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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全文阅读

作者:楼枯     东唐txt下载     东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41.怎能如此(续)

    入冬之后,仙居殿的地龙、火墙烧的格外的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唐天子这段日子心情一直都很不错。每每从延英殿跟宰相、翰林们议事归来,都要缠着毛妃给他表演点小节目,歌舞、杂技、扮小狗什么的。毛妃乐的嘴都合不拢,她像个孩子一样哄着同样想做孩子的天子玩,仙居殿里总是充满了童真的欢乐。

    后宫佳丽三千,毛妃何以能专宠?王守澄一语道破:天子喜欢心里干净的人。

    王守澄刚刚从武宁监军回来,已内定做枢密使,此刻正以三清宫使的身份熟悉宫里的人情事故。他是半道净身出家的,据说断去子孙根时已经三十多岁,子女满堂,事业兴旺。做过男人且小有成就,王守澄更能理解天子的不易,在前朝要扮龙,扮虎,扮狐狸,扮蛤蟆,回到后宫还要继续扮凤,扮鸳,扮企鹅爸爸。常年戴着各式面具,累月做不回自己,日久天长,人会迷失自己。

    天子迷恋有童真的女人,不正是因为他渴望那份真吗?

    天子喜欢女人内心的纯真,也喜欢臣工内心的纯真,尤其是像枢密使这样的腹心。

    王守澄说:“天子中意咱,不是因为咱会折腾,能干事,天子是看中咱的纯良之心。”

    对此毛妃淡淡一笑,跟他说:“枢密使可不比其他人,能出掌此职的一定是忠勇勤能俱全的人,就像王监军这样的。”

    王守澄顿时乐的眉花眼笑,胖胖的两只手使劲的搓。

    仙居殿的监殿使见时间不早了,就给王守澄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内定的枢密使却懵懵懂懂,依旧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毛妃似跟他很对脾气,相谈甚欢,不过她是天子宠妃,仙居殿又是天子常居,说不定什么时候天子就过来了。因为跟一个从外地刚回来的内监闲聊而闹的身心疲惫,怠慢了天子可怎么得了?

    做妃子的不着急,殿中监却耐不住性子了,他提高了嗓音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回王守澄明白过来了,慌慌忙忙站起来,胖胖的小手先扇了自家一个耳光,红着脸说:“瞧我,啰嗦起来就没个完。”说完行大礼告退。

    监殿使望着王守澄痴肥的背影,吐了口气,故意小声嘀咕道:“这样的人也能当枢密使……”声音很小,确保既能被毛妃听见,又不至于让人逮到把柄,给他加上个内臣干政的罪名。

    内臣干政,做得说不得,天子很忌讳这个。

    王守澄走后,毛妃的一张纯真的笑脸霎时阴沉了下来,她疲弱地蜷缩在高靠背蒙裘胡床上,对监殿使说:“后面还有人要觐见吗?”监殿使说:“本来是有的,小臣见娘娘疲累就让他们改天了。”毛妃明知他在说谎,却也没有点破。自十天前天子在仙居殿外处死王延宕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她这仙居殿早已门可罗雀,无人造访了。只有王守澄这样刚从外地回来,不明宫里是非,又被人高高架在半空的人才会赶来拜见。

    “陈弘志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吧,都在忙些什么呢。我托他买的东西送来了吗?”

    监殿使俯身答道:“天凉了,到处黄叶飘。他忙的脚不沾地。娘娘吩咐他买的东西已经送来了,是个陌生面孔,娘娘不认识他,或没注意。”

    “他忙,不来也罢了,陈江湖也不来,人的心怎比这天凉的还快。”

    “娘娘错怪陈江湖了,他外出公干去了,十天前就走了。小臣多句嘴,内园使这两天日子不大好过。昨儿,我在海西琼林苑见到他,脚脖子上套着铁链子,手里拿着竹耙子在搂树叶。问他,他说天子责他不用心,让落叶都飘进延英殿了,给他套上铁链子让他知道羞臊,让他好好办差。”

    监殿使说完,试探着问:“要小臣去唤他过来么?”

    毛妃默了会,答:“去探探他在哪,回头我们去找他。”

    监殿使应了声是,赶去安排了。陈弘志跟毛妃关系好,这不是什么秘密。在广州做市泊使的时候,他常从海外商客那购买长安见不到的珠宝香料,进贡给宫内的妃嫔。每次毛妃得的都是最好最多的,毛妃得宠是一个,二人关系铁才是主因。

    陈江湖常来仙居殿,常给监殿使送些小礼物,常为他在宫外的家人办些不大不小的事,彼此早就熟悉了。陈弘志最近倒霉,毛妃最近也倒霉,监殿使多句嘴给二人通个信,也是回报陈氏父子旧日舍给自己的恩情。

    陈弘志此刻正在太液池北自雨亭附近督促内园小儿清扫枯枝落叶,修剪树冠花枝,忙的不可开交。他左脚脖子上套着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子,走动时哗啦哗啦作响。

    毛妃赶到自雨亭时,陈弘志正手拄竹耙,一边尖声吆喝着,一边不停地捶着腰。因为是待罪之身,头上也没戴幞头,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内园小儿提醒他毛妃来了,陈弘志吓了一大跳,丢掉竹耙急匆匆赶过来磕头,毛妃让监殿使扶着他,微笑道:“我只是恰巧路过,陈公不必拘礼。”她望着陈弘志脚上的铁链子,面色戚戚。监殿使支开左右,自己也让到一边去。

    “你也受了连累?”

    “唉……,自作孽不可活,老奴自找的,怨不得别人。”陈弘志豁达地说道,脸颊红扑扑的,他小声问毛妃:“天子也迁怒于娘娘了?”

    泪水从毛妃的脸上滚滚滑落,一腔委屈再难禁止。

    陈弘志扬目远眺,目含热泪,痛悔、自责道:“我还是太老实了呀。”

    监殿使举目望天,装着什么都没看见。不仅如此,还喝令宫婢、内侍转身。他做仙居殿的监殿使已有三年,记得刚上任时,日子过的真叫一个舒畅,毛妃豁达纯真,驭下宽容,天子脾气不大好,好骂人但赏罚分明,对勤恳干事的人从不亏得。

    但渐渐的天子就变了,脾气越来越暴躁,跟底下人说话时从来都不好好说,动辄打骂,严苛躁急,令人望之生畏。毛妃的性情比先前也变了很多,天子面前的她还是如先前那样热情、纯真、开朗,总是有无尽的快乐。但当独处时,她却常一个人发呆,好几次监殿使还窥见她独自向隅而泣。

    十天前的夜里,天子从延英殿归来,面容疲惫,眼睛却仍灼灼发亮,一进门就唤他的狗儿过来侍候,臊的毛妃面颊发烫,满眼却是兴奋的光芒。殿中监赶紧支走左右,一起退守殿外,殿外寒风料峭,殿内春光明媚,一扇门隔出了两个世界。

    内访司派人送来一个缠红绸带的竹筒子,天子的亲随内给事王延宕有些为难,内访司的急件不得拖延,随到随报,但眼下这情形……他问送信人是否可以宽容一会儿,哪怕一盏茶的功夫也好。目不斜视的王给事光凭耳朵也能知道殿内火正红、情正浓,此刻进去打扰,祸福难料,生死难测。再说,再急的东西又能急到哪去呢。

    送信人却冷硬地回道:“红绸急件片刻不得耽误。”

    王延宕深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叫殿中监开门、引路。跨越门槛时,他的双腿一起颤抖。红绸急件随到随报,这是天子自己定的规矩,不过自己定的规矩自己也未必就能遵守。监殿使清楚地记得,天子收了急件后,扯掉了红绸带交还给送信人,却并没有急着拧开竹筒。

    有了红绸带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至于其他,完全跟自己无关,送信人乐滋滋地去了。

    王延宕也乐滋滋地去了,满身是汗,如劫后余生。出门后,王延宕凝立如石像,十分镇定。但监殿使已经窥出了他内心的惶恐,刚刚出殿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王延宕激动的腿脚直哆嗦。那是一种大难不死后的兴奋和后怕。监殿使不禁浑身发冷,也跟着后怕起来。天子亲随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已经换了五任了,上任天子亲随叫陈弄,只见过他一次,就没了踪影,监殿使不敢私下打听陈弄的去向,但知道他的下场一定不大妙。

    做过天子亲随的人下场只有两个:一步登天,从此得到重用,像突吐承璀、陈弘志和仇士良这样的,或彻底销声匿迹,像陈弄这样的。

    王延宕是在下半夜被打死的,没有任何理由。监殿使清楚地记得那时正值拂晓时分,殿内忽然发出一阵尖叫,接着发出轰隆的巨响,似有东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后来他才知道那声尖叫是毛妃被打伤后发出的,摔在地上的“东西”也是毛妃,她被皇帝一个耳光抽的晕头转向,撞到屏风,和笨重楠木嵌金屏一起跌倒在地。

    大唐天子的冲天怒气是看了内访司送来的那份密报后迸发的,彼时毛妃依偎在他的怀里浓睡正香,他猛然坐起,惊醒了毛妃,后者浑浑噩噩的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他阴着脸下床,就跟了过来,起的急身上只着一层薄纱,曲态玲珑,纤毫可见。

    天子的目光如刀子般盯着她的心口,阴冷的能破开她的皮肤,挖出里面的心脏。毛妃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挡在胸前。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敢问,不敢逃,不敢求饶。

    “贱人!”大唐天子如此说,脸色阴冷如冰,他霍然转身离去。

    一股热血直贯毛妃的头顶,豆大的泪珠随之簌簌滚落,一贯以娇弱示人的她那一刻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竟不顾一切为自己争辩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泪眼朦胧的想讨个说法,讨来的却是一顿打。

    监殿使闻之殿内有变,情知不妙,撒腿溜到宫台下躲了起来。天子连毛妃都打了,这是要杀人的征兆呀,天子杀人不需要理由,这个时候无论你做什么,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躲是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王延宕的倒霉之处就是无处可躲,他被李纯盯上的那一刻,热血冰凉,万念俱灰。他抖抖索索地跪了下去,趴在地上,像一只被饥饿的狮子盯上的羊羔。

    威远营和千牛卫的卫士把王延宕拖到仙居殿墙外,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从腰上抽下带铜扣子的牛皮带,一头挽在手掌上,问王延宕:“打快还是打慢?”

    王延宕脸色发乌,目如死鱼,他知道没人能救他,只求速死,勉强从嘴里挤出一个字:“快。”

    卫士遂他心愿,一掌宽的牛皮带只朝他脑袋上招呼,王延宕半盏茶的功夫没挺到就一命归西。事后有人说王延宕的死纯属咎由自取,天子只是望了你一眼,你又没犯错,跪个什么劲,你一跪天子想不杀你都不行了。

    对这种论调,监殿使只能说:童真,你们还真的很童真呢。

    虽然已经是十天前发生的事了,但至今回想起来,监殿使仍觉不寒而栗,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冷气。阉人也是人,天子一怒就虐杀,怎能如此?

242.走投无路

    李熙出城后是打算一口气奔回扬州的,走到商州地界,他又改变了主意,李纯若因为密会郭瑗的事迁怒于他,即使回到扬州也难策安全,甚至比不回去更危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决定留在长安附近观观形势变化再决定去留。他去了蓝田县,京兆之地,就那里他最熟悉。

    陈江湖知道李熙原来的名字叫杨赞,也知道杨赞父母和历代先祖的坟茔正是埋在那,至于杨赞和李熙之间并非同一个人,蓝田杨家庄里埋着的坟茔其实跟李熙并无瓜葛,他则并不清楚。内坊司里派系林立,他和仇士良派系别无瓜葛,仇士良掌握的情报没理由跟他分享。

    至于陈江湖为什么敢断言李熙出城后会到蓝田,凭的完全是直觉:一个人犯了滔天大罪,临跑路前不该去祖坟上看看吗?

    陈江湖就是在这个朴素想法的驱使下带人杀到蓝田杨家庄的,他大喜过望,李熙正在庄里“祭祖”呢。

    李熙当然不是来“祭祖”的,但他的确在杨家庄,到了蓝田县境内他发现想藏身并不容易,住客栈要路引,借宿民宅须要到里正处登记,同样也需要路引。租房?没有路引有钱也不租。这一点蓝田人可比南方人死板多了。“有钱不赚,活该受穷。”李熙腹诽完,灰溜溜地继续跑路。若干年前遇到此类情况,他会到村镇熟食店买些熟食,然后找个能避风遮雨的地方,譬如破窑洞之类,猫上一夜,天明继续流浪。

    但是现在,李熙承认自己堕落了,受不得苦了,变得身骄肉贵了,于是他去了杨家庄。

    家主投贼虽然让祖宗蒙羞,但家主还是家主。别的家主犯罪,部曲跟着遭罪,杨门家主投贼杨家庄却没人因此倒霉。因为杨家家主棋高一着,早在投贼前就跟他们断绝了关系,除去他们的奴籍,放他们从良了。

    法律上他们不再是主仆关系,但心理契约还在,杨门家主落难归来,杨家庄的故旧还是舍出一身剐把他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说起来,人情这东西真是很害人,李熙本来只是想悄悄地进庄,找个没人的空房间躲上一阵子,这样既有个落脚之地,又不至于泄露行踪,将来万一出了事,也容易摘清不连累人。

    杨家庄里还是有几个可靠的人的,譬如老管家杨福和现任庄主杨宁。

    可是他回来的消息还是很快被抖搂了出去,“罪魁祸首”正是戚氏的女儿妞儿。十一岁的姑娘看着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实际就是一个傻大姐。李熙在杨宁家屁股还没坐热,整个杨家庄就轰动了。七十二户庄客,三四百号男女老幼瞬间把杨宁家围的严严实实。

    几位有见识的大叔、大婶一面警告别人要低调不要张扬,一面苦苦闹闹拦着李熙不让走,赌咒发誓说宁可被官府绑去剐了也绝不把家主回庄的消息张扬出去,否则如何如何。

    一口一个毒誓,发的李熙心惊肉跳。

    是讲人情留下,还是凭理智离开,李熙只是犹豫了一下子,陈江湖就带着二十三名狼符高手杀了过来。

    陈江湖知道李熙功夫不错,所以他带了二十三名配狼符的爪牙。年初,奉天驻军有位号称万人敌的校尉杀人叛逃,驻军和当地官府无力缉拿,右军中尉恐事情闹大对他不利,请求内访司派人协捕。陈弘志谨小慎微,派了六名狼符爪牙过去,结果只动用了其中两个人就拿住了那名号称“万人敌”的右军猛将。

    李熙号称“猛将”,也有“万人敌”的美誉,但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么猛,陈江湖是持否定态度。李熙还是杨赞,还在韶州做参军时,他就跟李熙接触过。

    万夫不当之勇?哼,把“夫”字若是改成“妇”字还差不多。

    但事关重大,即便心里再轻视,陈江湖还是尽其所能确保万无一失,如果他不能将李熙带回去交天子处置,一定会有人把他和他义父交给天子处置。

    一番龙争虎斗后,陈江湖放弃了武力抓捕李熙的计划,“万人敌”绝非浪得虚名,陈江湖承认自己低估了对手,但他并不后悔,他已尽其所能,失败只怕也是天数。

    李熙明白如果自己脱身逃走的话,包括妞儿在内的杨家庄四百十二名庄客将没人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在他放倒二十三名狼符爪牙时,一支三百人的玄甲军已经开到了杨家庄外,玄甲军是挂在飞龙军名下而由内访司指挥的精锐歩骑兵。

    李熙没把握一口气放倒三百名装备精良的精锐骑兵,他跟陈江湖说:

    “庄客是无辜的,不要因为我而连累他们。”

    李熙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陈江湖对天发誓只要李熙肯跟他回长安去,他绝不牵累杨家庄的任何一个人。

    十一岁的妞儿要求跟李熙一起回长安受死,小姑娘痛心地说:“都是我害了你,你不带我去长安,我也没脸在这待下去了。”

    李熙跟妞儿说:“我自知难逃一死,临死前回来祭拜祖先。他们是跟踪我才来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陈江湖很通情达理地说:“自他投贼后,我们在庄外布有眼线,他一回来我们就知道啦。这个跟你确实没有关系,你休要再纠缠不清,否则我办你个包庇之罪。”

    如此说,妞儿的心里才好受些。李熙拱手跟庄客们说:“我是杨家的不孝子孙,辱没门风,无颜再做杨氏子弟。你们记住了,我已经改姓李,从此与杨氏再无半点瓜葛,与你们也恩断义绝,你们彻底忘了我吧。”

    说完这些话,李熙把双手平伸到陈江湖面前。陈江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戴上了一副三十斤重的钢铐。

    此时,天刚拂晓,数百庄客默默垂泪,却无人敢哭出声,直到李熙走的不见了人影,终于才有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登上了一座小山坡,眼前是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梨树林,光秃秃的枝头上无果无花。晨风送来了一阵阵哭泣声,那是杨家庄客为他哭的,平心而论他为他们做的并不多,连累他们的倒是不少。得此回报,李熙很满足。

    一个并不寒冷的初冬的清晨,一处无花无果却必将花果飘香的果林,一段付出极少所得极多的暖洋洋的温情,李熙从未觉得世界是这样的美好。

    这么美好的世界,自己就要和它道别了吗?太不甘心!

    “我累了。”李熙看到了一块可以坐的青石,就走过去坐了下去。押解他的狼符爪牙没有为难他,他们对李熙充满了敬畏和感激,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此刻都已经成了冰冷的死尸。陈江湖挥挥手,示意大队停下休息。

    他坐在李熙的斜对面,低着头,脸色阴沉。玄甲军开始分发干粮,作为一支随时可能奔赴异地作战的军中精锐,他们总是随身携带可供三日食用的干粮。陈江湖和他的狼符爪牙就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们来蓝田时什么也没带。

    陈江湖领了份干粮给李熙,他自己也领了一份。干粮还真是干,咬在嘴里跟啃木头相似。陈江湖看着就没有胃口,李熙却咬的很香。

    “我叫你吃不得苦,叫你受不了罪,我叫你身骄肉贵,我崩掉你的牙,活该你受罪。”李熙一边恶狠狠地嚼着干粮,一边念叨个不停。吃完他自己的那份后,他又把陈江湖的那份抢了过去。陈江湖心情不好,胃口更差,干粮拿在手上一口没动。李熙想浪费了总不大好,恰巧自己又没吃饱,遂夺过来吃。他边吃边问陈江湖:“你真的要把我交上去?”

