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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楼枯     东唐txt下载     东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1.溃决2

    广州城破了,仅仅只是一夜之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十万灾民如溃堤之水般四散,十万围城兵则如潮起之水逆势而上。广州城下风云激荡,浊浪滔天,人分两类,杀人者和被杀者,凡有人处皆有杀戮。

    那时节李熙却在距城九十里外的夹石村和李岫玉约会。二人眉来眼去已久,所缺的只是一层窗户纸没点破。此番李岫玉随押解军械、夏衣的运输团赶到夹石村,并巧妙地将消息透露给李熙知道后。李熙二话没说就赶了过去,见了面却什么也没说,彼此只对望了一眼,就各忙各的去了。

    直到运输团交接完军资准备返回时,李熙才扯住她问了句:“此来为何?”

    李岫玉含笑推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劳军。”即翩然而去。

    李岫玉就是偷偷随运输团来见李熙的。

    在她走后不久,潮州的确来了一支劳军团。潮州刺史府发动潮州妇女日夜赶工,给保安军将士做了两千双布鞋,两千双草鞋,两千顶毡帽,两千条布巾,还有几百名潮州少女精心缝制的香囊。

    百姓的愿望是朴素的,就是希望官军打胜仗,希望贼乱早平,希望救拨广州城里十几万像她们一样的平民百姓。实际上她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广州在哪,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过。劳军的主意不必说肯定是昌黎先生出的,文人嘛,难免浪漫,官员嘛,又怎能舍得不折腾。

    李熙望了眼这支从潮州赶来的劳军队伍,男女各半,穿着一样的蓝布衫,戴着同样的斗笠,蹬着同样的草鞋,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饭团和咸菜,他们就是靠两只光脚板走来,行进的速度却远超保安军。

    李熙有些感概,有些羞惭,他唤过阮承梁,伏在耳边嘀咕了两句。阮承梁去跟沐春打了个招呼,就去执行自己的秘密使命去了,他要去军需那领一批军粮和钱,送这些可爱的男女尽快回乡去,广州城下风云变幻,随时可能发生不测,早点打发他们回去才好安心。

    李熙还在回紫石戌的路上,就得到了广州城破,十万灾民急着出城,十万贼众急着入城的消息。他的脑袋嗡地一紧,用力一夹宝马的马腹,战马长嘶一声飞奔进了保安军内军营大营。李德裕、郭仲恭、张龙、赵虎、鲁焰焊、肖白等人已经在军务所等候。

    郭仲恭知道李熙去夹石村会李岫玉,搁在往日自少不了一番奚落。但今天他面色凝重,这种场合下谁又能开的起玩笑。

    “红枫镇和鲜花岭那边怎样?”李熙下马即问。

    “都在我们手上。清早张仃发试图来夺,被弟兄们压下去了。”张龙指着地图上一条墨迹未干的红线,“这条路是安全的,现下至少有一万灾民沿着这路往东莞方向撤退。”

    “贼兵忙着进城洗掠,暂时还顾不上着。”李德裕焦急地说,“城内至少还有五六万人,贼兵入城,眨眼就是一场大浩劫呀。”

    “没想到城会陷落的这么快。嗨。”赵虎恼恨地往木柱上砸了一拳,簌簌间尘土飘落。

    “按原定计划执行。”李熙做出来决定,他把象征着兵马使权柄的虎首圆环钥匙交给了何风韵。一只装满虎头符的皮箱被打开,黄铜铸造的虎头符由何风韵递给兵马使,再经李熙之手交在各营指挥使、副指挥使的手上。虎头符每只不过几两重,此刻却附含着千钧重任,拿在手上都是沉甸甸的。

    城破之后如何应对,在李熙的主持下保安军早定有计划,形势发展与预想的大致不差,计划开始执行,结果如何,谁也难以预料。

    作为主帅,李熙留在紫石戌,居中支应各营进退。副使郭仲恭也寸步不离。军法队在大堂门外院中设了监牢和刑场,随时执行军法。

    李载风领巡警队日夜不息绕行中军营,纠察军纪,搜捕奸细。

    坏消息如潮水般涌来,人心很快就麻木了。

    陈弘志之妻唐氏、两个妾侍,三位女儿只带着随身衣物来到了紫石戌,随行护卫的陈江湖交代几句话便匆匆离去。李熙把唐夫人一行安置在早已准备的营帐里,问入城接应的郁秀成城中情形。郁秀成连连苦笑之后方道:“往最坏处想,往最坏处想就对了。”

    陈弘志身为监军,在节度使已死之后,有责任督促清海军各将领推举一位新帅出来,城破之前,他就去了城西清海军大营操持此事了。

    李熙问崔咏家眷现在何处?郁秀成道:“这老官十分精明,早在去年大乱初起时就把家眷送回长安了,府中只余十几个姬妾。他一死没人管没人问,一部跟牙军将校跑了,一部分自己跑了,还有几个给他守灵的,此刻不是被杀就是落在贼人手里了。”

    郭仲恭关切地问:“城中各路贼兵有没有打起来?”

    郁秀成道:“诸王宰相们还没有公开翻脸,不过下面已经失控,打的天翻地覆。”

    李德裕拈着胡须道:“这就好,这就好,他们越乱越有利我们收复广州。”

    李熙道:“文饶兄是否该召集保宁军各部将领部署一下方略,既然下面已经翻脸打斗起来,我看诸王宰相翻脸也就不远了。”

    李德裕稍加思忖就同意了,紫石戌报信军卒四出,奔赴保宁军各营。郁秀成咳嗽了一声退出帐外,李熙借口如厕,跟了出去。在戌堡石墙下,郁秀成悄悄说道:“王弼、王喜所部此番没有入城,营门紧闭,不知在做些什么?”

    李熙沉吟道:“到嘴边的肉不吃,他们想干什么?曹氏弟兄呢?”

    答:“全部进城了,正和班濡一伙争夺市舶司银库。”

    李熙思忖片刻,指示道:“动用你手里的那张王牌,务必摸清王家兄弟的动向。”

    郁秀成手中的王牌是个女人,姓蔡,名叫二娘,原在仁化县婆娑渡镇西街开酒肆。

    郁秀成亲自护送蔡二娘到“大魏国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王喜的营门前。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她一番后,才打发她出发。蔡二娘使钱贿赂了营门官,请其禀报王喜,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王喜派人将蔡二娘接入寝帐,过了一刻钟他即赶过来相会,一见面即将蔡二娘拥入怀中,激动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你怎知我在这?”

    蔡二娘小鸟依人般蜷缩在王喜的怀里,调皮地用手指叩击王喜胸前的那一对明晃晃的护心镜,先给了王喜一个湿漉漉的吻,媚眼如丝地说道:“你答应安顿好了就来接我,为何一去无音讯?奴家今日不来找你,你是不是终生不见我?”

    王喜道:“休要胡说,我人在官场怎比做百姓时自由?都说做官好,做了官才知道要受一肚子鸟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周和珠他们学,领笔钱回乡买地做个富家翁,和你日夜厮守,白头偕老。”

    蔡二娘道:“好汉子,休要说这没见识的话!做富家翁怎比做大将军好,我就喜欢你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听说你还封了楚王,旧日说过的话还做数吗,几时封我做王妃?自然我也知道,你富贵了,哪还能看的上我,我不为难你,你爱封谁做王妃我都不抱怨,我只望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收留我,别让我一个住在乡下担惊受怕,你是大魏国的王,收留一个弱质女子在身边不为难吧。”

    蔡二娘年逾四旬,保养得法,身材窈窕,风韵翩然,自有一番迷人的风度。

    王喜久在军中,不识女人味已久,被她这一番小意缠磨下来,哪还照的住?横腰将她抱起,笑道:“贵易友,富易妻,那等缺德勾当岂是我王七干的?待闯过了这道难关,我就把你明媒正娶过门,趁着还年轻给我生个七个八个,也不枉了你长了这么一个*。”

    蔡二娘推了他一把,啐道:“讨厌,做了王了,说话也不正经。说要闯关,这广州城都打下来了,哪还有关要闯?往哪闯,一头扎进大海里吗?”

    王喜被蔡二娘撩拨的气喘吁吁,红着脸道:“嗨,都是张德茂,非说广州是绝地,要北上去湖南去鄂州,还说要去江南。唉,放着眼面前这么大块肉不吃,还要弟兄们抛弃辎重,轻装北上,说走迟了,走慢了就是个死。搞的我这心里扑腾扑腾乱跳,你来摸摸,是也不是?”

    蔡二娘妩媚地笑道:“贼汉子,幸好我来了,再晚去哪找你?相信男人有良心,还不如相信母猪会爬树。”

    王喜笑道:“你冤枉我了,我本打算兵到韶州后再去乡下接你,带上你北上湖南,去鄂州,去江南,将来到哪也不分离。”

    蔡二娘在王喜额上点了一指,柔声道:“江南美人多,小心去了亮瞎你的狗眼。”

    王喜道:“嗨,江南美人再多又怎比得了二娘你?”

    王喜不愿再啰嗦下去了,相思离别之苦未必尽要用语言来表达,还有一种更直接,更深沉的表达方式,王喜决定换个他喜欢的方式告诉二娘他是多么的思念她。

    当初王喜在婆娑渡从牛大手里把这女人拐走后就藏在韶州城近郊的乡下,当日牛大之死闹的沸沸扬扬,他怕挨大哥王弼斥责,故而密不示人。他去端州做参军前,特意找李熙,让其给予关照,李熙自然满口答应,还给蔡二娘送过两回钱。

    蔡二娘本就是个水性的人,在婆娑渡就与王喜勾搭成奸,奸情败露后被丈夫当街毒打,颜面尽失,难以在婆娑渡立足,就破罐子破摔跟了王喜。

    后得知牛大被王喜活埋,心中自怨自艾,脚踩西瓜皮,向道德的洼地一路奔驰而去。

    王喜前脚刚走,她就在乡下与人通奸,老少皆宜,生熟不忌,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皆视其为洪水猛兽,一番计议后突然发难,剪了她头发,烧了她房子,令其难以容身。

    蔡二娘到城中找李熙哭诉,希望李熙送她去端州跟情郎相会。

    李熙满口答应,来及成行,李熙就去了始兴县,此后不久又回长安守制,忙忙乱乱就把这事给耽搁了。行前他把蔡二娘交给吕欢喜看管,这女人在丐帮总坛跟几个头目眉来眼去,惹得几个老大大打出手,无奈吕欢喜就把她送去始兴县交给了郁秀成。

    到始兴县大牢的第一晚,蔡二娘就把年轻俊俏的小书吏勾上了床,没过多久书吏年轻貌美、气质优雅的富家女妻子就来县衙找郁秀成哭诉。郁秀成让蔡二娘跟那书吏闭门商议怎么解决。二人一番密议后,书吏痛下决心,决定休妻娶蔡二娘为妻。郁秀成大吃一惊,仔细对比了书吏的小娇妻和蔡二娘后,忽然略有所悟。

    第二天书吏被开革公职,交小娇妻带回家管教,蔡二娘则被冠以损伤风化的罪名投进了县衙大牢。入狱前,郁秀成给了她一个选择,让她接近女监中一个女囚。郁秀成怀疑此人跟此前发生的六桩女囚暴死案有关,却苦无证据,他要蔡二娘接近此人查访明白,事成后为其请功减罪。

    蔡二娘觉得这件事很有挑战性,爽快地答应了。郁秀成警告她,这名女囚不仅脾气古怪暴躁,而且背景十分复杂,如果事情败露,他也无法救她。

    蔡二娘没有退缩。半个月后,她由囚徒变为管教。那名女囚则因狱中杀人被判处死刑,由她入手,郁秀成挖出了一个危害韶州多年的犯罪团伙。这个团伙成员的共同特点是都曾坐过牢,熟悉和监狱有关的一切,他们实际控制着州县六所监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只要出的起钱,可以让你喜欢的人生活在天堂,也可以让你憎恨的人横尸在冰冷的地狱。

    郁秀成没能将这个团伙连根拔除,但始兴县境内的庞大分支却被他彻底摧毁。通过这件事他认识到了蔡二娘的价值。他决定把这个女人纳入麾下,细心打磨成一把利刃。

    自玉贞子算出李熙有“王侯之命”后,郁秀成、鲁焰焊等人就在四处搜寻人才,准备追随“杨贵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鸡鸣狗盗之徒运用的好也能建立奇功,何况蔡二娘?她能以四十岁高龄小手一勾就让书吏休妻再娶,这可绝对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呀。

    李熙回韶州建保安军,因为欣赏郁秀成办事稳重、机警、果断,就有意地把他往邪路上引,让他分管一些见不宜见光的秘密勾当。

    从那时起,蔡二娘就由一个县衙大牢看守摇身一变成了郁秀成手中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刃。代号“燕子”。

    李熙很快得到了蔡二娘传回来的王家兄弟即将北上的消息,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

152.战神

    李熙明白韶州几千牙军或能挡得住大股贼兵北上,但对小股流寇则形同虚设,张孝先是他一直关注的人,他相信张孝先放着到嘴边的肥肉不吃,反而丢弃辎重轻装北上一定有他的打算,直觉告诉他情况很不妙,江西的官场怎样,他不清楚,湖南官场他还是见识过的,比之岭南差不到哪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岭南经历了持续一年多的动荡后,现在已经坚强起来,官府、民间都已能直面危机。湖南却还是白纸一张,江西也是白纸一张,鄂岳、淮南、宣歙、两浙,整个江南道都是白纸,等着贼寇去玷污。

    不必太多人,只要张孝先和王家兄弟三个人就足够了。李熙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岭南这盘棋下的很大,将会下的很久,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局。

    张孝先和王家兄弟准备秘密北上的消息被李熙严密封锁着,只有李德裕和保安军中几个指挥使、副指挥知道。李熙问李德裕是否要告知保宁军其他几个营的指挥使。李德裕建议暂时不必,广州城的盛宴很快就要结束,吃饱喝足捞够后,没有了目标的贼众该互相残杀了吧,没捞到好处的官军也该转换身份,由麻木的旁观者转变为积极的猎手。捕杀吃的肥嘟嘟的猎物,补补自己的虚弱吧。

    这个时候放出贼兵北上的消息会发生什么后果呢,没人再有心思充当猎手跟猎物周旋,他们会把目光转向更易下手的羊群,干上一票走路。

    李德裕还担心可能会动摇军心,湖南营新建后,从连州、郴州等地招募了几千士卒。郴州是湖南的东南门户,若得知贼寇可能北上窜入湖南,难保湖南籍的将领不溃逃不懈怠。周宛再会治军,时间这么短又能治出什么名堂来。

    而江西营,李德裕几乎敢肯定,如果让他们得知家乡来了流贼,八成以上的士卒会选择毫不犹豫地当逃兵回家,承平太久,士卒们只是把当兵吃粮当作一项谋生手段,一件可以敷衍应付的差事,按时上番按时下番,家里有事他们要告假,家人有难他们自然会选择回家,军法严峻走不了,那就只好做逃兵。

    李德裕还有一句话没说,李熙却已心知肚明。保安军都是韶州子弟兵,比之湖南、江西两营溃散的可能性更大!

    从元和十二年在韶州编练土兵算起,李熙掌军已经二年有余,“知兵”二字谈不上,但多多少少对军队还是有些了解的:士卒们知家不知国,知将不知君,知利益不知道义;遇弱则强,遇强则弱;行顺水舟日行千里,行逆水舟沉落江底。大势如此,并非一人一将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溃散的闸门一旦打开,就算在营门口摆一百口铡刀也阻挡不了溃逃的浪潮,铡刀非但吓阻不了他们,还有可能被他们顺手牵走,拿回家铡草。

    消息得封锁,严密地封锁,谁也不能告诉。

    可是北窜之贼怎么办?李德裕主张先发制人,趁其尚未开动,给予其毁灭性的打击。李熙咧嘴苦笑了一下,李德裕笑道:“我知道你跟王家兄弟和张孝先有旧,你不忍下手,由我代劳。”李熙道:“一码归一码,我怎敢以私废公?”

    李德裕道:“你准备一下,我命神策、江西两营在侧翼配合你。”

    猎杀张孝先李熙不遗余力,调集了保安军精锐左奇兵营、敢战左营、内军左营共两千人,李熙亲自任都指挥使,兵分两路,左路张龙、赵虎,右路鲁焰焊、郁秀成,在神策营宋叔夜和江西营曾世海的配合下,趁夜色突然向大魏国岭南节度使、越王王弼和大魏国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楚王王喜部发动进攻,战况之激烈,开战仅一刻钟双方死伤便超过五百人。

    李熙在亲兵队的护卫下一度抵达距离前阵五十丈远的地方,眼能看到双方士卒拼死搏杀,耳朵里则充斥着惊悚的怪叫。

    李熙腰悬天子刀,手提“忠君爱民”剑,座下“宝马”良驹,制作精良的盔甲将他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两个眼窝和一个鼻孔在外,眼窝外装有护眼罩,呼吸孔朝下开。所有要害部位都装着整块的精钢锻造的板甲。这幅战甲名曰“战神”,是李熙在长安时花费巨资请大师名匠设计锻造,许多地方他还给了自己的意见,整副甲用精钢一百斤,加上其他饰件,合计重一百四十斤。笨重是笨重了点,不过防护效果的确是极好。

    除了人,宝马身上也披着一副精良的马甲,为了恐吓敌人,马面甲被绘成恐怖的骷髅形状,马头上则撞了一支尖锐的独角,远远看去仿佛是战神临凡后骑在一匹高大雄峻的骨骼独龙驹上,极有威慑力。

    几支流矢射在胸甲上,叮叮当当,全部滑落,误伤了身边几个亲兵。

    战甲经历了实战的考验,李熙哼哼一声冷笑,暗道:都说战场无比凶险,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两军激战最激烈时,大魏军距离李熙只有十丈远,李熙清楚地听到大魏军士卒高叫:“抓住那个唱戏的,那家伙是个当官的。”

    李熙勃然大怒,催动“宝马”战车滚滚向前,“宝马”身上的马甲太重,北上的战神更重,行动异常迟缓,李熙还没杀到近前,那个出言侮辱自己的大魏兵已经被他的亲军砍了脑袋,一刀劈掉脑袋,胸腔里的血喷射而出,形同喷泉。

    李熙作呕欲吐,因为面罩卡的太紧打不开,又弯不下腰,只得强忍住。

    王弼和王喜兄弟在张孝先的策划下拥戴曹曛为大魏天子,他们躲在身后发展势力,此时已拥兵一千二,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是精锐。李熙虽有兵力上的优势,又是突然袭击,一时却也难以得手,战况胶着不下,鲁焰焊忽被流矢所伤,昏迷不醒,敢战左营一时阵脚大乱,形势变得对保安军不利起来。

    李德裕承诺的援军迟迟不见踪影,李熙急的满头大汗,所幸盔甲包裹的严实,别人看不到,才没有因此动摇军心。

    沐春请示率亲兵队出战,李熙咬咬牙答应了。亲兵队人数只有三百,却是精锐中的精锐,沐春出身神策军,久经战阵,能征惯战。亲兵队一压上,形势顿时逆转。李熙伸长脖子望去,但见沐春手提长刀,率一队精锐竹甲兵在乱军之中横冲直撞所向无敌,李熙大声说好,一是得意忘形,遂让阮承梁率队前往增援。

    阮承梁道:“我不去,亲兵就护卫主帅。”

    李熙责其怕死,阮承梁梗着脖子道:“你就是斩了我,我也不会离开。”李熙无奈,只得打发他人率队前去增援

    一支羽箭从测后方射来,被他的护臂挡落,李熙不以为意,以为是流矢。直到听到侧后亲军惨叫,才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头,费力地扭过脖子一看,禁不住汗出如浆:一队大魏兵正从自己的侧后杀出,人人手提长刀,一路劈砍而来,比之沐春出去砍人更多一股威风。

    沐春上阵杀敌后,李熙身边所剩亲兵不足百人,刚刚又被他派走一半,此刻所剩不足五十人。来敌也不过五十人,只是横排而出,阵势浩大。李熙倒吸了一口冷气,拨马就跑。“宝马”缓缓启动,阮承梁大呼:“保护将军。”在“宝马”屁股上狠抽一棒,“宝马”负痛狂奔,李熙一个不注意,“忠君爱民”剑脱手失落,又一个趔趄,差点从马背上跌下。

    偷袭的大魏军见敌将孤身遁逃,留大队与阮承梁纠缠,分小队追击。

    被阮承梁抽了一棒后,“宝马”负疼狂奔而去,负重太多,没支持多远,这马就气喘吁吁起来。偷袭李熙的大魏军都是步兵,虽健步如飞,怎奈两条腿追四条腿到底费劲,掉队的越来越多,最后只剩四人。李熙窥其人少,心下稍安。渐渐放缓马速,准备回身冲锋。

    奈何“战神甲”太过笨重,转个身也极费力。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小树林,李熙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宝马”就带着他钻了进去。

    眼前忽一黑,李熙大呼不好,林中树枝太密,自己有危险。

    “啊!”李熙一声惨叫,脑袋“咣”地撞在了横在半空的一根树枝上,人从马背上栽了下去,滚了几丈远。“咣”地又一声,腰撞在了树桩上,李熙呲牙咧嘴,疼的爬不起身。

    追兵见状大喜,一个赤脚卒窜跃过来,提起竹签枪照李熙胸口就扎。

    “哎唷。”李熙闷叫了一声,有重甲护着,他人没受伤,但胸口仍被震的难受。

    “哟嘿,这龟壳还挺硬实。”一个大魏兵看了看手中的竹签枪头,惊呼了一声。他的枪尖扎在敌将的胸前,非但没把敌将扎个透心凉,反而把一尺长的枪尖折断了。

    李熙在地上挣扎着,试图站起来,那士卒丢掉竹枪,走过去,在他胸前一点,李熙又躺了下去。

    “我说你这龟壳还真挺厚实,一枪都扎不透。”那士卒用手敲着李熙的胸甲,出言讥讽道。

    “这位大哥说笑了,这不是龟壳,这甲名唤‘战神’,是长安常乐坊的赵公明师傅的得意之作,它的学名叫的板甲,在咱们大唐不多见,但在遥远的西方,在不久的中世纪却十分流行,是贵族骑士们比武打仗的必备之物。这位大哥要是希望,我可以介绍赵公明师傅给你认识,他手艺精湛,价格公道,为人很和善,唉,他有个女儿还很漂亮呢,跟大哥你年纪正相配。”

    “呸!”那士卒狠狠地骂道,“你真不要脸。去买人一副甲,还要图谋人女人,我可不是你这种人。”

    他身后一个人叫道:“大哥别跟他啰嗦,一刀结果了,军师还等着我们回去回话呢。”

    “别别别,误会,这全是一场误会。”李熙赔笑道,“我跟你们张军师很熟的,我们是同乡,他是韶州曲江县人吧,他叫张孝先对不对,他还有个名字叫张德茂,是不是,他原来做贼后来在从化县做经学博士对不对,他今年二十二,长得白白净净对不对,他脾气不太好,一时忧伤一时狂躁,好起来好的不得了,坏起来逮着人就骂对不对。”

    “何止骂人,他还杀人呢。”

    “你看我说的对吧,我跟他真是同乡,还是同窗呢,还一起扛过枪还一起嫖过娼。”

    “呸,张军师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你这种人才会去*。”

    “好吧,*的只有我。不过我跟你们张军师真是熟人,你去跟他提李熙这个人,看他认不认识。”

    几个士卒凑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回身对李熙说道:“从你这龟壳里钻出来,跟我们去见军师,是熟人就饶你一命,敢骗我们信不信连你这乌龟壳一起架火上烧了?”

    李熙赔笑道:“莫烧,莫烧,一烧就死了。烦请几位帮个忙,把我扶起来,我这甲只要站起来才能卸下。”

    “真是麻烦。”几个士卒骂骂咧咧把李熙扶起来,按照他的指示一会解袢带,一会解卡扣,忙活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把李熙从“战神”里解救出来。

    李熙活动活动手腕,笑嘻嘻地向四个士卒拱手道:“承蒙救我出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四卒大惊,叫道:“娘的,你骗我们?”

    李熙嘿然冷笑道:“你们傻我有什么办法?”

    一卒叫道:“你一个,我们四个,到底谁傻?”

    李熙嘿嘿一笑,忽道一声:“我打!”

