么。”眉头忽又一皱:“我说这虎校尉搞什么名堂,叫他出去查个敌情,怎么比吃泡屎都难。”王武道:“嗨,说不定又跟那老娘们滚床去了。”

    刚说完,外人就有人一迭连声喊道:“大哥,我回来啦。”

    校尉黑虎身穿麻布衣衫,扮作一个渔夫,满头大汉地闯进中军帐来,手里提着把斧头。李海山盯着他手中的斧子,撇撇嘴,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王武讥笑道:“就算没做过渔夫,也不该拿着把斧子吧,南方人打渔能用得着斧子吗,你这幅模样混过江去没被抓起来真该烧柱高香。”

    黑虎掂掂手中的斧头,咧嘴一笑道:“本来是想找根鱼叉的,没找着,顺手我就捞了把斧子,反正也没人。江南沿江多少里都没人,真是个千里无人烟呐。”

    石破山道:“宣州原本有十几万户的,如今却千里无人烟,贼凶不除,国家何日才能安宁,百姓何日才能安居乐业。”

    “石虞侯何日才能回襄阳抱卿卿先生。”王武学着石破山的腔调接道。石青青是襄阳名妓,又名卿卿先生,石破山在襄阳时,跟她打的火热。

    “滚,无聊。”

    笃笃笃,李海山指节敲敲桌案,咳嗽了一声。王武和石破山停止斗嘴。

    “润州那边没有动静,只有驻守在南陵县的一千兵拔营出动,应该已经进了城。贼兵这回拉的太开了,到处都缺人,连驻守润州城的左右佑圣军都有好几座营空了。”

    “大哥,干吧。”王武跳起来说。

    “干吧,大哥。”石破山道。

    “舒州已成孤城,我看可以下手了。”黑虎道。

    “干!”李海山以手击案。用力过猛,疼的他一咧嘴。

    山南军预备攻城之际,城内正在动员百姓上城。城外唐军射杀逃难百姓的一幕不止一个人看到了,侥幸逃回来的人逢人即大哭唐军言而无信。

    “他们说,你们这些死贼囚,附逆做乱,统统该死。不问青红皂白,不管男女老幼,逮着就射杀,毫不容情呀,老天爷呐,我们该怎么办呀……”

    “幸运者”们在城里四处游荡,现身说法,加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很快的,舒州城就笼罩在一片迷茫、恐慌和绝望中,人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个时候传来一个消息,大圣国的圣王派了圣使带着一队金盔金甲的武士进了舒州城,他们是来宣读圣王的诏令的,宣读完毕后,圣使和这些金盔金甲的武士就留了下来。他们决心与舒州城共存亡。

    路人某说:“看来城是能守的住的,否则他们怎么不走?”

    货郎某说:“城里还有位王,这城一定是能守住的,否则他为何要来送死?”

    挑夫某说:“不得了,你们知道么,那位王一上岸就把座船烧了,这叫破釜沉舟,是要跟城共存亡,看来城不一定能保得住,他们真的是来送死了。”

    牙婆某说:“唐国要咱们死,他们陪咱们死,我们还恋这个大唐做什么?”

    智者某说:“狗咬狗一嘴毛,打来打去不还是咱们小老百姓遭殃吗,让他们打去,同归于尽最好。”

    智者妻说:“好个屁,官军进来是要杀人的,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蔑匠某盯着智者妻的胸前,不怀好意地说:“男人他们一刀一个,全劈了,女人嘛,嘿嘿,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蔑匠老爹喝道:“胡言乱语!想当年玄宗皇帝那会儿……”

    众人齐道:“玄宗孙子都死光了。”

    卦师某说:“打来打去,吃亏的都是咱们老百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某夜观天象,东南之地有人主当立,若是大圣国合当兴盛,嘿嘿,各位都可平安无忧也。”

    路人某道:“先生您那卦准吗?”

    货郎某道:“准,他还在这,投军去多好,还能奔个前程。”

    挑夫某道:“东南之地有人主当立,这话我两年前就听说了,一年前还真应验了。圣京城里如今不是圣王坐龙椅吗,他老人家是火德星君转世,当年在韶州有人要害他,十条天龙在空中护卫,晴空一道霹雳,把刽子手给劈死了。”

    牙婆某道:“嗨,这话你们可别不信,城东的张家有个婶子就在韶州,当年可是亲眼目睹的,晴空万里无云,喀嚓一个霹雳,刽子手就死啦。”

    智者某道:“那有甚稀奇,当年城里这位王领兵攻打洪州时,你们猜怎么了,乌云盖顶,一个闷雷把滕王阁给劈了。滕王阁是豫章的风水塔,昔日滕王所建,它倒了,豫章大地就由唐家改姓了赵家,这都是天意呀。”

    智者妻道:“跟你这么多年,就这句话不酸。”

    蔑匠某道:“这要是真的咱们还等什么,索性同去投军,也好谋个前程。”

    蔑匠爹道:“逆子,这是造反,造反是要灭九族的!与其让你连累我,辱没祖宗,我先灭了你!”

    众人齐道:“老爷子,你养的雀儿让猫给扑了。”

    “我*娘的!”

    卦师某忽然一跃而起,把台子一掀,把长袍扯下来往地上一掼,挽了挽袖子,扬天一阵大笑道:“空谈百年不如起身一搏,成了我命,败了我运。诸位乡邻,某投军去了。”

    一个卦师去投军算不得什么,一群卦师都跑去投军,事情就有了蹊跷了。舒州城里就有一群卦师去投军,闹的沸沸扬扬。李熙却不肯让什么卦师投军,他逢人便说:“打仗是当兵的事,你们这些小民百姓懂得什么,上了战场众声一喊,你们就傻啦,凭白丢了性命。要想报效朝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必赶着去送死。”

    百姓们议论纷纷,认为这位东南王话虽然说的不中听,却还是很有道理的。现今舒州城被围的水泄不通,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与其出钱不如出力出物,青壮居民不论男女都被动员起来,用于运送砖石、箭矢,老弱者则集中在内城。

    名为保护,实则扣押为人质,以防战事激烈时出现动摇者。百姓毕竟没有经过训练,又未曾经历战阵,心里承受能力自然不如士卒。

    由圣京城来舒州的圣使叫陈楚,来此名为慰劳大军,实则是监军,李熙对此人很反感,结果圣谕和神谕后就把他晾在了一边,同时将他用于护身的三十名侍卫打散编制,分配到各军听命,只留了一人在身边。这个侍卫的名字叫陈海道。

    因为有姚素的“关照”陈海道高升到拱辰军,职位还是队副,不过拱辰军是禁军,禁军的军官待遇比六军要优厚的多,而且升迁极快。姚素的确是很给李熙面子。

    陈海道对李熙把他留在中军公然表示不满,李熙先是把他晾了两天,待一日巡城时又见他拧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地的样子,李熙突然发火道:“身为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军队是什么,军队就是一把杀人刀,如臂使指才能杀人护身,手指不听手臂使唤,手臂不听人的使唤,要之何用?舒州现在是战场,你是禁军也好,是其他什么军也好,到这个地方来就要听我这个最高统帅的命令,我调你在中军,自有我的道理,你愁眉苦脸给谁看?给一位王做侍卫,委屈你了吗?纵然你对我有一万个成见,现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要让我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处置你。”

    陈海道像被毒蜂蜇了一样,顿时挺胸抬头,目光炯炯,与刚才判若两人。

    李熙道:“我现在任你为参军,随我左右,随时参谋军事。”

    陈海道吼雷似的应了声:“得令。”

    李熙道:“稍息吧。”

    陈海道有些犯迷糊,身体依旧绷的紧紧的,李熙道:“稍息就是不要这么绷着,你入伍的时候教官怎么教你的,没给你们喊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齐吗?你连这些都不懂,你是怎么做的军官,打仗不能光靠一股悍勇,要多动动脑子。”

    陈海道嘴唇动了一下,没敢吭声,“稍息”后,对李熙的态度恭顺多了。李熙问他话时,陈海道认真地说出自己的见解,李熙不时点拨几句。熟读兵书、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的东南王,指点一个小小的禁军队副还是很有自信的,一时妙语连珠,说起兵书头头是道,讲起战例异彩纷呈,唬的陈海道一愣一愣,对李熙的态度顿时有了极大的改观。

    李熙在他心目中一改贪财、好色、卑劣、无情、胆小如鼠又贪生怕死的形象,转而变得睿智、犀利、才华横溢且谦虚低调。不过随着认识的深入,陈海道对自己的姐夫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他发现在李熙的身上善与恶并存、高尚与卑劣同在、睿智与愚蠢常可做同义词解,他的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了,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随着了解的深入,李熙对陈海道却是越来越欣赏了,这小哥,怎么说呢,若是好好培养培养或许能成为霍去病第二。当然也许用卫青第二来形容更加贴切,但,那样会不会让人误认为李熙心怀不轨想谋朝篡位呢?

    低调,要低调啊。

191.舒州保卫战

    夜半三更,李熙正与柳如花和韩似玉两个在寝室说笑,猛听得外面一阵骚动,两个小女子立即抱着一团,浑身颤抖,面容发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正喝的醉眼朦胧,不以为然道:“这地方十分稳当,任谁也找不到,你们放心好了。”柳如花道:“我看今晚还是散了吧,这里点着灯,容易把他们招来。”李熙道:“这话也有道理,二位今晚谁留下侍寝?”

    两个女人垂下头抿着嘴笑,却谁也没搭理他。

    灯灭了,李熙枯坐房中,对远处传来的阵阵厮杀声充耳不闻,已经麻木了,只是修为不够,还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睡的香甜。

    舒州保卫战已经持续了三个月,还要持续多久,李熙心里也没底,也许开过春……

    院中的樱花数已经发芽,春天早就来了。或许夏天来了,城外该消停点吧,谁又知道。李熙躺在床上合上眼,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不该放她们俩走,拉着她们多聊聊天也好。

    西南方向又发出惊锣响,李熙推开窗,冲着夜空破空大骂:“李老三,你个王八蛋,晚上还让不让人睡了?”