    陈江湖抬起头:“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李熙道:“借一步说话。”

    陈江湖犹豫了一下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左右侍从立即起身来,驱赶众人后退到十丈以外,侍从们围成一个圈,背朝里,面朝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243.弑君(上)

    中和殿位在大明宫左银台门北,太液池以南,向东走一百五十步就是宫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李纯扇了毛妃一记耳光后便歇宿于此,选威远营精卒警卫内外。威远营统军薛鉴甘泉公子之子,李纯幼时玩伴,心腹亲信,李纯对他的评语只有四个字:忠贞勤谨。

    除威远营卒外,警卫中和殿的还有红布衫,名义上他们是天子招募来跟左右军比赛的摔跤手,实际上是李纯亲手挑拣的心腹卫士,武艺精强且绝对忠诚。

    中和殿位于后宫,警卫从来都由内侍负责,威远营屯驻于玄武门外,和左右神策、左右神武、左右龙武、左右羽林、飞龙等军一样非诏不得入内。

    以威远营、红布衫担负寝殿警卫,而不用宦官内侍,不召幸任何嫔妃宫人,天子的举动十分反常。有传言说天子得了怪疾,正在请巫医医治,阴人靠近有伤体魄,故而禁绝内侍和宫人近前侍奉。也有传言说天子服食柳泌的金丹过多,体内虚火太旺,需要静养,故此一人独居不幸宫人。

    这些传言都是有心人编造并传播出去的,目的肯定是有,只是不为人道罢了。

    长安城刚刚下了一场雪,雪后天就放晴,雪化的很快,融化白雪耗费了太多热量,夜晚因此冷的出奇。薛鉴是文官出身,三十五岁转行从事军职,一直做到左骁卫将军,从三品高官,做威远营统军则是一年前的事。威远营有士卒五千人,堪称禁军中的禁军,精锐里的精锐。左右神策有护军中尉监军,六军有辟杖使监军,边军和藩镇兵有监军使监军,独威远营不设宦官监军,其中的深意薛鉴是能体味的出来的。

    自半个月前天子在仙居殿外处死了亲随内侍王延宕后,就对所有的内侍宦官都起了疑心,他搬到了中和殿,调派威远营入宿,把寝宫禁钥交到了他的手上,其中的深意薛鉴不愿去乱猜却又不敢不去乱猜。

    薛鉴抹了把冻的冰冷的大鼻子,天太冷了,清流鼻涕总也擦不干净。薛鉴想到了温暖的被窝,想到了妾侍们温软的酮体,想到了美酒和丝竹……然后他苦笑着摇摇头。

    “真累啊……”他哀叹道,“给圣德天子当差真是累。”

    薛鉴忍不住怀念起德宗后期的舒坦日子来,那时候的官员过的真是神仙般的生活,逍遥自在,快乐无边。不错,是有人参与党争被杀、被逐,但那还不是他们自找的?大多数像他这样没有野心的官员,想混日子还是很容易的。

    元和以后呢,天子越来越圣明,官员们的日子却越来越难熬。至少在大明宫这个地方想混日子实在是太难了,现在轮到地方也不好混了,岭南,江南,现在又是河朔,天子太能折腾了。

    薛鉴的眼皮子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两下,心猛地揪了起来:

    有宫婢提着一盏风灯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一位着紫色裘袍的宫妃,带着暖耳朵的耳捂子,扣着防风的面罩,看妆容是位嫔,只是仪仗太简单了点。

    薛鉴迎了上去,走的稍近,他认出来人是仙居殿的毛充仪。

    “臣妾给天子熬了点安神汤,有劳将军通禀。”毛妃摘下面罩后客气地说,语气异常温柔。她的头面显然是精心修饰过,看的薛鉴心里竟扑腾了一下。

    “请娘娘稍候,外臣这就去禀报。”

    毛妃来了,她终于肯向天子主动低头了,天子一定很高兴。薛鉴挪动着肥重的身躯,一路小跑登上宫台,差最后几阶时实在跑不动了,立住脚,扶着膝,呼哧呼哧喘了几口,咽了口吐沫后,他扬起头嚷了起来:“臣薛鉴有事进奏。”

    “嗯。”李纯听完薛鉴的禀奏后,只用了一个字回应。

    大唐天子此刻正身着道袍,手握一卷《清静经》,迈龙行虎步,无聊地丈量着中和殿的实用面积。他这阵子心情很好,信心满满,雄心万丈。河朔的局已经设好,就等冬去春来了。明年将是非常忙碌的一年,但眼下却一动不如一静,得耐住性子啊。

    十天前因为那个滑稽、无聊的小臣而生了场闷气,十分不值当!更不值当的是还失手扇了宠妃一耳光,打杀了一个还算中意的内侍,折辱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

    真是作孽,朕看的经书都白看了吗,竟跟这帮人置气!

    她来了,这很好,朕激愤之下打了你,难道还要朕跟你道歉吗,朕不是不想跟你道歉,可朕是天子,天子怎么能有错,朕要是拉下脸来跟你道歉,你承受的起吗?

    还不折杀了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狗?

    想到小狗,李纯笑了,心里暖洋洋的。

    小狗来了,脚步如猫一样轻捷,她跪在天子面前,摆弄着她带来的瓶瓶罐罐,故意弄出轻微的响声。可是你不说话,朕就是装着没听见。看谁能耗的过谁!

    毛妃耗不过天子,她主动认输说:“夜深了,请进一碗安神汤。”

    “唔。”得胜的天子转过身来,把手里的经书丢在案上,探手接过了汤碗。汤是好汤,用了心思的。看来她是诚心悔过了。天子想夸赞两句知错能改的毛小狗,目光却在宠妃的发髻上停顿了下来:“怎么又戴这种簪子,朕不是说过不许你戴这种金铜之物吗?”

    毛妃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金凤鎏金簪,她知道李纯不喜欢宫妃戴金铜之物,她偏戴着,为的就是让天子有机会抖一下天子的威风。“问你话呢,哑巴了吗?”他粗暴地托起她的下巴,宠妃的脸颊很滑腻,手感不错,小模样嘛,虽然是对自己怒目而视,但大唐天子丝毫不介意。折辱一个有点小脾气的宠妃才有意思呢。

    “你的架子就这么大,朕打了你一巴掌,你就狠心十天不来见朕。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么。”天子黑黢黢的一张脸上绽出了笑容。

    “我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毛妃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嗨,胆大妄为的毛充仪,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跟朕较劲了。起来吧,地上不凉吗?”

    “你汤还没喝完呢。”

    “你起来朕自会喝。”

    “你喝了我就起来。”

    四目相对,僵持片刻,唐天子点点头,悻悻地说:“你赢了,起来吧。”

    一碗安神汤下肚,旧日的仇怨彻底一笔勾销。唐天子爱怜地抚摸着宠妃红艳艳的脸颊,感慨地说:“朕不该那样对你,不公平。”毛妃说:“不公平的何止臣妾一个,臣妾万死进言,请圣德天子饶了相关人等吧。”

    “住嘴!”李纯喝道,狠狠地捏着宠妃的小鼻子,“再敢出言干政,朕立即废了你!”

    “干个屁政,当我没说。”毛妃生气地撅起了小嘴。

    这时,薛鉴带了个信使进来,呈上了一只红绸竹筒,毛妃手脚麻利的奔过去把竹筒拿了过来,学着信使的样子,跪在李纯面前双手进呈。这个游戏很得唐天子的心,他死死地盯着宠妃,把扯下的红绸塞到她嘴里。毛妃张嘴去咬他的手,发出汪地一声嗥叫,唐天子早有防备,小狗扑了个空,他笑了起来。

    竹筒是内访司陈弘志送来的,报知李熙已在蓝田被捕,此刻正押在左银台门外候命。

    “跪下。”薛鉴带走信使后,李纯向毛妃下了一个简短的指令。

    毛妃跪了下去,郑重地叩头说道:“陈弘志是无辜的,请天子赦免他。”

    “赦免?好,朕会赦免他的,朕会当着你的面赦免他。”李纯阴冷的目光投向殿门。

    一盏茶的功夫后,薛鉴在中和殿外仔细检查了李熙手上的钢铐,十分结实,但有点小,他让人给李熙换了一副更大更牢固更放心的,即使李熙是头狮子也无力挣脱,李熙会是头狮子吗?薛鉴把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挥挥手,示意放行。

    陈弘志一进大殿就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一边,跪地请罪。李熙则立着不肯跪,他身后站着的八名卫士试图让他跪下,但不论脚踢膝顶,都奈何不了他。

    “陈弘志啊,你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过来请什么罪呢。”

    李纯移步走到李熙对面,望了他一眼,目光只一滑而过,心里就有了底:腰杆挺直,脸无瘀伤,没病没伤,气质倨傲,这是来请罪的吗,示威还差不多。

    “老奴愚钝。”

    “愚钝点不打紧,为家奴者蠢笨点不为过,朕有容人之量。可是对朕不忠就是大过了,朕绝不能容忍!”

    “老奴隐瞒李熙密会郭学士一节,是怕陛下为难。”

    “怕-朕-为-难?!”李纯惊怪地叫嚷起来,一字一顿,随之哈哈大笑起来,姿态轻狂地手舞足蹈,“朕是天子!朕有什么可为难的?!”

    李纯冲向陈弘志,陈弘志缩紧脖子趴伏在地,“朕养你们这些狗奴是要你们做朕的耳目,充当朕的爪牙,为朕撕咬朕不喜欢又不便惩治的人。一个狗奴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朕做主了,狗奴替朕做主,你把朕往哪摆?朕要你们还有何用?何用?何用?”他抬起脚,冲着陈弘志的脑袋骂一声踹一脚。

    陈弘志痛哭饶命,磕头如捣蒜。

244.弑君(下)

    那八名卫士又开始了以把李熙折腾跪下为目的的新一轮折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毛妃蓦然尖叫了一声。殿外红布衫和铁卫霎时闯了进来。李纯停住脚,眼睛血红地盯着一脸愕然的薛鉴:“滚!朕处置家奴,与尔等何干?!”

    薛鉴、威远营铁卫、红布衫如潮水般退去。

    “还有你,朕再三警告过你,不要干政,不要干政,你为何就听不进去?武后干政,武家旋踵就是灭族之灾;韦后干政,死无葬身之地;你姓毛的就不怕族灭吗?朕的一片苦心你为何就不能体谅呢?”

    “够了!什么为我好,还不是为了你自己?”毛妃眼中喷着怒火,像头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小兽,“你的心里除了自己还装过谁?专权跋扈,刚愎自用,*天下如儿戏,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你这样的人怎配做大唐的天子?怎配在这喋喋不休地教训人?”

    “嘿嘿……今天都怎么了?一个个都要造朕的反?哦,还有你,李熙,你怎么说?跟朕的女人卿卿我我很过瘾吧,郭瑗是朕的女人,朕打发她出家是让她反省,即便朕不要她了,也轮不到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敢去招惹她?你掂量着自个混了个人模狗样出来,朕有求于你是吗。何等的混账!朕能把你由一个下三滥扶持为贼王,就能让你再做回下三滥!你有什么了不起?!”

    “我与她之间是清白的,天子羞辱臣,臣下无话可说,却又何必作践她。”

    “好啦,好啦,朕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懂得珍惜,也就怪不得朕了。”

    一股血从唐天子的鼻孔里溅射而出,接着又是一股,血接二连三地溅射出来。

    “你们……噗!”李纯望着掌心满把殷红的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给朕下毒……”

    唐天子倒下的那一刻,陈弘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李熙正与八名卫士纠缠。惟有毛妃上前扶持,对她而言,唐天子的身躯太沉重了,她被压倒在他身下。“汤里有毒,……为什么?为什么?”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手上的力气其大如牛,血一股一股地从他的口鼻溅出,喷射的她满脸满身都是。

    她喘不过气来,眼睛发白,嘴张着却呼喊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唐天子愈发用力,执意要置她于死地。她开始奋力挣扎,出手抠他的眼捂他的口鼻,因为心慌,因为眼晕,也因为血太*,她的手几次滑开。渐渐的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还是他,还是伏在她的身上,还是掐着她的脖子,但他的口鼻里喷出的不是血,而浓浓的爱意。

    “李郎……”毛妃柔声呼唤了一句,已经摸到了李纯眼珠子的手放弃了,软软地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为何?……为何害朕?”大唐皇帝状若疯虎,掐着宠妃的脖子死也不肯放手。

    又一口喷出,李纯长大的身躯骤然一挺,瞪着眼睛扑倒在毛妃身上。

    陈弘志挥肘击中李纯的后脑勺,给了皇帝致命一击,陈弘志习武二十年,功夫算不得高,但一肘之力依旧威力惊人。

    “她死了。”李熙用手试了下毛妃的鼻息,得出判断。

    “死了好,死了好啊。”陈弘志踉跄着退到一边,吃力转动了一下脖子,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旋即他吐了口气:“恩断义绝。这就是恩断义绝啊。”说了两声,他面朝李纯的尸体跪了下去,哭着说:“老奴实在是无路可走了,都是你逼的。”

    哭了一会站起来,抹抹眼泪,望了眼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又望了眼被李熙击倒的八名卫士,他朝李熙使个眼色,清清嗓子朝外面喊道:“宣薛鉴觐见。”李熙轻捷地跳到门口,中和殿有内外两层门,门很厚实,里面等闲发出的声响,外面是听不见的,只有用喊,外面才能回应。门开了,薛鉴走了进来,立即发现有些不对劲,地上躺着四名威远营铁卫和四名红布衫。这八个人永远都在天子的视线以内,以便随时召唤。

    薛鉴本能地去拔刀,一只肘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重若千钧,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薛鉴惊恐地发现,陈弘志带进来的那个戴钢铐的年轻人此刻阴沉着脸跟他说话:“薛将军务要害怕,我不是歹人,我乃韶州玄天无上宫的掌门人,来此是劝陛下勿要服食丹药的。可惜天子不信任贫道,却偏偏信赖柳泌这个妖道,你看看,皇帝误食他炼制的金丹,竟得暴疾驾崩了。我和内园使救治不及,喊你帮忙你又不回应,可惜了!”

    “我……”薛鉴嘴唇发乌,像被人逼着吃了一整把绿头苍蝇,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他望了眼躺在地上的八个卫士,八人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无声无息地就栽在了这,自己算什么东西,已经被他挟持了,还能干什么?薛鉴闻到了大殿里浓重的血腥味,也闻出了隐藏的不可告人的阴谋,他脑子一片空白,膝盖不自主地软了下去。

    李熙托住了他,沉痛地说:“天子驾崩,万民同一哭,薛将军要节哀呀。”

    “我……”薛鉴想哭,“陛下真的是误食金丹而……暴,暴毙?”

    “是驾崩,要注意你的用词。”李熙善意地提醒道。他撺着薛鉴走到了李纯的尸体旁,摇头连声叹息说:“天子许久不见宠妃了,情浓意切啊,偏偏那个地方又提不起精神来,故而唤陈公送药来,陈公明知柳泌的药害人,却又知道劝不住天子,遂请贫道过来帮忙。天子宠信柳泌,不信小道,连服数枚金丹,以至不幸陨落。你明白了吗?”

    “我……唔,唔……”薛鉴连连点头,就是不肯正面回应。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的陈弘志忽然抬起头来望了眼薛鉴,冷冰冰地说:“太医署的太医们劝天子不要再服食金丹,为此专门上了折子,劝天子革斥柳泌,唉,可哼那厮专会哄骗人。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让我们怎么收拾?”

    薛鉴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柳泌给天子炼丹是事实,天子吃他的金丹也是事实,天子驾崩是否与服食柳泌的金丹有关,有太医署那帮老太医作保,不是也是。眼前这幅局面,自己若不赞同,那就等于怀疑皇帝的暴毙是陈弘志和这个自称什么宫掌门的道士有关,他们会放过自己吗?想到地上躺着的那八名卫士,薛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结冰。

    “哦,对了,娘娘给天子喝了什么?”李熙忽然拍拍薛鉴的肩问道。

    啊!薛鉴打了个寒噤,哆嗦着回道:“是,是安神汤……”薛鉴的脑子嗡地一响,眼前金花点点,周身上下**辣的每个毛孔都在流汗。毛妃带着安神汤入殿后,他本来是要用银针检验的,却被毛妃撒娇护住。那时候大殿里的气氛很暧昧,他恐惹天子不快,没敢再坚持。

    难道是安神汤出了问题?薛鉴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自己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们该让人尝一下的,为何没人尝药呢?”陈弘志抱怨说,语气清淡的像是跟老朋友在聊天,但在薛鉴听来,这话却句句如雷霆在耳边炸响,一刹那间他彻底崩溃了。

    李熙振振说道:“大唐天子刚愎自用,连小道的话他都不相信,又会相信谁?哼,依小道看来,这或就是天命吧。”

    薛鉴对李熙的这句话极为赞赏,他连声为自己辩护说:“我们是要尝药来着,这是为臣子的本份嘛,可是陛下他不让呀!陛下的脾气二位应该也清楚,我也没法子嘛。”

    李熙连连点头附和,忽把双手往薛鉴面前一伸,笑嘻嘻地望着他,什么也不说。

    薛鉴也爽快起来,二话不说,解下腰间的钥匙替李熙打开了钢铐。然后他茫然地问李熙和陈弘志:“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办?”

    李熙道:“贫道是山野散仙,此等事你问陈公便是。”

    薛鉴于是巴巴地望着陈弘志,陈弘志却没有急着回应,他站起身来,后退三步,跪地朝李纯和毛妃的尸体拜了几拜,礼数周到,神情十分恭敬。起身时,眼圈里分明含着一圈热泪,薛鉴也陪着勉强挤了两滴泪,然后迫不及待地询问怎么办。事关身家性命,族群兴亡,万万马虎不得。

    陈弘志抹抹眼泪,叹息道:“得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大行皇帝的体面岂可不顾?”薛鉴也觉得眼前这幅情形太惨烈的点,连忙附和说好,他以天子要沐浴为名,唤人送热水浴巾进来,不敢叫人帮忙。薛将军脱了衣甲,挽起袖子,哼哼哧哧跪在地上,和陈弘志一起干了起来。李熙没有动手,他的身份是山野散仙,不便动手,他的职责是守卫殿门,不能动手。在把大行皇帝收拾体面前,他就只能杵在那。

    ……

    那日在自雨亭下,毛妃对陈弘志说:“天子中毒已深,已不能自抑,我看差不多了。”

    陈弘志道:“还须最后一个铺垫,你做好脱身的准备。”

    毛妃望着太液池的湖面,意态决然地说道:“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吧。”

    ……

    那日在蓝田县梨花林,李熙对陈江湖说:“天子若因嫉妒而杀我,那他就是疯了,伴君如伴虎,伴一匹疯虎你们谁也不得好死!”

    陈江湖道:“躲不过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弑君吗?”

