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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楼枯     东唐txt下载     东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6.陈家楼

    扬州美女甲天下,这说法可是有真凭实据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李熙看来沐雅馨和崔莺莺即便是放在长安城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可是到了扬州,具体的说到了陈家楼竟不免也有些气短,小门小户出身的柳如花、韩似玉更是自卑的差点没躲回去。

    离着还有半里地,路边就已停满了华车骏马。衣着华美的公子哥儿,眼高于顶的少年才俊,往来多如过江之鲫。

    陈家楼位于江阳县茱萸湾,茱萸湾位在江阳县城东北九里。隋仁寿四年开,以通漕运。其侧有茱萸村,因以为名。陈家楼临湖而建,楼高五层,三面环水。入夜之后被数百盏华灯装饰的富丽堂皇,美不胜收。丝竹弦乐,美酒红裙,人还没到心先醉了。

    陈家楼的美景需要入夜之后才能欣赏到,故而自清早离开江都县后,李熙便载着四个女子在广陵旧地绕开了圈。此行来扬州,他带的随从有八十余名,一半住在城外船上,一半住在城内,新租赁的宅子倒是不多,只阮承梁、叶兰、张三李四等十余人。

    此刻,李熙把全部随从叫来,八十余骑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气势摆的十足。淮南节度使监视李熙的眼线叫苦不迭,赶紧将情况禀报裴度。裴度闻言除苦笑外,亦是无可奈何,只能打发亲信随行监护。有军府官员在暗中开道,李熙一行畅行无阻,倒是玩了个尽兴。

    看看的红日西坠,李熙把手一挥,一行人轰隆隆杀奔茱萸湾陈家楼。烟花之地,沐雅馨还是第一次来,被灯光一晃有些眼晕。崔莺莺在内教坊司待过,内教坊司除了供奉内廷,也常到达官显贵府上演艺,故而她对这种灯红酒绿的夜景并不陌生,但此刻她也紧咬嘴唇,变得矜持起来。她感到了一份逼人的压力,虽然退隐江湖多年,但同是歌姬出身,对自己曾经混过的江湖还是留着一丝敬畏,同行们的活计不错,丝毫不逊自己当年。

    但她毕竟也是在大明宫里混过几年的,类似的大场面着实也见过不少,因此虽然进门后有些眼晕,但总算还没有失态。李熙嘛,来扬州短短半个月,这地方已经是第三次来了,熟的很。紧跟在他身后的柳如花和韩似玉算是彻底傻眼了,两个人一个张着嘴,一个呲着牙,浅一脚深一脚地乱走,好几次都撞到了李熙的身上。

    柳如花装着人后,脸颊还红一下,歉意地说声抱歉,韩似玉则分明是故意拿她饱满的胸脯往李熙身上撞。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大胆和露骨,在此之前,她每每见到李熙就会低下头,不是害羞,她是打心眼里有点怕李熙。

    这时就看出了李熙的过人之处了,他手持象牙描金扇,脚迈着龙虎英雄步,姿态雄武又不失轻灵,加上他俊朗的身姿,英俊的面容和一双水汪汪的色迷眼,一路行来,早迷翻了万千少女。

    众人要了一间豪华大包房,座位呈半月形摆设。李熙端坐正中,其余的人便不分等次地乱坐一通,李熙竟丝毫不以为意。

    陈家楼的大掌柜的亲自过来招呼,跟在她身后的歌女舞姬绯红的云儿一般。其实陈家楼的幕后大老板是内寻访司的一个持犬符的小角色。内寻访司里持狼犬符者都是打手的角色,分别在于犬符可以挂价售卖,只要出的起钱,又稍有可用价值,则可购得。陈家楼大掌柜的犬符就是花了十万贯钱买来的,行内术语叫“捐符”。莫小看了这一枚小小的犬符,有了它不管扬州官场风卷云舒,他的陈家楼都能如磐石一般傲立寒冬,八风不动。

    大掌柜姓陈名览,扬州海陵县人,陈家是海陵的世家大族,文风昌盛,更擅经商。李熙到扬州前,他应该得到了内寻访司的一些暗示,待李熙如贵宾,殷勤备至。闻听李熙要来,他安排了几个很有特色的歌舞,迎来了一片掌声。

    这年头,富贵名流携侍妾逛青楼的记载比比皆是,但像李熙这样连正妻也带上的倒是不多见,而劝正妻在大众广厅之下公然献舞一曲的,只怕也只有他李茂华能干的出来。崔莺莺含羞歌舞一曲,曼妙的宫廷舞姿赢得众歌姬的一片赞美声,甚至还有舞姬特意从楼下赶上来观摩。不过李熙总觉得这些舞姬的赞美声有些虚伪,那腔调就像是一个学院派音乐教授评评业余歌手时语气,满嘴的赞美之声也掩饰不了其骨子里的轻视和傲慢。

    不过崔莺莺却满足了,她不在乎掌声和众人的眼光,她的舞其实只是跳给一个人看的,只要那个人满意了,她就心满意足了。

    李熙对她的表现一定十分满意,至始至终他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崔莺莺风光无限的时候,她的舞伴沐雅馨却悄悄地撤了回来,像一只被斗败的小公鸡,紧紧地咬着嘴唇,默不吭声。李熙怕刺激到她,就没敢跟她说话。

    受挫之后的沐雅馨自己给自己打气:“我一定要努力,我要跳的比所有人都好。”

    李熙劝她舞场剑,一定技惊四座,沐雅馨受到启发,欣然下场去。论舞剑崔莺莺也在她之上,不过正牌夫人刚刚已经出了风头,她不大好意思再来吧。

    沐雅馨的剑舞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引起轰动,这让她觉得有些委屈,眼圈红红的,步伐懒洋洋的,眼看着随时都可能放弃。李熙出场了,他向楼里的舞姬借了一口剑,下场去和沐雅馨来个双剑合璧。太极剑适不适合双人舞已经不重要了,二人现编现卖的一套“眉来眼去剑”技惊四座,赢得掌声无数。

    沐雅馨笑的嘴都合不拢,心思一分岔,表演就下滑,最后竟一头栽在李熙的怀里。羡煞围观舞姬上百,一时欢呼如雷。李熙与沐雅馨手牵着手优雅地四方鞠躬答礼。

    “我叫你跑!你个臭烂婊养的——”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四下乐声陡然而停,上百双目光从李熙和沐雅馨身上移开,同时投向楼下。陈家楼的管事、花奴们则挤过人群向楼下奔去。楼下大厅里,一个喝的半醉的锦衣少年,正在追打一个舞姬,舞姬披头散发倒在地毯上,赤着脚,舞裙被扯烂了,酥胸半裸。锦衣少年气势十足,踢打之余却又网开一面,让舞姬有起身逃跑的机会,看的出他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舞姬起身,少年将她扑倒,再起身,又被扑倒,她疲累至极,泪流满面,哭声嘶哑气力已竭,被猫追赶的滋味并不好受,在大厅里转了两圈后,她折向大门跑去,但随即被一帮帮闲给抓住扔了回来,锦衣少年恶狠狠地薅住她的头发,望着脸“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光。陈家楼的管事、花奴们纷纷上前劝阻,却被少年带的随从拦住。

    一个光头少年恶狠狠地警告道:

    “节府牙军办案,尔等谁敢多事?”

    陈览望了那恶少一眼,眉头轻蹙,他一声没吭带着人从后门走了。陈览是陈家楼的大掌柜,但并不参与日常管理,只是在迎接贵宾时露个面,这次他是冲着李熙来的。这种场面自有人出面处理,他不屑一顾。这是一个原因。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认识这个锦衣恶少,知道他是个刺头,并不好惹,这倒不是说他就惹不起,而是他不想在广众之下失了风度和面子。

    这个锦衣少年是淮南节度使府牙将张脉的儿子张栋,任气好瞎,人称“张三侠”。张脉育有三子,长子早夭,次子死于捕盗,只剩张栋一个,因此宠爱异常。张脉是牛僧儒为淮南节度使时的红人,在扬州根基很深,裴度接管扬州,对他仍旧十分倚重。牛僧儒熟悉吏治,但不大懂军事,更厌恶与武将打交道。淮南的军事实权握于张脉之手,张栋借着父亲的势力横行无忌,扬州人又送外号“张三霸”。

    “欺负一个女人太不像话了。”沐雅馨抄起一把茶壶朝张三霸扔了过去,除了天性好打抱不平,还有就是恨张栋抢了她的风头。多好的一个露脸机会就这么没了,她着实恨的慌。茶壶扔了出去,可惜力气小,茶壶离着三霸还有几丈远就坠地摔碎了。

    “嗨,他妈的,还真有人出头。”

    张栋手下光头少年见有出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挥手,带着五六个帮闲杀气冲冲地奔楼上来了。张三、李四和李熙的几个卫士堵在楼梯口,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斗,光头少年和几个帮闲鼻青眼肿、抱头鼠窜。

    张栋勃然大怒,丢开舞姬,**辣地追了上来,看着此人身材不高貌不起眼,手上功夫却甚是了得,张三、李四和几个侍卫一时竟未能拦得住他。张栋冲到楼上,抄起一把椅子向李熙这边就砸了过来,他这是一招虚招,借以查看谁是众人的头,果然飞椅劈空而来的时候,包括阮承梁在内,众人都忙着保护李熙。张栋嘴角微微一挑,一个箭步窜到了李熙面前,伸手来锁他的咽喉。

    张栋看的清楚,张三、李四几个人功夫都不错,若是正面跟他们对打,自己未必占得了便宜。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住李熙这个领头人,不怕他们不服。他的算盘打的虽然精,但是却忽略了一件事,李熙手上功夫也不错。

    不过功夫好是一回事,动不动手又是另一回事,李熙觉得跟这种人动手有失体面,又怕叶兰出手太重要了张栋的性命。遂灵机一动,他旋身一让,转到沐雅馨身后,一托她的肘,沐雅馨手中宝剑攸然飘出,一道银光闪过,剑贴着张脉的鼻尖划过,剑锋割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嘶鸣,张栋面如灰土,肝胆俱裂。

    他仗着父亲的权势在扬州横行霸道不假,但手上功夫的确不赖,方才一个箭步跃到李熙面前,身法之刁钻疾速,连他自己都在心里叫好。他自忖在扬州城内能躲过这招偷袭的不会超过十个人。眼前这个外乡人身材倒是雄壮,却长的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怎招架他这致命的一招?

    他心里得意之意未去,对手却狠狠地扣了他一盆糊涂浆,他人明明是滑到了对手面前,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不见呢,鬼魅一般,完全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从沐雅馨的站姿和眼神,他就判断这个如花秀美的女子只会些花架子,她的剑只是一个摆设,可诡异的事一桩未去一桩又来,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子竟突然向他削出了一剑,招式平庸之极,速度却快的令人咂舌。

    剑身从他鼻尖掠过后,似乎过了许多年,他才感受到那一股阴寒,而剑刃割破空气的声响更是刺的肝胆俱裂,唬的他魂飞魄散。他也是习武之人,知道这一招意味着什么。

    张栋蹬、蹬、蹬地倒退出三四步才站稳身体,脸色骤然变的紫红。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他吃了一个暗亏,却也摸清了对方的实力,惹不起,真的是惹不起。

    张栋想到了撤,大丈夫能屈能伸,此刻就走,丢的是面子,待会让人打走,丢的可就是结结实实的老脸,只是面子丢了还有脸吗?张栋纠结了起来。看到老大出丑,光头少年歪歪脖子,捏的指节咯咯爆响,牛眼一瞪就做了出头鸟。他跳出来怪叫一声,双手忽然变幻成蛇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嘴里咝咝有声。

    沐雅馨被他怪异的表情逗乐了,扑哧一笑,浑然忘了临阵对敌的危险。光头少年瞅准时机,嗷地一声怪叫,手出如毒蛇扑食,探手向沐雅馨的咽喉啄去——这是虚晃一招,他的真实用意是要抓沐雅馨的肚脐以下。

    李熙脸一沉,“砰!”地踢出一脚……

    光头少年飞出去七八丈远,落入陈家楼外冰冷漆黑的湖里。李熙忘了那里还有个湖。

    “你,你等着吧。”张栋交代一声,折身就跑,边跑边喊:“元人兄,我来救你。”

    “元人?”李熙小声嘀咕了一下,眉头一蹙:“是蒙张泰的侄子蒙衍?”

    一个管事闪身到李熙背后,悄悄地跟他说:“蒙张泰脾气乖张,手握重兵,贵客还是连夜离开扬州为妙。”说完便混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

227.陈家楼(续)

    张栋和光头少年蒙衍都是陈家楼的常客,二人狼狈为奸,恶名在外,虽无人不惊叹于李熙那骇人的一踢,但虑及牙军和神策军的报复也十分骇人,众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看热闹的心,借口天色已晚,给自己存了份颜面后,立即演了出卷堂大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崔莺莺和沐雅馨两个各拖着李熙的一条胳膊,满脸的不安,李熙安慰道:“摔到湖里了,死不了,都走了正利索,咱们继续。”

    人前说这话,崔莺莺和沐雅馨谁都不加反驳,阮承梁和张三、李四也强装镇定,但抽了个空后,张三和李四分头溜出去布置人手。

    李熙在扬州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不管是他还是裴度都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李熙的折腾是在给裴度施加压力,他算定裴度是承受不起和反贼密谈的压力的。

    但凡事都得有个度,真的让扬州人知道了他是反贼,那么他的结果就会和毛耀一样,灰溜溜的被驱逐出境。

    淮南牙军和神策军的报复是一定的,而且马上暴风雨就会袭临陈家楼。

    李熙偏偏端坐不动,他要亲眼看看裴度的扬州是否真的如他宣扬的那样是严丝合缝的铁板一块。

    随行在暗中监视李熙的裴度亲信此刻比李熙还紧张,光是张栋的牙军来报复,他们还能勉强应付,但神策军他们是万万应付不来的。突吐承璀留在扬州的左军至今仍只听从老阉一个人的号令,不管老阉头上顶的是什么,他们仍旧唯他马首是瞻。

    扬州的左神策军将士相信,如果他们还想回到长安,做天子禁军,而非一辈子呆在这个潮湿的地方防贼,那么他们就得抱紧突吐承璀的粗大腿。

    老阉虽然失势但还活着,飞龙使虽不及左军中尉尊贵那也是实权在握,天子并没有对他失去信心,蛰伏在大明宫的老阉腾飞有日。

    裴度是国之重臣,但,神策左军不是他的菜,他吃不动。

    暴雨很快袭来,驻扎在江阳县境内的神策左军蒙张泰部两百人和淮南牙军一百五十人,气势汹汹地将陈家楼包围了起来。蒙张泰没有出面,领军前来兴师问罪的是他的结义兄弟大宁哈——一个血统地道的吐蕃人。淮南牙军的统领正是张栋本人,骄横惯了了牙军此次因和左军一起行动,行为上也甚为克制,中规中矩,堪称文明之师。

    李熙的八十名侍卫分成三道防御线,第一道布设在楼外,只有八个人,担负预警之责,主力六十人布设在楼内,各依地势,做好了躲避弩箭和近身肉搏的双重准备。

    陈览不是等闲之辈,公然点火烧毁陈家楼不管是淮南牙军还是左军都还干不出来。但不能排除他们使用弓箭,把人摆在楼外的空地上实属不智。

    第三层防线只有寥寥数人,重点在保护崔莺莺等四个女子的安全。

    楼外一共来了三百五十名士卒,号称精锐,但个对个的近身肉搏一定不是李熙随行侍卫的对手。这八十个人都是阮秀成精挑细选来的,擅长的就是楼宇争夺和近身肉搏。楼内逼仄,两军人数上的优势也发挥不出来。

    何况还有叶兰这个大杀器,何况还有比叶兰杀气更重的某人。

    一名节度使府的押官亮明了身份,组织淮南牙军前行。大宁哈却不理这一套,他骑着马直闯过来,见押官不让路,挥鞭就抽。押官的幞头落地,额头上现出一道血痕。

    大宁哈冷笑道:“此为警告,再不让开,让你脑袋开两半。”

    押官挺身肃立,喝道:“卑职奉节帅军令,封锁陈家楼,没有节帅令符任何人不得靠近。”押官口口声声称呼裴度为“节帅”而非“裴相”或“相公”,正是要提醒大宁哈他在此奉的是军令,淮南境内一切驻军都归淮南节度使节制,这是朝廷定立的制度,左神策军虽为天子禁军也不得违犯。

    大宁哈却用手捂着耳朵,大声问道:“你说啥么,我听不真。”

    押官不卑不亢,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亮,连李熙在二楼都听的清清楚楚。他笑着对脸色苍白的崔莺莺和惶惶难安的沐雅馨说:“你们听到没有,淮南节度使在外面守护着咱们呢。”

    身后的柳如花插嘴道:“你没听错吧,是押官不是节度使。”

    李熙喝道:“去,你懂什么,押官是节度使的心腹,他在,等于节度使在,除非……”他嘻嘻一笑,故意卖个关子不说。韩似玉推了他一把,说:“这人真没道道,非要吓死人才甘心么。”李熙回首望了眼韩似玉,不解这女子何来这大胆量。韩似玉把鼓胀胀的胸膛一挺,挑衅似的回白了他一眼。李熙倒吸了一口凉气,正待审审她谁借她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公然挑逗自己,却猛然听得楼外传来了一声惨叫。

    与此相对,崔莺莺和沐雅馨两个几乎同时钻进了他的怀里,两颗小脑袋“咣”地撞在了一起,李熙兴奋地大叫:“善哉,我的两个西瓜一起碎鸟!”

228.拿他当小丑

    那声惨叫是阻拦大宁哈的押官发出的,大宁哈的鞭子像条毒蛇一样,绕过押官的脑袋,恶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大宁哈暴虐可并不莽撞,打掉押官的帽子,裴度或不会计较,在他额头上抽条血槽出来,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蒙张泰一定会将他捆起来交给裴度,请那个小瘦老头治他的罪,那个小老头会显示他的宽宏大度,放了他,并赐给酒食。可是,被士卒捆着推去节度使府请罪难道不是一件丢脸的事吗?谁又愿意没事跑去丢脸?

    第一鞭子抽的押官咧嘴呲牙,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大宁哈于是在第二鞭上稍稍加了点巧劲,抽的仍然是押官的背,却触着了一根麻筋。押官的意志宁不过**的背叛,终于惨叫出声。大宁哈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四众也跟着笑。

    但押官仍倔强地伫立在那,如铸铁的柱子。

    大宁哈眉头攒起,他对这个不识抬举的押官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惯使的弯刀架在了押官的脖子上,弯刀如月,是塔希尔人的杰作,锋利无匹,飘飞的落叶跌到刃口上必成两段。

    这样的弯刀不是用来砍削杀人的,它的使用方法很简单,将刃口朝向敌人,借助马力,直接切开对手的袍甲和血肉之躯。

    现在他就打算这么做,利用并不算快的马速,直接割裂身无护甲的押官。马抬起了一只蹄子,只消落下去往前走一步,押官细长的脖子就会跟弯长的刃口有次亲密的接触。不必说吃亏的一定是脖子。

    咳!