    挥拳向前,侧身一个飞踹,站在他对面和侧后的两个士卒就蹲在了地上,一个捂着鼻子,一个捂着阴裆。李熙振振衣裳,对余下两个目瞪口呆的大魏兵说:“不想死,就放下刀枪,非要惹我心烦把你们俩也干掉吗?”

    二卒唯唯应诺,丢了竹签枪,弓腰垂手,等候吩咐。

    “把我的战甲包好。算盘珠子转世吗,拨一下动一下。”二卒立即行动,“战神”收好后,一卒主动脱下号衣仔细包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抬给李熙。

    李熙又喝道:“糊涂的东西,我堂堂一个将军,能自己背着甲吗?唉,那个流鼻血的,揪片树叶塞上,去把我的‘宝马’找回来。那个捂裆的,别装了,我要想你断子绝孙,你捂着也没用,去,找根棍子,准备抬甲。”

    二卒不敢吭声,各自行动。李熙落马后,“宝马”继续狂奔向前,小树林里杂木太多,跑不多远它的缰绳就被缠在了一颗刺槐树上。一卒找回了马,一卒找来了一根粗木棍。李熙指派四人差事道:“你们俩个抬甲,你给我牵马,你前面去开道。都给我老实点。看在张军师面子上,我可以饶你们一命。不过我脾气也不好,惹我生气,我一样把你们干掉。张德茂会杀人,我李熙就不会杀人吗。”

    李熙骑马在后,令四卒抬着“战神甲”在前,赶回战场。

153.猎手和猎物

    走到半道,沐春和阮承梁就赶了过来,沐春手提一杆血淋淋的长刀,敞着胸怀,走的满头大汗,阮承梁亦满头大汗,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二人一见李熙就下跪请罪。

    李熙下马扶起,道:“罪不在你们,是我轻敌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玩突袭。”问战况如何,沐春道:“眼看就要捉住王家兄弟和张孝先,江西营赶来插了一手,明为帮忙,实为抢功,弟兄们不服气争执了起来,结果趁乱让王家兄弟跑了,只捉到了张孝先。”

    李熙大喜道:“那两个跑了也无所谓,有这个姓张的在,大事无忧矣。”

    去与宋叔夜和曾世海回合后,各家约束兵马,打扫了战场,一面派轻锐追逐王家兄弟,主力则回大营。遇到郁秀成,李熙随口说让他审审抓住的四个小卒。郁秀成不明所以,以为是四条大鱼,大刑一亮,四人屁股尿流,问一答十。不想还真套问出了重要情报。四人中为首的一个叫毛乐,是老猫的老乡,论辈分还是老猫的侄儿。

    保安军攻打营寨时,王氏兄弟让老猫护着张孝先先退,到约定好的地点等候。毛乐充作奇兵埋伏在营左山洼,老猫恐其找不到大队,密告他若与大队走散,可去龙兴县铅穴山会合。郁秀成推断王氏兄弟将去铅穴山。

    李熙从各营抽掉精锐两百人交给郁秀成,令其秘密前往铅穴山埋伏。

    三日后,郁秀成传来消息,在铅穴山活捉王弼、王喜兄弟等数十人。消息传来,满营欢腾。一向老成持重的李德裕抱住李熙,连赞奇功一件。

    王弼、王喜、老猫等人被押赴保安军内军营,交由亲兵队看管。李德裕劝将三人早日处决免生后患,李熙心中不忍,迟疑不决,郭仲恭也劝其早下决断。李熙这才硬起心肠,让人备下一桌酒席,请三人赴宴。

    王喜坐下提起筷子就走,大口肉,大口酒,嚷嚷着不做饿死鬼,老猫面如灰土,低着头一言不发,王弼端坐默默无语。张孝先呼了口气,劝王弼和老猫说:“平山侯好心好意为我等送行,岂可辜负了。”

    操起筷子品了一口酱鸭,连赞好味道,声言比老猫手艺不差。老猫闻言捂面而泣。王喜喝了一大口酒,捶着桌子喝道:“哭什么哭,大丈夫时运不济,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王弼讪讪地笑了笑,端起酒杯面向李熙说道:“造化弄人,今生做了仇人,但愿来世能做兄弟。”

    王弼饮尽杯中酒,劝老猫吃菜。

    王喜嘴里大嚼牛肉,端起酒杯向李熙说:“这辈子咱们做了仇人,下辈子咱们还做仇人,到你临死前我还你一顿酒。”

    老猫嚎啕大哭。张孝先擎着酒杯,对李熙说:“当初若不在葛家庄相遇,也就没有今天的难堪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当初不该去找姐夫借钱,要是直接去韶州做你的书记,人生又是另一副模样。平平庸庸虽然不甘心,却总胜过出来害人。”

    老猫泣道:“我们做贼也是被迫无奈,我们愿意擒杀癞头李,将功折过,下半辈子哪怕充军天涯做个囚徒呢。”

    王喜啪地将一根肉骨头朝老猫砸来,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而已。与其窝窝囊囊活过下半辈子,老子宁可今晚就死了。”

    肉骨头砸在老猫面前,砸碎了几个碗碟,汤汁溅了老猫一脸。老猫哭了,不敢再吭声。王喜用袖子把嘴一擦,朝李熙拱拱手,说:“多谢赏酒赐肉。我回去洗净脖子,等着砍头。”

    一顿饭,李熙一言未发,一杯未饮。饭后郁秀成请示怎么处死,李熙道:“打发他们快点上路吧。”

    这时阮承梁来报,李德裕请其去见。李熙吃了一惊,李德裕在营中虽然地位最高,但有事一向都是他来见自己的,此番怎么反过来了?

    一问才知长安有客人到,阮承梁自作聪明地说:“我察看过了,身上没带兵器,那人个子也不高大,应该没事。”李熙瞪了他一眼,阮承梁问道:“我又说错话了吗?”李熙道:“没有,你做的很好,身为亲兵队长自然要保证我的绝对安全,任何人来见我都应该这样。”

    阮承梁大受鼓舞,不解地问:“那你为何要瞪我一眼?”李熙又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来者是汪覆海,一身青衣,头上包块帕子,见了李熙起身问安。李熙笑道:“我猜汪兄来岭南必有大事,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汪覆海道:“请平山侯赶紧下到军令,刀下留人。”

    李熙吃了一惊,赶忙打发阮承梁去传命暂不杀王氏兄弟和张孝先等人,这才问汪覆海来意,李德裕起身要走,汪覆海道:“是为公事,中丞听听无妨。”

    汪覆海道:“广州城被围,天子一个月后才知情,勃然大怒,责问宰相为何不报,宰相也委屈,下面不报,他又怎么知道。天子又责问枢密使为何不报,枢密使也委屈。可是天子盛怒之下,谁敢自辩,思来想去,让义父给内寻访司打个招呼,动用在岭南的寻访使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扎实的内幕。二位或也知道,义父在内寻访司只是挂了个空名,一个人也调动不了无奈只好打发我过来。岭南之大,我能认识的也就二位了。故而冒昧来求告二位,给点内幕消息,既解了天子之忧,也解了内外许多臣工的危难。”

    李德裕道:“岭南战情瞬息万变,距离长安又阻隔千山,消息不畅也是有的。”汪覆海叹道:“天子忧心百姓,操切之下,责累内外臣工。咱们谁又能说什么呢,可掌御天下的天子不知道天下发生了什么事,岂非一大笑话。故而两位务必得伸出手来,帮帮水深火热中的内外臣工们,好歹熬过这一关吧。”

    李熙道:“那是自然,就请汪兄在营中住下,由李中丞一支妙笔将岭南大要描述个清楚八百里急递入京,好让天子安心,内外臣工顺心。”

    汪覆海大喜,起身拜谢。

    李德裕深知自己这一支笔的重量,早早地就回去琢磨怎么写才能让天子安心、内外臣工顺心的法子去了。

    李德裕走后,汪覆海问李熙:“王氏兄弟和张孝先为何要杀,可是知道了什么不宜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李熙便将张孝先意欲北窜江西、湖南,被保宁军击破大营捕获的前后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李文饶建议为免夜长梦多,索性将他众人都杀了,我以为他三人反叛朝廷早晚也难逃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一刀砍了干净。这才要杀他。”

    汪覆海道:“果真就这些?”

    李熙道:“汪兄这话什么意思?”

    汪覆海道:“平山侯是我义父看重的人,我也不当你是外人,我就直言相告。你和郭驸马在潮州走私盐铁,在广州城下贩卖军械的事可早就传到京里去啦。”

    李熙大惊失色,讪讪道:“汪兄,你,你可别开玩笑,完全没有的事。”

    汪覆海道:“你不说,我就不问,希望只是个传言。”

    李熙搓着手笑道:“其实事情完全不像传言的那样,潮州因为大乱商道断绝,百姓们没盐吃,一个个面黄肌瘦,做活没有力气,我嘛就从私商那买了一批私盐,平价卖给百姓,以为救急,所得的利润全部充作军饷。百姓们造反时,把锄头和犁铧都拿去融化了打造兵器,春耕开始没有犁,我想这地要是又荒上一年,说不定夏秋又要闹民变,故而从私商手里购得一些铁给百姓们打造犁铧,用于春耕,除了回收成本,一文不赚。所谓走私云云,或是有人误会,或是小人故意构陷。汪兄可要为我辩白呀。”

    汪覆海微笑道:“那广州城下贩卖军械的事,你又怎么说?”

    李熙道:“军械是我营中打造出来暂时用不着的,友军军械匮乏,我又不忍看着他们拿着竹枪上阵,故而就周济了一些给他们。”

    汪覆海道:“我可听说你的军械卖的价格不低呀。”

    李熙道:“那没办法,我志大才疏,不善管理,成本居高不下,不卖贵点血本无回啊。”

    汪覆海点点头,叹道:“看来果然是有人误会你,唉,我也说嘛,一位侯爵,一位驸马,岂能干这种发国难财的勾当嘛。”

    李熙赞道:“汪兄高见,这世道就是这样可恶,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落不到好,有人袖手旁观,还尽说风凉话,还好有汪兄这样深明大义之辈,仗义执言,才未让宵小之辈得逞,哈哈哈,喝茶,喝茶。”

    李熙喝茶时手直发抖,看起来汪覆海对他和郭仲恭走私盐铁、军械的事是一清二楚的,他装糊涂不追究,只怕另有所求。

    果然,汪覆海道:“如此说来,这三个人并非是因为知道什么内情才要死的了?”

    李熙摆手道:“完全没有,杀他们,完全是防患于未燃,汪兄若是不信,可将他们带回长安细细审问,然后再明正典刑。”

    汪覆海道:“那样也好,我此番来岭南总也不能空手而归,就拿他们几个回去面见天子,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比你我李中丞都更动听。”

    李熙惊道:“汪兄真要带他们回京?”

    汪覆海道:“怎么?不妥吗?要是有什么隐情你早说,我绝不勉强。”

    李熙支吾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三个人太……”

    “哈哈哈……”汪覆海大笑,“你呀,太谨慎啦。若他们手上有几千弟兄,你怕他们作乱,可眼下不过是三个囚徒,又能翻起什么风浪?你不放心,可以派亲信一路押送。反正我是不怕的。”话锋一转,汪覆海又道:“也罢,你担心兵荒马乱出意外,那么我就把他们带到韶州,我请马监军一起审问他们,证词上有了马监军的画押,天子也是信得过的。审完之后我把人交给张相公,借他的刀砍去他们的脑袋。三个死人,你总该放心了吧。”

    李熙有句话想问汪覆海,为何要去韶州找监军马存亮作证呢,广州不也有个监军吗,陈弘志兼职市舶使,百分百的天子亲信,就做不得证吗?

    这话他没问出口,内官也是官,官场里的人际关系有多么复杂,谁能捋的清,仇士良跟陈弘志和马存亮谁更亲,他哪里知道呢。

    李熙打发郁秀成和沐春一起押送王弼、王喜、张孝先、老猫等八人启程去韶州,临行之时,汪覆海问李熙当日出京时仇士良送他礼物可曾带在身边。李熙从脖子上取下那块物什,大小形制跟赵晓送他的那枚独角犀牛角饰相仿,不过这块用沉香木雕琢的动物是一只目光锐利的隼。

    隼和鹰是内寻访司派出的耳目标志,区别在于“鹰”类似于职官,有上官有下属,有具体担负的职责;“隼”则类似于散官,无具体职分,有事则报,无事则闲。

    汪覆海道:“义父月前已由内访司左判官晋升为右内访使,你有事可以直呈内访使。内访司虽然不是什么大衙门,却是天子的耳目和爪牙,还是有许多便利的。”

    汪覆海走了,李熙的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有一些莫名的烦躁。

    ……

    三天四夜的大火后,广州城化为废墟。

    猎物猎杀殆尽后,一部分捕猎者就成了猎物,清海军兵马使范昌杰猎杀了雷州大盐枭“风雷王”班濡,他把猎物的脑袋拴着马尾巴上,驱赶着“风雷王”的三十个美貌“王妃”和四百辆担财物得意洋洋返回大营,却不幸地在番禹城西遭到“镇海王”姚呒佟的伏击,范昌杰全军覆没,自己的脑袋拴在了姚呒佟的马尾巴上。

    看起来他的猎手地位还不稳固。

    要当猎手就得掌握打猎的基本技能,譬如射箭,李熙的箭只能近距离误伤耕牛,故而他就不是一个好猎手,所幸他有自知之明,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群雄争当猎手之际,他独带亲兵三百,四个警备团和右奇兵团去了古斗村碧波湾,以协防为名把岭南水师营地给占了。

    岭南水师指挥使朱汾被李熙诱至紫石戌后软禁,群龙无首,断粮达两个月的岭南水师在得到李熙承诺供给军粮后,宣布整建制归入保安军麾下,广州城已毁,节度使自杀,清海军的沦落只是早晚的事,朝廷下一步很有可能以保宁军管治岭南各军,及早投奔新东家,既有军资粮草供应,还能占个好位置,何乐而不为呢。再说清海军是军,保安军也是军,都是朝廷的军队嘛。

    得到岭南水师相助,李熙如虎添翼,他决定参与广州城下的捕猎活动,目标锁定镇海王姚呒佟,此人心狠手辣,兵强马壮,所得财物最多,若是能将他斩落马下,下一步,保安军不敢说是岭南诸强之首,但一定是首富之师。

    姚呒佟的基地在东莞县宝山之南的太平岛上。李熙以一千担金珠贿赂清海军宝山营,使其答应切断路上通道,阻止姚呒佟回兵驰援巢穴。

    一切准备停当后,保安军倾巢出动,对姚呒佟的老巢发动了攻击。岭南水师有大小战船三百条,水兵四千人,除去不能战,和必要的留守,得战舰一百八十条,水兵一千二百人,保安军各营精锐两千六百人,以六倍于敌的优势发动了突袭。

    李熙坐在岭南水师最大的战舰“南洋”号上,一边喝着茶一边观看浓烟滚滚的太平岛,时而焦急,时而无聊地等候了两天一夜。

    太平岛终于被攻克,宝藏没有想象的那么多,用一百条船运了一天不到就运完了,倒是“镇海王”在岛上囤积的军械多的吓人,粗略估算足足可以装备一万人!

    李熙把军械就地封存,贴上保安军的封条,留待岭南新节度使上任接收。

    姚呒佟闻之根据地丢失,一反常态地没有率兵来报复,而是带上亲信数百人,乘上二十几条大海船扬帆出海向东南方向去了,李熙急遣岭南水师追击。

    追出广州湾后海上起风暴,战舰被迫返航。

    姚呒佟败逃后,其营地堆积如山的财货就成为猎物和猎手们共同觊觎的目标,于是围绕着这座位于番禹县桂清镇的大营,各方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杀。

    “南天王”农婆弄最先败阵,不仅没吃到肉,自己的肉反而被别人割了一块又一块,恨得“南天王”直嚷着要投江。

    各方势力经过惨烈搏杀后,保宁军神策营最终胜出。

    “菩萨将军”宋叔夜阵斩蛮族大首领黄少福,生擒“南天王”农婆弄,一口吞下这座蕴含着无穷无尽宝藏的“镇海王”藏宝库。

    另一个参与角逐者江西营指挥使曾世海落败,回营途中被“破山王”张仃发从侧翼偷袭,臂中一箭,回营后便昏迷不醒。

    曾指挥结义兄弟出营为大哥报仇,寻“破山王”不着,撞上了“大耳尖”胡尖,一场混战,“大耳尖”孤身逃窜。江西营斩获极丰。

    官军的节节胜利,终于让天下盟的总盟主、副总盟主和盟主们意识到,当初拒绝张孝先的建议是多么的愚蠢。剿贼的官军是脓包,抢贼的官军真是比老虎还凶。

    为了避免丧身虎口,“大魏天子”曹曛向北窜逃,“破山王”张仃发向东北突围,“大汉天子”刘禹向西突围,“大周天子”则自去尊号,悄然失了踪。

    保宁军湖南营和河东营在从化县境内设伏,以逸待劳给予“大魏天子”当头棒喝,阵斩大司空、韩国公曹楚,擒获“大魏皇后”冯氏及“风华公主”曹钥。曹钥是曹曛的妹妹,张孝先的妻子,和她的皇帝哥哥一样也是个癞头。

    李熙在东莞境内设伏准备咬“破山王”一口,嘴张开了,牙齿也磨尖了,“破山王”却没来,无意间吓了大魏皇帝的大舅哥冯乜一大跳,大魏国丞相惊惶之余把天子的乐班、仪仗和全副卤簿丢弃不要,孤身窜入山中。

    广州城下猎手和猎物的故事还在演绎中……

    三天四夜的大火彻底摧毁了广州城,这座昔日的南国之都,而今只剩一片废墟,城中几无一间完好的建筑,不过四面的围墙依然坚挺,依然高大,依然向世人诉说着南国之都曾经的繁盛和光荣。

    和李熙一样想进城去看看的人并不在少数,门只有四座,四座门前就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因为争抢入城,常常发生小规模殴斗。

    李熙来到城下,望着城门洞里塞的满满的人,眉头一蹙,正要走开,阮承梁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辆推车,车上堆满了薪柴,离着城门还有三十丈远的地方,他把薪柴点燃了,烈火熊熊而起,阮队正大吼一声:“走水啦!”推着柴车朝城门奔了去,四下一片混乱,挤在城门洞不能动弹的士卒,一见火车来,顿时拼命往里挤,在挤倒踩伤数十人后,被堵死了近半个时辰的城门终于又畅通了起来。

    李熙进了城,走在黢黑的街上,满眼是焦黑的残垣断壁,刺鼻的烟火味。

    废墟上还是有人在走动的,胜利者站在断墙上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李熙看到了几具被烧焦的尸体,一个男人的胳膊被烧的焦黑,还冒着青烟。一个老年男人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半截身子匍匐在外,手臂因为伸的过长已经人踩烂,骨肉分离,白的骨,红的肉,发亮的是筋脉。一条排水沟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儿童。看到了一具无头尸,衣料华美,应该是个女人,腰肢很细,还很年轻。一棵榕树上至少吊了三十个人,人人赤身。节度使府门前的墙根下摞着几摞人头,分不清是贼还是官。

    李熙走入节度使府,正堂已倒塌,原建树大纛的地方插着一杆长枪,枪头飘扬着女人华丽的亵裤。一口井里不知道塞了多少尸体,一具尸体的头在井里,腿在外面,大腿和屁股上密密麻麻射满了箭。

    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小花园里,原节度使府的一名仆役指着一片瓦砾说:“崔尚书读书处。”指着另一处瓦砾说:“崔尚书殉国处。”再指着园中一口水井说:“诸位如夫人殉节处。”

    李熙默然一叹,向瓦砾和水井各鞠躬三次,转身,目不斜视,一路出了广州城。

154.藏宝

    功成名就、骤然富贵的保安军兵马使李熙现在最大的烦心事莫过于如何安置手上那笔巨大的财富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把岭南的财富分作十份,“镇海王”姚呒佟手上至少有两成,一半被“菩萨将军”宋叔夜吞了去,另一半就落在了李熙手里。

    这是一笔想起来就让人笑,多想则让人叫,想多了却让人心惊肉跳的巨大财富。

    见识了广州城下群狼扑羊的惨烈后,李熙愁的头发都快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可怎么得了。郭仲恭劝其拿出一笔敬献天子,拿出一笔孝敬内外大臣,拿出一笔安抚军民僚属,再将所剩余的分作十份:一份寄存在长安六家有实力的银坊,一份寄存在太原银坊,一份寄存在洛阳,一份留在岭南,一份拿去江南置产,一份留在岭南置产,一份留着养军,一份埋在家里,一份埋在山里,一份交在贼手里。

    总之要做到狡兔三窟,不能让人一网打尽。

    李熙道:“郭兄这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吗,钱不外露,这么到处藏钱哪有稳妥的。一日把我抓住,不必上刑,夹棍一摆,还不是有一说一,问一答十。”

    郭仲恭道:“那我就没办法了,依我看你是想多了,历代将帅出征归来,只要是得胜的,那个不是金山银山的往家搬?天子不照样恩宠有加吗,为何到你这就怕成这样?”

    李熙道:“我呀,跟你没法说,你世代显贵,过惯了四平八稳的日子,自然不必怕什么,我呢,让歹人盯上了,祸福只在瞬息之间。”

    郭仲恭道:“与其如此,索性全部贡献给天子,无财一身轻嘛。”

    李熙哼道:“郭兄又出馊主意。全部贡献天子,我贡献多少算全部贡献?贡献越多别人以为你藏的越多,本来只是两条狗盯上了你,你一暴露整个狼群都围上来了,只会死的更快。”

    郭仲恭道:“那要不咱们做贼吧,开船上大海,觅个小岛,把宝物藏起来,做个海大王,像姚呒佟那样的,唉,他的太平岛就不错嘛,索性咱们一起上去?”

    李熙道:“太平岛太小,得寻摸个大点的才好,我看要不咱们把崖州以南四州都给占了吧。效法河朔故事,割据自雄?”

    郭仲恭道:“这也是馊主意,那地方是朝廷的州县,派驻有官吏,你去割据必然遭致朝廷大军征剿,四州民少物寡撑持不了多久你就是第二个吴元济。”

    李熙道:“这倒也是,要不行咱们去打流求吧,那儿是化外之境,朝廷并未置有官府,岛上只有一些土民,不成气候。”

    郭仲恭呲牙咧嘴道:“你不是真的打算做贼吧?那地方有多远你知道吗?你要去你去,我反正不会去那种鬼地方。”

    李熙笑道:“自然不会让你去,我想到一个人,可以让他去。”

    郭仲恭问:“谁?”

    李熙笑道:“农婆弄。”

    郭仲恭道:“找他?为何找这个贼去?”

    李熙笑道:“贼去才好,贼不去,我们怎么去,无缘无故跑过去岂不让人疑心?”

    郭仲恭沉思片刻,一咬牙道:“也罢,你去吧,我在岭南替你顶着,你的钱我一文都不要,可是你得答应我,京城那边要是来信让我回去,你可得替我顶着。”

    李熙笑道:“那是自然,我岂能再把你往火坑里推呢。”

    李熙去找宋叔夜,宋叔夜笑咪咪道:“平山侯是来讨债来了吗,我要是你就把借据撕了,大家都落个干净。”李熙拿出借据拍着桌上,道:“用他换农婆弄怎样?”

    宋叔夜惊问道:“你在哪又发现海盗藏宝了?”