    李熙反问:“为何不能?杀一个癫狂而刚愎自用的天子,是为天下除一大害。”

    陈江湖默思良久后,说:“我可以安排你见义父一面,但愿能如你所愿。”

    ……

245.杀家

    位于长安城东北角的安兴坊离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和皇城都不算远,是一处富贵名流聚集之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延平侯宋博怡在坊里算不得一等富贵人家,但他家斜对门的那户却绝对是个有实力的人家。宋颖是延平侯家的老管家,跟随延平侯风风雨雨几十年,算的是心腹中的心腹。年纪大的人觉睡的轻,昨天夜里,他忽然听到墙外一阵悉悉索索的怪异响动,似几千只老鼠过街时发出的声响。

    哪来的这么多老鼠?!宋颖一骨碌爬出温暖的被窝,带着这个疑问循声寻去。声音是从院墙外传来的,近在咫尺,老管家侧耳细听良久,还是觉得像是老鼠过街发出的响动。

    怪了!他在心里嘀咕,世上竟还有这等怪事?安兴坊外都让猫占领了么,全城的老鼠都跑这来避难来啦?宋颖找了架梯子,爬上墙头,准备一探究竟。向外一打量,惊的他“呃”地一声差点摔下来:哪有什么老鼠,眼前分明是一百多号身手矫健的黑衣贼!

    这些贼黑衣蒙面,手持涂了黑漆的利刃,一个个徒手搭人梯正往斜对面那户神秘人家的宅院里翻呢。

    宋颖所在的位置恰在一颗松树下,巨大的树冠遮挡了朦胧的月光,罩下的阴影恰好遮蔽了他的身影。加之他经验老道,只是露了一点点头,又呆立一动一动,负责警戒瞭望的黑衣人竟没有发现他。

    因为出来的急,宋颖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羊皮袄,化雪的冬夜格外的冷,冻的他瑟瑟发抖。但他却立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一半是因为被吓呆了,腿脚僵麻的厉害,在这么多贼的眼皮子底下想无声无息地退下去,谈何容易。但凡闹出一丁点响动,这脑袋怕就没了。除此之外,支撑他忍受寒冷和恐惧立着不动的还有好奇心,人性本就好奇。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左军中尉开刀?

    延平侯宋博怡家斜对面的这所宅子正是左神策军中尉突吐承璀的一处外宅,左军中尉的宠妻赵氏和一双儿女都住在这,那双儿女还都只有十来岁,不过左军中尉已经迫不及待给他们娶了妻和招赘了女婿。那所宅子里时常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十来岁的少年少女哪有本事生儿育女,那些婴儿都是左军中尉高价买来的孙子孙女。

    左军中尉得天子宠爱,权倾朝野,风光无限。可人却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人想做回完整,只能比别人更用心去折腾,哪怕折腾出个笑话来。

    这座宅子的门前没有悬挂任何与主人有关的标识,宋颖在安兴坊住了大半辈子,也是在突吐承璀置办下这所宅子并居住了至少半年后,才知道新街坊的身份。

    老管家在彻骨冰冷的冬夜呆立如木雕,一动不敢动,对面府邸里传出的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到后半夜才结束。

    也有男人的怒吼,应该是守卫抵抗时发出的。左军中尉家究竟有多少守卫谁也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一个两个,那一声声惨烈的怒吼声证明他们人数不少且忠勇尽责。

    进攻方实力超群,守卫的顽强抵抗被无情碾碎,进攻从一更末开始,持续了一刻钟。

    此后,对面那座神秘的大宅里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男女老幼,鸡犬不留!

    三更刚过,一群玄甲士卒开了过来,从先前来的那伙黑衣人手里接管了已经被攻破,屠杀也已接近尾声的左军中尉家宅。宋管家早年当过兵,还做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在长安城混了大半辈子,绝对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但此刻他有些傻眼。

    闹不清黑衣人的来路尚有情可原,毕竟他们身着黑衣,头戴面罩,又是在黑夜里行走,即便是日日相处的街坊邻居你也未必能认的出来。

    但这队玄甲军呢,他们的武器、甲胄、旗帜、仪容分明是正规军队的架势,腰间系着的一掌宽、带铜扣子的牛皮带分明就是禁军标配的装备嘛!自己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挠破脑袋也搞不明白这是哪支军队,从何而来,归什么人节制。

    神策、神武、龙武、羽林、威远、飞龙,十六卫,京兆逻卒,畿内土军?

    长安城能想到的军队都不是这种装束。玄甲军?难道他们的军号就叫玄甲军?宋管家在离真相最近的地方打了退堂鼓,不想了,长安的水太深,真不是自己这种土鳖龙能趟的。

    三更末,李熙和陈江湖来到安兴坊,此前他们去了趟左军大营,杀了玄甲军的监军使,夺了调兵令符。此后又护送右神策军将军尚国忠去十王宅把沅江王李恒接进了大明宫。

    二人此刻都着玄甲军甲衣,为了掩饰身份,李熙还戴着面罩。在门前下马,李熙注意到这座大宅的门用料虽然考究,涂的却是黑漆,既未悬挂匾额,也没有石刻影壁之类能标识主人身份的东西。一向行事高调的左军中尉对这所宅子看来是情有独钟,为了防止别人打搅,做了这么大的牺牲。

    宅子的格局本来极好,但因临时加设了许多新建筑而显得拥挤不堪,加之花木葱茏,庭院狭小,被冲天的血气一激,让人倍感压抑,十分的不自在。

    李熙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世面的人了,但对眼前的情形依旧感到触目惊心:

    无处不是尸体,无处不涂血迹,没有一寸干净的土地,污血残肢随处可见。

    战死的卫士,被虐杀的侍女仆佣,倒伏的宅主人,横七竖八。后宅几座不算小的池沼里漂满了尸体,水已经变成了暗黑色,当然也可能是红色,月色朦胧,看不太真。

    每具尸体都保持死的状态,以便于评估战果,对屠杀者来说这种小场面,与其说是战斗还不如说是练手,杀敌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杀的漂亮。让尸体保持死时的姿态,原汁原味地展现在评估者面前,视觉的冲击会更加强烈。

    李熙一路看过去,脸色愈发凝重,跟在他身后的八个玄甲军卒开始补刀,锋利的横刀在每具尸体的要害部分补上一刀,以确保绝无一个活口。

    突吐承璀是在他的寝室被杀的,尸体还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死前左军中尉显然是反抗过的,他手里攥着一柄精巧的短刀,糙面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他赤露的胸膛上有一道一尺长的可怕伤口,失血的肌肉向外翻扯,肉眼可见白森森肋骨。

    其妻赵氏趴在一张矮几上,背心插着一柄短刀。赵氏出身官宦之家,幼时家教严谨,为豪门贵妇多年,雍容华贵,猝然遇袭,她仍从容不迫地穿戴整齐,发髻上甚至还插了一支金凤衔翠的珠花步摇。

    陈江湖仔细查验了突吐承璀的尸体,确认是其本人无疑,确认已经身亡无疑。

    李熙问:“还有活口吗?”

    校尉答:“还有三对小儿女,大的三岁,小的一岁半。”

    陈江湖向李熙解释说:“这老儿收了八个养子,十二个养女。赵氏与人通奸生了一双儿女,他视若己出,宠爱异常。十来岁就逼他们成家,半年不到就催他们生儿育女。生不出来,他就花高价给他们买,这老儿想孙子都想疯了,这六个怕都是他弄来当孙子孙女的。”随即喝问左右:“为何还留着,等着他们长大来报仇吗?”

    左右目视李熙,面露不忍。李熙此刻是玄甲军的监军,陈江湖须听他号令。

    “找到他们的父母,把人还回去,找不到就送人抚养。”

    李熙又对陈江湖说:“三岁小儿能记得什么事?又不是亲生的。等他们长大,这老阉骨头渣都烂了。”

    陈江湖道:“你是监军,你说了算。”

    李熙来到突吐承璀的书房,被满屋子的藏书和字画所震惊。突吐承璀书读的不多,藏书却不少,许多还都是珍贵的孤本、善本。识字不多,字却写的极好,形神兼备。李熙自玄功有成,对身体的掌控堪称玄妙,模仿名家写字常可以假乱真,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字只得了形,距离“形神兼备”四个字还差的远。

    李熙取阅了几卷珍本图书,下令封存起来,又问陈江湖要不要,得知陈江湖对图书不感兴趣后,就让卫士打包,准备拿回去送人。

    陈江湖的兴趣是搜检突吐承璀留下的私人信件,不仅是因为好奇,不仅是为了方便栽赃陷害,更主要的是要从中分析他想要的情报,那满满几大柜子的书信就是一座金矿啊。

    李熙并不是肉眼凡胎不识金矿,而是有原则地选择了忽视。大丈夫抄家有所得,有所不得,做人不能太贪。

    卫卒从赵氏卧房里搜出一盒珠翠,李熙翻了一下,件件价值连城,堪称旷世精品。这些东西要是拿回去,某些人一定要惊叫到嗓子哑。但李熙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不愿意看到这些东西时良心受责。李熙拒绝的理由是这些东西太贵重,还是留着上贡吧。

    天色渐渐亮起来,整座宅子都看过,李熙下令将尸体集中到内苑花园空地,待晚上再运送出城,突吐承璀、赵氏、儿子和儿媳妇、女儿和女婿、美人、幕宾、卫士、管家、奴婢两百二十三具尸体摆的密密麻麻。

    左军中尉突吐承璀据说在长安城内外有十六所宅子,此处不是最大的,但所抄查出来的财物已经让人叹为观止。这座占地五亩的宅邸里建有六座仓库,四明两暗,两座埋在地下,里面所贮藏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金锭、银块、珍珠、宝石、玉石,各式绸缎、布匹、染料,名贵香料,精甲、宝刀、名剑、良弓,古董、古玩,香油、美酒、白炭、铜钱……

    李熙令拿出其所藏的金钱重赏勇士,抚恤伤残。

    陈江湖犹豫了一下没有劝阻。

    卯时初,传来消息说突吐承璀在左军和右军的几个亲信将领业已被诛杀,原保宁军监军使马存亮权知左军中尉,入营监军。卯时末,元和十六年被废为庶人的原太子李恽在常乐坊家中被杀。

    辰时不到,宫中传来消息,沅江王李恒已经被右神策军中尉梁守谦、枢密使王守澄迎入大明宫少阳院。少阳院是太子居所,此举给了外朝臣僚一个强烈的信号。宰相令狐楚、萧俛、翰林学士段文昌等率领群臣连番上表劝进。辰时末,宫内再度传消息:太皇太后令册立沅江王为皇帝,定两日后在太极宫太极殿登基。

    李熙望着业已升起的朝阳,忽问陈江湖:“此番讨贼如此顺利,你们一定筹划了很久吧。”陈江湖答:“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生死攸关,岂可不慎。”李熙道:“这么看,我是被你们胁裹着上了贼船呀。”陈江湖哈哈大笑,连呼李熙伪诈,又道:“甭管是怎么上来的,现在你我是同乘一条船,只有同舟共济,才能避难此等悲剧发生在你我的头上。”

    天色已明,右神策军奉命讨贼,派兵接管了突吐承璀包括安兴坊私宅在内的所有产业,突吐承璀负隅顽抗,被即行诛杀。

    右军将士还在营中列队,玄甲军将士就已经抬着战利品撤回了左银台门外大营。李熙和来打前站的右军校尉交割完毕,步出突吐承璀家宅,一眼就觑见了趴在墙头偷窥的宋颖。

    他只是瞪了宋颖一眼,宋管家就从墙头上摔了下去,“噗通”一声,连人带梯子重重地摔在积雪未尽的泥地上,哼哼唧唧半天起不来身。早起的家奴将他救起后,扶到灶间,连灌好几口姜汤,宋管家才能说话,他说:“昨夜对面遭了贼,我想看看是谁。年老筋骨衰,墙没爬上去,却摔了一跤,躺了一夜没爬起来。”

    家奴们嘻笑其无能,出门打听,少时回来报道:“什么遭贼,对面那户人家的家主意图谋反被朝廷抄家啦。”宋颖诈称不信,众家奴便扶着他出门去看,果然见神策军卒进进出出,抬东西的,搬东西的,刷浆糊贴封条,忙的不亦乐乎,却始终不见押一个活人出来。

    历经沧桑的老管家心里明白,对面那座宏丽的宅子里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那可是整整两百多号人呐!

246.一朝天子一朝臣

    上将军、左神策中尉突吐承璀因为参与谋反被杀,其同党被诛戮一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道士柳泌、僧大通因为毒害天子被杖毙。

    长庆元年十二月初,李恒即位于太极宫太极殿。以段文昌、令狐楚、薛放、丁公著四人为宰相;以魏弘简、王守澄为枢密使;以马存亮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以梁守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尊生母郭贵妃为皇太后。

    内侍省内常侍、内园使陈弘志改任山南东道监军使,左骁卫将军薛鉴升右威卫大将军。陈弘志离开长安时举荐其义子陈江湖为内访司主书。内访司以内访使、副使为尊,左右判官掌实务,两判官下设六名主书,协助判官分理内外事务,陈江湖专掌玄甲军。

    内访司在总司设有寻访、鹰犬、花草、内判四司,地方设京兆、洛阳、成都、江陵、江南、太原、河北等台,各辖若干道,在道设镇,在州设亭。

    陈弘志又举荐李熙任江南总台左判官,左判官马进潭以李熙资历尚浅不肯答应,接替陈弘志的右判官王守澄则站出来为李熙说了好话,最后在寻访使梁守谦的调停下,让李熙以总司巡检的身份暂摄江南总台实务,待熬足资历后才正式出任江南总台左判官。

    李纯驾崩,李恒继位的消息传到江南,王弼立即派工部尚书李正和鸿胪卿姚素秘密来到长安,让李熙尽快摸清大唐新天子对河朔和江南的态度。授权李熙若有必要可与唐国订约,称臣、取消帝号、割地、纳贡都可以谈,务必使大唐新君解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河朔世家门宗。

    李熙苦笑着对李正和姚素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能动用的关系现在都不中用了,订约一事只怕难为。”李正道:“正也知道西王的不易,然江南去岁受了旱灾,国库异常空虚,入冬后江西、福建境内的山僚又造反,耗费了不少国力,眼下是实在动不起大干戈,还请西王勉为其难,务必周旋。”

    姚素道:“此番我们带来了一百万贯的金珠和五十名美人,西王尽可以拿去做人情。”

    李熙笑道:“大鸿胪何不早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还能让磨推鬼。有钱好办事,我知道段文昌很喜欢钱,令狐楚嘛则喜欢美人。待我找些关系,拿银弹、*砸过去,看他们不昏头昏脑?”二人见李熙信心十足乐的哈哈大笑。

    一百万贯钱和五十名美人被李熙使了个挪移**转入自己腰包后,事情也就有了眉目,段文昌、令狐楚答应帮李熙进言,说好歹让江南使臣见新君一面。

    机会很快到来,某日李恒到西内苑打猎,休憩期间忽然传召要见江南使臣,李熙拽上李正、姚素一道前往。会面的地点是西禁苑内一座临水靠林的偏殿。门禁森严,武士众多。李正和姚素望见那巍峨的殿堂,心里只打鼓,额头上也见了汗。

    李熙道:“我等是大吴国的使臣,出门在外当挺直腰杆,岂可堕了自家威风。”姚素讪讪笑道:“旧年只到长安来游过学,远远看过丹凤门,可没敢靠近,远处看着不觉得什么,这近了看,太威严!实在是心虚的紧。”李正苦着脸道:“四年前我到尚书省公干,因为关节不到让一个小吏刁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我都没敢吭声。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衙门大了也能压死人,何况这天子脚下?”

    李熙趁机试探二人道:“我听出来了,二位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要是大唐给你们个官做,不要说尚书、鸿胪卿,哪怕是个七品官,你们也乐意!”

    李熙和姚素、李正关系一向不错,不过闻听这话二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为自己辨清。李正义正词严地说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大唐国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哪如咱们自家能做的了主?”姚素摇头晃脑道:“与其让大唐的卑官呼喝使唤,哪如自家在江南做长官?”

    李熙淡淡一笑,他们不是不想来大唐当官,只是不想做小官,要是给他们一个五品高官做,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是愿意的。

    内访司的巡检与主书是同一级别,一个好处就是能接触到总司的一些核心机密。

    譬如,有人告诉李熙江南总台曾派人去策反左神火军将军谭世冲,让他叛吴归唐,谭世冲提出的条件是给他一个中州司马的官职,本人所得财产予以保护。则他愿意随时听候唐天子的召唤,举兵归正。谭世冲资历比之李正和姚素丝毫不差,叛国的条件只是一个中州司马,李正和姚素想来也高不到哪去。

    了解的真相越多,李熙对大吴国的前景就越不看好,现在则基本已经失去了信心,做王的尚且如此,还能指望李正、姚素等辈怎样?

    李熙感到绝望,彻骨生寒的绝望。

    带李正和姚素来见面见唐天子李恒不过是走个过场,该谈的在他们没到长安前李熙就已经跟李恒谈好了,地方也是这个地方,时间是七天前,那天李熙刚从平康里东篱院晤过郭瑗就被内访司接进了西内苑。李恒那时刚从城外打猎归来,收获颇丰,心情愉悦的新天子下诏在这座偏殿设宴与同行亲随共求一醉。

    李熙记得那天在殿里饮宴的有右军中尉兼内访使梁守谦,神武军辟杖使兼内访司副使刘成偕,内侍省内侍兼内访司左判官马进潭,枢密使兼内访司右判官王守澄都在。

    有数的几个权阉和内访司全部权贵尽数在场,李熙觉得这次会面不同寻常。

    那时李恒斜躺在一张蒙虎皮的胡床上,新天子除正儿八经的国宴,饮宴时都是斜躺着的,喝酒喝的脸颊红扑扑的,他睨着李熙,问:“你们吴国要跟朕订立什么盟约?”李熙答:“吴国欲跟陛下订立停战合约,只要陛下答应承认江南之国,吴国可向大唐称臣、去帝号、纳贡。”

    李恒问他:“那你觉得朕应该答应吗?”