    骂声惊动了驻守在门房里的阮承梁,他刚刚打了个盹,闻警跳起来问:“又摸过来了吗?”侍卫张三、李四正对坐吃炒豆下棋,闻声答道:“没有,是总主在骂人呢。”

    阮承梁披上衣袄出了门,站在清冷的夜空中,四处打望了下,城东和城北都有火光,西南方向杀声正浓。“睡个觉也不让消停。”阮承梁咕哝了一声,踮着脚尖穿过小门来到内院,在一株樱花树下,竖起耳朵倾听房里的动静,许久,有些失望地摇摇头,默然一声吁叹。

    柳如花和韩似玉两个女子走了,总主没心思留下她们,看来心里还是没底呀。三个月了,这仗不仅没打完反而越打越大了,何时是个头哟。阮承梁提着刀回到门房,把桌案上装炒豆的小碟子端起来,抓了一把炒豆放进嘴里,心疼的张三眼睛直挤。

    “怎么?心疼呐,嗨,你个小兔崽子,不是叔我关照你,你有这清闲差事,坐在下棋。你知道城头上他们都在干什么吗?僵卧冰雪,忍饥挨饿,脸冻肿了,手冻烂了,哪哪都是伤,清早起来手跟刀把子粘在一起,一动就扯掉一块皮。”

    张三不安地站了起来,冲着阮承梁憨笑。李四却还大咧咧地坐在那,低头望着棋盘,因为棋下的不顺,心里早就有几分烦躁,一直压抑着,闻听这话,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嘴里说道:“谁又不是没在城头上待过,苦不苦心里清楚,用不着阮叔你来教训。”

    阮承梁噗地一脚踢翻了棋盘,怒喝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是你哥临死时托我照顾你,我才懒得管你死活呢。”

    李四黑着脸杵在那,紧咬牙关,努力憋着胸中的怒气。张三赶紧劝道:“阮叔,你消消气,今下午牛福在西城让箭射死了,他们从小长大的好兄弟,心里不痛快。”阮承梁道:“痛快?!打仗嘛,就为了图一个痛快?!牛福死了你难受,张福、王福死了,怎么没见你不痛快呢。”张三道:“叔,瞧你说的都什么话。”阮承梁黑着脸嚷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当初城里有三千守军,现今还有多少,哪天不死人,哪个人没死过亲人兄弟,既然吃了这碗饭就不要埋怨命苦,你甩脸子给谁看?”

    李四转身抓起自己的腰刀,披上四五块羊皮拼成的皮袄,大步往外走,示威般踢了一脚横在面前的棋盘。哗啦啦,棋子四溅飞射。

    “嗨,你瞧瞧这小王八蛋,我说他两句,我就跟我这样。”阮承梁骂骂咧咧,一把推开张三追出门去。然后,他已经到嘴边的话就有吞了回去,李熙站在门外,李四低着头,像被人使了定身法。

    “一个个三更半夜不睡觉,都在这吵什么?来,不愿意睡觉都跟我巡城去。”

    阮承梁向前一步拦阻道:“外面乱的很,还是明早天亮再去巡吧。”

    李熙苦笑了一声,叹道:“因为外面乱,我这个主帅连门都不敢出,什么道理嘛。”

    张三回身回门房取来一件皮袄,递给李熙说:“外面天冷,总主留心着凉。”

    李熙赞道:“这小伙很机灵,我看很有前途。”

    皮袄是用三块碎羊皮和一张整狗皮拼接而成的,造型古朴,针脚粗陋,即使在物质匮乏的舒州城除了士卒也极少有人穿这种东西。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舒州城四面被围,冬衣送不上来,只能就近取材各显神通自己制作冬衣。

    南方人不大习惯拿羊皮、狗皮、牛皮做衣裳,李熙当年可是穿惯了羊皮袄,狗皮袄的,他一声令下,舒州城里的羊、狗、猪、马、牛都遭了殃,不仅被杀了吃肉,皮毛还要被制成衣裳。李熙现在居住的地方位于老城区,靠近迎江寺,是穷苦百姓的聚居区,房屋低矮,街道逼狭,正门外的这条小巷两个人并行都有点费劲。

    当初搬到这里时,阮承梁曾反对过,理由就是万一斩旗军潜进城搞突袭不好撤走。李熙淡然一笑,说道:“斩旗军要是知道我在哪,我就是躲在军营里也未必逃过一死。这个地方形同绝地,谁能想到贪生怕死的我有胆量躲在这呢。”

    斩旗军隶属左神策,是一支担负特种作战的部队。河朔藩镇喜欢豢养刺客潜入长安、洛阳搞暗杀,震慑朝廷不要跟自己做对。赫赫有名的刺杀专家王士元到哪都是座上贵宾。作为反制,唐天子也训练一支刺客队伍,取名“斩旗军”,时常派他们潜入节度使们的牙城寻机砍几个脑袋,震慑一下不听话的大帅们。

    李熙感到自己很光荣,斩旗军不远千里到江南来,第一站就来拜会自己,足可见自己在唐天子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初次登门拜会后,他们带走了马子昂的人头,发现拿错了东西,他们又折转回来,没羞没臊的问李熙是不是他们要杀的人,李熙当然说他不是,后来他耐不住刺客们的威逼利诱,就吐口说那个化名叫陈楚的家伙才是李熙。

    刺客们满载而归,不仅带走了化名叫陈楚的李熙的脑袋,还把服侍“李熙”的七个女人脑袋也砍下来带走了,他们怀疑“李熙”为了保命有可能男扮女装。

    从那以后,李熙就转入地下,在自己的地盘上和敌人展开了秘密战。

    他升厅召集阖城将吏,公开把统兵权移交给陈海道,任命陈海道为舒州城的主帅,并以诸神、火德星君、圣王和圣主的名义赐予陈海道一把战斧,他杀气腾腾地对满厅将吏说:“陈校尉虽然年轻,却思路清晰,意志坚定,精通军事,我授予他军事专杀之权,赋予他军政最高裁夺权,凡舒州城内军民一体服从陈校尉的指挥,敢有违令者,斩。”

    此后李熙便若隐若现,成了影子统帅。只有在陈海道处置抗命不遵的白兴阳,和畏战退缩的孟博明时出现过两次,有他的坐镇,陈海道得以严肃军纪,判处白兴阳斩刑,本兼各职一撸到底,令其在阵前戴罪立功。判处孟博明杖责六十军棍,打的孟小哥屁股烂若桃花,趴在床上养了一个月伤下不了地。

    斩旗军擅长刺杀,对情报的搜集和分析却并不擅长,他们不相信李熙会把舒州城的防务交到一个十七岁的校尉手上,认为陈海道不过是个傀儡,是个幌子,并不掌握实权。他们因此第三次来到城中,特意拜会了陈海道。会面很尴尬,双方一见面就开打,护卫陈海道的卫士如疯了一般,一个个悍不畏死,明知是盆火却如扑火的蛾,前赴后继,献身如献花。

    斩旗军收兵撤去,不是因为惧怕,不是因为心生怜悯,而是觉得没有意义,兵法云能而示之不能,护卫陈海道的卫士表现的太勇敢了,明明是有机会护卫陈海道撤走,却偏偏死战不退,而陈海道本人面对死亡竟端坐不动,这哪里是一个统军数千的大将,这分明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嘛。

    奸险的李熙弄了一个替死鬼来糊弄他们,他太高估了自己。斩旗军可在百万军中斩将夺旗,可跃行千里,深入龙潭虎穴,取上将首级,为了达到目的他们随时准备全体阵亡,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们却绝不会为一个无聊的人而浪费半点时间,陈海道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跟他纠缠不清。

    斩旗军继续在城中寻找李熙的下落,大圣国的东南王撒下疑兵处处,**阵若干,他自己则一夕三换窝,让斩旗军摸不着头脑。

    夜色正浓,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时时能遇到蜷缩在街边的伤兵,有人酣然入睡,有人瑟瑟发抖,有人一动不动,难辨死活。

    围城一个月后,城中粮草即告耗尽,西征激战正酣,一船船的物资从江面上通过,向西运去,却没有一艘船肯停下来,船上的人连正眼也懒得看舒州一下,在许多人的心中舒州已经成了一座死城,一座遗忘之城。

    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煮了吃了,百姓叫苦连天,但李熙知道,他们并不是没有粮食,他们只是对前途未卜,不肯再把粮食拿出来了。舒州围城之前,曾经有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凛冬将至,城里居民都在尽可能地储备粮食。一些眼光毒辣的商人,看到舒州城将起战事,抛弃产业逃走,另外一些目光毒辣的商人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仅留下来,还在大量囤积粮食,准备发发战争财。

    他们敢把囤积粮食,就有办法保护自己粮食的安全,城中几个最大的粮商跟圣京城里的诸王宰相们都是挂的上钩的,有的甚至根本就是诸王宰相们的门人。只要城不破,他们就有把握保住自己的利益。

    陈海道报告城中缺粮后,李熙让孟澄去向几个有头有脸的粮商购粮。粮商们的太极拳打的好,巧力化解千斤锤,让孟副使有劲使不出,绵里藏针,扎的孟澄时时尖叫。

    孟澄大怒,回来向李熙建议把几个刺头抓起来,一顿板子下去,保管他们老实。孟澄说的当然是气话,若是一顿板子就把粮食打出来了,人家也就不来趟这趟浑水了。李熙让孟澄先回去歇着,又派马子昂去,马子昂是带着刀兵前去商洽购粮的。抖了抖威风后,还是购得了三五斤粮,熬稀粥吃的话可供三百人吃上三天。显然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李熙让阮承梁约城中张、王、李、程四大粮商吃饭,五个人四菜一汤,没有酒,盛米饭的碗比酒盅大不了多少。李熙招呼道:“入冬之后,商路断绝,买不到菜,诸位将就一下吧。”程姓粮商含泪道:“万没想到大王竟如此清苦,我等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李熙道:“程掌柜此言何意呀,看我吃不起饭,要孝敬我几石粮食吗?我再缺粮饭还是能吃饱的,想吃的好一点也不难。可是守城的将士都在饿着肚子,我忍心自己独自享用吗?”