    李熙笑道:“姚呒佟一日不死你和我都别想安生,我已探知其行踪,这就去断了祸根。”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又何必徒增杀孽。”

    宋叔夜言罢令将农婆弄及他手下六员大将、六百精卒一起交给了李熙。

    为了根除危害岭南多年的大海盗“镇海王”姚呒佟,东都留台侍御史、保安军兵马使、平山侯杨赞不辞辛劳,不惧海上狂风、巨浪、大白鲨和海妖,亲率内军、奇兵、敢战三营精锐,乘坐临时征集来的上千条商船,在水师营三百战舰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了海。临行之日,上万广州军民到海边欢送,寄望大军早日凯旋归来。

    船队行出七十里折转向东,杀奔流求而去。

    郭仲恭以副使知军事的身份统领广州城下的保安军残部两千余众继续肃清残匪。李德裕在此之前已回到韶州,广州匪乱已平,他留在军中也就失去了意义。

    李熙六月中登上流求,登岸之际即宣布这块无主土地属于自己个人所有,面对这么一大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平安侯仰天大笑三声。选取一块可以停泊战舰的海湾,保安军兵马使便开始了他的剿匪计划。

    一时斥候四处搜寻沿海地区,水师战舰环绕海盗寻找“镇海王”的蛛丝马迹。水路两军大肆折腾之际,一支神秘的船队,悄悄驶入一条浊溪,溯流而上,在距离出海口一百七十里一块森林不那么茂盛的湾地上悄然安顿下来。

    行军令建设港湾码头,行军令建筑营房堡垒,行军令将一座石山掏空,行军令将上万个箱笼搬入建筑在石山腹部的地下仓库。

    负责搬运箱笼的是一支两百人的奇怪队伍,全身黑衣,戴黑色面罩,搬运完成后,他们被带到距离营地三十里外的森林里全部处决。这些人在广州城下杀孽太重,葬身于此也是罪有应得。

    环绕那座被掏空的石山,修建了七座军营,呈北斗七星状。

    各营彼此勾连,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营垒建成之日,李熙乘船而来,站在石山顶上俯览“七星”,久而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没有财富时渴望财富,有了巨大的财富在手,却惊惶不安,跑到这么一片葱茂的原始森林里埋起来,把珠宝埋藏在地下那还是珠宝吗,那不成了一堆闪亮的石头了吗?

    张龙、赵虎、郁秀成等人说说笑笑过来,让李熙给这个地方起个名字。

    李熙琢磨了一下,指着远处停泊舰船的河湾,又指了指脚下的山岗台地,说道:“台湾。这儿就叫台湾城。”

    台湾城现有八百人,都是从广州城下收留的孤寡无依之人,男女各半,年龄十六岁到二十岁居多。尽管台湾城所在地土地肥沃,水源充足,但要粮食自给还得是两三年后的事,这期间得不断从大陆运输粮食补给上岛。

    流求岛上面朝福建方向至少有十余股海盗囤积,规模与姚呒佟自是无法相比,不过骚扰商船,乃至侵扰台湾城都是有可能的。

    李熙从宋叔夜手里把农婆弄要过来就是为了扫清这些海盗,农婆弄号称“南天王”,盘踞振州,跨海侵扰安南沿海村镇,掠卖奴隶,浸淫海战和登陆战二十余年,其造诣早已是登峰造极。他的六百精卒被李熙在台湾城外杀了两百,还剩四百依旧锋锐。

    此番有岭南水师为后盾,有敢战营和奇兵营协同,有李熙的亲兵队督战,农天王大显神威,拔除沿海的海盗据点是每战必胜、手到点除。盘踞在流求岛上,侵扰福建沿海上百年的海盗们只好打点行装含泪向日本方向退却,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了日本籍,做了倭寇。

    农婆弄本是安南人,但在大唐生活多年,懂得一些历史典故,他担心自己被卸磨杀驴,就在攻打最后也是最大一股海盗时,故意拖延时间,企图跟李熙讨价还价,为他自己和手下弟兄觅得一线生机。

    李熙学着海盗的做法,将其剁去双手双脚,腰间拴上麻绳浸入海水中引诱鲨鱼上钩,鲨鱼没钓到,一群不知名的小鱼将农婆弄啄成了一架骷髅。余部战栗难言,李熙许诺说待将岛上海盗全歼后,即将此岛赠送,扶持他们做海上霸主。

    众人不信,李熙即取众人首领剁去双手双脚浸入海水中,对剩下人说:“信我,尚有一线生机;不信,现在就是你们死期。”

    众人不敢迟疑,狠心上岛搏杀一天,全歼岛上海盗。

    当日李熙从宋叔夜手里买来农婆弄及所部六员大将和六百精卒,至此只剩下两员统领和六十余卒,问这两员统领一人姓胡,一人姓彭,李熙遂将这个不知名的小岛命名为澎湖岛,令二人留在海上为海盗,拨给战船十五艘,军械百余件,及可支撑三个月的钱粮。

    张龙不解李熙为何扶持澎湖海盗,李熙道:“没有海盗,福建的地方官们又该来岛上骚扰了,留下他们做看门狗吧。

    郁秀成请示由谁做台湾城城主,李熙道:“不必设城主,令各寨自己推选一位首领自治,你留三个得力的人在岛上,三人各建一军,每军三十人,使其互相牵制,对内维持治安,对外警戒土人。各寨民众组建团练兵,春操秋练,用于自卫。”

    李熙只知道岛上有土著居民,至于属什么种群,人数多寡,他还不太清楚,敢战营在岛上活动了两个月,因为地理不熟,所得情报十分有限,只知道这条浊溪四周有十几个小的土人部落,这些部落大的百余人,小的只有三四十人,丰年相安无事,灾年互相争斗。

    郁秀成建议将这些土著部落清除掉,李熙没答应,占一座无主荒地容易,要开发出来难,随行大军三千人扫平几个部落自然不在话下,但自己不能常年累月屯兵在此,自己走后,留守的还都是平民百姓,与土人交恶常年征战未必是好事,至少在立足未稳,又未有根本利益冲突前是如此。

    先施怀柔手段站稳脚跟,将来的事待将来再说。

    除了隐藏于丛林腹地的台湾城,在流求岛四面沿海适宜建城的地方又建筑了几座小城,屯留部分士卒留守。行军令建营,速度快的惊人,虽不免粗糙,胜在粗实牢靠。李熙仔细检查了各城城建,没有发现特别让他恼火的地方。

    城内还残留大片的树木和沼泽,这些就留给垦荒者弄吧。

    有了这些城,自己此番归去对上对下就都有个交代了,谁若问起自己把带出去的人弄哪去了,就说留他们在岛上拓荒了,多么好的理由啊。

155.成神

    就在李熙出海藏宝的同一天,韶州发生了兵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广州城破后,“天下盟”十万贼众被清海、保宁两军击破,广州城旋告收复,匪首班濡、黄少福被斩,农婆弄被擒,姬德高自尽身亡,姚呒佟亡命南洋,其余曹曛、张仃发、胡尖、刘禹等潜逃无踪,南越王王弼、王喜兄弟及天下盟掌书记张孝先被擒,一连串的胜利传到长安,龙颜不得不大悦,不得不下诏犒赏前军将士。

    保宁军得赏赐百万贯,张弘靖留二十万贯在军府杂用,其余八十万贯分作六份,赏保宁军十万贯,赏神策营十万贯,赏江西营八万贯,赏河东、湖南两营各五万贯,剩余四十二万贯赏赐牙军。前线各军虽不满却也没闹,区区几万贯赏赐现在他还真不放在眼里,抱怨几声无伤大雅,闹狠了,执军法者认真追究起来,他们一个个都吃不了走。

    保宁军牙军经过几次扩编后已达八千人,居各军之首,其派系十分庞杂。判官崔雍以亲疏关系加以区别对待,经他亲自挑选,由都押衙张抱元统领的私募军待遇最为优厚,其次是原来隶属神策营的将士,再次是在河东、关中等地招募的牙军,再次是原江西营士卒,再次是韶州本地牙军。

    崔雍定私募军每人赏钱一百二十贯,神策军每人赏一百贯,河东、关中军每人八十贯,江西军每人六十贯,韶州军每人五十贯。

    同是牙军待遇却如此不同,各营鼓噪喧哗,崔雍遂改定每人八十贯。各营消停了一段时日忽然又起喧哗,先是江西军,后是韶州军,再次河东、关中军都出营鼓噪,继而聚集在军府门外喧哗。张弘靖不解其意,派掌书记张宗元去问,答曰获赏之后,各军牙将借故勒索,获赏财物被敲诈殆尽。

    张弘靖大怒,命都虞侯刘操彻查。刘操捕牙将三人准备回公署拷问,崔雍得知后忙找到刘操劝其放人,刘操道:“相公严令我追查,我岂敢怠慢?”崔雍冷笑道:“你我多年弟兄,劝你不要查自有我的道理,深究下去,我恐你甩不了手。”

    刘操默然而退,称病不出。张弘靖此刻正忙于应付各路从长安赶来的镀金使,便未留心此事。牙军鼓噪不歇,在军府门前静坐。崔雍出门,众牙将围堵,要求引见张弘靖,崔雍骂道:“相公每日多少事要做,有空跟尔等闲扯?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而今天下太平,尔等能挽两石弓,不若识一丁字。”众人不解其意,崔雍用手在空中虚写一个“丁”字,嘲讽道:“目不识丁,形同盲夫,受苦受穷,全是活该。”

    言罢将行,牙军小将拦住马头,崔雍挥鞭抽打,小将额头流血,众人厉声责问,崔雍左右挥鞭殴击。牙军扯其落马,崔雍随从当街殴击牙军,牙军回击,彼此扭打乱成一团。都押衙张抱元亲率卫队救出崔雍,劝其回去治伤,崔雍不肯,扯散头发,光着脚,哭着奔入内衙,向节度使张弘靖哭诉。

    张弘靖正在内衙接待前来岭南镀金的咸静公主驸马薛朗,见崔雍衣冠不整入告牙军作乱,不觉眉头一蹙,呵斥崔雍退下,崔雍大哭不走,反劝张弘靖和薛朗快走,面生意外。薛朗大惊,问道:“牙军为何作乱?”

    崔雍道:“南人生性刁钻,不满朝廷赏赐,故而生乱。”

    薛朗问明赏赐数额,惊怪道:“朝中每逢大典,赏赐神策、六军不过每人五十贯,牙军未曾临战阵,每人获赏八十贯仍旧不知满足,太不可思议了。”

    张弘靖讪讪而笑,无可奈何。送走薛朗后,张弘靖令人将崔雍送还回家,要其闭门思过。牙军的骚乱从当夜一更天开始,先是驻守城中的两营牙军放火焚烧房屋,继而城外牙军大营也发生骚动,士卒们先将盘剥他们赏钱的几个牙将搜出砍杀,然后与城中牙军里应外合攻占了外城。韶州牙城新建不久,地域狭小,城内驻军不过三百人。乱军初起,都虞侯刘操率甲士三十人上街弹压,后见势大,躲入牙城不敢露头。

    河北地方,士卒常因军饷寡少不均而哗变,往往杀主事判官,逼迫节帅答应增加军饷即告结束。只要不乱杀人,事后节帅循例不会追究哗变士卒的罪责。刘操旧在河北为将,经历过几次,故而把头一缩,希望乱军去杀了崔雍后即告平息。

    不仅他本人不出面弹压,还劝都押衙张抱元休要出去惹事,免得乱军把矛头指向自己,而逃了崔雍那个真凶。张抱元勇武少智,听从刘操的话,解甲归家。老母和妻子问外面因何喧哗,张抱元答:“是崔雍喝醉了酒喧哗。”

    老母眼花耳背,信其言,其子张琦不信,问道:“崔判官醉后喧哗,为何要点火烧房。”

    张抱元大怒,劈脸一个耳光扫过去,骂道:“你还管他爬树呢。”

    张弘靖是夜因宴客喝的大醉,侍妾与卫士私通,恐其发觉,故意紧闭门窗。掌书记张宗元来告牙城外有变,众侍妾推说张弘靖已睡,不肯开门。

    二更初,有一黑衣戴斗笠者来到牙城外,将作乱的几个牙军小校叫到僻静小巷里,交代了几句后离开。牙军小校回到牙城门前,即指挥士卒点火烧门。

    城头守卒见势不妙,立即鸣锣示警,飞奔入内禀报,张抱元已卸甲上床,闻报不及披甲,夫人捧刀追出,已不见了踪影。正疑丈夫去的因何如此之快,忽见庭院花圃里有花木颤抖,赶过去一看蓦然失声惊叫:张抱元被人割断喉咙,正躺在花丛中抽搐。

    没有军令,城中卫士迟迟不敢放箭,直待乱军抬来撞木要撞门时,才敢以叛乱处置。为时已晚,城下飞矢如雨,守卒被压的抬不起头来。城门一破,或降或走,敢于抗战者转瞬间被诛戮殆尽。乱兵一哄入城,见人就杀。都虞侯刘操闻乱兵入城,携二子躲入床下,被搜出斩首,其妻早一步投井自尽,三个侍妾被乱军所掠。

    张抱元妻搭木梯送婆婆和儿子脱身,自己守护丈夫尸体在正堂,牙军杀至,张夫人大喝道:“我夫旧日待尔等何等亲厚,又结何仇怨,今被逼迫自尽,尔等还要赶杀我母子吗?”士卒羞惭退去,两小校见张夫人美貌,出言调戏,张夫人羞愤与之扑打,被小校按住*,事后割喉、焚尸、灭迹。

    掌书记张宗元携一包金珠搭设木梯欲逾墙走,被一箭射中后心,跌倒在地未死,众牙军赶上前乱枪戳死。推官梁澶被乱军捕获,浇上灯油,点火焚烧,梁澶惊恐嘶叫,众兵惊恐躲闪,一时引起大火,牙城内火光熊熊。

    巡官周大海自知难逃一死,伏剑自尽。其妻悬梁自尽,女儿女婿服毒相拥自杀。

    参谋崔仲卿被捕获后,破口大骂不止,乱军恼怒,当面*其爱妾,以为报复,侍妾大骂之后嚼舌自尽。崔仲卿激愤之下,神态疯癫,以头撞牙军小校,不中,被乱枪戳死。

    另一参谋郑勋是夜宴客喝的大醉,被浓烟呛死。判官宁墨被擒后,厉声斥责牙军小校,军卒敬其公正,不忍加害。劝其代向张弘靖请罪,宁墨宁死不肯,众军相顾曰:“宁大夫不肯宽宥我等,如之奈何?”无奈杀之。

    行军司马桂仲武在大乱初起时,觉察情势诡异,遂便装从小门出牙城,混入闾巷一相识暗娼家藏匿,免了一死。都知兵马使乌重胤因随副使李德裕外出巡视支郡,未归,幸免于难。

    乱军闯入张弘靖私宅,跪地请罪,请其诛杀判官崔雍,赦免诸军叛乱之罪,张弘靖不发一言,众军再三叩请,张弘靖仍旧一言不发。众人遂挟持其至曲江县衙软禁。张弘靖家中部曲、仆奴被斩杀一空,美姬、财货亦被席卷而去。

    二日上午,叛乱牙军又至曲江县衙跪请张弘靖免罪,声言若得赦免,仍旧拥护张弘靖为节度使,归还其美姬、财货。

    张弘靖一言不发。

    众人相顾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在灵鹫山下巡营的都训练使贺恽闻之城中发生兵变,节度使张弘靖被乱军软禁,大惊失色,急奔保安军留守营地藏匿,李十三劝其举兵讨伐叛乱。贺恽道:“牙军有八千之中,各营留守老弱加在一起不过两千人,如何平乱。”

    李十三道:“牙军因不满将校克扣奖赏而生叛乱,实为泄愤,而今怒火已去,也该知道嗜杀无度为国法不容,心中岂不惊恐?将军只须点明只办首恶,胁从不问,立即回营者不加问罪,仍旧在外游荡者必以国法军规从重惩处,则大乱瞬息可解。”

    贺恽连擦几把汗,不敢下定决心,推说如厕,竟遁去无踪。

    城中乱军得不到张弘靖宽宥,心中惊恐不已,又无大将可以拥戴,更是茫然不知所措。此刻忽有传言说大魏天子曹曛督率大军万人在城南八十里下寨,准备攻打韶州,牙军大乱,韶州籍士卒溃散者六七成,原属神策营的六百士卒则宣布脱离牙军南下去寻宋叔夜,江西籍牙军士卒则要还乡去。

    其余河东、关中籍士卒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此时忽有传言说城西有一位百岁长者夜观天象,发现自南方有三条火龙落入城中,推测将生祸乱,故而在牙军叛乱前一天即带上阖家眷属离开韶州去了仁化县老家避难。

    不到一天的功夫,关于三条火龙入韶州的流言便传遍了韶州城的大街小巷,诡异的是早在一个月前在江西、湖南两地就有流言说有火龙将入韶州城,行旅将这传言带到韶州时,人们只当着奇闻轶事来听,听过哈哈一笑了事。不过现在,这可就不再是奇闻轶事那么简单了。年前,在韶州城北,上万人亲眼目睹了晴空霹雳劈杀刽子手的奇迹。

    从那时起,韶州人对天上有神仙一时就坚信不移,再度见识了火龙带来的灾难后,人们有理由相信传言是真,真的有三条火龙到了韶州城,只是那三条火龙是谁呢。

    王弼说:“火龙就是王喜、张孝先和我。你们韶州人不敬天地,不事神明,故而上帝派遣我三人来此降下灾祸,尔等再不惊悟,大祸不远矣。”

    至少有三百牙军士卒相信他这番话,他们砸碎州衙大牢,把变化成人身的王弼、王弼和张孝先放了出来,奉之为神。

    王弼说:“我等不是正神,正神是桃花王,我等三人只是他的护法神,尔等若敬天帝,当敬其派遣在人间的正神。”

    三百牙军毫不犹豫地折还回州衙大牢,从水牢里放出桃花王正神,炽热的秋阳下,他老人家的身上起了一层水雾,因为长时间浸泡而溃烂见骨的大腿,常人望之犹自心惊肉跳,桃花王却谈笑自如。以前都是他是疯了,现在才知道,那只是正神使的韬光养晦之策。

    王弼三人跪在正神面前,痛哭流涕,自责未能早点赶来护法,致使正神蒙羞,为了表达他们三人的忏悔之心,三人各断一指以自警。

    刀锋切断指头时锵然有声,三位护法神脸上却只有羞愧的颜色,全然没有半点因疼痛而生的痛苦。此事为三百牙军亲眼目睹,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不是神又是什么?

    从那一刻起,王弼、王喜和张孝先三人就已经成了神,他们所敬奉的桃花王自不必说,更是神之正神。

156.托梦(修订)

    李熙一回到广州就听到了王弼、王喜、张孝先和赵上都成神的消息,其次才听到韶州兵变的消息,最后才听到度龙山被乱贼攻破,陈招弟和念郎失踪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一件事让李熙捧腹大笑,第二件事让李熙哭笑不得,第三件事则让他嚎啕大哭。

    赵上都在韶州城内被认证为“火德星君”下凡后,潜伏在韶州与循州交界处大山里的“桃花王世子”赵老幺在“宰相”赵笏、“大将军”赵世八、“户部尚书”赵达的卫护下赶到韶州与正神相见。三位护法神旋即宣布赵老幺为“圣子”,赵老幺也即改名为赵晟。

    兵变后的韶州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被官军追剿的无处藏身的天下盟各路英豪们纷至沓来,名为尊神,实则是为讨一个喘息的机会。

    第一个赶到的是“大魏天子”曹曛,兵强马壮的曹天子此刻狼狈不堪,所部仅两百人,混乱中妻妹被擒,兄弟曹楚被杀,所幸还有“丞相”冯乜和“大将军”曹谷追随。

    第二个赶来的是“大耳尖”,他比曹曛混的更惨,身边除了十几个生死弟兄,就剩一本《左转》和一把煽刀了。胡尖“雅好读书”不假,但因出身贫寒,并未曾上过一天学,八岁就跟着煽猪匠的父亲走村串巷给人煽猪、煽牛、挖鸡眼讨生活。

    第三个赶来的是“破山王”张仃发,所部一千人,兵力虽不及鼎盛时的六分之一,却都是精兵强将,实力不可小觑。他很懊悔当初没听从张孝先的话,至有今天的惨败。一见面他就像已经成神的张孝先伏地请罪。护法神淡淡地说道:“此时觉悟,尚不算晚。”

    第四个赶来的是“大汉天子”刘禹,广州城下被官军击破后,刘禹窜回故乡恩州,继续做他的“大汉天子”。各路官军尾随而至,“大汉军”屡战屡败,皇权摇摇欲坠,刘天子只好狠狠心,一把火烧了尚未建成的皇宫,带着“皇后”、“嫔妃”和“太子”刘夏、文武大臣在他的羽林军护卫下躲入深山,准备另辟天地,做一个桃花源中王。

    忽闻韶州发生兵变,他想起张孝先当初说的那番话,一时恍悟,故而率倾国之兵匆匆赶来聚义。

    四位天下盟的副总盟主经历了一番世事沉浮后又聚首一处,不觉面面相觑,共同感慨人生之变化无常。

    赵上都是神,也是疯子,赵晟年少懵懂不足与谋,正神、护法云云,四个人自然也是不信的,他们同问张孝先下一步该怎么办。张孝先道:“兵分东西两路,东路出江西,西路出湖南,在鄂州会齐,休整兵马,而后顺江东下,占据江南半壁,至于以后的事,观天下之势变化再做定夺吧。”

    四人俱赞同,问赵上都如何处置,张孝先道:“今日势力孤穷,还是先躲在他的神翼下苟延残喘吧,我劝各位都去掉尊号,勿要树大招风。”

    张仃发第一个响应道:“他是正神,王家兄弟和张先生是护法,那么我们四个就做四路神使吧。替神奔走四方,弘法救人,听护法神的差遣。曹兄故乡在广州,是为南路神使;刘禹老弟家在恩州,是为西路神使;大耳兄做北路神使,我家在东方,就是东路神使。咱们追随火德星君一路北上,起一把神火烧烂这个吃人的世道。”三人皆赞好。

    众人决议:

    尊:

    赵上都为“神火道”的“道君圣主”,是为“正神”。

    赵晟为“圣子”,王弼、王喜、张孝先三人为“护法神君”,四人同为“副神”。

    神谕,命:

    张仃发、曹曛、刘禹、胡尖四人为东、南、西、北四路神使。

    神谕,改:

    “天下盟”各部为“神火军”,各军以红巾裹头,身穿红衣,称“神火兵”或“神兵”。

    神谕,定:

    “神火道”信众驻地则建总坛、分坛、小坛,行军则建总旗、分旗、小旗。

    “道君圣主”为至高正神,礼神、弘法、教谕信众,“圣子”为神之储贰,协理正神礼神、弘法、教谕信众。神火道一切庶务皆由“护法神君”分理,王弼专务弘法,王喜专务护法,张孝先专务司令。

    张孝先发布号令:

    建内总坛(旗),“道君圣主”、“圣子”与三护法神居之。

    设东、西、南、北四佑圣旗护卫,设“神火旗”等十二旗为侍卫。

    四佑圣旗和十二侍卫旗由司令护法神直领。

    其余各总坛(旗)由四路神使统领。

    神使可任命大宰相、大将军分领所辖各旗。

    大宰相和大将军可任命尚书、将军分领所辖各旗。

    韶州士民厌弃了世道混乱,闻“道君圣主”为“火德星君”转世,是为救拨疾苦大众而来,遂纷纷投效。张孝先又编写《道君圣主救世歌》,宣称“神火燃遍九州之日,便是天下太平之时”,“信神火道不堕沉沦”,“信神火道毋须缴粮纳税”,“信神火道永享极乐”。

    神火道建坛之后信众短短一个月内即从两千人激增至万人,四路神使四出传教,张仃发传教至始兴县境内,闻听李熙在度龙山囤积有珠宝、军械、美姬,遂率众攻山,费时三天三夜,山寨被攻破,陈大喜、林氏、陈海道被俘,陈招弟抱幼子与小鱼从密道下山,船行潜龙渊上被引路攻山的封侯发现,发羽箭三支,射中撑船的小鱼,小船倾覆,三人失踪不见。

    李熙还在潮州时,陈招弟为其生一子,乳名“念郎”。

    李熙还未来得及看上他一眼,就闻此噩耗,

    郭仲恭将一包东西交到李熙手上,叹息道:“招弟母子失踪后,我曾派人去潜龙渊沉船处打捞过,只找到了这几样首饰,所以我推断她们可能还活着。”

    李熙红着眼圈道:“小鱼我不知道,招弟是不会水的,落了水还怎么活的了……”

    郭仲恭不好再劝什么,任李熙一个人坐在那,唉声叹气,木木怔怔地发了一下午呆。

    张仃发寇掠始兴县时,提篮观也遭遇了一场大劫,数百间房舍被一把火烧尽,道观玉贞子被认定为妖孽,双腿被打断,叶娘被掳去营中,三天后才放还,脸上被划了三刀。

    封侯还在度龙山上做封六狗时就贪恋叶娘的美貌,一直想哄上手而未能得逞,此番掳她在营中自是百般逼迫,叶娘被他纠缠不过,假意应允,哄他说要沐浴更衣,修剪毛发,待其不备,用剪刀划破面容。封侯怒其诓骗自己,将其腰间绑上巨石欲沉水中,张仃发得报救下叶娘,感其贞烈,放她回提篮观。