    李熙道:“陛下欲图河朔,臣建言不妨答应,以安江南之心,以免节外生枝。”

    李恒道:“你说的不错,朕可以答应跟吴国订约,称臣、削帝号,纳贡就免了。朕要你们出兵北上帮着朕一起平定河朔逆贼,就在明春四月吧。朕随后会派人到润州去宣旨。”这些话说完后,李恒让枢密使王守澄宣读圣旨:复杨赞平山侯,赐姓李,赐名李熙。

    李恒最后跟他说:“待朕解决了河朔,江南也是要平的,卿可预作准备。将来天下平定,卿可封国公,持节钺为朕镇守东南福建。”

    李恒出手显然比他父亲大方的多,给了李熙所有他想要的,要他做的不过是说服王弼等人象征性地出兵北上,做战略佯动。

    付出极少而所得甚多,条件优厚的让李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熙忍不住大拍皇帝马屁说:“天子如此宽待臣工,必然是众臣归心,这是大唐中兴的前兆啊。”

    李熙清楚地记得李恒听到这句话后乐的哈哈大笑,连呼打赏。那天李熙所得赏赐价值万贯,用一辆车才能拉回客栈,为免让随从怀疑,他也只能忍痛割爱,半途转赠给了王守澄。左判官分管人事和内判司,右判官的权力则更为广泛,李熙想以后他跟王守澄打交道的机会会更多,借花献佛先打个铺垫也好。

    一万贯说少也不少了,初次见面拿一万贯出来做见面礼到哪也说的过去,王守澄却似乎并不买账,收了好处后只淡淡地说了句“谢啦”就没了下文。李熙好一阵尴尬,对这个皇帝面前老脸灿烂如花,在他面前却面若石蜡的老阉顿生许多腹诽。

    腹诽过后,李熙还是在夜间带了从突吐承璀家里抄没的十箱珠宝去了王守澄的府上。这一回王守澄笑脸相迎,引李熙到他书房用茶,并解释日间之所以对李熙冷淡是不想让人误会他们在结党营私,给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王守澄提到他跟陈弘志是故旧,暗示他会关照李熙如自家子侄。对于江南总台的另一个判官汪覆海,王守澄建议李熙暂时跟他相处一段时日,待有了空缺再将汪覆海调走。王守澄解释说汪覆海和仇士良都是先皇帝的心腹,新君一继位就拿先帝老臣开刀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会让人寒心,天子脸上也不好看。再则,仇士良已经被贬斥出京,若再拿汪覆海开刀,仇士良一系恐慌之余必生提防之心,这一系在先帝扶持下势力很大,尤其在地方,根子扎的很深,轻易还动不得。

    李熙当即表态说会跟汪覆海和睦相处,努力做到和而不同,斗而不破。王守澄乐的哈哈大笑,连呼陈弘志有识人之明。

247.一朝天子一朝臣(续)

    李熙和李正、姚素在偏殿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眼见得已是中午时分,有黄衫小宦官招呼三人前去用餐,餐桌摆在大殿廊下,一菜一羹一碗米饭而已,三人既嫌饭菜差又嫌廊下寒冷,站着不肯入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小宦官故意说道:“知道你们打南方来,特意准备了米饭,不过宫里不常做这饭食,也不知饭煮熟了没有。”言罢捂嘴偷笑。

    李正和姚素盯着李熙,李熙讪讪道:“吃吧,宰相上朝也在廊下吃饭,一菜一羹,哦,对了,你们有没有酱菜?最近我口淡的很。”黄衫儿不耐烦地答道:“有的,稍候。”酱菜拿来,又端来三盘炸糕,对三人说:“这是给秘书监的校书郎预备的零食,剩的没吃完,还是新鲜的呢,三位不妨尝尝。”李正摔筷而起,怒道:“岂有此理,我乃大吴国使臣,岂能受此羞辱?”姚素亦拍案喝道:“贵国怎能如此礼遇使臣?太不像话了。”

    小宦官撇撇嘴,冷哼道:“使臣?外国来的使臣都是由礼宾使和鸿胪寺接待,这儿是西内苑,三位莫不是走错地方?”

    李熙一脚踹翻桌子,大喝道:“岂有此理,叫你们领导出来!”

    三人惊愕难言,不解领导为何物。这时有一中年宦官大步流星而来,远远就赔笑拱手,连声说失礼,待到近前当面喝令小宦官给三人道歉,躬身向李熙道歉,言道:“小臣礼宾副使张忠杰,来迟一步失礼之处,尚乞海涵。”导引三人入殿内,先用茶,再上饭,冷热各八道,有荤素两道羹汤,又有御酒,张忠杰一旁作陪,执礼甚恭。

    用完饭,洗簌完毕,用了碗茶,内堂有黄衫使者出来传诏口称请吴国使者入内觐见。

    李恒只露了个面,口头承认了吴国建国和据有江南的事实,此后便不愿再谈下去,他委托翰林学士元稹、李绅和枢密使王守澄跟李熙三人谈。皇帝本人则从侧门走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回了大明宫。申时他招募的三十力士将和右军武士举行一场摔跤比赛,上次在鱼藻宫他输给了右军一阵,昨日又在左军大营输了一场,这场再输就是三连败了,岂能不慎!

    三人对三人唇枪舌剑吵了一下午,终于在掌灯时分达成了和约草案,相约以此为基础,在来年三月末由大唐派使臣到扬州与大吴国议定正式和约。

    草约由书吏誊抄了两份,各自押了花押。王守澄笑道:“刚刚得到消息,大唐天子的龙威军今日申时在右军大营大胜右军的虎气营,天子龙心大悦,在麟德殿赐宴犒赏将士,嘱咐小臣邀请大吴国使臣一同赴约,请三位勿要推辞。”

    李正和姚素好半天才弄明白李恒的龙威军是什么,各自吃了一惊,午后他们见天子匆忙离去,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原来天子是带队参加摔跤赛去了,赢了一场竟乐成这样,这说明天子的龙威军战绩不佳呀。堂堂天子丢下外国使臣于不顾,沉溺于游戏玩乐,这样的天子还值得大吴国倾心巴结吗?

    怀着这份心思,李正故意说道:“我两国在此订立密约,怎好让外人知晓?”

    翰林学士元稹道:“三位自江南来,都是生面孔,麟德殿能容下上千宾客,届时三位只须稍示低调,谁能解破身份呢。”

    李正和姚素不敢自专,目视李熙请示方略。李熙道:“大唐天子相邀,不去有失礼数。”赴宴途中李熙嘱咐二人勿要贪杯,李正和姚素笑道:“大唐天子的御酒再滑口,也断不至于醉酒误事。”

    这话说过没多久,李正和姚素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而且一个比一个打的响。麟德殿的庆功宴热闹非常,赴宴的右军将士约三百人,又有左军将士百人,翰林学士、殿中省和内侍省品官约二十人。内教坊司的舞姬、乐师两百多人分班上场敬献歌舞,其中又有武士做舞。声音惊动天地。

    李正和姚素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数百人的宴会倒是常见,但如此豪奢的排场却想也不敢想,李正望着往来穿梭的侍女,看的眼发直,姚素盯着手中的酒器左右看个不停。酒过三巡,一干左右军将士过来敬酒,声吼如雷,二人不敢不接,一轮下去又一轮,终于到第三轮时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二人昏迷中被人带去了偏殿,不久之后李正的怀里就多了个妙龄宫女,姚素的怀里则放了几件巧夺天工的金银酒器。

    再往后,二人分别因行为不检和盗窃被巡夜的宦官拿获,等二人明白他们是被人栽赃陷害时已经迟了,木已成舟,只好由人摆布,被逼着写下了供状和悔过书。正值垂头丧气惶惶不安之际,李熙怒气冲冲地出现了,身边跟着谨小慎微的张忠杰。

    李熙以两国邦交相威胁,迫使张忠杰从巡夜手中要回二人写下的供状,当面予以撕毁。待将此事定性为一场误会后,李熙要了一辆马车,把耷拉着脑袋的大吴国工部尚书和大鸿胪带出了大明宫。路上李熙安慰二人说:“外交无小事,时时处处都得留神当心,是我疏忽大意了,应该早点提醒你们注意。你们不必担心,此事到此为止。我会守口如瓶。”

    李正唉声叹气道:“谁能想到堂堂的天朝上邦竟会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来,真是……唉,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姚素笑道:“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多少还抱了抱唐宫美人,我呢,让人栽赃做了贼。你说我好不容易进趟宫,就算做贼也不至于偷个铜壶藏在身上吧,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这一说,李正果然心情大畅,眉飞色舞地说道:“你们还别说,这唐宫的女人还真是不赖,身上也不知熏了什么香,你们闻闻都这会儿了还指有留香呢。”

    李熙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二位就少说两句吧,被人害成了这样,竟还能笑的出来。你们呀,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就算总理王肯赦免你们,同僚们要是知道……你们脸往哪搁?”

    李正和姚素相视苦笑,李正哀求李熙道:“我们做人的脸面全在西王手里攥着,西王大人有大量,多包涵着点吧。”姚素则对李熙说:“我们这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望西王看在小女儿们的份上,给我们留点脸面吧。”

    内访司处心积虑设计李正和姚素,目的就是为了帮李熙收服二人,事情是内访司设计执行的,事先并未告知李熙,但事发后不久李熙就看明白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白领了这份人情。李熙忽道:“今晚左右是睡不着了,我们索性出去放纵一下,给二位压压惊。”

    二人同声道:“平康里?!”同声称赞:“好去处!”

    李正和姚素年轻时都曾在长安游过学,平康里可没少去过,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残留着他们最美好的一份记忆,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各自心头都别有一番滋味。

    有打着宫灯的车马相送,自是一路畅行无阻,刚刚受了一场惊吓的大吴国工部尚书和鸿胪卿此刻因为体验了把做长安特权客的滋味,将刚刚受过的一场羞辱早抛掷在脑后。久在官场混,没少经风浪,除了脸皮厚,还有铁石心肠。待马车来到平康里北门时,二人的心情便已好的不得了,活脱脱的一付寻欢客的嘴脸了。

    宵禁之后,长安城内坊外大街上车马断绝,但各坊内的街巷上仍旧可以通行。平康里与崇仁坊隔街向望,肩靠东市,是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坊,灯火通明,通宵达旦。与其他各坊不同,这里的坊门夜间是不关闭的,只是在巡禁的逻卒靠近时关闭一下应付差事。

    再森严的门禁又怎能禁锢的住满城的富贵风流?

248.故意找茬(上)

    李熙正安步当车旁观这一坊的风流,冷不丁有人从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里窜出,劈手来薅他的胸,李熙早有防备,是回击是闪避尽可选择,但那人喊出的一句话却让他最终选择了装傻充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贼王,看你往哪跑!”

    那人哈哈大笑,手握折扇作势欲打。李熙双手做推拒状,闪眼观瞧,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魏谟!”李熙看清来人后,忍不住当胸砸了他一拳,魏谟捂着胸口蹲了下去,拧着眉头,叫苦道:“骂你声贼,至于下这死手吗?哎哟,疼死我了。”

    李熙连忙道歉,自己手重,尽管已经加了小心,魏谟这种小身板还是扛不住。李正和姚素被魏谟方才的那一声叫吓的魂飞魄散,正思躲避,见李熙和他叙起旧来,知是遇到了熟人,二人面面相觑,也就不再惊慌。

    魏谟自家揉了揉胸口,扶着李熙紧张地扫量着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不怕被抓么?”

    李熙笑道:“既知此地凶险,你还喊我贼王,怕人不认识我是贼吗?”

    魏谟道:“这你就误会我了,最近长安城里流行用‘贼’这个词,逢人喊声贼,表示亲近。等闲的交情是用不上的。”又压低声音问:“你是来长安刺探军情,还是来弃暗投明。“

    李熙道:“刺探军情怎样,弃暗投明又怎样?”

    魏谟冷笑:“若为刺探军情,我给你一夜时间离开长安,明早我就报官。若为弃暗投明,魏谟可以给你找找关系,让你有个好奔头。”

    李熙呵呵一笑,正要说话,楼里又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杜牧,另一个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二十岁上下,算不得美貌,气质颇佳。李熙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眼熟,又急想不起来。那女子似也认的他,打量着他一双妙目骨碌碌转了几圈,喜道:“你不是杨赞吗?莺莺的夫君,投贼的那个,我?你不记得啦,我是崔璎珞呀。”

    李熙想起来了,这女子正是崔玉栋的堂妹小名璎珞的那个,元和十一年冬,自己去崔府接崔莺莺过门时,被她拦住门不让进。这女子才思敏捷,在对诗一环上,请来的救兵魏谟全不是她的对手,三招两式就败下阵来,万幸当日杜牧也在,否则怎么进崔家的门都是个问题。

    崔璎珞和杜牧当日少年少女,郎才女貌,郎情妾意,众人都言二人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妙人,推断二人之间一定能蹭出点不一样的火花,却不料自那日婚礼以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就温吞吞的像壶永远也烧不开的温吞水。后来杜牧游历江南,在扬州幕府一边做书吏糊口一边读书交游,二人之间也就彻底断了音讯。

    一晃眼,都已长大成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天色这么晚了凑在这种暧昧的地方……李熙眯缝起眼睛,望向二人的目光开始暧昧起来。

    崔璎珞生着一颗玲珑剔透心,见李熙如此,遂将杜牧手臂一挽,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杜兄已下定聘岳家三娘子为妻,我嘛开春也要成亲。我和杜兄是诗酒朋友,不涉男女私情。”李熙拍了下脑门:招赘杜牧做女婿的企图看来要落空!

    崔璎珞是崔玉栋的堂妹,父亲崔群曾任湖南观察使,现任吏部侍郎,年纪轻轻已有“才女”之名。李熙不相信男女之间真能有什么纯粹的友谊,这女子口口声声说与杜牧无男女瓜葛,表情眼神却无一不出卖她的内心。她能不避闲言碎语,深夜在此厮混,敢说不是为了她的杜郎?李熙又瞄了眼杜牧,把头直摇,这小哥哪都好,就是太没男子汉的担当了,别人为了他脸都豁出去不要了,他却拘谨起来,目光躲躲闪闪,见到了李熙后,心虚地解释说因为魏谟高升了坊州司马,大伙凑在一起来庆祝一下。

    他想把崔璎珞撇开,崔璎珞却不买账,当面拆穿他说魏谟的送别宴早办过了,眼下到此就是朋友间小聚。本来她约她的杜兄一起来的,是她的杜兄非要拽上魏谟一起来。

    杜牧大囧,魏谟大囧,快人快语的崔璎珞痛快话说完后,脸也红了。

    李熙淡淡一笑,从容向魏谟道贺高升。魏谟道:“司马司马,死马当活马,算不得什么,比起你来我当羞死。”李熙道:“此话差矣,你是走正道的,我是捞偏门的。大道越走越宽,偏道越捞越窄。你若肯去江南,我保你做吏部侍郎,只怕你又不肯屈尊了。”

    崔璎珞乖滑,望见李正和姚素二人在那闲着无聊,观气质,知道二人也非等闲之辈,便招呼众人一道进屋去说。进的这座楼叫复圆楼,在平康坊里只能算中等,但比之圣京城里的奉贤阁西楼也丝毫不差,李正和姚素不觉发了一声感慨。

    楼分三层,一楼是侯间。专供等座的客人临时休憩使用,二楼有四间雅间,适合人数不多的客人使用,三楼是一个大间适合人多的客人。

    再尊贵一点的客人都是穿堂而过直入后宅的,那里分着八座小院,每座小院都有一栋独立的小楼,各有一位镇楼的花魁。崔璎珞本来只在二楼定了个房间,一见人多就忙着去跟主人商议调到三楼或到后宅。恰巧后宅有人要走,主人满口答应下来,忙着去预备。崔璎珞显然对这里极熟,招呼众人,忙里忙外,一副女主人的做派,看的李正和姚素目瞪口呆。

    大厅的四周挂着许多当世名人的字画,勾起了李正和姚素的雅兴,二人丢下李熙,联袂去观赏字画去了。李熙和杜牧、魏谟说了些别后经历,不知不觉话头又扯到了杜牧与崔璎珞的身上。杜牧脸通红,低着头说:“你们别乱猜了,只是红颜知己。”魏谟叫道:“屁个红颜知己,两情相悦就两情相悦,崔家小娘子哪点配不上你了?你一回来,人家就凑上来,跟着你跑前跑后,无处不殷勤,又是门当户对的,我看差不多就成了。诸位兄弟中都成家立业了,唯独你还吊着。”又跟李熙说:“我听说你在江南享尽齐人之福,还建了一个什么群芳馆,专门收藏美人,是真的吗?”

    李熙笑道:“休要岔话,我这正为牧之的婚事操心呢。你们三个人说了三样,一个说你下聘礼要娶岳家三娘子为妻,一个劝你跟崔家小娘子在一起,一个又说跟崔家小娘子只是红颜知己。我糊涂了,你们究竟谁说的当真?”

    魏谟道:“这事我来说才能说的明白,换成他,又要支支吾吾。是这样岳家三娘子是牧之幼时定下的婚姻。三娘子体弱多病,到了成亲年龄却病着起不来。故而就这么拖着,年前说她病情好转,杜府老夫人做主下了聘定,约定明年开春成亲,可这两天又有消息说三娘子昏迷不醒,怕难熬过这个冬天了。岳家那边已经派人来商请退婚了,这本是皆大欢喜,牧之兄也不知那根筋搭错了地方,抵死不肯。至于璎珞,到了婚配的年纪,媒人往来也属正常。你杜牧之不娶她,还不许别人娶她吗?以她这样的好身世*情想嫁个人还不容易吗,莫说明年春天,只要她松口,年内也能成的了亲,她这还不是吊着牧之不肯放嘛。”

    杜牧烦躁地截断了魏谟的话:“有缘无份,说也无用。今生能做个红颜知己我就心满意足了。”

    魏谟向李熙撇撇嘴,说:“这回你明白了吧,牧之是自家纠结自家,你看看,头发都愁白了。可怜呐。还是说说你的群芳馆吧,据说你还专门养了一伙人,叫什么寻芳使,每到一地,撬户溜锁,到处替你搜罗美人,是也不是?”

    李熙道:“诋毁!这是**裸的诋毁!这是嫉恨我的人在背后诋毁我!君子爱美人,取之有道德,要的是两情相悦,要的是她心甘情愿,那种以金钱引诱,用暴力强迫的勾当,李某不屑一为!我要是喜欢一个女人,就舍了这张脸皮不要也去追求,我不喜欢一个女人,她就是倾国倾城之容,天潢贵胄之尊,金山银山之富,倒贴过来我也闪避不纳!”

    李熙这话是说给杜牧听的,魏谟心知肚明,附和道:“好!兄台此言大有英雄气概,好的很!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见到喜欢的一把搂过来就是,何必学那小儿女姿态,明明心里喜欢的发狂,脸上却还装着若无其事,何苦来哉!”

    这话刚说完就听到有人讥讽道:“狂夫!”

    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粉面,鹅蛋脸,面颊丰润,虽着一身短袖紧身的壮士服,但不难看出她是个女子。李熙心里惊怪:长安的风气何时变的如此堕落,大姑娘小媳妇的竟成群结队来逛平康里!