    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来自大宁哈的身后,一名左军小校发声提醒押官还有机会退让,但押官已经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扬起脖子,骄傲地闭上了眼。

    大宁哈的嘴角微微上翘,“不知死活。”他在心里轻蔑地骂了一声后,一抖手中的马缰,马的前蹄缓缓落下,后大腿绷紧的肌肉向上一提,致命的一步就已经跨出了一半。弯刀的锋口轻轻地刮蹭了一下押官的皮肉,血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住手!”有人叫了一声,崩!有人拉了一下空的弓弦。

    战马吃惊,不进反退,切开皮肉的弯刀瞬间离开,刃口上残留着血,大宁哈潇洒地将手腕一抖,血珠溅落,刀刃新如初研。

    “善哉,善哉,如此良辰美景,两位不知赏花喝酒却在这较量刀法,庸俗了。”

    来者是宋叔夜,神策军中老资格的将领,一个能与两军中尉对坐谈佛法的人,岂是大宁哈这等人能平视的?大宁哈赶紧下马敬礼,不敢有丝毫怠慢。宋叔夜便装青衣,紫帕包头,手提佛珠,慈眉善目如在家修行的居士。见人见事都是善缘,眉目含情嘴含笑。

    大宁哈敬过礼后,问:“将军是来做和事佬的么。”

    宋叔夜道:“我嘛,是来喝酒的,难得与将军有缘相逢,请将军饮一杯如何?”

    大宁哈皮笑肉不笑:“将军是菩萨将军,也对赏花喝酒感兴趣么?这倒是很稀奇呀。”

    宋叔夜笑道:“我这菩萨是心菩萨,肉身还是俗物,见了花和酒一样是迈不开步的。”

    大宁哈拱拱手道:“菩萨将军有菩萨心,不怕堕落凡尘,我么,俗夫一个,进了烟花之地,只恐把持不住乱了军法。将军请自便,某告辞。”

    言讫,穿蹬上马,呼喝收兵。张栋紧随其后也逃之夭夭。扬州诸军之中,宋叔夜与裴度走的最近,他号称“菩萨将军”,平素吃斋念佛,饮宴时连酒都不碰,又岂会跑到江阳县茱萸湾来喝花酒?他定是受裴度所托前来解围的。

    连大宁哈都招惹不起的人,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凑上前去?

    张栋望了眼灯火辉煌的陈家楼,心头蒙了一层迷雾:那个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小白脸究竟是什么来头,裴相竟要这样护着他?连宋叔夜都搬了出来。

    宋叔夜礼佛敬佛,以“菩萨将军”自居,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他的胃口还很大。他和裴度走的很近,却不是裴度门下的走卒,请他出马是要花代价的。

    李熙见面就埋怨宋叔夜搅了他看好戏的心情,他指着严阵以待的卫士说:“当年我与蒙张泰将军在夏州城下失之交臂,没能好好切磋一下,今日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将军不该来搅合。”

    宋叔夜道:“善哉,善哉,多年不见,你依旧惫赖如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裴相着我请你过府奉茶,畅谈通宵。”宋叔夜望了眼崔莺莺和沐雅馨,摇摇头微微一叹,说道:“贼就是贼,带着妻妾一起嘲风赏月的,我大唐国也寻不出几个来。”

    崔莺莺和沐雅馨闻言脸红,柳如花和韩似玉却眸含春水,欣欣然甚为自得。

    宋叔夜昔日在韶州时,曾应邀上凤凰台李熙宅中做客,崔莺莺和沐雅馨他都见过,留有印象。李熙反唇相讥道:“我李某人带妻妾逛青楼固然出格,可那比得上你‘菩萨将军’夜入陈家楼来喝酒赏花?你能将自家肉身置于万丈红尘狱中检验修持定性,我为何不能?你不怕粉红骷髅扰你心生魔障,我又怎会怕在万花丛中迷失了回家的路径?管他千朵万朵,我只爱这两朵,外加这两朵。我的修为不比将军你差多少吧?”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万法终归空门,酒肉皮相,红尘炼狱,时时俱在,惟心在清静彼岸,即得解脱。”李熙道:“先生此言正和我意。”

    裴度习惯早睡早起,宦海沉浮多年,这个习惯也保持不变,半夜让他等人,他等的心焦意躁,腹内气血翻滚,素日的沉稳镇定一毫不见。

    参谋程涯焦急地守在院子里,不停地打望着大门。期冀那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裴度也不停地打望外面的动静,心如油煎,滚烫难熬。李熙一路招摇过市跑去江阳县陈家楼喝酒,这还不算,竟还学少年无赖的做派,跟人争风吃醋把蒙张泰的侄儿给打了,事情闹的太大了!

    前些日子大圣国的北王毛耀过江来议和,被他当着淮南将吏们的面狠狠地羞臊了一顿,毛北王气咻咻地离去,大圣国议和苟安江南的企图被无情地粉碎。

    他忘不了毛耀离去时的那阴冷的眼神,毛耀是在责他背盟,更是在警告他不要太得意,他手中握着你裴度“通贼”的铁证,随时能将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境。

    裴度不在乎这些,毛耀是个蠢人,蠢到竟光明正大跑到扬州来逼自己兑现承诺,这种傻子跟他也聊不出什么名堂,羞臊一番赶走也罢。

    裴度并非不想与江南群贼媾和,他心里非常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淮南两头受气的危局已经再难支持,要想全身而退,就必须得在南北之间选一方媾和。

    相比一江之隔、碌碌无为的群贼,裴度更戒备北方。

    天子倾全国之力摘掉了几个桀骜不驯的节度使的人头,使河朔之地自安史之乱以来形成的割据局面为之一变。骄横的藩镇至少在表面上是驯服了。献版图,纳户籍,入京求官为人质,接纳天子之臣为节度使。表面上天子大获全胜,但亲身参与过削藩之战的裴度却比谁看的都清楚,河朔割据的根源并没有消除,天子雷霆霹雳燃起的大火只是焚烧了地面上招摇的毒草,而未能重创隐藏在土下的草根。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乐天十六岁时就能看明白的道理,会很复杂吗?

    庞大门宗势力才是河朔的真正主人。野心勃勃的节度使和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只是被德州王氏,涿州朱氏,魏州田氏、青州刘氏为代表的河朔新兴门宗大族操纵的傀儡。如韭菜一样,只要这些根源还在,任凭外力收割多少茬人头,也断不了河朔变乱的祸根。

    当今天子是古今少有的圣德明君,一面施怀柔手段拉拢河北旧族大宗,孤立四族,一面施霹雳手段一举打去了四族的嚣张气焰,迫使其不得不低头。

    目下的河朔哀鸿遍野,节度使的大纛成了招魂幡,节钺被视为割头的刀,昔日为争夺这两样东西,兄弟可以互残,父子可以反目,不共戴天的世仇瞬息间也能成为手足之亲,但现在这些炙手可热的东西都被人弃之如敝屐。蒙尘纳垢,无人问津。四大门宗偃旗息鼓,躲在阴冷的水下苦苦地煎熬着,如被冻僵了的蛇。

    可是,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江南乱了,大唐的财赋根本断了,没有了江南的滋养,大唐随时有倾覆之危,扬州更是危若累卵。昔日离开长安时,天子曾密嘱他说要为大唐惜才。

    “惜才?”想到了这两个字,裴度微微地摇了摇头,这两个字他参详了许久,至今仍是懵懵懂懂。

    “来了,来了,相公,他们来了。”程涯一路小跑进来禀报。程涯是裴度的学生,是他的女婿,还是他的下属。“慌张。”裴度责了一声,不顾程涯的尴尬,整了整衣衫迎到了滴水檐下。李熙远远的就抱手说道:“久闻裴相大名,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哎唷。”李熙话没说完一个跟头摔了出去,径直扑在了裴度脚下。

    “茂华请起,毋须多礼。”裴度虚做扶持状,心里却是大乐,刚才的那一幕他看的清清楚楚,宋叔夜趁李熙不备绊了他一脚,失去重心的李熙直扑过来拜伏在他脚下。

    “菩萨将军”拿他做小丑耍弄,这可给自己解了一个大难题,在此之前,裴度一直拿不准用什么礼仪来迎接这个大圣国的王。现在问题迎刃而解:就拿他当小丑。

229.门宗大族

    对待“小丑”,裴相显得很宽容,谈话很轻松随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裴度先打趣地问李熙:“我闻你是李文饶的表弟,原本姓杨,何以一眨眼的功夫就改姓了李,你究竟姓什么?”

    李熙道:“我祖上是赵郡李氏子孙,曾祖受胡人逼迫,迁居弘农,家业破败无以存身,归入杨氏门下,改姓了杨。李文饶祖上迁居卫地,我俩家本出一源,常有来往,因我姓杨,他故而称我为表弟,其实细论起来,他是我族兄,我是他族弟。元和十五年,我被奸人所害不得已栖身江南,恐连累杨门,故而复姓李氏。”

    裴度明知他在信口开河,却也不点破,只道:“你复姓李,就不怕累及祖上名声吗?”

    李熙叹道:“我祖上已经叛李姓杨,族谱中早被除名,而今杨氏也将我除名,可怜我已经成了一个无根的人。复本姓聊资纪念罢了,怕甚么朝廷株连?”

    裴度捻须微笑,对贼国来的小丑兴趣大增。

    宋叔夜请辞,裴度拦着不放,“菩萨将军”遂闭目呆坐一旁,仔细数他的香木佛珠。

    裴度喝了口浓茶提提精神,问道:“茂华此来扬州,有事要我帮忙吗?”

    李熙道:“想请相公约束部属,在我们清剿宣歙两州残匪时不要渡江干涉。”

    裴度道:“宣歙有我的故人,故人有难,某岂敢坐视不理呢。”

    李熙道:“今夜左军将士打了府上的押官,我见犹且不忍,扬州军纪败坏如此,相公拿什么去救故人呢。”

    裴度道:“军士嘛,就当该有些血性,蔫蔫糊糊的怎能沙场建功,为国家平贼?”

    李熙道:“我明白了当初为何菩萨将军要渡江了。”

    宋叔夜闭着眼睛微笑道:“善哉,我只是一个过客,二位讨价还价不必扯上我。”

    裴度爽朗大笑,忽而将脸一沉,森然说道:“西王若只会说些俏皮话,恕裴某失陪了。”

    李熙从袖子里扯出一个卷轴,递给程涯:“这是楚州的山阳县的军事布防图,请相公过目。”宋叔夜睁开眼,望了一下李熙,后者正学着他的样子闭目养神。回城的路上,李熙拿他的侍从开玩笑,暗示侍卫跟他有不洁之恋,惹的他一肚子不快。进节度使府后,李熙言行轻佻,丝毫不知收敛,宋叔夜这才起了教训他的心思。趁李熙跟裴度招呼时,他暗中使坏,绊了他一跤,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在宋叔夜的眼里,李熙充其量就是个滑稽的小人,即使做了贼王也是个小人。

    对付小人无须用对付君子的那一套,该出手时就出手。

    裴度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他让程涯把地图转给宋叔夜看,宋叔夜本能地予以拒绝,裴度却不肯妥协,他笑着让宋叔夜看看大圣国的奸细们绘制的山阳县军事布防图。

    宋叔夜匆匆地扫了一眼,眉宇间的微笑就凝固住了,这是一份异常详细的地图,细致到每座兵营里水井的位置都标画的清清楚楚。山阳县县城里,甚至连大户人家后宅院里的曲折小径都有标注。

    “哪来的?”宋叔夜忍不住大声追问道。这个问题也是裴度想知道的,这样详细的地图绘制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三年前大圣国建都圣京城时,我就料到与扬州必有一战,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收集有关扬州的一切。山川地理,城市建筑,风俗民情,宗社人物,官吏驻军,方方面面无所不包,无所不统。我拿宋将军开玩笑,宋将军绊了我一跤,我若拿裴相开玩笑,裴相说不定还要杀我。”

    宋叔夜拍案而起,面色赤红如血。

    李熙嘻嘻笑着,丝毫不退让。

    程涯摇头晃脑地插话道:“贼就是贼,尽搞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李熙驳道:“就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能让体面人下不来台。”

    裴度道:“料得先机,你占了先手,可是我不明白,你们大圣国刚刚经历一场内讧,死了五位王,连火德星君都升天了。你们最善战、实力最强的右佑圣军现在归附了我,滁、和二州也在我的掌握中,水师我没有,你们也没有。请问茂华,你凭什么阻止我援助李文饶?”

    李熙道:“没有,大圣国经历了一场内讧,的确元气大伤,江北之地除舒州怀宁一县,其余地方尽失,水师也不复当年之勇,我大圣国的确没有什么可阻挡裴相渡江援助李文饶。可是请问裴相,贵军渡江之后真的有把握灭我大圣国吗?”

    程涯道:“我军渡江只为援助李文饶,又不是灭你的国。你扯远了。”

    李熙道:“程参谋说的好,援助李文饶,灭不了我大圣国。那么我请问淮南渡江之后,谁来驻守扬州,谁来防御武宁军南?”

    程涯冷笑道:“这倒怪了,武宁军是我大唐的武宁军,他们南下,怕的人该是你们吧,友军前来,我们当敞开城门,待之以兄弟之礼。我们怕什么?”

    李熙道:“程参谋这么说就把我李熙当傻瓜看了,德州王氏和青州刘氏为抗衡魏州田氏已经达成盟约,相约扶持王智兴为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杂胡出身,不懂诗书,只知杀伐征战。他可学不来崔群那套,一面跟裴相打口水仗,一面眉来眼去,勾搭不清。”

    程涯拍案怒起,大喝道:“岂有此理,相公面前容不得你放肆!”

    李熙敛容道:“抱歉,我用词不当。不过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相信裴相是明白的。”

    裴度道:“你说的这些太无边际,什么德州王氏,青州刘氏,那都是无聊之人茶余饭后的谣传,听听做个乐子则可,拿来当事说,就失之严谨了。”

    李熙道:“看起来裴相也是知道他们的,是否是谣传,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或者也可以等等看嘛。反正寒冬将至,你们扬州缺衣少粮一时半会也动不起来。”

    裴度道:“既然你不着急,那咱们就等等看?”

    李熙爽快地应道:“等等看。”

    出门时,李熙见宋叔夜黑着脸,遂笑道:“今夜宋将军救了我一命,我却恩将仇报,拿你的**开涮,惹得将军生这么大气,在下深表歉意,明日我在上方阁摆酒赔罪,请宋将军务必给个恕罪的机会。”

    宋叔夜道:“我不生气,我生气只会让你更得意。明日上方阁我也不会去的,我还要提醒你下次出门少招摇,宋某救得你一次,难救你两次,好自为之吧。”

    宋叔夜说完这话,脸上又有了笑容,神态宁淡如初,步履愈加平和。

    李熙摇了摇头,暗自在心里嘀咕道:“这样的气他都能忍的下去,这个人还真是不容易对付啊。”他望了眼北方,满天星斗,呼了口浊气出来,心里却在想:汪覆海说的是真的吗,武宁军真的会发生兵变吗?德州王氏和青州刘氏真的能换节度使如换家中总管一般容易吗?青州刘氏的势力很大,李熙早有耳闻,肖白曾说杀他父兄和李师道的刘悟就是青州刘氏旁系别支。李海山也说过敬国公刘稹跟青州刘氏有血缘关系。

    大唐承隋,隋承南北朝,魏晋南北朝世家大族鼎盛时,或许能这么做。大唐的五姓七望即便是鼎盛时也未必能换节度使如换家奴。历经两百年消磨,昔日煊赫一时的河北崔、卢、李三姓早已不复昔日的盛况。

    李熙胡乱攀扯的赵郡李氏因为胡人的不断侵逼已经开始没落。

    李德裕的祖父李栖筠几十年前就带着家人告别故土迁居到卫,后又放下身段入朝为官,曾官至御史大夫。

    这些故事李熙是听李德裕亲口说起的,应该不会有假。

    但汪覆海的解释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河北地区胡化严重,改头换面冒充汉人的各色胡人多不胜数。他们保留了胡人的彪悍和野蛮,对破坏的兴趣远高于建设,传统的世家大族如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在他们的侵逼下光景每况愈下。

    世家大族对地方的控制减弱,杂胡世家趁势崛起,论与朝廷的关系,他们自然比不上磨合了数百年的传统世家望族,在与传统世家大族争夺地方时,他们希望排除来自长安的干预,支持骄兵悍将割据自雄就成为他们的不二选择。

    经过数十年的博弈,新兴的门宗大族终于得以能在背后操纵割据的藩镇。德州王氏、青州刘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王氏控制了成德镇的核心成州和德州,刘氏的大本营在青州,控制的地域除覆盖淄青全境,还包括武宁军辖内的徐州、宿州和泗州。

    然而刘氏占地虽广,军力却不及魏州田氏,为对抗田氏侵夺淄青,遂以徐州为饵引德州王氏势力入武宁军。王氏属意武宁军副使王智兴,与刘氏相约,推王智兴为武宁军节度使,然后再立盟约,刘氏应允。汪覆海由此判断武宁军节度使崔群不久就被乱军所逐。

    对此,李熙还是抱有信心的,这信心源于他对内寻访司的信任。

    程涯追了上来,他把山阳县的地图双手捧还给李熙,执礼告别,礼数十分周到。

    李熙把地图藏回袖子里,脑子嗡嗡作响,几年不见,内寻访司空前壮大了,这样详细的地图即便放在科技昌盛的后世,想绘制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内寻访司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样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如今是谁在驾驭?汪覆海说他义父仇士良只是这个组织的挂名首领,实权掌握在左右判官手里,这两个人的身份,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他们是谁?