    王姓粮商道:“去年入秋后,舒州城下便起征战,斗粮比平常年景高出一倍有余,我们家小业薄,购粮不多,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尽然。只是城中居民跟乡村的不同,家中少有储备多少粮食的。小本买卖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生意,若我们将粮食都供给了军粮,街邻们的面子上又怎么过的去,还不得指着脊梁骨骂我们为富不仁,将来在这舒州城也就没有立足之地啦。”王姓粮商说完,察言观色,见李熙只是闷头吃菜,心里没底,四人交了个眼神,都怔在那不动。

    “嗯,王掌柜说的不错,有道理,有道理,诸位请用餐呀。”

    四个人讪讪地拿起来碗筷,饭菜吃在嘴里形同嚼蜡。顿了一会,四家中的首领张姓粮商说道:“大军守城是在为城中百姓谋福祉,我们再艰难也还是能吃饱饭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几家商议了一下,决定拿出一千石粮食,以平价供给军供院,以尽绵薄之力。”

    李熙赞道:“张掌柜这话说的好。”他放下碗,擦擦嘴,喝了个茶漱了口。向四掌柜说:“舒州城下兵荒马乱,几位没有抛弃产业逃走,而是反其道行之在此开张买卖,好眼光,好魄力,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也。我敢断言,若这舒州城不破,几位将来,十年,啊,十年之内皆可称雄我大圣国商界。原因无它,几位够魄力,够狠毒,做大买卖就应该这样。”

    李姓掌柜赔笑问道:“未知大王说的这‘够狠毒’是什么意思呢。”

    王姓掌柜笑道:“我们不过是几个商人,说奸猾是躲不了的,狠毒,这个,太过了吧。”李熙道:“几位不要误会,我说的这个狠毒,可绝没有贬低之意,我的意思是诸位够魄力,杀伐决断,有股子狠劲,只要有钱赚,刀山敢上,火海敢跳,什么都敢干。”

    四人面面相觑,张姓掌柜正要说话,李熙拦道:“来来来,坐着干嘛,吃饭,吃饭。”四人赔笑点头,继续嚼蜡。

    有小校来报,跟阮承梁耳语几声后退出,阮承梁笑向李熙报道:“张让抓到了,果然是郑游在背后主使。”李熙击案喝道:“吃里爬外的东西!”霍然起身离去,少顷,门外发来一声惨叫,李熙回来,将手中血淋淋的刀丢给阮承梁,一边拿布巾擦手一边在桌边坐下。

    四粮商起身来,战战兢兢道:“大王有公务在身,我等改日再来拜访吧。”李熙不让,压压手让四人坐下,四人如坐针毡。李熙把被血浸透的布巾丢在桌上,气哼哼地说道:“有些人看似聪明,却常做糊涂的事。郑游你们都认识吧,家中囤积粮食万石,我派人去买,斗米千钱,还要现款交易,我都忍了,他却以为我怕了他,竟指使家人张让以次充好,将发霉变质的米粮卖给我,事发后将张让藏匿。谎称他不知情。人作孽天在看,以为我拿他没有办法,真是岂有此理。”

    郑游是靖国公赵世八的舅舅,是城中首屈一指的粮商,此番李熙请客,他也在被邀之列,他借口身体不适避而不见。

    郑游以次充好,拿霉变的粮食卖给军供院,四人早有耳闻,出事后他将责任推给张让,优哉游哉,仍旧做他的富家翁。四人各自都有雄厚的背景,但比起郑游来,显然都差了一节,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把郑游当作风向标,以此窥测李熙的态度,他们自己的安危。

    李熙现在拿郑游下手了,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张让,这是要动郑游的信号,拿出来与他们共享,不也是为了敲山震虎吗?

    阮承梁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了,请李熙过目,四人趁机瞧了眼,千真万确就是张让!李熙摆摆手,对阮承梁说道:“派人给郑掌柜送去,告诉他我帮他除了家害,叫他不必登门来谢,真有诚意就多卖给军供院一点粮食,价钱嘛好商量。我李某人是讲道理的,他为朝廷出的每一分力,我都是记在心上的。”

    李熙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眸中闪着杀气,声音冷的让人发颤。

    四大粮商屁股尿流,逃之夭夭。回去后他们经过仔细核算,发现可以挤出三千石粮食供给军需。粮食运到军供院后,李熙给每一家都送了一块匾,夸赞他们是忠厚人家,或许因为字写的不堪入目,各家都没把匾额悬挂起来,而是悄悄地藏在柴房。

    一个月后,粮草告罄,舒州城的围却还没有解,四家相约向军供院断粮,粮价哄抬至斗粮两千五。李熙把四人召集过来,四人愁眉苦脸地表示手中已无半点粮食。李熙红着眼睛道:“有没有粮食,我比你们更清楚,把粮食都交给我,我要搞配给制。否则这场劫难谁都扛不过去。”李熙简要解释了一下他的“配给制”是个怎么搞法,最后说:“钱我现在是没有,但我不会赖账,我一笔笔给你们记在账上。等将来战事结束,我把钱给你们。”

    张姓掌柜寒下脸道:“我们要是不交呢。”

    李熙道:“那你就是想勾结妖兵破城,我办你个里通外国罪,杀你全家。”

    张姓掌柜惊愕莫名,羞愤交加道:“你,你敢。”

    李熙拔刀照他面门劈去,寒光一闪,阴风逼人,刀锋距离张姓掌柜鼻尖寸许处停住。张姓掌柜“咯”地一声仰面晕倒在地。

    李熙收了刀,将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出言讥讽道:“以为我不敢,你又躲什么?”

    张姓掌柜面色乌青,浑身直打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姓掌柜怒斥道:“你就是个贼!”

    李熙狰狞地笑道:“你才知道。何止我是贼,我大圣国诸王哪个不是贼?跟贼你们是玩不起的,乖乖听话,否则我把你们一个个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张姓掌柜喷出一口血箭,昏死过去。

192.舒州保卫战2

    “配给制”的施行,暂时稳住了局面,舒州城在狂风巨浪中巍然屹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海山之所以迟迟未能破城,很大程度上有他保存实力的考量。实际情况时,他发动的第一次攻势就差点攻破了舒州城。那时节李熙还是舒州城的主帅,两个指挥艺术都上不了台面的人主持的攻防战惨烈异常。战斗最激烈时,山南军偏将黑虎率六十重甲步兵从东门攻入城中,特制的长柄砍刀在阳光下幻化成朵朵银花。

    让守军魂飞魄散的是弩手射出的弩箭对这些重甲步兵似乎全部失效。城门内用于防备骑兵的战壕,布设下的鹿角,撒下的铁蒺藜,一霎时全部失效。负责东门的是孟家兄弟,孟博明提双锤出战,锤如拳头大,舞起来呜呜生风,怎奈锤柄太短,与长柄战刀对抗时吃足了苦头,落尽了下风。

    所幸的是冲锋的重甲步兵没有弩箭,否则那天孟家兄弟必有一人性命不保。那时候马子昂还没死,这老儿一看重甲兵势不可挡,立即下令士卒扎柴束,浇上油后点火,然后用木叉叉其柴束朝甲兵队伍中投去。

    重甲兵被烈火和浓烟驱散,行进速度明显降低,马子昂亲率一军手持山寨步槊,三面齐冲,重甲步兵奇迹般地被压制住了。但从重甲步兵冲开的缺口处山南卒仍旧像涵洞里的激流轰涌而出,前锋一直打倒十字街口。当日多数人都以为城必失,城门若被攻破巷战是没意义的,这是大多数将领的想法。李熙却不这么看,他倔强地认为巷战打的好一样能转败为胜。

    李熙夺了一杆步槊率亲卫沿大街冲锋,双方人绞在一块难分彼此,弓箭有些使不上劲,可近距离攻击的弩箭却是大显神威,幸运的是李熙的亲卫人手一支机弩,这种弩是朱步亮所制,外形看着不雅,却可靠实用。制造这种弩的初衷是为了应付圣京城内可能发生的巷战,譬如某人围住东南王府想黑吃,或东南王围住别人黑吃黑。

    机弩是完全按照巷战要求制造的,极端适用于贴身肉搏战。弩的好处是持有者不需要经常常年累月的训练,一个月内学会射箭多半是个二把刀,但学习操作机弩有可能已经是高手。近程猝射,李熙大占上风,主帅亲赴巷战给守军以极大的鼓舞。

    而李老三的错误判断也给了李熙翻盘的机会,李老三望着自己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城门,挠了挠头,对石破山说:“比预想的要顺利,我早所过他打仗是个外行。”

    自诩内行的李海山命令入城士兵展开两翼夺取城墙上的守敌,因为他看到城门虽破,城墙上的守军还在不停地朝人群射箭和抛掷砖石,他英勇的部下在等待入城的时候常有遇飞来横祸。石破山想劝主帅此刻不宜分散兵力,继续向前扩展纵深才合乎兵法常理。但这话他说不出口,因为迄今为止他甚至还没有上过战场,一个手上没沾过敌人鲜血的虞侯,有何资格对主帅指手划脚?

    李海山的失误给了李熙翻盘的机会,他的步槊贯穿敌人的尸体后脱不出手,因此改换一口板刀,这刀也不知出自那个铁匠之手,质量十分低劣,砍了二十几个人后,刀刃卷起来,不能再使用,扔掉,换一把横刀,直刺实在不过瘾,扔掉,捡一根铁铲,铲口淬了好钢,铲杀人头十分便利,但木质的把柄很快支持不住,咔嚓一声后,铁铲嵌在一人的脖子里,血四散喷溅,人却还没死透,他的同伴四个人挺枪分不同角度朝李熙胸口刺来。李熙无处可躲,纵身向前和被他铁铲所伤的敌人抱在一起就地打了个两个滚,夺过致命一击后,他发现他怀里的人不见了脑袋,多彩的浓血从胸腔里汩涌而出,如即将喷涌的岩浆。

    他拔出李纯所赐的宝刀,宝刀出鞘呛啷有龙吟之声,这口刀果然是宝刀,刀锋所至,金石脆断,人的骨肉岂能抵挡?