    魏谟暗暗扯了他一把,低声劝道:“河北来的探子,休要招惹,低头,低头。”

    大唐朝廷要对河朔动手,河北的藩镇、世家大宗派探子潜入长安打探消息,这当然并不奇怪。探子年龄有大有小,性别有男有女,地位有高有低,这也都不奇怪。不过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半夜跑到平康里来喝酒,喝到连魏谟都能认出她是探子,这样的人即便不是她口中说的“狂夫”也确非良善安份之辈。

    李熙听从魏谟的劝诫,只是冲“他”望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意就此偃旗息鼓,不意那人却逼了过来,她提酒壶端酒杯,翩然而至。见魏谟缩作一团,杏眼一翻,启唇微笑道:“这位兄弟赏个座吧。”魏谟赶紧挪了个空。女子盘膝坐下,腰杆挺直,一派英武豪气。个头比魏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比杜牧也高,与李熙相差无几。魏谟感觉到一股威压,身体不觉侧向杜牧,杜牧厌恶地瞥了来人一眼,借口如厕撤身躲了,魏谟冲李熙笑了笑,起身而去,做了没义气的逃兵。

249.故意找茬(下)

    李熙无奈地眨眨眼,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六名锦衣华服的壮汉分作两拨,两个坐在对面女人的身后,其余四人呈环形围定李熙。六人鹞目鹰眼,狼行虎顾,不必细看相貌,那一股冲天的杀气已扑面而至。

    李熙端着酒杯的右臂微微上抬,不知不觉间做出了防御的姿势。自艺成以来,能让他如此紧张的这还是第一次。这六个人皆是狠辣阴毒之辈,武技强悍,使用的兵器也十分罕见,那些兵器藏在布条包里,看形状,非刀非剑非枪,不是李熙熟悉的任何一种武器。奇门兵器必有奇妙诡异的用法,他们既然来路不正,多半还会在兵刃上涂毒。

    倘若四个人一起朝自己进攻——李熙眉头微微一蹙——还真是有点小麻烦呀!

    慢慢地品着茶,李熙的目光移到了对面的那个女人身上:好一个特大号的美人。

    “相逢即是有缘人,兄台,共饮这一杯如何?”

    女人倒了两杯酒,递给李熙一杯。李熙不接,只看她的手:手背白皙,上面纵横布满了疤痕,手掌比一般女人的要大,比一般男人的还要厚实,五指细而长,劲若钢钩,而手腕上则分明戴着精钢护腕。

    “多谢。”李熙端起他递过来的酒杯,“听你口音是河北人,带着全套家伙进京,是来刺探消息还是准备刺杀什么人?”

    女人本是耷拉着眼皮,闻此言,挑眉盯向李熙,眸中放出一股冷飕飕的杀气:“兄台真会说笑,我若是个刺客,单凭你这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

    “那倒是,看的出小娘子受过名家点拨,功夫一定不差,你的这六名护卫也非等闲之辈,好在这里是京城,若是在你河北,说不定我脑袋早没了。”

    “京城——”女子拖了个长音,目含威胁,“在京城我就杀不得你么?”

    “杀了我,无冤无仇的,多少也要讲讲道理吧。”

    “找个杀人的理由还不简单。譬如说你调戏我,杀了你谁能说什么?”

    “小娘子常用这个理由杀人吗?”

    “是,那又如何?”

    “劝你改改,你这样会让办案的官员觉得你在侮辱他们的智商。”

    “哦……有趣。”

    “有趣吧?听我一句劝,以后少杀人,都是娘生爹养的,徒增杀孽老天也不容。”

    “要你管!”那女子喝了一声,端起酒杯朝李熙泼来,说动手就动手,这女人刁蛮。李熙心中杀机顿起,想还手给她个小教训,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只是稍稍偏了下头,酒水侧空而过,脸颊上还是沾了点湿。李熙神情狼狈地木怔在那,他料定只要自己开口说点什么,这女子一定打蛇顺竿上,立即借口来找茬。找茬他不怕,无理取闹却有些顶不住。而最关键的是围着他的那四个人一定会在女人找茬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朝他发起攻击,雷霆一击。

    在他闪身躲避酒水的时候,他已从四人做出的应激中感知了四人的实力。四人的武功比他想象的要高的多,他们若一起出手,为自保,自己只能抢先一步下手杀人。

    水没能泼到李熙的脸上,让这女子惊讶之余反而冷静了下来,不过她的目光仍旧是充满了挑衅:“我是河北人不假,却不是什么探子,更不是什么刺客。我祖籍平州,名叫田萁,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有空过来找我报仇。”

    李熙淡淡一笑,回道:“看的出小娘子今晚心情不大好,无所谓的,当是个误会吧。”

    “呛啷”一声,一口雪亮的钢刀架在了李熙肩上:“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

    “写在脸上的忧伤,用的着别人说吗?”

    “我问你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那女子骤然咆哮起来。

    四下顿时炸开了窝,男女老少狼奔豕突,惊叫嚎哭,翻桌倒几,一片混乱。

    李熙苦笑着,什么也不愿意说了,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谁能想到在这种地方会碰到一个感情受挫到处找人茬的女人。

    复圆楼的管事和护卫逆人流而上,想将那个叫田萁的女子围住,不意追随她的六名护卫挺身而出,立如四根擎天铁柱,管事和护卫顿时气短,停步不敢向前。

    魏谟和杜牧等人见李熙被田萁用刀逼住,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李正和姚素也无计可施。

    “三妹,搞什么名堂!”

    僵持良久后,从后院出来一个中年人,身材敦实,留三绺文士须,着道士长袍,姿态飘逸,双眸初始莹润如黑晶,待见到田萁持刀逼住李熙后,顿时放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来。田萁显然对这中年人十分敬畏,被这一喝,默默地收了刀,垂下头去。

    中年人望了眼李熙微微吃了一惊,拱手赔礼道:“在下平州田布,舍妹孟浪,得罪之处尚乞海涵。”

    李熙也觉出此人的不凡来,回礼道:“一场小误会,尊驾不必介怀。”

    田布请教李熙姓名,田萁插嘴道:“人家瞧不起咱们田家,不愿通姓名。”话说完默默地收了刀,恭恭敬敬地朝李熙赔礼道歉说:“我今晚心情不好,得罪了。”

    李熙掏出自家手绢默默地擦着脸,笑着回道:“无妨,无妨。我姓李,至于姓名实在不便透漏,难言之隐,请谅解。”

    自称田布的中年男子见李熙拿手绢擦脸,又见桌案上泼洒的酒水,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田布,字敦礼,平州卢龙人,父为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淮西吴元济叛乱,田布率兵讨贼立功,入朝为金吾卫将军,转河阳节度使,不久前刚托辞养病辞去泾源节度使,常驻长安处理家族内部的一些隐秘之事。田弘正虽也姓田,但跟雄踞魏州的豪宗田氏并非一脉。只是出于共同的利益关系,两家一直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李师道在淄青叛乱,田弘正窥知天子平叛的决心,亦想借机扩展自己的势力,便积极配合朝廷平叛,后与刘悟联手杀李师道平定淄青叛乱。

    魏州田氏在李师道身上投入甚多,希冀借李师道的势力牵制青州刘家,一朝全打了水漂,恨田弘正是恨到了骨子里,两家由此生出嫌隙。田弘正审时度势做出一定让步,但仍旧难以弥合裂痕。他深知在魏博若无田氏支持自己将是何等下场,而曾与自己合作平定李师道叛乱的刘悟,此刻却被青州刘家过河拆桥赶出了青州。

    田弘正根基松动又无外援,惊恐之下,密令其子田布为田家寻求外援。

    田布将朝中所有能帮助田家渡过难关的实力派梳理了一遍,最终将目标选定在敬国公刘稹身上。他的理由有三:其一,敬国公与青州刘家有亲缘关系,能说的上话。其次,敬国公现虽名为河东节度使,实际却是朝廷平定河朔的主帅,权势最大。最后还有一点,敬国公大公子刘驾刚刚死了妻子,尚未续弦,而他的妹妹田萁尚未出阁,若是能两家联姻,田家有了一个强大的外援,魏州田氏不得不有所顾及。敬国公将来平定河朔之乱也多了一层把握。田家在魏州经营多年,实力也不容小觑。

    李熙,田布是见过的,大圣国建国于江南,声势浩大,田弘正曾动过与之结盟的念头,要田布以养病为名秘密前往江南考察。田布动用田家在江南的关系,对大圣国诸王都进行过近距离观察,对张孝先、王弼、张仃发、李熙四人留有深刻印象。

    田布考察的结果是大圣国徒有虚名,兴废只在旦夕之间,不足引为外援。田弘正遂打消了与大圣国结盟的念头,算算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时间过去了,大圣国改名叫大吴国,让田布不解的是这个由诸贼抱团取暖组成的国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打败了突吐承璀和裴度,不仅占据了鄂岳、湖南,甚至还夺取了淮南!田布为此自责不已,以为痛失良机,错过了与大圣国结盟的最好时机。眼下,大唐换了天子,新朝廷与大吴国秘密缔约停止敌对。

    朝廷若是安抚了吴国,下一步就会对河朔动手,天子要剿灭魏州田氏,田氏要顽抗到底,他田家夹在中间,又将何去何从?

    田布这晚在复圆楼设宴约请刚从河东进京办事的军府参谋郑元琪,托他给刘稹带话,希望刘家早日聘娶田萁入门。此前一年,刘驾以怀念亡妻为名,婉拒了田布嫁妹的请求。后因刘老夫人干涉,才将门留一条缝,约定一年后再提婚事。

    田弘正四十岁上才得田萁,珍爱异常,恐她夭亡,送去邙山学艺。十年苦修,田萁练就了一身好武功,她秉性单纯,性如烈火,对嫁给刘驾,她既不愿意,却又不敢拒绝,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她使小性子只顾自己。

    对田萁而言,平生最大的遗憾是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兄因为怯懦而没能抢先一步向自己求婚,如果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事情的发展就会是另一个样子。至少她不必违心答应交给刘驾,那个人,她见过一面,三十才出头的人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怎么看怎么恶心,一年前他拒绝了她的婚事,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上刘家活剥了他,但怒气平息,她又感激他,可恶之人未必没有可爱之处,这个刘驾也还不错嘛,对他死去的妻子还算有良心,最好他能有良心一辈子,一辈子不娶自己。

    只是才一年,他的良心就被狗吃了,郑元琪是刘稹的心腹,他满口答应帮兄长说说看,兄长笑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线,这就是有七八成把握了。

    想到那双桃花眼,想到兄长的眯缝眼,田萁心都碎了,心碎之际他听到了两个“狂夫”在那吹牛,她觉得不找个茬修理他们一下,真是白活了二十一年。

    李熙的好忍性让田萁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发不出来,刀是拔出来了,心却乱了,在这个厚重如山的“狂夫”面前,她除了诚心道歉外别无选择。

    但现在,李熙的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再次点燃了她的希望,他当着自己兄长的面擦拭脸上的酒水,这是在向自己的兄长告自己的刁状呢。什么厚重如山,不过是个无用又奸狡的懦夫罢了,这世上奸人和懦夫太多了,杀他一两个不值得什么,杀了人后到京兆府大牢里住上几天,想来那位刘家大公子就会对自己彻底死心了吧。

    田萁想到这嘴角微微上翘,给了李熙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

250.等

    李熙心旌一荡,暗道:怪不得大伙没事就往平康里跑,此地果然是块福地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田布猜测李熙此番来长安,必是有秘密勾当在身,遂也不点破他的身份,替妹妹赔了礼后即退入内宅。田萁没有去内宅,她在六名锦衣护卫的卫护下离开了复圆楼,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门槛上,却又回头望了眼李熙,见他也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展颜又是一笑,只笑的李熙筋软骨酥后又冷浸浸的打了个寒颤。

    魏谟见李熙还在那痴痴呆望,上前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叫道:“嗨,魂魄被勾走了么?人已经走了。”又啧啧嘴道:“这小娘子长的好生……精壮呀。”

    他打量了下李熙,手托着下巴悠悠说道:“与你倒是挺般配。不过你们若要成亲须记得两件事:一不能住楼上,二嘛最好也别睡床上。”

    李熙微笑:“魏司马你堕落了。”

    魏谟朗声大笑,却道:“非是我堕落,来这个地方不就为了男女之事吗,你盯着人家看的眼发直,难道是欣赏她那一身疙瘩肉?”开过玩笑,他低声嘱咐李熙:“她是魏博节田安道家的三娘子,随长兄田布闲居在长安,让她父亲彻底宠坏了,性子极恶,常来院中走动的无人不知她的恶名。”

    李熙点头道:“原来是田弘正的女儿,怨不得这么大的杀气呢。”

    魏谟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别怪我们临阵脱逃,朝廷对河朔藩帅一味姑息忍让,冲突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们。你这个贼王不怕得罪她,打了就打了,打完了跑回江南,屁股留给京兆府去擦。我们怎么办,丢官、罢职、流放,半生幸苦一仗完蛋。”

    李熙道:“她还常在这打架?”

    魏谟道:“瞧你说的,不打架谁怕她?常因为抢女人跟人打架,她本人武艺就好,帮手又硬,打架敢下死手,官府又死活不敢管,故而每战必胜。你想想看,一个大男人在这种地方让个女人打的稀里哗啦,这脸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出来走动,故而是人人恨她,却又人人怕她。只有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贼王敢撩拨她。”

    李熙道:“大唐的官员几时都变得如魏兄这般喜欢颠倒黑白了,今晚是她先招惹我的好不好,不错,我是大声说话了,这顶多是没公德吧,她呢,拿酒泼我,好男不与女斗,我忍了,结果如何,一言不合又拿刀架我脖子上,得亏她兄长能制住她,若不然我的脑袋岂非也不见了。魏兄你连临阵脱逃的事都能干的出来,我死后你还会为我报仇吧。大唐国这是怎么啦,大行皇帝驾鹤西行才多久,你们就忘了他老家的遗志,奢靡堕落,醉生梦死,以丑为美,把无聊当好玩,这个国家这么折腾下去还有希望吗?”

    魏谟脸皮不觉一红,拱手告饶道:“行啦,无敌兄,再说下去我当撞墙去死了。唉,国势如此,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正六品中州司马能做什么,混吃等死罢了。”

    李熙打量左右无人,拍拍魏谟道:“随我去江南如何,我扬州大总管府幕职随你挑,官品嘛,挂个侍郎如何?”

    魏谟撇撇嘴,朝李熙拱拱手,侧过头举目望星空,什么也不说。

    李熙一声苦笑后,无奈又是一声叹,士大夫抱残守缺,宁可守着大唐这艘没指望的船一同沉入海底,也不屑一顾江南,前有杜牧后有魏谟莫不如此。然而静心一想又怎么能怪的了他们,船上的人对脚下的船都没了信心,身在吴营心在唐,还能指望别人来做冤大头么。

    想到这李熙忽然闷闷不乐,挥手唤过龟奴,问他此地离东篱院有多远,龟奴眼睛一亮,悄声问道:“客人想见枚郡主么?今晚或是个好机缘,我替您去瞧瞧去?”李熙方一点头,那龟奴就窜出去没影了。魏谟一听“枚郡主”三个字,顿时满脸堆笑,道:“无敌兄别撇下我,带兄弟一道去见识见识。”

    李熙佯惊道:“她这么大的名声,魏兄一直没空过去拜会。”

    魏谟把脸一寒,嘿道:“稀奇!一盏茶要三百贯,我月俸才多少?”

    李熙道:“你一个堂堂吏部司员外郎,还靠月俸过日子?说出来街坊小儿也不信吧。”

    魏谟道:“那是他们地方,天高皇帝远,海吃胡捞,咱们这些京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当牛做马,清汤寡水,一肚子鸟气。三院的御史就跟疯了一样,恨不得住你家里盯着你。后来又用北衙牵制南朝,搞了一个什么内访司,那些眼线们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刺探到**交给那帮子御史一告一个准,谁还敢伸手?”

    李熙笑道:“好啦,好啦,好啦,看把我大唐官员给委屈的,哎呀,大行皇帝多好的一个皇帝,千古明君,硬被你们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给说成了官不聊生的暴君了。”

    魏谟嘿嘿笑了两声,拿折扇在李熙胸前捅了捅,问道:“你此番进京是为求和吧,看准了新君不能拿你们怎样?”

    李熙闻言昂首挺胸,鼻孔里哼了声,说道:“我大吴国占据了江南四十五州,雄兵三十万,恰逢圣主,诸王同心,百姓爱戴,政通人和,百事顺遂。崔咏、张弘靖、李德裕、卢士枚、突吐承璀、裴度屡次兴兵来犯皆败阵而去。我大吴国打遍天下无敌手,新君承认或不承认对我大吴国都无所谓,吃亏的是你们这些大唐的官员,江南战事一日不歇,你们啊就没好日子过啦。”

    魏谟以扇击掌,笑道:“听无敌兄在此夸夸其谈,想必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喜可贺呀。”李熙道:“那是自然,你们大唐官员以后有福啦。”又嘱咐一句:“此事尚须保密。”魏谟道:“了然,法不传六耳。”

    二人正说的热络,崔璎珞拉着杜牧赶了过来。李熙和田萁起冲突时,杜牧忙着去内堂找剑准备上前厮杀,被崔璎珞拖住。崔璎珞劝道:“那位姐姐我认得,手段精强你不是她的对手,去了凭白丢人,让他们厮闹去,左右不过一个重伤,死不了。”

    杜牧苦笑道:“璎珞,你这话让我好不齿,朋友有难,你让我在此袖手旁观吗?纵然拼了性命我也要去。”喝一声:“让开。”想走,被崔璎珞一把推在墙角,后者“唰”地拔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丢在他面前,说:“知道怎么握刀吗?”杜牧大怒,抓起刀就要走,一起身脸恰蹭着了崔璎珞的胸脯。

    杜十三霎时脸红,嗫嚅道:“你请让让开。”崔璎珞道:“你敢刺我一刀我就让你过去。”杜牧道:“平白无故的我刺你一刀作甚,你还是让开吧。”崔璎珞道:“十三,你是个勇士,可你不是个武士,你打过不她的,不要凭白去送了性命。”

    杜牧道:“朋友有难,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是成了懦夫,活着有何意义。”

    崔璎珞劈手从他手中夺过刀来,傲然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死。”

    杜牧忍不住一把扯住她,夺回她的刀说:“你不能去,让我去。”

    “让我去。”崔璎珞又把刀抢了回来。

    “我去。”

    “我去!”

    “我们一起去!”

    “好。”

    “等等,我去借把菜刀。”

    ……

    当杜牧拎着菜刀,崔璎珞拿着匕首从后堂出来时,大堂里已经恢复了喧闹,李熙和魏谟在那嘀嘀咕咕正聊的热火朝天。李正和姚素依旧优哉游哉地欣赏字画,只是各人身边都多了一名佳丽相伴。两位大吴国的重臣纷纷掏出了从江南带来的咸猪手,请两位佳丽品鉴。

    “咦,人走啦?”