    面对李熙,玉贞子面容发黑,紧咬双唇,一言不发。良久,目中滚出泪珠,痛声说道:“我有负重托,我有罪。”

    李熙安抚道:“别傻了,你不过是个半吊子老道和无牌的游医,给人算命哄两个钱使罢了。人家是火德星君的神使,你又哪是他的对手。”李熙查看了老道的腿,发现经脉被挑断,康复的可能性为零。

    李熙不忍见老道自责,遂打发他去了台湾城,罚他替自己看守宝库去了。毁容的叶娘随同前往,行前,李熙提议给他们操办一场婚礼,叶娘满面羞红,心有向往,老道脸色黢黑,呼吸急促,张龙赵虎等人则哭笑不得。

    元和十五年八月十五,“道君圣主”赵上都的“护法神”张孝先在韶州宣示神谕,告诉信众:神要处决一个恶人,要接纳一位洗去尘埃的护法神君归位。

    韶州城北立起了一个火刑柱,大唐保宁军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特进、检校礼部尚书、平章事、上柱国张弘靖,因为亵渎正神而被判处火刑。

    张弘靖在他曾经亵渎“正神”的地方灰飞烟灭。

    在同一个地方,护法神张孝先受“道君圣主”所托,主持“洗尘礼”,为原保宁军节度判官崔雍洗去身上的俗尘妖氛,宣布他以纯洁之身重归神位,成为第四位护法神,司职“礼神”。

    同一日,崔护法在城中举行了盛大的礼神仪式,信徒达二万余,礼神结束,神兵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放粮。内外百姓皆大欢喜。同日稍晚,王弼宣布“道君圣主”北上弘法。“道君圣主”前脚刚走,保宁军神策营便开进了韶州城。

    同一日,保宁军节度副使李德裕在郴州被行军司马桂仲武、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郴州刺史荣华等人推举为保宁军留后,执掌保宁军军务。

    李熙于八月十七日回到韶州,韶州城被“火德星君”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凤凰台亦被乱兵洗掠,到处都刨的坑坑洼洼,所幸房舍大半还都完整。李熙埋在宅子里的金珠也一样不少,不是乱军抄家不够努力,实在是李熙藏的太过巧妙。

    李熙让阮承梁把金珠挖出,懒洋洋的不肯多看一眼就让拿出去犒赏军士,若不是这些东西,当初陈招弟或也不会留下,想到陈招弟,李熙心里一阵阵的疼,挥手让阮承梁赶紧拿走。阮承梁则劝道:“各军此番南下所获甚丰,这点钱赏下去勾不起他们半点感激。”

    李熙摆摆手道:“你看着办吧,我累了,我要睡了。”

    说睡又哪睡的着,躺着床上干瞪眼,不如起来喝酒,酒入愁肠更添愁,愁?索性我喝醉了看你还怎么愁?一个人关在屋里一杯一杯复一杯,喝着闷酒,天近黄昏,脑袋昏昏沉沉。终于有了几分醉意,这种朦胧的感觉真好,不仅能忘记忧愁,还成目生幻觉。

    君不见,这纱帘掀起处,陈招弟不就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吗,手里擎着一个托盘。

    李熙指着来人嘻嘻笑道:“不必说,是幻觉,肯定是幻觉,可怜我醉的认不清你是谁。”

    那人轻盈地停在他面前,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在他额上吻了一口,道:“干喝酒伤身,我准备了两个菜来陪着你喝。”

    李熙揉揉脸,喷着酒气说:“我的儿子……我还没看过他一眼呢。”

    想挣扎着站起来,失败了,来人弯下腰想搀他起来,也失败了。

    李熙的手触到她柔软的身体,一种久违的温柔记忆忽然被唤起,他抱着她不肯放,嘀嘀咕咕胡言乱语着。来人拨开他的手,拧身去把门窗关好,帘幕拉上。走过来并肩坐在昏昏欲睡的李熙身边,从他的额头吻起,渐次滑落,直到把他的注意力从痛苦的自责和困意中拉出来。李熙拥她入怀,裹她在身下,仍把她当作陈招弟,浓情似火地向她诉说着别后的思念。

    这一夜的后半段下起了雨,秋雨绵绵,秋风推开窗户,灌入满室冷风。木棉树的枝条拍打窗棂的声响惊醒了李熙,他惊坐起来,盖在身上的丝被攸然滑落,寸缕不着,指有留香,身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那人却在何处?

    这是一个旖旎的梦,还是陈招弟在托梦?

157.投贼(修订)

    天明后李熙从小师妹松青那得知“陈招弟”其实是李岫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晚李熙喝的酩酊大醉,是她在房里服侍了一夜,李熙垂首无语良久。松青道:“我在潮州找到大师姐了。”李熙抬头往门外看去,目光空茫地说:“那好呀,我这个代掌门可以卸任了。修茂她还好吗?”

    “她还好。”松青站起身往外走,人已经跨出门去,方又道:“我们要去江南寻师父,你自己多保重。”

    “哦……几时回来?”

    “不知道。多保重。”

    “保重……小师妹。记得多带点钱上路,找不到师父就回来,别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我跟李岫玉之间完全是场误会……”

    “……明白。”

    “保重,代问师姐好。”

    “知道,保重。”

    因为失去了陈招弟,李熙赶紧把松青从潮州接了回来,准备到哪都带在身边,再不分离。但是她现在却要和师姐修茂去寻师父,真的是去寻师父吗,谁又知道?不过她的脾气李熙是知道的,她认准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松青和修茂走了,李岫玉也走了,和李熙有过肌肤之亲后她就走了,渺去无踪。

    李熙再也不愿意自己一个待着,他变得好酒起来,整日和身边一干人喝的酩酊大醉,醉狠了就倒头大睡,如果还能站起来走动,他则会呼朋唤友上街去,效仿崔雍当年的样子呼啸往来,不过他不必担心搅扰的四邻不安。韶州城已经毁了,没几个人了。

    保宁军留后李德裕强令各军急速北上与其在郴州城下合击“神火道”贼众。这个节骨眼上李熙却病了,病的起不来身,只好由副使郭仲恭领军北上。

    九月初,神火道南路神使曹曛和西路神使刘禹率众万人抵达郴州城下,与保宁军留后李德裕、行军司马桂仲武、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郴州刺史荣华激战十日,郴州陷落,荣华阵亡,保安军副使郭仲恭被俘,奇兵营副指挥赵虎被俘。

    各军溃败后,有人检举保安军使杨赞在韶州饮酒喧哗,殴击城门吏,致一人重伤。监军马存亮又得人密告杨赞与郭仲恭在潮州时与海盗勾结走私贩卖盐铁,在广州城下公然向贼众出售军械,又私自囚禁清海军岭南水师指挥使,吞并岭南水师,并借出海剿匪之际大肆贩卖人口至倭国为奴。

    马存亮与节度留后李德裕商议后,决定遣虞侯李相和监军院巡视苏佐明前往韶州捕拿杨赞拷问。消息不慎走漏,杨赞连夜奔去潮州,亲信张龙、鲁焰焊等人亦随之奔走。

    十日后,杨赞在河源县被官军捕获,装入囚车押送韶州。

    消息传到虔州城下,四大护法神君之一的崔雍找到王氏兄弟和张孝先,提议出一支奇兵劫夺杨赞来军。王喜冷笑道:“这等烂人,在狗窝里让狗咬死活该。救他作甚。”

    王弼料崔雍别有深意,便问道:“救他一个该死之人,有何益处?”

    崔雍道:“救下他,把郭仲恭放回去,他和郭仲恭干下的所有罪账,都让他一个人扛起来。咱们保郭驸马平安无事。”

    王喜阴恻恻地笑道:“崔判官还想着回去做官吗?光你策动兵变,害死张弘靖一桩罪,也足可以让你死上七八十回的。何况你还把我们这些贼众一并放了,大唐天子还饶恕你的罪过吗?”

    崔雍嘻笑道:“大错已经铸成,如今说要回去,谈何容易?我这一投贼,故旧亲友全都受了连累,即便天子能赦我无罪,我又如何立身处世?王喜兄弟说这话是欲笑话崔某愚笨,却也暴露了兄台自己的懵懂无知。”

    王喜大怒,若非王弼拦阻早已拍案而起了。对崔雍他是一百个看不惯,怎奈他是自己一伙人的救命恩人,又是促成今日局面的第一功臣,此刻还不是翻脸的时候。王弼一拦,他也就借坡下驴不再闹了。

    王弼见张孝先不吭声,遂问道:“德茂怎么看这件事?”

    张孝先道:“崔兄绕了半天,不肯说实话,我无看法。”

    崔雍哈哈大笑,指着张孝先跟王家兄弟说:“知道我为何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要投贼吗?不是怕得罪张弘靖那老匹夫,得罪了他无非是换家幕府,还照样做我官。我就是看中了张德茂的大才,知道此人必成大事!广州城下群狼扑食之际,唯独他张德茂看得见藏在肉里的钓钩,知道这嘴边的肉吃不得,知道抽身而退。这个决心难下,可是,张德茂他下了,他是英雄,了不起的大英雄!有张德茂辅佐,王家兄弟必成大事!我崔雍早早赶过来,无非是要图个从龙之功。”

    张孝先嘿然道:“若非汪覆海那阉贼插了一手,崔兄这番话就只好对着我的土坟说了。”崔雍拍手道:“这就是天意!谁能想到汪覆海会插一手?谁能想到他走后,张弘靖忙于接待各路镀金使把你们给忘了?谁能想到我崔某人正准备砍三位的脑袋,朝廷突然运来一百万贯赏军款,让崔某人忙的脚不沾地,竟把杀三位这么大的事给抛在脑后弄忘了。

    “谁又能想到,我崔某人会阴沟里翻了船,被一帮目不识丁的蛮汉缠住难脱身。迫不得已推三位上神坛做了护法神君,成就这一番大事业?你们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天意不可违,顺天者,大富贵,逆天者,死!”

    王喜道:“既然我们是天命所归,那你为何还要放姓郭的回去,还要全他的体面?”

    崔雍拍腿激赞道:“你问的好,我为何要劫杨无敌而全郭驸马体面?因为郭驸马的体面不能不全。你们可知郭驸马是谁?他是当今皇贵妃的亲侄儿,论辈分是皇太子的表兄弟,可是他做了皇太子的女婿,辈分够乱吧,乱,不要紧,大唐皇室向来*,不在乎!大唐天子不立皇后,皇贵妃即为六宫之主,皇贵妃体不体面?体面!皇太子尊贵不尊贵?尊贵!郭家先祖是汾阳王郭子仪,何等声名显赫的家族。这样的家族你不全他体面,他就会让你没体面,你全了他的体面手里又捏着他的把柄,他就会全你的体面,有郭家在背后相助,咱们的道圣才能一往无前,东出江西,西出湖南,会师鄂岳,休整兵马,顺江东下,占据东南富庶之地,成就千古霸业。”

    这些话听得王喜直犯头晕,王弼也听得似懂非懂,以他二人有限的学问见识,慢慢琢磨崔雍的话都已经十分吃力了,跟上他的思路则已经是个奢望。

    崔雍哈哈一笑,不在乎王家兄弟听不懂,在他看来这二位兄弟所能起的作用其实跟道圣父子一样,都是摆设,不过一个是摆设来给官军和信众看,一个是摆设来给四神使和神火兵看。崔雍又道:“几位久在岭南,不知朝中故事,待我说给三位听听。唐天子为何不立后?是郭氏德行不够,家世不够显赫吗?不是。是她长的不够美貌,夫妻恩爱全无吗?也不是,唐天子不立郭氏为后,是不喜欢郭家势力太大,恐生外戚干政之患。再有就是先太子李宁英年早逝,天子怀疑是郭氏与宦官合谋下毒所致,心里十分提防。

    “突吐承璀窥知天子心意,抬灃王李恽牵制太子。不要以为做了太子就能当上天子,事情没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太子就有翻船倾覆之危。历代做了太子被废被杀者比比皆是,光我朝被废被杀就有多少太子?你们肯定数不清,我也没仔细数过,但肯定不止一个!若是有人知道太子的女婿劣迹斑斑,会不会拿这个攻击太子,逼天子废太子呢?换成我,我会。我们手上捏着郭驸马贩卖盐铁,兜售军械通敌的罪证,郭家和太子一党怎么办?还不得听我们摆布?”

    王喜道:“那索性把姓郭的扣在手里,岂不更稳妥?”

    崔雍摇手道:“扣不得,扣不得,扣在手里就活不久了。彼时刺客会排着队来杀他,防不胜防。他死了,我们就失去了钳制太子和郭家的手段。他虽不死,却声名狼藉,太子一党因此被人扳倒了,对咱们也是大大的不利。”

    王弼道:“若太子倒台,朝中或有一场动乱,他们争斗之际,对咱们不是更有利吗?”

    崔雍哈哈大笑,道:“太子若倒台,来此绞杀我等的官军至少增加十倍。”

    王喜望望张孝先,又望望王弼,搔搔头,粗重地叹息了一声。

    王弼却还在坚持思考,他点头附和道:“不错,年初李师道被田弘正联合刘悟所杀,河朔割据藩镇基本扫平,下一步他该对朝中一些权臣动手了,太子是国之储君,跟朝中大臣多少都有关联,他要是倒了台,牵连之下,天子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天子肃清了朝中权臣,南下的大军自然就多了起来。”

    说完王弼有些巴结地望着崔雍,希望自己的思考能入崔护法的眼。

    崔雍不客气地说:“我大唐有权阉,无权臣。南北衙之争,南衙已经被压的抬不起头来。三省六部九卿已经被内诸使司架空,宦官说话比朝官算数。谁是权阉,两中尉两枢密都是权阉,突吐承璀就是个权阉,他手握十万左神策兵权。太子背后也有人撑持。二者势均力敌,争执不下。二十万神策军就这么耗在了关中不能动弹。太子若倒台,支撑他的人也必跟着倒台。神策军一兵一卒都不必调动,只须调动外围的藩镇军南下,你、我、他就是走到江南也要全军覆灭。正神升天,圣子活埋,你我也免不了火刑柱上走一遭。为弘法卫道而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窝窝囊囊的死去。”

    朝中的争权夺利波澜诡谲,事实是否如崔雍所说,王弼、王喜远在岭南,难见真伪。把郭仲恭留在营中当俘虏,还是放回去,那样更见好处,他们此刻已难以判断。

    按照惯例,王喜已经率先放弃了思考,这种事想破脑袋他也想不明白,按照他的想法就该把郭仲恭扣在营中当肉票,向官军要钱要粮,危急时刻还可以拿他当肉盾。劫夺杨无敌来营,当然也好,可以好好羞辱他一番,出一口心中闷气,待把他折腾够了,一刀砍了了账。

    王弼比王喜考虑的更深了一层,他已经想到了放还郭仲恭可以为将来留条后路。至于杨赞,他倒没有多想,在他看来杨赞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可以砍上几刀,至于怎么砍,看彼时的心情好了。

    张孝先说话了:“可以放郭仲恭回去,不过得让他留下足以牵制他的供词凭据。杨无敌那边就烦请崔兄走一趟吧,路上也好放出风声。”

    崔雍道:“德茂吩咐,我即可去办。”

    崔雍一走,王喜就跳起来,责问张孝先:“干嘛要他去,此人未见得就可靠。”

    张孝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没搭理他。王弼朝他摇摇头,示意王喜闭嘴。王喜闭嘴了,心里却憋的很难受。

    ……

    爬上一座山梁,忽然看到蜿蜒在群山之中的一条碧绿的大江,浈江,滚滚向南而去。

    从此地再向西北走上三十里就到韶州城,路上可能还会经过陈招弟的老家陈家奥,李熙希望不要经过那,那只会让他伤心。

    押解的军校喝令众囚徒停下休息,李熙找了块山石坐了下来,腰杆像生了锈一样,弯不下来,脚脖子被沉重的镣铐磨的血肉模糊,若不是每晚睡前张龙都嚼草药给他敷上,说不定早就发炎溃烂了。不过即便如此,情况也很不乐观。

    皮肉上的伤痛折磨的人死去活来,心里的痛更是让人肝肠寸断。

    衙役小蟹提着皮囊挨个儿给囚徒们喂水,一人只喂两口,小蟹人长的细巧,平素说话也细声慢语,不过对待囚徒却手重心狠,打发牲口一样。

    水灌的太猛,囚徒们无一例外地会发出剧烈的咳嗽。李熙剧烈咳嗽的时候,小蟹朝他眨了下眼,李熙也眨了一下,示意他已经知道。

    小蟹走了,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通匪的死贼囚,该死。”

    一口气走了三十里地,现在是正午,剩下的路程预计一个时辰就能走完,押解的军校和衙差商议后,决定让众囚徒们多休息一下,攒足精神,好将剩下的路一口气走完。

    到了韶州,这里的二十三个人中多数都是要掉脑袋的,剩余的几个怕也要烂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这山清水秀的风景怕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了。

    囚徒们纷纷寻找一个能靠的地方,闭目养神,李熙仍旧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腰杆挺的笔直,也没法子不挺直,昨天因为吃饭时失手打了一个破碗,挨了押送小校一顿哨棒,若不是张龙和鲁焰焊用身体护着,腰杆怕都给打断了。

    沦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命呀,人生不可逆转及抗拒之霉运也。

158.投贼2

    半个月前的一个黄昏,那时候他还是大唐的东都留台侍御史、保宁军兵马使、游击将军、平山侯,一位得胜载誉得来的大将军,一个骤然富贵的亿万巨富,一个刚刚失去妻子和孩子的可怜男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因为喝多了酒,他醉倒在街边,同行的阮承梁被他灌醉后趴在客栈动不了身,没人扶持,他只好一个人静静地躺在。

    岭南的秋日并不向北地寒冷,不够趴的久了人也受不了,李熙感受到了地上的寒气,挣扎着想爬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有两个路人过来帮忙,他才站了起来,那两位路人好心地把他扶进附近的一家客栈,还开了个房说让他休息一下。

    李熙那时候醉的说不出话,神智也有点模糊,隐隐他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这世道还会有人这么好心?开房?想干什么?

    两个路人中年轻的那个给他灌了一碗醒酒汤,李熙本能地拒绝喝下去,被一只枯瘦却极其有力的手卡住脖子后,他也只好就范。

    还真是醒酒汤,灌下去酒就醒了,醒后李熙就吃了一惊:救他可不是什么路人而是熟人。

    一身青衣的仇士良看着像个精明世故的老吏,同样一身青衣的汪覆海则像个愚笨的家奴。二人面色都一样的凝重,不过见李熙醒来仇士良的脸上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吁叹一声后,摇着头说:“陈夫人和念郎公子不幸没于贼手,看把一个威风八面的统军大将折磨成了什么样?可怜呐。”

    李熙闻言潸然泪下。

    仇士良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的话就好说了。”

    李熙擦擦泪,说:“仇公从长安来,有何吩咐吗?”

    仇士良不急不忙,让李熙坐下,方徐徐说道:“天子出内库百万贯赏军,崔雍先拿二十万给张弘靖,自己独吞三十万,从账上看钱都赏下去了,转个身又让亲信将校从士卒手中夺了回来。士卒喧哗,被咸静公主的驸马薛朗撞见,张弘靖碍于颜面要查办他。崔雍畏祸因此铤而走险鼓动牙军作乱。后面的事就不必我说了。”

    仇士良长叹一声:“岭南之地,天高路远,早就成了有些人的后花园,贪腐之酷,世所罕见,天子遣崔咏和陈弘志坐镇广州,本想治一治这些窃国蛀虫,可结果是什么呢,生灵涂炭、玉石俱焚。有些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天下、百姓、君王,有的只是他自己。为了一己之私哪怕天崩地陷。”

    默了一会,仇士良又道:“韶州兵变背后有黑手,有人故意把祸水北引,目的是什么?要从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那说起,举兵反叛一年有余,数路大军不能平定。年初,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联合淄青大将刘悟一举袭杀了他,淄青平定,河朔藩镇莫不畏服天子之威。”

    “祸乱天下者,内有权阉,外有藩镇,而今藩镇已平,所余者无非家奴耳。你不要瞪着我,我是天子家奴不假,可我时刻谨记为臣子的本分,不敬天子的另有其人。”

    李熙插话道:“仇公是意思是这场大祸其实是**,是有人跟天子斗法惹起来的?”

    仇士良道:“火是它自己烧起来的,那些人的可恨之处在于,火起之后他们非但不灭火,反而站在一旁扇风,堵塞道路,阻挡别人救火。”

    李熙嘻嘻道:“仇公跟我说这些是要我去救火吗,为臣子者,为君王分忧虽死何憾?”

    仇士良道:“好一个忠义的平山侯!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仇士良端起茶碗喝茶,汪覆海将一卷纸交给李熙,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刘默彤临死时呈给义父的,你看看。”李熙手只发抖,看过之后,腿也发抖。

    “李熙,平山侯杨赞竟然是妓院乐师李熙冒充的,好呀,真是千古奇闻。”

    李熙脑袋嗡嗡作响,手不自觉地滑向腰间,咯噔又是一惊,自己的佩剑不知所踪。“忠君爱民”剑丢失后,他又请名匠锻造了一口新剑,取名“倚天”,向来剑不离身的。

    “你是找这个吗?”

    汪覆海拿出一口剑,“呛啷”拔出,用手指弹了弹剑刃,嗡嗡作响。再一用力,咔嚓一响,剑锋断作两截。

    李熙大叫:“汪兄何苦来呢,我花了一百贯请广州名师锻造的。”

    仇士良冷冷一笑:“剑回头让他赔一口给你,只是你这桩公案,我们是不是该算一算呐。”

    李熙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我冒充杨赞只是为了安抚杨老夫人,不想让她老人家因为失去爱孙伤心,除此之外并无他意。刘默彤什么也没跟我说过,我也什么都没干过,我完全是清白的。”

    “你若不是清白的,也早死无数次了。”仇士良淡淡说道。

    一阵尴尬的死寂,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外,李熙听不到任何声音,诡奇的是他被识破身份后竟然丝毫不觉紧张,他的直觉告诉他仇士良并不在乎这些。

    趁着这机会,李熙又把刘默彤临死前给仇士良的这封信看了一遍,刘默彤称仇士良为匡美,看起来二人很亲密,从信中语气来看,二人的地位也似乎是平等的。

    一个月前,吐蕃进犯盐州,刘默彤奉命率军驰援,与吐蕃人的交战中身受重伤,不久就病死,这封信是他死前写给仇士良的。

    刘默彤在信中告诉仇士良杨赞早在元和十一年秋就战死在西北,他为了不使刘稹对他产生怀疑,才找了一个替身冒充杨赞。战后刘稹留在长安做寓公,原定计划无法执行,故而他才主张将李熙流放岭南,任其自生自灭。

    汪覆海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收回刘默彤的信,小心折好塞入袖子里,笑向李熙说道:“你应该感到幸运,若不是遇到刘默彤这样的实诚君子,你也没有今天。杨赞自感家道没落十四岁去参军,试图振兴杨家。刘稹却怀疑他是什么人派来监视他的细作,让刘默彤看着他。刘默彤不忍杨赞因为被猜忌而丢了性命,就一直带在身边,日子久了,他跟杨老夫人也熟悉起来,敬慕她老人家的豁达和菩萨心肠,不忍她蒙受丧孙之痛的打击,这才找了你来冒充杨赞。你说若不是他这样的实诚君子,谁会想这样的法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公然找人冒充朝廷的功臣、子爵,这可是各大罪过呀。”

    “是呀,是呀。”李熙赞同地说道,“可惜天妒英才。可恨的吐蕃人。”说罢悄悄地擦了一把汗。

    “他跟你一样是佩隼的使者,是天子的耳目。你若现在还是各九品参军或哪个小县的县尉主簿之类的小官,一辈子爬不起来,他临时之前或也不会告知义父这些。毕竟他是个实诚君子嘛,怪只怪你爬的太快了。三年不到就从九品窜到了从六品侍御史,还领着军,他是实诚君子,却也是各忠贞之臣,他岂敢不报?”

