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竹甲3
李熙从军府回到兵营时,郭仲恭正在忙着泡茶,他刚跟韶州土人学会了一种新式泡茶方法:把茶饼放进空碗里,浇上开水,看着茶饼化开,茶汤变成绿色,捞去茶叶趁热饮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郭仲恭正在复习巩固他学到的新知识,见李熙气呼呼的回来,头也不抬地问:“怎么,挨了顿臭骂,我就说你的竹甲不成吗,张弘靖他们哪懂什么军事。”
李熙脱下衣袍丢给阮承梁,取了扇子一阵猛扇,说:“张相公还好说,就是那个叫崔雍的,全不是个东西,我看保宁军迟早毁在他手上。”
郭仲恭笑道:“戒怒,戒怒,怒伤肝。崔雍是个什么来头?”
李熙道:“我哪知道,二十出头,白白净净,说话阴阳怪气,跟梅榕有几分相似,不过比梅郎人品差多了,全不是个东西。”
郭仲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他凑到李熙旁边坐下,问:“你说张弘靖和他是不是有那个?”“哪个?”“那个呗,要不二十出头就能做节度判官?”
李熙咳嗽了一声道:“这个,你有空去问问他就是了,我是不知道。”李熙说完就躺了下来,把扇子盖在脸上,打盹去了。
郭仲恭见李熙不理自己,却走出营房,左右环顾不见要找的人,遂大吼一声:“风韵小弟安在?”何风韵噌地窜了出来,满脸堆笑道:“郭哥,有何吩咐?”
郭仲恭招呼他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何风韵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道:“绝没有的事,相公好美女不假,好男风我是没听说过。崔雍小人得志,是因他擅于揣摩相公心思,能说会道,舍得下脸皮,相公不便说出的话,借他的嘴说出来。如此而已。”
郭仲恭点头,道:“这样。”又问何风韵:“给李副使打的文书弄好了吗?”何风韵道:“好了,不过没有印信也发不出去呀。”郭仲恭道:“拿来给我,我来想法把印盖上。”何风韵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设立浣衣院这事,没必要向上请示,各军都是自为之。与其闹的沸沸扬扬,不如……”
何风韵的下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他发现郭仲恭已经面露不耐烦了。
在军供院下增设浣衣院是郭仲恭一力主张的,郭氏认为大军开拔在外,军官妻妾都不在身边,常年累月的煎熬,并非每个人都受的了的。韶州宜春院他去看过,很不入眼,他也曾跟掌院教头研讨过扩大规模,引入新鲜血液的可能。
教头虑及规模扩大后,客流量跟不上,高企的成本他将难以承受。保宁军是为平息岭南战乱而设,战乱平息后能否存在还不一定,不看长远而只计较眼前利益,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故而掌院教头婉拒了郭仲恭的提议。
郭氏判断,鉴于韶州宜春院规模有限,满足不了当地驻军的需求,为争夺稀有资源而爆发殴斗的可能性非常大,打架他不怕,怕的是打架打出了名,那时节可就没脸回长安了,长安的家里虽然有头母老虎,可总在外面浪着也不是个事嘛。
思来想去,郭氏决心效法刘汉故事,参考各藩镇设立运营浣衣院的经验,在保安营军供院下添设浣衣院,收留无家可归的年轻女子,白天为士卒浆洗衣裳,晚上施展女性的温柔,去抚慰那一颗颗流浪难定的躁动之心。
郭氏认为他的想法没有错,他相信他的杨兄弟也能理解,可是真要干起来,他的杨兄弟一定会反对,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一定会说:“我们是天子的爪牙,朝廷的正规军,怎么能容许军中藏污纳垢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郭氏由此决定来个先斩后奏,把事办妥了,办踏实了,办成既成事实,看他怎么办。到时候这个伪君子一定会装摸做样地说:“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办呢?你看看她们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可怜样儿,我能忍心弃她们于不顾吗?不过浣衣院这个名字太扎眼了,能不能取个更隐晦的名字,譬如妇女新生活运动讲习所。”
郭氏同时决定把李德裕也拉下水,这家伙现在脖子上还挂着御史中丞的牌子,既有弹奏之权,又有密折向上进奏的便利,得避免让他把事情捅露出去了。
扯他一把,就算他不肯上当,只要他没阻止,将来他就不好意思再管这件事。
郭氏把何风韵写的东西看了一遍,赞了声:“好文笔,真不赖。”
于是揣在怀里,乐滋滋地去找李德裕了。
李熙睡了一觉后,精神好多了,把郭仲恭泡的茶喝了一口,除了苦还是苦,苦味很提精神,他感觉精神更旺健了。
来到军供院下设的军器坊,在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找到了朱步亮,跟他说“节帅已经同意以竹甲替代皮甲,用竹盾代替铁盾,不过拨下的款子可能不多,只能做些简陋的。咱们还是按照全套的来做,宁可多费点钱,也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
朱步亮道:“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李熙道:“我已经按你说的虚报了,一副竹甲成本比照皮甲,就算再克扣,一半的费用总能拨的下来吧,也足够了。”
朱步亮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熙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种钱我好意思伸手吗?人命关天呀兄弟。”
朱步亮赞道:“您真是一位良心未泯的统帅。”
李熙说:“……应该的。”
阮承梁来报,说鲁焰焊和郁秀成从翁源回来,正在军务所等候。李熙回到军务所时,朱克荣、周宛、李载风三人正与鲁焰焊、郁秀成围在一副地图前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李熙交代一声老黄去做饭后,便走了进来,看到郁秀成脸上贴着块膏药,随手一扯,郁秀成惨叫了一声。李熙忙把膏药贴回去,道声抱歉,说:“我还以为是你化的装呢。”
血流了郁秀成一脸,不得已只好去请军医包扎,李熙讪讪一笑,道:“真是好多血。”李载风道:“郁二哥是条汉子,摸进桃花与寨打探消息,被俘,那等严刑拷打也坚不吐实,换成我,我怕早扛不住自尽了。”鲁焰焊道:“是啊。今年年景丰足,可桃花与寨却比去年更加可怕,见人就杀,简直是疯了。”
“桃花与寨?”李熙凝眉想了想问:“是不是赵上都他们那?”
鲁焰焊点点头,在桌上的简易地图上找到桃花与寨的位置说:“就是这。”又用手画了一道圈:“现今半角乡十一个寨子都归附到桃花与寨麾下,拥立赵上都为桃花王,自称正一品,要跟官府抗战到底。”
“这老儿疯了么?”李熙嘻嘻笑道,“什么名字不好取,叫桃花王。”
“这老儿疯了。”包扎好伤口后,郁秀成还回军务所,望见李熙绕道走。
六天前,翁源县县令漆成派人给李熙送了封信来,漆成在信中说翁源县与循州河源县交界处的半角乡桃花与寨有寨民造反,赵氏族长赵上都自称“桃花王”,桃花与寨寨主赵笏自称“大宰相”,桃花与寨旗团教头赵世八自称“大将军”,文书赵达称什么“户部尚书”,集结了附近十八个寨的八千寨民揭竿而起反叛朝廷。
漆成在信中暗示说赵上都一伙之所以铤而走险,揭竿而起,跟去年冬天被李熙诱骗去河源县讨饭有关,正是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才促使这个六十多岁的干巴小老头萌生了反心,丰衣足食之年不思安稳过日子,却聚众造反,做起了什么“桃花王”,铁了心的要跟朝廷死磕到底。
李熙不相信赵上都会造反,赵上都他虽然没有见过,他的孙子自己是见过一面的,朴实到老实巴交,这样的人会造反吗?漆成的这封里多有夸张之辞,翁源县不过才一万多人,赵上都聚众八千造反,岂不意味着大半个翁源县都反了,如此,他这个县令还能待的安稳,他几时变得这么有种了?
李熙推断多半是翁源地方官府横征暴敛太甚,惹起乡民反抗,抗租抗税之类。漆成写这封信的目的无非是想拖自己下水,引诱自己去帮他擦屁股。
门都没有,李熙把漆成的信撕的粉碎,送信人连顿饭都没弄到吃就被打发了回去。
137.桃花王
李熙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漆成又派人给他送了封信来,信中漆成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请求杨指挥使派兵去翁源县协助官府剿匪,并声称他已把家妓琴儿的名字改回叫月奴,正日夜督导她排演新歌舞,等指挥使莅临翁源时,一定可以欣赏到月奴曼妙的舞姿和甜润的歌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漆成的身上多少还残留着一丝读书人的傲气,因为月奴的事这家伙差不多已经跟自己闹到绝交的地步了,此番何以让他如此卑躬谄媚,连宠姬月奴也要献出来?定是翁源的局势已经危及到他县令宝座,换句话说翁源真的起了大乱子了。
他让鲁焰焊和郁秀成派人潜入翁源县去摸摸底,真是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翁源县十三个乡已经反了九个,声势闹的最大的是半角乡的赵上都,他不仅自称“桃花王”,还封了几个儿子为“桃花王子”,展露出一副世代割据半角乡的丑恶嘴脸。
赵上都有几斤几两,李熙心里还是有底的,去年能把他举族忽悠去河源讨饭,今年一样可以平灭他,他不把赵上都放在眼里。让他担心的是“桃花王”若是抵挡不住官军,而纡尊降贵跟河源县境内闹的红红火火的乞丐头子祝九同流合污,那可就麻烦大了。
河源县驻扎有清海军三个团,兵锋强劲,监视着岭南西北十几个县。祝九号称“公道将军”,领着一帮丐帮弟兄表面上闹的红红火火,其实是哑巴吃黄连,心里有苦他说不出。
只要三个团的清海军愿意,一夕之间就能剥下他的花虎皮,打他回原形。
祝九早就有意窜入韶州境内,摆脱清海军的监视,怎奈昔日赵上都率族人在河源县乞讨时曾受过他的欺凌,两家结有恩怨,有桃花与寨挡着,他一直未能如愿。
君子不念旧恶,仇恨在巨大的危险面前是脆弱的,可以冰释的。如果桃花与寨面临官军压迫,或祝九狠下心来向赵上都请罪道歉,两家合流并非不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循州和韶州交界处山高岭深,地势险要,藏个千八百兵,绕着大山打转转,任谁也奈何不得。待两家休整后,南下可以攻略循州各县,当然那不管自己的事,可是他们若北上呢,那就会直接威胁被李熙视作大本营的始兴县!
用不了多久,保宁军就要南下平叛,主力开拔后,后方空虚,腹肋大开,赵上都和祝九若趁势北上,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李熙没有多犹豫就下定了决心,在大军开拔前必须彻底解决桃花与寨的赵桃花!堵死祝九北窜的可能。
鲁焰焊和郁秀成奉命率敢战团主力秘密潜入翁源县,四处出击,搅的除半角乡外的其他八个乡的叛民不得安身,拖家带口的纷纷退往桃花与寨。赵上都收获了虚名、负担和奸细,李熙赢得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这个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为得到第一手情报,也为了临近指挥密谍潜伏,郁秀成化装前往桃花与寨现场督导,不慎被一个曾被他惩戒过的奸细出卖,郁秀成落在了赵上都的小儿子赵老幺手里。
幸运的是,“桃花王”的世子吸取去年冬天被吕欢喜忽悠的教训,决心在拿到铁证前,不把郁秀成的事捅到上面去,免得丢人现眼,损害他王子的尊严。
赵老幺给郁秀成上了刑,桃花与寨建政不久,各种审讯工具还不完善。赵老幺就把郁秀成吊在树上拷打了一下午,郁秀成操练过熬刑技巧,咬紧牙关只字未吐。
赵老幺问不出什么名堂,怀疑告密者在忽悠他,决定刨两个坑把告密者和郁秀成一起埋掉了账。桃花与寨地理偏僻,山多土少,寸土寸金,执行刨坑任务的小旗主舍不得在水田里刨坑,就在石壁下胡乱刨了个坑,告密者被他们捆成“粽子”塞进去埋了,郁秀成也被捆成了“粽子”却怎么也塞不进去,坑太小了。看看的天色已晚,小旗主遂决定把郁秀成关进粪窖,待二日天明再刨坑执行活埋。
郁秀成在粪窖里蹲到半夜,趁看守打盹,悄悄地在石壁上磨断了麻绳,爬出粪窖攀岩下山逃回本营。
赵老幺审问郁秀成一个下午,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问出来,反而被郁秀成套出不少有价值的东西。
郁秀成跟鲁焰焊商议后,决定一起回韶州向李熙当面禀报桃花与寨的情况,再请示下一步的方略。
李熙满怀愧疚地拉过郁秀成的手,望着血肉模糊的手背手腕,叹息了一声,诚恳地向郁秀成再次道歉,轻责道:“下回再不可如此鲁莽了。”又唏嘘道:“赵老幺这孩子我见过,挺朴实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得如此暴戾起来了呢?抓着个人,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活埋,太可怕了!早晚得活埋他一次,让他知道被人活埋是什么滋味。”
郁秀成道:“桃花与寨如今吞并了其他七个寨子,又收拢了其他八个乡的乱民,结成一个大寨,人口五千余,有旗兵八百人,因为左近村寨都不是他的对手,赵上都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被人一鼓动就称王称霸,做了‘桃花王’,说什么要杀尽贪官污吏,再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大唐盛世。”
李熙道:“有追求是好的,‘再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大唐盛世’我也同意,不过八百旗兵就敢称王,也太儿戏了吧。这老儿真是愚不可及。”感慨了一阵,李熙点着地图道:“桃花与寨控守韶州东南大门,这个钉子必须在大军南下之前拔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问朱克荣:“各团中哪个团最善攻坚?”