    “呃,好像是走了。”

    二人唤过龟奴,龟奴答:“哦,田家三公子给江南来的那位李公子道了歉,误会解了,人已经走了,二位还是把家伙收起来吧。”

    二人面面相觑,杜牧搔搔头,说:“我把菜刀还回去。”

    崔璎珞收回匕首,藏进袖子,低声说:“我陪你一道。”悄悄拽着杜牧的衣襟,低着头跟着他一道往后院灶间去了,一路上笑的嘴都合不拢。

    左等不见杜牧,右等不见崔璎珞,魏谟先失去耐心了,他起身跟李熙说:“这俩没良心的不知跑到哪鬼混去了。算了咱们还是去东篱院吧。郡主她是金枝玉叶出身,不好怠慢了。”早一刻钟,龟奴从东篱院回来报知李熙枚郡主那有空档,李熙已经下了定钱,本欲等杜牧和崔璎珞过来招呼一声,既然左右见不到面,二人遂也不再等。李熙重赏了鬼奴,让他妥善安置李正和姚素,龟奴自是满口应承。李正和姚素闻听李熙有事外出,假意担心,心中却巴不得他快走,二人早不耐烦李熙在面前碍眼了。

    约齐了二日会面的地点和时间后,众人便各奔温柔乡去了。

    ……

    “嗨,别提了,羞死人,一进来就毛躁,按理也是熬出头的人了,多少也该讲究点嘛,就算是心里急面子上多少也该装一下,你道他怎样,一盏茶还没喝完,乐工们都还在呢就猴急猴急的跟我动手动脚,劝都劝不住,这哪像个王,分明就是个贼!还是个蛮贼、恶匪。臊的我呀,不知是劝好还是叫好。不过呢,他这人的性子急,本事可不小,腰马筋骨力俱佳。不像有些人,口吐莲花,腰杆酸麻,一到要紧时刻就装佯卖呆,恶心死你不偿命。也不像那些一味蛮干的,全不顾人死活。他嘛,勇猛精柔,张弛有度,让你呀如同腾云驾雾,又不觉得像在做梦。唉,我说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编,接着编,编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装,你使劲装,再装,你的男人也上了我的床。”

    “我的男人?他要真是我的,就轮不到你了。”

    “这么说你们……好吧,你郭无忧行事我是看不透的。但他昨晚是到我这来了,说了几句话,喝了杯茶就走了,随行还带了个伴当来,人倒也有趣,就是个子太矮了,年纪轻轻的就长个大肚腩,可比不得你家李郎相貌堂堂看的我直流口水,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据说他是魏征的后人,一见面就说仰慕我,不过我不仰慕他。”

    “他有钱来捧你的场是他的事,与我何干,你不必解释什么。”

    “哼!我不说清楚,只怕某人要嫉恨我一辈子呢。”

    说话之人是平康里东篱院后宅邻水院主人,名叫玉静子,年约四旬,面颊清峻,肤白,目光锐利,论姿色不过中等偏上,看气质凛然难犯。

    她原来的名字叫李枚,是舒王李谊的女儿,永贞年间封蒲江郡主,嫁郢州司户龚明为妻。元和十四年秋,龚明弃官投贼,其家属籍没为奴。李枚改名玉静子,在东篱院操持贱业。

    舒王李谊原名李谟,德宗弟昭靖太子李邈之子,李邈死后,德宗收为二子,视若己出。德宗长子李舒纳箫升之女萧氏为太子妃。萧氏母郜国公主生活放荡,与彭州司马李万、蜀州别驾萧鼎、灃阳县令韦恽、太子詹事李升等人私通。大臣张延赏向德宗密告郜国公主以私通为名为太子李舒网罗党羽。德宗震怒,欲废太子李舒改立舒王李谊,后虽因重臣李泌劝谏而未果,但两家仇怨已结。

    李舒性情宽厚,不计旧怨,登基后循例封李枚为蒲江郡主,配与进士龚明为妻。宪宗李纯对这段恩怨却难以释怀。元和五年六月,他借口李枚行为不检褫夺了她的封爵,贬为庶民。龚明投贼后,按律家属当籍没为奴。丹王李俞以李枚系李唐宗室入宫为其求免,反被李纯斥责了一顿。丹王因此郁积于心,三个月后,于元和十五年二月病故。

    李枚旧有才名,诗画歌舞冠绝一时,二十三随时与郭瑗、念善伯汪社、西江夫人等人发起“绿陇诗社”,与白居易、李绅、元稹、柳公权等文坛巨子交相往来,盛名盛极一时。元和十四年籍没为官奴后,改名玉静子,执业平康里,公然打出大唐皇室宗亲的旗号,一时风头无双,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李枚一改旧日做郡主、混诗社时的那股子清高冷艳,明码标价,对各方恩客有求必应:付三百金,得陪坐品茶一瓯;付五百金,得抚琴吟诗一首;付千金,得红罗帐底滚一晚。

    公子王孙、巨贾大豪慕名而来者数以百计,豪掷万金,只为一亲大唐郡主的芳泽。事情闹到最后,教坊司不得不出面干涉,压迫她所在的东篱院将李枚的缠资提高十倍。门槛高了,客人少了,枚郡主有价无市,门前冷清,不过名气却上去了,年近四旬的枚郡主俨然成了东篱院的一块金字招牌,被东篱院高高供在头顶。

    教坊司的这一招既全了某人报复恶心她的目的,又全了李唐皇室的脸面。教坊使刘克明有大功于社稷,因此步步高升,一俟新君登基就接任了大盈库使,成为天子心腹重臣。

    郭瑗每回来都着男装,每次都出资捧场。李纯恶心他的郡主堂妹,李枚也在恶心她的皇帝堂兄,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郭瑗也觉得无奈。

    “一曲抚完了,客人请便吧,不然另外要加钱的。”李枚命侍女搬来琴匣,准备收拾她的琴。郭无忧看了眼守护在门口的清风清月,清风取出一个锦袋摆在李枚面前。

    “此物值三千金,我要在邻水院住三晚。”

    李枚冷笑:“你来捧我的场,我感激你。可话我要说明白了,他要是也来捧我的场,我可是不会拒绝的。毕竟来者是客嘛,而且我对这位小哥实在是一点也不讨厌。”

    “他来,我就把你让他。”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李枚抓起案上的锦袋,掂量了一下分量,丢还给郭无忧,忽然寒下脸来,说道:“你这算什么?这还是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郭无忧吗?你果然心里放不下他,就去找他说清楚。他乐意接纳你,你们就继续走下去。他瞧不上你,你也落个清静。咱们诗照做,酒照喝,继续风流,继续荒唐。大唐换了新皇帝,枯木又逢春。再不玩就真老了。”

    郭瑗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手臂,嗔怪道:“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我又没占你的便宜,钱我付了,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去,在这罗嗦个什么劲。”

    李枚冷笑道:“好好好,你尽可以在这傻等。可我要跟你说清楚,他昨晚来过了,告诉我他不方便去玄真观,他是不是在暗示你可以去找他呢,哼,谁知道。我不在这碍你的眼了,希望他今晚能再来。”李枚抱起她的琴出门去了,阳光明媚,她可不想陪着纠结的老姐妹闷在屋子里。

    郭无忧却很享受眼下的这一丝静谧。

    李纯暴死后,她的玄真观就再不得半分安宁,她的皇太后姐姐和外甥皇帝显然已经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亲戚,但有些人显然没有忘记她,嫉恨她的人恨不得拆了玄真观,让她无处容身才甘心。

    她想过出门去流浪,路线早已盘算好,并已准备好了行囊,却因为他而耽搁了。八天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求李枚约自己出来见面,向自己请罪,他有什么罪呢,刺杀皇帝的是陈弘志,他不过是一个被裹挟的帮凶,他既救不了大唐天子,没有他大唐天子也早晚有这一天。这点早已注定,至少在十年前她就预测到了。

    他劝自己离开长安出外散散心,话说的很隐晦,但她还是能测出他的用心,他是担心自己有危险。皇帝遇刺身亡,临终对她没有做任何安排。囚禁她的监狱大门被打开了,她可以走出去,别人也可以走进来,会有好人也会有坏人。眼下这种混乱局面什么都可能会发生,出去躲躲也许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昨天他又到了这,自己昨天一夜没睡踏实,一早就到了这,这算什么,是缘分吗?可若是缘分,自己昨晚为何不能来,若是缘分,他为何不是今天来?

    在这等上三天吧,如果是缘分就抓住他,如果不是,自己就可以彻底死心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是没资格去追求幸福的。

    郭瑗坐在窗前发了会呆,身子就慢慢斜躺了下去,这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刚用过早餐,不宜躺卧。留心身体。”说话的是清风,冷言冷语。郭瑗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忽然暖洋洋的,她对清风说:“你留下来,我和明月出去散散步。”

    郭无忧在东篱院等了三天,李熙没有来,第四天一早她告别李枚,带上清风、明月,牵上她的大青马踏上了东去的旅程,她撕毁了事先做好的计划,既然是自我流放,用的着什么计划,随性而行,随遇而安,走到哪算哪。

251.嘲风弄月

    李熙那晚在李枚的邻水院只喝了盏茶就走了,魏谟在场他不好跟李枚说什么,只是暗示她玄真观因为有人监视他不方便过去,他把自己下榻客栈的地址留给了李枚,邀请她得空过去坐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举被魏谟肆意嘲笑,笑他狂妄无边,魏谟道:“你以为自己做了个贼王就能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了么,还叫人家自己上门去,我呸,多少王孙公子想见她一面而不可得呢。你,哼!”

    李熙知道魏谟这是在嫉妒,跟李枚晤面时,李枚的目光只在他身上转,他能明白李枚这是代郭瑗在打量他,可魏谟不知底细,他错以为李枚只宠江南来的贼王,而忽视了他这个堂堂正正的大唐六品坊州司马。从东篱院出来时已经是二更末,平康里依旧灯火通明,但街上行人已寥寥,天太冷,夜又深,该回的早回了,不回家的也早有了归宿。

    魏谟讪讪地说:“没劲,真没劲,多好的一个夜晚让你搅的没着没落。”问李熙怎么办,李熙道:“你是长安地主,我是客人,客随主便,我听你的呗。”

    魏谟便道:“行吧,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对姐妹花家坐坐。做妹妹的不懂事前些日子让人打了,在家养着,家也被砸的乱七八糟,估计应该闲着。你听见我说的没有,美人身上带伤,晚上疼惜着点。算了,算了,你是客,我委屈点,我把姐姐让你。”魏谟说的那对姐妹花住在坊东南隅一座独立的小院内。

    长安平康里,风流沼泽地,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

    平康里就是一座大花园,园内百花盛开,争奇斗艳,花开有时节,芳华弹指间。含苞的养在闺中,怒放的花悬在枝头,盛开的列在路边,颓败的蜷缩在犄角旮旯间。

    跟着魏谟这个花场老客这么一转悠,李熙算是大开了眼界,直呼在长安城的那些日子是白过了。穿过一条小巷,行过一片小松林,面前是口池塘,池塘对面有间小院,门口挂着两盏灯笼。魏谟一指:“那就是了,姐姐叫小姿,妹妹叫小药,年纪大的是姐姐,当然这是废话,灯下化了妆,你也未必分清谁大谁小。哦,妹妹额头上现在打着膏药,眼角常挂一丝闲愁,看着怪招惹可怜的。姐姐嘛是个花场老手,你明知道她在玩你,可你就甘心让她玩弄,嗨,其实哪一行想出类拔萃都不容易,尤其这种人玩人的行当。”

    平康里寸土寸金,林地池沼却不少,每一处都被精心修饰过,移步是景,百看不厌。这片池塘边的小树林也不例外,朦胧月夜沿着池边小径漫步本是一件风雅的事,即使同行的是个在酱缸内被染俗了的赃官,也不会觉得委屈难堪。不过若林中跳出几个拿刀的强盗,这一夜的好心情必然渺去无踪,剩下的只有跪地求饶了。

    平康里人口混杂,不过因为达官贵人云集,治安一直还是不错的,哪来的强人呢。

    李熙还没想明白,一口冷飕飕的钢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他的游伴,魏司马已经双膝跪地,双手放在脑后,跟强人开始谈判了:“别,好汉,有话好说。我腰里的钱袋里有五粒金子,值三贯钱,你们拿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天冷,要爱惜身体。我腰上的玉带买的时候值十二贯,现在旧了点,七八贯也还是值的,你们也拿去吧。别杀我们,我们保证不报官。”

    “公子,怎么办?”一个蒙面客对魏谟的啰嗦很不满,回头问身后的首领。

    “丢进池塘里。”一个声音冷冷地答道。

    “唉,别呀。哇,救……”

    一个“命”字没出口,魏谟已让人用刀背敲昏了,一个壮汉上前抱起他要往池塘里扔。

    李熙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样草菅人命,是不是过了点?”

    钢刀在李熙的脖子上刮蹭了一下,一片毫毛在夜空中飞起。李熙忙里偷闲赞了声:“好刀。”一双白净有力的手探过来在李熙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小手冰凉,李熙忍不住缩起了脖子。小手的主人在他耳边说:“你胆子够肥的嘛,就不怕死?”李熙答:“我说我怕死,你能不能放了我,我身上有钱,比他的还多。”

    “钱?哈……”一个身高和李熙差不多的黑衣女子怪笑了一声,旋即向抱起魏谟的壮汉挥了挥手,壮汉丢下魏谟,转身到了李熙背后。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呈三足鼎立之势,将李熙包围在核心。

    李熙转过身,望着那黑衣女子问:“我记得我跟你们田家井水不犯河水,究竟是哪地方得罪了你?一定要和我为难?”

    那女子被李熙叫破身份,索性将面罩扯下来,哼了一声道:“只怪你运气不好,本来我随便杀个人也无所谓,但不知道怎么的,我偏偏就惦记上了你,你说怎么办?”

    李熙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缘份?”

    田萁咧嘴哈哈大笑,笑声中小手轻抬,围着李熙的三名卫士同时下了杀手……

    李熙承认如果这三个人一开始就对自己暗施偷袭的话,自己为自保只能杀了他们,那么自己和田家的恩怨从此就算是结上了。这三名其貌不扬的卫士单论武功而言个个都不在叶兰之下,论杀人的手段也差不了多少。李熙知道即使像田弘正这样的豪门世家,想延揽到这样的高手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杀三人必然结仇,所幸有魏谟,要不是他从中啰嗦了一下,田萁说不定真会指使他们偷袭自己。这个小女子,视人命如草芥,她是没有兴趣跟一棵草废话啰嗦的。

    只是无缘无故的把自己当草砍了,这怎么也有点说不过去。李熙决定跟她好好说道说道。说理之前得先摆平她的几个打手,否则她会不耐烦听你说教的。李熙出手了。什么招式都没用,就是打脸,一人三个耳光。啪啪啪九声脆响后,三名护卫彻底懵了。

    田萁惊愕的合不拢嘴,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把手移向腰间,佩刀……

    腰间空空无物,佩刀不见了,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李熙手里。“呛啷”一声,宝刀出鞘,唰唰唰,松针乱飞。“好刀!”李熙赞了一声,还刀归鞘,把刀丢还给田萁,拍拍手问道:“我想知道你这么狠毒的人为何专和我过不去?”

    “你索性杀了我。”田萁把刀丢在李熙面前,刀明明是落在了地面,一眨眼的功夫却又跳回到她手中,田萁面若灰土。

    “侠士请不要误会,我家公子想和你交个朋友,出手只为试探。”

    李熙身后一个壮汉拱手说道,执礼甚恭。李熙明知他在说谎,却顺着他的话说:“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我跟你们田家无冤无仇的。田萁,好名字。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若不是月色昏暗,李熙相信田萁的脸色一定会非常好看,红橙黄绿青蓝紫,诸色具备,不过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一脸的苍白。

    “一定,一定。”见家主木怔呆愣,卫士统领代为应答。他丢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闪避。田萁的卫士一共有六人,在目睹了李熙神鬼莫测的身手后,六个人同时放弃了抵抗。被少主人驱使来劫道,已经让六人十分不满,如今又在强者手上折了面子,他们更不愿意卖命了。

    他们是田弘正高薪延聘的护卫,不是田家家奴,犯不着为了撑家主的面子而丢了性命,至于他们自己的面子,人在江湖上混,脸值几个钱?

    田萁临行之际,恶狠狠地向李熙丢了句话:“我俩的事,没完!”

    李熙朝她挥挥手,微笑着告了别,心里想:“下次再来惹我就没这么客气了。”

    魏谟一觉醒来,发现躺在小姿的怀里,惊叫道:“我这是在做梦吗?强人哪里去了?”小姿努努嘴,望向内屋灯下正跟妹妹小药下棋的李熙说:“被李先生打退了,你最近又在外面惹了谁,让人半夜劫杀?”魏谟嘿嘿一笑,搓搓手,说:“好冷,好冷。”小姿白他一眼,敞开胸怀,把他的手接进来,继续问道:“你要去坊州为官,我们姐妹怎么过活?我年老色衰,她又懵懂,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魏谟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明日给你引荐几位朋友来,都是年少多金好风雅的。”小姿赏他一个吻,又问:“有这位李先生吗?他在哪儿为官,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他呢。”

    李熙扛着魏谟敲开小姿姐妹的门后,谎称他醉酒晕了,小姿亲手熬了醒酒汤给灌下去,她自己留下来服侍魏谟,让妹妹带李熙去歇息。李熙见小药额头上的伤不轻,借故说担心魏谟,拉着她坐在内间灯下下棋。

    小药的棋艺很高,让棋让的极有水准,李熙明知是个套也乐的往里钻。正僵持不下之际,猛然听得外面传来小姿的一声惨叫,叫声虽惨,听在耳朵里却能把人的骨头都酸没了。因为小姿提起李熙时目含柔光,心生嫉妒的魏司马咬牙切齿之余决心顺便修炼一下自己的独门绝学魏氏鹰爪功,小姿那一声叫让李熙骨头缝里发麻的同时,也麻倒了魏司马,他趁势拉倒小姿,扭作一团,在铺了厚密羊绒毯的地板上撒泼放赖打起滚来。

    小药寒面而起,去把门拉上了,来个眼不见为净。

    一局结束,李熙输了,输的酣畅淋漓,痛快之极。李熙交臂为枕躺了下去,小药收拾了棋盘爬过来为他捏脚捶腿,小手若无意地往他胯下一滑,李熙推开她的手,问:“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小药道:“脾气不好,吃人教训了一顿。”李熙道:“两个女孩子家出来混江湖不易啊,愿意跟我去江南吗?我给你赎身。”

    小药淡淡地回答:“明媒正娶就愿意。”李熙哈哈大笑。

    小药也笑:“若是做妾或养做外宅,还不如留在这,左右还能落个自在。”

    小药年纪约十四五岁,眉角总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忧伤,起初李熙还以为这是她刻意装出来吸引客人的,观察久了才知道,她本性即如此。

    一个脸上总挂着忧伤的清傲女子怨不得要挨人打了,“怜香惜玉”四个字与这种环境无缘,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安慰,不是来施舍怜惜。魏谟说她们姐妹其实不是亲姐妹,姐姐原来是这坊中的一个红牌,年老色衰门前冷寞,搬出来单干,小药是她花钱买来的,说是妹妹,其实就是她栽培的一棵摇钱树。

    李熙道:“我观你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我给你赎身,你愿意跟着我或不愿意跟着我,随你的便。”

    小药冷笑了一声:“客人是第一次来院中走动吗,岂不闻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你怎知我这可怜不是装出来哄人钱的?”