    这些问题想的李熙脑子乱糟糟的。步入内宅,崔莺莺、沐雅馨、柳如花和韩似玉四个女子还在灯下等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了个左拥右抱,然后他说:“太困了,睡觉去。”

    他发现崔莺莺和沐雅馨的脸一起红了,对这种刻意制造出来的小暧昧,她们听多不怪,但每次李熙说,她们照例还是要脸红一下,以配合他的无聊趣味。柳如花的脸也红了,她是个文静秀雅的姑娘,听了这样的话脸红是应该的。

    韩似玉原来也会脸红的,而且还会羞臊地低下头去,但今天她却瞪着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眸子里似有一条长舌头伸出来,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李熙忽然感觉想呕吐。

230.张好好

    为了防备蒙张泰的报复,李熙老老实实在临时的家里宅了几天,到了第四天,崔莺莺和沐雅馨都劝他出去走走,免得在家闷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知道她们劝自己出去散心是假,不愿自己骚扰她们求得清静是真。

    李熙垂头丧气离开家门,想想已经好几天没去找杜牧了,不知这小哥最近在忙些什么,过去探望他一下也好。

    新宅与节度使府近在咫尺,料蒙张泰再大的胆量也不敢跑这来找麻烦,自己走后崔莺莺和沐雅馨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倒是自己的安全有必要注意一下,蒙张泰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有张栋这个地头蛇暗中帮忙,只怕找到自己也不难。

    为谨慎起见,李熙嘱咐叶兰带上全副家伙,但提醒她不要在柳叶刀上淬毒,扬州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不到万不得已时,最好不要杀伤人命。他让阮承梁和张三、李四穿上贴身软甲,带上足够分量的金创药,用于自救和救人。

    事实证明李熙的直觉真的很准,仅仅只走了一条街,埋伏在他临时新家外的左军便衣即现身将他们五个人包围了起来。

    眼见大街上要开架,坊门四闭,商旅行人断绝,神策军将士当街斗殴的惨烈盛况,扬州百姓无人不知,避之惟恐不及,谁敢往上凑?

    带队的是大宁哈,一旁协助的是张栋。三天前因为宋叔夜横插一手,而在结拜大哥面前大跌颜面的吐蕃人,此刻是憋足了劲,待张栋指认李熙便是他要找的“罪魁元凶”后!吐蕃人把带着皮手套的手一挥,轻轻地说了字:“杀!”二十多名手持横刀的武士呐喊向前,挥刀劈、挥、抽、刺、撩,各显神通,出手就下死手。

    李熙暴喝了一声:“住手!”声震如雷,二十多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李熙用手一指张栋:“你,过来。”张栋梦游般地走了过来,张着嘴,哈着腰,一副讨好的架势。李熙搂着他的肩旁,指着大宁哈的白玉耳环,说:“打个赌,我随手一剑就能挑下他的耳环。”张栋小心地问:“你想赌什么?”

    “我要是输了,跟你去见蒙张泰,要杀要剐,任凭处置。我要是赢了,求老兄高抬贵手,别再纠缠我了。”

    张栋眨眨眼,惊奇地问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敢打赌吗?”

    张栋没答话,他走回本阵,附耳跟大宁哈说了,大宁哈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心爱的耳环,朝李熙咧嘴一笑,目光阴森地点了点头。

    “让开,让开,一招决胜负。都让开。”张栋兴致勃勃地开始清场。自从那晚在陈家楼见识过李熙的神奇后,他的小火爆脾气着实收敛了不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张栋脾气暴躁,人可不傻也不倔,吃眼前亏,撞刀口的勾当他是不屑去干的。

    大宁哈拎着他的圆月弯刀咧着嘴含着冷笑向李熙走去,眼中的唐人虽然比他高出一头,壮出一圈,但他还真没放在眼里,他手中的弯刀可不是吃素的,记在它名下的人头究竟有多少,用唐人的话说就是罄竹难书。

    大宁哈在距离李熙一丈外站定,微微扬起脖子,舌尖在齿尖滑过,用流利的长安腔说:“你想摘我耳环,我却想摘你的脑袋,你说说咱俩谁的手会更快。”

    李熙伸出手掌说:“自然是我了。”

    他的掌心赫然是一枚缺了口的白玉耳环!

    不必去摸自己的耳朵,大宁哈认出那耳环正是他的。

    “妖,妖术!”大宁哈语无伦次地嚷道,“你会妖术,你是个妖人!”

    李熙把耳环丢在他怀里,脸色一寒,鼻孔里高傲地哼了一声,丢下嘴唇发乌,面颊肌肉颤抖不已的大宁哈扬长而去。

    “妖,妖怪,他会妖术,他是个妖人!”

    大宁哈神情痴狂,大喊大叫。一众士卒也惊的目瞪口呆,大宁哈答应李熙设的赌局后,他们或死死地盯着大宁哈的耳朵,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熙,没看见李熙有任何动作,首领耳朵上的耳环怎么就不见了呢。

    “妖术,他会妖术!”一个接一个的人叫嚷起来。在众人不解和疑惑的眼神中,李熙扬长而去,表面装着若无其事,心里却像涂满了蜜,美的不行。出手快的没人能看的清,这份修为才配得上“半神”的美誉吧。

    杜牧这几天得了风寒在家养病,杜氏是长安望族,名家辈出,不过杜牧这一支在祖父杜佑病逝后家道便已没落。他虽有才名,但因年龄尚幼,在淮南节度使幕府又只是个书吏,所得微寒仅够糊口而已。十九岁的杜牧已经才名远播,扬州城内的富商大贾莫不倾心巴结,以得杜十三的片纸幅画为荣耀。杜牧不卖字画,却总有喝不完的酒,饮不完的宴,用不尽的柴米油盐。生活倒也颇过的去。

    杜牧尚未娶妻,身边有一妾两婢,都是本分人家出身的女儿,知书达礼,精擅持家。刚闲聊两句,外出买菜的小婢回来,报告杜牧说有个叫张云浦的人昨夜在鸡鸣寺病死了,身无分文,庙里的和尚不愿意为他办理丧事,嚷着要把他送义庄,但义庄的管事人却以他是外乡人为由不肯收纳。

    杜牧闻言眼圈一阵潮红,连声问天道:“怎能如此,怎能说去就去了呢。前日还说要回湖州的。”李熙从小婢那知道这个张云浦是杜牧的朋友后,就让李四拿三十贯钱去给庙里和尚,嘱咐他们把丧事办的体面的。杜牧闻言连说不可,让侍妾詹氏去拿钱,李熙道:“你牧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分彼此呢。”

    李四去了一刻钟后回来,回报说事情已经办妥,和尚们见钱眼开,答应给张云浦做场法事超度超度,再买幅好棺木盛殓,择吉日交家奴扶棺回故乡。

    李四随行还带回来一个皓发老翁,怀里抱着个半岁的女娃娃。老翁是张云浦的老家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张云浦的唯一骨肉。老翁得知是李熙出钱为家主办的丧失,感激涕零,抱着女孩给李熙磕头。

    那女孩儿长着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肤白如细瓷,逢人就笑,十分可爱,便问她姓名。老翁擦擦泪答道:“小名叫好好。”李熙心里一震:张好好,湖州的张好好,因杜牧一首《张好好诗》而名扬千古的湖州才女张好好?怎么会这么巧,怎么……。

    他一把夺过那女孩来,左看右看,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用手指碰碰她的小鼻子,女孩儿呀地咧嘴大乐,两只胖胖的小手攥住了李熙的手指,忙着就往嘴里送。

    “这孩子饿了。”杜牧包了一眼心酸泪,没忍住,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侍妾詹氏赶紧带老翁出去,免得勾起他的伤结。

    张云浦原是湖州殷实之家,在乡耕读自乐,不求仕途。大圣国与唐军在湖州拉锯作战,官匪交错往来,其家财尽失,父母病故,妻子失散。他独自与侍妾逃到扬州,寓居鸡鸣寺,以卖字画和代人写信为生。其字画飘逸俊雅有仙气,深得扬州士子推崇,却因用笔诡奇,不为大众欣赏,销路很是一般。

    半年前,他在街头卖画时得罪了一伙牙军,被挑断右臂的筋脉。收入断绝,无以为生,全靠杜牧等一干朋友的资助过活。半个月前侍妾难耐清苦丢下襁褓中的女儿与人私奔,张云浦急怒交加吐血升余,因此卧床不起。

    “前两天我去探望,他精神很好,勉强还能坐起来说话,跟我说等他能下床,他就回湖州去投亲靠友,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把好好抚养成人。”杜牧说到这嘘然又是一叹,“这话犹在耳边,人却就没了。”

    李熙劝道:“生老病死是谁也绕不开的坎,上上个月,我一连发烧十余日,体烫如红烙铁,以为难过此关,准备留下遗书安排后事,结果被房下误伤了手掌,放了热血,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牧之兄今身在逆旅,人在病中,忽闻故人病逝,心境郁结可堪一叹。人生在世,数十载匆匆如白驹过隙,有些坎能靠别人帮着过,有些坎必须得自己过。眼下这道坎得靠你自己过,你也一定能过的去。”

    杜牧正微微点头,似有所悟,这时侍妾詹氏抱着张好好进来,笑着跟杜牧商量说:“金老丈要带好好回湖州老家,他无亲无故孑然一个人过活,我怕他委屈了这孩子,你看我们收留她如何?”詹氏大杜牧六岁,勤谨贤良,深得杜牧敬重。

    她开了口,杜牧焉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笑了笑,正要说好,李熙却抢在头前说:“她父亲本欲带其回乡投亲,惜未成行。牧之当助张云浦完成心愿,方见朋友之谊。我看这样吧,我派人送此子回湖州,寻访她的亲友,若有可托付之人,则了了张云浦的心愿,若无一个可托之人,或送还扬州,或留下由我抚养,如此于情于理都无亏欠。”

    杜牧笑道:“兄长识虑周全,我不及也。”

    詹氏听这么说,虽然不舍也不敢坚持。李熙望了眼喝过米粥,正甜甜熟睡的张好好,心里得意地想:让你做了杜牧之的养女,千年之后岂非少了一段令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而我或也少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婿。

    想到杜牧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女婿,李熙就乐的合不拢嘴。

    哇哈哈哈……他咧着嘴一路笑着回家。

    他心意已定,收张好好为义女,记在沐雅馨名下。上次在泉州时,李熙曾请玉贞子为崔莺莺和沐雅馨各卜过一卦,卦象显示沐雅馨命中无子无女,而崔莺莺则多子多女。张好好年纪尚幼,用心抚养,将来母女的感情不比亲生的差。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辨,却是周柔。周柔望见李熙,趋步上前来行大礼,李熙扶住,叫道:“周大爷,这可使不得。”周柔道:“救命大恩,受我一拜如何。这头不让我磕,我心里不安。”李熙笑道:“罢了,这头且记下。”又岔话道:“闻上善公已升为浙西观察使,可喜可贺啊。”

    周柔苦笑道:“寄人篱下,空有其名,还不如做个县令实惠呢。”

    李熙哈哈大笑。常怀德撤到扬州后,以待罪之身在淮南观察使幕府帮办公务,一年前,转任浙西观察副使,到元和十七年十月又升任观察使。

    浙西观察使官署设在扬州城北,幕职一应俱全,在扬州城郊设浙西诸州安抚所,安置逃难到扬州的难民,不过因为经费紧张,实际是徒有虚名。

    周柔此来是代常怀德夫妇来邀请李熙夫妇过府饮宴的,李熙高兴地答应了,他料定此行赴宴必有意外的收获。

231.耕地的天子

    常怀德虽然虚领浙西六州,有名无实,不过观察使的气势却摆的十足,用他的话说浙西已经糜烂至此,若我这个观察使都失去了信心,旁人还有什么信心,这句话给李熙的印象很深,他记在心里,觉得以后应该能用的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年不见,常怀德苍老了许多,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而正当壮年却被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更让他时生前途渺茫之叹。见面之初,他还努力在李熙面前维持老长官的尊严,但几句话后,“敞开心扉”的他就把李熙当成了故旧朋友来。转变太快,李熙并不适应。

    常怀德无意间提到了一件事,十天后他将和裴度一起回长安面圣,这个看似无意间说漏嘴的消息却在李熙的心中起了惊涛骇浪。淮南和浙西的两大首脑同时离开扬州,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天大的消息吧。

    李熙想常怀德邀请自己来饮宴的目的怕正是为此吧,透露这个消息给自己是为了答谢昔日网开一面之恩,还是代裴度传话给自己?

    应该是后者。

    没有裴度的关照,常怀德不可能知道他在扬州,也绝不可能主动请贼到家中饮宴。

    李熙故意发了下呆,好让常怀德知道自己已经收到了他传递出的信息,然后他们继续像老朋友轻松地交谈着。直到常怀德十二岁半的女儿常秋纹抱着她新作的诗篇闯进来,请李熙给予点评。

    李熙面露尴尬,对常秋纹伸出的一叠粉红笺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元和十五年时李熙在常州见过常秋纹一面,那年她十岁,还是个浑沌未开的懵懂孩子,两年多没见,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如一株正在抽枝拔节的鲜嫩小树。

    那时她随母亲周夫人和弟弟常善谋到驻军大营求李熙网开一面,李熙虽然顾念旧情,没有半分为难,但仰人鼻息的凄切尴尬却也在小姑娘的心里留下了深沉的阴影。

    李熙记得那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怯怯地站在那,眼睛看着地板。连自己跟她打趣也是弟弟常善谋代为周旋。

    时迁事转,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哪还有当年的半点影子?

    “胡闹!”常怀德板起脸来训斥道,“女孩家没教养,还不出去。”

    常秋纹是个乖巧的女孩,听出了父亲的这声骂里并无愤怒之意,但慑于父亲的威严,也不敢造次,敛容垂首,低声说了声:“女儿知错了。”

    话说过人却不肯走,李熙含笑接过她抱在怀里的诗篇,扫了一眼,字迹娟秀,纸面整洁。至于内容,他没有细看,看了也白看,抄袭是他的强项,品评的勾当他怎做的来?

    李熙很是好奇常秋纹为何要找他来点评诗作,他李熙的文名何时连藏于深闺的懵懂少女们也知道了,竟如此不顾礼数地闯来求自己点评诗作。

    常秋纹面露狡黠之色,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李熙忽然变得兴致勃勃,他很期待,很想知道这个姑娘扯谎的本事如何。

    “常善谋说叔父武镇江南,文名冠绝天下,秋纹少见识,竟然不知。今日幸得见叔父尊颜,秋纹不揣浅陋,出旧作三十篇请叔父点拨一二,增长见闻。”

    常怀德咳嗽了一声,板正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儿子常善谋正是崇拜英雄的年龄,对李熙的崇拜无以复加,言必称无敌叔如何,杨无敌怎样,常怀德听了很烦厌,他相信女儿常秋纹一定是烦腻了常善谋的这些言论才跑来称量李熙的。

    常怀德虽然也觉得女儿的做法有些不妥,却没有制止,对女儿的溺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很想看看李熙是怎么应付这份尴尬的。

    李熙彻底明白了常秋纹的心思,她可不是跑来崇拜自己的,这个机敏有主见的小姑娘是跑来称量自己的。他在心里发了一声感慨,再望向常秋纹时眼眸里藏着一份促狭,他匆匆扫了手中诗作一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我先留下,选个夜深人静时再做点评吧。白天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想,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常秋纹抿唇微笑,面露得意,道声:“有劳叔父了。”慢慢退出门去,临转身时她抬眼飞快地瞄了下李熙,发现他似乎正在打量着自己,一时心慌,左脚差点绊着右脚。常秋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父亲的书房小院,她总觉得自己的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那双眼睛属于一张模糊的脸,费了很大精力她才看清那张脸的本相,正是自己存心要去捉弄的李熙。

    弟弟常善谋称李熙是文武全才的大英雄,她却一早就认定李熙是个贼,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杀汉,跟“文”、“雅”这两个字完全不搭边。

    今日李熙来访,姐弟俩为了这事又起了冲突,足智多谋的姐姐遂设定一计,准备让浑浑噩噩的弟弟看清楚他崇拜的大英雄究竟是个怎样的大草包。计划初步获得成功,大草包接下了自己的诗作,让他去点评吧,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从常怀德府上回来,李熙唤张三到他书房,密嘱了一件事,打发他连夜回圣京城。然后他沐浴更衣,准备随时去节度使府磨嘴皮子。

    掌灯之前,程涯过来请他入府。裴度破天荒地迎在府门内,寒暄之后,没带李熙去书房,而是去了后府的花园。偌大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即便如此,裴度还是带着他绕行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花圃中,满眼都是半尺高的花苗,初冬季节,绿叶落尽,周围五十丈内不要说藏人就是藏着猫也会被发现。。

    二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鉴赏花苗的姿态,像两个经验丰富的花农。

    “寒冬将至,转眼又是一年秋冬。”裴度先发一声感慨,环顾着眼前这座精巧的花园,满是不舍和留恋,他面含忧伤,语气却很豪迈地说,“你赢了,武宁军发生兵变,我的老对头崔尚书被礼送出境,王智兴自称留后,等着天子追封呢。”

    李熙有些意外地问:“这么快,我还打算要留在扬州过年呢。”

    裴度哼了一声,不满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背负着双手,目视西南天空新起的一弯月牙,意有所指的说:“这个季节,连月亮都从西边出来,阅历稍差的人只怕就难分东西了。”

    “哦。”李熙应了声,直截了当地问:“裴相是准备答应我们的条件了?”

    “不答应又如何,不答应你们就不打李文饶了吗。”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心腹之患必须得除去。李文饶在宣歙的日子也不好过,此番能随裴相一起回京,我想于他也是一种解脱。”

    裴度没回应,默了一会,他言道:“保宁军三万将士百战余生,国之精锐,你若能保全他们的性命,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将来都会有人念着你的好。”

    “我也很想帮他们,李文饶、郭仲恭这些人都是我的故旧朋友,能帮的我自然会帮,可是……裴相也该为我考虑考虑,到嘴边的肥肉不吃,任他离去将来成为敌手,总得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吧。”

    “哼!”裴度扫了李熙一眼,目光异常犀利,“我拿滁、和二州并右佑圣军的降卒跟你交换如何?”

    “加上寿州和庐州,这笔买卖我做主了。”

    “要不要再加上我的这颗项上人头呢。”裴度用掌缘叩着自己的脖子,言辞犀利地说道。

    “不敢,不敢。”李熙讪讪地笑着,然后追问:“我们什么时候交割呢。”

    裴度冷笑道:“不急,你不是要留在扬州过年吗,慢慢来嘛。”

    “时不我待呀。”李熙说,“歙州今年旱灾,李文饶的存粮吃不到元旦就有空了,我在扬州有吃有喝,却让故人在山窝里忍饥挨饿,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落忍。”

    看着李熙猴急的样子,裴度苦笑了声,又是一叹,认真地说道:“还真是有些麻烦,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达成了买卖无法交易,却怎么是好?总得有人先让一步嘛。”

    李熙道:“裴相是长者,您就关系一下我这个晚辈嘛。”

    裴度道:“这就什么话,做晚辈的遇到长着的车驾不该让道吗。”

    李熙翻眼朝天,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我留在你这做人质,你也派个人过江去做人质,待交易完成,各自回家。如何?我看就让程参谋过江去吧,带上夫人顺便饱览一下我大圣国的壮丽河山。”

    裴度笑骂道:“好你个李茂华,身处贼窝久了,我看你是贼性难改了。”

    李熙道:“裴相要是同意,我这就派人回圣京城知会诸王,我大圣国是八王共治,还得开内朝会议决呢。”

    裴度把手一摆,恨声道:“休要扯淡,白捡了这么大的便宜,还议个屁!”