    那时节李熙的刀法还很粗疏,但刀势的猛烈却让人瞠目结舌,据后来阮承梁形容,他看到李熙舞起一股银光滚入敌阵,然后就是碧血横飞,残肢断臂四散飞溅,他地盘扎的极低,速度极快,刀锋凌厉无匹。敌军完全无从抵抗,许多时候他们都是站着等死,人僵硬在那,如同木偶泥塑,在寒弧中土崩瓦解。

    李熙讪讪地笑着,说道:“我真的这么有种吗?”

    阮承梁答:“从未有过的有种,简直就是战神下凡,锐不可当。”

    李熙默然无语,他检视他的宝刀,劈砍了那么多人,竟分毫未损,刀锋反而更加莹润了。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一口匹世无双的宝刀,一个在城门已失而靠巷战反败为胜的传奇,帮助舒州城一口气坚守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守军阵亡超过三千五百人,除了中高级将领,已经找不到一个老兵了。与配给制相适应的是军管制的推广,所谓“军管制”简单地说就是把舒州城彻彻底底地变成一个大兵营,城里没有官、吏、军、民之分,只有男兵和女兵,所有人都必须结营居住。按性别和年龄分配守城任务。现在舒州城里所有人只做一件事——守城。人、财、物必须围绕这条主线配置。

    对于一座由流民组成,基层组织几近瘫痪的城市来说,想要达到李熙的军管要求并不容易,在李熙最苦难是时候,李海山及时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第一次攻城失败后,李海山下令将三面围城变成了四面围城,试图凭借绝对兵力优势一口吞下舒州城。

    为了策应卢士枚,裴度于大圣二年十一月初,下令庐州军六千人和寿州军一千五百人南下驰援李海山。寿州地处南北之交,是淮南的东北门户,是唐国防扼河朔藩镇军南下的一道屏障,战斗力极强。李海山正是得寿州军相助,才改变策略,准备啃下舒州这根硬骨头,给大圣国的军心士气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他的计划得到裴度的首肯。

    四面合围掐灭了舒州百姓最后一线生的希望。此前虽然城中盛传围城唐军不放百姓出城,也有许多人亲眼目睹唐军在城外射杀出城逃难的百姓,但人心就是这么奇怪,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痛苦永远不是真痛苦。心存一丝侥幸,认为唐军不会赶尽杀绝的人还是大有人在,这些人顺大流的也参与到守城的民军队伍中,但却时刻准备着城破之际朝江边溃逃。

    因为他们发现江边并没有唐军驻守,江边那一望无际的芦花荡给了他们莫大的希望,只要出城奔逃两里路,往芦花荡里一扎,任你有千军万马也找不到一个人。

    卑微如蚂蚁的小民百姓值得人家大动干戈去搜寻吗?

    现在唯一的希望也没了,唐军在芦花荡前扎了营盘,驱赶从附近抓来的民夫砍伐芦苇集束,用做攻城的器具。站在城头望去,江边堆起来一座座小山似的芦苇束,剩下的就是等待时机攻城了。

    陷于绝境的舒州军民接受了李熙的折腾,男女分营,老弱病残孕幼被集中在内城居住,青壮男女被分成男营和女营,编为民军,现在李熙不仅要他们运送砖石和军械,还要他们拿起刀枪参与守城。

    人是被随即点选的,打破了血缘和地域的界限,这么做的坏处显而易见,单个的人处在陌生环境中孤独而卑怯,往日的雄风浑然不再,男人像女人,女人像个孩子。但李熙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的能战的士卒已经损失殆尽,现在临时召集起来的民军数量庞大,而无人统领、训练和管束,他们但凡有一点血性造起反来,自己只有灰溜溜出城投降一途。

    但现实情况是一个老兵管束五十个民军丝毫不觉吃力,失去了家族和家乡的男男女女们谈不上丝毫的团结,作为个体,当他们面对陌生的集体,恐惧之后就是无条件的服从。

    李熙用仅有的力量组建了六支督战队,日夜驱使他们四处巡逻纠察奸伪,弹压不法,赋予他们对试图反抗者有临机决断的权力,可以放开手脚尽情镇压,督战队组建的第一天就杀了二十几个人,李熙把他们的人头悬挂在路口,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

    在绝望中迷茫,在血腥中屈服。民军彻底被降服,真正的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杀头主动伸脖子。这样的一支军队战斗力十分有限,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没有激情和勇气。他们完全是为生存的本能而战斗,这样的机会俯拾皆是,舒州民军在惨烈的搏杀中,数量急剧萎缩,战斗力却在成倍增长。

    终于有一天,以擅打恶战名震淮南的寿州军完败于舒州城下,三位统军将领全体阵亡。舒州民军把战死的寿州军将领人头割下来用大锅煮熟,去掉皮肉,拿来当球踢着戏耍。

    这场激战后,李熙就彻底放心地把舒州的军事指挥权移交给了陈海道,舒州民军虽然还打着民军的旗号,但他们已经淬炼为一支纯粹的军队,服从、冷血、好战。

    陈海道血与火中已经成长起来,虽然还不够成熟,却已足够犀利。天才人物的成长不可以凡人的标准去齐量,李熙相信他会做的更好。

    东方已经出现鱼肚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生命不息,战斗还得继续。

    李熙去了粮库,再精打细算,粮库也已经空了,所剩无几的粮包码的整整齐齐,军供院的判官开战后已经撤换了六个,两个是因为渎职,一个死于征粮途中,一个被流矢所伤,还有两个人被争抢粮食的乱兵殴打成重伤不治而亡。

    第七个判官杜荆得知李熙来,一路小跑进了粮库,望见李熙阴郁的脸,一句话不敢吭。

    李熙拍拍粮包,说:“看得出你是个很细心能干的人,粮包码的这么整齐,粮库打扫的这么干净。有老鼠吗?”杜荆答道:“上个月还看到一只,近一个月都听不到它们的吱吱叫了。想必都饿杀了。”

    李熙难过地说:“老鼠都饿杀了,人怎么办?”

    杜荆闻言落泪,跪地道:“明天粮库就断粮了,我有负大王所托,届时只有以死谢罪了。”李熙扶他起来,安慰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已经做的不错了。”

    阮承梁道:“把粥再熬薄点,多撑几天,眼看江里已经解冻了,江南的粮食马上就能运过来了。”杜荆讪讪地笑着,明知阮承梁这是睁眼说瞎话,却还是装出欢喜无限的样子,说:“那我得早点跟陈校尉打声招呼,请他预留几个壮丁给我,免得措手不及。”

    李熙拍着粮包笑着,应和着,故作轻松状,心里却在想:不知我李熙的人头能向李海山换几石粮。

    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将清冷的光辉洒满整个舒州城,李熙步出粮库时,满面是笑,似乎粮仓里堆着满满的粮食。

    舒州正式断粮的第二天晚上,汪覆海进城找到了李熙,随手丢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三张大饼,李熙的肚子不争气地鸣叫了一声。

    “吃吧,吃了东西,你会更有骨气点。”

    李熙吃了半张饼,肚子胀的难受。

    “想好怎么办了吗?投降还是自尽殉国呀?”

    李熙红着眼圈问他:“她母子还好吗?”

    “城中有一万八千人奄奄待毙,你却只想着自己。大圣国的诸王们都是这么狠心吗?”

    李熙在汪覆海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问道:“你想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必你做,路过过来看看老朋友。潭州城破了,你们赢啦,十年之内江南将再无战事,将来汪某来往于大圣国,还请东南王多多关照呀。”

    李熙道:“那是自然,汪兄要是想投奔我大圣国,我可以代为引荐,两宫现在都缺内侍总管,汪兄可随意选一个。可惜我大圣国没有阉人监军的先例,否则我倒是想跟汪兄做一对搭档呢。”

    汪覆海道:“汪某才疏学浅,还是留在长安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吧,多谢东南王抬举。潭州城破,舒州不久就能解围了,当然眼下这段日子还很难熬,城中断粮,你是打算先杀柳如花,还是先杀韩似玉呢,或者两个一起杀了,充作军粮,激励士气,守住这最后几天。”

    李熙道:“汪兄大老远的来,可否指条明路给我?”

    汪覆海道:“明路当然是有的,只要你肯在这张借条上画个押,我可以借一千石粮食给你,吃不饱肚子,喝喝稀粥总是够了。”

    李熙道:“放回她母子。”

    汪覆海把一张黄麻纸按在李熙面前,李熙道:“纸上的东西真的就管用。”汪覆海道:“管不管用且放在一边,你先签了他,让我回去有个交代吧。”

    李熙道:“放回她母子。”

    汪覆海从腰带上翻出一枚隼符丢给李熙,李熙乐滋滋地把隼符配在身上,在黄麻纸上签了名画了押,他笑咪咪地问汪覆海:“她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汪覆海道:“解围之后,早点回广德,别得陈而失崔沐。”

    大圣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李熙重金从城外购得一千石米粮,刚刚运进仓库,城外李海山就宣布撤军了,随即右佑圣军一部从池州渡江开入城中,人数只有五百,统兵官却是右佑圣军将军周歇。周歇年轻资历浅,全是因为有张孝先的支持才接替毛耀执掌右佑圣军,是张孝先在军中的耳目,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侍御史刘源玉。二人一进城就直奔粮库而去,杜荆以无李熙将领外人不得入内为由,拒绝二人入内,被刘源玉指使随从打伤。

    二人冲入粮库后,扯下一个粮包,翻来覆去寻找粮包上的印记,找到的却是城内“郑记粮庄”的标识。“郑记粮庄”的主人正是靖国公的舅舅郑游。二人面面相觑,许久,刘源玉才道:“有诈,这里面有诈呀。”周歇把脸一黑,喝道:“诈个屁,无端怀疑东南王通敌,我看你这回怎么收场?”