    李熙笑咪咪地望着小药,愈发喜欢她这份真实,遂又道:“哄不哄人是你的事,愿不愿意给你赎身是我的事,你就是个骗子,我也乐得做这个冤大头。”

    小药的清亮的眸子噙着一点泪花,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泪水成行落下:“不用,我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我也无家可归,一个不洁之人无颜侍奉先生。”

    李熙道:“你这样的性格将来会害了你。既然咱们有缘遇上了,我给你指条明路:拿着这个到润州去找一位蔡二娘子,她名声很大,去了一问便知,她会妥善安置你的。”

    小药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李熙递来的玉佩,用手紧紧地攥着,如若珍宝,她擦擦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初次见面……为什么这样帮我。”

    李熙道:“你很会下棋,很有心机,很有忍性,很有主见,很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凭这几点就很值得我帮你。你是个聪明人,理应有更好的生活。”

    小药敛容叩拜道:“愿意为先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熙欣赏地说:“聪明人,去吧,我要歇息了。”

252.化仇为怨(上)

    二更末的时候,窗外传来一声抚琴声,声音断断续续,技法很生疏,下手也很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起身步出门外,庭院里冷清清,抚琴之人坐在庭院对面厢房廊下,隔着一座天井与李熙对峙。来的是田布,李熙一眼就认了出来。

    见李熙出来,田布丢下琴,无可奈何地说:“昔日我的琴艺在魏州堪称一绝,院中的琴师也慕名来向我请教,忽忽二十年过去,竟调不出一段稍微齐整点的曲子来。”

    李熙道:“有所得必有所失,天下多了一位豪杰,少一个琴师又何妨?”

    田布道:“琴师调拨的是掌中之琴,豪杰调拨的是天下这架琴。布既不是一个好琴师,也不是豪杰,若论豪杰,西王倒是可称天下豪杰。”

    李熙道:“过奖啦,我算那棵葱呢。田敦礼深夜寻我,是来喝酒的吗?”

    田布道:“舍妹鲁莽,冒犯了西王,布得闻心中不安,故而前来替舍妹向西王致歉。人,我已经着人去拿了,待会带来交予西王处置,是杀是剐,布绝无异议。”

    李熙道:“一场小误会,犯不着如此。”

    田布道:“若换是旁人布或可以装不知道,不瞒西王,我这妹妹闯下的祸事罄南山之竹亦难书之,布想管也管不过来。但西王不同外人,西王是手握重兵的一方豪杰,我田家岂敢开罪?”李熙道:“我在吴国,君在河北,相隔万里,我再豪杰也豪不到你们家头上去。敦礼深夜来访必是另有缘故,此间又无外人,何不直言明说。”

    田布朗声大笑,赞道:“爽快之人!那我就不绕弯子啦,布此来一为替舍妹向西王赔礼道歉,二是想与西王交个朋友,三嘛,若是西王愿意我田家愿意与西王结为盟友。”

    李熙笑道:“道歉一节不必再提,我与田萁十分投缘,恨她不是男子,否则我还要与她结拜为兄弟呢。交朋友嘛,敦礼兄乃世家豪门,天下英杰,俯尊迁就,小弟求之不得。唯有这结盟,这个倒怎么说?好端端的结什么盟嘛。”

    “昔日朝廷平淮西吴元济,平淄青李师道,我田家都曾出兵相助,不为别的,一为酬天子知遇之恩,二嘛,大行皇帝雄才伟略,扫平河朔只在朝夕,为田家子孙计,要留条后路。大行皇帝崩于中和殿,新君嗣位,平河朔之策未变,河朔大地风起云涌,大战在即。布心焦如焚,我田家与河朔门宗大族是结有生死恩怨的,天子对河朔动手,四宗必然反制,我田家则首当其冲!为自保计,我田家不该引一强力外援吗。兄在吴国任扬州大总管,隔淮水与武宁、淄青、汴宋三镇相望,届时或以友邦身份出兵相助,或据守淮水阻却叛军南下,总之,你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既如此,兄何不与我田家联手取武宁、汴宋之地?”

    李熙道:“武宁、汴宋皆四战之地,守之太难,这么做,对你们田家有利,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田布笑道:“大行皇帝欲平河朔久矣,自元和三年起便开始布局,多年苦心明年即有回报。河朔四宗万难保全。河朔藩镇平,你江南半壁真能保全吗?实不相瞒,贵国初立时,布曾游历江南,在贵国精锐左右佑圣军,左右佐圣军中见到许多旧部,老弱者有之,伤残者有之,失意归隐者有之。令布不解的是,这些在河朔无法立足之辈,在贵**中却颇受重用,视若栋梁之才。窃以为若北军南下,江南半壁轰然垮塌只在顷刻之间。”

    李熙笑道:“这个见解倒是新鲜,那么我请问敦礼兄,河朔藩镇既如此小觑我江南子弟,为何不挥兵南下一举荡平东南,以东南之财赋供养河北精锐,何惧唐天子乎?”

    田布微笑着问道:“河北强藩如魏博、成德、卢龙与江南单挑,谁的胜面更大?”

    李熙道:“三镇与江南相隔甚远,粮草转运不及,未必能有胜算。”

    田布道:“若把三镇换在淄青、武宁、汴宋之地呢,隔淮水与江南相望,后顾无忧,粮草转运无虞,又有禁军和其他藩镇大军从旁援手。请问江南还能支撑多久?”

    李熙吐了口气,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我出力之后又能得到什么?我不可能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跑去跟你结盟。”

    “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大吴国诸王共治的局面长久不了,河朔平定之日便是大吴灭国之期,将来西王怎么办?奋起抗击?还是束甲归顺大唐?抗战你没有本钱,束甲归顺你又能得到什么?做个中州刺史?江南某地的观察使?亦或者是给你一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头衔?做惯了王的人,再回去做个任人摆布的官,还能习惯吗?”

    李熙微笑不语,示意田布继续说下去。田布刚才的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做惯了王的人,再回去做个任人摆布的官,还能习惯吗?

    能习惯吗?李熙也在问自己,答案是否定的,现在连做王都越来越觉得不习惯,还怎么能倒回去做官呢?

    “西王若趁河朔混乱之际,提一劲旅北上占据淄青十二州,平定青州刘家。那你就有了进退的本钱啦。河北藩镇,哪怕势穷入朝也有卿相尊位养身,若能雄立地方,则呼风唤雨,不啻于小国之王,同样是王,这个王可比西王现在风光多了。”

    “淄青刘家根深蒂固,连你田家都奈何不了,我又何德何能将他连根拔除?再者,果然如敦礼兄所言,天子要平定河朔,又岂能任由你我再割据地方?”

    田布道:“天子恨的是胡虏的后人占据河朔,朱、王、田、刘都是杂胡之后,为何卢龙崔氏、赵郡李氏这样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宗斗不过他们,这些杂胡之后做事根本没有底线,杀掠之酷,令人发指。世家大宗拘于礼教人性,又哪是他们的对手?安史之乱损我大唐元气,七十年未曾恢复,河朔之地反叛无常,久久不能平定,正是这些杂胡在背后兴风作浪。天子发一场雷霆之火,灭的了四宗的主干,却动不了其深埋于地下的根须,想要斩草除根,彻底清除杂胡余孽,靠朝廷流水的官不行,必须得靠我们这些人。帮天子根除杂草,正是你我割据河北的资本?”

    李熙道:“朝廷恨杂胡割据,难道就不怕你我割据?倾尽国力去了杂胡,又把河朔拱手送给我等,天子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吗?”

    “先帝在世时许我田家在平定魏州田氏后继续执掌魏博三十年,期间节度使一职由我田家指认,为的是一以贯之彻底根除河朔割据之源。但天子并非全无条件,这三十年间,田家家主每年须进京觐见一次,幕府征辟的幕职必须报朝廷任免,且副使必须由朝廷指定,允许朝廷派中使监军,允许朝廷在境内驻扎禁军,管内县令以上官员许由朝廷指派,允许派驻转运使掌管财赋,允许派御史春秋两季巡检地方。所辖军队的数量、种类、衣甲、旗号、辎重都由兵部核准,不得擅自募兵,所辖之兵不得出境。”

    田布说到这,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这样的节度使也没什么当头的,好处不多,限制不少。算算不过是方便照顾子孙和族人,比做官稍强点罢了。河北的节度使也不是个个都想割据,许多时候是被地方强宗和身边的牙军挟持,不得而不为之。铁打的牙城,流水的节度使,地方势力成了气候,割据也就在所难免了。”

    李熙道:“天子以和地方妥协换来三十年和平,三十年后又当如何?”

    田布道:“国强则地方归心,国弱则地方尾大不掉。”

    李熙默思片刻,说道:“魏博田家究竟有多大本钱做这桩买卖呢,据我所知武宁军的王智兴是成德王家扶植起来的,背后还有青州刘家为奥援,连老将李愬都拿他没办法,我又能奈他何,你不是说我江南兵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吗。”

    田布道:“西王果有诚意,可与我田家订立盟约,我田家以泗州城为定钱,待你占据泗州城后再履行盟约不迟。平定淄青、武宁、汴宋后,淄青十二州我田家寸地不取,武宁也归西王,只须将汴州让给我田家驻军即可。另外我两家须订立攻守同盟,同进同退。”

    李熙赞道:“田家果然是豪门,出手如此大方,我都忍不住要一试了。”

    田布道:“当然应该试一试,似西王这等天纵英才不趁这大乱之际谋一身富贵实在是可惜了。”二人哈哈大笑。

253.化仇为怨(下)

    此刻有侍卫在田布耳边小语两句,田布招呼一声,四名侍卫将被捆缚了双手的田萁带了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田萁眼上蒙着黑布,衣衫发髻有些凌乱,应该是卫士捉拿她时反抗过。

    望着惨兮兮的田萁,和面若寒霜的田布,李熙在心里冷笑,看看这对兄妹又要玩什么花样。田布解佩刀,令卫士捧给李熙,拱手说道:“此子屡次加害西王,田家容不得她,交予西王处置。”

    李熙眼望着田布的佩刀,哈哈大笑,说道:“这怎么说的呢,我与三公子之间纯粹是场误会,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我看就算了吧。”田布道:“两家结盟贵在诚心,布不愿因私人恩怨而坏大义。此子交予西王处置,杀剐存留,田家绝无半句怨言。”

    李熙道:“既然敦礼兄开了口,那三公子就给在下道个歉吧,一切一切的恩怨就此了断。”田萁昂首不言,气鼓鼓的不肯开口。田布脸色发黑。李熙咳嗽了声,自言自语道:“罢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道歉了。”这话说的憋屈,说的有气无力,田萁并未听真。她听到的是“呛啷”一声抽刀的声响,然后刀刃破空的声音由远而近。

    “饶命!”田萁大叫了一声,竟是惊怒交加,话出口,倒像生了场大病,呼呼直喘,额头身上起了层热汗。

    她倒不是怕死,只是事先兄长田布交代她要向李熙服个软,为了家族大业,她不得不委屈求饶。临阵告饶,她活了二十一年这还是第一次。她恨这个夺去她第一次的男人,故而讨饶之后她转身就要走。耳边却传来“哎唷”一声惊叫,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上传来一丝冰凉,接着就是刺骨的剧痛传来。

    李熙抽刀当然不是为了杀她,田布假惺惺地把妹妹捆来,明着让他杀,暗地里是要化解这场恩怨,毕竟先动手的是田萁,总要有个交代才行。田萁不是不懂兄长的这番苦心,只是她天性倨傲,让她向李熙求饶,她拉不下面子,弄了块黑布把眼蒙上可以稍稍掩饰她内心的紧张,好让骄傲的田家三小姐能违心地服个软儿。她道歉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只须兄长再给点压力就能出口,没想到李熙心急,竟先原谅她了,她没听清李熙自言自语在那嘀咕什么,却听到了他拔刀和出刀的声音,只因她的武学修为还难以在两眼不能视物的情况下判断李熙这一刀劈向何方,误以为李熙要杀她,倔强的田萁惊怒交加,“饶命”二字遂脱口而出。

    李熙挥出的这一刀本是奔着捆缚她双手的绳索去的,招式拿捏的异常精准,却被她这一喝,心里慌了一下,不过准头丝毫未偏,只是速度降了下来,如果不是田萁急着转身,他本来是绝对有把握不伤着她的。但实情时,田萁违心说过那两个字后气怒交加旋身就走,她的武学修为已颇有火候,急转身时,李熙收招不及,潇洒利索地在她的右手臂上切了一刀,殷红的血汩汩流了出来。

    田萁暴怒,李熙甚窘。田布心中则生出一股疑惑。绑田萁来此,又把刀交到李熙手上除了替妹妹化解一场恩怨,还有就是要试试李熙的武艺是否真如田萁的几个侍卫形容的那般鬼神难测。

    现在试探的结果出来了,“鬼神难测”四个字的影子也看不到,看到是他拿刀在乱砍,李熙是误伤了田萁,这点田布可以肯定,他拔刀并挽了个潇洒漂亮的刀花本意是削断捆缚在田萁手上的绳索,出刀的姿势不错,很漂亮,很花哨,就是准头实在太差了点。

    田布默默地摇了摇头:田萁又在跟他耍小心眼了。护卫田萁的六名卫士都是千里挑一的真正高手,他们受聘而来,并非田家家奴,身上还残留着古侠士的风度,他们看重自己的名声,断不至于信口雌黄。他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与李熙交过手,是妹妹田萁哀求他们向自己撒谎说李熙神功盖世,引诱自己出面与他谈结盟的事。

    田布愿意跟李熙结盟,自然不是看中他的“神功盖世”,争霸天下靠的是智谋和实力,个人武艺再高也是末枝细节。田家愿意跟李熙结盟是看中他大吴国西王的身份,看中他扬州大总管的身份,看中他手握重兵一方豪雄的身份。朝廷若对河朔下手,吴国是绕不过的一道弯,许以厚利把李熙拉进河朔这个泥潭,搅浑满塘的水只会便于他田家摸鱼。

    田布望了眼拧眉暴跳中的田萁,和个头跟她差不多高,正手忙脚乱安抚她的李熙,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三妹这是看上人家啦,真是天意弄人,若是早两天遇到他,索性就成全了她,到了他李家即便做不了正室,凭她的本事谁又能欺负得了她?至于名分云云,那还算是个事吗,事关家族兴衰,牺牲一下又何妨?可现在,河东刘家已经答应了她的婚事……

    田布摇头叹息之际,田萁正暴跳如雷冲着李熙发火,若不是捆绑她的绳子没解开,必定已是刀剑相向了,田家三娘子说动手就动手,火爆雷霆性格可玩不得半点虚的。李熙诚心为自己误伤田萁道歉,好话说尽,依然得不到半句原谅,李熙也失去耐性了,见过女人千种百样没见过她这么火爆倔强的。李熙意兴阑珊之际,田布过来解了围,他捡起李熙递给田萁却被她摔在地上的装金创药的铜瓶,又捡起李熙拿给她裹伤口却被她撕破的手绢,一股脑塞到妹妹怀里,打发卫士赶紧带她离开。

    临时之际,赤面红脸双眸含血的田家三娘子恶狠狠地冲着李熙叫嚣:“你等着,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

    魏谟昏睡了一晚,二日天明醒来后,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他勾起脖子坐起身来,小姿趴在地上睡的正香甜,张着嘴口水流了一地。魏谟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蹑手蹑脚去拉开了内间的门,李熙熟睡未醒,小药蜷缩在地上,像只大虾,睡着也没醒,二人似乎下了一夜的棋,身上衣衫整齐,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地龙、火墙烧了一夜,魏谟觉得有些奇怪,这对吝啬的姐妹花几时变得如此大方起来?

    二日正午,李熙和李正、姚素在约定地点取齐,回到崇仁坊客栈,又将阮承梁、叶兰、杭虞、张三、李四等随从召集过来。这些天他们都闷在客栈,被严密监视着,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客栈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一干人的精神却越养越差,一个个形销骨立的,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李熙给众人放了一天大假,指定只准在附近玩,且必须十人一组,不准单独行动。李正和姚素劝李熙早回扬州,李熙托辞有些关系需要打点,又在长安呆了三天。

    这三天李熙哪也没去,李正和姚素想起离开圣京时王弼对他们的嘱咐,死死地盯着李熙,王弼跟他们说李熙自小在长安城长大,熟人众多,老是抛头露面难免会泄露行踪。

    起初二人并未在意,心想长安城这么大,哪就那么巧遇到熟人。但昨晚发生的一切改变了二人的看法,长安虽大,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还真是容易碰上。

    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受王弼之命监视自己,总之拖着这两个尾巴,李熙是哪也去不了。至少平康里是不能再去了,复圆楼的龟公认定李熙是个冤大头,遵他所嘱对李正和姚素加了特殊关照。花钱如流水,李正和姚素倒不心疼,左右也不是自己的。但身子骨是自己的,通宵变着花样折腾,让两位不再少年的老骨头吃不消了,现在莫要说去平康里,就是听到这个名字都起鸡皮疙瘩,乃至听到“平”“康”二字的谐音也犯牙疼。

    这三天里,李熙一直在等一个人,满心期盼,期盼却成了场空。

    郭瑗带着清风、明月出长安春明门向东去的那天早上,李熙一行则出启夏门南下。崇仁坊的南门和平康里的北门隔街相对,郭瑗牵着马出北门时,李熙专程绕道从崇仁坊的西门出坊,那里离玄真观更近。本来李正和姚素是建议他从南门走的,因为南门离客栈更近。

254.预备北伐

    李熙回到扬州时已近年关,此前他先去了趟圣京城,并在旧王府住了近半个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出使外国回来,觐见天子是必不可少的礼节,其次要去见总理王,然后就是参加内朝会。内朝会的会场还是定在龙炎池内的三山岛上,入秋后,王弼发五千左佑圣军将士入宫清理龙炎池底淤泥,此举除了改善龙炎池的水质,还有向赵晟示威的意义。

    在李熙出使长安这段时间,大吴国的皇帝赵晟下诏废掉了王氏皇后,并在大朝会上发狠说要诛灭皇后一家。王氏皇后是王弼举荐给天子的,此举被王弼视为对自己的不敬,他因此暴跳如雷,散朝回府就借故废掉了赵晟给他选的王妃,让卫士用弓弦勒死,再伪装成自尽的假象。第二天他未请旨即发五千左佑圣军入宫清淤。天圣宫累经扩建,规模勉强及上大明宫的十分之一,五千士卒吵吵嚷嚷进宫,声势极其浩大,骇的赵晟以为发生了兵变,躲在寝宫不敢出门。

    总理王收拾的天子温顺如猫,为了让大吴国天子记住这个教训,总理王下令将清理出来的淤泥堆在龙炎池西北角,任其自然风干,计划是用淤泥堆成一座假山,栽花种树供天子闲暇游玩。淤泥在水底沤的太久,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腐臭味。

    内朝会的中心议题是围绕与唐国的盟约展开的,重中之重是出兵北伐,要不要北伐,这个问题讨论的余地不大。搞多大规模的北伐,进行到何种程度,以及由谁主持北伐才是需要讨论的重点。李熙主张调驻守鄂岳的左右万胜军参与北伐,他的理由是万胜军中骑兵最多,淮河以北土地平阔,沟渠较江南要少,很适宜骑兵作战。他同时表示可以将扬州大总管一职让给王喜,由王喜出任北伐军主帅,他可以当副帅,也可以不参与北伐。

    崔雍不同意王喜挂帅出征,理由是北伐只是配合唐军的战略佯动,对唐国意义重大,对吴国并无多少实际好处,为此而削弱鄂岳的防御,万一被唐国趁虚而入夺城占地,将来怎么说,跟唐国翻脸?还是撕碎盟约?