朱克荣道:“破杀团和长捷团,赵菁成和刘伍都擅长攻城。”
李熙以拳砸桌,道:“好,我亲自去趟翁源,先摘桃花,再观月奴。”
……
“半年时间不见,月奴姑娘风采更胜往昔,曼妙的腰身被漆县令滋养的真是愈发迷人。让我小老人家看一眼心都怦怦跳,此外,姑娘的歌舞技艺也似增长了不少,拜过什么明师吗?难道是漆县令私下传授你的?是在歌舞场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喝的醉醺醺的李熙轻佻地调戏着月奴,这女子抿嘴赔笑,也不说话,眼睛却总是瞄向已有了七八分酒意的漆成。明澈的眸子里满是尴尬和愧疚。李熙忽然觉得当面调戏月奴逗漆成玩这个游戏实在有些粗烂,有些无趣。
李熙把月奴打发回歌舞场,她精美的舞衣和曼妙的舞姿在李熙眼里已经失去了颜色,李熙连喝了两大口酒,脸颊微红,他问愁眉苦脸、摇摇晃晃的漆成:“这究竟是什么缘故,让原本单纯朴质的山民忽然就变成了嗜血好杀的魔鬼了呢?今年是大丰之年,有饭吃有衣穿,不好好在家过年,造什么反嘛,真是的!”
漆成饮酒如长鲸吞江,醉醺醺地说:“还不是你?你把人家骗去河源乞讨,山民太老实,进了城,动步都被人骗,男的骗去石矿里做苦力,女的骗进娼寮做暗娼,更有甚者还被人掠卖为奴。换成是你,你受的了吗?”
李熙道:“受了委屈应该找官府告诉嘛,哪能动不动就起兵造反呢,忠孝廉耻从小父母没教过吗,这是你这位父母官失职,牧民官员施教化之功,变蛮戾化外之众为恭顺臣民是为第一要务,你肯定对他们关心不够,才导致他们心生怨恨,乃至要起兵造反。”
漆成嘿嘿而笑,拍着胸脯道:“是我的失职,你去请张相公革了我的职,我乐的清闲呢,我回家种地去,也胜过在此醉生梦死。”
管家来扶漆成,被他一把推开,用力过猛,他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恶狠狠地挥舞着手臂,厉声阻喝管家靠近,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去和月奴等舞姬共舞,口中念叨:“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忽儿拿去换美酒,与君同消万古愁。”
李熙眼有些痛,头也有些晕胀,华厦高堂锦绣,耳畔笙歌,桌前燕舞,美酒欢声,何以听在耳朵里,却都成了一曲不祥的末世靡靡之音呢。
而漆成癫狂的歌舞更增进了他的这种感觉,李熙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压抑,压抑他只想找个山巅,面朝空阔的山谷吼上几嗓子,那样或许会稍微好受一点,可是之后呢,还是压抑,还是空虚,还是满眼锦绣,美酒歌舞,还是寡淡无味的末日狂欢。
受够了这一切了,受够了。
李熙饮尽杯中酒,恶狠狠地将杯子摔在地上,用袖子一擦嘴就走出了歌舞场。
耳畔的丝竹之声变得激扬起来,像一曲壮怀激烈的欢送进行曲,欢送自己奔向光荣和死亡,真是该死,竟然想到了死亡,太不吉利了,李熙赶紧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双手合十,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忽而又想起自己还是玄天无上宫的掌门,便又念了遍《清静经》。
心静了下来,心境空辽,世界也随之变得空辽起来,李熙呼出一口浊气,回眼再观歌舞场中疯狂地扭动着日益虚肿肥胖身躯的漆成,李熙在鼻子里哼出一声:“堕落。”
然后他最后看了眼月奴,转身离去,步伐是从未有过的轻捷。
月奴心情复杂地偷望了李熙的背影,正是和这个男人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后,家主才开始重视她,宠爱她,她才得以在漆家诸多家妓中脱颖而出。
也正是因为他,家主对她的恨意与日俱增,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仇恨。这个表面温雅的男子尽使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手段折磨她,其阴损狠毒让她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已经说不清是应该感谢这个男人,还是该埋怨他,说不清了。
李熙从走出翁源县衙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地把月奴这个名字抛闪在了脑后。
“一点意思都没有。”李熙彻悟地想,“不玩了,不玩了,我该去做点正经事了。”
可什么又是正经事呢,用几十条人命取下赵上都的人头?朝着他的老脸撒尿?欺负他的妻女?似乎都没什么意思!
李熙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决定去跟赵上都见上一面,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老儿打消跟朝廷做对的念头,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平了半角乡之乱,或许倒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不出自己所料,李熙这个有意思的念头遭到了鲁焰焊、郁秀成、刘伍、闵师德,甚至是阮承梁的反对。李熙拿出了自己的权威,独裁了一次。
和赵上都见面的地点定在桃花与寨新建的寨墙下,桃花与寨本来就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建起这道寨墙后就更加易守难攻了。李熙用自己掌握的半身不熟的军事知识判断,要拿下桃花王的王都至少要损失一百条人命和制造同等数量的残疾人。
这更加坚定了他以和平手段解决桃花与寨叛乱的决心。
李熙信心十足地在沐春的护卫下走向了新搭建的席棚。桃花与寨高高的寨墙上放下一只吊篮,里面坐着一个干巴小老头和一个魁梧的大汉。
“桃花王”谨慎的很,为了防备官军偷袭,他甚至连寨门都没开。
138.桃花王2
谈判刚刚开始,李熙就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桃花王枯瘦的手哆嗦个不停,说话时神情显得异常紧张,立在他身后的壮汉则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量寨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骤然一声暴喝,指着枯瘦老头喝道:“你不是赵上都!”
老者啊呀一声,连滚带爬往席棚外跑,于此同时,他身后的壮汉一声怒吼,搬起桌案朝李熙砸来,沐春早有准备,麻溜地一个转身就到了那大汉的身后,挥掌如刀在他脖颈上一斩,那大汉便颓然软成一滩烂肉。
“撤!”李熙的脑子里嗡地炸出这个字,他刚弯腰抓起桌案,一支羽箭已经破空而至,箭飞如流星,箭锋刺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嘶叫。
李熙脚尖点地,身体翩然一转,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闪避过了这支冷箭。
又一支羽箭破空而至,“噗”地射穿沐春手中的肉盾,沐春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这支箭来的好猛,竟硬生生贯穿了手中“肉盾”的身体,箭锋刺破他的软甲,划破他的皮肉。
身上的伤不重,心里的震撼却是无比的。
“有神箭手。”沐春叫了一声,“快撤!”
羽箭铺天盖地般射了过来,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伏击,李熙来不及做自我检讨,举着桌案蹲身向本队急窜,沐春举着肉盾护卫在后,埋伏在不远处竹林里的鲁焰焊和郁秀成率二十精卒手举竹盾前来接应,破杀团和长捷团的弓箭手开始放箭压制躲藏着寨墙女墙后的桃花与寨的弓箭手。
从李熙耳边穿过的羽箭大减,但那位施放冷箭偷袭他的神箭手却还很活跃,一支羽箭穿透肉盾,射中沐春的脖子,血流如注。
沐春摔倒在地,李熙丢了桌案,背起沐春跑。隐藏在寨墙女墙后的神箭手觉得机会来了,他换了一支毒箭,瞄向了沐春的小腿。
李熙中箭倒地,神箭手放出的毒箭穿透了沐春的小腿射中了李熙的屁股,箭镞上的毒药迅速麻痹了李熙全身,他带着沐春噗通摔倒,神箭手又补了两箭,一箭贯穿他的左臂,一箭射中他的左肩头,都不是致命处,但箭上涂抹的毒药足以要他的命。
神箭手封侯对此毫不怀疑。
前度龙山的六当家心满意足地收工了,他感兴趣的是伏杀李熙,其他人,他没感觉。
李熙昏迷了三天四夜,高烧不退,奄奄一息。直到小师妹松青赶到军中,用小刀切开他的伤口放出淤血,剜去烂肉,敷上草药。李熙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赵上都,*姥爷的。”
声音虚弱的只有守在床榻边的郁秀成听见了,他回身跟鲁焰焊、赵菁成、刘伍说道:“指挥使下令攻破桃花与寨,擒杀赵上都。”
攻破桃花与寨只用了一个时辰时间,手持竹签枪、身披竹甲的八百旗兵面对同样手持竹签枪,身披竹甲的官军全无反手之力。只能躲在新修的寨墙后面拖延时间,寨墙被攻破后,八百旗兵就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手握竹枪的旗兵尚且如此,其他人更是不堪一击。赵上都眼见大势已去,以王和父亲的双重名义做了他人生最后的一个决定:令“大宰相”赵笏,“大将军”赵世八,“户部尚书”赵达护送“世子”赵老幺,带着他新铸的“桃花宝玺”从密道出寨,为“桃花王国”留下复国的火种。
他自己则登上了“王宫”,带着新册封的“王妃”,准备点火**,与国都同亡,火点了起来,火势熊熊。正在盘问赵上都下落的鲁焰焊拍着膝盖叫屈,恨这老儿落得个好死。
不过鲁焰焊的屈叫的早了点,“王宫”的大火刚烧起,忽然天降大雨,火势瞬间熄灭。鲁焰焊提刀杀入“王宫”,在露台上一把揪住正又跳又叫的“桃花王”。喝问道:“你就是赵上都?”老者狂颠地大叫:“上天怜我,上天怜我,不让我死,我是真龙,我是天子,我是桃花王。”
鲁焰焊吁叹了一口气,吩咐士卒:“把‘桃花王’拴起来,别为难他。”
“桃花王”疯了,“桃花王国”半天时间就灭了“国”。
此事被张弘靖当作饮宴时的笑话说给众幕僚听,众人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过之后,张弘靖任李德裕为探视使专门前往凤凰台探望养伤中“灭国”功臣杨赞。嘱咐他好好休养,等伤势痊愈,再为国立功,多灭他几个“国”,多抓几个“国王”来游街。
凤凰台杨宅大宅里,松青正在给李熙换药,手法生疏,动作粗鲁,李熙嘴里咬着根软木条,疼的满脸是汗。
换完药后,松青自顾自地洗手喝茶,丢着李熙不管不顾。李熙臀部受伤,只能趴在,良久不见松青来,一抬头见她正悠闲地喝着茶,遂吐出软木,问:“好了吗?”
“好啦。”松青说,“你干嘛还趴着。”
李熙有冲过去揍她一顿,再哭一场的冲动。
“我起不来身,你……”
“起不来就趴着。”松青冷淡地说。
“……好吧。”
阮承梁进来给李熙擦了脸,喂了水,收拾了杂物。偷觑了松青一眼,朝李熙挤了挤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呃,沐春的伤怎样了?”阮承梁走后,李熙扯了两句闲话,就问起来沐春的伤势。沐春虽然中箭比李熙多,伤却没有他重,不过此刻却快要死了。
“我怎么知道?”