    周歇振振衣甲,气哼哼而去,刘源玉哭丧着脸“噗通”一屁股跌坐在地,咧着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193.低级小错误

    刘源玉在圣京城内得到消息说东南王李熙在舒州向城外购买了一千石粮食,顿觉此事蹊跷,试想,舒州被四面围困,右神火军挖空心思,付出极大的代价也没能把粮草军械运进城去,他从哪购的粮食?这是他通敌的迹象啊,此事大有文章可做,必须死死顶住,揪着不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舒州保卫战是胜利了,某人的声望要上去啦,怎能让他如愿。

    刘源玉想御史中丞毛诗章告了个假说要外出公干,毛诗章笑笑没问,放他出京“公干”去了。周歇是被刘源玉裹挟来的,本来他是要观察几天才进城的,舒州城攻守三个月,此刻城里一定断粮,唐军虽然撤军,但粮食的问题还是没有着落,再饿上他们十天半个月,索性全饿死拉倒。

    因为听到刘源玉说李熙购得了一千石粮食,周歇才改变了主意,一千石粮食够支撑一阵子了,别没把人家饿死,自己却因为迁延不进吃了军法。所以他决定陪刘源玉进城,但没有明确答应协助刘源玉查访。在周歇看来,李熙既然敢跟唐军眉来眼去,又怎会留着小辫子让你揪?早八百年前就剪了。

    跑到舒州城里公然跟他做对,实在是凶险呀。唐军虽然撤了,保不齐城里还潜伏着他们的细作,不是说斩旗军都来了吗,万一哪个犄角旮旯里还藏着一两个呢,什么将军、御史,杀了也就杀了,秋王他还能因此跟他翻脸?

    现在事情弄砸在了这,挨了打的杜荆已经跑去告状了,用不了多久……哼哼,周歇瞪了瘫倒在地的刘源玉一眼,摆摆手,扬长而去。

    李熙表扬了周歇,称赞他心里装着自己,问他带了多少粮食来,周歇道:“担心东南王的安危,故而轻装前来,不过粮草已经在池州起运,不日就到城中。”李熙道:“有了粮食,我的心就安了,我的粮库里只有几包粮食了,昨日谎称从城外运了一千石进来,其实里面装的都是砂土,用意无非是不让人心垮掉。可这种手段有利有弊,当时候真拿不出粮食来,舒州民军还不得起来造我的反?”

    周歇道:“大*虚了,我闻大王将舒州民军调教的如臂使指,恭顺异常,谅有您在这镇着他们也不敢造反。”

    李熙道:“恭顺异常四个字是靠大刀砍出来的,是靠比别人多一倍的粮食喂出来的,真的断了粮,他们是饿死不反抗,还是砍我李某人的脑袋,谁敢打包票?”

    周歇连声应是,来见李熙前,他到城墙上和城内驻营里看了一圈,对舒州民军的印象很不好,这是一直被泯灭了人性的军队,说是一群行尸走肉也不为过,他们的眼圈无一例外的都是红色,安静的时候眸中苍白无物,遇到陌生人时,一团火焰剧烈地跳动着,火焰中燃烧着血腥和杀戮,这是一支充满了野性的原始军队,在他们那服从是天,杀戮是地,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听从命令赶去杀戮。

    周歇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冷颤,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一支把杀戮当成终极使命的军队绝对是不可战胜的,不管他取叫什么名字,都掩饰不了它的危险本质。

    从那时起周歇就想着彻底除掉这支军队,索性他们人数并不多,还好自己跟他们没一文钱关系,打发他们去送死,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只有一个问题——李熙肯放手吗?

    这支绝对服从,只会杀戮的军队不正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吗?

    本以为要费上一番口舌,却没想到李熙满口答应了下来,他跟周歇说:“大错已经铸成,是我害了他们,我有罪。”周歇暗暗松口气的时候,李熙霍地转过身来,目光利如匕首:“派他们去蕲州,与卢士枚决一死战。”

    周歇不敢直视李熙的眼睛,底气不足地问:“打庐州不是更好吗?重创山南军,对我们不是更有利吗?将来北伐也更有利。”李熙道:“北伐的时机还不成熟。卢士枚却不能再拖下去了。”周歇没敢争辩,只要能除掉舒州民军,打谁不是打?

    周歇到舒州的第二天,李熙就交代了公务,说一句“回圣京议事”就离开了舒州。议什么事,周歇可不敢问,这时节圣京的政局波澜诡谲,谁知道他回去要做什么?

    李熙走的时候把陈海道也带走了,将舒州整个儿丢给了周歇。

    周歇送他到江边,目送他上船离开,回身就让人把刘源玉叫了过来,对失魂落魄的刘御史说:“我闻舒州百姓怨气很大,似有许多的冤屈要述,你既然来了何不四处访察一番呢。”刘源玉神秘兮兮地说:“不瞒将军,我已经在暗中着手了,大有斩获呀。”

    周歇望着刘源玉笑成了一朵花的脸,咧嘴笑了,心里却是一阵恶心。

    舒州被围期间,陈苏从滁州出兵攻打濠州,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一路打到濠州城下,濠州军一夜之间遁去无踪,陈苏兵不血刃进入濠州城,再一看,又是大喜过望,濠州军撤走时连银库的钱,粮库的粮都没有搬运。

    陈苏心安理得地在濠州城住了下来,宣布“北伐”成功。张孝先命令他撤出濠州,丢一座空城在淮水边上,引诱淮河北岸的徐泗军南下。陈苏以军队需要休整为由拒绝了,他准备在濠州过完冬天才回圣京。他在濠州城里占了一座大宅,四处搜罗古玩花草,歌姬美人,做出一副常住不走的架势,受他的影响,跟随他进城的部属也忙着四处抢占民宅,骑着马在大街上游荡,看有可意的人,不论男女统统抢回去。

    濠州百姓恨透了大圣国的什么狗屁东北王,共举船帮首领朱正为义军首领,准备起事。朱正道:“贼兵势大,须有外援才能建功。”或曰:“濠州军已撤去庐州,滁州又陷落贼手,若请兵只能去泗州。”有曰:“泗州不是淮南,人家未必肯出兵相助。”

    朱正道:“贼起江南,徐泗军一直想南下助战,朝廷不允,今日濠州已陷贼首,裴度艰难,无力克复,泗州岂可见死不救。”遂派密使至泗州城求救。

    泗州刺史王智兴早有心南下,因为朝廷有诏令不准徐泗等淮水北道插手江南事,又有裴度坐镇淮南,故而望洋兴叹,不敢过河。忽闻濠州陷落贼首,裴度无力收复,心中大喜。他答应使者道:“濠州虽不是徐泗管辖,但同是大唐的军州,陷落贼手,我岂能坐视不理。尔等速在城中预备,我十日内兵到濠州城下。”

    使者回报,众皆大喜。

    一个温暖的秋日晚上,陈苏正与部属在花厅饮宴,丝竹未绝,金鼓又响,泗州刺史王智兴已经率四千军渡过黄河杀至濠州城下,朱正率众在城中聚义,里应外合,濠州城失守。陈苏急起,饮完杯中酒,拔剑砍剁左右侍妾,众将亦出刃砍杀乐工舞姬,瞬间杀尽。由南门出城逃向滁州。

    朱正请王智兴纵兵追赶,王智兴道:“天黑,恐有埋伏。”竟不追赶,张榜安民,开仓放粮,保奏朱正为县尉。部将牟云龙问王智兴:“贼首陈苏逃的惶急,不似有埋伏,使君何故纵去不追。”

    王智兴笑指金碧辉煌的乐堂并满厅被砍杀的侍妾、乐工、舞姬道:“贼儿恶习难改,难成大器,先养着吧,终有一日被我所擒。”

    濠州失而复得,王智兴却赖着不肯走,裴度焦头烂额也无心争执,徐泗观察使崔群奏请朝廷请划濠州归徐泗管辖,便于防贼。李纯恩准,诏令在徐州建武宁军,任崔群为节度使,王智兴为副使,牟云龙为濠州刺史。

    陈苏一口气跑回滁州,不敢停留又奔和州,渡江回到了圣京,去尚书省向王弼禀报说他已经成功地诱使武宁军南下,在裴度的背上插了一把刀,从此裴相再也没有心思和能力过江捣乱了。

    为防止王弼让他领兵去救舒州,陈苏抢先一步说自己在濠州因为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需要静心休养一段时日。

    王弼知道他与李熙有嫌隙,不愿意出手相救,更知道他即使愿意出手也解不了舒州之围,也就顺势安慰了他几句放他回去了。打濠州牵制裴度的目的已经达到,崔群在朝中时就与裴度不和,此番借剿贼之机,二人必又有一番较量,裴度哪还有心思过江搞小动作。

    西征大军已经攻克岳州,正在进军潭州的途中,舒州被山南军围困,蕲州被江西军围困,支援西征的物资战战兢兢地绕开两城西进,费时费力,稍有不慎就有被伏兵游勇劫夺的危险,王弼为这些已经伤透了脑筋,陈苏不愿意出手帮忙就让他呆着吧,他不在背后生事就谢天谢地了。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可诸王并未把大圣国当他们自己的家,家国遇到这样的劫难,有些人麻木不仁,依旧为义气之争而废大义。

    痛苦万分的尚书令终于开始在心里琢磨张孝先提出的那个建议了。

    这个时候御史大夫胡尖穿着一身便衣来到王弼的值房,王弼吃了一惊,赶忙吩咐把闲杂人等都退去,在门外设关防,非十万火急的事不要来打搅他。这才问胡尖:“你跑来干嘛,有急事吗?”胡尖道:“废话,没急事我至于穿成这样来见你。”

    王弼笑笑,说了声:“坐。”胡尖不坐,站在那跟王弼说:“东南王在舒州解围后,匆匆交代了公事就过江了。”王弼眉头一皱,道:“真是不像话,领军在外,没有调令岂可擅离职守?”胡尖嘿然冷笑道:“只一个擅离职守倒也罢了,你可知道他去了哪?”

    “哪?”王弼吃了一惊,旋即回过神来,惊的嘴唇都哆嗦:“去广德?”