    李熙一杯茶没捞着喝就被裴度赶了出去,他背着手施施然步出淮南节度使府东角门,用脚步丈量着从东角门到自己新宅的距离,琢磨着将来应该修道夹墙,好将公府、私宅联为一体,节度使府的后宅面积广大,却八方透风,没有一处可以称之为**的地方。

    若是做了大圣国的扬州兵马总监,势必引起许多人的仇视,刺客造访节度使府还不成了家常便饭?到访过节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刺客想弄一份地图还不简单,拿着地图来行刺,李熙想想就觉得头皮发炸。与之相比,自己的私宅虽然面积小了点,却更具私密性。当然附近的一些房子是必须得拆掉的,另一些则需要改建。要是土质允许的话,最好是能修一条地道,从兵马总监府的公事房直达私宅,这样就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官做的越大胆子越小,做韶州参军那会,每次上街恨不得横着走以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愈发过回去了,不仅不敢轻易上街,不敢轻易见人,连呆在自己公府里都害怕,竟连修地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这官当着还有什么劲?

    李熙有些羡慕裴度了,他终于功德圆满能抽身而退了。丢了淮南,裴相的一世清名算是完了,但为社稷建有大功,天子也不会一刀杀了。杀个裴度容易,杀寒了官员们的心,将来谁来肯供天子驱使。在未来的日子里,年仅花甲的闻喜人可以挂个不起眼的头衔,做个无甚风险的闲官,逍遥度日,全德全终。

    裴度最后那句粗*的好,爆出了他的真性情,也爆出了他的窘迫。扬州这个残局他无意再撑下去,实际也撑持不下去了,王智兴不是崔群,没心思跟他玩手心手背的游戏,为了酬答新主,他会加紧表现。南北受敌、不堪重负的裴相撤了,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他走的自在,却把一副沉甸甸的担子移在了自己的肩上,自己是挑不起这付担子的,背后的大圣国也挑不起,这付担子最终将在压垮自己的同时也压垮大圣国。

    李熙瞬间彻底明白了大圣国诞生的秘密,这个怪胎生来就是为了挑担子的。他也明白了张孝先急躁冒进,不惜与诸王做对抓权独裁的原因,他也是很无奈的。

    制造这个怪胎的人希望它能尽快强壮起来,能迅速填补裴度撤走后南方的空白,顺利地担起从北方压来的担子。它能担一天算一天,被压垮了也无所谓。

    江南已经彻底破败,十年之间恢复不了元气,对河朔的那些野心者来说,江南不再是粮仓和人质,而是冷硬的石头和巨大的包袱。

    下一步,圣德英明的唐天子将腾出手来犁翻河朔,把深藏于土下的毒草的草根翻出暴晒,晒干后再一把火烧个精光,再往后河朔就成了现在的岭南。千里无人烟,白骨陇上晒,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岭南的确很干净。如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

    大明宫里的那位天子上辈子一定是个农夫,上辈子套着耕牛犁田、晒地、种粮,这辈子套着天下英雄犁田、晒地、种粮。

    明知被人利用,李熙的心里却无一点怨恨,毕竟能被天子相中做牛也是一份荣耀,不是英雄想当牛还没资格呢。李熙只是怀疑,天子的犁铧够不够锋利,犁田的技术够不够纯熟,毕竟河朔这块地荒废的太久,参天巨木、枯藤老树、新生的荆棘、不知名的毒草、有毒的蘑菇和谣言的罂粟花彼此纠缠共生,盘根错节。

    河朔大地看着一马平川,土里却并不干净,这里埋着秦朝的砂、汉朝的瓦、魏晋南北朝留下的世宗大族墓葬,以及本朝高人点下的阴风穴、布下的**阵。

    稍有不慎,天子的犁铧就会被土里的异物格断,拉犁的牛会摔跟头,而扶犁的天子也被闪着腰,弄的不好还会骨折。

    岭南大地的草虽然茂盛,但田里除了土和草,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狠狠心舍弃庄稼不要,套上牛苦干一年,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河朔这块太复杂,侍弄起来太危险了!天子披荆斩棘,侍弄出一块好田传之子孙,子子孙孙享用不尽,拉犁的牛呢,流泪流汗,得到的不过是一堆干草。李熙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思考一下将来要走的路。能不做牛最好,即便是做牛,也要好好跟大明宫里的那位农夫天子讲讲条件,以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河朔那块究竟是块怎样的地呢,李熙觉得很有必要亲自过去看看。

232.变局

    张三从圣京城回来,带回了汪覆海的话,确认武宁军的确是发生了兵变,节度使崔群被驱逐,副使王智兴自称留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对张三说:“你再幸苦一趟,扬州有位故人想过江去游历,你护送他走一遭。”又将一封信交给张三,要他交给崔雍。

    张三护送过江的人正是程涯夫妇。双方人质各就各位后,交易正式开始。李熙现在是人质,人质是不便直接参与交易的,他只能通过遥控指挥圣京城内诸王与裴度互动。裴度大开方便之门,在扬州城南专门辟出一座临河军营,供大圣国信使驻扎,又给通关令符,密使往来如梭,毫无滞碍。

    李熙则忙里偷闲,把杜牧请到宅子里,把他锁在自己的书房里,让他评点常秋纹所做诗篇。扬州城外调兵遣将,乌云密布,杜牧却一无所知,一腔心思全在常秋纹的诗作上。

    诗作点评完毕,李熙跟杜牧进行了一次长谈,他稍稍透露了一下扬州的局势,劝杜牧尽早离开。杜牧有些失落的说:“我在扬州这两年空耗了许多好时光,家母来信要我回长安读书,我看也是该离开了。”杜牧感激李熙的提醒,将闲暇所著的十三篇《孙子集注》赠给李熙。他有些不自信地说:“书生谈兵总是皮毛,难得精髓,这个你就当着闲书看吧。”

    李熙后来把杜牧的评语重新誊抄了一遍,在送常怀德离开广陵那天,将做了评点的诗作还给了常秋纹。麻纸大封上,李熙写着“常学士雅正”五个字,臊的常秋纹面红耳赤。李熙的一手柳体已有大家风范,少女识得好歹,心里惊惶的如揣了只小鹿,她拿着被李熙点评过的诗作悄悄地躲在一旁观看。

    弟弟常善谋一头扎过来,抢过几页纸,大声朗诵起来,少女的脸瞬息三变,最后红的像熟透了的山楂果。常善谋的心思虽然在兵法和弓马骑射上,但并非不通文墨,姐姐的诗篇和李熙的评点他是读的通,看的懂的。

    常善谋哈哈大笑,摇头晃脑道:“叔父的评点字字如刀,切的姐姐五脏六腑都在眼前,这样的点评还不算高明吗?”臊常秋纹脸颊愈红,不过心思细密的她后来还是发现了一点破绽。她指着诗作上工整的字迹说:“既然是评诗就该一边想一边评,字迹哪会有这么工整?这必定是他誊抄过的,哼,我断言他必是请人代笔。”

    常善谋有些尴尬,他仔细看过李熙的评语,也生了这样的怀疑,李熙的字写的太工整了,的确像是誊抄过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远见卓识,常秋纹拉上弟弟把在园中与周柔寒暄的李熙堵住了,当着他舅舅的面请李熙赠她一首诗。少女的脸上写满热情和崇拜,眼神却狡黠的像个精灵古怪的小狐狸。

    李熙一眼看穿这姑娘的心思,望着她挑衅的目光,他托着下巴想了想,哼笑了一声,随口吟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新作《赠别》完成,李熙谦逊地说道:“做的太急,还需要打磨打磨。”常秋纹强作镇定地说:“谢叔父赐文。”福一福,转身就走,唬的常善谋张嘴结舌,不解姐姐为何这幅表情,他虽通文墨,但毕竟还是个十二岁的懵懂少年,情窦初开的少女能听懂的故事,他还是难解其意。

    周柔粗通文墨,听出了一些“弦外之意”,他淡淡一笑,装着什么都没听见。

    李熙心里忽然十分懊悔,没来由的拿这种事撩拨她做什么?覆水难收,李熙揣着自责和不安,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常家。自感内心卑劣的他想写封信去向常秋纹解释一下,揉碎了十几张纸,却写不下一个字来。

    他又幻想着常秋纹能像她弟弟一样懵懂不解其中诗意,但脑海中印下的常秋纹的音像告诉他这是自欺欺人,常秋纹什么都懂了。

    “真是造孽啊!”李熙用脑袋撞木柱,空空声中,承尘上灰土簌簌掉落。

    一夜深思后,他还是决定告诉常秋纹真相,承认自己无耻地剽窃了杜才子的诗作,然而不巧的是,常怀德前脚离开扬州,周氏随后就带着一双子女离开了家宅,去向不明。这份歉意,李熙也只好先收着。

    大圣三年冬,大唐元和十七年冬,淮南节度使裴度督率淮南各军为策应宣歙保宁军,与大圣国左右神火军,左右佑圣军在西起舒州东至大海的漫长战线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攻防作战。战况可以用“惨烈”二字形容,连河朔藩镇派出的最挑剔的斥候也难分真假,他们在向各自的上司发出密信中不约而同地用了“战况惨烈”“倾尽全力”“不死不休”这样的词句。

    正当河朔的各门宗大族间的信使往来频密,统一盟约即将缔结,南征大军即将组建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忽然传来:驻守和州与滁州的右佑圣军降卒发生兵变,向大圣国投诚,裴度弃扬州东走,大圣国左神火军夺占了扬州!

    河朔的门宗大族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待他们回过神来,准备派兵夺取淮南战略要地楚州和寿州时,两地已分别落入了料得先机的大圣国西王李熙的手里!

    濠州刺史牟云龙头脑还算清醒,知道大圣国在夺取滁州后一定要兴兵北犯,趁大军还未集结完毕,就率着两千徐州卒在濠州城里放了一把火撤到淮河以北了。

    驻守宣歙的保宁军节度使趁江北混乱,大圣国主力移往江北之机率军攻破南陵,渡江北上,在宋叔夜部的接应下经庐州撤往宋州。

    大圣四年元旦,大圣国圣王赵晟在圣京城称帝,改国号吴,改元天圣。加李熙少保、扬州大总管,统领扬、楚、濠、滁、和、舒、寿、庐八州军政。

    同一天,长安城里的农夫天子李纯也下诏改元,年号长庆。

    天圣元年二月,庐州刺史唐秋弃城逃走,至此淮南旧地尽归大吴国所有。

    失地丧师的裴度先被贬为费州刺史,再贬万州司马,又贬思州司户。裴度被贬斥的同时,敬国公刘稹出镇河东,开阳侯秦申通出任易定观察使,飞龙使突吐承璀改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浙西观察使常怀德改任金商都防御使。郭仲恭改任司农寺少卿。

    桂仲武升任汴宋节度使,乌重胤升任淄青节度使。朱克荣升涿州刺史兼保安军兵马使,移镇涿州。宋叔夜升赵州刺史兼神策行营临城镇兵马使。

    裴度弃城东去之日,左右佑圣军还在找船渡江,扬州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在一片死寂之中酝酿着一场大风暴。对此,李熙束手无策,千算万算,他怎么也算不到仅仅一条大江竟挡住了号称“国之精锐”的左右佑圣军!

    原淮南牙军校尉张栋率百余众驻守李熙宅外护卫。李熙将张栋唤入,问其为何不走。

    张栋点头哈腰,谄媚地说道:“在下仰慕先生的神技,欲拜先生为师,还请先生不嫌张栋粗陋,高抬贵手收下我吧。”

    李熙道:“你父子是淮南牙军,我是贼,你不追随父亲和裴相回长安,却来拜我这个贼为师,岂不荒谬?”

    张栋道:“裴相丢了淮南,回京去哪还有好果子吃,家父有牛大夫关照,多不过是个丢官罢职的结局,他这些年也捞够了,回家乡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也没什么不好。我家中还有两个哥哥,不需要我时时在面前侍奉。至于贼不贼的,嘿嘿,官贼本是一家,又何为彼此呢。”

    李熙惊叫道:“瞧不出来你倒是个明白人,那么我问你,你来拜师带了什么见面礼来?”

    张栋赔笑道:“扬州城就是徒儿的见面礼,师父想要什么,只要扬州城里有的,徒儿立即就给您老人家取来。”

    李熙问:“你手下能调动多少人?”

    张栋答:“城狐社鼠加在一处千把人还是有的。”

    李熙微笑道:“把他们召集起来,官军走一步,你们跟一步,把这花团锦绣的扬州城完完整整的接收过来。我就收下你这个徒弟。”

    张栋趴在地上给李熙磕了两个头,跳起来说:“弟子得令。”

    沐雅馨抱着张好好走进来,母子俩都乐的眉花眼笑,李熙伸出一根手指让张好好抓握,这妮子啊地一声,抱住就往嘴里送。李熙道:“饿了,得喂奶。”就不怀好意地盯着沐雅馨的胸脯,沐雅馨乐呵呵地笑着,还真的解开了衣衫,拿空奶瓶忽悠女儿。

    李熙在她额头戳了一指,亲昵地骂了声,便赶去扬州节度使府接收数以百计的乐妓去了。裴度是一代名相,懂得欣赏歌舞,下属投其所好,扬州的官妓多达上千人。裴度走时挑拣一批带去了长安。

    名相不贪财,却深知官场贪财吃人的本质,他知道虽然天子本意不想杀他,但朝中想置他于死地的大有人在。他需要委曲求全,需要各种通融和谅解,这扬州的美人或许就是最好的润滑剂。

    大吴仿唐制设两京,升越州为兴隆府,建宫殿,置官署。做了皇帝的赵晟希望他的内宫能像唐朝皇帝一样,只有阉人和女人,阉人正由福建源源运来,因为李熙的坚决反对,王弼只能购买异域蛮奴少年阉割充实内宫。这些少年恭顺听话,又不懂中国文字,用起来十分放心。至于宫女,王弼本意是仿效唐宫制度从民间采选,看到李熙送来的十几个扬州官妓后,就改变了主意。

    用官妓充实后宫,满二十五岁放出嫁人。李熙说这样可以彰显大吴皇帝的爱民之心,王弼以为此意甚善,爱民不爱民的倒在其次,做了皇帝的赵晟架子越来越大,很让他头疼。他觉得有必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傀儡皇帝一个教训。

    赵晟喜欢处女,王弼就偏偏不让他如愿。

    为了防御北方之敌,扬州大总管辖内重兵云集,各军将领对李熙十分敬畏,大总管的令符比来自圣京城的圣旨还要管用。这让王弼深感不安,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在淮南旧地增设了淮西大都督府和淮东大都督府,淮西大都督府驻庐州,管内辖庐州、寿州、舒州和濠州,淮东大都督府管内辖扬州、和州、滁州和楚州。以毛耀遥领淮西大都督,姬禇遥领淮东大都督,以分割、牵制李熙。他本人则兼任扬州兵马总监。

    大总管执掌所辖区域内所有驻军的军令,大都督监察所辖区域内地方州县和驻军,兵马总监专司管内禁军和防军的军政。

    王弼主动来帮忙挑担子,李熙求之不得,他假惺惺地要将原淮南节度使府让给姬禇做淮东大都督府,姬禇识趣地拒绝了,不仅如此,对扬州刺史的人选他也不过问,让李熙来定。

    与姬禇的“识相”相比,毛北王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从天圣元年二月到六月短短四个月间,庐州刺史换了四任,二人的不和也因此而公开化。

233.隐身

    扬州大总管新大门上的漆还没有干,汪覆海就渡江而来,随行带着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名叫杭虞,佩内寻访司豹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是汪覆海给李熙选配的一个助手。

    长庆元年初内寻访司在圣京城设置江南总台,任命汪覆海为左判官,所辖区域覆盖吴国全境,下辖圣京、兴隆府、扬州和洪州四镇。在李熙的再三要求下,汪覆海奏请李纯给他在江南总台安排了一个巡检的职位。

    巡检地位仅次于左右判官,无实际职掌,多用来安置元勋老臣。李熙争这个位置自然有他的用意,汪覆海虽有些不大乐意,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

    杭虞是汪覆海的亲信,是他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目,这一点李熙心知肚明,也毫不介意。在他看来杭虞不过是一个表明了身边的眼目,自己身边汪覆海的耳目还少吗?虱子多了不怕痒,又何必计较一个杭虞。

    李熙很大方地在大总管府给杭虞安排了一个参军的职位,让其领大总管府侍卫,以便能随时随地监视自己。

    这次会谈的气氛并不友好,汪覆海责怪李熙不该瞒着他另搞一套。汪覆海说的另搞一套是指李熙奏请大吴国皇帝允许右御史台下在各州设立巡检司,用于就近监视各州官民动向,也即将原来的御史行辕固定化、制度化。

    汪覆海并不反对李熙搞一套出来,他心里也清楚,内寻访司在大圣国境内的活动,迟早会被王弼等人侦知,设立专门的衙门用于反制,也是早晚的事。即便不可避免,为何不提前一步把主动权抓过来,玩一玩手心抓手背的游戏。

    他恨的是这样的大事李熙事先竟丝毫未向他透露半点风声,“你这样的搞法,早晚是会出乱子的,而且会出大乱子。”汪覆海恨恨不平。“大意了,大意了,下不为例。”李熙郑重道歉。交锋到此为止,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李熙问汪覆海天子何时对河朔四大门宗动手,汪覆海道:“天心难测,我又怎会知道。早动手晚动手迟早都要动手,你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就是。而今你已做了巡检,有职有份,怎么折腾也少不了你的那份好处。”

    李熙道:“汪兄提携之恩,兄弟没齿难忘。我这么做,汪兄心里或者有些不快,不过我也有我的难处,裴相忍辱负重做了多少事,下场却如此凄凉,桂仲武、乌重胤都升了节度使,李文饶却被悬在那不上不下,难道他李文饶的功绩反而不如桂仲武和乌重胤。可见自古出力者往往不得好报。我也害怕呀。”

    汪覆海道:“心怀敬畏是好的。我看你的下场会比他们好。”

    李熙笑道:“我不求如何,能像郭傻子那样做个少卿什么的就心满意足了。”

    对这句言不由衷的试探之语,汪覆海未作丝毫回应。他只是提醒李熙陈招弟在常州的日子并不好过,既然安稳了下来,就不必让她们母子独自在异地受罪,汪覆海还建议李熙向大吴国皇帝给陈招弟讨个封号。

    这个提醒很重要,赵晟不知听了谁的蛊惑,迷上了给功臣元勋赐婚送美人,连王弼都未能幸免,他强做红娘把工部尚书李正的女儿李然配给了王弼。李然原是陈苏之妻,陈苏被杀,株连到她,却因为有张仃发和李正作保而免于一死。