“小师妹啊,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你是不是……”
“我又不是郎中,念你是同门的份上才救你,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不是,人不救会死的,你帮帮他吧,算我求你了。”
松青哼了一声,端着茶碗往外走,李熙叫了几声小师妹不见效后,突然一挣跳起来起来,强忍剧痛追过去说:“小师妹,算我求你了……”
因为伤重,李熙只走了两步就跪在了松青面前,五体投地,脸上除了汗,还有泪,痛的落泪。这一幕看在李德裕眼里,忽然有了一丝感动。他紧步上前和同行的判官宁墨一道扶起了李熙,李熙尴尬地笑着,说:“我跟小师妹时常开玩笑的,让两位见笑了。”
松青忽而转过身来,眸中闪着狡黠,她说:“要我救他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李熙笑道:“小师妹别闹,当着两位……好吧,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松青含笑道:“我要你把灵鹫山送我做道场。”
“做道场?”李德裕不解地望着宁墨,宁墨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是刚巧路过着,并没有听到他们前面说的话,不知这“道场”的来龙去脉。
李熙哈哈一笑,挥手一划,说:“没问题,你吩咐,我照办。”回头跟李德裕二人悄声说:“灵鹫山下有我的两处庄宅。”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对眼前这个俏媚的女道童突然看低了几分,先前他们听人说指挥使杨赞在凤凰台大宅里藏了个女道士,如何的风流美艳,如何的性情高洁,如何的不食人间烟火,原来……只是不食街边零食摊上的烟火,这胃口真是大的吓人。
一场危机化于无形,李熙的心却仍狂跳不止。
玉贞子一伙人在私下散布说他有“王侯之相”,是个大富大贵的人,以此激励士卒追随他建功立业。用这等手段笼络人,李熙不欣赏也不反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他自己现在不就是平山侯嘛,说有“王侯之相”也不算为过。大唐异姓封郡王的多不胜数,谁敢说他将来就不能混一个王爵呢。
可是这传言传着传着就慢慢变了味,有人私下说看见他酒醉后变成了一条巨蟒。蟒是龙的亲戚,据说蟒若发育的好,一不小心额头就会冒出两只角,继而化身成龙。这就有点危险了,天无二日,世上只能有一条真龙,两条龙并行于天,那只能斗个不死不休。
这不是存心害人吗?这要是让大明宫里的那位听到,还不得拿根竹签把自己穿了搁火上烤了吃?李熙厉声警告过玉贞子等人,也狠狠地批评了跟着起哄的厨子老黄。
关于他是巨蟒转世的流言从此烟消云散,可令李熙没想到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松青是从哪也听到的这些,而且顶机灵的小师妹竟然犯起了糊涂,当着外人的面触及此事。把灵鹫山赠给你做道场,我不姓赵,你不姓陈,灵鹫山也不是华山,你这不瞎胡闹吗,这不是要人老命吗?得亏自己有些急智,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李熙暗暗擦了把汗,稍稍按奈狂跳不止的心,一时既紧张又兴奋,大唐未来的宰相面前自己都能应付自如,自己说不定还真是个真命天子呢。
李德裕和宁墨落座喝茶,李熙站着相陪,从二人口中得知,长安已经有一批军械运到,本来是准备装备给保安营,不过鉴于指挥使重伤在身,暂时不宜出征,张弘靖已经决定将这批军械装备给更需要的河东营和湖南营,齐装满员后他们即将开赴循州剿匪。
这种漂亮话李熙很不耐烦听,即便自己现在活蹦乱跳的,张弘靖也不会把第一批军械给自己,在他的眼里河东营才是正宗嫡系,嫡系吃饱后,他会关照一下神策营,毕竟那是天子禁军,百战精锐,怠慢不得。再次他才能顾及到湖南营和江西营,都是老朋友介绍来的,太冷落了面子上过不去。至于保安营,还是得立足于自力更生和郭仲恭的大嗓门,否则汤都没得喝。这一次,李熙决定不争,让骄横的河东营去试试水也好,看看究竟谁是骡子谁是驴。
李德裕和宁墨刚走,松青就回来了,手上、袖子上都是血,脸阴沉的怕人,清澈的眸子忽然黯淡无光,李熙吓了一跳,担心地问道:“你不是划破了手感染了病毒吧。”
松青粗鲁地拨开了他伸出来的右手,坐在那,垂着头,一言不发。李熙蹭过去,微微叉开脚,慢慢跪了下去,未及问话。松青忽恶狠狠地说了句:“恶心。”
然后她起身,如一阵风般离去,李熙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无人扶持,他没办法站起来。
那天松青洗了五遍澡,手和两条胳膊更是洗了不计其数,她看李熙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不耐烦,人更像是疯了一样走来走去,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李熙像根木头桩一样立在静室当中,怜惜地望着焦虑不安的松青。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多嘴问。
类似情形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正午,松青不在那么烦躁了,她盘膝打坐良久,吁出一口浊气,道:“你们男人真是恶心,怎么长了坨那么丑陋东西。”
139.桃花王3
语出惊人后,松青的脸色平静了下来,眼眸澄澈如秋水,嘴角微微上翘,望向李熙的目光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的伤渐渐好起来,松青给人包扎伤口的技法生疏粗暴,所配制的药却是极上等的。李熙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其实就伤势来说,或许多养几天更好,就他本心来说也觉得应该多趴几天,奈何改变了作息习惯的松青不再耐烦呆在玄天无上宫韶州凤凰台别院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她想出来走动走动,又不耐烦路人盯视她的目光,于是就拽上李熙一起。
杨指挥使现在威风八面,上街时亲兵队警戒撒出去百步远,极少有人再敢直视他。李熙为自己这种脱离群众的排场心虚过,但不久他就心安理得了,他发现所有人都这样,不要说他一个营指挥使,就是团校尉上街,也是前呼后拥二三十个警卫,世人莫敢直视,恐被当作刺客拿下。韶州城里到处都是乱窜的军将,松青没两天就看厌了,她不再拽着李熙上街,只是每日早晚带上他在凤凰台上散步一圈。
与喧嚣的韶州城相比,此刻的凤凰台绝对算得上是一块宁静的世外桃源。环岛路平坦宽阔,路旁花木尚未凋零,朝阳晚景,晨钟暮鼓,让李熙一度忘却了岛外喧嚣正乱。
有时他想,人这一辈子忙忙碌碌的,究竟在追求些什么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除了增长的年龄,衰老的身体,记忆繁多又日渐模糊的往事回忆,实际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人有来生,还要顾及来生,如果人死如灯灭,实在是不知所谓。
某日黄昏,李熙和松青站在凤凰台南临江岸边,望着滚滚南去的大江,他问松青:“这世上真有神仙吗?”松青回答他:“有,我就是。”李熙又问:“神仙有伴侣吗?”松青答:“有,你就是。”李熙道:“可我是凡俗子,我会死的。”松青道:“神仙不在乎。”李熙道:“可我在乎,我不能自私地引诱一位神仙堕落红尘。”松青说:“天不早了,回家,我饿了。”
……
赵上都从成为俘虏那天起就疯了,他披散着头发,赤着脚,痴痴傻傻,冲谁都发笑。受过几次大刑后,他变得大小便失禁,狱卒常常见到他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上玩耍,起初还提上两桶水劈头盖脸地给他冲洗一番,后来崔雍说不要浪费清水,他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让那些心存反意的人瞧瞧反叛朝廷会是个什么下场。
河东营和湖南营开拔前,韶州城里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全城妇女赶做秋衣,送官军上阵杀敌平乱,男人们则自发赶去江边码头充当搬运工,把堆积如山的军械粮草装上船,运往南方。孩子们则臂挎小竹篮成群结队地涌向各处兵营,把茶叶蛋,麻饼、烧鸡、卤肉和酒送到因禁令不能出营的士卒手中,同时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钱。城里城外都洋溢着火热的激情。
百姓们是发自真心做这些事的。他们已经不堪骚扰,真心希望大军能平息叛乱,及早结束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张弘靖决定斩“桃花王”赵上都为出征两营祭旗。干巴瘦小的“桃花王”被一根麻绳系住脖子,由两个壮硕的衙役拖着,游街串巷,铜锣开道,身后追逐着一群孩童,阖城百姓向桃花王敬献的礼物除了嘲笑,还有臭鸡蛋和浓痰。
赵上都疯了,披发赤足,走一路嘀咕一路。李熙希望他是真疯,更希望他早死。
奈何“桃花王”越活精神越旺健,枯瘦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些红润,更有狱卒传言说“桃花王”的头发比初来时变黑了不少,看起来这老儿还真有些贵人相。
一切的一切都在赵上都被押上刑台时戛然而止,即使他真的是条龙,一刀下去也只是一条断头龙,没头的龙连条蛇也比不了。
刑场由曲江县布置,主斩官是曲江县令付良碧,监斩官是观察副使兼支度判官叶堂和节度判官崔雍。
刑场围的人山人海,穆罕张越俎代庖调了两个团前去维持秩序,本来这风头应该由保安营警备团来出。肖白因此愤愤不平,找李熙告状,李熙正和松青下棋,闻听肖白的话,责道:“天下本无事,肖白自扰之。这人是为穆罕张杀的,穆罕张费心张罗也是应该的,你闲着无事可以打打猎,哪怕睡个午觉呢,操着心实在无聊。”
肖白瞅了眼娇俏的松青,笑道:“我明白了。”
说完起身走了,李熙问松青:“他莫名其妙的说什么‘我明白了’?”
松青道:“我怎知,我只知道这盘你又要赢了。”
李熙道:“不下了,你这棋力,我闭着眼睛都能赢你,实在没意思,陪我出去走走。”
松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睡个午觉。下午再陪你出去吧。”说罢,把棋盘移到一旁,拽过毛毯躺了下去。
李熙只好告辞,去看望了沐春一眼,刚没说两句话,猛然间听到一声霹雳响。震的桌子上茶碗跳颤。
沐春叫道:“我滴个天,大晴天的起霹雳,有妖孽呀。”
李熙推窗望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心里也惊怪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后,老黄从城北刑场看热闹回来,一路小跑,热的满头大汗,抓起桌上的茶碗,不问是谁的,先灌了两大口,气喘吁吁地对李熙说:“了不得了,天呀,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
李熙微笑道:“我看出来了,出了什么大事?”
老黄道:“午后刑场正要斩杀桃花王,刽子手大刀一举起,‘喀嚓’一声霹雳,人就起火烧成了炭灰。桃花王毫发无损。付县令吓的晕过去,叶副使吓的尿了裤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熙蹭地站了起来,扯动伤口,疼的呲牙咧嘴。
“午后刑场斩‘桃花王’,‘咔嚓’一个晴空霹雳,刽子手身上腾地起了火,一下子就烧成了炭,‘桃花王’毫发无损。主斩官当场吓晕,监斩官吓尿了裤子。”老黄口齿伶俐地说道,他猛地擦了一脸上的汗,做出他自己的判断:“赵上都有王侯之命,除了指挥您没人能降得住他,拿刀都砍不死,这是个什么人呀。”
李熙面色苍白,打雷的时候举着把刀挨劈,可以说是活该,可这晴空万里的,这万众瞩目的刑场,出了这等事,这……怎么解释嘛。
沐春也惊讶的合不拢嘴:“老黄撑死也不敢撒谎哄骗李熙,这事是真的,这怎么解释?赵上都上回要**被大雨浇灭了火,这回拉上刑场刽子手却被晴空霹雳劈死,这是老天在护着他呀,这样的人不是凡类呀,即便不是真龙天子,也是王侯之属,而能抓捕、折辱王侯的又是什么?”
沐春忽然想起了一个他无意间听到的传言,话说某人是巨蟒转世……
刑场激变是在数千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隐瞒是徒劳的,适当引导舆论才是关键。
“看到了吧,有些人糊涂蛋还可怜那老儿,那老二就是个妖孽,不是妖孽他怎么用刀劈不死呢?要我说当官的都是笨蛋,为何不请道符贴他背上,看他还能召唤雷电害人。”
“……啧啧。我有个亲戚,早年跟一位白胡子老道学过堪舆之术,有一年秋天,韶州大旱,连浈江、武江都成了一条泥溪,河滩上死的全是鱼,那个臭哟,能熏死人。刺史县令到江边龙王庙秋水,叩了七七四十九天,没用,滴雨未下。后来刺史听说我这位亲戚懂得堪舆之术,就来请教问韶州大旱的原因是什么?我这位亲戚说‘我知道韶州大旱的原因,却不能说’,刺史急的都给他跪下了。
“我这亲戚是个软心肠,最不耐人家恳求,见刺史如此,他心软了,就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怕泄露天机,没敢直说。刺史是位大才子,一看就明白了,知道原因只能在韶州东南方向找,于是就过去了。他走呀,走呀,翻山越岭,某日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块云雾,翻来卷去,十分奇诡,刺史向前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是两条大蟒绞在一起干那个呢。漫山遍野的滚,因嫌天气热,就把韶州的水汽都吸过去了。
“刺史跪地恳求两条大蟒早点结束,好给韶州百姓留条生路。大蟒不乐意了,当然不乐意,换成你,你也不乐意,对不对?刺史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就使劲磕头,磕了九九八十一下,流的满脸的血。那条女大蟒感动了,就劝那条男大蟒说‘要不咱换个地方吧,你知道我有些晕血。’两位蟒神这才动身走了。两百年后,当年两位蟒神留下的一片鳞幻化成一条怪蛇,能喷毒雾,以吃人为生,留在当地修炼,又经历三百年,这才变化为人形,就是这位赵上都了。……
“转眼到了大唐贞元年间,河北易州有位壮士姓杨名隆,字茂生,其人身高九尺,臂展过丈,虎背熊腰,天生神力……话说杨隆之子杨赞,年方十八就积功坐到了始兴县县令,一日他进宫面圣,圣人运起神睛顿时就看出此人的不凡来,赐他天子刀,封他平山侯,跟他说‘朕夜观天象,南方有蛇妖幻化为人,危害百姓,卿试为朕除之’。
“……若非平山侯为救兄弟受了伤,神力减损,有他镇着,那蛇妖岂能召唤雷电伤人?虽然如此,那蛇妖被杨赞的捆神索缚住也脱不了身,你们注意到没有,起霹雳时,天是晴的,蛇妖被封住了法力兴不起云雾,否则,人家早化作一阵清风走了。还会留在大牢里拿自个的尿和泥玩?”
……
这条谣言都是李熙奉李德裕之命编造的,时间太过匆忙,漏洞百出,不过却很受人们的欢迎,一经丐帮弟子宣扬后,顿时占据了舆论高度。赵上都虽然召唤了雷电,却没能成为真龙,而是变成了蛇精妖孽,有捆妖绳捆着,早晚还是要挨一刀的。
但这件事还是在韶州军政官员的心理留下了浓厚的阴影,此前骄狂不可一世的穆罕张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坐帐议事时常常走神,而湖南营的指挥使毛汝更是把刚刚赶到韶州和他团聚的夫人又送回了潭州。诡异、沉重的气氛笼罩在韶州官场,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140.大捷(劫)
元和十三年十月末,保宁军湖南营指挥使毛汝和河东营指挥使穆罕张各督本队夹浈江两岸滚滚向南,两营合计七千人,马军千五百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河东军征集的马匹多,即便步军也骑马。湖南营则全凭两条腿行走。浈江两岸地形崎岖,四条腿的河东营反而没有湖南营走的快。
活跃在广州、韶州、循州交界处的巨匪“癞头李”闻听永宁军一万大军夹江南下冲着自己来了,一时吓得腿脚发软,起不来身,走不动路,欲遣散部属,焚烧营寨避入山中。军师张孝先劝他与循州南越王联手抗敌。癞头李道:“南越王也是副空架子,十几路官军追剿他,他又岂能腾出手来助我?”