    胡尖没说话,痛苦地点了下头。

    王弼默怔半晌,忽然一拳砸在了公案上,痛心疾首地说:“岂能如此,岂能如此!”胡尖道:“说这些都没用了,还是赶紧想个应对之策吧。”胡尖说完就走了,留下满面灰黑的王弼枯立在宰相值房,如同一棵被风干了的老树。

    李熙一过江心里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领兵在外,战事未结束就擅离职守已经是十分不妥,此刻去的又是广德,那里屯着忠于自己的一万多人马,还有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保宁军三万人马。

    自己这是要去干什么?去找回崔莺莺和沐雅馨,防止她们俩错判形势回去了长安,自投罗网?有人信吗?

    思前想后,李熙改变了主意,他让阮承梁快马赶去广德劝阻崔莺莺和沐雅馨,自己则青衣简从回去圣京城。

    但李熙走到上元县境内,却又改变了主意。他看出来了,张孝先和王弼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左右佑圣军已经像一个撑开满身刺的刺猬,拉出了向东南防御的姿态。此刻进京祸福难料。李熙折身去了广德。

    刚刚在对外战争中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大圣国,腹心之地因为李熙的一个低级错误此刻突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左右佑圣军布防完成后,便以左佑圣军两厢精锐进驻至宜兴,摆开了一口吃掉左神火军的姿态。与此同时,驻守杭州的左佐圣军一部也悄然拔营向东移动,横于睦州与广德之间,警戒睦州方向。

    广德驻军感受到了巨大压力,张龙、赵虎同时走进李熙的营帐请教方略。李熙扶着脑袋说:“一将无能累坏三军,篓子是我捅的,我入圣京请罪化解这场危机。”

    赵虎劝道:“此刻入京凶险难料,咱们手上还握有一万大军,粮草也还能支撑两个月,足以再周旋一阵子。谈好条件再说。”

    李熙道:“而今我们是两面受敌,拖延的越久,越不利于事情的解决,我进京请罪,无非是做个闲王。”

    张龙道:“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我听说他们准备趁此番西征大胜要再建四支新军,并把原来六军建制打散重新编组。若被他们逮到把柄还不把神火军拆个七零八落。”

    李熙道:“这正是个机会,我去做个闲王,条件是神火军不被拆的太零乱。至少保持营以下建制完整。”

    张龙和赵虎对视了一眼,话由张龙说了出来:“如果我们回福建呢,把睦州让给李德裕,越州让给王士祯,则江南又会是另一副新天地。”

    赵虎急着补充道:“还有那个郑牧之,也可以打发他回信州,做福建的藩屏。”

    李熙沉吟良久,方道:“我若开这个头,湖南的王喜、鄂岳的曹谷、江西的白多宝也会跟风相仿,地方割据是大唐衰落的一大重要原因,如此一折腾,大圣国倾覆只在旦夕间,这个国家灭亡了,福建也保不住。现在还得在一个锅里吃饭,把锅灶砸了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时机还不成熟。”

    张龙对“时机还不成熟”八个字印象深刻,他朝赵虎挤了一下眼,说道:“我也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福建初定,还不稳固,大圣国若垮了,唐军南下,我们是抵挡不了不久的。”

    排除了南下福建割据地方后,三人议论的重点就变成了如何让李熙回京后“闲”的时日短一些。《定国大典》规定除叛国罪外,诸王所能“享受”的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被剥夺参与内朝会的权力,时间的长短视所犯罪行的性质和程度而定,长则十年二十年,短则三五个月,由内朝会诸王共议。

    现在手上还有很多可打的牌,腾挪的空间很大,三人商议了一番后都认为“闲”个半年比较合适,超过一年则绝不能答应。

194.低级小错误2

    计议已定,李熙就摆出了南下的架势,郭仲恭看准时机突然向南一口吃掉了横在睦州与广德之间的左佐圣军一部,成就了被围以来最伟大的一场胜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郭氏官升一级,被任命为池州刺史,官阶正四品,正式跻身大唐高官之列。

    受郭氏的鼓舞,保宁军河东、湖南两营也动作频频,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这让圣京城里的张孝先焦虑不安,若李熙倒向保宁军,则大祸起于腹心,来自不易的大好局面就此彻底葬送。一番计议后,王弼秘密来到了广德,全李熙回头。

    李熙道:“什么叫我回头,该回头的是他吧,我来广德怎么了,春天到了,新茶上市,我来广德买两斤茶叶回去碍着谁了吗?他拉出一副要打要杀的嘴脸,什么意思嘛。”王弼道:“你有理,他无理取闹,我代他给你陪个不是,行了吧?”李熙道:“你道歉没用,要道歉让他亲自来,说声错了,我就原谅他。”

    王弼叹了口气道:“我大圣国的王怎么都跟小孩子一样,吵吵闹闹。可是再吵再闹,还是一家人吧,如今就翻脸,谁又有好日子过。”

    李熙道:“六哥亲自来广德,是在往我脸上贴金,我不给你面子,人要说我不懂事,可是我给你面子吧,只怕有人要谋害我,你说我怎么办?”

    王弼道:“谁敢谋害你呀,谁?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天下。《定国大典》说的很清楚,除非叛国罪,否则没有人会死,你有没有做下叛国的勾当?”

    李熙道:“那倒没有。”

    王弼说:“那不就行了,跟我回去,我保你平安无事。”

    李熙笑嘻嘻道:“那你们打算‘闲’我多久?”

    王弼笑道:“这个得要诸王共议才行,我怎么能给你保证呢。”

    李熙道:“三个月,我的底线是三个月。”

    王弼道:“行。”

    李熙道:“答应的这么爽快,你不会使诈吧。”

    王弼拍着胸脯道:“我对天发誓,我若翻悔,我……”

    李熙赶忙截住,道:“六哥的人品我还是信的过的,我擅自离开舒州到广德,是有错在先,我回京后,就辞官在家,闭门读书思过,朝中的事我一概不过问。”

    王弼道:“说话算话。”

    李熙道:“你不信我可以发誓嘛。”

    王弼道:“算了,你的人品……我也是信的过的。”

    李熙跟着王弼回到了圣京城,入城直奔天圣宫龙炎池中的北极殿,参加临时内朝会。除王喜、曹谷二人尚在前方,其余八王悉数在场。陈苏望见李熙就连连拱手说道:“恭喜李闲王,贺喜李闲王,国家初定正式百废俱兴之时,君何故撂挑子不干了呢,多么让人不解,多么令人唏嘘感慨呐。”

    李熙道:“我该恭喜你才对,濠州一战你竟能活着脱身,老天何其不公!”

    胡尖道:“东南王目无法纪,擅自离开驻地奔去广德,要给大家一个解释。”

    李熙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开春了,我去广德采茶叶,不行吗?”

    曹曛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去广德采茶叶,你把我们都当傻瓜吗?”

    李熙道:“傻不傻是你的事,我反正说的是实话,你们不信可以问问春王,他在广德是不是还喝了我亲手摘的牙尖茶。”

    陈苏道:“好恶心,一个大男人采的茶还能喝吗?”

    李熙道:“我洗手了。”

    刘夏道:“即便如此,你也少不了一个擅离职守的罪过,你打算怎么给大伙一个交代。”

    李熙道:“交代自然是要的,将功抵过,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如何?”

    陈苏哈哈大笑,曹曛哈哈大笑,崔雍顿杖而起,喝道:“岂有此理!功是功,过是过,奖功罚过,国家法律各有定例,岂能当做儿戏?任你再大的功劳,犯了法一样要依律严惩。”崔雍说的太激动,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李熙道:“冬王的病该好好治一治,如今国家太平,海晏河清,有诸王在这盯着,你就别在拖下去了,我看杭州不错,冬王不如过去休养一段时日,过个七八年再回来如何。”

    陈苏道:“东南王这句话还像人话,我赞同冬王休养一段时日,卢士枚兵败获罪,这辈子怕是都翻不了身了,裴度如今正和崔群对掐,无心顾及江南,李德裕僵尸一具,等死而已,王士祯不足为虑,大圣国太平了。冬王为国为民,积劳成疾,也该休息一段时日,好好调养一下身体了。”

    崔雍剧咳连连,摆着手道:“我……没事……没……”一声剧咳后,吐了口血痰出来,陈苏大叫道:“圣王、圣主,亚王、圣子,万没想到冬王竟病成这个样子,春王、秋王、西王,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咳血呢,你们的心也太狠了吧。”

    崔雍道:“我,我没事……就是喘不过气……咳咳……没事……”

    毛耀道:“我看还是请冬王休养一段时日吧。”

    曹曛道:“冬王的身体不是他一个人的,是国之瑰宝。我看大家还是表决吧。同意冬王安心休养的请举手。”

    刘夏道:“这不合规矩,今天召集内朝会是为了处置东南王,怎么又扯到冬王身上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李熙道:“你是准备阴我吗?”

    王弼道:“好了,大伙都少说两句吧,冬王身体不适,但还没到必须休养的地步,我看会后让冬王告几天假回去调理一下就是了。”

    张仃发道:“大战过后许多事都要安顿,而今夏王和西北王都在外面领军,朝中就剩十位王,偏偏东南王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冬王若再休养,诸王缺席就要超过四分之一,临时内朝会所做决议无效。许多事立不起来,岂非要耽误了大事?”