    “应该报,应该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这样活着其实也很累,如今话既然说开了,二位能否体谅我曾有功于朝廷的份上放我一马,我辞官回乡种田去,安安分分做良民,照章纳粮,再也不折腾了。”

    汪覆海笑了,李熙道:“我做参军时一文没捞,逢年过节,都是我送钱给上官,从未收受一文贿赂,在始兴县受了肖白一座宅子和一个小婢。我宅子已经退了,小婢是朋友间往来馈赠,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

    “那你在潮州贩卖盐铁,在广州贩卖军械,掠卖八百童男童女出海,还有……你把姚呒佟的金山银山藏哪去了?”

    李熙眨巴眨巴眼,拱手道:“二位只要送我一条生路,我情愿以全副身家相谢。”

    仇士良微微一笑,示意李熙坐下回话。

    “刘默彤临死前,我曾让小海过去探视,他拉着小海的手,再三叮嘱不要为难你。他是个实诚君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让我打心眼里佩服的人。他的托付我记着,所以我们才能在这相见,说这么多话。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李熙道:“仇公有话尽管吩咐,李熙知道好歹。”

    仇士良道:“你今日所得的一切,半数是你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半数是杨赞替你挣来的。你的儿子下落不明,将来若是找回来了,你是让他姓杨呢,还是姓李呢,你又让他拜那个祖宗呢?杨赞这一页到此为止,算是揭过去了。以后你就做回你自己,李熙。”

    李熙道:“仇公吩咐,在下谨记。仇公是要我投贼做卧底吗?”

    仇士良微笑着对汪覆海说:“我就说嘛,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绝非只靠运气。你看看,我还没说,他就明白了。”他转首向李熙,目光锐利的能刺穿人心,声音更是冷的怕人:“投敌去做卧底,成功之前你就是个贼。”

    李熙深呼吸一口,说:“我明白了,我去做个贼。”

    “成功,今天你失去的一切都会加倍还给你,失败,你就是个贼。”

    “很好,我信仇公。”

    汪覆海道:“你的妻妾我们会妥善照顾,不过籍没为奴是免不了的,宫里人多眼杂,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若你不幸没于贼窝,我们会择机奏明天子,赦免她们,发还你的财物,让她们衣食无忧。”

    李熙呼了口气,说:“崔家的擅长歌舞,可以去内教坊司做个乐师,沐家的脾气不好,女红也不行,打发她去伺弄花草吧,免得她与人争执吃了亏。李十三、旺财这些人虽然追随我,却不是我的部曲,你们就别为难他们了。抄家的时候多予关照,算是一点补偿吧。”

    汪覆海道:“你跟王弼、张孝先他们有过节,我们会安排你施一场恩惠给他们,化解你们的仇怨,以后的路就全靠你自己走了。拿来。”

    “什么?”

    “隼符。”

    李熙取出隼符交还给汪覆海,担心地问:“没了它,我是不是就不是内寻访司的人了?”

    “你现在就是个贼。”

    “好吧。”

    “你不问问叫你去卧底要干些什么吗?”汪覆海有些好奇。

    “去做贼呀。”李熙笑嘻嘻地说道,“在贼窝里做贼,我觉得会很有意思。”

    “那是自然,你可以做一些为官者想做又不方便做到事,为所欲为。”

    “话不能这样说,其实做这种事是很折磨人的心性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不去。”

    “不去不行,必须得去。”

    “没得商量?”

    “预祝你成功。”

    “多谢。”

    ……

    “醒醒,醒醒!都他妈的起来!”

    一声暴喝声把李熙拉回现实,现实是他现在是个囚徒,还不是贼。

    “做个贼也这么难。”

    李熙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呲牙咧嘴想站起身来,没成功。张龙和阮承梁赶来扶他,被一个看守狠狠地抽了两鞭子,张龙粗壮的手臂上多了一道鞭痕。

    “连累你们了。”李熙痛苦地说。

    “哪的话。”张龙笑笑。

    “哎呀,今天的天有些闷呀,或者会下雨,你们路上多注意些。”

    阮承梁仰面望天,万里无云,天蓝的可怕。晴空能起霹雳脾气刽子手,也能下场暴雨淋死看守吗?原亲兵队长期待着。

    …………

159.投贼3

    淡黄的火舌在微风细雨中摇曳着,舔了一个时辰的锅底,也没把锅里的水烧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温度,李熙觉得刚刚好,吉州的秋天虽不像西北那么酷寒,却也不及岭南那么暖和,这地方山太青,水太绿,绵绵秋雨下起来就没个晚,真是烦人。

    李熙坐在锅里,手里拿着竹纤维织成的竹布做的洗澡布,布有些粗糙,搓的时间久了,身体红彤彤的。李熙很喜欢坐在锅里洗澡,这些天官军追的太紧,行军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烧水。再者吉州这个地方老百姓实在太穷了,常常十几家合用一口铁锅,你家做罢我家做,人要吃饭才能活着,总不能因为自己要烧洗澡水而耽误别人吃饭不是?

    虽然在官府眼里自己是贼,可是李熙的心里早已把自己当做了正义的化身,神的使者,神临凡搭救世人出苦海,作为神的使者自然应该传播神的福音,怎好学万恶的官府总是欺负老百姓呢。

    听人说以前吉州也是个衣食丰足,人民安乐的好地方,就是因为来了一个周刺史才造就了如今的十几家合用一口铁锅,一家几代人不论男女老幼只有一条裤子穿的悲惨局面。

    “早呀,大牛哥,哇起色真不错,昨晚吃牛鞭了吧。”

    “嗨,小柳哥,哇,脸色好苍白,昨晚跟嫂子缠绵到几时?哇,好日子长着呢,保养身体最重要。”

    “喂,桂花妹妹,哪里去?衣服淋湿啦,前凸后翘,好身材,出门当心有色狼呀。”

    “浪兄,浪兄,你的眼睛怎么啦?别瞪着我,你是浪兄,又不是狼兄,不是说你。”

    ……

    李熙热情地跟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并将闵浪丢给他的一个山果在水里洗洗拿来吃。

    “这家伙怎么还活着?怎么回事毛乐?”王喜大步而来,骂骂咧咧。

    蹲在锅边的毛乐等四人赶忙站了起来,向王喜鞠躬行礼:“天,天又下雨了。”

    毛乐指了指天,无可奈何地说,三天前王喜派人把李熙交给他,嘱咐用锅烹了。毛乐恨李熙当日在广州城下一拳打断自己的鼻梁骨,但又有些感激他的不杀之恩,若非李熙特殊关照,他和他的四位结义兄弟只怕早已人头落地了。官军以斩首多寡记功,抓住俘虏后,一般直接开刀,除非你有一技之长、长相俊俏、身材魁梧,或看着顺眼,即使那样,一般也只充作随军苦力,活的不如狗,说实话不如死了痛快。

    可是李熙却把他们都放了,毛乐是各忠厚的人,这份恩情他一直急着呢。

    王喜现在是护法神君,神通有多大毛乐倒是没看出来,但脾气着实大的吓人,动不动就以神的名义烹人,当年做大魏国的楚王和广州刺史时,还有点官的样子,即使杀人也要给各理由,现在则一切都省了,就说一句:神谕,某某罪当烹煮。然后就把人丢尽锅里烹煮了。

    毛乐跑去找老猫商量,说出自己的为难处,既能报了李熙的不杀之恩又不至于因为违抗军令让自己也上了锅。

    老猫笑咪咪道:“我说你傻吧,要杀他早杀了,七哥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凡事都喜欢自己亲自动手,他要烹炸姓李的,要你插手干嘛。他就是要你吓唬吓唬他。”

    老猫给毛乐出了一个点子,每次点火前,把柴浇湿,文火慢慢熬着,现今官军追的这么紧,不到水开就该开拔了。

    毛乐大惊,问:“那七哥要是责怪,我怎么说?”

    老猫劈手赏他一巴掌,指着天说:“往老天爷身上推,下雨下雾随便扯,实在不行就说回潮,七哥不会怪你的。”

    老猫这个法子还真不错,毛乐依法行事,三天三夜也没能把生人烹煮成熟肉。起初几次吓得锅里那位够呛,又是哭又是叫,念叨他媳妇念叨他失踪的儿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毛乐看来心生鄙视,终于明白王喜为何喜欢烹人了,看着仇人坐在锅里哭,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啦。

    可是这人也够精的,三番五次烹不死他,他倒得了意,把这锅当洗澡盆了,一闲下来就喊:“毛乐烧水,我要洗澡。这天真是,阴冷阴冷的,我骨节都疼。”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厮竟把老子当成他随扈了。

    毛乐琢磨着自己以前太过小心了,水只烧气泡就扯了柴,下一回应该烧滚花,烫掉他一层皮,看看他还敢没事就大呼小叫说要洗澡。

    “大哥早呀。”李熙挥手向王喜打招呼。

    “大哥?我可当不起你大哥。您可是朝廷的侯爷呢,兵马使,是御史。”

    “我以前还是游击将军呢。嗨,大哥,提那些干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过眼云烟一般。”

    “唉,过去的事更不能忘啊,我可是个念旧的人,我记得在广州城下紫石戌,你还请过我喝酒呢,那晚的酒真不错,肉也不错。就是心情不太好。”

    “是嘛,我也觉得,所以你看我至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呀。”

    “我记得我当时说过一句话,哦,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你说‘哭什么哭,脑袋掉了不就碗口大的一块疤嘛’,这是说猫哥的,那位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哭,哭的我的心里怪难受的。酸酸甜甜。”

    “不是那句话,我还说过另一句话,你记得,你个坏蛋故意打岔不说对不对。”

    “大哥,君子不念旧恶,当日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是啊,是啊,当日你是官嘛,我是贼嘛,官贼不两立,官贼不两立啊。”

    “没错,大哥,所以为了挽回咱们兄弟的感情,我主动弃官做贼了。”

    “……”

    “大哥你怎么啦?”

    “胃痛!”

    “大哥,你要注意保养身体啊,天塌下来饭也要吃好,觉要睡好,晚上给女弟子布道的时候要悠着点……大哥,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难看,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多少弟兄跟着你吃饭呢,圣君的福音还要靠你来传播呢,他老人家的神位还需要你来巩固呢。兄弟我势穷来投,大哥你就这么去了,要我如何是好哟。”

    “……谁能让这家伙把嘴闭上,我赏他个小旗主做。”王喜蹙着眉头,捂着肚子。

    李熙立即把嘴捂上了,因为王喜是“护法神君”,每句话都形同神谕,李熙因此就成了小旗主。

    崔雍在韶州城外劫走李熙时,留了一个活口回去,告诉李德裕他准备释放郭仲恭,条件是开放郴州和衡州之间的三峡关,放曹曛和刘禹北上。

    李德裕自觉既承担不起失陷郭仲恭的责任,又扛不住纵贼北上的罪责,于是把桂仲武和乌重胤也拉下了水,事情摆在桌上,问二人怎么办。

    一段沉默后,乌重胤道:“郴州一战,我保宁军主力损失殆尽,哪有余力防守三峡关?还是请求湖南方面接管吧。”

    桂仲武道:“此议甚佳,保宁军兵马使弃军逃走,副使陷没敌阵,群龙无首,已经无力阻敌北上了,再说这三峡关。本不是关隘,横在两州边界,说不清归谁所有。咱们去文湖南,道明困难,让他们派兵驻守,于情于理都无亏欠。”

    李德裕大喜,即命掌书记何风韵拟文给湖南驻军,将从广州城下日夜兼程赶赴关前的神策营撤了下来。宋叔夜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坚决地执行了军令。

    曹曛和刘禹弃郴州北上,李德裕入城,宣布收复郴州,待曹神火兵进入衡州,并上表长安宣布保宁军局势已经稳住,贼兵尽数被驱逐,失陷于敌阵的驸马郭仲恭亦被救回。请示天子下一步方略。

    郭仲恭被释放回郴州时,拿到李熙写的一封短信,李熙在信中说他现正歇马贼营,毋须担心,将来有机会再与兄会猎潮州云云。郭仲恭明白,这是张孝先在警告自己:李熙落在他们手里,那个软骨头随时有可能把以前他们共同干过的丑事抖露出来,要他身败名裂,连累他的家族。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回去静坐,等着张孝先来提勒索条件。

    按照王喜的意思,既然留着李熙就是为了拴住郭仲恭,那么就应该砍断李熙的双腿,挑断他的手筋,再弄辆囚车把他装进去,时刻带在身边,以便用的着的时候能找到他,用不着的时候能看着他。

    崔雍不同意这么做,他主张把李熙拉过来,崔雍说李熙和郭仲恭之间干过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也只有他最能灵活利用。

    “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合作,和他自己心甘情愿合作,所发挥的效力必然不同。他如今已走投无路,施他一个恩惠,他会心甘情愿地靠过来,为我所用。”崔雍握紧拳头说道,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此人有些心机,会不会使的苦肉计,故意诈降的?”王弼有些不放心。

    “是否是诈降,我们可以观察、探访、试探,总有办法的。”崔雍又补充道,“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轻易投贼的,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那么你呢,你为何投贼?”王喜问。

    “我嘛,唉……”崔雍吁然一叹,“我幼年失去母亲,父亲六年前在易州城下战死,我就一位兄长,去年还病逝了,我是了无牵挂。否则,我岂敢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勾当?”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三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一直不吭声的张孝先。

    又是一阵沉默。

    张孝先道:“可以。”

    因为张孝先的这两个字,李熙终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个贼。

160.神火出太平

    李熙还是一个“预备贼”时就当上了小旗主,此后步步高升,从有名无实的小旗主升任有名无实的总旗主他用了一个月时间,而从有名无实的总旗主成为统兵数千的一方豪雄,他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万事开头难,做贼也不例外,起步阶段总是充满了艰辛。

    李熙因护法神君的“金口玉言”而幸运地成为了小旗主,实际手下一兵一卒也没有,他潜伏在神火旗做厨师,兼职做采办,采办的主要职责是在宿营时外出收集柴火,捡枯树枝、砍柴或拽人家房上的茅草。

    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神火军攻虔州不克,转而北向攻打吉州。

    打吉州也很不顺利,几千神火兵蚁聚在吉州城下,缺衣少食,苦不堪言。

    神火营随内总坛驻扎在庐陵县境内,距城二十里。某日,三十个化装成山民的刺客混入大营,四处点火制造混乱,趁机冲进内总坛寝帐,见人就杀。崔雍那天不在营中,王家兄弟和张孝先正在帐中议事,闻听有变,王喜要出帐迎战,张孝先喝住不让。

    刺客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又迟迟没有杀过来,足见他们对这里的情况并不熟悉,甚至根本不认识要杀的人,他们玩的是打草惊蛇的把戏,制造恐慌让蛇自己爬出来。

    张孝先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他嘀咕了刺客的实力。刺客虽然只有三十人,却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之士,极其擅长近身搏杀之术。内总坛的守卫是原保宁军的三百牙军,战力不可谓不强,却在这场混战中落尽了下风,被压着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蛇不主动爬出来,就把草连根拔出,刺客在千军万马的围困中耐心而细致,宁拼得一身剐也要把四条害人的毒蛇揪出来剁了脑袋。

    万分危急时刻,翼护内总坛左侧的神火旗总旗主发来了救兵,是二十多个火头军,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李熙。他左手提锅盖做盾牌,右手提一把切菜刀,腰系围裙做战甲,头上戴着个柳条簸箩冒充头盔,一路呼喊而来。

    火头军在内总坛营外敲锅打锣高声怪叫,声势造的很大,却始终未敢进营。

    虽然如此,因为他们的搅局,刺客还是错失了揪杀毒蛇匪首的最佳时机。东路神使张仃发及时率众赶到,强弓硬弩,大刀阔斧,一场惨烈的激战后,三十名刺客战死二十六,自尽三人,被俘一人,拷问后得知,有内奸出卖了三位护法神君的行踪,吉州刺史费重金聘请刺客前来行刺。

    这些刺客俱来自河北,其同党曾受雇于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火烧河阴仓,入京刺死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

    张孝先欲亲手杀死被俘刺客,提刀在手后推说晕血,难以下手,将刀交给李熙,让他代劳。李熙装晕昏厥。

    那名刺客后被捆在内总坛营门口跪了一日一夜,后无疾而终。

    在这场危机中,李熙立了一个不大小的功劳。汪覆海曾说过,他会制造一个机会让他施恩于王家兄弟和张孝先,取得他们信任。这次刺杀事件是不是汪覆海策划的呢?李熙猜想应该不是,用三十条人命换取他们的信任代价有点大,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为何不直接刺杀这三个人呢,那样岂不是帮助自己取信于他们更有利于大局?再有,刺杀事件中,他几乎完全是个旁观者,只是敲敲边鼓,并没有起到什么大作用。

    不过经过这件事,李熙还是发现,王喜又重新开始信任他,王弼对他的印象也大为改观,只有张孝先还是用一双冷静的可怕的眼盯着他,盯的他浑身发冷。

    ……

    李熙率火头军救护“护法神君”有功,本应升其为神火旗总旗主,考虑到他连一个被俘的刺客都不敢杀,恐难担当大任,故而张孝先提议,只给他记一大功而不予升迁。

    不久,李熙在毛乐的引荐下走通了老猫的门路,用新近炼制的一葫芦增长丹,换来他的信任,帮他顺利地从神火旗调入佑圣旗。

    神火旗名声虽然响亮,实际就是为内总坛准备伙食的伙房,虽然亲近,地位却很低。

    而佑圣旗则是内总坛的四警卫之一,地位枢要,佑圣旗总旗主是老猫,知人善任,知道李熙擅于烹饪,仍旧任用他做厨师,号称“内总厨”。

    李熙真正发迹是在洪州境内,神火兵围攻吉州一个月不能攻克,张孝先决定遣一军入洪州境内制造混乱,造成大军弃吉州北上的假象,麻痹两州守军。

    因为事关机密,张孝先遣佑圣旗出征。老猫率所部四百人一入洪州境内就遭遇埋伏,被俘三十余人,其中有老猫的大舅哥闵浪,闵浪知道此行的目的,本人虽然长得高大结实,却绝对是个软骨头,不必大刑伺候,只须高声恐吓,怕就要扛不住撂实情。

    老猫面如灰土,不知所措,且不说张孝先治下严厉,不徇私情,犯在他手上有死无生。就算张孝先不追究,因己之故而暴露战略机密,老猫也觉得生不如死。

    李熙大胆提议夜袭洪州军大营,抢回闵浪,老猫从军虽久,大半时间却都是呆在厨房,对征战之事懵懵懂懂,听说要袭营,一时腿脚俱软,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李熙拍着胸脯道:“给我三百兵马,我走一趟,活下来是我命大,死了算我倒霉。”

    老猫感动万分,拉着李熙的手,说道:“三弟,你此去若能活着回来,咱们再斩鸡头烧黄纸,重新做兄弟。”

    李熙道:“二哥放心,我出发了。”

    在洪州境内伏击佑圣旗的是当地土兵,这一点李熙一眼就看出来,他们虽然穿着官军的号衣,但不懂行列,进退都是一窝蜂。此外他们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质朴,而非兵油子特有的那种狡黠和猥琐。

    官军士气低落,战斗意志薄弱,出营作战败多胜少,但熟悉驻扎之法,营盘扎的严谨,同等兵力下想劫营已经很不容易,何况佑圣旗大败之后?

    不过土兵就不一样了,他们打仗全凭一股子士气,阵法什么的基本不考虑,扎营时也乱七八糟,有时候甚至连警戒哨都不派。夜袭他们的大营,李熙觉得还是有些把握的。

    那晚老天爷也帮李熙的忙,靠近敌营时,起了一阵东南风,顺风而行,顺风放火,趁乱杀入大营。洪州土兵刚刚睡下,一个个脱的赤条条的,闻警急起,错穿裤子,找不到鞋子,乱作一团。李熙趁乱找到被俘的三十名俘虏,本想问问闵浪有没有招供,一看他的模样就放下心来,这厮目瞪口呆,口水直流,被俘的那一刻就吓傻了。

    此役不仅救回了被俘人员,确保机密不外泄,顺便借土兵之口成功地制造了神火兵大举北上的假象。洪州兵因此守境不出,吉州城内则误认为贼兵北上,一片欢腾,防御因此松懈。张孝先趁势夺取吉州,一时江西大震。

    此前在虔州城下,神火军吃了大败仗,军心士气低落,吉州城下若再败,便有崩溃的危险。在吉州得到补给后,神火军出人意料的没有北上进犯洪州,而是急转南下,席卷了虔州七县,最后张仃发以死伤三千人的代价攻克了赣县,擒杀虔州刺史、司马、录事参军、赣县县令等官二十员。

    赣江水面尸体飘浮向北,至狭窄处阻塞江面,沿江两岸州县因此大为恐慌。

    到元和十四年秋十月,袁州、抚州相继被东路神火兵攻陷,与此同时,西路神火兵出郴州后,仅用十天时间即攻破衡州,急转北上攻打潭州,潭州驻军数千,城高池深,曹曛、刘禹久攻不破,意欲弃城北上,张孝先严令不可,留胡尖率三十总旗在江西为疑兵,密令张仃发率主力一百二十总旗由袁州西进,与曹曛、刘禹围攻潭州。

    潭州城下神火兵骤然增至五万人,湖南观察使薛木成倾尽家私募兵五千守城,阖城百姓亦上城驻守,运送土石军械,制饼熬粥,犒赏军士。

    神火兵三位神使各行其是,彼此掣肘,围城至十一月,城仍旧坚不可破。此时荆南、鄂岳、黔州三道各有兵驰援而来。张孝先急赴潭州城下督阵,又抽调胡尖所部十五总旗西进驰援。江西境内神火兵主力尽去,胡尖大为不满,借口养病退居吉州,抚州城内只余两总旗,不足六百人。

    两总旗主恐洪州兵来夺城,待胡尖前脚一走,后脚也撒溜而去。抚州城突然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李熙因为热水澡洗的太频繁,不慎感染了风寒,头疼头晕还流鼻涕,他不愿意随军西去攻打潭州,就告假准备去抚州休养一段时间。不慎一头撞进了空城里。

    洪州一战后,经老猫保举,李熙升作总旗主,独立建旗,旗号“明火”。

    在神火军里,总旗人数多寡并无定数,可以是几千人,也可以是几十个人。互不统属的小旗人数可能是总旗几倍、十几倍乃至几十倍、几百倍。

    明火旗从佑圣旗里分出,人数只有三十人。

    除阮承梁外,都是刚刚洗脚上岸的农民,原保安军的将校张龙、鲁焰焊等都被张孝先调去别处。原亲兵队长阮承梁,忠心足够,但统率力、战斗力都明显不足。

    因此,明火旗虽是总旗,却常常被别家小旗欺负、嘲弄、排挤。众人皆愤愤不平,李熙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告诫阮承梁、毛乐、陈苏、闵浪等人:“树大招风,别贪图那虚名反而把自己脑袋弄没了,要低调谨慎,除非神使巡视或见到护法神君,不要轻易把旗号亮出来,免得官军惦记。”

    因为李熙的谆谆告诫,李熙一行在进城时都身着便衣,也没有打出旗号,守门卒不明所以,因而并非告知城中空虚,不宜久居休养或置办产业。

    李熙早先已经命人在城中选定了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邸作为休养地,进城后直奔休养所,关门闭户养起病来。

    这座大宅的主人当初为了防备兵祸,在宅中囤积了大量柴米、油盐、酱菜、熏肉、干笋、火腿,李熙等人入住后几乎无须出门即得安乐。因此之故,洪州兵千余人进驻抚州后第二天李熙才得到消息,派人出门一看,满大街都是官兵,蓦然吓了一大跳。

    毛乐嚷着要跑,李熙呵斥道:“往哪跑,都是官军,出去也是死,都给我安心住下,该干嘛干嘛,官军来敲门,让阮将军答话,你们都应付不来。”

    官军很快就来敲门,一个喝的满脸通红的老军带着三个小兵*,轻手轻脚地拍开门后,当面就挨了阮承梁一通训斥,问他们是哪部分的,打哪来,到哪去,长官是谁,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最后才问:“你们来干嘛?”