张孝先道:“十几路官军征剿大半年也没能奈何得了他,足见此人并非浪得虚名。他或兵马不多,却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不可以数量定强弱。”
癞头李点头,又道:“即便他愿意和我联手,我两家合在一起也不过三四千人,一万大军如何抵挡?”
张孝先道:“来敌号称有万人,我看多不过六七千人,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河东兵。他们习惯在北方作战,并不适应南方地形。我听闻他们此番南下都是骑马赶路,山道崎岖,常连人带马跌落山谷,损折了不少人命,行军之慢还不及两条腿走。此辈人再多也不足惧。昔日曹操八十万大军进逼赤壁,又如何,北人不习水战,不也被孙刘联军击溃吗,若非关云长义气干云,那曹操早成了断头鬼了,何来三国之分?”
张孝先又道:“大将军如今声名在外,官府视你为芒刺,必欲拔之而后快。手中有兵马谁也奈何不得你,手中无兵,三五个县衙差役亦可收捕了你,做过大将军,你还忍得胥吏之辱吗?要说我时运不济宁可战死沙场,落个痛快也强过死于贱奴之手。”
癞头李击案赞道:“军师高见!我差点自误。我心意已决,宁死也与官贼周旋到底。”又道:“不过南越王那边我也没熟人,他肯助我一把吗?”
张孝先道:“某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他,与大将军你联手抗击官军。”
癞头李大喜过望,当即备了三十担金珠、一百五十把钢刀、五百杆铁枪、二十副甲,二十个美姬为见面礼,遣张孝先往博罗县去了。
张孝先元和十二年年底韶州乱平后被授予广州从化县经学博士,“癞头李”起兵攻略从化,闻他有才,欲聘为军师,张孝先不肯,“癞头李”焚烧县学,杀张孝先妻,掳入军中,妻之以妹,人前人后皆呼“军师”,张孝先不得已归顺了他。
“癞头李”起兵后号称“大唐金吾大将军”,盘踞三州交界之地,拥众两千余。而此时号称“南越王”的王弼、王喜兄弟因盛名所累,受到各路官军的特殊关照,连遭重创,部卒所剩不足千人,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闻听张孝先来,王弼大喜,摆起全副仪仗出寨迎出三里外。
张孝先将所携羊酒拿去犒赏军士,在营中转悠了一圈,回大帐座谈,三言两语后便套出了王氏兄弟的虚实,笑道:“大王的日子如此艰难,苦撑何益?不如效法韶州故事,投降官军算了。我听说昔日引荐咱们归附官府的杨赞如今做了始兴县令,还在韶州为官,倒不妨再请他引荐归顺了保宁军。节度使比刺史更有权势,大王得授官职必比常怀德时更大。”
王喜击案而起,冷笑道:“我大哥是南越王,要投官军崔尚书那也能说的上话,要他一个小县令推荐个屁。”
张孝先摇手道:“大将军切莫小看了县令,县令虽小,日子却过的安稳,这儿不久却就要天塌地陷了。”
王弼喝退王喜,赔笑问张孝先何故。张孝先这才将保宁军河东营、湖南营南下循州剿匪的消息相告,声言两营马步军万人,统军大将穆罕张、毛汝皆是百战名将,熟悉岭南地理,在湖南、江西等地剿匪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叛匪欲降之亦不可得。
王弼听完默默无语,王喜急躁道:“大不了跟他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王弼拦住王喜,目光灼灼地问张孝先:“军师为我谋划一计。”
张孝先低头吹茶,悠然道:“我如今是金吾大将军的军师,我的计策南越王还肯听吗?”
王弼道:“实不相瞒,我和七弟起兵后就曾派老猫去从化找过你,想请你一起做番大事业。老猫回来说你新娶的妻子被‘癞头李’杀了,人也被他掳去营中。我跟老七商议,准备用一百担金珠把你换回来,东西都准备好了,却听说你做了他的妹夫,又做了他的军师。我想你大概混的不错,就再没去打搅。而今我这边情形你也看到了,盛名害死人,我号称有三千虎贲,其实就剩三百多弟兄了,粮草不足三天之数,这个营寨前天扎的,今晚就得撤走。去向哪,我也不知道。今晚咱们兄弟在这饮酒叙旧,明晚我的脑袋或就被官军摆在桌案上,看着他们饮酒了。做官难,做贼更不易,兄弟,你就帮帮哥哥吧。”
王弼言罢眼圈潮红,王喜忍不住落泪,将手中切肉的小刀恨恨地扎入桌上。
张孝先闻言含泪,拜道:“我本不愿做贼,奈何却上了贼船。癞头李杀了我妻,逼我娶他癞头妹妹,那泼妇对我日夜羞辱,动辄打骂。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王弼扶住张孝先,泣道:“他日在韶州我一步走错,竟害兄弟沦落如此田地,是我有愧于你。”张孝先道:“六哥休说这话,休说这话。时也命也,不经历一番磨难,怎能抛却顾虑追随哥哥一心一意打天下,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王弼哈哈大笑,猛一拍王喜,二人齐向张孝先下跪,手拉着手,说道:“今日你我三人就效法汉朝刘关张故事结拜为兄弟,祸福与共,生死不弃,如何?如何?”
王喜叫道:“使得。”张孝先含泪说好。
王弼即命摆了香案,三人结拜,王弼为大,张孝先排第二,王喜排第三。
拜完兄弟,摆酒再饮,张孝先道:“我此来寻大哥,正是有条计策图谋‘癞头李’,若是成功,大哥一跃就能成为岭南诸家头领,将来是战是降,都是天大的资本。”
王喜道:“二哥不爽快,还谈归降,不降了,宁死也不再给狗官做奴。”
张孝先微微一笑,转向王弼,说道:“行此计有些风险要担,更要大哥受些委屈。”
王弼笑道:“死且不惧,怕什么风险?大丈夫能屈能伸,受些委屈也无妨。”
张孝先将酒杯在桌上一顿,说了声:“好。”
……
韶州城下一道晴空霹雳救下了赵上都,这让穆罕张的心里着实腻歪了一阵子,他是个宠信佛道的人,相信世间有鬼神邪魅,大军出征,节帅要杀个王给他祭旗,本事一番好意,孰料上了刑场的赵上都竟如有神助,大晴天的一声霹雳劈死了刽子手,实在太不吉利了。即使贵为老天,做事也不能这么耍赖皮吧,晴空万里你打个雷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劈人呢?本想讨个彩头,这下倒好,触了眉头!
还有一点,从河东到韶州这么多天了,天气一直都是很晴朗的,偏偏出征那天起了一阵阴风,明朗的天空骤然间变的有如黑夜,竟他妈的还平地起了阵阴风,什么玩意嘛。
坐在马背上,仰望着乌云翻卷的天空,穆罕张的心情真是差到了极点。
行军途中也是种种不顺,不断传来士卒连人带马跌落山谷的消息,夜晚宿营时,恼人的毒虫咬的人浑身是包,整宿整宿的让你睡不安稳。一不小心还来条花花绿绿的蛇盘在你肚子上,冲着你直吐舌头,*养的舌头竟还是分叉的。
虫子多半是过不了冬了,临死之前咬一个算一个,不可原谅,可以理解,可都是十月末的天气了,该死的蛇怎么也不冬眠呢?也跟着瞎捣乱,真是岂有此理!
诡异,太诡异了,这是末世的征兆吗?
还在河东时,就听到大街小巷的孩童吟唱一首童谣:
七岁儿郎,八岁小娘,架在一起,扛不过大梁。
河东人把房梁叫大梁,儿郎、小娘寓意着希望,扛不过大梁,房子就会坍塌,七、八相加是十五,寓意着元和十五年时房子就会坍塌。只是这房子坍塌究竟是寓意着天子驾崩,还是寓意大厦将倾,江山倾覆呢?
在河东的时候,穆罕张倾向于前者,大唐国势虽然已经衰弱,却还没有到墙倒屋塌的地步吧,河洛之地因安史之乱衰落了,可是大唐的南方正欣欣向荣,有南方的财赋供给,大唐再怎么也能再撑个百八十年。那时节自己早化作了冢中枯骨,管他天崩地陷?
南下后的经历告诉穆罕张,他在河东时的推断可能太乐观了些,南方是大唐的财赋根本,但看起来情况并不是很妙,官吏的贪暴,百姓的困窘比之河东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比河东不同的是,这里的官吏和百姓都还未曾经历过大乱,官民都还懵懂的很,军队更是腐朽到不堪一击,不必发生像安史之乱那样的大灾难,腐朽的南方用手指一点就灰飞烟灭了。
不过那个时候,穆罕张还心存一丝侥幸,他发现各地的驻军虽然糜烂,好在百姓更加懵懂、懦弱、惧官。河东等地民风悍烈,一言不合,动辄拔刀杀人,河北的骄兵悍将们杀帅、逐帅几成传统。南方百姓却不同,他们受了委屈会极力忍耐,而非轻生把命一搏。
他们的忍性之大,令人叹为观止,官府横加在他们身上的压迫,河东人可以为此破家而奋击,河北人为此可以不顾灭族之祸死上十几回,可是这些南方人竟然还能忍耐!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们会自残,会相互残杀,却不敢对官府稍加颜色。穆罕张在路过岳州时,曾亲眼看到一个捕手牵着十几个盗贼在路上行走,骄阳似火,天气闷热的让人想自杀。
这捕手热的汗流浃背,心情烦躁,心情不快的他就加意虐待囚徒,对盗贼们动辄鞭打,奇怪的是盗贼们垂头丧气,忍气吞声。
仔细看,盗贼们手腕上绑的不过是根细草绳,是那种用力一绷就会折断的草绳。穆罕张饶有兴致地问那捕手是不是会巫术,是否给这十几个人喝了什么蛊毒,以至于十几个盗贼全然不敢反抗?
捕手惊讶地回答他:将军何处此言,盗贼敢反抗官府,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穆罕张微笑难言,不知怎么回答。
盗贼不敢反抗官府,这是南方维持稳定的最后砝码,诡奇的很。
赵上都的经历告诉穆罕张,他不应该再心存侥幸,大唐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
赵上都本是一个言必称上都如何的乡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了大半辈子,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土都埋到了嗓子眼了,竟然还过了把做“王”的瘾!
“桃花王”看似荒唐可笑的,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了穆罕张们的心,战败之后“桃花王”宁可**也不愿再归附朝廷,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相迫?
人心坏到了这个地步,还怎么收拾?