    李熙道:“我可以勉为其难留任一段时日,等冬王的病调理好了,或夏王和西北王回来,我再回去做闲王好了。”

    曹曛道:“我认为冬王说的有道理,春捂秋冻,冬王今天穿的有点少,八成是被冻咳嗽了,回去找御医开副汤药调理一下,应该没有大碍的。”

    李熙道:“曹兄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冬王今天穿这么多衣裳,你还说他穿的少。”

    陈苏道:“少不少的跟你也没关系。你擅离职守,罪证确凿,废你为闲王,你有何话可说?你还是多说两句客气话,让大伙手下留情,别废你太久。”

    毛耀道:“东南王虽然擅离职守,但也没酿成大变,而且走前也是向周将军交代清楚的。我看就废他半年吧。”

    李熙道:“一个月。”

    刘夏道:“你没资格说话。”

    陈苏道:“半年太少,我提议三年,好好杀一杀这股不正之风。”

    曹曛道:“我赞同废三年。不仅要废他为闲王,两道大都督也得一并废去,免得他心怀私忿,胡作非为,害人害己。”

    崔雍道:“三年太长了,一年,我提议废一年。”

    张仃发道:“我也赞成废一年,擅离职守,这股风助长不得。”

    李熙望向王弼,王弼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张孝先抢先一步开了口:“我以为一年是恰当的。处罚的太轻了,将来谁还把国家法令当回事呢。”

    王弼道:“我提议废三个月。”

    李熙道:“我同意废三个月。”

    刘夏道:“你没资格说话。”

    张仃发道:“三年,一年,六个月,三个月。九个人,四种意见还真不好定呀。”

    曹曛道:“东王不必为难,念东南王年少无知,我决心给他一次机会,废他一年吧,不过得解除他两道大都督的职务,这不是惩罚,而是爱护,免得他一时头脑发热,胡乱干政,酿成大错,到头来反而是害了他。”

    张孝先道:“我赞同南王之议。废其一年,解去两道大都督职务。”

    张仃发道:“我赞成。”

    王弼道:“我也赞成。”

    陈苏望着李熙,舔着嘴唇,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高兴地说:“我就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也赞成。”

    毛耀抱歉地向李熙拱拱手,附声说他也赞同。

    李熙望着刘夏道:“西王该你了。”

    刘夏摇摇头,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呀。”遂举手说:“我赞同废东南王一年,解去两道大都督。不过国家初定,大伙都忙,就他一个人闲着,未免太便宜了他,我提议让他去御史台做监察御史,胸怀怨气去多抓几个贪官污吏,好好整肃一下吏治。”

    崔雍咳嗽了一声,道:“此事押后再议。我同意废东南王为闲王,为期一年,同时解去浙东、福建两道大都督职务。至于怎么安置他,此后我们再议。”

    张孝先最后望向胡尖,问他又无意见,胡尖道:“我赞同废他一年,解除大都督我以为并无必要,浙东、福建初定,无人镇守也不妥当。不过既然大伙都决议要废他,我也无法可说。”胡尖说完歉意地朝李熙望了一眼。

    张孝先对李熙说:“按规矩,你可以离开了。”

    陈苏跳起来说:“我为闲王开门。”

    送李熙到廊下,陈苏侧身侍立,叉手在胸前,鞠躬送道:“闲王慢走,一年后咱们再会。”

    李熙无限留恋地望了眼新装修的,金碧辉煌的会堂,默默地转身走了。

    陈苏目送他出了院门,回身走进会堂,关了门,笑嘻嘻地问张孝先:“秋王真打算任他为兰台右大夫么?我看他胸怀怨怼,目露凶光,真把大权交在他手上,只恐圣京城里就要血流成河了呀。”

    刘夏道:“他手上哪有什么权力,只要行的正走的端,他就是个空摆设。话又说回来了,那些贪腐蛀虫就算让他杀个血流成河又有什么可怜惜的?”

    毛耀道:“对,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杀就杀了,有什么可惜的。”

    一直垂头不语的胡尖,此刻抬起头来,面向张孝先说道:“吏治**危及国家根本,下力气整肃十分有必要。但让他一个失势且又心怀怨恨之人执掌风宪权,他会不会挟私报复,随意栽赃陷害清廉官员,闹的官不聊生呢。我不是要跟他争权,更不是诋毁他。若是大伙认为我留在御史台会掣肘他,我可以辞去御史大夫改任他职。”

    胡尖要撂御史台这付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张孝先以国家初立,用法内外有别,对内宜宽为名,处处限制御史台的权力。御史台近乎成了一个摆设,不仅如此,在御史台内部,实权也掌握在御史中丞毛诗章的手里,胡尖觉得自己成了摆设中的摆设,无所作为,也就不愿意再呆在御史台,他想去尚书省,给王弼打下手,或干脆学学李熙的样子,遥领某道大都督,至少也落个遥遥自在。

    张孝先道:“北王所虑不无道理,他如今正落魄失意,若假手给他大权,起用他来整肃吏治,难免是要大杀八方!可是整肃吏治,心慈手软又怎么成?国之初立,基础不劳,犹如新栽种的小树,蛀虫多了,啃坏了树根、树皮,树就毁了。宁可错杀、冤杀、滥杀,也不可让蛀虫们猖獗起来。”

    张孝先的话透着凌厉的杀气,胡尖嘴唇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王弼提议道:“何不效法唐国光宅、神龙年间故事,分御史台为左右两台,分工监察内外,使之互相钳制?观其言行后,再决定是否授予其全权。”诸王一听,纷纷附和王弼所议。

    整肃吏治,培根固原。张孝先拿着这八个字做文章,要在大圣国内掀起一场大风暴,荡涤官场上日渐蔓延的贪腐之风,于理有据,于节无亏,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若是他任用毛诗章来启动这场大风暴,或可给他扣上一顶“打击异己”的帽子,群起攻之,让人知难而退。但现今他重用的是李熙,一个建有大功却被踢出内朝会的失意落魄者,一个和他从来都不怎么对付的人,完全出自公心,无甚可指责之处。

    可是任由李熙这个失意者掌握治官之权,他们着实不放心,李熙不是胡尖,他还有上升的空间,为了扫除前进障碍,他会利用手中的权力,好好来次大扫除。张孝先势大财雄,割肉放心,却伤不了筋骨,他们怎么办?本来也是骨瘦如柴了,怎么动也是个伤筋动骨的结局,人跟人没法比呀。

    老大说下面闹的太不像话了,得打扫一下,杀掉一批,我不动,你们也不要插手,让个倒霉蛋去干。倒霉蛋大刀阔斧砍杀一圈后,老大还活着,大伙全死了。哪能这么干呢,必须得找个什么理由反对一下,可恨他们笨嘴笨舌又说不出个道道来,关键时刻,还是春王挺身而出救了大家。

    诸王除张孝先外对王弼的好感顿生,陈苏举手道:“春王所言最合我意,我举双手赞成。”曹曛笑道:“你举双手也只能算一个,只有加上我的这只手才能凑成一对。”曹曛也举起手来,毛耀望了眼张孝先,憨笑一声,也举起了手。

    除崔雍、刘夏和张孝先外诸王都同意仿唐国光宅、神龙年间故事,分御史台为左、右两台,分工监察内外。两台的分工是,左台负责在京省、部、寺、院等中枢机关和军旅的按察,右台负责京畿内外及外地道、州、县文武官员的按察,彼此间则互相监督。同意任李熙为右台御史大夫。

    张孝先人少力孤,只能答应。四日后大朝会上,诏告天下,分御史台为左右,改李熙为右御史台御史大夫,李熙以身体有痒为名坚辞不就。让张孝先大为光火。

    散朝后,张孝先让姬禇叫回李熙,在他的内史值房里冲着李熙嚷道:“废你做闲王是你咎由自取,解除你大都督职是爱护你,免得你做傻事,如今专门为你增设右台,让你做右大夫是抬举你,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熙道:“让我去替你得罪人,你打的好算盘!杀的血流成河,我将来怎么容身?你可曾为我考虑过?”

    张孝先道:“你私心太重了,做人做官怎能如此?”

    李熙道:“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你拿我当刀子使,就是出于公心吗?”

    张孝先暴跳道:“我拿你当刀子使,你摸着良心想想,我荐举你做御史错了吗?你咎由自取让人废成了闲王,能怪的了我吗?战事一平,朝内马上就要乱起来,你一个闲王,拿什么去关照你的部下?靠王弼给你的承诺吗,他的承诺管用吗?”

    李熙冷笑道:“这么说你是在为我考虑了?”

    张孝先用手托着喉咙,用干涩的嗓音说道:“别说谁为谁考虑,话我就说到这,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熙琢磨了一会,跟张孝先说:“干这种苦差事难免会得罪一票人,我总要为我的将来考虑一下吧,你看这样好不好,一年后,你放我回福建去躲躲。”

    “回福建不行。”张孝先断然拒绝,“我可以复你军职,让你跳出这个是非圈。”李熙苦着脸道:“领什么军呢,我又不懂军事……”张孝先红着眼道:“那你懂什么?你除了女人,这心里还能装的下什么?不要被自私自利蒙蔽了双眼。”李熙反唇相讥道:“你呢?你的心里除了权谋算计还剩什么?不要让自以为是害了自己。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天下。多行不义必自毙。”

    会谈不欢而散。

    一天后,中使赴东南王府宣读圣谕,任命李熙为右御史台御史大夫。李熙拒不接受。中使劝道:“大王不愿履职可以上表请辞,您不接旨让我等为难了。”

    李熙道:“你逼我接旨,是待我为难了。”

    中使无奈只得退去,向左右言:“这算抗旨不遵吗?”