    赵晟设计在一次饮宴上把李然强配给王弼,恶心的总理王一连数日称病不朝。

    李熙名义上的妻妾此刻可都在大明宫内做宫奴,赵皇帝要是心血来潮也赐个不认识的女人过来,也是够恶心人的。汪覆海的提议很及时,李熙采纳了。但怎么跟崔莺莺提,让他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还是“通情达理”的崔莺莺自己提出“让位”给陈招弟。

    不管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李熙都很感动。

    陈招弟母子由陈海道护送到扬州来,李熙将她改名为陈燕燕,上表奏请赵晟封其为王妃,同时请封崔莺莺、沐雅馨、衣襄、林婉娴、柳如花、韩似玉等六人为夫人。赵天子对这样的无本买卖一向很大方,御笔一勾:封陈燕燕为西王妃,崔莺莺、沐雅馨为贵人,衣襄、林婉娴、柳如花、韩似玉为夫人。赐西王府宦官二十名,宫女四十名。

    人口一多,原来的宅子就不够住了,李熙在圣京城、兴隆府和扬州城内同时大兴土木修建三座王府。事情被左台御史探知,上表弹劾。赵晟大怒,将御史当庭责打三十杖,贬为侯官县尉。时隔不久,右台御史上表弹劾胡尖纵奴行凶,赵晟在大朝会上面责了胡尖两句,让中书令很是下不来台。

    此后,两台御史轮番上阵,互相挖对方的老底,乐得赵晟今天打这个屁股,明天扇那个脸,乐不可支,比喝冰镇酸梅汤还过瘾。

    大吴国诸王不和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就传到了河朔一些野心者的耳朵里,他们经过分析和判断,认为看似张牙舞爪的吴国其实是匹纸老虎,不足为虑。他们判定如果跟大唐天子发生冲突的话,吴国只会袖手旁观,或顶多站在淮河南岸鼓噪两声,绝不会挥兵北上趟这趟浑水。

    他们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准备赶在大唐天子布局完成之前抢先一步动手。

    长庆元年七月初,易州大将朱冒当街行刺易定观察使秦申通,反被秦申通一刀劈死。朱冒部将林胡遂发动兵变,在易州和定州同时起事,杀戮长安派驻两州县的官吏,公然叛乱。

    七月的扬州城闷热异常,李熙在大总管府内新设的冰室里避暑,一连十余日不理事,易定变乱的军报压在案头积满了尘土。

    淮南驻军没有收到大总管府的军令,反而从两都督府和兵马总监府得到了一些消息,真假难辨,一时人心惶惶。一些元勋宿将派人去扬州打探消息,亲信们回报说大总管失踪多日不知去向,老将们这才急了,相互串联通气,询问对策,最后推举了右佑圣军左厢都指挥使鲁焰焊以进城看病为由到扬州刺探消息。

    毛乐认识鲁焰焊,不敢怠慢,赶去冰室回报,李熙让他把鲁焰焊请来冰室相见。西王府新设的冰室在一丛假山下,假山藏在一丛翠竹里,入口则藏在假山里,藏的十分巧妙,若无人引路,相距一尺也很难找到。

    冰室入口很小,里面却极大,外面白花花的阳光能把铁熔化,一入冰室却凉风习习。穿过一条长长的地下甬道,经过三层警卫的盘查,鲁焰焊终于停在了甬道尽头的一扇铁门前。

    铁门外站着两名卫士,鲁焰焊立住脚步,等待着他们的盘问。引路的毛乐却微微一笑,用力在身边的石壁上一推,咯啦啦一阵轰响后,石壁上开启了一道暗门,暗门藏的十分巧妙,甬道内光线又暗,陌生人极难发现。

    暗门内是一个小厅,长宽各一丈有余,光线自屋顶射下,小厅四面墙上都有一道门,毛乐在左手门前立定,举手敲门,门开,里面又是一条石砌甬道,守卫的甲士约有十余人。甬道尽头透着一丝光亮。也有一扇门,门内是一个轩敞的大厅,深约二十丈,宽十丈,厅内木柱如林,却没有隔墙。大厅正中央挖了一口巨大的水池,贮满了清水。石砌的池畔摆放着一排躺椅。见到鲁焰焊,李熙从一张躺椅上站了起来,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造型古怪的袍服,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根绳束在脑后。

    “见大王一面可真不容易。”鲁焰焊感慨地说道,“不过这地方还真是不错。”

234.议和

    鲁焰焊的话里含着股怨气,李熙听出来了,他淡淡一笑,并不介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怨气并愿意当面表露出来,至少说明彼此间还能坦诚相见。李熙指了指水池子和近旁的一张椅子,示意鲁焰焊脱掉汗湿的衣衫,到水里凉快凉快。冰室里很凉爽,但鲁焰焊还是如被一团火包裹,浑身汗透,他是很想脱掉衣衫躲到池子里。

    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他发现不远处的一扇锦屏上搭着一件女人的粉红内衣,鲁焰焊推测这个池子不仅是属于李熙一人的,他的七位夫人也一定经常造访。

    鲁焰焊摆摆手,笑着说:“热身浸冷水,我可受不了。”

    李熙也不勉强,刚刚在水池子里游了一圈,他正浑身疲累,招呼鲁焰焊坐下后,他又躺了下来。两个俏丽的小丫鬟端来凉茶和果盘,人从哪来的,鲁焰焊竟丝毫不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空旷的大厅竟然藏着这么多的门道。

    “你一定笑话我躲在了地下,其实这个地方挺好,冬暖夏凉,而且十分隐秘。”

    “总主做事总是出人意表,您这又是唱的哪出呢?”鲁焰焊说完,默然叹了一声,不自觉的摇了摇头。

    “藏起来,才能让他们安心呀。”李熙笑咪咪地回道,鲁焰焊一阵愕然。

    “应该再给他们添把火,可是这天……”李熙蹙着眉头,望着离地近一丈高的一排采光窗户,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晃的人发晕。

    鲁焰焊也望向那一排窗户,窗外除了阳光还有花草的茎叶,冰室的建筑模式如同北方农人挖掘的带透气窗的地窖,半在地下,半在地上。

    鲁焰焊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没有顺原路返回,而是从冰室的另一侧顺一道木梯上到一座密闭的大花园,花园的角落里藏着一栋不起眼的阁楼,从阁楼里暗藏的小门出去,走不多远就是大总管府的西北角门,虽然是大白天,尽管大总管府也不止来过一趟,但还是转的鲁焰焊脑袋晕乎乎,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在大总管府外吐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送走鲁焰焊后,从冰室的另一扇角门里,李熙的六位夫人:崔莺莺、沐雅馨、衣襄、林婉娴、柳如花、韩似玉一起涌了出来,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李熙设计,崔莺莺绘图,沐雅馨制样,衣襄选料,林婉娴围观,柳如花和韩似玉裁剪的李氏比基尼泳装。

    李熙向诸位夫人拍拍手,高声叫道:“要想身材好,煅炼少不了。诸位夫人,下水了。”

    在一片尖叫声中,李熙连推带踹,将“李咸猪手”的恶名深深地镌刻在了六人的心头。

    鲁焰焊到扬州来的第二天,李熙秘密回了趟圣京城参加龙炎池北极殿的内朝会。王喜此刻在鄂州,参加内朝会的只有七个人。

    预定议程结束后,召集人崔雍并非宣布散会,他看了王弼一眼,转身向众人说道:“刚刚收到长安来的消息,唐廷已经决定向河朔四大门宗大族动手,时间就在秋冬之交,借口防秋,调派神策两军精锐和河东军精锐东进。总理王有个提议,派一位使臣去长安,向唐廷请求议和。当然啦,议和不是目的,目的是给唐廷吃颗定心丸,好让他们下手的时候没有后顾之忧。大伙议一议总理王的这个提议如何。”

    毛耀道:“很好,我赞同,我提议请西王走一遭。”

    李熙道:“我也同意派人去长安议和,我提议北王走一遭。”

    胡尖道:“议和我也赞成,给唐天子吃颗定心丸,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去。哈哈,我赞同北王的建议,若要派使者去长安,西王最合适不过了。”

    张仃发道:“我和右王看法相同。”

    姬禇点点头,说:“那就请北王幸苦一趟吧,谈的好还可以把两位夫人接回来嘛。”

    崔雍道:“既如此,就请西王幸苦一趟吧。”

    王弼问李熙:“扬州军务交给谁合适?”

    李熙道:“谁闲交给谁。”

    毛耀道:“你这是公报私仇!你祖籍长安蓝田,对长安最熟悉,又有许多故旧,你走一遭天经地义嘛,我说错了吗?”

    李熙道:“我祖籍赵郡。”

    毛耀道:“赵郡李氏肯认你这个做贼的子孙吗?”

    王弼重重咳嗽了一声,起身说道:“就拜托西王了,需要什么,开列出来,由左王筹备。”

    出天圣宫后,李熙要趁夜赶路回扬州,姬禇拉住不让,让李熙去他府邸饮酒。毛耀阴阳怪气地说道:“诸王之间还是避避嫌好,勾肩搭背的成何体统。”李熙大喝:“姓猫的,你再说一遍。”毛耀道:“已经说了,懒得说第二遍。”

    胡尖推了把毛耀:“走吧,真打起来,你不是他对手。”

    毛耀道:“莽夫鲁汉才比谁拳头硬。”

    嘴上嚷嚷着,脚下可没留步,爬上马就走了。热情难却,李熙到底还是去了姬禇府上,饮酒至一更初,才回到城东南府中。太平县令张默安和右台御史中丞张静默闻听李熙晚上没走,都赶了过来。李熙笑道:“你叫默安,他叫静默,两个沉默的人却要半夜来搅扰我,是何道理?”

    李熙让阮承梁搬来几盆碎冰放在书房里,又大开窗户,却仍旧觉得热,于是索性脱了上衣,只穿一件无袖背心。张默安和张静默都是李熙的心腹,但二人之间并不熟悉,同时在场,许多话都说不出口,聊到一更末,都觉无话可说,便先后告辞离去。

    喝了一肚子酒,天又热的糟心,李熙全无一丝睡意。打发了阮承梁和李四去睡,他手捉蒲扇在宅子里闲走纳凉。走来走去就走到了通往至高台小兵营的密道口。

    李熙发了阵呆,拧开俺们,一哈腰钻了进去,密道里潮湿闷热,蚊虫多的撞脸。李熙眉头蹙起,转身欲离开,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

    他硬着头皮往里走,密道里没有一丝光线,却并难不住李熙,他的眼睛即使在完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也能视物如白昼。

    这条密道长约一里,中段有岔道通往王府东南角的玄天无上宫润州别院。李熙正是要去这座刚刚竣工的道观。

    两条精壮大汉守卫在道观出口处,听得里面有响动,立即拉开了暗门。李熙有些诧异:他们俩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一条大汉恭敬地说道:“先生猜到大王要来,故而遣我等在此迎候。”

    李熙哦了一声,随着二人穿过一座座草木茂盛的庭院,来到一座不起眼的阁楼前,纱窗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沙哑的声音隔墙问道:“是无敌兄吗?”

    大汉拉开门,躬身请李熙入内。

    阁楼里只有一副木质屏风,屏风前点着一盏清油灯,灯下坐着一个光头的和尚。

    “德茂兄知道我要来?”

    李熙在和尚面前盘膝坐下,不忍直视这和尚的脸,他的脸上全无一块好皮肉,上嘴唇已经不见,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没有左耳朵,右耳也卷做一团,形似一团肉瘤。

    “世上已经没有张德茂这个人了,小僧度厄。”没有嘴唇的和尚说话有些跑音。

    李熙苦笑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去,他不忍看到张孝先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答应崔雍救治他。彰德殿前那场大火彻底毁了张孝先,他的容颜,他的身份,他的野心和报复,都随着那场大火而灰飞烟灭。

    眼前这个人从肉身到心灵都不再是李熙所熟悉的那个人了。

    张孝先没有死,这个秘密普天之下只有他和崔雍知道,崔雍留张孝先半条命,是否真如他们说的因为惜才而不忍心杀害,李熙一直持怀疑态度。他推测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崔雍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并无必胜的把握,他实际上是在做两手准备,如果宫变成功,就让张孝先消失,否则就让他自己消失。

    彰德殿前、龙炎池畔的看台是由崔雍主持搭建,看台下挖有密室。火起之时,崔雍留在看台上的亲信引张孝先进入密室,而用张孝先的随身物件伪造了张孝先葬身火场的假象。

    事情计划的很周密,差误出在张孝先身上。得知自己被崔雍算计后,张孝先霎时间失去了理智,执意要带赵上都一起逃生。崔雍的亲信劝他不住,只好使用强力将他转移出已经被火舌吞没的看台。浓烟熏的人睁不眼,无法呼吸。张孝先宁死不配合,抱着木柱不肯走。

    他的命后来是保住了,却被严重烧伤,崔雍想尽办法也只能延缓他的生命,宫变成功,崔雍继续留在大圣国的权力核心,在他判定张孝先必死无疑,又绝无半点利用价值后,才将张孝先交给李熙。让这两个表面是生死冤家,实则惺惺相惜的人见上最后一面。

    崔雍想让李熙知道他背弃张孝先是迫不得已,即便如此,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保全他,他崔雍是个有胆识有能力的合作伙伴,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朋友。

    目的达到后,崔雍对奄奄一息的张孝先撒手不管。

    那时候,李熙刚刚从天圣宫里为赵上都守灵回来,面对被严重烧伤后因救治不及时而命悬一线的张孝先束手无策。无奈他只能狠下心来,死马当活马医,让叶兰操刀,将张孝先烧伤部位的腐肉削去,再敷以金创药。

    叶兰刀法精妙,医术更加高明,得到李熙默许后,她也就放开了手脚,一口气从张孝先身上削下来几斤腐肉,用去的金创药论斤算。

    奇迹就此发生,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张孝先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为小师妹营建的道观成了度厄和尚修行的禅院,张孝先深居简出不肯见人,知道他存在的人连李熙在内不过十个,而知道他身份的则只有李熙和崔雍。连救他性命的叶兰也不知道她救的那个被火烧烂的人是谁。

    “你这趟长安之行凶险万端啊。”

    李熙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苦笑着讥讽道:“你知道我要去长安?张德茂果然是料事如神,我都忍不住相信崔雍的话了。”

    “意料之中的事。”

    张孝先抬起脸,他的左眼被浓烟熏瞎,右眼的视力也很差。“老天爷收去了我的一双眼,却让我的心看事情更明白。会有很多人阻止你跟天子见面的。”

    “这个我倒是不在乎。”

    “你在乎的是天子收拾了河朔之后?”

    “我怕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

    “你不会像我,只要你肯舍得。”

    “哼,舍得。他只会要我舍,却不会让我得。天子无情,圣人无义。”

    李熙站起身来,腿像灌了铅,站在那直打晃,“你多保重。”

    “一路顺风。”

    ……

    “用的着吗?”李熙开列了长长的一份礼单交给崔雍,崔雍一目扫过,眉头紧蹙。

    “圣人也是人,礼多人不怪。权当给你我买条后路吧。”

    崔雍没再说什么,取朱笔模仿赵晟的笔迹批了字,拿去找大盈库使准备。

    议和的主意本来就是长安方面授意的,为的是让某些人闭嘴。李熙以为这趟长安之行虽然未必十分顺利,但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至少在旅途上不会有。

    有内寻访司在暗中保护又能出什么大事呢?

    事实证明,张孝先看人看事都比他要深刻的多,李熙的这趟长安之行并不顺利,尤其在去长安的路上。离开扬州不久,他就遇到了一波刺客,地点在寿州城安丰县境内,一群不明来路的杀手趁夜色摸入驿站,杀了三个驿卒和两个护卫。天太黑,难辨来敌虚实,李熙令侍卫坚守不出。肉搏难分胜负,双方就开始摸黑射箭。羽箭一直射入李熙寝室。

    拂晓时分刺客退去,除了驿站墙上密密匝匝没有标记的羽箭,刺客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这场行刺有惊无险,毕竟寿州是大吴国的西北门户,兵家必争之地,军事要塞,想在这搞事没那么容易。

    寿州向西进入蔡州,其境内驻守有保宁军,一路畅通,不仅安全有保障,连路上的食宿都有人提前安排好。李熙派人打探驻军的番号,对方却拿定了做好事不留名的主意,甘做无名英雄。

    第二次大麻烦发生在唐州境内。一个燥热的午后,使团正在一片小松林里小憩,突然一百名骑兵出现在松林前的旷野上。使团护卫分作两拨,八十名骑士上马迎敌,其余的人护着辎重守在小松林里不动。

    护卫使团的八十名骑士都来自左万胜军,由南下流浪的河朔武士组成,弓马娴熟,久经战阵,战斗力不可谓不强。虽猝然遇袭,阵脚却丝毫不乱,上马迎敌,去势如虎。来敌衣色杂乱,装备五花八门,座下马也良莠不齐,怎么看都是山贼马匪的路数。八十对一百,即便不能全歼来敌,逐而走之还是大有可能的。

    包括李熙在内,对此都充满了信心,但诡异的是一个照面下来,八十骑竟折损了大半!而对方仅损伤一点皮毛!

    更令人惊奇的是对方并没有趁势攻击松林里的辎重队,甚至没有乘胜追击残存护卫骑兵。而是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由午一直守候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松林路蚊虫多如牛毛,天气异常闷热。李熙脸上的汗水簌簌滚落,衣衫汗透,贴在身上粘乎乎的,难受之极。

    身陷这样的窘境,他的心里倒不甚慌乱。对方只有百余骑,使团护卫还有两百人,在旷野上敌不过对方的快马利箭,但他们也不敢轻易进入小松林,白天不敢,晚上更不敢。来了也不怕,马在松林里摆布不开,下了马的骑士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李熙望了眼被汗水浸透的叶兰,信心更足。

    使团被围困在小松林里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午后,唐州刺史率兵赶来接应,使团才逃出生天。

    唐州属山南东道节度使辖内,联想到刘蔼与青州刘氏的特殊血缘关系,李熙决定加快速度向西。使团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直到进入金州境内,李熙才稍稍松了口气。金商都防御使是常怀德,金商是长安的东南门户,在这至少大股的骑兵是不会出现了。

    至于那些偷偷摸摸的刺客,李熙是从来不在乎的,叶兰就是杀手,还是一个顶级杀手,身边有个贼祖宗,还怕小贼光顾吗?

    常怀德调派了亲信将领率军暗中护卫李熙过境,他本人则避而不见,李熙很能体谅他的这份不易,在金商境内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但许多事并非刻意小心就能避免,霉运若来真是挡也挡不住。

    眼看即将离开商州进入京兆府,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京兆府是大唐的腹心,天子脚下,即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在京兆府内加害外国使团吧。大吴国已经占据了江南四十五个州,大唐无力讨平,除了承认,还能怎样?何况眼下,大唐国是有求于大吴国,他们还不得客客气气的?