    老军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一个小兵*叫道:“我们是来搜查奸细的。”

    阮承梁道:“回去告诉你们长官,这里没奸细,请他别处搜去。”说罢甩手而去,毛乐和陈苏两个赶紧关了门,背靠着朱漆大门,呼呼直喘气。

    门外三个小兵盯着老军,询问计策,老军指着朱漆大门说:“没看到吗,朱门,富贵人家,都是这样的,所以我跟你们说不要来吧,自讨没趣的,走,别家看看去。”

    李熙靠着这一扇新漆的朱门,一连哄过七拨上门敲诈的官军,一拨比一拨难缠,到第八拨时忽然就看出大门朱漆下的黑漆底子。

    三个小兵得意洋洋地冲阮承梁说:“吓唬谁呢,当老子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吗,老子走南闯北,像你们这种奸商我见多了,甭废话,今儿不拿出三百贯孝敬,我拆了这房子你信么?”

    阮承梁点头哈腰道:“我们错了,哄骗上官,甘愿认罚,三位请客堂奉茶,我这就准备钱去。呃,商量一下,能不能少点孝敬,小门小户的,实在拿不出三百贯。”

    小兵问:“那你能拿出多少钱?”

    阮承梁伸出三根手指,道:“三贯,行不行?”

    三个小兵大怒,大枪一横,喝道:“胆敢调戏官兵,活的不耐烦了么。跟我们走一趟。”

    阮承梁道:“走不得,钱还没拿呢。”

    小兵以为有理,押着阮承梁去拿钱,三人进门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依法炮制,阮承梁又结果了十几个上门勒索的小兵,忽然发现支撑不下去了。入夜之后,城中火光四起,大队官军卷起旗号,走出大营,入城劫掠,凡富裕人家不论贵贱、贤愚、善恶,尽皆抢掠一空。

    待抢到李熙住处时,却见正堂廊下吊着十几具尸体,众兵嬉笑道:“这家人好孬种,畏惧我们,竟全家自尽,须知我们只抢掠财帛美姬,又不杀人,更不抢男人,有甚好怕的?一群大老爷们儿集体上吊自杀,真是可笑至极。”

    忽有人认出上吊之人的脚上穿的都是军靴,再仔细辨认,忽然认出一个熟人来,众军大呼有奸细,仓皇奔散,李熙等人换上官军号衣,正要趁乱出城,忽有小校骑马路过,知会道:“有贼兵入城,扮作官军,但听口音不是本地的,皆擒杀之。”

    见李熙等人不答应,怒道:“尔等听到我说话没。”

    李熙答:“听到。”

    小校闻他口音不对,大惊失色,拨马欲走,被毛乐一枪戳下马。

    李熙道:“行踪已泄,四门必已紧闭,此刻出城等于自投罗网。”众人大惊问计。

    李熙道:“索性反了吧。”

    阮承梁道:“咱们不都反过一次了吗?”

    李熙道:“那就再反一次。”

    于是兵分三路,十人一队,四处放火鼓噪,声言贼兵攻城,百姓被乱军骚扰的苦不堪言,闻听贼兵入城,竟心有向往。

    先前,抚州城破时,张孝先为瓦解洪州守军斗志,争取民心,派王喜为监督,坐镇州衙,除抄没官府财产外,对民众秋毫无犯,富户要出城避难,亦任其出入,身边财产一文不取。两相比较,百姓心里更向往贼来。

    那些被侵掠的家破人亡的富贵人家闻之神火兵重新杀至,又见官军溃逃,遂点起僮仆,手持棍棒上街,呼号生事,夜晚天黑,城中火光四起,官贼混在一起,难辨敌友。

    洪州兵指挥使卢栋下令城中各军紧急撤防四门,避免黑夜误伤百姓,为贼人所趁。前来监军的司法参军张宝大怒,认为百姓手持棍棒上街即是贼,对贼就得下狠手,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

    卢栋地位远在张宝之上,但江西观察使卢士枚十分鄙视武将,派来监军的张宝虽然只是个从七品司法参军,却从来不将卢栋这个从三品金吾将军放在眼里,此番争论,他当着诸将的面让卢栋下不了台。卢栋大怒,正欲将张宝驱逐出营,军中长史霍山劝他忍耐,以防止张宝回去搬弄是非,将失地之责强加在他头上。

    卢栋恨而离去,张宝遂以监军的身份发号司令,督派大军入城弹压乱民,暗许诸将可以随意劫掠民财,公报私仇。

    诸将大喜,折身杀入城中,见人便杀。城中百姓见官军退却,纷纷涌上街头,以为胜利。不意官军忽然杀回,一触即溃,各自回家。洪州兵驱散街上百姓后,分化区域开始地毯式清扫,打着捉贼的旗号做贼。

    百姓人财两失,破家丢命不计其数。

    李熙见时机已到,扯去官军号衣,头裹红巾,身穿红衣,亮明旗号,一头扎进了城中心太平坊,见官军便砍杀,高呼神火军到,高声朗诵《道君圣主救世歌》,大呼“神火燃遍九州之日,便是天下太平之时”。

    太平坊中富商众多,受害最烈,闻听神火军至,群起率僮仆响应。官军虽众,分散各家后,彼此难顾,虚弱不堪,一时被捕杀殆尽。李熙高呼:“神火出太平,天下大吉。”百姓以为正应了《道君圣主救世歌》所言,一时群起依附,撕红布裹头,夺官军武器自卫,以太平坊为基点四出扩散。

161.装神有鬼

    那一夜抚州城中有多少破家百姓已经无从统计,事态发展到最后已经完全不在李熙的控制之中,他就像一叶扁舟被滔天浊浪推着,只能乘风而行,半点由不得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明时分,下了一场雨,雨势不断小,却还是难以剿灭城中的大火,望着被火舌吞没的家园,数千百姓嚎啕大哭,类似的情形李熙已经见的够多,他悄悄给阮承梁、毛乐等人使个眼色准备在大规模的杀戮开始前悄悄溜走。

    阮承梁及时响应,毛乐却站着不动。李熙让陈苏去拉他表哥一把,陈苏抗声道:“为何要走,他们要杀的是当官的,咱们是救拨他们的神,是大英雄。”

    李熙道:“糊涂的东西,杀人太多,早晚得报应。”

    陈苏咧嘴笑道:“人这一辈子有这一次风光就够了,死也值当了。”

    陈苏、毛乐都不肯走,不仅自己要当救苦救难的神仙,还要拽着李熙一起陪当神仙。周边都是愤怒的眼睛发红的神徒,李熙可没胆量拿出总旗主的威风来呵斥部属,半推半就后他被数千诚心伏拜的百姓推举为“临川水仙”。李熙大叫:“我是火德星君座下护法神君的使者,我是火性神仙,不是水神,更不是水仙!”

    没人理睬他,抚州城外临江处有一座水仙庙,庙里供着一位性别和姓名皆不详的神仙,据说能保佑大江上的船只平安。在临川县百姓心目中地位很高,仅次于城隍庙里的城隍爷和佛道两家正神。

    有了神后,有人就口宣神谕,处决了捕获的三百二十九名洪州籍男女,这其中有八十三人是被捕获的洪州兵,其余的多是洪州籍商人,还有部分曾在洪州做官或经商的本地人。

    李熙弄不明白抚州人为何恨近邻洪州人如此之深,以至于莫名其妙的就要以神的名义去处决他们,他虽是神,此刻却无法阻止信徒以他的名义兴起的杀戮。

    杀戮场摆在江边,砍掉的人头摆在水仙庙外祭奠神仙,尸体抛入江中,随波北去。

    因为天上有黑云,又起了大风,江面上波涛翻卷,似有一条巨龙伏在水面下潜行,发出状若牛吼的呜咽声。

    李熙一夜间成了拥有六千信徒的“宰相”,打下吉州后,几个拥众超过三千人的总旗主自称宰相,以示显示自己超凡入圣的尊贵,张孝先等人默许了,有此先例,诸位总旗主纷纷效法,拉一千人,敢称将军,两千人称大将军,三千称宰相。

    李熙的明火旗因为只有三十人,所以只能称总旗。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失去财产和家园的六千抚州百姓要追随他继续北上去弘法救人,由不得他拒绝。相比李水仙的消息怠慢,原明火旗人马却都表现的十分兴奋,一个个上窜下跳,四处张罗,在成就李熙神位的同时,也成就了他们自己。

    虽然还得在一个锅里吃饭,做不得将军、大将军,但不是有那句话吗,宰相家人七品官,家业大了,老大出人头地了,即便是跟班小弟也跟着风光嘛。

    把老大往死里吹,则自己也跟着沾光。

    消极抵制了两天后,李熙默认了自己的神位,大不了下次见到“火德星君”时跟他陪个不是,化“水火不相容”为“水深火热”,尊重他的火神正位,缓和内部矛盾,把水火之力加于贪官污吏身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水火无情”,什么叫“水深火热”。

    抚州城破后,近郊南丰、南城、崇仁等县陆续又有信徒赶来入教,人数增至七千人。毛乐、陈苏等人得意忘形,在信徒中散布说要攻打洪州,一时群情激奋。李熙将二人叫来一通斥骂,陈苏不以为然道:“洪州城里不过三千驻军,我七千人两个打一个,还有一千人观战,怕他怎地?”

    李熙道:“若说行军打仗,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给老子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打仗光人多就行吗,你那七千人都是些什么,老弱病残孕占了多少,能战的不过两三千,都上过战场吗?别跟他提太平坊那会儿,那是街头群殴,跟打仗不是一回事。”

    陈苏面红耳赤,心中不服。李熙令毛乐将他看守在营中,不让其外出。

    毛乐禁不住陈苏蛊惑,故意网开一面,任陈苏脱了身,陈苏走入大营,宣称是奉李熙之命来宣示神谕来日攻打洪州城,要各营准备竹枪木棍,扎制竹排。

    李熙大怒,喝命毛乐去把人带回来,毛乐去后被扣,李熙欲亲自去找陈苏,阮承梁劝道:“那厮跟毛乐不同,心肠歹毒着咧,他如今跟你对着干,你去了恐被他加害。”

    李熙大叫:“他敢对我这个水仙下手?”

    阮承梁道:“未必不敢,他如今已经号称赣江龙王,神位不在你之下。”

    李熙默然半晌,颓然说道:“这厮要坏大事的。”

    阮承梁却劝李熙道:“探子来报,洪州城里军民都乱成麻花了,驻军大营每日脱逃着不下数十人。这样的城我看是守不住的。”

    李熙道:“你看守不住,我看是守的住的!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能你以为,我以为,是要血流成河的。大哥。”

    阮承梁嬉笑道:“你别生气嘛,我就是随便说说。”

    营外终声喧哗,探头一看,几十个人抬着一张门板,门板上坐着一个身穿华丽袈裟,头戴直脚硬幞头的人,仔细一看却是陈苏,他正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经文。簇拥在他身边的人有数百,打百十面大旗,个个情绪激狂,如疯似颠。

    阮承梁指着陈苏笑话李熙说:“人家比你会装,我看用不了几天,你的神位就被他夺去了。”李熙苦笑,把头直摇,十分无奈。

    “陈龙王”刚过去,又有一群人揪着两个小吏过来,男人拳脚相向,妇女手持荆棘条死命抽打小吏的脸,打一下骂一句狗官,骂时咬牙切齿,骂的李熙心惊肉跳。

    这两个小吏都是丰城县的衙役,奉命入洪州城送信,在城外被擒拿。丰城县令在信中说管内发现乱贼,请求观察使派军弹压。众人恨“弹压”二字,殴打时格外手狠。

    两个小吏起先还哀声告求饶命,后知难免一死,忽然发起狠来,抱住一个汉子的脑袋,拼命撕咬,那汉子面颊肉尽去,杀猪般惨叫,四众惊走奔散,互相踩踏,哭爹叫娘,惨呼不绝。二小吏趁机脱身,将到营门处,体力不支倒地,十几个大汉提棍追上,发*做烂泥。

    李熙烦躁地走来走去,指示阮承梁说:“准备几匹快马,备好干粮,准备几套便衣,还有一些零钱。”

    阮承梁惊道:“这是做什么,准备跑路吗?”

    李熙指着营外的乱象道:“就这群乌合之众能打个屁仗!早作准备,事到临头,溜之乎也。”阮承梁张着嘴嘴巴说不出话来。

    洪都南昌县驻军派使者来营求见尊长,守门者问:“我们这现有两位尊长,你要见哪位?”使者答两位都见。

    守门者先领其去见陈苏,陈苏正忙着装神弄鬼,没有闲暇,便又带来见李熙。李熙一心正想着晚上跑路,让阮承梁去敷衍,阮承梁被使者三言两语就问出破绽,不得已只好带来见李熙。使者表示要投效在神的旗帜下,弘法佛法。

    李熙耷拉着眼皮道:“我们是火德星君的信徒,我本人是临川县的水仙,你弘扬佛法找错门了。”使者眨眨眼,嘻嘻一笑道:“都一样,都一样,是神就行。世道太乱啦,民不聊生啊,其实又何止小民难过,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日子也不好熬,欠饷八个月,所给衣粮不足以饲养妻子,日子没法过了。愿追随神使扫平天下。”

    李熙道:“神有广大胸怀接纳他的信徒,哪怕他是一根草。你们愿意改邪归正,我可以请示神接纳你们,不过……你们总要表达一下真心吧。”

    使者道:“这个我们有预备。”打个响指,侍从捧上一盒珠宝。李熙让阮承梁收下,对使者道:“请回禀你家将军,我们三日后攻打洪州,请他从侧翼配合。事成,我保你家将军青云直上仙界,明年去赴蟠桃宴。”

    使者大喜,约定暗号后回营。

    阮承梁惊问李熙道:“你不是说这城打不得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李熙哈哈大笑道:“我晃点他的,哪有一箭不发就来投降的,分明有诈嘛。”

    阮承梁将信将疑,问下一步如何办,李熙道:“传神谕,大军绕道洪州向北,直取江州。”阮承梁惊道:“洪州不打去打江州,万一腹背受敌,岂非死路一条。”

    李熙赞道:“阮大将军还会用兵了,我岂不知这样会腹背受敌?我故意哄他们的,他们都是些安份的老百姓,跟着咱们把命丢了不合适。等明日他们发现我这个神不见了,人心就散了,人也就散了,官军要抓的是你我,还能把几千百姓们都砍了脑袋?”

    李熙让阮承梁收拾细软,入夜后以察看地形为名出营,一去不复返。

    临走前李熙让阮承梁放出风声,暗示今年天相有异,十分不顺,各位宜早回家乡,待明年春暖花开日才做计较,同时他放风说“火德星君”是道家神仙,做法时不披袈裟,也不合十念经,暗示陈苏是个水货,休要被他蒙骗了。

    到的第二日,众信徒找不到他们的“正神”时,一部分人心存怀疑,陆续开始踏上回乡的路程。

    陈苏大怒,指斥这些人其心不够虔诚,与妖魔一家,不杀之,恐祸乱天下。

    杀戮骤然而起,那些打起行囊准备回乡的人忽然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回乡路变成了断头路,昔日的乡邻故友一霎那间成了彻底的陌生人,他们举起木棍,挺起竹枪,红着眼睛,以神的名义对他们肆意屠杀。

    回乡的路封死了,人心也在那一刹那溃散,溃散如决堤之水。

    已经成神的陈苏看不到这一切,他抬起手臂,气势十足地朝晨雾中的洪州城一指:“扫清妖氛,天下太平。杀!”潮水般的人涌向洪州城,被阻隔于宽阔的护城河外,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插满了竹签,布满了铁钩,而城头飞出的如雨点一般密集的箭矢,让数以百计的神兵来不及举起盾牌即命丧西天。

    陈苏知道攻城时,守城一方会施放弓箭,压制城头弓箭手的最有效办法,是己方的弓箭手放出更多的箭,但是他的七千大军里只有一百名弓箭手,所用的猎弓也无法适应战场。

    为了能发挥出人数上的优势,他告诉他的信徒,可以在木质盾牌上画上神符,妖兵见到神符会筋软骨麻拉不动弓射不出箭。所以不要嫌盾牌太小,只要有这个符,哪怕拿个锅盖冲上去也不会有事。

    陈苏相信人都是有点血性的,一旦被逼急了,爆发出的潜能是异常可怕的。让他们看到父兄子侄的鲜血,那会激发起他们的斗志,使得他们即便被神抛弃后,也能凭着人的一腔血气之勇,勇往直前,爬上洪州那区区四丈五的土墙,一举歼灭守军,建立不朽的功业。

    为了扫清妖氛,使得天下太平,死上几百个人是值得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早在他十二岁那年就听说书先生说过了。

    亲人的血激发了人们隐藏于心底深处的勇悍,数以百计的人丢掉没用的盾牌,拔掉身上的箭矢,扑下护城河,用血肉之躯堆起一道道堤坝,把他们的父兄和子侄送到高大的洪州城下。数百架用以登城的云梯竖了起来,有点小意外。

    四丈五的洪州城墙一夜之间增高了四尺!

    绝望瞬间袭来,仇恨和热血激发的勇悍抵不住冰冷的刀枪和锋利的箭矢的不断侵蚀,第一次攻城失败了,城下丢下上千具尸体。

    陈龙王给他的信徒们鼓劲,告诉他们,本来他算无遗策,可是战事刚起,从赣江里忽然跳出一只巨蟹来,化作一阵妖风进了洪州城,这妖精以阖城百姓为人质,让他不能施展五雷法,一击除之。故而造成此番攻城失败。

    “不过现在我已经请下师兄,鄱阳湖老龙王,请他来此坐镇,待那巨蟹现身,便一击除之,到那时,城必破,妖必除,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陈苏说的慷慨激昂,说罢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毛乐大呼:“龙王现身啦。”伏地叩拜,额头瞬间见血。

    四众叩拜者数以千计,屏息不敢高声。陈苏抽搐一阵后,突然坐正,喝道:“师弟好惫赖,三百年了,你的肉身还无长进,害吾如钻蟹壳,好不苦也。”

    毛乐大呼:“恳请龙王搭救生灵。”

    陈苏挥手道:“尔等休要啰嗦,快去攻城,待引出那孽障,吾施法击杀,城必破矣。”

    毛乐起身大呼:“龙王坐镇,洪州必破!”

    一时应着如云,声震天际。

    过午之后,神火兵再次攻城,有龙王做后盾,神兵视死如归。此刻护城河已经被填塞出几十道人肉堤坝,城头箭矢消耗殆尽,云梯再起,城头守卒施放滚石擂木,伤亡仍旧巨大,众神兵正期盼着龙王赶紧做法灭了那巨蟹。

    蓦然间,天空乌云翻卷,雷声滚滚,一股阴风骤然从北方袭来,攻城的守城的莫不都打了各寒噤,“喀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划过天边,如同天被撕开了一道裂缝。人们还没有从这异象中回过神来,忽然之间,城内城外上万人惊声齐呼,声音震天动地。

    坐在神台上的陈龙王大惊失色,急问毛乐:“哎呀,表哥,又出了啥事了?这一惊一乍的,我的心都快震碎了。”

    毛乐张目四顾,嘀咕道:“好像是滕王阁让雷劈塌了。”

    陈苏“噗通”一声跌坐在地,面容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许久方挂着哭腔道:“妈呀,这世上还真有神仙啊。”

    滕王阁是洪州的吉祥之物,民谣有云:“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减。”“藤”与“滕”谐音,指的就是滕王阁,塔指的是绳金塔,滕王阁和绳金塔倒塌之日,即是洪州衰败之日。而今滕王阁遭雷击倒塌,实乃大凶之兆。

162.战洪州

    天降异象,攻守双方的心境却是天上地下迥然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攻城者已经提前在欢呼他们的胜利,守御一方哭天喊地,悲悲切切自责究竟哪里做错了,被老天厌弃。

    江西观察使单牧民闻听滕王阁被雷电劈塌一时呆若木鸡,脸颊肌肉神经质般地不停抽动,环目僚属,众人皆黑脸垂头,无一人应答。

    闻报江岸守军溃决,又闻北大营守军降敌,再闻城头守卒丢弃兵器入城藏匿。终于有几个胆大的僚属进言道:“天意如此,尚书还是顺从天意吧。”

    单牧民闻言眼皮子一通狂跳,张嘴欲问计,诸僚皆低头侧脸回避他。

    又默了会,单牧民淡淡说了声:“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

    起身向后衙私宅行去,他一走,诸僚面面相觑,洪州司马赵德怡叫道:“单尚书这是降还是不降呀,多少给句实在话呀,这模棱两可的。嗨,真是……”

    南昌县令顾牵捻须微笑:“是降又是不降,不降也是可以降。哎呀,怪不得人家能当尚书,做一道观察使,而你我只能沦为下位,到底是修为不及人家呀。”

    抚州刺史张定乐怒气哼哼道:“他这是推卸责任!抚州被围时,我数番请兵他就是拖延不出。而今都这个节骨眼了,还玩这套,江西大局败坏至此,此人难辞其咎。”

    洪州司法张宝道:“大局败坏又岂是尚书一个人的事,你抚州有兵两千,一个时辰不到就把城丢了,就算是发救兵也不及呀。”

    张定乐怒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你在抚州胡作非为,能激起民变?”

    张宝叫道:“天地良心呀,你治下百姓造反作乱,与我何干?”

    指挥使卢栋冷笑道:“与你何干?小民百姓只要有口饭吃,谁会铤而走险来造反?你把人家往死路上逼,人家还不民变,激起民变,败坏大局的就是你这小人。”

    张宝梗着脖子叫:“卢栋你别血口喷人啊,领军去抚州的是你,我只是监军,纵兵抢掠百姓的也是你,我只是个监军,我能调的动一兵一卒吗?”

    卢栋把眼一瞪,指着张宝的鼻子吼道:“血口喷人的小贼,你再敢说一遍?”

    洪州司马赵德怡眼见二人要打起来,忙打圆场道:“二位都少说一句吧,大局糜烂至此,如何解去当下之围,方是要紧,你们就别吵了……”

    张宝见卢栋发怒,心里恐惧,忙躲到赵德怡身后,叫道:“司马你来评评理,收复抚州,他是主将,我是监军。他是从三品金吾将军,我才是个从七品州司法。纵兵扰民?岂有此理嘛,内官监军尚无权调动一兵一卒,我算什么?你们说是不是?啊?”

    卢栋怒不可遏,拔出腰刀喝道:“无耻小人,我结果了你。”

    张宝大笑:“孙子,恼羞成怒了吧,爷不惧你。”喝一声:“赵司马救我。”扯住赵德怡衣裳,把他当作肉盾,在后面晃来跳去,赵德怡连声劝二人助手,众僚也过来解劝。

    张宝瞧着一个准,把赵德怡往前一推,撒脚就往堂外跑。张德怡猛扑过来,卢栋一个收手不及,“噗哧”一刀将他穿个透心。

    赵德怡拧眉责道:“你这蛮汉,怎能随便杀人呢?唉。”

    言讫而亡。

    卢栋大惊失色,手提血刀,望向众人道:“这是误伤,唉,你们要给我做个证呀,我是误伤。”众皆掩面奔走。恰在此时,张宝带着七八个捕快,手提铁尺、铁链、水火棍闯了进来,一指卢栋:“就是这黑厮通贼,杀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

    捕快见是卢栋,心生畏惧,畏缩不敢向前,卢栋见其人多,亦不敢迎战,用刀指着张宝的鼻子:“某不与你这个小人计较,某寻单尚书说理去。”

    从后门出大堂,反手将门关死,撒腿狂奔城西大营,张宝窥知有变,踹开后门追出,眼看卢栋奔走,大呼:“卢栋投贼啦!卢栋投贼啦!”

    卢栋本无意投敌,听这一喊,自感无路可退,遂狠下一条心来投贼。

    他一路奔回城西大营,集结诸将,训话道:“天生异象,滕王阁被雷劈塌,大唐气数已尽,官吏贪暴,百姓昏昧,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我欲占据洪州争夺天下,诸位弟兄谁愿从我?!”

    大问三声,无人应答。忽然跳上来一员小将,手持长枪,一枪将卢栋扫翻在地,用脚踏住他的背,向众人喝道:“唐廷气数已尽,东南将出新主,却不是他,杀了这厮,你我同去投道圣如何?”众皆呼好。

    又跳上三五个小将,按死卢栋,小将插枪在地,抽出长剑架在卢栋脖子上,喝道:“有何遗言?”卢栋惊问:“你莫不就是我三姨娘家儿媳妇的大姑婆的外孙子熊欣儿?”