    左右默然无语。又三天,王弼、胡尖和毛耀一同来东南王府宣旨,李熙关闭大门不见。毛耀翻墙而入,打开了大门。三人直入内苑,见李熙正披头散发躺在软椅上晒太阳,两个妙龄女子一左一右,一蹲一跪,正给他捏肩捶腿。

    见三人进来,二女人就要退走,李熙不让,翻了个身让二人敲背。敲完背,起身来,喝口水漱漱口,抓起宝剑又开始练他的三十二路太极剑。

    王弼咳嗽了一声,劝道:“‘大圣国的天下是诸王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天下。多行不义必自毙。’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秋王被你气的吐血,你的气也该出了吧。”

    胡尖道:“有气撒气,撒完气日子还是要过的吧。我最讨厌一个大男人做小儿女姿态。”

    毛耀笑劝道:“差不多就收了吧,剑耍过头了就成了耍贱。”

    李熙大怒,捏了个剑诀就去刺毛耀,毛耀躲在胡尖身后,骇的胡尖紧闭双眼,大呼小叫。王弼涉险往前一抓,恰巧抓住李熙的手腕,趁势夺了他的剑,把手中的圣谕拍在他怀里,这一回李熙没有推拒。

195.御史大夫

    大圣国圣京城神圣县县衙的斜对面有一条并不起眼的小巷,从巷口往内走约三十丈,迎面可见一座青砖影壁,影壁上写了八个斗大的字:“彰善瘅恶,激浊扬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影壁前横着一条小街,向左通往左御史台,向右通往右御史台。各自的大门前都有一座小广场,大门两侧建有冤鼓亭和执仗亭。

    御史台是治官的衙门,不受理民事纠纷案件,但告官的百姓却可以在此击鼓告诉,冤鼓亭的鼓就是为告官者所设,鼓响御史台必须有人出迎受理诉状,不受理则告官者可去对门告御史渎职,若对门也不受理,可折回身再告对方渎职,若两边都不受理,可去圣京府请府尹转呈御状,或守候在影壁前向御史大夫或御史中丞诉冤。

    如果所有人都不受理,就可以考虑渡江叛国了,因为那时候的大圣国就成了神弃之国,神弃之,天厌之,离灭亡就不远了。

    那种极端情况现在还不可能发生,冤鼓一响,当值御史必出门接迎。问明你的身份,若是官告官,好说,若是民告官,先拉到执仗亭打二十棍再说,胳膊粗的大木棍,绝不是谁都能扛的住的,若您觉得自己身子虚怕扛不住,御史台推出有更贴心更人性化的服务,您可以先诉冤情,然后再领打。

    别以为制度设计有漏洞,您可以钻空子,先诉冤情,再领打,打的就不是二十棍了,得加十棍,若您不幸死于杖下,您也别灰心,您的状子不会因为死了告诉人而被丢废纸篓,反而会因为您的死,而使它更尊贵。

    值班御史循例会蘸着您身上的血在状纸右上角画一个符号,表示您为您的状子献身了。下一步,这份浸透着您鲜血的状子会直接递送给御史大夫,由他老人家亲自督办,不论事情办的怎样,将来都会在影壁后张榜公布,当然您是肯定看不到了,不过您的子孙后人还是有机会看到的。

    一个人拿自己的性命去死磕另一个人,这得是多大的冤情呀,吃朝廷俸禄,为民做主的老爷们若不给个交代,他的良心真的让狗吃了。

    不过您先别得意,以为烂命一条,想磕谁就磕谁,人家都怕了您,没那么简单。

    血状是必须得有个交代,但没人规定要给个什么样的交代,换句话说,您舍命递上去的状子也有可能会在御史大夫的公案上蒙尘三四个月后,才被他老人家翻检出来,在案角拍去灰尘,然后随手交给一个新来的书令,让他拿去练手。

    千万别对书令抱什么希望,他只是个吏,不是官,他是没资格查案的,御史大夫把您的状子交给他办,他能怎么办,只能办成个“查无实据,请予以结案”的结果来。然后御史大夫会将这九字结论中的“请”字去掉,笔走如游龙惊凤,将其余八个字照抄一遍,发去走个程序,再往影壁上一贴了账。

    因为您已经死了,所以即使不满意也没法再含冤,或去告御状。

    都说御史台黑,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黑。都说御史台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这是明白人说的,聋子的耳朵能起的作用就是装点门面,告诉别人他有这么个物件。御史台能起的作用与此类似,就是诏告臣民,国家是有信心,有决心跟贪官污吏死磕到底的,你们看我们设有御史台。

    李熙伫立在影壁前,欣赏“彰善瘅恶,激浊扬清”这八个大字,真是越看越喜欢,现在他运使毛笔的技巧跟用刀一样精准,模仿名家大师的笔迹真是惟妙惟肖啊。这八个出自他手笔的大字,任谁看了敢说不好?小心我参他一本。

    欣赏完自己的得意之作,李熙右拐走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左右御史台本是一家,分家初期关系依然亲密,官吏往来不绝,影壁前的这条小街上人来人往,但很快的两家就变得壁垒森严起来。因为各自都拥有对对方的监督权,彼此皆心怀戒备,虽比邻而居,却心疏万里。

    李熙对右台新修的大门还是比较满意的,古朴,威严,低调的奢华,不过对他的新办公室就十分不满意了,逼的他上任第一天就发了一通火,安排的值房小点就算了,门朝西也不计较了,他妈的,竟然还让我堂堂正二品御史大夫跟别人合用一个院子!搞什么飞机。

    面对吼声如雷的长官,四十岁的侍御史张静默低着头,陪着笑,神情十分狼狈。张静默曾在长安任过监察御史,后升任信州司马,城陷被俘,辗转来到圣京,被胡尖看中任做侍御史。右台初建,胡尖以李熙手下无人,就将他派了过来。

    李熙的确是身边没人,但也不愿用胡尖派来的人,知杂又称侍御史知杂事,不仅是台院的内部事务总管,也兼管整个御史台的内部事务,这样的一个人,李熙怎肯用胡尖的人。

    借机发飙,就是让张静默明白这一点,请他知难而退,别逼的自己撕破脸。李熙发火的时候,张静默始终保持着微笑,神态恭顺异常,待李熙火气稍去,他才答道:“给大王预备的值房前日整修完毕,刷了一层新漆,约七八天后才能干。卑职误以为大王出镇舒州归来,多少也要休养一段时日,故而没做准备。今日大王突然驾临,卑职措手不及,这才临时收拾了这间应付,卑职思虑不周,办事不力,无颜再执掌右台杂务,请向大王引咎辞职。”

    张静默以退为进,倒将李熙逼住了,上任第一天就撤了胡尖的亲信,这梁子可就算结下了。李熙哈哈一笑,展颜道:“端公休怪,我脾气不大好,性子又急,误会你啦。本来我是也是打算休养一段时日的,但右台初建,有这么一大摊子事,我这心静不下来呀,故而过来看看。呃,就在这个值房,请端公召集诸位同僚,咱们过来见个面,碰个脸熟。”

    张静默道:“大王以后呼卑职姓名即可,端公二字万万当不起的。”

    李熙哈哈一笑,未置可否。右御史台下辖台、殿、察三院,台院有侍御史四人,从六品,一人知杂,一人知弹奏,一人理脏狱,一人供奉内廷。殿院有殿中侍御史九人,从七品,三人供奉内廷,六人监察圣京四县,名称与左台殿中侍御史相同,权限却小的多。右御史台人数最多,实力最强的是察院,有监察御史十八人,正八品,监察御史出为巡按,动摇山岳,震慑州县。

    旧制监察御史出巡置判官二人为佐贰,遇有巡按的道州地域太大,人口太多,情况太复杂的还选有支使以分担其责。李熙认为一人巡按一道,又是春秋两发,未免有些走马观花。他在出任右御史大夫前,跟王弼是谈好了条件的。有权对御史巡按地方的制度做相应改动,以适应大圣国的国情。

    李熙跟王弼和胡尖说:“我大圣国与唐国不一样,借鉴唐国的体制可以,但完全照抄照搬就不得了,一定会摔大跟头的。我在唐国是做过侍御史的,他们的那一套我很熟悉,流于形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故而唐国的贪腐之风愈演愈烈,这才有我大圣国的横空出世嘛。实践证明他们搞的那一套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搞出自己的一套来。”

    胡尖问:“你打算怎么做呢。”

    李熙道:“我打算加强地方的巡察力度,每个州,一年至少要巡察一次,时间不少于一个月,我们的监察御史要到每个县去和老百姓见见面,听听他们的呼声,以前走马观花的那一套必须彻底放弃。”

    王弼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么一来,十名监察御史怕就不够用了。”

    李熙呵呵笑道:“那就再增加二十人,我泱泱大国,难不成连三十个八品官也养不活?一年多杀几个贪官就够了。”

    胡尖道:“这么做太莽撞了,底下会怨声载道的,将来只怕你不好收场。”

    李熙道:“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当初我们立国时,有多少州连刺史都找不到,没办法到处抓人顶差,现今呢,一个县衙小吏都几百几千个人争着要干。当官是有利可图的,大家都想干,还怕没人吗,那些不听话的,不愿干的趁早让他们滚蛋,天塌不下来。”

    胡尖微微摇头,叹息道:“我终于明白秋王的苦心了。”

    和王弼、胡尖讨价还价的结果是李熙将监察御史由十人增加到十八人,保证每个州每年都能巡察一次,且不至于流于形式。

    三院三十一位御史并御史中丞、主簿、录事共三十五员命官,令史、书令、亭长、掌固等六十五员吏,齐集李熙的值房,一百个人将小院塞的满满的。

    李熙像阅示军队一样,从队头走到队尾,又从队尾走回队首,庭院里鸦雀无声。李熙清清嗓子,向众人说道:“巷口的那八个大字是我写的,彰善瘅恶,激浊扬清,御史之职也。御史是圣王的耳目之官,治官之官,口含天宪,威风八面,有人说御史出巡若不能动摇山岳,震慑州县就是不称职,说的多好呀。做御史若做到让大小官员都不把你当回事,那就太失败了。不仅是你们个人的失败,也是我们御史台的失败,更是这个国家的失败。”

    “秋王说的好,国家初立,如新栽之树,根基还没扎牢,蠹虫们就围了上来,任由他们啃书皮,嚼树根,这树还能活的长久吗?你们看看秋王看事多透彻,可是事情看的再透彻没人去做,也是枉然!蠹虫们不会因为你看穿了他们的歹毒心肠就羞惭退却,对付爬上树的蠹虫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一个个找出来,捉起来,碾碎。御史的职责嘛,就是找虫子,捉虫子、碾虫子可以假手于人,不必你们亲冒风险。”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309/ 第一时间欣赏东唐最新章节! 作者:楼枯所写的《东唐》为转载作品,东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东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东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东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东唐介绍:
大唐在风雨飘摇中步入晚期,皇帝励精图治,希冀有奇迹发生。病入膏肓,中兴无望,庞大的帝国轰然崩塌。李熙所能做的就是高唱着《送死歌》,从头收拾旧山河。东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