阴郁的心境一直持续到进入广州从化境内,在此之前,大大小小和乱民打过几仗。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角色,一触即溃,故而也谈不上胜负。他们白天躲着大军藏在深山里,晚上下山过来骚扰一番。给穆罕张的感觉就是一头蛮牛闯进了树林子,惊起了漫天飞舞的牛虻,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奈何不得它们,反而吃它们叮了一身包。
跟牛虻缠斗是不明智的,因为牛虻的骚扰而发足疾奔也是不明智的,甚至因此而心生烦躁都是为主将者的大忌。穆罕张吩咐军务判官和副使,此类事不必报他知道,由副使和判官酌情定夺即可,宁可让它们吸掉几两血,也不可因此乱了自家阵脚,更不能因此转移视线忘了此行南下的使命。
循州的“南越王”王弼、王喜兄弟、潮州的“天启太子”李空明、东莞县的海盗头子“一担挑”才是他的对手,擒贼先擒王,打掉这几个“王”,剩下的小喽啰们自会一哄而散。
参谋孔章提醒他要注意一下“癞头李”的动向,说此人近来跟南越王王氏兄弟打的火热,要防止他们同流合污,共同对抗官军。
穆罕张笑道:“我听过这个人的‘大名’,是个小捣子出身,仗着兄弟义气拉了一杆人,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人鼠目寸光和胆怯似鸡,成不了大气候。”
另一参谋张烨附和道:“将军所言极是,我得到线报,‘癞头李’听闻‘南越王’的日子并不好过,准备吞并王氏兄弟,自己做‘南越王’。跟王氏兄弟接近应该是寻机下手,而非是要跟他联手。”
穆罕张笑道:“这样的人不必理睬他,继续南下博罗县,先擒杀王氏兄弟再说。他杨赞能抓一个‘王’,咱们也抓一个‘王’,比比哪个‘王’更有王者风范。”
张烨大笑道:“赵上都算个狗屁东西,狗一般的人!‘南越王’声名远播,抓到他砍了,方见我河东子弟的手段,扬我将军您的威名。”
众将皆大笑,孔章默默无语。
141.大捷(劫)2
穆罕张不理睬癞头李,癞头李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他在新烟岭下寨布阵,扬言要跟河东军决一死战,穆罕张没睬他,癞头李大怒,让人刻了一个木头人,上书“河东穆罕张”五个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当众设公堂审讯木头人,断了个“穆罕张”害民枉杀之罪,先鞭打木头人三十棍,又往木头人的头上泼了一勺子粪,再将木头人架在火上烧了。末了还弄了副棺材敛了“遗体”送到河东军大营来。
穆罕张哭笑不得,诸将皆大怒,纷纷请战,誓要擒杀“癞头李”。穆罕张不允,诸将不敢强请,心里却都不服。张烨将诸将背后的言论密报来,穆罕张微微一笑,不置一词。挨到天黑,穆罕张唤来心腹爱将周文放和义子穆公虎,嘱其各带三十人穿玄衣趁夜色而出。
天明,二将回营,牵回一个秃头胖子来,形容猥琐。
穆罕张聚齐诸将,笑指着秃头说道:“此人便是癞头李。你们说为了这么一个东西耽误南下剿匪值得吗?”诸将莫不心悦诚服。
穆罕张喝令杀癞头李,癞头李大叫:“将军饶我不死,我愿擒王氏兄弟来献。”
众皆大笑,责其狂妄。癞头李道:“王氏兄弟在博罗县被官军围剿的站不住脚,派人来接洽要投奔我,我怕他狂妄难制,所以迟迟不敢答应,而今我见到了将军的神威,心悦诚服,我愿擒拿此二人来献,将功赎罪。恳请将军念上天有好生之德,饶过我吧。”
言讫大哭,叩头不止。
穆罕张喝令给他松绑,说道:“我放你回去,果然擒下王氏兄弟献给朝廷,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说不定还真能封你做个大将军咧。”
打发了“癞头李”回寨,诸将道:“这一个无赖小人,只怕去了就不回来了。”
穆罕张笑道:“试试看吧,这样的脓包留着未必不是件好事,多一个山头,王氏兄弟就少一份力量多一份牵制,若乱民都归附了王氏兄弟,那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咧。”
穆罕张这一无心之举却获益甚大,三日后,“癞头李”将“南越王”王弼带到了他的面前,诸将皆吃惊不小,无人敢信。穆罕张营中有王弼的乡党,唤来一认,果然就是前循州博罗县县尉,而今威震南国的“南越王”王弼。一时满营欢腾。
参谋孔章心细谨慎,他仔细盘问“癞头李”来龙去脉,答曰:“那日蒙将军放我回去,我便派人约王弼在青石沟会面,那地方距离博罗县近,离我这远,他故而不疑,答应赴约。我先派了一个青石沟人秘密潜过去,在会面地点挖了个陷坑。到那日见面,他带十数人,我也带十数人,我假意与他亲热,他不防备。熟悉之后,我约他在沟底溪边走走,谈些私密话,他看我人少,也不怀疑,我俩来到陷坑边,我抱着他跳了进去。他无防,我有备,我趁势一拳打昏了他,就擒了他来献将军。”
“癞头李”说着话捋起衣袖,肘部有好大一块瘀紫,诸将皆不疑。孔章私下派人到青石沟查看,果然见有血迹和陷坑,遂也不再怀疑,只是劝穆罕张早杀王弼以绝后患。张烨反对,他建议穆罕张将王弼押去长安交给天子处置,出个大风头。穆罕张笑道:“一刀杀了太便宜,送长安又太折腾,于节帅面上也不好看,还是押回韶州交给张相公处置吧。”
穆罕张连夜督促书记写了捷报,快马报回韶州。张弘靖接报大喜过望,连夜督促掌书记张宗元草拟奏章向天子报捷,又大开筵席与诸将同贺大捷。
李熙推脱伤势未愈不耐久坐而不肯赴宴,判官崔雍跟张弘靖说:“他不耐久坐是假,羞见故人面是真。那王弼、王喜是他引荐给朝廷的,做官不到一年即重新反叛朝廷,他感到面上无光故而避见。”李德裕恰好在座,说道:“去冬,万民饥民围困韶州,城中兵不过三百,他说服王家兄弟斩车行祝等四恶归附官府,解了韶州之围,是有大功的。至于王家兄弟重新反叛嘛,哈哈,人心隔肚皮,岂可一眼看穿呢。”
张弘靖笑道:“文饶这话有道理,人心嬗变,善恶常在一念之间,他既然有伤在身我看就算了。”崔雍道:“王弼被擒,诸将贺功,杨指挥却不露面,知道的说相公宽怀待人,有长者之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另有隐情呢。为绝宵小之辈搬弄是非,学生以为还是请杨指挥来一趟吧,哪怕露个面也好。”
张弘靖捻须道:“也有理。”
李熙接到李德裕递来的便笺,看过勃然大怒,跑到后宅白石亭里,面朝韶州方向,将崔雍诅破口大骂了一通。骂完,心情好多了,步行赴军府赴宴。排座时,李熙故意挤过去跟崔雍坐在一起,他让阮承梁把自己特制的座椅摆上,往上一坐,立即高人一等,压的崔雍死死的,只是有一点他忽略了,他的椅子太高了点,坐上后比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张弘靖要稍稍高出那么一点点。
张弘靖心情很好,没说什么,判官崔雍却抓到了机会,冷嘲热讽,一句接着一句。李熙藉口如厕,让阮承梁把椅子搬出来,抽配刀将四条椅子腿各削去五寸,刀法粗疏,四条腿削的不一般齐。再次落座后,身体明显向崔雍倾去,吓得崔雍坐立不安,生怕李熙倾轧到自己。李熙窥他害怕,故意吓他。这顿饭两个人就都没有吃好。
回凤凰台的路上,李熙的心情忽然难过了起来,他跟王弼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毕竟也是熟人,见他沦落至此,多少还是有些不快。想到过不多久王弼也会如赵上一般脖子上拴根麻绳被牵着游街,李熙心里五味杂陈,酸酸的不是滋味。
昔日热闹的杨家大宅而今空无一人,黑灯瞎火的,让李熙心里倍感失落。胡乱洗漱之后,他就躲进了自己的书房,然后就吓了一大跳。黑暗的屋子里,小师妹松青正独坐桌前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松青夜间视物如白昼,这点李熙早就知道。问题是,她的作息时间已经改了过来,这时辰她应该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才对,就算失眠睡不着,似乎也不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吓人玩。
李熙打开门,叉着松青的双臂,把她推了出去,把门关上,转手却又把门拉开了,探出头去问松青:“你吃了吗?”
松青道:“没人给我做饭。”
李熙才想起下午老黄告假回乡去了,就脱下袍服,摘了幞头,用一方帕子包了头去了厨房,一刻钟后回来,炒了两个时新菜,下了一碗忘了放盐的素面,放在桌上打发松青吃。
他自己则扯下帕子,带上幞头,步行去了李德裕家。
“文饶兄,我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呀。”
李熙闯进李德裕书房时,他正一边泡脚,一边斜倚在灯下看书,喝了点酒的李德裕,满脸通红。
“什么古怪呀?”李德裕蓦然吃了一惊。
“王弼身边有个叫杜四的,擅使一杆长鞭,二三十人根本近不了他身,不怕文饶兄你笑话,我曾经纠集了二十多个人,用上了全套家伙,设局伏击他,结果还是被他一鞭子抽伤了额头。那时节,王弼还叫王六,刚刚归附官府,正处处巴结我,杜四这一鞭子是留了情的,否则,我脑袋早开花了。”
李熙把脑袋伸过去,让李德裕看他脑门子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穆罕张的报捷书上说,他指令癞头李只带十余人,在青石沟诱捕了王弼,这完全没可能的,十余人,不够杜四几鞭子抽的。”
“你这意思是……”李德裕陡然坐正了身体,脸色一变。
“诈降!”二人同声说道。
李熙说服李德裕陪他一起去见张弘靖,李德裕没有推辞。
公宴结束后,张弘靖又在私宅摆起了私宴,宴请清客、门徒和家人,崔雍、张宗元和崔仲卿、郑勋也在。张弘靖的家妓、舞姬已从长安赶来,约有百人,私宅后园内彩灯高挂,亮如白昼,丝竹之声悦耳动听。
闻听李德裕带着杨赞求见,张弘靖虽然不喜,却也没有耽搁,急忙赶到书房相见,见到李熙却是眉头一皱,隐隐有些不快。李德裕报知心中所忧,张弘靖将信将疑,捻须沉吟道:“穆将军也是沙场老将,不至于连个小捣子也摆布不开吧?”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李德裕的建议,说让张宗元回头以军府的名义修书给穆罕张让他留神有诈。李熙想劝张弘靖以私人身份立即修手书给穆罕张,李德裕却使了个眼神阻止了。二人辞别张弘靖,李熙问李德裕何以阻止他进言,李德裕道:“相公是做宰相的人,岂能逼迫太甚?无敌兄,做人要真诚,做官要稳重。”
张弘靖回到宴会厅,脸色不大好看,吩咐张宗元拟封书信给穆罕张,张宗元闻言放下酒杯就要起身离去,崔雍扯了他一把,笑道:“你便修了书信,这么黑的天,谁又敢骑马送去?不急,不急。”张宗元目视张弘靖,见他脸色难看,倒也没敢耽搁,依旧起身去了。
伏案书成,回来交张弘靖审阅时,被崔雍劈手夺去,即在席上高声诵读起来,诵读毕,大笑道:“张宗元妙笔生花,文章写的好!好的很!不过,却不大合时宜呀,前方大将运筹帷幄智擒贼寇,赢不得一声喝彩,反遭小人嫉恨、诋毁、恶心!张兄这封信可比得上贼寇的千军万马还伤将军元气呀。”
张宗元张口结舌无从辩解,目视张弘靖,见他正埋首在花丛里乐的自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崔雍扯了把张宗元,按他坐下,将草拟好的信退还回去,低声道:“宗元文章写的好,人情上面却太单纯。杨赞,小人也。跟穆将军向来不和,嫉妒老将军立下大功,故意弄出这封信来恶心他,宗元不可为小人所利用。”
张宗元迟疑道:“杨赞或是奸险小人,然而李副使他……”
“唉,宗元,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李副使为人精明强干有韬略,这些不错,不过他也有不足,他太谨慎了,也太滑头了。身为副使,副贰之臣,却不愿意替节帅稍有分担。李熙要恶心穆老将军,他就该义正言辞地加以驳斥,他倒好,把头一缩,什么都往节帅这推。”崔雍说到这,用手指着崔仲卿和郑勋二人和一干张弘靖的亲信,道:“在座的都是相公的心腹,为何他李文饶不在,宗元你该有所悟了吧。”
张宗元点点头。
崔雍将那封信还给了他,道:“既然是公务,就按公务的程序走。”
张宗元笑道:“多承指教。”
142.大捷(劫)3
辞别李德裕后,李熙没有回凤凰台,而是去了城北兵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军务所里朱克荣正和周宛、李载风在一副硕大的地图上标画地名,这幅地图用四张羊皮拼接而成,长宽各约一丈,摊开来正好铺满军务所的地面。
李熙在地图上找到河东营和湖南营进抵的青石沟,心里凛然吃了一惊,此地正是韶州南下循州博罗县的必经之地,说是沟,其实是道山谷,谷长七里,两山夹持,谷中一道溪流,实在是个设伏的绝好地形。
他问朱克荣:“贼寇若在此处设伏,当有何破解之法?”
朱克荣道:“要是在这中了埋伏,即便不是全军覆没也会折损大半。不过也不必担心,此处地形太过崎岖险要,稍有领军经验的将领都不会轻易入彀的。”
周宛道:“若是我,我宁可翻越金鸡岭或青云岭这两座大山,我都不会抄近走这条便道。太险要了,不好过啊。”
“的确是不好过,太险了。”李载风抽着凉气说道,他望见李熙脸色灰黑,眼皮子总是抖动,遂又道:“穆罕张是河东名将,久经战阵的,还不至于睁着眼往这里钻吧。”
朱克荣笑笑,周宛叫道:“那除非他疯了。”
李熙道:“但愿穆老将脑袋没犯病吧。”说过之后,眼皮子跳的更猛烈了。
回去凤凰台,见书法的门虚掩着,知道松青还没走,便点了一盏灯进去,松青吃完饭后,就在碗的旁边摆上了那盘残棋,认真地琢磨起棋局来了。
李熙默默地收了碗,默默地洗了碗,默默地洗了澡,回来时,松青仍如一尊雕像坐在桌前,李熙觉得奇怪,凑过去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李熙在凤凰台心惊胆颤地过了五天,前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暗暗松了口气,对松青说:“我输了。”
松青视线仍留在棋盘上,只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厌烦了跟我下棋?”