235.伏杀

    离开商州前一晚,李熙决心去见常秋纹一面,向她郑重道个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可别因为自己那首抄袭之作闹出什么波澜来。

    找常秋纹其实并不难,难的是见了她之后怎么开口,在去寻她之前李熙是打了腹稿的,但等进了商州城后,他又觉得那些说辞实在编的太拙劣,实在难以启齿。

    李熙在常家私宅外找了间茶社坐下来,要了壶茶,把刚刚想好的一套说辞在心里又润色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来,话抵到嘴边,他还是放弃了。因为这种事约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单独出来见面,实在太荒唐了!见了她怎么开的了口。

    苦笑两声,李熙向店主讨来笔墨,写了封短信交给阮承梁送去。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茶社,不奢华,也不算简陋。

    时当午后,爱泡茶的老客多在午睡,约半个时辰后才会陆续过来。生意清淡,小伙计们闲着无聊坐在当街的一张桌上。大厅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和一个穿长衫的茶客在下棋,那茶客头发很短,约一寸深浅,略有些乱,像是个刚还俗不久的和尚。

    小姑娘长的白白净净,五官精致,年纪不大棋技却甚是高明,一连赢了茶客好几盘棋,于是说:“你这个人棋太臭,我不跟你玩了。”放下满把棋子,从条凳上跳下来就要跑开。茶客拉住她,谄着脸央求道:“莫要走,莫要走,最后一局,我要是输了,输给你五十个钱,五十个钱呐,能买多少好吃的呀。”

    这茶客三十出头年纪,身上穿的长衫洗的泛白,不像是手头很宽裕的人。

    小姑娘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那好吧,你不许骗人。”

    茶客笑道:“骗你是小狗,不信咱们来拉钩。”

    他跟小姑娘拉了勾,又开始下,一盘终了,茶客又输了,小姑娘笑的眼睛弯成了个月牙儿,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雀跃地说:“给钱,给钱。”

    那茶客懊恼地放下棋子,开始掏钱,摸来摸去只找到四十八枚铜钱,哭丧着脸央求小姑娘说:“小妹妹,差了两文,下次给成不成?”

    “不行。”小姑娘断然拒绝,拧着眉毛说:“不给就是骗子。”

    几个伙计嘿嘿一阵笑,一个伙计说:“郑先生是咱们商州的大才子,怎会少你的钱,我打包票,下回让他还你。”小姑娘依旧叫道:“不行,不行!大才子天生好往事,谁不知道。”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那位被称作大才子的茶客表情煞是尴尬。店主拿了两枚钱给那小姑娘,摸摸她的头说:“五娘留在我家给我做女儿好么?我保你月月都有新衣裳穿。”

    “不-稀-罕!”小姑娘凑凑鼻子,朝茶社主人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李熙的目光原本被这小姑娘所牵引,这时才收回来,又瞄了眼那个有些奇怪的中年人,他转过脸来,望向常宅,阮承梁这么久没回来,是在等她的信吗?

    李熙的脸霎时红了起来,真是难为情呀。

    啊!

    窗外传来一声惨叫。

    抢钱呀!

    似那小姑娘的声音,店主、伙计和那穿长衫的中年人一股脑地涌了出去。

    啊!

    啊!

    窗外连续传来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坐在李熙右手的张三忍不住跳了起来,他想出去探个究竟,却被李熙拦住了。

    哄哄闹闹一阵乱后,一众伙计抱着满身是血的小姑娘回来了,穿长衫的汉子右臂上中了一刀,血从指缝里不断流出。搀扶着他的店主半边身子全是血。

    李四忍不住跳起来,取了金创药送过去,张三也站了起来,望了眼李熙,愣住了。

    “多谢,多谢。”店主一面感谢李四慷慨地贡献金创药,一面走过来,向李熙打躬说道:“本城两个无赖行凶刺伤了人,不久官差就要过来,客人还是速速离开吧。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张三望了眼李熙,不解他为何还端坐不动身。

    “商州刺史是我的熟人。官差来,我正好给你们说个情。”

    李熙微笑着端起手中的茶碗,将水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用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哈哈哈……

    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正在给那个长衫中年男子包扎伤口的李四大惊失色,他本能地向后纵开,右手刚按在刀柄上,忽觉一阵阴风从脑后袭来,不及闪避,后脑勺上便中了那胖伙计一掌,李四扑倒在地。

    张三有所防备,“呛啷”拔出腰刀,护卫在李熙面前。李熙却摆摆手示意他让到一边。他将自己面前的茶碗端起来,又放下,跟那个长衫汉子说:“茶水里有迷药,可我没喝。你们处心积虑搞这么多花样出来不觉得累吗?我的护卫马上就会药性发作,你们可以动手了。”

    “李少保是个透彻的人,人言你弓马娴熟,能征惯战,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佩服。”长衫汉子瞥了眼张三,好心地提醒道:“莫要动气,动气药性会发作的更快。”张三的脸刷地红了,他用手抠喉咙,想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却是徒劳无功。

    片刻之后,他软瘫在地,眼睛睁得大大的。

    “临死之前,能跟我说说是谁要我的命吗?”

    “抱歉,我们的行规是‘见钱杀人,不问是非。’恕无可奉告。”

    “很好!”李熙用手托着腮,轻松地说道,“以后有机会我们要多亲近。”

    “以后?!”长衫男人失声笑道,似乎听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我们布了这么大场面,还会有机会吗?”

    “这个可说不定。你见好就收,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长衫人面色骤然凝重起来,左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枚骨刺。“找死!”他暴喝一声,人霎时从李熙面前消失了,再度现身时,人已经欺身到了李熙身后,手中骨刺正抵在了李熙的太阳穴上。

    “好身手!”李熙赞道,“你们收费一定很高吧?不过物有所值。”

    他用手拖着腮保持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微笑着说:“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花钱雇你们的人是谁?”

    “这个人得了失心疯么?”店主诧异地嘀咕道,然后不满地朝长衫男人喝道:“你还再等什么?”长衫人不答,李熙面带微笑说:“我给了他机会,他放弃了,你呢?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来,提前在这布局设计我?”

    店主愕然一惊,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欺在李熙身后的长衫男子没有得手,并非是因为矫情或心软,而是他的魂魄已丧,人已经没了气息。

    李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脑袋从骨刺下移开,拿羊骨磨制的尖刺做武器,还真是少见,李熙承认自己长了见识。

    “机会我给了,你到底怎么说?”

    店主拔出匕首朝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扎了下去,然后是那个胖伙计,接着是微胖的伙计,不胖不瘦的伙计,瘦伙计……

    五具尸体的面部都呈现出靛蓝色,他们的匕首上应该是淬了剧毒。

    “你为什么不死?”李熙走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面前。

    “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小姑娘费力地说道,她用力地按着胸口的一处刀伤,殷红的血正从她的指缝里漫出,眸子里已经透出了绝望。

    “血是真的,而且很新鲜,这点值得赞赏。但,伤口做的不像。街头无赖抢钱,最爱刺的部位是胳膊和腿,那样既能抢到钱又不至于杀伤人命惹得官府大动干戈。干一行,爱一行,想做一名好的杀手,必须下大力气去研究市井百态。毕竟杀手不是强盗,杀人更要讲究技巧,像你这样武功差,不懂设局,又自以为是的人,很容易失手丢掉小命的。”

    李熙说话的时候,人并非闲着,他拔出李四的腰刀,抵在了小姑娘的咽喉上,只须稍稍一划拉,那柔嫩的脖颈上就会裂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不要杀我,我还小呢。”小姑娘楚楚可怜地哀求道。

    “少废话,把解药交出来。”

    “解药?什么解药,我什么都不知道。”见扮萌不成,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咯咯地笑了起来,眼神妖魅至极,任谁见了也不会相信她会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我数三声。”李熙斜眼瞥见窗外白花花的日头底下出现了一顶粉红色的小伞,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独自匆匆朝这走来。

    “我若不交呢。”躺在地上的小姑娘注意到了李熙的眼神,猜想外面有人来了,便还欲耍些手段。李熙已经失去了耐心,横刀的刀锋在她脸上划了一道白色的划线,不见血涌出。但痛感是有的。这女子脸色骤变,嘴唇抖动了一下,捂着“伤口”的手移到腰间,摘下随身的香囊托送给李熙,面若寒霜地说:“用酒服送。”

    李熙用刀背在她手背一敲,香囊跃起,他用刀身接住,对那女子说:“滚吧。”

    常秋纹看过李熙的信后,一个人躲在屋里发了半天呆。阮承梁进退不是,只好默默地等着,半个时辰后,常府内宅还是没有一句回应,他怕李熙着急,正要赶回来报声信,人刚站起来忽觉头重脚轻一个跟头就摔了过去。

    阮承梁去常府送信,常秋纹瞒着没敢让父母知道,但实际上,管家一早就把阮承梁来访的消息禀知了常怀德和周氏,二人只是碍于李熙现今身份尴尬,装着不知情,躲着没露面罢了。送信人突然晕倒,常秋纹手足无措,常怀德和周氏那她不敢去说,只好硬着头皮找自己的舅舅周柔讨主意,周柔点拨外甥女出门去见李熙一面。

    周大爷掐指一算,摇头晃脑地说那人就在府外,出后门左转即是。心慌意乱的常秋纹那顾得多想,打着小红伞就出了门,连侍婢都没来得及叫。

    李熙赶在常秋纹进茶社前,救醒了张三、李四,不得头晕脑胀的左右护卫问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迎了出去,室内的血腥不宜让常秋纹看到。否则那真是害了她。

236.越来越难侍候

    见到李熙,常秋纹低下头,蹲身施了个礼,李熙回了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尴尬骤生。

    “唔,阮校尉他……”常秋纹支吾了一下,“他中暑了。”

    “中暑了,嗯……我这就去。”

    李熙从一个尴尬中走出来却马上又陷入另一个尴尬,为了救“中暑”的阮承梁他跨进了常宅,逼的常怀德夫妇不得不降阶出迎。夫妇俩大眼瞪小眼,尴尬的吭吭哧哧。大吴国窃据大唐军州立国,虽已有四个春秋,至今却还没有得到大唐国的承认。理论上说李熙现在此刻还是个贼,贼过境而长吏出迎,这算怎么回事呢?

    对会面之事秘而不宣?李熙那边倒是没问题,他出来时让叶兰守在寝室门口,假装在屋里睡午觉。叶兰的脾气不好,亲近如阮承梁、杭虞也不敢触她霉头,更不要说别人了。常怀德这边能不能守住秘密就不得而知了,李熙想多半是守不住的,商州是长安的门户,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金商都防御使的地位等同于节度使,高于一般观察使。内寻访司岂会不在他宅里安插耳目?

    内寻访司内部派系林立,关系复杂,难保消息不被捅出去。

    一阵沉默后,李熙下定决心捅开这层窗户纸,他以大吴国天子特使的身份正式向大唐国金商都防御使报案,说在商州境内遭遇歹人袭击,要求地方派人护送进京。

    常怀德就坡下驴,立即下令升厅问事,当着都防御使府主要幕僚的面,宣布大吴国的特使到了商州,要求地方派兵护送进京,要诸幕僚商议个计较来。议事厅里顿时炸开了窝,幕僚们分作两派唇枪舌剑,争辩不休,从午后一直争执到黄昏还没有个结论。

    副使周楠窥知常怀德心意,咳嗽了一声,压压手说:“和战大事岂是我等能置喙的?他要求地方派兵护卫,我等派他过境就是。贼要自首,难道我们还能置之不理吗?”

    诸僚的意见这才趋于一致,挑选精锐士卒,选派得力将领,带上地方公文护送李熙启程进京,尽管常怀德一再叮嘱要严守秘密,但李熙人还未到长安城,一群国子监和太学生们就嚷了起来,坚决反对与贼国议和。

    消息很快传遍了长安城,舆情汹汹,禁中降旨让李熙留在城外御柳庄待宣。

    御柳庄是皇庄,附近有禁军驻守,李熙进庄后,开来一支四百人卫队,士卒半数来自左神策军,半数来自威远营。统兵将领外还有一个宦官做监军。

    这宦官名叫商离,不久就和随行的杭虞接上了头,经过杭虞确认,李熙承认了他是仇士良密使的身份。商离向李熙抱怨说:“你们做事怎能如此莽撞,本是一件露脸的大好事,却让你们弄成了这样。天子雷霆震怒,你有段苦日子熬呢。”

    李熙解释道:“商州境内刺客太猖獗,我的护卫在唐州时遇袭,精锐损失殆尽,若再不请地方护卫,只怕难以入京,这个情由还请商兄代向仇公解释。”

    商离名为监军,实则就是仇士良和李熙之间的信使,李熙贿以重金,商离投桃报李,向李熙通报了一个消息:原岭南监军陈弘志现已升任内寻访司右判官,实权在握。后面的话不必商离说,李熙也知道该怎么办。长安城不能进,并不代表李熙被困在御柳庄里与世隔绝,有商离暗中相助,李熙甚至可以出庄在附近打打猎,散散心。

    不久,李熙在庄外的一条小河湾里就“邂逅”了郭仲恭。郭少卿腆着肚子,傲气千秋,他把李熙打量了一番,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今天呀。”

    李熙火了,喝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郭仲恭,不是我暗中放你们一马,你以为你能离开宣州,回的了长安城?”

    郭仲恭咳了一嗓子,道:“休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吧,叫我来有什么事。先说好,我只替你代代话,跑跑腿,得罪人的事我不干,辱没我郭家名头的事我不干,要我赴汤蹈火的事……我掂量着办。”

    李熙取出一封信,拍在他大肚子上,说:“交给梅夫人。”

    郭仲恭目瞪如铜铃:“你不会跟小清之间还有什么瓜葛吧?她如今可是梅榕的女人,唉,这种有悖人伦道德的事,我可不干!”郭仲恭把手直摆,挪着肥重的身体往后躲,死活不肯接信。从江南回长安后,半年时间他的体重几乎翻了一番。

    “你不肯让她帮忙,那你替我当趟信差呗。”

    郭仲恭眨巴眨巴眼,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信是送给我小姑的。”

    “眼下这困局,你说我怎么办,也只能求她帮个忙了。”

    郭仲恭有些为难,本能地想到拒绝,但望见李熙期待的目光,他一咬牙接过信,塞进了自己的贴身文袋。然而他向李熙拱拱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李熙朝他的背影深施一礼,郭仲恭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却还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

    易定观察使收复定州擒杀叛将林胡的捷报飞马报入大明宫之际,李纯正在左神策军观赏马球比赛,接报后,他大笑而起,打断场上的比赛,让突吐承璀大声朗诵捷报。

    左军中尉用了平生最大的嗓音将这份只有一百多字的战报读完,只觉得嗓子干涩难受,如鲠在喉。让他十分难受。

    同样难受的还有很多人,不过天子很高兴,左军的将士也很高兴,仗虽然不是他们打的,但他们知道只要天子高兴了,赏赐就会马上送到,而且凭借近水楼台之利,他们所得的赏赐可能还要比前方流血流汗的同袍们多,没办法,谁让我们是天子禁军呢。

    得此大喜讯,天子再也耐不下性子看球赛了,他要回宫,心情急迫的他索性夺了近卫一匹战马,扬鞭绝尘而去,几位当国宰相旋即被召至延英殿。杀一个林胡算不得什么,那叛将充其量不过一颗石子,借他的人头投石问路,籍此试探出河朔各方势力对即将开始的“春耕计划”的态度才是关键。

    现在一切都已明了,是进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了,宰相们并非全是自己的心腹,但很多事还得借他们的手去做,借他们的嘴去说。

    这场延英奏对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深夜,天子始终未离开一步,连晚膳也是送入殿内和四位宰相一起吃的,三更初,大政商议已定,李纯这才打了个哈欠。侍立一旁常随宦官便趁机劝他回宫歇歇,反挨了李纯一顿呵斥。

    虽然只是一位不入流的小太监,跟几位宰相也无冤无仇,不过看到他被天子呵斥,四位宰相还是心情愉悦,四人对视了一眼,即由段文昌领头劝李纯回去歇着,由他们根据所议拟出条陈来,待二人敬呈御前,李纯点点头,的确是有些累,也就不硬撑着了,他站起身来,刚要走,却又回身叮嘱道:“条陈拟好后,你们一起来见朕,咱们一条一条再捋捋。”

    四位宰相同声应了是,段文昌说:“臣等今晚就在中书省不走啦,干它个通宵。”天子的话说的有深意,宰相的回答也不含糊,都为了一个目的,朝廷的赏罚权力要掌握在君主手里,宰相是君主的助手,有权参与,至于其他人,都没有资格与闻。

    谁是其他人,君臣都没有说,心里却都明白。

    李纯去了仙居殿,见毛妃还没有睡,埋怨说:“我不回来,你自己先睡好了,怎么朕不回来,你睡不着?”

    毛妃跪在地上给他脱靴子,脱袜子,安排给他洗脚,李纯踢了她一脚,喝道:“让她们来。”毛妃陪着笑准备安神的药汤去了。脚匆匆忙忙洗过,李纯不耐烦地打发了宫女、内侍,赤着脚走到毛妃身后,一把抱起了她,毛妃手中的汤碗应声而落,摔的粉碎。

    侍立在门外的内侍侧耳倾听,听到了男女间的调笑声,遂立着不动,打碎的汤碗明儿再收不迟,天子性子正浓的时候闯进去可就有些祸福难测了,高兴了赏你点什么,不高兴赏你个屁股开花,天威难测呀,别看着现在有说有笑,说要翻脸真比翻书都快。

    越来越难伺候了呀……

    这份心情,不光内侍太监,连跟随李纯多年的毛妃也深有体会,天子的脸现在变的让她越来越不认识了,上一刻还跟你浓情蜜意,说要学平民家庭那样过夫妻,下一刻脸寒的能凝住你全身的血液。

    而且侍候了天子多年之后,毛妃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会侍候了,常常犯错,哪儿都犯错,莫名其妙就犯了错。

    犯了错的毛妃,天子也责罚,有时假有时真有时半真不假,起初毛妃还能察觉真假,还有应付之策,但渐渐的,她就发现天子的心比海还要深,平静的海面何时掀起滔天巨浪,往往只是一瞬,来势暴烈,自己无从招架,持续多久,难以判断,何时去,更是无从测度。

    天威难测,在得宠多年后,毛妃发现自己的宠妃地位岌岌可危,如一叶扁舟,时刻有倾覆的危险。

    战战兢兢地在君王的怀里承欢笑,用尽全副心思,不敢稍有怠慢,毛妃觉得自己活着真累,累的每一刻她都想哭,可是又不敢。

    “把那个增长丹拿一粒来我服。”躺在床上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后,李纯惬意地呼出一口气。毛妃小心地拿出一个鎏金葫芦,当着他的面倒了一粒滚圆的绿豆大小的丹药在掌心,李纯翻身像小狗一样舔在嘴里,嚼的咯咯响。

    毛妃笑了,笑颜如花,未来得及放下装丹药的葫芦,李纯已经扑了过来,增长丹的药效其实没有这么快,看的出君王今天很高兴,是发自真心的高兴,这一点毛妃能看的出来。许久以前,也许也就是一年前吧,天子还有心思哄逗自己开心,虚情假意里透着浓浓的爱意,但现在君王就是君王,一切发自本性,哪管别人的喜怒。

    天子是天,自然没有错的时候,错的只有不懂天意的人,这才是真龙天子,大唐的中兴之主,可是毛妃还是喜欢以前的那个天子,也许他远不及今天的威风和睿智,可那是个真实的人,现在的他,却成了一个神。

    “你在想什么?”