    毛耀很赞同崔雍的看法,道:“遣一支偏师北伐即可,没必要弄的伤筋动骨,西王就是好大喜功,唐国君臣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卖力?我看从淮南各军中抽掉老弱组建北伐军即可,当然挂帅的还得是西王,毕竟西王更擅长与唐军将士打交道嘛。”

    姬禇道:“我赞同西王任北伐军主帅,但北伐军不能全是老弱,要有虚有实,一味示弱不是办法,偶尔也要露露峥嵘,真被人看轻了,将来只怕后患无穷。”

    张仃发道:“以左神火军为基干,抽掉左右佑圣军和左万胜军一部组成北伐军,既不能让对方看低,也不宜让他们高估,还要防止兵败如山倒,让人一口吃掉。”

    胡尖道:“这话在理,本来河北兵就不好惹,若咱们自己再轻敌,搞不好要一败涂地。我主张调遣精锐组成北伐军,出工不出力,既不去杀敌建功,也不让敌在咱们身上建功,三千健儿渡淮水,将来还要回来三千,至少两千五。”

    崔雍道:“右王此言甚善,此番北伐不可等闲视之,西王要把握好这个度。”

    王弼最后一锤定音:“以西王为北伐军大元帅,在濠州建大元帅行辕,除拱辰军和左佑圣军外,其余各军由西王任意点将,人数嘛,就以三万为上限。“

    崔雍道:“西王北伐后,须得一人坐镇扬州支应粮草,我提议由北王权知扬州大总管一职。”姬禇、胡尖等附和说好。李熙见木已成舟便也不争。崔雍这么做也是为他解除后顾之忧,若国家精锐尽掌握于他一人之手,要诸王怎能安心?他与毛耀的不和,众人皆知,有毛耀在后方牵制,诸王自可安心。

    内朝会临近结束的时候,李熙举报了隐藏在大吴国朝廷的一个大奸细,原左神火军将军,现任兵部侍郎的谭世冲,李熙指其已被内访司策反,要求立即逮捕审讯。

    诸*惊不已,姬禇即命拱辰军出宫捕拿谭世冲,打入诏狱审讯,审讯的地点就在会堂外,只是动了两套刑具,谭世冲便招架不住,对投敌潜伏一节供认不讳。诸王骇然。

    崔雍趁机建言增设专门机构反制内寻访司的活动。

    此议早前李熙曾提过,姬禇和胡尖附和过,王弼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只同意李熙在右御史台分驻各州御史行辕下增设巡检司,监控内访司在地方的活动。而对于在军队和中央机构设置反制机构心怀警惕,迟迟不作表态。

    此刻因谭世冲之故,已经无法再拖下去了。

    不过王弼还是留了一手,他主张分别在地方民政系统、军事系统和中央官署系统内设置反制机构,而由一位往担任三司总监,各司既互相配合,又互相监督。

    这一建议得到胡尖和姬禇的赞同,他们盘算过若只设一个机构,则此机构的实际主管必定是李熙,原因不必多说,他掌控下的右御史台早就在干这事了,除了他没人能担的起来,如今一分为三,则左御史台和拱辰军都能参与其中,他们自然乐意。张仃发和毛耀也赞同,对这种抓内奸的小把戏张仃发是看不上眼的,谁争跟他都无关,既然能卖总理王一个面子,又何乐而不为?

    上次王弼事前没给他打招呼就把右佑圣军开进宫里当苦力,已经是在他的背上插上了王家战旗,从此赵天子是不会信任他了,他别无选择只能靠向王弼。除此之外,他也看出来王弼有废赵自立的心思,诸王中除了自己和李熙尚有力对他进行牵制,其余诸王已经纷纷投效归顺了。北伐成败难料,成败李熙都落不了好下场,他断定北伐过后,朝中必有一场风波,或许王弼借此机会就要代赵称帝,那时节自己何去何从呢。

    张仃发无奈地想:除了交出兵权,尽心投效,只怕别无选择。自己倒是有力量发动一场兵变,却不论成败如何,就算成功了,又怎么办?拥立谁做大吴国的皇帝?

    他张仃发能吃几碗干饭心里还是有数的,自己是担不起吴国这幅担子的,赵晟嘛更是个笑话,那么还有谁,让李熙做皇帝吗,那还不如王弼呢。

    毛耀对王弼的提议也表示赞同,左右都不是他的菜,他操那心干嘛。

    事情很快定下来,地方民政系统的反制机构设在右御史台,由李熙原先组建的各州巡检司转化而来,新的名称改做“大吴国右御史台分驻诸道州巡检行台司”,简称“右台巡检司”或“右巡司”。

    军事系统的反制机构设在拱辰军内,称“禁卫拱辰亲军巡察检验司”,简称“禁卫巡检司”或“禁卫司”。

    中央官署系统内的反制机构设在左御史台,全称“大吴国左御史台分驻京畿各有司巡察检验司”,简称“左台巡检司”或“左台司”。

    各司对内反制一切敌对势力的颠覆活动,对外都有权派遣眼线,侦测情报,策划颠覆活动。三司各设判官一人,以六品以下文武官员充任。任命崔雍为三司总监,监督三司活动。

    三司中以右巡司机构最为完备,李熙慷慨大方地支援了其他两司的创建,人员、训练、制度无所不包,此举有益于平衡三司的力量,更有助于右巡司对其余两司的渗透和控制。除以右巡司人员渗透到两司外,李熙更以内访司巡检权知江南总台事的身份命右判官汪覆海选派精干向两司渗透,而他的右巡司理论上早就被江南总台彻底渗透控制。汪覆海在成为三司最主要的敌人的同时又成为三司的实际掌控人!

    李熙在成为汪覆海的顶头上司后,加紧了对江南总台的控制,他所倚仗的力量就是郁秀成的寻芳使,为了给寻芳使们找一个家,李熙一声令下,大吴国内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花场——江南群芳馆,除在圣京城设总号外,在各州县都设有分号,所从事的正是利润高昂,为正人君子所乐道和不耻的贱业。群芳馆豢养了大批打手,他们被统称为寻芳使。

    群芳馆的幕后大老板身份十分神秘,据说是南王的老相好蔡二娘,群芳馆除了有南王做靠山,还有另一个大靠山——西王李熙。西王贪财好色的美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这样的好事他参与其中并不奇怪,他不去招惹反倒让人生疑。有这两位手握实权的王做后盾,群芳馆一夜勃兴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至于郁秀成,因为政绩突出已经晋升为右御史台大夫,是右巡司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控制者。李熙把右巡司的对外职能分割了出来,相关人员移到了扬州,和他的大总管府的斥候组织合二为一,挂在亲军内卫营下,因扎营在广陵县衙以北柳条巷内,简称柳条营。

    李熙调李十三来主掌柳条营,除李十三外,柳条营内有个神秘的和尚,法名度厄,此人常年打坐在一间只有一扇小窗的密室里,只早晚两次让书吏隔着竹帘将所得的各方情报读给他听,偶尔李十三也会过来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有人说这个和尚可能大有来头,也许以前做过什么高官,否则不会连西王也来向他问计。

    说话的人不久便失踪了,此后没人敢再提这和尚的事。

    专司军事战略战术情报收集的柳条营是内访司唯一没有涉足的领域,汪覆海经过再三刺探、斟酌,向总司密报:该部目标模糊,组织松散,人浮于事,效率低下,每月耗费六万贯钱,而实无任何作为。疑为某人用以侵吞公帑之用。

    目睹弑君惨祸,李熙一回到扬州就加强了自己的安全保卫力量,先是将熊欣儿所部三百卫卒扩充三倍至九百人,不仅设置马步军,还增设了一支小规模水军,拥有巡江船六艘,防沙船两艘,新式福船两艘。在扬州城外单独设立专属码头,在长江边择无人处专门设置有专属码头,若遇危机可在一个时辰内躲到大江上去,一天之内躲到大海上。海船上所储存的物资足以支撑到福建或台湾城。

    凭借着马尾船厂的实力,李熙已经主导了右神火军水军的重建,大量安插亲信进水师,大吴国的新水军自建成那日起就成为了李熙的私家军,一支由朝廷厚资供养的私家军。

    除此之外,他又升妻弟陈海道为扬州大总管府驻军统领,统率内外卫队共三千人,控制扬州城防,让徒弟张栋在城东运河边扎营训练水军,控制水上交通。此外将鲁焰焊部调防滁州,奏请任用原越州刺史肖三为大都督行军司马,奏请任用漳州刺史张龙为大总管府都知兵马使,奏请任用左神火军指挥使周野为大总管府都押衙。

    万事俱备,李熙遣肖三前往濠州秘密筹建大元帅府,只待年后即赴任北伐军大元帅,组建北伐军,渡河挥师北上。

255.冬游

    北伐在即,各方情报往来十分频繁,琐事极多,李熙向众妻妾承诺的冬游一拖再拖,直到某日清晨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柳如花和韩似玉捆住了手脚,抬上了出城的马车里,无奈只得放下手中公务陪妻妾子女出了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冬天的有什么好玩的,李熙出城的时候神态怏怏,提不起精神来。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身箭袖胡衣的陈招弟驱马赶上前,在他肋下拧了一把,疼的李熙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陈招弟这些天迷恋上了骑马射箭,得空就到陈海道的亲军营练习骑射。半年时间练下来竟也有模有样,这半年她瘦了下来,晒黑了,脸色呈健康的古铜色,腰板结实了,因生孩子而显松弛的肚子紧绷平坦的如未婚的少女。四肢不似先前那般粗壮,却更有力,且下手更狠。

    “哇!谋杀亲夫,我叫你谋杀亲夫。”李熙“恶狠狠地”在她肩上捶了一拳。

    陈招弟咯咯大笑,露出一口齐整雪白的牙齿,陈招弟身材娇小,脸小,嘴巴也小,红艳艳的十分撩人。李熙不禁吞了口口水,但还是提不起精神。

    “别愁眉苦脸的,我知道你事多心烦,你打不起精神来,我不怪你。可你也别怨咱们不懂事,你一去长安大半年,姐妹们日盼夜盼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呢,今天巡营,明天议事,整天整宿的见不到人影。你真不再也就罢了,你回来了,明明就在眼面前,却总见不到你,什么意思?去了趟花花世界,看不上我们这些村花野草啦?你要是看不上我,直说,我带念郎回乡下去。”

    李熙勉强笑道:“休要说这没见识的话,你如今是我大吴国的王妃,又是家中众姐妹的头领,说话做事更要稳重,如此才能显出你西王妃卓尔不群的品味来,再像以前那样随便,丢我的人,更丢你自己的人,又怎么服众?”陈招弟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嫌我抢了你正牌夫人的位子,我不是说过了吗,莺莺在家里还是正经夫人,我嘛不过是顶着王妃的头衔出去让人当猴看的。野汉子,你直说吧,你要哪天废了我这个乡下女人,好让你崔大户家的娘子上位。”李熙哼了一声,劈手捉住她的衣领从马上提了过来,横在自家马背上,陈招弟咯咯大笑,连声惊呼。

    坐在马车上的念郎咬牙切齿地跟崔莺莺说:“父王又欺负母亲。”

    崔莺莺哄他道:“你父王跟王妃亲热做游戏,不是欺负……”说到这崔莺莺脸颊微微发红,不晓得这么跟孩子解释是否合适。坐在对面的沐雅馨探手在念郎胖嘟嘟的小脸蛋上拧了一把,板着脸训道:“那是你爹在宠你娘,你小兔崽子应该高兴才对。嘀咕什么?”

    念郎素来怕沐雅馨,被她这一喝,愣住了,眼圈里泪花滚滚,就要飘落。崔莺莺连忙把他揽在怀里,软声抚慰,心疼的不行。坐在沐雅馨怀里的张好好跟她娘是一条心,两条小腿在沐雅馨大腿上用力一蹬,身体向前一纵,胖胖的小手奔着念郎的脸就去了,吓的念郎骇然大叫:“妹妹又欺负我。”

    张好好人没扑到,自己差点摔到车厢地板上,沐雅馨可没崔莺莺那样好脾气,提过来往自己膝上一按,脱掉手上戒指,噼里啪啦就打上了,一边打一边发声教训。张好好欺负她哥哥是把好手,犯在她娘手里脾气好的很,小屁股挨了无数下,却只哼哧哼哧,既不哭也不闹,等她娘气消了,双腿一蹬,咿呀一声,胖胖的小手转向奔她娘眼睛就去了,唬的沐雅馨左躲右闪,脑袋“咣”地撞在厢壁上,到底没躲过张好好的“小魔掌”,眉梢被挠了条白抓痕。

    “这个小坏蛋我不要了,疼了我了,就知道欺负老娘。”

    被女儿“抓伤”后,沐雅馨终于找到了一个向李熙撒娇的机会,陈招弟识趣地接过哭瘪瘪的张好好躲到一边去了。

    李熙轻轻地推开沐雅馨贴上来的脸,说:“小丫头手凶,回去叫叶兰把她指甲削削,免得我大吴国的沐贵人又吃败仗,遭人笑话的。”

    沐雅馨瞄了眼四周,拐了下李熙:“你回来几天了?”

    李熙缩起手脚,做防御之势,也扫量了四周:“你知道么,要发生大事了,天崩地陷,乾坤倒转,不信你看看这天空。”

    “天空万里无云,别岔话。”沐雅馨一把扯住想跑的丈夫,下了最后通牒:“今天是咱丫头进咱们家门一百七十九天纪念日,我晚上要给她庆贺一下,你来不来?”

    李熙为难地说:“明晚好不好,明天是一百八十天,岂不是更有纪念意义?”

    “不行,就今晚,今天是个好日子,话我反正是说了,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得到李熙的承诺后,沐雅馨得意洋洋地走了。一直在旁边游弋的林婉娴见缝插针凑了过来,和李熙并肩站立,一起仰望天空,良久不见李熙搭理她,急了,用肘碰了他一下,笑盈盈地问道:“沐姐姐跟你说什么呢。”林婉娴此刻名为夫人,不过李熙念她年纪小,跟她之间尚无夫妻之实,虽然如此,其缠人的功夫也得沐雅馨真传,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李熙竖起食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林婉娴“哎呀”一声,猛揉脑门。

    “说什么,跟你有关系吗,我问你,我临走时布置你看的书都看完了吗?”

    “书……”林婉娴眉头蹙了起来,“我又不考进士,看那么多书看嘛,看了一遍,多半都忘了。”说完,林婉娴嘟起小嘴不满地说:“姐姐们都不看书,凭什么非要我看?”

    “凭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多看书,气质自然就上去了,多看书,谈吐自然就高雅啦,多看书,你自然就脱颖而出了。”

    林婉娴扬起小脸,眸中闪着亮光,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我……”

    李熙掏出手绢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瘦削的肩膀,认真地说:“家中人口越来越多,我得一碗水端平,专宠你,她不乐意,专宠她,你又不高兴,多读书吧,脑袋充实了,心就不空了,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将来说不定真能考个进士什么的。那样我到哪面子上都有光彩。”

    林婉娴认真地说:“你等着,我一定给你考个状元回来。”

    李熙见她上套,得意忘形,伸出手说:“来,拉个钩吧。”林婉娴一把推开他的手,鄙视地说:“小孩子的玩意儿,不-稀-罕。”

    林婉娴像只快乐的蝴蝶一样飘走了。李熙的心里却充满了自责,他悔恨地想:当初……唉,木已成舟,还提当初有什么用,以后多注意就是,不能再乱收人了。

    为了筹备这次冬游,扬州地方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做了不少安排,扬州新任刺史卢荣峤原任舒州刺史,是个官场老吏,深知诸王激斗之时自己这种小虾米靠谁都不好使,好处是一定得不到的,随时还可能被人做成虾米。他索性缩起脑袋,装扮成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只干事不说话。闻之李熙要带着妻妾子女外出游玩,卢刺史亲自出马,指挥州县两衙把沿途的百姓人家清了个干净,实在不好搬迁的,则把人锁在家里,等西王府的车马过去才开门放人出来。惹的骂声一片,不过卢荣峤不在乎,他知道他的这份苦心李熙是会看在眼里的,只要西王不为难他,他的这个刺史就能继续当下去,百姓嘛,反正又不会造反。

    最近他心里挺苦闷,京中盛传西王不久要北伐,将由北王毛耀权知扬州大总管,如此一来自己的头上就又多了一座大山。西王李熙,成王姬禇,这两位倒也罢了,磨合期结束,自己已经能够伺候的下来了,这位北王在舒州时就打过交道,人也不算太恶,却不大好伺候。他跟西王不对付,舒州保卫战让西王一举成名,舒州因此被北王视为是西王的福地,舒州的一切在他眼里都看不顺眼,自然包括他这个刺史。正是因为小鞋穿多了,他才下定决定跳出舒州,跳出淮西,做了扬州刺史。

    扬州刺史也不好当,上头除了西王压着,还有成王。好在成王虽然兼着淮东道的大都督,但实际并不怎么管事,他跟西王的关系究竟如何不好说,但表面上二人是客客气气,从未红过脸。西王是个强势的人,嘴上甜言蜜语唱着高调,占起便宜来可是丝毫不讲风度,扬州说到底还是西王的地头。自己这个刺史干了三个月还没去官,不必说肯定已被北王锁定为西王的人了。

    如今西王要去北伐,北王来了能给自己好果子吃吗,赏两双小鞋穿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得赏个硬骨头啃啃,自己这几颗坏牙还能顶着住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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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介绍:
大唐在风雨飘摇中步入晚期,皇帝励精图治,希冀有奇迹发生。病入膏肓,中兴无望,庞大的帝国轰然崩塌。李熙所能做的就是高唱着《送死歌》,从头收拾旧山河。东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