“跟你没关系,我在说另外一件事,穆罕张那边,我输了。我承认我是想多了,可是我真的没有恶意的,我只是奇怪……”
李熙的话没说完,注意力就转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阮承梁身上。
“河东营、穆罕张,湖南营、毛汝……全军覆没了,全军覆没了。”
阮承梁一口说完,人就跪了下去,他一口气从城北军营跑过来,累坏了。
“……哼哼哼,哈哈哈,小师妹,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
松青抬眼望着李熙,面露得意地说:“不好意思,我终于赢了你一盘。哈哈哈。”
……
……
穆罕张的河东营和毛汝的湖南营七千人被王喜、癞头李诱入青石沟,掐头去尾困在谷中三天三夜,数十次突围没有成功,每日伤亡都在千人以上,眼见大势已去,穆罕张和毛汝商议后决定接受王喜和癞头李提出的三个条件条件:一、释放王弼;二、解除武装,交出除护身短刀外的所有武装;三穆罕张和毛汝自捆手脚来营中请罪。做到这三点,他们答应放五千士卒还回韶州。
穆罕张别无选择,只能答应,解除武装后,他和毛汝自缚双臂送还王弼回营,王弼扶起二人,好言抚慰,声言自己造反也是逼不得已,只要天子一道圣旨赦免了他手下兄弟的罪过,他和王喜、癞头李等人愿意重新归附朝廷,任凭国家法律制裁亦毫无怨言。
王弼留穆罕张和毛汝在帐中饮酒,酒后送还二人,二日又亲自至谷口来请,饮宴完毕礼送二人回营,同时释放第一批四百名湖南卒回乡,除了护身短刀,个人财物也任其带走,并每人赠钱八百、给米三十斤,盐一两。
穆罕张和毛汝不疑,第三日,王弼和癞头李又来请穆罕张和毛汝,并同时促请两营将领赴宴,声称尽一倍水酒后,便释放所有人回乡。孔章劝穆罕张谨慎,穆罕张却道:“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砍,还不在他?”不停孔章劝告,带全营将校赴约,毛汝见穆罕张如此,也带将校赴宴。
王弼听从张孝先计议,在谷口搭设了一间硕大的席棚,四周围以锦屏,成列鼓乐、美姬,与癞头李、王喜等人盛装相迎,执礼甚恭,两营将领排成两列长队鱼贯而入,被王喜带着刀斧手来一个抓一个,捆缚之后,塞上嘴丢在挖好的一个大坑里,河东将领全部活埋,湖南将领大部被活埋。
待将两营将校诱杀后。张孝先放出风声,声言穆罕张与他们达成协议诱捕了湖南营将领,让湖南营士卒相信他们落入这步田地完全是穆罕张愚蠢、狂妄、轻敌所致,害死他们的不是贼,而是穆罕张这个官。
挑起湖南兵对河东同袍的不满后,张孝先又施一计,他将诱捕的一小部分湖南籍将领释放回营,给其米粮和肉食,十分优待。河东营士卒将长官有去无回,既不让自己走,又无米粮充饥,心中暗疑他们所以陷入绝境完全是湖南人与乱贼勾结陷害的。
猜忌和愤怒在加速酝酿,将要到临界点时,张孝先将穆罕张的谋士张烨放回了河东营。张烨被诱捕后,卑躬屈膝,已经投靠了王弼、癞头李,此番他奉张孝先之命回营,故意挑拨河东人士卒说穆罕张和他在贼营如何受到羞辱和虐待,而同为俘虏的毛汝此刻却是王家兄弟和“癞头李”的座上贵宾,暗示河东卒害他们的正是湖南人。
愤怒一刻间冲毁了理智,被激怒的河东营士卒怒吼着杀入湖南营,而早已心怀不满的湖南营士卒也炸了营,顿时还以颜色。
群龙无首的两营士卒互相残杀了一夜后,各都精疲力竭。相较而言,湖南营的处境更加艰难,本来他们实力就不及河东营远甚,张孝先为了挑拨两家互斗,又释放了几百名湖南营士卒,加之河东营猝然发难,原来拥众两千余的湖南营此刻伤兵满营,只余八百能战之士,处境十分不妙。
张孝先及时向为难中的湖南兄弟伸出了援助之手,一夜之间,湖南营里多出了三百张弓、三千支箭和成车的米粮。尽管人人都知道贼寇没安好心,但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士卒还是选择了目下对他们最有利的选择:吃饱喝足,彻底打垮嚷着要他们命的河东人。
天色微明,饿着肚子的河东军看到湖南营里炊烟袅袅,顿时红了眼,千余名健卒挥舞短刀杀了过来,呐喊声惊天动地。
弓弩、长枪、战甲、盾牌都已经按照协定交了出去,河东营的士卒们手里只有防身的短刀。羽箭铺天盖地射过来,成片成片地收割鲜活的生命,河东人懵了,湖南人哭了。
他们同时发现自己都上了敌人的当,可是谁也停不下杀戮的手,全歼了河东营精锐后,八百湖南人挥舞长柄战刀杀入河东大营,仗着兵器之利,湖南人此番取得了决定性大胜,从清晨激战到正午,砍下的人头堆成了一座小山。
被杀破胆的河东卒完全忘了杀敌自保的技巧,一个个像新兵*一样只凭着一股蛮勇奋勇向前,前赴后继地赶来送死。
长刀是从清海军武备库里搜到的,多年未用,已经锈蚀,人的脖子砍多了,刀口崩坏者十有七八,原先只需要一刀就能剁下的人头,现今连砍四五刀往往都还连着一丝肉皮。
河东人因为绝望而自愿赴死,湖南人因为难过良心的谴责在砍人的同时不断有人自尽。
但杀戮仍旧继续,从正午持续到黄昏,又持续到深夜,再到二日黎明。
然后,张孝先准备亲自动手了,王弼王喜兄弟从东南入谷,癞头李从西北入谷,对向杀来,以最先赶到谷中间的“化龙池”者为优胜,奖品是一壶陈年好酒。
“化龙池”就是“癞头李”声称的挖来擒拿王弼的那个陷坑,当日他们的确是拥抱着跳进了坑里的,“癞头李”胳膊上的伤也的确是那时候摔的,不过落坑后他没有挥拳打晕王弼,而是相互搀扶着起来,彼此为对方拂去身上的浮土,一副英雄惜英雄的感人场景。
“癞头李”觉得自己的好运正是从这个陷坑而来,故而将其称为“化龙池”。
“癞头李”部属八百人,王弼、王喜兄弟有七百人,人多势壮的癞头李先一步感到“化龙池”旁,见王家兄弟迟迟不到,他就跳入已经浸满了清水的“化龙池”里再次进化了一下。
王家兄弟随后赶到,浑身被血浸透,从东南往西北杀地势上更占优势,而且他们敌手主要是被杀破了胆的河东营残部,如此还要耽搁这么久,癞头李对王家兄弟生出了一丝鄙视。心里已经开始评估战前和王家兄弟订立的盟约是否要修改一下了。
在那份由张孝先主导的盟约里,“癞头李”和王家兄弟是平等的盟友关系,王家兄弟呼他为“大哥”,他却要呼王家兄弟为“王”。大哥的年龄在这摆着,想改口是不可能的,而“王”这个称呼嘛,凭的是实力,是到了改一改规矩的时候了。
王家兄弟也觉得应该修改了一下盟约,赶到化龙池旁后,王弼和王喜同时给“癞头李”下跪,推心置腹地说要把“南越王”的头衔相让。“癞头李”大喜过望,虚情假意地推让了一番就欣然接受了,他扶起王家兄弟,假情假意地说:“咱们是兄弟,我为王,你们也是王嘛,不如咱们一同称王吧。”
王弼连道不敢,毕恭毕敬地说道:“自古王侯乃是天命有归者居之,似我等无福之人,万万当不起,强自当之,便是要自取其祸。我不知天高地厚称了王,被各路官军追剿的无处藏身,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差点连命都丢了。可是大王您呢,一出手就全歼了保宁军两个营,一万大军。缴获的军械光是让弟兄们搬,只怕也得搬上几个月。如此功绩,试问天下几人能当得?大王称王乃是天命所归,我兄弟愿追随大王开创一番丰功伟绩,至死不悔。”
张孝先劝道:“而今大王名声在外,想低调亦不可得,倒不如放开手脚大干他一场!岭南称王者已有百人,称王太小,索性做皇帝!建国开宗,招揽天下豪杰,开创万世不朽功业!也不负了我等倾心追随之意。”
在张孝先的鼓动下,癞头李的一干兄弟、亲戚、朋友也跟着鼓噪,张孝先见时机成熟,向王家兄弟丢个眼色,三人带头下跪参拜新皇帝,诸将、士卒亦同时参拜,口呼万岁,声震山谷,响彻云霄。
143.一路向南
“癞头李”本姓曹,年幼家贫,母亲带其改嫁,养父是一李姓蔑匠,故而改姓李,而今他做了皇帝,便又改跟生父姓曹,取名曹曛,查遍史书,前代曹姓中唯有东汉的曹操,三国的曹丕父子声名显赫,曹曛遂假托为曹操后代,建国号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祖宗皆称帝王,册封嫡妻冯氏为皇后,封诸子为王,封诸兄弟为郡王。
封王弼为越王,任为岭南节度使,封王喜为楚王,任为广州刺史兼御营兵马使。封张孝先为英国公,任为侍中。封他自己的大舅哥冯乜为赵国公,任为丞相。封他自己的胞弟曹谷为秦国公,任为大将军。封另一胞弟曹楚为韩国公,任为大司空。
改从化县为龙兴县,建天子行辕,建征南天子大营,与岭南节度使崔咏对峙。
岭南道最有权势的两位节度使崔咏和张弘靖很默契地封锁了发生在从化县的大事件。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一味的掩盖并非良策,必须赶在火苗窜出纸前将之扑灭,只要攻灭了曹魏,怎么说都行,反之怎么说都免不了吃天子一刀。
张弘靖决定跟魏国皇帝谈判,赎回穆罕张和毛汝二人,只要这两杆大旗不倒,河东营和湖南营就还在,兵死光可以再招募嘛。
李熙受命前往大魏国谈判,同行的有何风韵和装扮成侍从的宁墨。
托原来的旧关系,李熙找到了身为天子行辕御厨的老猫,老猫穿着一件县主簿的公服,腆着日渐丰隆的肚子,正指挥一干厨师洗菜择菜切菜炒菜,御膳房烟熏火燎,香味浓醇。
李熙抽抽鼻子,辨识出诸位厨子使用的都是自己“创制”的“杨氏煎炒烹炸法”,这套手艺是自己去年亲自传给老猫的,短短大半年不见,没想到在大魏国的御膳房得到了发扬光大,李熙很满意。
“很不错嘛。”李熙背负着手,走到老猫面前,用手敲敲他的肚子:“几个月啦?”
老猫一愣,忽然认出是李熙,大吃了一惊,问:“官兵杀来了?”
声音有点大,一干厨子、下手俱都吓了一大跳。李熙咳了一声,压低嗓音道:“借一步说话。”扯着猫大厨到了他的“公务房”——一间堆米的仓库。
“混的不错嘛,都吃上白米白面了。”
李熙用手拨拉了米桶里的白米说道,老猫叫了声:“是兄弟就不要跑来这害人,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别在米里下毒害我。”
李熙道:“瞧你,都做了官的人了,胆子还这么小,怎么出来混?怪不得人家都封王封侯,你还在做厨子,索性跟我回去,我给你个县令干干。”
老猫抖着自己身上的官袍道:“谁说我不是官了,这不是吗,我还封了侯呢,叫南阳侯。”
李熙道:“哇,那要恭喜二哥了。真是了不起,看来小弟这次来投奔你是投对人了。”
老猫嘿嘿笑道:“休要在这胡扯,你这小王八蛋会混不下去来投贼?鬼才信呢。说,来此何干?”李熙勾着老猫的肩,赞道:“果然是一家人,一下子就猜中我的心思了。实不相瞒,我此来是想面见你家天子,有要事相商,烦请南阳侯给引荐一下吧。”
老猫冷笑着把李熙打量了一番,说:“你不会想刺驾吧?而今咱们虽然各为其主,可还是兄弟,你可别做生儿子没*的黑心事。我一个厨子混到今天容易吗?”
李熙道:“这话说的好不伤人,我浑身上下除了一杆肉枪,全无半点兵器,我怎么刺你家天子,刺你家皇后还差不多。”
老猫道:“罢了我知道扯不过你,见天子,我没资格引荐,你可以去见英国公张侍中嘛,天子对他是言听计从,莫要说见驾就是见皇后洗澡他也能给你办成。”
李熙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休得胡言,而今你已经是大魏国的南阳侯了,怎么还能说这种亵渎国母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待我面见你家天子后告你一状。让你这御厨也干不成。”
老猫得意洋洋的说:“你去说呗,看他信你还是信我。”
有老猫带路,李熙很快地就见到了张孝先,张孝先正在抚琴,李熙整整衣冠咳嗽了一声,说道:“大唐国使臣始兴县令杨赞参见大魏国张侍中。”说完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
张孝先起身回了礼,招呼李熙落座,这才吁然一叹道:“忽忽一年不见,无敌兄风采依旧,人也长胖了点。”李熙道:“我不比张侍中劳心劳神,整天浑浑噩噩,不怕不像话。”
张孝先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熙,笑问道:“你此来是为赎回穆罕张和毛汝的吧?”
李熙闻言大惊,起身朝张孝先深施一礼,正正经经地说道:“张德茂果然有大才,穆罕张之败,我原以为是个意外,如今看,遇到张德茂,他不失败都没天理了。只可惜张侍中这匹千里马被曹秃子骑去了,可惜,可惜。”
张孝先道:“你不必试探我,凭你这句侮辱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推出去斩首。”
李熙道:“在下失言,侍中宽恕。”
老猫劝道:“平山侯他一时改不了口,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改的口。”
张孝先道:“罢了,张某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张孝先站起身来,招呼李熙去见曹曛,李熙道:“见魏王前有些话某想跟张侍中先聊聊。”张孝先道:“侍中是天子的谋臣,背着天子与外人谋不妥当。”
曹曛做了天子后决心恢复汉制,从礼仪袍服,制度器具全部朝老祖宗看齐,奈何汉朝过去的太久远,许多东西已经模糊不清,画虎不成反类犬,大魏天子的行宫和大魏天子本人都已经沦为了笑柄,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大魏天子也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一见到李熙他就问:“朕身上的这件龙袍可还地道吗?”
李熙道:“UU小说是问款式、材质还是做工?”
曹曛惊道:“都不妥当吗?”