    李纯埋首在毛妃胸前那一堆温柔中,忽然发出这样的疑问,毛妃紧张,心突突地乱跳。

    “你在想什么?”

    天子抬起头,目光阴冷的像冰锥。

    “臣妾再想今晚又要受罪了。”

    许久的沉默后,脸色赤红的李纯,忽然道:“给你献药的人该死!”

    毛妃唬的没敢吭声,天子却已起身下了榻,劈手摔珠帘的声响大的怕人,毛妃脸色大变,急起身取衣裳遮住胸口。李纯却突然又折转回来,脸赤红一片,目光阴冷的能杀人。

    “明天,朕再收拾他。今晚先收拾你。”

    皇帝粗暴地把宠妃抱起,抛在床上,抓住她的脚踝,(此处省略九个字)。

    “请郎君怜惜……”毛妃一句挑逗的话还没说完,(此处省略十二个字)。

    说起来献药的人真是该杀,这一番折腾又不知要到几时,毛妃怨恨地想着,伸手抚摸了在她面前龙腾虎跃的那个男人。

    “……郎君。”毛妃柔声唤道,心底涌出一股股暖流,甜蜜又温暖。

237.谈条件

    长庆元年中秋节前夕,长安城里来了一群金发碧瞳的胡人,长安城里的胡人并不少见,即使是大唐已经衰落的今天,但这些胡人很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姿态高扬,一股高高在上睥睨芸芸众生的富贵王孙气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长安城里的百姓很惊讶,类似的情景自大唐建国以来只有肃宗皇帝请回鹘兵平定安史之乱时出现过。

    那时节,回鹘的骑兵行走在长安大街上时,百姓避之如瘟神,是绝对的战战兢兢。皇帝曾跟回鹘人说过他要的是大唐的土地和江山,子女玉帛任远道的朋友取用,绝不吝啬。

    那段沉痛的记忆已经过去了近七十年,记忆已变得有些模糊,但并没有被忘记。

    “听说天子在曲江池畔和坚昆汗赛马。”

    “听说天子在北内禁苑请坚昆汗饮宴。”

    “听说天子已经允婚要将太和公主下嫁阿热王子。”

    “听说天子请坚昆汗在西内下榻,睡龙床,宫女任其取用……喂,你干嘛抓我!”

    “听说天子……明日将在含元殿接见渤海、高丽、日本的使臣……喂,还抓我!”

    坚昆汗济尔格带着次子阿热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受到了大唐天子的盛情接待,三日一宴,五日一会,待其礼仪之隆盛已经超过了渤海、南诏、高丽、日本等国,与吐蕃和回鹘等同。坚昆部是一个小部族,而且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北苦寒之地,唐天子待其如此隆盛,普通百姓难测高深,朝中的一众官僚难测高深,潜伏在长安的各国奸细和野心勃勃的藩镇耳目也难测高深,即便是李熙一度也很懵懂。

    他在有限的关于这个时期的历史记忆中搜索着关于坚昆和阿热的所有信息,一连三天没有任何结果,第四天的时候,他从商离口中得知回鹘大汗派出的庞大使团已经到了长安城,天子允许其部众在长安城周围围猎、郊游。

    把“坚昆”和“阿热”与“回鹘”联系到一起来考虑,李熙忽如醍醐灌顶:坚昆不正是黠戛斯的旧称吗,这个阿热不正是会昌初年与回鹘宰相掘罗勿里应外合,一举搞垮庞大回鹘汗国的那个赤发碧瞳的异域王者吗?历史的进程已经悄然改变,本该是十几年后发生的事,提前到眼下,仰慕大唐文明却终身未能踏入长安城半步的阿热此刻竟和他的父亲在大明宫里做客。

    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有些已经失去了他的本来面目,李熙很想知道坚昆人和草原狼的子孙还是不死不休的对手吗?

    答应应该是肯定的,大唐天子刚刚以隆重的礼仪接待过未来的草原王者,现在的王者回鹘汗就迫不及待地派来了他庞大使团,并且从大唐天子那争取到了比黠戛斯人更盛的礼仪。在长安城附近围猎、郊游,这该是多高的荣耀!

    大唐天子果然是位棋术高手,只用了一位孀居的公主就挑动了草原上现在、未来两位王者的猜忌和仇恨,看着吧,草原上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谁胜谁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年半载间谁也无暇南顾,天子的“春耕计划”将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搅。

    李熙高兴地甩了个响指,对端坐在自己对面,雍容高雅的梅夫人萧清说:“有劳你亲自过来一趟,梅榕他待你还好吗?”

    萧清就是小清,自元和十四年在丰邑坊杨宅见过梅榕一面后,一段孽缘就埋在了两人的心头,此后的三年,二人自虐并虐对方,虐来虐去,虐成了真爱夫妻。

    “你看看我的面色就知道了,何必多问?”萧清从内到外都洋溢着幸福和活力。

    “祝福你们,希望你们继续幸福。”李熙送萧清到庄门口,嘱咐道:“回鹘人秉性野蛮,路上小心点。”

    萧清道:“我不怕他们。”

    她扶着李熙的手爬上了马车,坐进车厢后,掀开挡帘,向李熙高兴地挥手告别。眉眼都含着幸福的笑。

    “快乐的少妇,少妇无限好,可惜近中年,瞧我都胡说些什么。”李熙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默默折身回御柳庄。

    萧清是来告诉他郭瑗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不能见他,但陈弘志那边她已经打了招呼,等回鹘使团安顿妥当就择机安排跟李熙会面。

    “她说她身体不好,一个把酒当成水一样喝的人身体又怎么会好?”李熙问阮承梁。

    “的确是不好,该把水当酒喝。”阮承梁回应道。

    “有道理。”李熙赞赏地说,“今晚吃烤羊肉,你喝水我喝酒。”

    “小酒怡情,大醉伤身。其实只要把握好度,我以为喝点酒也无妨。”

    阮承梁立即改口背叛了自己的初衷,在御柳庄的日子宁静平淡,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状态,但他知道同样置身此地的李熙却如滚油浇心,度日如年。

    大唐天子把他晾在这不管不问,跟河朔门宗大族关系密切的朝中官僚已经准备好了石头,只得风头一变就向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他的日子又怎会好过的了。

    阮承梁不懂什么大道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故事他是听过的,但他同样听过斩使以示威的故事,两个说法都有自己的道理,交兵的两国杀不杀对方的来使其实无规矩可循,杀亦可不杀亦可,到底是杀还是不杀还不是天子的一句话?

    如坐刀尖呀!

    阮承梁好几次半夜三更被噩梦惊醒,梦境无一例外的都是自己被大唐的金瓜武士擒去杀头,自己被押在断头台上,有人扯着他的头发,有人在往他脖子上洒冷水,据说这样能让脖子更脆生,不容易卡着屠刀。他还看见叶兰、张三、李四也被按着准备开刀。李四吓的抹眼泪,这个没出息的;张三还在骂人,好一头犟驴;叶兰则躺着一动不动,该不是睡着了吧。断头台上看不到李熙,他正坐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铜锅里,锅下**熊熊,锅里的他却悠然自得在额上顶着块毛巾,惬意地泡着澡。

    这才是王者风范呀,果然有王霸之气!

    “李四昨晚跟张三吵什么,半夜三更的不睡觉。”

    讨论完酒的事情后,李熙问起了今早听到了一件趣事。

    “李四那小子做了个梦,梦里跟他媳妇那个呢,错把张三抱住了,张三这厮也捣蛋,故意腻声腻语哄他,让李四丑态百出。这还不打起来?”

    李熙哈哈大笑,阮承梁趁他高兴,劝道:“李四的心已经不在这了,我看这趟回去就放他走吧,再吊着他也成不了才。”

    李熙道:“这孩子我本是打算让他回家的,有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你还记得他在曹谷那抢的那个女人吗?张默安把她们杀了后,我都有些不忍,可是他呢,跟个没事人一样。人的心冷硬到这个份上,回乡间只会是个祸害。”

    阮承梁正想说些什么,张三和李四忽然飞奔而来,叫道:“梅夫人遇险,派人来求救!”

    李熙眉头一蹙,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萧清是在回长安的路上遇袭的,袭击她的是一伙打猎回城的回鹘骑兵。论是非,她也有错,而且错在先。

    “挑事的是我,我不该骂他们。可也没道理说砍就砍吧,完全不讲道理,全部都是疯子。”因为身边几个侍卫很得力,在李熙赶到前萧清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受了些惊吓。

    她乘坐的华贵马车被回鹘兵砍的七零八碎,六名精壮的侍卫重伤两人,轻松两人,回鹘人重伤一人,受伤八人。李熙撕下衣袖遮住脸,夺了一口回鹘人的弯刀,用刀背敲翻了二十三个回鹘兵,然后用流利的突厥话说:“滚,再让我看到你们作恶,我以长生天的名义发誓剁下你们的人头,拿你们的尸骨去喂野狗。”

    突厥人曾是草原上无可争议的霸主,突厥话曾经是草原上的通用语,回鹘人能听说突厥话,正如沙陀人能听说唐话一样。

    草原民族崇拜强者,对绝对强者更是顶礼膜拜,李熙展示了他的超人的实力,是无可争议的王霸。败给这样的强者,回鹘人服气,他们感谢李熙的不杀之恩,互相搀扶着爬上马,敬礼后离去。

    萧清在逃下马车时扭伤了脚,李熙让其侍卫过来搀扶,萧清不肯,嫌侍卫们手脏。李熙伸出右臂,让她扶着自己爬上马,萧清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手,咬牙拧眉地爬了马背。

    李熙打发一个伤势不重的侍卫回城告知梅榕,带着萧清返回御柳庄。路上萧清笑跟李熙说:“你先帮了我,转眼又来害我。要是让他知道我今天出城是来找你,你看着吧,你又要啰嗦个没完。”李熙道:“他肯跟你啰嗦,证明他心里装着你。等到他懒得跟你啰嗦时,你就等着哭吧。”萧清道:“做夫妻要是做到那个份上,我宁可一拍两散。”

    这时,驻守御柳庄的侍卫赶来接应,纵马跑在最前面的竟是商离,阮承梁、张三、李四拼尽全力仍被他拉下了一大截。李熙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内侍顿时刮目相看。

    看到李熙平安无事,商离松了口气,连连埋怨道:“胡人闹事让将士们去就是了,你这位大王怎可亲自出马?让我们的脸往哪搁?”

    商离这话看似平淡,却暗藏着深意。李熙注意到他称呼自己为“大王”,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还是第一次。半辈子都在禁宫内混,话岂是可以乱说的?李熙心中一喜,知道自己不久就能见到陈弘志了。

238.谈条件2

    黄昏时分,梅榕骑马赶到御柳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一早出城去奉天,未时才回城,听说萧清在城外出事,惊的魂飞魄散。锦衣社的大掌柜二话不说,骑马就出了城,一贯以温雅示人的梅郎因为城门郎拦路竟大发脾气,一张白脸争的血红,锦衣社的大掌柜在长安城还是很吃的开的。挨了骂的城门郎强压一腔怒火默默地替他开了条门缝。

    萧清一见梅榕就“哇”地一声扑了过去,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梅榕黑脸如墨,见妻子没受伤害,顿时发起飙来,指责萧清不该撒谎背着他出城,责她明知城里乱糟糟的,回鹘人不好惹还不知收敛。萧清被骂急了,闭目大叫:“闭嘴!受欺负的是我,你女人受人欺负了,你不帮我,反倒怪我,你算什么男人?!”梅榕顿时哑火。

    萧清轰哑了丈夫后,见好就收,郑重向梅榕道歉,承认自己的确是撒谎了,不该瞒着他出城来闲逛。承认的确是自己没事惹事,明知回鹘人有天子宠着,却还不知收敛忍让。萧清搔搔鬓角,劝慰黑着脸的丈夫说:“方才气头上,我的话说过头了,整件事是我有错在先,吃了点小亏权当是得个教训。我以后注意就是了。你别生气,也别再去争什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人前教子,背后教妻,就算给我个面子。”

    梅榕脸色稍舒,鼻孔里喷出一丝怨气,萧清趁机大献殷勤,为他揉心口,帮他出闷气。梅榕扑哧一笑,怒气尽去,蹲下身怜爱地捏着萧清的脚脖子,问她疼不疼。萧清一面撒娇装疼,一面朝李熙做个鬼脸,炫耀自己驭夫有道。

    李熙忽觉得牙齿酸疼。

    梅榕从郭仲恭那知道李熙就在城外御柳庄,知道他此刻身份尴尬,装着不知情。见面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还有个没心没肺的萧清从中调解气氛,总算没让久别重逢后的一对朋友太尴尬。

    “朋友,这还特么算是朋友吗?”喝多了之后,李熙抱怨道。

    “怎么不是朋友?不把你当朋友,何来这许多尴尬?”梅榕喷着酒气说。

    萧清在他大腿上暗暗掐了一把,警告他别再喝了。梅榕啊地惨叫了一声,拍着桌子对萧清说:“男人喝酒,女人家少参合,吃过饭一边呆着去。”萧清咧嘴笑笑,对李熙说:“这人喝醉了。”言语间已有不满。李熙举杯邀道:“为真情不改的友谊干杯!”

    酒尽,丢了杯子,李熙摇摇晃晃先离场。

    夜空中传来一声惨呼:“哎呀,你干嘛呀你。”

    李熙立定脚步,侧耳倾听,没有后续声响传来。

    李熙问阮承梁:“谁在叫喊?”

    阮承梁道:“是个女人。”

    “女人?”

    “女人,但不像是梅夫人。御柳庄里还有别的女人么?”

    “有。”

    “谁?”

    “我不告诉你。”李熙笑咪咪地说,故作神秘之色。

    陈弘志来御柳庄那天,内外警卫全部换了一遍。阮承梁悄悄跟李熙说:“乖乖,排场真大,是天子要来了吗?”李熙斜了他一眼,微笑道:“你说呢?”

    阮承梁不吭声了,心里却仍惊叹不已。此前他见过的最大的唐国官员就是刺史,而且无一例外的都是阶下囚,全无半点威风可言。在他有限的见识里,大唐天子的威风应该跟大吴国的圣王、皇帝差不多,顶多强那么一点点。尽管不止一个人说大吴国搞的那一套根本就上不得台面。若说大唐皇帝是汪洋大海里的真龙天子,那大吴国皇帝就是水塘里的小泥鳅。

    就銮驾仪仗而言,大吴国皇帝摆出全副仪仗也就勉强和大唐亲王打个平手。亲王嘛自然是极尊贵的,可大唐有几十个亲王,跟天子比他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都说天下是皇帝家的,以前不理解,到了长安才明白过来。长安百万人家,是天下的中心么,不对,大明宫才是天下的中心,天下的财货都藏在皇帝的内库里,天下的精兵强将都在皇帝的禁军里,天下的英雄俊杰都在皇帝的官署里供天子驱使,天下的佳人淑丽都在皇帝的身边承欢奉承,这样的皇帝才是天下的根本啊,哪像天圣宫里的那个傀儡,被诸王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阮承梁的惊叹声中,陈弘志乘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进了御柳庄,庄门随即关闭。

    陈弘志的相貌没有多大变化,气质神态仍旧如初,见了李熙躬身问道:“西王召陈某来有何吩咐?”李熙则回道:“属下有要情呈报,进不得城,只好请陈公纡尊降贵出城一趟。”

    陈弘志直起腰,哼道:“不能进城,还不是你自找的?为了保常怀德而惹天子不痛快,你还欠着火候啊。”

    陈弘志直起腰走在前面,陈江湖与李熙并肩行走,笑着解释说:“近来黠戛斯和回鹘各派使团进京,天子仁德,礼敬友邦,允许他们内外行走,你不知道这些胡人有多么没规矩,闹出了多少乱子来。义父这些天忙的头都大,没办法只好先冷落你了。”

    “天子拉拢黠戛斯是为了牵制回鹘,如此礼遇回鹘,难道是要借兵剿匪?”

    李熙突然发问,陈江湖有些尴尬,他朝李熙眨眨眼,示意这个问题只有陈弘志能回答,他不便开口。

    话不必问第二遍,该说的陈弘志一定会说。

    “天子若要剿贼,还需要借兵吗?神策两军二十万,六军共十三万,你们大吴国才多少人呀?

    李熙答:“九万六千八百人。”

    “一群乌合之众,需要借兵吗?”

    陈弘志把话扯到吴国头上,李熙就知道他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李熙请郭瑗帮忙牵线搭桥见陈弘志一面,目的就是探探李纯对他和大吴国将来的安排。吴国不会干涉李纯对河朔门宗下手,这点各自都心知肚明。所谓议和也只是个幌子,唐天子是绝不会答应的。但这并不表示两国间就不能达成一些秘密协议,维持一种不和不战的僵持状态。在河朔没有平定前,给江南吃颗定心丸,让江南的诸王百姓们再浑浑噩噩地过几天舒心日子。

    “扶持你们这个大吴国,天子是上了仇士良的当,仇士良嘛,又是上了他义子汪覆海的当。天子的本意是像岭南那样一把火烧掉自家的粮仓不让贼惦记。仇士良却主张建个国,在淮河边上筑堵墙,阻挡河北贼南下。你们这个国已经有四个春秋了吧,四年,襁褓中的娃娃都能开口说话了。”

    陈江湖问李熙:“仇士良说你们这个国只要天子下道诏书顷刻间就能土崩瓦解,这话能信吗,我所知道的除了你和崔雍外,其他的贼王势力也很大,王弼和张仃发都是一代枭雄,手底下也有几万乌合之众,真的能那么容易就收拾掉吗。别灭了河北贼又冒出个江南贼来。”

    李熙道:“若要以武力平定江南,少不得一场争执,若恩威并用,我想顷刻间瓦解并不是妄想。吴国先天不足,说是国其实还不就是个贼窝。”

    “看来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啊。”陈弘志对李熙的这个回答很满意,谁主张扶持的吴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是内寻访司的右判官,分管江南事务。天子诏书下来,吴国没有顷刻间土崩瓦解,板子首先得打在他屁股上,代人受过的勾当,谁又愿意干?