    小将答:“然也。”一剑剁下卢栋人头,提在手上,传示众人后,喝道:“出营,开西门,迎正神入城。”众小将闻言,纷纷扯下头盔,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巾裹上头。大声鼓噪而出。

    陈苏经历过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听到了洪州城破的消息,他长呼一口气,瘫倒在地,木台下众人皆惊。毛乐笑道:“鄱阳湖老龙王功成身退,赣江龙王累了,尔等毋须惊慌。”

    众人皆拜伏。

    熊欣儿叛敌献城,洪州城防顷刻瓦解,赵德怡被杀后,江西观察使幕府和州县两衙官员逃去一空,城中各军或投贼,或开城奔逃。观察使单牧民回到宅中,脱去官袍,身着囚衣,率二子、妻妾、部曲、仆奴六十人跪在庭院中等待受降。

    他有一个家妓名唤风铃儿的,趁着家宅动乱,悄悄收拾了细软,带着贴身小婢出后门辗转来到城东军营,叩请见驻军校尉郑牧之。郑牧之闻听观察使府来人,急忙来见,见一美貌年轻少妇,惊问道:“夫人来此何干?”

    风铃儿答:“尚书欲投贼,奴不愿祖宗蒙羞,来此求将军庇护。”

    郑牧之道:“夫人请回,郑某已决心以身殉国,恐连累夫人性命。”

    风铃儿激赞道:“将军果然好男儿,奴愿随将军战死,亦不愿陷身贼窟,为人耻笑。”

    郑牧之见副尉周野朝他使眼色,便随周野出帐。周野道:“这个小女子就是上回送花篮给你的那位铃夫人,如何,我说她爱慕你吧,你还不信。她若对你没意思,这节骨眼上岂会来找你私奔。”

    郑牧之道:“二哥,这时节你说这话。用不了半个时辰,你我都是大唐的忠魂烈鬼了。”

    周野嬉笑道:“正因如此,更要抓紧时间一叙前缘,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洞房。”

    郑牧之扯住周野,苦笑道:“或是有缘,却是无份,送她走吧,我不愿连累她。”

    周野道:“罢了,罢了,这时节你也确实没这份心思。洪州城是守不住了,不过咱们还有条生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还记得上次我出营去诈降的事吗?两个贼首都答应了,那个水仙还收了咱们的珠宝,眼下咱们就将计就计,假装去投敌,趁机掩杀,除其首恶,贼众必然大溃,届时谁胜谁负还有得说呢。”

    郑牧之大喜道:“二哥,你果然是深谋远虑!咱们这就走。”

    周野笑着扯住他,指着帐中端坐喝茶的风铃儿道:“她呢?你如何安置?”郑牧之脸颊一红,道:“她既对我有意,我岂能辜负了她。留下,此战不死,回来娶她!”

    周野激赞一声:“好!”

    陈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阴沟里还能翻了船,煮熟的鸭子忽然张嘴咬了自己一口,咬的自己皮开肉绽见了骨头。郑牧之和周野两个率两百来人,说是来归顺,还带了一个美艳的少妇来献。论理自己是龙王嘛,对女色是不在乎的,可是人家一番好心好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恰当,所以陈苏还是勉为其难见了一面。

    为策安全,郑牧之和周野都被卸了铠甲兵器,徒手的两个人,再大能耐又能把赣江龙王奈何。陈苏因此不防备,一腔心思全在他二人所献的女人身上。陈龙王忍不住鼻血横流,心里激情澎湃,这个小女人,真他妈的太够劲了。

    自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来闯荡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尤物吗?

    还要装什么正经,在两个诚心归附的手下败将面前?

    来吧,美人,让龙王爷来超度你,龙王爷不光在水里能折腾,在床上也一样。

    陈龙王鼻血流的更猛了。毛乐揪了两片树叶,吐口吐沫洗了洗,跪在龙王面前,给他塞上,并小声提醒道:“有人看着呢,别要盯着女人看。”

    陈苏悚然一惊,忙正经端坐起来,咳嗽两声,正要说话,鼻血突然冲破树叶狂泻而下,那个美貌的难以言状的美人儿竟然揉动腰肢,巧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陈苏咧嘴大笑,笑声旋即凝固在脸上,美人儿趁他不备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当着他的面镇定地送进了他的心口,龙王脸色苍白如纸,他挂着哭腔问他的美人:“为何要这样?”

    “因为你是狗贼,因为你该千刀万剐。”美人微笑着转动了一下手腕,血如喷泉般从陈苏的心口喷出,陈苏跪地,扑倒,剧烈抽搐。

    陈苏没有死,或许因为风铃儿的匕首太过精巧,没有刺中他的要害,或许他在洪州城下已经成了神。

    ……

    袁州城下护城河畔,李熙坐在锅里洗了个热水澡,觉得浑身清爽,顺着梯子落在地下,冷的直哆嗦。毛乐巴结地递上一块毛巾,服侍李熙穿了衣裳,这才小心地问:“那两个狗官怎么处置?”

    李熙道:“新余县的留着,萍乡县的交给七哥处置。”

    毛乐善意地提醒道:“新余县的已经招供了,萍乡县的还什么都没说呢,送给七哥烹了,那笔钱可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李熙道:“老实合作的就能活命,不合作的统统烹杀,我拼着几万贯不要,也不想被他们这帮狗官挟制,你懂么?”

    毛乐摇摇头,李熙道:“你自然不会懂,你若是能懂,今天站在这发号施令的人就是你啦。去吧,龙王爷他哥,照我的话去做。”

    李熙走后,蹲在铁锅下烧水的陈苏站起来,不满地撇撇嘴,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瞎猫撞到死耗子了,当初若不是我在洪州城下闹了一场,他能有今天?我……”毛乐瞪他一眼,呵斥道:“行啦,若不是总旗主舍命救你,你这回都烂在洪州大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赣江龙王啊,龙王会让一个女人一刀捅个半死?你跟我一样,天生穷命,翻不了身的。怎么!我的话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陈苏嘀嘀咕咕,一瘸一拐地去了。在洪州城外挨了风铃儿一刀,虽然没死,却也是元气大损,被俘后在洪州大牢里被关了一个月,因为无法动弹,腿泡在淤泥里硬是给潮废了。若不是李熙拿袁州刺史把他换回来,这回怕真是烂在洪州大牢了。

    洪州,好可怕!陈苏现在想起来就浑身发抖,那可真是场梦呀,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毛乐挺起腰杆,把擒获的新余县县令叫过来,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们这种王八蛋,依老子的性子是见一个杀一个,一个都不留,不过总旗主是个有信义的人,答应你们谁把藏匿的银钱交出来就免一死,那咱们是说话算话的,啊,你可走了。回去以后洗心革脸,重新做人,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们作恶,我依旧烹杀了你。”

    新余县令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走了。

    在曾经连看一眼都心惊肉跳的县尊老爷面前抖了一把威风,毛乐心情大畅,也就彻底忘记了被李熙奚落的不快。

    李熙现在是一个贼,可他以前却是一个官,还是一个很大的官,王侯将相本来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纵然一时落难,终究还是要爬起来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反之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注定一辈子让人瞧不起。陈苏如何?挺能折腾吧,忽悠了七八千人去打洪州,老天爷都显灵了来帮忙,结果又如何?功败垂成,自己个还差点丢了性命?

    反观总旗主呢,本来是奉命去潭州护法的,走到袁州城下忽然感知洪州有变,立即半道折回,在高安县境内把“明火旗”一插,登高一呼,顿时应者云集。短短三天时间就募集了三千健儿,不仅信徒百姓来投,连官军都赶来投奔。

    熊欣儿那八个小将,看似粉团一样的妙人儿,杀起人却连眼都不眨,心要多冷有多冷,手要多黑有多黑,可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三言两语就给说过来了?

    人的命天注定,要想活的自在那就得认命。别老想着做出头鸟抖威风,躲在人家羽翼下面,安安稳稳过日子不也挺好的吗?

    毛乐如此想着,忽觉心情舒畅,忽觉天地开阔,忽然感慨日子真是很好过呀。

    不过他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一声刺耳的哭叫声凌空传来,让他的心陡然一缩。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瞧我这记性,真是要命。”毛乐用力地拍了拍宽阔的脑门,蹙着眉头朝翠竹掩映中的一座小院走去,那里关着一个女人,一个比让陈龙王流鼻血的女人更美艳一百倍的女人,可怜的总旗主一见到她也是鼻血狂流,用了一把树叶都没能塞住。

    但毛乐相信这将又会是个悲剧,因为总旗主的痴情一片,在这个女人的眼里真是粪土不如,她视他如草芥,丝毫瞧不上眼,她或无勇气拿刀在他胸口捅个窟窿,但一定会把他的心伤的千孔百洞。

    唉,这还真是桩孽缘呀。

    ……

163.战洪州2

    李熙走到袁州宜春县境内时闻听洪州兵败,陈苏、毛乐被擒,七千神火兵溃散,不得已又折转回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苏被郑牧之、周野诈降所擒,余部溃散。

    而因为熊欣儿开门迎敌,在陈苏被擒前已有部分神火兵入城,即使在陈苏被擒后,仍源源不断有神火兵开入城中。

    神火兵组织混乱,号令不一,军纪、阵法更是谈不上,打仗时全凭一股血腥之勇。不论是李熙还是陈苏实际都无法驾驭。

    而此时洪州城内官府瘫痪,官吏逃散,官军斗志全无,或投敌,或溃散,或变为盗匪,溃散成一盘散沙,情况比之神火兵更糟糕。神火兵虽然混乱异常,但基层组织却是很紧密,三五成群,七八一伙,二十人建小旗,旗走人随,做的有模有样。

    以小旗为单位活动的神火兵在面对三三两两的逃兵和单个窜逃的官员还是很有优势的。

    故此,在陈苏这个“头”被“斩”后,入城的神火兵却还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四处活动。

    郑牧之只是一个团校尉,所部不过百人,加上周野募集的私兵,也不过两百人。

    出其不意擒获了贼首,本以为贼兵群龙无首必然大溃,却不想他这个“首”跟“肢”本是分离开的,他对下属的影响是靠神谕来实现的,而神谕的影响也只在逆境时能起到作用,而今大局很顺,神火兵更愿意各自为政。

    斩了他这个“首”,“四肢”还在各行其是,除了吓走了他身边的一帮人,对入城的几千神火兵来说并无多大影响,丝毫奈何不了大局。

    洪州城继续混乱下去,直到单牧民醒悟过来。

    他重新判断了一下形势,觉得有机可乘,于是脱去囚衣,换上官袍,手提宝剑,率子侄五人和部曲、家童三十余人呐喊着冲出私宅。

    形势急转直下,入城的神火兵正在接收官军和官员的投降,忽然见到一个腓衣高官,手持宝剑带着一大队卫士迎面杀至。

    出于对官的本能畏怯,许多人愣在了那,一动不敢动。单牧民可不是一个手软的人,杀人的活以前就干过,与敌搏杀或难建大功,砍杀几个呆若木鸡的乱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单尚书愈战愈勇,越来越多的散官游勇在他的感召下重拾信心。

    形势变得诡异难测起来,官虽然越战越勇,民也终于惊醒过来。

    洪州城内的混乱持续着,直到深夜,一场小雨让厮杀的双方彻底冷静下来。

    再这么厮杀下去绝对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官吞不下民,民也吃不了官。单牧民理智地后退了一步,让开了出城的道路。神火兵们也理智地放弃了看似将要到手的胜利。

    此后除了零星的小规模遭遇战,双方都极力压制着内心的躁动,官行左,民行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在南国秋日的这个雨夜里和平地分道扬镳。

    四面城门关闭的那一刻,厮杀了一整天的对手,同声发出欢呼,各自庆贺胜利。

    ……

    李熙及时地在高安县亮出了“明火旗”的大旗,给大难不死的几千神火兵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李熙离开时,洪州城下还屯集着七千多神火兵。持续一昼夜的激战后,连死带伤带走散,此刻只剩两千余。

    经过战火的洗礼,这两千人的战斗力明显胜过原先的七千。李熙决心再也不抛弃他们。虽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但是在关键时刻,是他主动抛弃了他们,这种缺德事只能干一次,怎好再干第二次。

    在大雨磅礴里聚集起来的两千人旋即攻入了高安县县城,不知是因为县城太小,还是县令太孬种,亦或者是经过战火洗礼后的神火兵脱胎换骨,变得神勇善战起来。总之城墙高大不亚袁州的高安县城一个时辰不到即被攻破,而袁州城当初是打了十天才见成功的。

    若非高安县令在逃跑时和家眷一起被擒,李熙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在玩弄诱敌深入的把戏,好把自己诱进去干掉。

    攻陷一座城池真的会这么容易吗?李熙用手拍打着坚厚的城墙发出疑问。

    后来李熙才知道,高安县城之所以陷落如此之快,跟一个人有关,认真地说应该是跟一群人有关,因为熊欣儿跟他的七个结义弟兄到哪都是一起的,他们是八个人,也是一个人。

    仔细打量这八个人,李熙久久说不出话来。这八个年轻帅气的小哥,放着有前途的官军小将不做,好好的跑来做什么贼呢。拷问他们的家世,虽然算不得显贵,却也个个都是殷实的小康人家。熊欣儿的父亲还曾做过十几年官。

    问他们为何投奔神兵,熊欣儿答:“唐室气数已尽,东南将出新主,天意如此,我等不敢逆天。”

    这话说的……

    李熙一点也不信。

    可是又怎么说呢,这八位小哥看起来都好纯洁的样子,自己好意思告诉他们所谓“唐室气数已尽,东南将出新主”的鬼话根本就是张孝先编出来骗人的。那赵上都其实是个疯子,他的儿子则是个傻子,“火德星君”身边的四位“护法神君”中三个是贼,一个曾是贪官,现今的奸佞小人和叛徒,而他座下的四位神使都是杀人如麻的大盗、劫匪、黑老大和地方恶霸,全没一个好东西。

    辅佐这样的人坐天下,还不如烧香拜佛,保佑大明宫的那位多活几年呢,至少那位从小就生在富贵人家,能折腾的早都折腾够了。若不出大意外,明年初他就要吃仙丹噎死了。

    李熙自然更不会告诉他,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水仙”,而只是一个冒名顶替别人的骗子,一个胆大妄为,走私盐铁军火的军队大蛀虫,一个因为妻妾被人捏在手里而不得已投贼做卧底的卑劣小人。

    什么都不能说,可又真不忍心骗这八位纯洁善良的小哥,李熙思来想去,只好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说:“其实我就是个贼,活不下去铤而走险的贼,所谓神仙也许天上有,也许地上和水里也有,但我不是,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溜须拍马,狗苟蝇营,贪点小财,好点小色,还经常喝醉酒。我做贼也完全是被逼的,其实我更想做个普通人,守着妻妾过平安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你们要找的东南之主,或许此刻正在潭州城下,又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但肯定不是我,你们来投奔我,是找错人了。”

    熊欣儿道:“我们不是小孩子,是与不是我们自有主张。我们做贼是自愿的,为的就是要让千千万万的普通人能守着妻子过上平安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

    李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看得出几位都是好人,你们的理想更是让我这个年长你们几岁的人听了惭愧。可是你们今日做了贼,父母亲人怎么办,你们知道一入贼窝会连累多少人吗?你们于心何忍?”

    熊欣儿道:“人人都只顾自己小家,谁来拯救天下?洪州城下几千冤魂,他们都是个个该死吗?天下一日不太平,又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凄惨冤死?但得天下太平,我愿入千百回逆转沉沦,永世不超生亦甘之若饴。”

    李熙道:“话说的再漂亮不过了,那么你们所要的天下太平是个什么样子?一个圣明的天子?一群清明自守的父母官?一群老实听话的百姓吗?还是其他什么样子的,说来我听听,也好长长见识。”

    熊欣儿道:“我们不知道真正的天下太平该是什么样子,故而我们四处搜寻明主。天相说明主在东南方向,我们就找来了,雷电劈了滕王阁,我们知道明主就在附近,故而我们斩杀卢栋迎请神兵入城,可惜我们迎的不是明主,明主另有其人。”

    李熙笑道:“那是谁?”

    熊欣儿道:“正在找。”

    李熙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我一直还以为是我呢。”

    李熙把熊欣儿八人留在营中,而将他们所带出的三百军卒打散了分散到各分旗去。

    阮承梁悄悄问李熙:“我怎么觉得这八个人有点怪怪的呢,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李熙道:“不是神就是神经,二者必居其一。”

    江西观察使单牧民得知李熙占据了高安县正在招募在洪州城下被打散的神火兵,以为他立足未稳有机可乘,故而亲自督率洪州兵五千人浩浩荡荡地杀奔过来。

    五千兵中至少有一大半是临时招募的,从洪州赶到高安城下五千兵已经溃散了一千,不过在兵力上还是强过李熙。

    经历了洪州大败后,明火旗军械丢失殆尽,不仅铁质兵器所剩无几,连一人一杆竹枪都做不到。高安县城附近的竹子或太粗或太细或太软,一时半会儿竟然难以治备。

    李熙决心弃城西走,命令刚要发布,熊欣儿八人找了过来,问李熙道:“总旗主准备哪里去?”李熙道:“手上没兵器,斗不过官军,准备去袁州避避风头。”

    熊欣儿道:“总旗主若走,妖兵趁势追击如何应对?袁州城不比高安大多少,高安不可守,袁州就可守吗?”

    李熙笑道:“那么熊将军有何见教?”

    熊欣儿道:“给我五百壮士,我来破敌。”

    李熙道:“城外有四五千人,五百人,行吗?”

    熊欣儿道:“不行再去袁州不迟。

    李熙连声说好,即将熊欣儿带来的两百人还给他,说:“五百壮士难凑齐,将军只好讲究点了。”熊欣儿道:“五百人可擒杀单牧民,两百人仅能退敌。”李熙不言。

    熊欣儿趁夜色由东门出,直闯向东,一路杀人放火,牵动城南、城北驻军前来驰援,他钻了个空档折转向南,点的满地是火,牵动西面驻军来援,待空档现出,则突入城西,又杀得鸡飞狗跳,虚晃一招,以少量兵力在城西制造混乱他本人则沿着城墙溜到城北,不点火,不杀人,一路摸进中军大营,朝着座上的单牧民射了一箭,单牧民捂胸倒地,左有郑牧之,又有周野,合力杀出,护着单牧民向东走。

    熊欣儿在东面必经之路上埋伏了一支伏兵,人数只有二十人,侯的一官骑马靠近,伏兵突出,斩断马腿,马上人落地,众兵一起冲上,刀砍斧剁。剁下那官人头。

    李熙先立在城门楼观战,又转而向南,再向西,最后见城北中军骚乱,有人向东溃逃,不觉大惊失色,对阮承梁道:“这人是人是神,怎能如此神勇?快派人出城接应,宁可单牧民跑了,也要把这八个小哥迎回来。”

    阮承梁朝黑黢黢的城外望了眼,为难地说道:“这大黑天的,出去也找不到人,万一再被官军趁机夺城,可就不划算了。”

    李熙笑道:“小阮,你是担心我重用他们冷落了你么?”

    阮承梁黑脸一红,嗫嚅道:“我与他们怎么比?你重用老黄,我心里会不痛快,重用他们,与我何干?”

    李熙哈哈大笑。即命大开四门,各军齐出劫营。

    一夜混战,天明时分官军退尽,李熙巡视城外官军营地,触目惊心,尸体连天接地不可胜数。李熙跟阮承梁说:“我因小仁而坏大义,当日若能制住陈苏,以七千之众攻下洪州,也不至于死这么多人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是不是不适合掌兵呢。”

    阮承梁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注意就是了。”

    李熙苦笑道:“下一回?说的轻松,人说花钱买教训,我这是花几千条人命买个教训,太离谱了,太离谱了。”

    阮承梁指着前方说:“他们回来了。”

    晨雾中走出二十多个人,熊欣儿和他的七位兄弟得胜归来,人就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除了一张脸用晨霜擦洗出来,其他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本色。

    八个人除了略有疲色,竟是毫发无损。李熙道:“悔不该猜忌你,若是听了你的话,单牧民怕是已经被擒,则洪州就可以免去一场劫难。”

    熊欣儿身后一人惊问道:“我们设下的伏兵没有擒杀那老儿吗?”

    毛乐将一颗人头丢在地上,说道:“这老儿找了个替身,剁了颗假头回来。”

    熊欣儿道:“无妨,这老儿已经被吓破了胆,洪州已是一座空城。”

    这一回,李熙相信了他的话,他亲督一千军去攻洪州,经过这场大战,所部装备大为改观,主力人人都涌用上了铁制兵器,部分人身上还穿上了皮甲。虽然这些装备用李熙的眼光看来还十分简陋,但神火兵们已经十分满足,士气因而也大涨。

    洪州城的确成了一座空城,街道冷冷清清,能跑的人都跑了,剩下的部分老弱病残,惊恐地聚集在各坊门口,面朝大军跪拜。

    李熙坐在马背上朝他们亲切地挥手,笑着问好,还回的却是惊恐和不安的眼神。

    因为撤的太急,洪州城内州县两衙仓库里都还是满满的,豫章大地是个好地方,所屯粮食足可供城中居民吃上三五年。

    若无战乱,若无赃官污吏,若无恶人,若无……

    天下哪个州县不是人间天堂呢。

    单牧民率幕府及洪州兵三千逃去饶州,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若去江州免不了要再次逃亡。不过李熙还是责他不够聪明,饶州位在洪州东北,江州东南,距离两地差不多距离,占据饶州怎能让李熙攻打江州时无后顾之忧。

    故,李熙在洪州刚刚站稳脚跟,即率军两千进逼饶州。

    单观察使痛悔当初的失策,一箭不发,弃城奔去信州,坚守江西最后一城,顽强地抵御着如洪水猛兽般的神火兵。

    饶州仓储虽不及洪州丰饶,也还算不错,鉴于此城拿的轻松,未伤人命,李熙入城后即张榜安民,开了一个仓库,准备发放一千石救济粮。后来发现饶州人生活富裕,似乎人人都有饭吃,于是将原定的一千石救济粮改为三百石,后又改为一百石,而且不发粮,改为熬粥施舍,实践证明李熙的判断不错,来领粥的人寥寥无几,看起来饶州地方的确富足。

    寻访原因,百姓言饶州刺史钟康好酒,尝饮的大醉而不理正事,僚属亦多游乐,官府与民休息,故而民众富足。李熙道:“太守好酒不理事,若郡中有贼如何是好?”

    百姓答:“太守不逼百姓做贼,又哪来的贼?”

    李熙在饶州张榜募兵,三日只得十余人,观其形貌都是些地痞流氓,好逸恶劳之辈,即让阮承梁收留。阮承梁劝道:“何苦呢,看这几个家伙也不是好人。”

    李熙道:“正因为他不是好人,我才要他,我们在做贼呀大哥。”

    本打算在洪州过个安定祥和年,待开春再攻打江州,江州刺史却跑出来搅局,竟带着属下官僚弃城逃走,理由是不想连累城中百姓。李熙在攻下饶州后传檄江州等地,声言只要自请投降者,入城之日秋毫无犯,如饶州城一样。反之则效虔州、吉州、抚州等地故事,杀个鸡犬不留。

    正反两面例子摆在那,江州刺史做如此选择,也算得上是得民心顺民意。

    为了防止江州这个战略要地落在他人手里,李熙不得不分出大半兵力前往驻守。

    元和十四年十二月中,张孝先攻破岳州,传令李熙向北攻占蕲州,与他东西夹击鄂州,达成北上战略的第一步:鄂州会师。

    蕲州守军只有一千,无良将镇守,李熙围城半日,城中官军派人来谈判,要求网开一面让他们撤退。李熙开东北一角,任他们奔去。

    张孝先这个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在岳州补充兵员粮草军械后,突然秘密南下,再战潭州!