李熙道:“都妥当,陛下开创了一代新朝,除旧布新,继往开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管别人说什么呢,唐继承隋,隋从周,周从魏,大家都是各玩各的,谁说谁不好了。”
曹曛大喜道:“唐使臣这话我爱听,哈哈。摆宴,以国礼待大唐使臣。”大袖挥起处一片尘土飞扬。李熙屏住呼吸,赶紧退到客位。
御膳房备办的国宴花样不多,味道着实不错,看得出老猫这个厨子还是很有悟性的,李熙决定临走前再点拨他两手。
国宴备办齐全,曹曛举杯邀道:“大唐使臣与朕同饮此杯中酒,你我两家要结世代友好,打打杀杀到底不是个事嘛。”
李熙道:“大魏天子高瞻远瞩,本使此行正是为缔结两家友好而来。祈望天子放还穆罕张和毛汝二人,我国天子必感激不尽。”
曹曛目视张孝先,说:“大唐使臣的话诸位爱卿都听到了吧,都议议嘛。啊。”
曹谷拍案叫道:“那两个王八蛋兴兵犯境,被我擒获,你们还有脸要回去,不给。”
冯乜摇头晃脑道:“大将军、秦国公,不要这么粗鲁嘛,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曹谷道:“丞相,我说不放那两个王八蛋,有没说要砍这个王……王使臣。”
李熙笑道:“某姓杨不姓王。”
曹谷道:“抱歉,我说错了,自罚一杯请罪。”
曹楚道:“这个,我以为,人放还是不放,我以为,其实都是不重要的,目下之事,某以为……唐国使臣杯莫停,咱俩再走一个。”
和曹楚喝了杯酒后,众人的目光都移向了张孝先。
张孝先微笑道:“我大魏天子是位爱民如子的圣德天子,天下安宁,百姓才能乐业,打打杀杀到底不是个事嘛,唐国使臣既然有诚意与我国修好,我大魏实无理由拒绝。不过穆罕张和毛汝兴兵犯我国境,杀我子民,被我将士擒获,三军将士的血染红了山谷河流。唐国使臣以为凭一句话就把他们放了,三军将士会答应吗?”
曹谷挥舞着拳头道:“对,将士们的血不能白流,想要那两个王八蛋回去,就得先堵住将士们的嘴。”
曹楚道:“除了要安抚三军将士,贵国还得答应此后不再兴兵犯境,此外还得将夹江寨移交给我国,好让我国君睡的安稳。”
冯乜道:“唐国使臣既然奉天子之命而来,当也做的了崔咏的主,不如请他挪个地方,把广州让给我大魏吧,你看看,我堂堂的大魏天子连个像样的宫室都没有,让我等为臣子的如何忍心?”
李熙道:“让广州那边我可做不得主,得请示天子圣旨,不过我劝陛下最好打消那念头,广州现有饥民十万,陛下夺了广州拿什么养活他们?岂非自寻个包袱背上,得不偿失的。割让夹江寨,使得!安抚三军将士,也使得!不过也请大魏天子念及去岁岭南才逢大灾的份上,体恤民生艰难,少要些吧。”
曹曛道:“那是自然,我曹某人并非那种贪得无厌之徒。”曹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摆在桌案上,边看边说:“要赎回穆罕张和毛汝,贵国须拿出如下诚意:二十万贯钱,一千副战甲,五百把钢刀,五百张铁盾,一千张弓,十万支箭,另外还要制箭的师傅五十名,修补甲胄的师傅五十名,还有钉马掌的师傅五十名,军粮一万石,大船五十条,小船三百条,磨刀石一千五百块,厨子五人。”
李熙瞥了眼站在门口的老猫,笑道:“我看厨子就免了吧。贵国御膳房的厨子个个都是一把好手,我还想问陛下讨一个回去呢。”
曹曛喜道:“那厨子一项就划去,其他条件你都答应啦?”
李熙道:“我不答应你会放人吗?”
曹曛道:“什么话嘛,我三军将士拼死拼活拿住这两人,凭你一句话就放了,朕的面子往哪搁?三军将士谁来安抚?”
曹谷叫道:“唐国使臣答应的如此爽快定有古怪,口说无凭,你得签字画押。”
李熙道:“大将军此言差矣,口说无凭不可信,签字画押就可信了吗?照样不可信!所谈条件我先兑现,你们再放人,如何?”
曹曛击案而起,赞道:“唐朝使臣爽快,来,朕和你喝个交杯。”
李熙不想跟他喝交杯,不过他很想看看曹曛摆在龙案上的那张纸上究竟写的什么,都说曹曛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怎么一做了皇帝就认识字了呢。
他强忍曹曛身上散发出的怪味,悄悄地瞥了一眼那张纸,心中了悟:那张清单上一个字也没有,倒是画了许多图形。大魏天子不识字,记性还马虎,有这些图形提示,他就能完整地说出清单上的内容。
这份清单肯定是张孝先给他准备的,李熙斜了眼张侍中,张侍中也正斜视他,四目相照,各自都躲闪开了,李熙心里发了声冷笑,料张孝先也是如此。
……
还回韶州的路上,何风韵数度望着宁墨想说话,迟疑着却不敢开口,看看的快到曲江县境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平山侯冒充天子使臣,呼贼为天子,与贼称兄道弟,实在是大逆不道,此事咱们是否要向相公禀明?”
宁墨道:“跟贼打交道就得说贼能听得懂,听的进去,爱听的话,平山侯做的有错吗?换成你我去,只怕面都见不到就让人轰了出来。”
何风韵道:“那张相公那边?”
宁墨摇了摇头,笑一笑,何风韵道:“即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可是平山侯答应贼人的条件也太爽快了,我以为怎么着也要杀杀价的。”
宁墨道:“风韵是有风韵,就是太书生气了,那贼会容你讲条件吗?”
何风韵搔搔脑袋,尴尬地笑了,再次望向李熙时,目光就变得复杂起来。
张弘靖迫不及待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完全没有考虑后果,换回穆罕张和毛汝,重建两营,是他唯一的翻盘希望。
最后一批军械交割后,曹谷把穆罕张和毛汝交到了李熙手上,顺道给了三个赠品:穆罕张的爱将周文放,义子穆公虎,谋士张烨。搭赠的理由是这三个人都是忠贞义士,杀了可惜,留着麻烦,不如弄残废了送还回去。
周文放被斩断了右臂,穆公虎被砍断了右腿,张烨的头发被剃光。
穆罕张在回韶州的路上以头撞击石壁,没死成却疯了,毛汝变得沉默寡言,即使见到张弘靖也不肯说一句话。
不过张弘靖已经不计较这些了,只要这两个人活着就好,他们是两面大旗,大旗的作用是张扬起来给天子看的,岭南和长安相隔四五千里,山水阻隔,天子哪能看的清楚飘扬的大旗下究竟站的是什么人?
军旗被迎了回来,重新竖起,叫毛汝的旗帜下迅即聚集了四百多人,就是此前被张孝先释放的那四百多人,他们本在回乡与亲人团聚的路上,忽然听到同袍在青石沟被虐杀的噩耗,激愤之余本要还回去与贼众拼命,队副秒文龙劝众人说:“回去徒白送死,于事无补,不如回韶州再做计较。”秒文龙是湘西土蛮,归化后一直在军中,因为是土蛮而不得重用,因他心狠手辣,敢作敢为,处事又公道,在士卒中威望甚高。
一呼百应,这四百败军便在秒文龙的率领下返回了韶州湖南营。
四百人撑一面大旗有些势单力薄,但总算是把旗子竖起来了,与之相比河东营却连个扛旗的人都没有。
李德裕奉命来劝说李熙将保安营的四个团划至两营旗下,李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让李德裕既感惊讶又有些感动,正琢磨着说两句感谢的话,李熙的狐狸尾巴却就露了出来,他说:“我有几个条件,请文饶兄转达张相公知道。”
李德裕无奈地叹口气,苦笑着点点头。
“第一,升保安营为保安军,此时办结之前,只怕各军难以出营。第二,嫁出去的女儿也是女儿,我得给他们谋个好前程,两面大旗自然得让他继续迎风飘扬,不过扛军旗的人得换一换,他们不仅要做副使,还得在副使后面加一个知军事,至于怎么操作,军府里有的是行家,相信不会为难到谁。第三,我保安军一分为三,实力大损,这南下平叛的事,我们完全不参与说不过去,实力有限,深度参与又吃不消,我看就派我们去潮州吧,我来去擒杀伪太子李空明,替我天子除去一心腹大患。”
李德裕点点头,道:“还有吗?”
李熙笑道:“没了,文饶兄有什么替我补充的吗?”
李德裕道:“潮州距离韶州这么远,军械粮饷补给起来可不容易啊。”
李熙道:“对呀,那怎么办?”
李德裕道:“所以你这个始兴县令就做不成了,得给你换一个御史头衔,方便你就地征粮。”李熙沉吟不决,李德裕诱惑道:“做御史好,别的官三考四考方能选调,侍御史十三月就够了,而且侍御史是从六品下,比你这县令可强多了。”
李熙道:“不对,不对,好好的你不让我做县令,却叫我带御史衔,品阶是上去了,根据地没了,将来大乱平息,你让我一个外台御史哪里去?台院不认我,东台又太冷清,所剩的只能入幕府为幕宾。待我把兵权一交,你们就好辖制我了是不是?李文饶我哪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
李德裕叹道:“入幕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放着正职官不做往幕府里钻,你倒好,反其道行之,你怕太乱平息后解了你的兵权,果真大乱平息,保宁军都有可能裁撤,何况你一个兵马使?说句难听的,就凭你那两下子,调你去河北等地为将,你打的开局面吗?”
这一说,李熙底气全无,自己这个兵马使的确注水太多。他笑嘻嘻地拱手道:“文饶兄何必生气呢,我只是一时没转过弯子。这个我听说出使的御史多是监察御史,侍御史也有出使地方的吗?”
李德裕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是御史中丞,我不也出来了吗?”
李熙一拍手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把我拉进御史台,待战事平息后做你的左膀右臂,对不对?弹察奸恶,匡正法纪,激浊扬清,还大唐一个朗朗清平盛世。”
李德裕道:“你想多了,我荐你做御史,一是我方便举荐,二是看中御史迁转快,三是有人怕你坐地生根不服管制,铲断你的根让你飘浮起来。”
李熙吸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多承文饶兄关照。另外……”李熙馋着脸说:“除了做御史,可不可以给我弄个武散官做做,他们都叫我指挥使,其实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将军。”
李德裕默然一叹,走了。
元和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保安营升格为军,李熙任指挥使,此前他由始兴县令转为东都留台侍御史,又谋了个从五品游击将军。
原保安营被一分为三,马军团和破杀团被调入河东营,长捷团和陷阵团被调入湖南营,各团掏空了守备团后正式开拔出营,朱克荣出任河东团副指挥使知军事,周宛出任湖南营副指挥使知军事。
李熙接受了保安军兵马使的印信后,本想赖在韶州过完年才走,奈何张弘靖一天三次派人促请他南下平乱,不得已只得拔营南下。
留下李十三率三百老弱看守营寨,李熙亲率兵马使幕府、亲兵营、奇兵营、敢战营、守备营一千八百人绕道河源县前往潮州,平息“天启太子”李空明的叛乱去了。
144.潮州分赃
潮州境内大小乱匪有一百多股,有名有姓成气候的约三十股,势力最大的是海阳县的杨二浪,名气最大的也是海阳县的,号称“天启太子”的李空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杨二浪号称有十万雄兵,其实不过千余人,至于名气极大的“天启太子”拥众不过三百。
用李熙的眼光看,这两家都不算难对付。倒是盘踞在海阳县境内的几股海盗有些恼人,这几股海盗本在大海上占据海岛,劫掠商船为生,一般很少上岸。此番趁潮州境内大乱,趁机窜上岸来侵掠村镇,官军一来他们就乘船避入海上,待官军走,则又上岸侵扰。
保安军没有海船,下不得海,也不熟悉海战,故而让李熙感到头疼。
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导致的做法和结果自也大不相同。李熙认为肃清沿海海盗麻烦,张龙、赵虎则认为扑灭盘踞在凤凰山的杨二浪是件头疼事,而郭仲恭却认为擒杀“天启太子”李空明最是当务之急。
保安军有一千八人,但除去幕府直属队和守备营,能调用的机动兵力尚不足千人。
潮州城已经三度被贼寇攻破,潮州刺史韩愈再三要求李熙必须留足军卒守御城池,大文豪是被乱民吓破了胆。
韩愈是元和十三年末被贬为潮州刺史的,原因是反对天子迎请佛骨,说了几句过头话,天子激怒之下要杀他的头,韩昌黎在朝中甚有清望,为他求情的人不少,李纯只好收回成命将他发配岭南变相充了军。
韩愈究竟跟李纯说了什么话,李熙不得而知,但一定很不中听,这老头有点倔脾气,有几分迂腐,有些喜欢倚老卖老。李熙慕名前往拜望,见了面却很失望,虽然敬佩他的才华,却也不愿跟他多作交谈。
吃了韩刺史的饭后,李熙就把肖白的守备营摆在了潮州城,一面拉民夫加紧修筑破损的城墙,一面清肃城中流民,即使不为韩刺史,李熙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潮州城虽然破败,到底也算是座城,至少环城还围有一道土墙。
奇兵营屯于城北,敢战营在城东,幕府及亲兵营摆在城西西津驿。
西津驿的驿丞霍九中饱受乱民骚扰之苦,闻听李熙来,大喜过望,除了腾出两所客舍给李熙安置幕府,还特意收拾了一座干净的小院给李熙和“夫人”居住。
霍九中一眼就看出了李熙身边的青衣小厮是女扮男装,不过精于人情世故的他却并没有声张,一切尽在不言中。
将军带着姬妾出征,在大唐的军队里罕见吗?罕见,十分之罕见。
李熙也知道此举十分不妥,却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大军开拔前,李熙是准备把松青送去度龙山的,留在韶州无人照料,用不了多久松青就会在凤凰台上制造出一个“碗冢”来,丢掉几个碗算不得什么,可是没个人管照,李熙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但松青死活也不肯去度龙山,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就是不肯去。
李熙就决定把她带在营中,让她改装扮成仆役,松青答应了,让她少在人面前晃悠,松青也答应了,甚至让她轻易不要开口说话,她也答应了。
但她还是被人一眼就认出是个女人,不仅是识人无数的驿丞,普通的驿卒也能照眼就识破她的“身份”,这一路行来,已经闹过几次笑话了。
风言风语已经传了起来,李熙不在乎。监军院派来的监军沐阿一到军中就被他拉下了水,如今正跟他打的火热呢。沐阿的目标是在潮州任内熬点资历、攒点小钱,以便能更进一步出任监军使。他跟李熙抱怨说跟他一批出外监军的,现今多半都转了正,少数几个还是副职,却谋的都是肥缺好差事,唯独他时运不济,至今还是个仰人鼻息的副使,更不济的是还被发配到了岭南这动荡之地。
李熙给他分析说你的资历、能力、人脉都够了,可为何转不了正呢,沐阿问为什么呢,李熙说:“那是因为你没钱!别怪我说话直白,我就是个直性子,向来是有一说一,说一不二。”沐阿一拍大腿说:“英雄所见略同,可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我拉不下这张脸皮来搂钱,你说这可怎么办?我都四十岁了,还能改的了吗?”李熙说:“性格即命,改不了了!也不必改!咱们俩有缘,干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舍不下脸来弄钱,我帮你弄!”