    “江南走到今天不容易,走下去则更艰难。也惟艰难你将来才能有大出息,你不远千里跑来长安心里一定很想知道天子将来怎么安置你们。”

    李熙很老实地回答:“战战兢兢心里没底,空空落落悬在半空,难受的很。”

    “那你有什么打算。”陈弘志反问道,“不绕弯子,直截了当。”

    “我很喜欢福建的风土人情,尤其喜欢那里的小吃,将来我希望能留在福建造福百姓,代天子牧守地方。”

    “福建?好,福建的哪个州?”

    “哪个州?做观察使不行么?”

    陈弘志老实地回答李熙:“不行,你的资历不够。”陈江湖插嘴说:“先做中州刺史,三年后转上州刺史,再三年转观察使,以后的路怎么走,就得看你自己了。”

    李熙道:“其实观察使也好,刺史也好,我本人都无所谓,我主要是为下面人着想,我的位置高一点,他们才好安置。若我只能做个中州刺史,他们往哪摆?因为几顶官帽而徒生变故,再让百姓流血,我以为并不划算。”

    陈弘志道:“你若肯离开福建,交出手中兵权,我可以保奏天子让你做节度使。福、漳、泉三地刺史用你的旧部,以三年为期限替你变卖所置产业,你不好出手的产业则由总司折价赎买。你在长安被封存的宅邸、财物一并赏还给你,利息按市价补偿。”

    “若未来十年内泉州刺史都是我的旧部,那就更好了。”

    “留神贪多嚼不烂。”

    “我可以去做陇西节度使。”

    陈弘志立住脚步,回身望着李熙的眼,带着几许不解地问:“你在泉州挖到金矿了么,值得花这么大代价吗?”

    “值得。”李熙咧嘴笑道,“答应这个条件,江南传檄可定。”

    “泉州刺史不得领兵。”陈江湖提醒道。

    “刺史管民政,不领一兵一卒,养几条打海盗的舰船即可。”

    “泉州我们可是要驻兵的。”陈江湖再次提醒。

    “泉州是大唐的国土,欢迎朝廷驻军防贼。”

    “……你还想要什么?”陈弘志对李熙越来越感兴趣。

    “天子平定江南之日,请善待江南百姓。不以从贼而大加杀戮。”

    “这就是废话了。江南是大唐的江南,只是被你们窃据而已。江南的百姓是天子的子民,被你们这些贼祸害了几年,天子自然是要善加抚恤的。”

    李熙长揖,郑重地说道:“我代江南百姓谢过陈公。”

239.跑路

    李熙的要求不算过分,故而很快就得到了李纯的正面回应,李纯还暗示如果他能更做的更好一点,譬如,在需要的时候火并了王弼等人,甚至可以封他一个国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国公什么的对李熙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主要保有福、漳、泉等地他就心满意足了。陇西早在安史之乱时就已经被吐蕃侵占,朝廷自欺欺人地设了一个陇西节度使职位,以示不忘故地,多数时候这个节度使的头衔都是由其他使职兼任。

    此行功德圆满,李熙准备返回江南,走之前,他还要配合李纯做场戏,一个给大唐天子争脸而让自己受点小委屈的戏。李熙不在乎,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有这一出了。黠戛斯和回鹘使者走后不久,大唐的几位重臣就在浙西驻上都进奏院所设的迎宾馆里约见了大吴国的使团。会晤了一个时辰,双方吵的面红耳赤,闹的灰头土脸,没有达成任何成果。

    李熙最后摔杯而起,扬言说当晚就要离京,唐国重臣连声说要走趁早,晚了城门关闭想走也走不了。

    黄权就侯在迎宾馆的门口,见李熙出来,将准备好的马车驰过去,接引李熙去了他的私宅。李熙的随从一个没带,但跟在马车后面的尾巴却有半里长。

    李熙在黄权私宅门前下车后,尾随而来的各路人马立即将所在的崇义坊封锁了起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李熙的身份,更没几个人知道李熙来长安的目的已经达到。在他们眼里,李熙只是江南那些大逆不道的造反者派来求和的使者,他的一举一动都值得关注,别让他在京里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黄权就是旺财,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在长安做兰桂生意的富商。韶州仁化县盛产兰桂,在长安城做兰桂生意的韶州籍商人很多,很多人生意做的都很大。

    早在元和十四年时,李熙就把他大半财产转移到长安,做贼后被官府没收了一些,封存了一些,但剩余的产业依然规模庞大且名目繁多,这需要有个人专门坐镇长安经管,这个人就是旺财。李熙一直不同意他去江南,原因就在这里。

    黄权的宅子占地广阔,装饰华美,且大门涂着朱漆,只有这样的豪宅才能匹配他黄百万的身份,经商、理财说到底都是一回事,架子有时候比实力还重要。

    “宅子不错,不过往后怕是有很多麻烦啊。”李熙下车伊始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黄权淡淡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在乎。”

    李熙把一身锦袍的黄权打量了一番,赞道:“这话说的有气势,不错。”

    葛花篮带着一双儿女迎立在大门前,她替黄权生了一对龙凤胎,坐稳了黄百万家正牌夫人的宝座,此刻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黄权发迹后一口气纳了十二房侍妾,蓄养了三十多个美姬,貌美如花,气质上佳,在长安城的富商大贾中小有名气。

    葛花篮比在韶州时胖多了,面如满月,尽显富态,这些年她眼界大开,气质也有了提升,粗野刁蛮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她分明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

    不过有一点没有变,她还是有点怵李熙,在李熙面前她表现的谨小慎微,言谈举止规规矩矩,李熙不问话时,她甚至连眼都不敢抬。

    李熙在黄宅只呆了一个时辰就驱车去了崇仁坊。郭瑗让萧清捎信给他让他去见个面,李熙就把下榻的旅店安置在了崇仁坊。

    大唐不想跟窃据国土的贼国有任何瓜葛,对李熙的来访极尽冷淡,连下榻的旅馆都不曾安排。李熙包租的旅店距离玄真观只有一条街的距离。申时刚过,李熙就独自赶去赴约。后面照例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萧清虽已出嫁,得空还是经常回来侍候她师父,作为李熙和郭瑗的秘密信使,她一早就侯在了玄真观的门口了。清风明月也是认识的。对玄真观,李熙一点也不感觉到陌生,对郭瑗也一样。

    郭瑗迎候在她和李熙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小花园的入口处,元和十一年她们初会时是初冬,现在也是,但这个冬天比那时要阴冷的多。郭瑗穿着一件青色的道袍,有些单薄。

    走到她面前,李熙才发觉她原来跟自己差不多高,这让李熙感到有些惊讶,是她长高了,还是自己缩矮了?后来他明白了,此前两次来见她,她或坐或躺,没机会站着跟她比。

    “瘦了。”打量李熙一番后,她说。

    “你丝毫没变。”李熙讨好地说,实情是郭瑗比以前更胖了,胖到几乎可用“臃肿”二字来形容。她面颊有些浮肿,脸色苍白,皮肤松弛而有暗斑,整个人显得很不健康。

    “骗人。”她抿嘴笑道,“老了,女人总比男人老的快。就像这夕阳。”

    “最美不过夕阳红。”李熙感慨地说,似觉不妥,就又改口道,“不过你顶多算是上午九点多钟的太阳,还没到最红的那一刻呢。”

    “真的吗?”郭瑗认真地问道。

    “真的。”李熙郑重地回道,然后就劝她:“到底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了,经过起放纵折腾了。要学会保养自己了。酒要少喝,起居也要尽量有规律,适当的出去走走,参加煅炼对你会有好处。”

    郭瑗咯咯地笑了起来,娇嗔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她转过身朝业已发黄的草坪走去,李熙拦住了,说:“天凉,还是回吧。”

    郭瑗引李熙去了她的日常起居室,进门就关了门。

    这让萧清惊讶不已,无忧真人率性纯真,玄真观里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她的会客室,在起居室里见客并非没有过,但单独见一个男人却是绝无仅有,更让她惊讶的是师父请入李熙后,竟然不让她一旁随侍!不仅如此,还让清风明月守护在门口。

    清风、明月又名“天聋”、“地哑”,对一切事情都能保持沉默。

    追随郭瑗多年,她的脾气萧清比谁都清楚,劝,她既不敢,也知无用,她此刻能做的只有瞪眼眼睛警戒四周,驱逐心怀叵测者安插的眼线,以确保此番密会不被外传。

    但这可能吗?萧清苦笑,绝无可能!她一时变得心灰意懒,索性甩手什么都不管了。

    李熙在郭瑗的房间里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这中间萧清几度想借送茶的名义进去捣个乱,却都被清风、明月拦了回来,这对姐妹花除了“天聋地哑”的绰号,还有一个“关节不通”的恶名,跟她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萧清不敢腹诽郭瑗,却敢在心里骂李熙,她把李熙骂了一遍又一遍。

    亥时一刻,李熙从郭瑗的房间里出来,萧清颠颠地迎上去,看到的一幕让她连哭的心都有了:李熙和她师父并肩行走,状态亲密,郭瑗换了套宽大的常服,道士髻解散了,厚而黑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脑后,用一根丝带随意地挽着。

    李熙在廊下磨磨唧唧地跟她道别,她的脸上除了温和的笑,还明显挂着留恋和不舍。

    萧清忍不住了,她热血沸腾,一个箭步“噌”地窜了过去,很不客气地说:“天色不早了,呃,……要上宵夜吗?”

    郭瑗摇摇头,柔声说道:“不必了,他要走了。你们记住:以后我过午不食。”

    “啊!”萧清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落下去砸着脚。

    “你知道吗,师父她老人家一向是晚睡晚起,不过三更绝不上床,不过午绝醒不来,醒来后先要呆坐半个时辰,喝喝茶,梳梳头,就是下午了。过午不食,哼,那就不必吃了。好不容易她能听进别人劝,你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你这是在帮她呢,还是要害她呀。”

    送李熙出玄真观时,萧清没好气地数落李熙。

    “你还埋怨我,你没看见她气色有多差?三十才出头的人,弄成了这幅样子,你们不觉得心疼吗?我见犹怜。”

    “我知道。最美不过夕阳红嘛。你这下出大名了,明天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你李茂华做出这么优美的诗句来。”

    李熙忽然站住脚步,惊愕地问:“你这是提醒我要跑路吗?”

    萧清冷笑道:“天下之大,你能往哪跑?乖乖的回客栈洗净脖子待罪吧。”

    李熙怔住,呆立无语。萧清已经爬上了马车,他才想起什么,冲过去掀开挡帘跳上了车,对车夫说:“启夏门,快!”启夏门是长安城的南大门,萧清一听掩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马车一动,闪了她一个趔趄,她却仍旧娇笑不止。

    “有什么好笑的。”李熙黑着脸道,“你怎么也不拦着点?”

    “我拦……我拦的住吗?天聋地哑在门口守着,吓死我也不敢造次。”萧清嘻嘻地笑着,然后诚心实意地夸赞李熙说:“我现在真的很佩服你。大丈夫说跑就跑,不拖泥不带水,干脆利索。好!怨不得你能在贼窝里称王。只不过既知眼下凄惶,何必巴巴的赖在里面不出来呢,我就不信她还能拿绳子捆住你么。”

    李熙闭目养神,不置一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清是浊,实难辩驳。

    长安九门都有锦衣社的熟人,即使是深更半夜,放一个人出城也绝非难事。李熙空手而来,连大门都不必开启,放个吊篮下去即可。

    至于萧清,李熙只能跟她说声抱歉了。萧清苦笑着回道:“这不正遂了你的心意。你们做贼的都是这么皮厚、心黑、专坑自己人吗?”李熙安慰她:“其实坑外人更狠。“

    李熙给郭瑗制定了一个调理身体的方子,譬如早睡早起,清心寡欲,少喝酒多锻炼之类,说起来简单坚持下来难,清风明月是指望不上的,郭瑗的其他弟子也顶不上事,也只有萧清的劝告她能听进去一些。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略施小计把萧清诳来启夏门。

    作为内寻访司的高级官员,李熙很明白在自己“闯祸”走后,长安城的同行们会对萧清做些什么,她若想自保也只能在玄真观里呆上一段时间了。长安城内外,除了郭瑗,没人敢保她,也没人能保的了她。

    这个道理,萧清自然也懂,故而她向业已坐进吊篮里的李熙说:“你放心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保重。”李熙朝她挥挥手,在单调的“咯吱”“咯吱”声中,慢慢沉入黑暗之中。

240.怎能如此

    大明宫占地广阔,宫内有大片大片的空地,为避免黄土朝天,空地上栽种着各色花木,无论春秋冬夏,宫内都是一片草木繁茂的热闹景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这座占地广阔的宫廷西侧,翰林院门内,座落着一座很不起眼的无名小院,门前一条无名小径,院内松柏森森,庭院的东、西、北都是密不透风的杂木林。

    小院向北约一百丈就是赫赫有名的麟德殿,时时笙歌,夜夜饮宴,名震天下。与之相比,这座院门总是关闭的小院就显得太冷清了。很少会有人关注这,来来往往的翰林们不知道,中书门下省的官员们不知道,甚至一些在宫里呆了十几年的宦官、宫女们也不知道。这座冷僻的小院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名字——内园署。

    内园署是内园使的廨署,内园使主管大明宫里的花木栽种、嫁接、果实收贮,池沼沟渠的疏通,以及其他一些与园林庭院管理相关的杂务。

    这并不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官职,也无什么实权可言,所管的事务既杂又无聊。实情也的确如此,即便是在宫里极卑贱的太监和宫女们眼里,内园使也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

    只有那些目光深远,野心勃勃的人才会对内园使这个职位高看一眼。

    无它,做了内园使接近天子就变得容易起来,天子总要走出宫殿出外散心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联系天子的纽带。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天子就像天上的太阳,发出万丈光和热,滋养万物生存。靠近的太阳的人,想不红行么?

    陈弘志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天子才选中他担当内园使这个被许多野心者嫉妒的眼珠子喷火的好差事。陈弘志不想离天子太远,没人能远离开阳光,但他也不能离的太近,太阳的高温会把靠近他的人无情地烤化。

    这个道理陈弘志十年前就悟透了,所以他选择去了岭南,在天涯海角的广州做监军兼市泊使。大唐的监军有五十多个,岭南的监军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中等角色,做岭南的监军是自我放逐,远离天子的一步棋,但兼任市泊使则又把自己和天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每年几百万贯的“舶脚”充实天子的内库,数以千计的珠宝首饰装点六宫粉黛,天子怎能忽视自己,有了这个兼差,即便远在五千里外,也能和大明宫咫尺天涯。

    陈弘志并不想回到大明宫,原来和当初离开长安时一样,即便岭南已经破败不堪,他也不愿意回来。但是没办法,天子不放过他,非要他出任这么一件苦差事。做内园使已经很累,但这种累多是身体上的累,触及心灵的不多,睡一觉就能解去全部疲乏。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天子让他兼任内寻访司右判官,这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苦差事。若能让他自己选择,他宁可干十分内园使的活也不愿碰这个勾当,这是一个让野心家尖叫,而让他这样的老实人挠破头的苦差事啊。

    夜已深,陈弘志的目光变的模糊起来,有段时间甚至出现了幻觉,笔提在手中半晌落不下去,任墨汁滴污染纸笺。昨晚他处置了一个违犯家规的持豹符者,一直折腾到四更末。人是他一手扶植起来,最后又由自己亲手了断,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所以他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浑浑噩噩地忙到现在。

    累,真是由内而外的累。

    陈弘志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眼,朝公事房门口望了眼,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偌大的公事房里只剩一个书办陪着他,书办坐在靠门的位置,埋头书写,只把一张纤弱的侧影留给了陈弘志。

    书办是内判司派给他的小支使,既是他的得力助手,也负责监视他。内判司是内寻访司内一个很独特的部门,除了负责总司的内政庶务,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职责——代表天子监视内官。是监视所有内官,有品阶的,无品阶的,宫内的,宫外的,只要天子或内判司的主事人认为有监视的必要,则谁也逃不过他们的监控。

    内寻访司替天子监控天下臣民,而内判司则替天子监视他们,这很正常,也很有必要,内寻访司的势力在这几年内急剧膨胀,由躲在墙角屋拐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的小角色,一跃变化成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怪兽。陈弘志现在就骑在这头庞大的怪兽身上,手里虽然提着它的缰绳,心中对它的恐惧却依然日甚一日。

    内判司的司正由内侍省宫闱局的令或丞兼任,反之,出任内判司司正后必兼宫闱局的令或丞。宫闱局总宫闱管钥,管派小给使及无品宦官侍奉内宫,内判司因此借宫闱局的名义四处安插耳目。

    而内判司的通判则向来由天子最亲信的太监担任。通判一日之内分早、中、晚三次向天子禀报内官的一举一动。有要事则可随时闯宫请见。

    而总司的寻访使、副使非召不得面见天子,掌实务的左右判官也是每三天才有机会面见天子一次,闯宫请见这样的特权自然也是没有的。

    一更末,小院的门被人推开,几个隐藏在暗处的侍卫现身又消失,来的是自己人,无须拦阻盘问。来人三十多岁,相貌清俊,正是陈弘志的义子陈江湖。“义父,义父……”陈江湖人还在院中就叫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行走如风走的十分匆急。陈江湖不仅是陈弘志的义子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陈江湖的手里擎着一只裹着红布条的竹筒,走的满身大汗的。陈弘志望见竹筒上的红布条,左右眼皮一齐猛跳,真是难测祸福。

    竹筒的筒口封着油腊,上面盖着纹章。陈江湖给他义父看了眼筒口,那油腊完好无损。见义父没有特别的指示,他便循惯例拧开了竹筒,油腊剥落,竹筒递到了陈弘志的面前。

    陈弘志深吸了一口气后,徐徐吐出,毫不掩饰地发了一声苦笑,这才抽出竹筒里的麻纸。这是一封密报,内容正是李熙夜访玄真观会晤郭瑗的情况汇总。所述内容距离此刻不足一个时辰,考虑到密报入宫必经的两道手续,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快的了。

    砰!

    陈弘志忽然重重地在公案上砸了一拳,脸色扭曲、狰狞,以痛不欲生的语气说:“怎能这样?他怎能这样?……”

    陈江湖极少见义父生这么大的气,一时也乱了方寸,他扶着陈弘志坐下,胸前背后地给他按摩捋顺气息。

    忙里偷闲,他扫了眼密报上的内容,不觉眉头紧蹙,心里却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你要我怎么办?昨晚费尽口舌在天子面前保了他,今晚他就给我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作孽,真是作孽呀。”陈弘志奋力地捶打自己的脑袋,痛不欲生。至于“作孽”二字是拿来骂李熙的还是骂他自己的,就不得而知了,或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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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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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介绍:
大唐在风雨飘摇中步入晚期,皇帝励精图治,希冀有奇迹发生。病入膏肓,中兴无望,庞大的帝国轰然崩塌。李熙所能做的就是高唱着《送死歌》,从头收拾旧山河。东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