164.寻芳使

    潭州攻防战从元和十四年十月开始,断断续续打到十二月初,城还是那座城,人还是进不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保宁军留后李德裕于十月末正式接掌节度使节钺,成为统兵三万的一方重镇。

    他的兵马虽然多而杂乱,但声势十分浩大,对许多不知兵的中下层神火兵将领来说极具威慑力。十一月初,李德裕攻占衡州,休整不到十天即开拔向北,夹江滚滚而去,不仅吓着着一干总旗主溃散归正,连四大神使之一的曹曛也惶惶不安,再三劝张孝先北上夺取岳州。

    张孝先不肯,潭州不下,去占岳州,则湖南兵必尾随而至,将来难免一个腹背受敌的结果。他一面加紧攻打潭州城,一面急令胡尖攻取洪州,再下江州,出江州夺取鄂岳道蕲州、黄州等地,威慑鄂岳军,促使其主力从潭州城下北撤。胡尖手下无兵,接令后唯有苦笑。

    主将无能,却让李熙这个总旗主冒了出来,一个月时间不到连下洪、饶、江三州,斩获军械粮饷无数,一跃而成为拥兵数千,装备精良的一方豪雄。

    曹曛想打李熙主意,劝张孝先调其西进合击潭州,而将余部交给胡尖,向北攻略,对鄂岳道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王喜则主动请赴洪州,坐镇指挥李熙,北上东进攻打属于淮南道的舒州和宣歙道的池州,震慑江南各军不要西进驰援潭州。

    张孝先问他:“淮南、宣歙两地本无一兵一卒西进,你去打他们是震慑江南,还是祸水西引。”张孝先明白王喜的用意,他已经不满足于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护法神君了,他要拉起属于他自己的一干人马。

    张孝先满足他的愿望,拨了十总旗兵力给他,让其西进攻打邵州、永州,从侧翼威胁保宁军,断其全军北上之路。

    王喜对此很不满,张孝先给了他十总旗不假,可这些总旗都是在潭州城下被湖南兵打残打烂的,平均每总旗不足三百人,带着这三千老弱翻山越岭去打邵州、永州不是找死吗?那地方人彪悍凶猛,去了只怕是找死。

    王弼劝他道:“你先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打城只是各幌子,闹出声势牵制保宁军北上才是真目的。再者,你打仗不行,拉丁拉夫扩充军力不是把好手吗?十总旗,不少啦,李熙在江西闹那么大场面,不就是个总旗主吗,你一个就顶他十个。”

    王喜高高兴兴去了,以上千条人命攻下邵州,没有按计划南下永州,而是秘密东进突然出现在黔州道叙州,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州城,封锁消息,又继续西进,以同样的手段拿下了锦州和奖州。黔州大震,屯驻在潭州城下的黔州军闻听神火兵窜入自己家乡,不听号令,连夜回撤。

    此举虽然闹的轰轰烈烈,但对拿下潭州并无多少助益,黔州兵少,士卒悍勇,却无良将,军纪又坏,在潭州与百姓打的仗比跟神火兵打的还多。

    潭州城依然屹立不倒,保宁军仍继续沿江缓缓推进。

    十二月初,江州不战而失,张孝先终于下定决心北上取岳州,以刘禹为诸将,督七总旗,用时仅三日即拿下岳州,岳州刺史常岩战败自杀,在潭州城下受了一肚子气的神火兵,入城后大肆杀戮,岳州流血三日,鸡犬不留。

    事后,刘禹将所斩人头装入大船运回潭州城下,堆积如山,恐吓城中守军,不意反而激起了城内军民同仇敌忾,有神箭手突发冷箭,刘禹应声而倒,救回营中即昏迷不醒,到掌灯时分伤口崩裂而亡。

    刘禹的西路神使之位由其子刘夏继承。

    刘禹战死潭州城下之日,李熙恰好夺取蕲州,同一日,张孝先督新建十六总旗由岳州南下再战潭州。

    蕲州城不大,高墙深院的大宅却不少,不过想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却并容易,进城时就张榜宣称秋毫无犯,总不能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一样吧。

    李熙懒洋洋地来到内城州衙,建筑宏伟,房舍却破败不堪,大唐真的是衰落了,连官府的公舍都没钱维护,李熙立在街头哀叹着,没有进去的心情。

    毛乐一路小跑过来,伏在李熙耳边说了几句话,李熙大惊道:“还有这等事,牵来,不,带来我看。”

    说罢,他便进了州衙,阮承梁拿袖子当抹布,为他抹去州衙正堂公案上的尘土,又找了一块石头代替惊堂木,李熙把石头扔掉,大手一拍:“带人犯。”

    手拍的生疼,惊堂的效果却没有制造出来,于是他解下佩剑,当作木棍在公案咣咣咣一通乱敲,扯着嗓子喊:“带人犯。”堂下无人应答,众皆面面相觑,也难怪,这些人中又有几个上过公堂的?便是李熙自己也没经历过几次,什么程仪都不甚了了。

    “我来了。”一人应道,声音很甜美,李熙很期待。

    来者不光声音甜美,长相更是既甜又美,奈何一身装扮有些彪悍,手上还牵着七八条恶狗。李熙心惊肉跳,连呼:“那人犯把你的狗看好了,再莫放来咬人。”

    女人言道:“我这些大将军只要恶人,堂上做的是恶人吗?”

    李熙以剑敲桌,喝道:“大胆,放肆,竟敢调戏本官,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挑,人长的甜美却不柔弱,身上的穿着虽然有些男性化,不过大眼睛水汪汪的,依旧荡漾着柔波千顷。李熙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把在袁州城下掠来的袁家女子做了番对比,觉得二人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总旗主问你话呢?哑巴了吗?”阮承梁喝道。

    李熙赶忙阻止:“唉,不要这样嘛,吓着人家姑娘多不好,要懂得怜香惜玉嘛。”

    李熙说完笑嘻嘻地望着那女子,道:“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

    “我有错吗,有小贼来我家偷东西,我放狗咬他有错吗?”

    女子抬头朝天,眼珠子乱转,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好吧,狗咬人的事本旗主不予追究,你父兄打人是大过吧,人都已经被你养的狗咬伤了,再下死手打多少有些不合适吧。姑娘,你觉得呢?”

    “既是贼,打死活该!”

    “贼也是人,未经官府判决,岂可擅杀人命?我看你也是个读过书的,怎么愚昧至此。”

    “官都跑了,哪来的官府,我去哪告官?”

    “官?我不是个官吗?”

    “你,你是个窃夺官位的贼。”

    “大胆,胆敢污蔑尊上,来呀,大竹板扇她嘴巴子。”阮承梁察言观色,勃然大怒。

    陈苏手持竹板,一眼盯着李熙,一眼盯着女子手中的恶狗,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李熙摆摆手,打发前赣江龙王退下,对阮承梁说:“你们都搞什么名堂,打人的是他父兄,你们抓她来干嘛,把她放了,把她父兄抓来,审一审,果然有罪挖个坑埋了。我是说过对百姓秋毫无犯,可是人家已经犯到我头上,我再不犯他,岂不当我是好欺负,那我以后还怎么弘法救人?”阮承梁指着大堂门口一群人,叫道:“听见没,去挖个坑把人埋了。埋前敲锣打鼓,押着他父子三街六巷地走一圈,让人知道对抗神兵是何下场。”

    “慢着!”女子惊叫。

    “慢着?慢不了,再慢阖城百姓都要起来造反了。”李熙站起身准备退堂。

    “求尊长开恩,饶恕我父兄的罪过。”女子说的楚楚可怜。

    “你父兄抗拒神兵,罪大恶极,论律当活埋。不过念及你有份孝心,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却不知你答不答应。”李熙重新坐下来,一双眼色迷迷地盯着那女子的脸。

    那女子忽然怒道:“你这贼,无非是贪恋我的美色。城中那么多家你不去征粮,偏偏征粮到我家。偏偏找几个无赖去争吵,用意无非是想得到我。也罢,我知道斗你不过,你放了我父亲,我从了你。”

    李熙拍案大叫:“姑娘要说话算话,信口雌黄,出尔反尔,都是要遭雷劈的。”

    那女子哼一声,眼泪哗啦:“我在你手上,想反悔,成么?”

    李熙回身对阮承梁道:“奇女子,好玩,带下去看起来,吓唬吓唬她。”

    阮承梁不解地问道:“只是吓吓她?洞房不必准备啦?”

    李熙道:“洞什么房,我要得到的女人,就得先得到她的心,然后才是她的人,我岂是那种不懂情趣只贪恋皮肉的蠢人?嗯?”

    回首又问那女子:“你姓甚名谁?今年几岁,喜欢什么颜色,我好让他们给你裁件衣裳。”

    那女子咬牙啐道:“明知故问的贼!我姓甚名谁,你早不就打听清楚了吗?你的寻芳使可真是无孔不入呀。哪个奇女子能逃的过你的狗眼。”

    李熙摆手道:“行了,我不问你了,奇女子。既然自己这么看重自己,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温雅一点,别一口一个贼,一口一个狗眼,多少也拿出点淑女的样子嘛。我筑群芳馆,是想召集一些奇女子过来,无非是跟大家谈谈诗文,写写字,画画话,喝喝酒,没你们想的那么不堪,你来了就知道啦。真是的,这世道怎么了,人与人之间的防备心怎么这么重,为何总爱把人往坏处去想,真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吗?”

    阮承梁讪讪笑着,一边应“是啊”,“怎么会这样”,“太不可思议了”,一边把头直摇。

    陈苏插嘴问道:“这嘴还打不打了?”

    李熙道:“你没听见奇女子已经答应进我的群芳馆了吗,我要聘她做女学士的,都一家人了,还打什么?再说,这里有七条恶狗,你敢打吗?”

    陈苏默默无语,李熙打发毛乐把那女子和她的狗带回去。堂上人退尽,李熙对阮承梁说:“记住他父母兄长的姓名,打听清楚他们的籍贯来历。”

    阮承梁笑道:“明白。”

    李熙过袁州宜春县时,守备当地的总旗主送了他一个美貌女子,人的确是貌若天仙,气质性格也是他所钟爱的,加之那天天气热,一见她的面就鼻血狂流不止,李总旗好色之名不胫而走,经过袁州城三县长舌妇的不懈渲染,李熙终于舍下重资创建了群芳馆,用于专门收容各地官绅贡献来的各色美人。

    李总旗和群芳馆诸美之间的奇闻轶事在江西各地流传着,版本繁多,更新速度极快,成为江州、饶州、蕲州等地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李熙在这三个地方的百姓心目中,武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风流韵事倒是一箩筐。不同的版本中,他被塑造为痴情公子,风尘侠士,好色的将军,好色的神仙,好色的小人以及单纯的好色青年。

    李熙对以自己为主角的各种传闻故事也很感兴趣,常在宴会上提起。一帮马屁精于是不遗余力地收集各种故事的最新版本,以备饮宴时博总旗主一笑。

    这些人不久就开始担当新的角色——寻芳使——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们比军中斥候都忙,忙着走门串户寻找美人,找到后便故意生事,以把美人逼进群芳馆为算。

    寻芳使的工作效率高的惊人,故而神火兵每至一地,家有美貌女儿的父母便忙着拉郎配,嫁女儿。神秘莫测的李总旗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美人,他们是不知道,但据说这个人只喜欢少女,从不正眼看少妇,但凡有家室的女人无论再美貌也可以幸免于难。

    传言所至,各地假结婚的案例越来越多,慌慌张张嫁女儿,容易耽误子女一辈子的幸福,买张假婚约糊弄一下李总旗十分划算。

    对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李总旗只是淡淡一笑,底下的寻芳使们却就已经按奈不住了。他们招兵买马,广纳各方面人才,对所有已婚美貌少妇手里的婚约进行彻底排查,走访乡邻,查阅官府档案,审问当事人,比之捕快判案要专业十倍,用心百倍。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在寻芳使们的不懈努力下,一桩桩假结婚案被破获,男女双方皆被锁拿至李总旗面前。

    通常李总旗会先问女子:“你愿意面前这位小郎君做你的夫君吗?”

    女子若答愿意,李总旗就问男方:“你愿意娶身边这位小娘子为妻吗?”

    男方若答愿意,则李总旗就会站起来宣布:“我以神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合法夫妻,祸福与共,贵贱不弃,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让你们的父母来交罚金,你们可以回去洞房了。”

    男女双方只要有一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则男的充军,女的聘为群芳馆女学士。

    李总旗这种貌似精明的办法实则极为愚蠢,他们连*都敢扯,又在乎说句谎话吗?除了借机敲诈男女父母一笔罚金外,其实毫无作用。

    但奇怪的是,不论是李总旗还是他的寻芳使们,对这个漏洞百出的游戏都乐此不疲,玩的十分来劲。每到一县,寻芳使与斥候必结伴四处,一个找敌人,一个找乐子。

    群芳馆现有多少美人,李熙自己也说不清楚,来来去去,每天都在变化,但一个总的趋势是人越来越多。除了寻芳使越来越多,越来越能干,还有就是他的群芳馆名声在外,许多奇女子心存向往,总想混进来一探究竟,主动找上门的越来越多,因为被拒绝而心生厌世之念嚷着要自杀的也不在少数。

    直到后来有传言说群芳馆的女学士真的只是跟李总旗谈诗文书画而不涉及其他,清白的身子进来出去时还是冰清玉洁,非但不曾被玷污分毫,反而与诸姐妹们在一起陶冶了情操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甚至人生观世界观都发生了变化。

    李熙这这种恶毒流言深恶痛绝,在各种场合加以驳斥,并向他属下上百名无孔不入的寻芳使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揪出谣言制造者加以严惩。

    人可以无耻,但不能拐着弯子无耻,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我面前晃荡了这么,你还说她是冰清玉洁,你这不是在暗示寡人身体有疾吗?

    岂有此理。

    寻芳使们很快就查出谣言制造者,不是一个,而是一批,更让他们尴尬的是传言恐怕是真是,“谣言”说的其实是真事,姑娘的确是冰清玉洁,有若干铁证为凭。

    如何处置才能既消总旗主的怒气,又全他的面子呢。诸使没了主意,只好去请教群芳馆的管教使蔡二娘。蔡二娘是月前从潭州城下赶来的,广州城下王喜兵败被李熙俘获后,她就隐匿在李熙军营,李熙投贼后,她奉命回去找王喜再叙前缘。潭州城下战事酷烈,军中生活十分清苦,王喜将她寄养在长沙县一户农家,隔三岔五去探访一次。

    事泄,王喜挨了一顿训斥,不得已将她打发到江西交李熙管照。

    蔡二娘笑道:“不妨事,交给我,我来劝劝他。”

    蔡二娘回身把这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郁秀成,郁秀成去跟李熙说了,二人相视哈哈大笑。郁秀成是在衡州城下因为违抗军令被保安军开革,辗转来投李熙。那时候李熙刚刚进入洪州城,自觉对部属难以控制,遂授命郁秀成在军中安插耳目,郁秀成建议将群芳馆改造为浣衣院,以馆中女子为眼线监控全军。李熙没同意。

    郁秀成才又建议设了寻芳使,假借寻芳搜美之名训练一批人手,四处刺探军情。寻芳使分散在各军,顺便也可以监控军队。

    李熙同意了这一建议,并将这些探子命名为“寻芳使”,用意其实也在向远在天边的仇士良等人表明心迹。

    郁秀成问李熙:“借寻芳之名,我已经把人调教出来了,师傅领进门修业在各人,我能教给他们的就这么多了。”

    李熙道:“你辛苦了。”

    郁秀成问及下一步方略。

    李熙道:“一边寻芳,一边监军,一边练兵。三者都不可偏废。”

    郁秀成道:“那馆里的……”

    李熙知道他想说什么,从馆里寻若干精干女子悉心调教,成为蔡二娘第二,第三,李熙不知没想过,却狠不下心。他对郁秀成道:“你去调教像二娘这样的人,我没意见,你利用了她也是成全了她,其他人我不能同意,利用这些懵懂无知的人去送死,说到底良心有愧。”

    郁秀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李熙已经开了一道口子,虽然很小,却大有文章可做,他很知足。

    郁秀成又建议李熙把张龙、赵虎、鲁焰焊、老黄等人从各旗要回来,李熙没答应,只说时机还不成熟。不过他授权郁秀成可以先期跟他们建立联系,互为呼应。

165.大宰相

    一日,李熙巡营,见小旗大者有七八十人,小的只有十几人,遂问毛乐明火旗下总共有多少小旗,毛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被李熙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毛乐委屈地说:“不光咱们明火旗是这样,其他各总旗也是这样,四大佑圣旗不也是乱糟糟的吗?”

    李熙道:“我说你两句,你倒觉得委屈了,一位军务不知属下有多少兵,这我且不说了,人来人往的,也的确说不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是有多少小旗你都不知道,说的过去吗,好意思吗,还大言不惭地说四大佑圣旗如何如何,人家乱,你就要跟着乱吗?人家夫妻俩吵嘴你就回去打老婆吗,有意思吗?”

    毛乐道:“那你说怎么办,法无定例,我也不知道怎么弄。”

    李熙道:“听好了,将来那个,满二十人授给小旗,除了小旗主外,还要选两个护旗,一个掌文书名册管钱粮出纳,要搞清楚自己手下有多少人,不能浑浑噩噩过日子。另一个护旗掌军务训练,弘法的同时也要护法,没事多练练功,练练队形,别一到宿地就出去偷鸡摸狗,咱们是神兵,不是妖兵,你看看你们这帮王八蛋,军纪差的比妖兵还不如。怎么弘法,怎么救百姓于水火,怎么跟着我建立一番功业,怎么封妻荫子,享一番荣华富贵?”

    毛乐唯唯诺诺,陈苏见表哥被训斥的面红耳赤,悄悄凑过来问道:“怎么,又挨训啦?”毛乐没好气地回道:“奇怪么,我哪天不挨训。”陈苏啧啧嘴,道:“何苦呢,何必呢,说了咱们一起回去找猫哥,在哪都能混出头,就这不行。这人盯上咱们啦,要说也的确怪我,可大错已经铸成,咱们还是走吧,你再陪小心也熬不出头了。”

    毛乐道:“牢骚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紧去见他。你不是一直抱怨他不重用你吗,现在他正要重用你做分旗主呢。”

    陈苏道:“毛乐,你知道你为啥天天吃人训吗,你不懂事嘛,这么大的好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换我是总旗主我也要训斥你。不……懂……事。”

    陈苏在毛乐头上拍了一巴掌一瘸一拐地来见李熙,点头哈腰,问吃了没有。李熙淡淡地说:“我听说你水性不错,在水里能憋一盏茶的功夫。”

    陈苏道:“要是精神好两盏茶也能憋。”

    李熙指着碧清的河水说:“我的剑掉河里了,烦你把我捞上来。”

    陈苏望着李熙,张口结舌,半晌点点头,咬咬牙,嘿嘿笑了两声,一瘸一拐来到河边,褪去皮袄,蹬了靴子,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陈苏从水里探出脑袋,手里举着把剑,换了口气,叫道:“找到啦。”脸上水一抹,再看岸上空无一人,陈苏从水里爬上来,抖得直哆嗦,嘴里正不干不净地骂着,忽然有小卒过来说:“分主,总主有请。”

    陈苏环顾左右不见有人,遂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叫我?”

    小卒道:“是,总主请二旗主去商议组建水军的事。”

    陈苏默了会,咧嘴自笑,又指着自己**的衣裳说:“容我换件衣裳再去见总主。”

    李熙想组建水军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江南水多,行军、打仗、运输辎重都离不开船。鄂州建有水师,规模虽不及岭南水师大,却也颇为可观。要打下鄂州,没有水师协同,难度将大的多。

    洪州和江州军下都有一支规模不大的水军,年长日久不作战,早沦落为大小官员的出行工具了,水师将领私下利用船只走私盐铁等违禁品牟利。

    李熙接受了两水师的船,原有兵将一个不用,全部解散。募兵不难,难的是选将。明火旗组建在江西境内,时间不长,千里马混在骡马群中,一时还难以分辨,除了熊欣儿八匹神马,李熙找不到一匹合用的。

    从岭南过来的人也不多,堪称将才的,李熙是一个也找不出。不过硬要在矮子里挑将军,李熙还是中意陈苏。这厮既然有能力忽悠七千人去打洪州,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说明他还是有点才华的。

    李熙之所以迟迟未用他,主要是担心此人眉生横骨,是个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的人,即便眼下蒙难屈从自己,将来也难跟自己是一条心。

    不过现在李熙想通了,只要他能撑起一片天,能是个方面之才,驾驭不了做个朋友也可以,做不成朋友做个道友呢,共同弘扬正道之法,总比肆意打压他,让他嫉恨好。

    让他下水捞剑,倒不是李熙故意为难他,而是今早练功时心里走神,不慎把剑扔水里去了。昨晚李熙做了个噩梦,梦境很可怕,他梦见陈招弟在度龙山养胎时,忽然一股官军杀上山去,擒住了她,要掳她回去做奴婢,因为嫌她肚子太大走不动路,遂在路边一块巨石上用刀剖开了她的肚子……

    这个梦吓的李熙一身汗,整个后半夜都无法入睡,今早练剑时又想起来,一时走神才把剑扔河里去的。

    陈苏下河捞剑前的脸部表情变化告诉李熙,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乱作一团麻的,对自己是爱恨交织的。

    唉,这个可怜的男人。

    明火旗的水军建成之日,李熙正式认命陈苏为水师分旗分旗主,班次在各分旗之上。

    到此时为之,明火旗已建成东、西、南、北、中和水师六大分旗,另有先锋、敢战、护军、亲卫四个直属小旗。除水师外,每小旗人数二十人到三十人之间,超过三十人分建新旗,称之为副旗,用原来旗号,由原来旗主掌管,副旗不计入蓝册,每分旗下辖二十个小旗,分旗主下设点检官,执掌文书名册;设执法官,执掌军法;设度支官,执掌军粮军械供应;设参谋官,执掌军务。小旗主管辖副旗超过十五个升格为分旗主,原分旗分为左右,新分旗主排位在原旗主之下。

    郁秀成曾问李熙若小旗主招兵买马太快,官位不够用怎么办。李熙反问他:“那时节,他们好意思不给我升官吗?”

    郁秀成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制度设计在鼓励各小旗主招兵买马,各小旗主自然不遗余力扩充自己的实力,先是东分旗,分成了东左、东右,继而中分旗也变成了中左、中右,影响所及,连先锋旗也嚷着要升格,因为他们的副旗已经达到十九个。

    受此影响,明火旗由不足三千人短短半个月就激增至万人,蕲州粮食不足供应,江州也够呛。不光粮食被小旗主们逼的坐立不安的分旗主们一片主战声,不建大功,总旗主无法升迁,压的他们也跟着倒霉。反之,总旗主要是能升为将军,就可以统帅三总旗;升为尚书可以统帅五总旗;升为大将军,可以统帅十个总旗;要是升为大宰相那就可以统帅三十个总旗。至于神使,虽然可以统帅一百总旗,但那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总旗主暂时就别指望了。

    官位多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这就是李熙打黄州的真实背景。

    当然,他给张孝先和胡尖的请战书上却写的是去黄州弘法。

    黄州一战,李熙名扬江南。

    一万大军对付八百守军,足足打了三个月,未能攻陷城池。由此,不仅江南士民,连远在长安的百姓也知神火兵的无能。更知道了神火兵有个统军大将叫李熙的,其人晓畅军事,除了不会打仗外,实在是古今中外少有的“名将”。

    由此带来的影响好坏参半,一面是朝廷借此拒绝了河朔诸强藩请兵南下的要求,诸藩虽被天子压服,内心实际不服,只是找不到机会再兴兵起事。闻之江南匪乱,从岭南一直打过江西、兵锋直指鄂岳腹心黄州,魏博镇、成德镇、卢龙镇,被肢解的淄青三镇,纷纷通过上奏院向天子表明心迹,要求派兵南下参与平乱。

    李纯自然不大营,他让宰相裴度、崔群回文安抚各镇,告诉他们江南的匪患只是饥民闹事,都是一些乌合之众,趁着冬闲出来要挟官府放粮,天子出于爱民之心,也是为了给当地官员一个警示,故而迟迟没有动作。两位宰相又拿李熙举例说:“那个叫李熙的贼兵头目,督率一万贼兵围攻黄州,城里原有一千兵,过年了,散了两百,只余八百,结果如何?黄州巍然屹立,贼始终不能克服。”

    河朔各镇无言以对,一万打八百都不能取胜,这贼兵实在是不咋滴。

    李熙的大名于是又传遍了河朔个镇,沦为军将们拿来骂人的话,若想激人决斗,就跟他说:“某某,就你那两下子,连李熙都不如。”下一刻,对方必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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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唐介绍:
大唐在风雨飘摇中步入晚期,皇帝励精图治,希冀有奇迹发生。病入膏肓,中兴无望,庞大的帝国轰然崩塌。李熙所能做的就是高唱着《送死歌》,从头收拾旧山河。东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