沐阿感动地说:“啥也不说了,以后你就知道我老沐是个什么为人了,待我如兄弟者我亲他如爹娘!”
沐阿的确是个挺不错的人,至少李熙是这么认为的,每次他向保宁军监军院报事时,底稿都会“不小心”让李熙看到。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沐阿会兢兢业业地过滤掉一切对李熙不利的消息,利益所在,容不得他掉以轻心。
李熙在想如果沐阿把嘴闭上了,那么谁还会多事把自己私藏松青在军营的事捅出去呢?郭仲恭?抛开兄弟义气不说,他私设浣衣院的事自己还没找他算账呢,捏着他的这个把柄,郭傻子还能反了天不成?除此之外,李熙觉得大家对他的“夫人”都很友善,应该没人会节外生枝吧。
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休整队伍,和松青一起过了个安定祥和却也十分冷清的春节。
刚进入二月,李熙就决定拿潮州境内的几股闹的最凶的乱匪开刀了。
毕竟保安军来潮州是平乱的嘛。
二月的潮州还有点冷,李熙本意是想拖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动手的,但韶州的一道道催战书着实让他头疼不已,此外还有一个更实质的原因:军需有些接济不上了。
潮州离韶州太远,交通极不方便,由韶州转运军需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就地筹集军需是既定政策,问题在于潮州比想象中的要穷的多。
潮州户籍所载人口不足两千户,加上私家奴隶和无籍人员在内,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万,潮州辖有海阳、潮阳、陈乡三个县,都是地域广阔的大县。区区十万人一摊铺开,常常是百里不闻鸡犬声。
这种情况下要维持近两千人的军需给养压力就很大了,何况潮州州县两衙的官吏俸米现在也要保安军供给。韩刺史理直气壮地说:“租税收不上来,盐铁院让乱民给砸了,广州的米粮钱又运不来,你要我怎么办?尽忠王事也要吃饭吧?我都好几个月没领到俸米了。”
李熙很想责问他:你堂堂一州刺史,真的就指望朝廷那点俸米过日子吗?
虑及韩刺史手中的一支笔不是吃素的,为防落个遗臭万年的下场,李熙还是把到了嘴边的快活话又咽了回去。匪患必须得平定,乱糟糟的局势对谁都没利,这是李熙的判断,但潮州的百姓却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乱一点更好,一乱官府的租税就不必交了,豪门大户的嚣张气焰也收敛了不少,小民百姓的活着就为顾张嘴,只要人还活着,乱就乱呗。
许多乱民实际是把做匪当成了一项副业在做。
农闲时他们啸聚成伙,走乡过县,四处乱窜。一到农忙,他们就回家务农。
根据敢战营派出的细作调查,聚居在凤凰山的杨二浪部在春耕开始后,人数由一千三百人急剧减少至三百七十人!而“天启太子”的追随者甚至已不足十人。
据此,李熙大胆地做出一个决定:兵分八路,同时向盘踞在潮州境内的李空明、杨二浪等八股乱匪发动攻击,一战定乾坤!
在此之前,敢战营已经把潮州的山川地理、风俗民情和各股乱匪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数据之精准、详实,让韩刺史目瞪口呆,为免遭李熙羞辱,韩刺史先发制人,把州县两衙官吏骂了个狗血喷头,韩刺史慷慨激昂地说:“某刚从长安来不熟悉情况,你们在潮州这么多年为何也不熟悉情况?几个丘八到我潮州才几天?知道的比你们这些土著还多?你们还有脸提加公补费的事,不愿干都滚蛋。”
韩刺史撂下这几句狠话后,就又开始问李熙要钱要粮,说家里快揭不开锅了,不仅自己家如此,僚属家也是如此,再这么下去,只恐要逼官做贼了。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个刺史固然颜面扫地,得向天子请罪辞官,你这个兵马使怕也脸上无光吧。
李熙被他缠的无奈,只好答应先支一千担米给他,不过李熙提了个条件,他要韩太守选派八名当地官员奔赴八大贼窝,劝说八个贼首归顺朝廷。
韩愈无奈地望着李熙,说:“贼若肯听老夫的话,还用得着你来吗?”
李熙微笑道:“我自有妙用,昌黎先生照做便是。”
韩愈从州县两衙选了八员官,准备奔赴各地劝贼归降,八员官畏贼如虎,不愿启程。
韩愈发狠道:“不去可以,剥了官袍走出大门,我不勉强。”
众人无奈,只好垂头丧气地上了路,劝降的结果自在意料之中,八家匪首都很不客气地羞辱了来使。八个人满面羞愧地回到海阳,立在堂下等候刺史的发落。
韩愈却安抚众人道:“叫尔等去劝降,是尽为臣子的本分,贼众不听,又如之奈何?静观别的臣子是如何尽本分的吧。”
韩愈说过这话只三天功夫,忽传来保安军告捷的消息,李空明、杨二浪等八个匪首一夜之间同时被擒获,其部属被驱散,所结营寨亦被焚毁。
韩愈坐在公堂上默怔良久,方起身回了后宅,众僚正议论纷纷时,他又回来了,换了一身崭新的官袍,说道:“摆起全副仪仗,去城外迎接凯旋将士。”
潮州城沸腾了,市民百姓奔走相告,莫不颂扬昌黎先生施计破敌、解民于倒悬的功德。
李熙有些郁闷,派使者劝降八股匪盗头目,向他们示弱,以骄其心,麻痹他们,然后突然暗袭,一鼓荡平,这计策明明是自己跟郭仲恭他们琢磨出来的,怎么一下子就被移花接木到昌黎先生头上去了呢?是某人故意混淆视听,还是百姓们没搞清状况?
肖三大怒道:“将士们在前方拼死拼活,觅得一点功绩,却被他给抢去了,做人怎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肖白喝道:“昌黎先生是当世大儒,名望甚高,不可口出秽言。”
郭仲恭道:“他这个人在京中做官时的官声就不大好,只因文章写的好,调子唱的高,不熟悉他的人误以为他是个实诚君子,实际很是不堪。”
郁秀成道:“我去查一查,顺藤摸瓜,捋捋看是谁在背后使坏,揪出来让大伙看看,好好臊臊他的老脸。”
朱步亮笑道:“依我看就不必理睬他,这点小伎俩糊弄一下愚夫愚妇可以,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真有本事巧施妙计擒拿乱贼,他早干嘛去了?我保安军不来,他束手无策,我们一来,他就妙计如泉涌,说起来谁信呢。”
鲁焰焊道:“如此往脸上涂粉,到头来不是好看,而是滑稽。可怜他自己还不知道。”
众人这一劝,李熙的心情才好受一些,他让何风韵拟捷报报去韶州,让郭仲恭及早验明匪首正身,立即开刀问斩,免得夜长梦多。
何风韵的报捷书发往韶州的当天,杨二浪、李空明等八匪首在十字街口被明正典刑,人头挂在城头示众。人是保安军杀的,刺史府派了司法参军来监刑,稍稍了解官场内幕的人不禁感到惊奇,对炒的沸沸扬扬的“韩昌黎智计破八贼”的神话就生了一丝怀疑。
八股最大的匪乱平息后,余者已不成气候,所头疼的不过沿海的几股海盗而已。
李熙决定先缓一缓,开春之后,岭南的匪情变化很快,局势还不明朗,他决定在潮州多待一段时日,养精蓄锐,练练兵。
平息八股匪患抄没了一些粮草,节省点用至少可以撑到五月中,那时节通往福建的商道已经打通,即便官粮运不过来,私商也有办法把粮食运过来,到时候就向潮州地方官府征粮,管他们跟商人们怎么缠呢,只要有粮便好。
某日公议后,李熙让郭仲恭他们制定一份剿匪方略报他。郭仲恭不耐烦搞什么方略,李熙前脚一走,他也追了出来。
郭仲恭拍着李熙的肩,神神秘秘地说:“你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李熙搓搓手,甜甜嘴唇,顿时双目放光,八大匪首各拉有一帮弟兄,打家劫舍这么久,谁能没积攒几样宝贝?郭仲恭主管军中刑狱,八个匪首都被他审讯过,有什么宝贝不被他撬出来?普通的金银珠宝自难入郭仲恭的眼,他说是宝贝,那必定不是等闲之物。
好兄弟就应该有难同当有赃共享,李熙有理由相信此一去必有所斩获!
145.小婢
二人鬼鬼祟祟地来到幕府后一座偏僻的小院里,郭仲恭仔细察看四周,确信无人尾随后,方才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枚钥匙开了杂物间的门,门户腐朽,戛然有声,迎面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极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正疑惑,忽见一个年轻女人从一堆杂物中站了起来,看不清容貌,观其身材很是不赖。
李熙转身就要走,被郭仲恭强抱住,李熙喝道:“老郭放手,搞什么名堂嘛。”郭仲恭笑道:“别误会,别误会,听我说,跟她没关系,另有隐情相告。”却招呼那女子:“绣娘,你不要怕,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平山侯。你把你那东西亮出来。”
这一说,李熙就半推半就进了屋,郭仲恭把门反手一关,屋中几乎全黑。
忽而有荧光浮在半空,溶溶如月色。一颗鸡子大的夜明珠托在女子的掌心,玉手纤纤,娇颜如花,李熙盯着这女人掌上的夜明珠不放,舌头忍不住舔了下嘴唇,又将这女子扫量一遍,禁不住心悸气短,这女人竟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女人上前一步将掌中明珠递在李熙手里,退后三步,转过身去,一拉衣带,裙袍颓然滑落,露出了光洁的香肩。李熙转身欲走,又舍不得,欲看,隐隐觉得可能是个陷阱,一时左右为难。郭仲恭在他肩上弹了一指,说:“唉,别老盯着人看,看这图案你可认识?”
李熙顺着郭仲恭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睛忽然一亮,那女子光洁如缎的背上纹着一只奇怪的鸟,有些像孔雀,但形貌要凶恶的多,头像秃鹫,鸟喙尖利,爪子像鸭爪,有蹼却爪尖却又如鹰爪一样强健锋利。
“这叫傀鸟。”望见李熙的目光一滑之后就跑去欣赏女人*修长的脖子,郭仲恭忍不住发声提点道,“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李熙咽了口口水,白了郭仲恭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怎知它的来历?”又招呼那女子:“姑娘可以了,把衣裳穿上,小心着了凉。”
粗质的袍裙遮掩那一抹春光前,李熙偏首向左,从侧面窥视她的胸前,结果有些失望,他又吞咽了一口口水,理智重新归来。
女子转过身向李熙福了一礼,退步敛容垂眉,腰杆却挺的笔直,别有一种风情。李熙的心却怦然一跳,这女人的气质正是自己一直欣赏又不可得的冷艳之美吗?再看她的胸前,除了质量稍小,形状、位置、质感也都是上佳的。
“咕咚。”李熙的喉结又动了一下,他尽量克制了,听起来声音却还是很大。
耳边响起了郭仲恭的赞美,郭氏伸出大拇指,夸张地赞道:“哇,无敌兄真是懂得怜香惜玉啊,‘孝义小郎君’的绰号名不虚传,不得了,了不起!”
郭仲恭边说边朝李熙眨眼,示意要他配合,李熙不知道这胖子又搞什么古怪,耐着性子听他叨叨。不驳斥那就是同意,郭仲恭如此理解,他朝李熙暗暗翘了翘大拇指。转身对那女子笑笑,带着几分巴结地说:“绣娘,平山侯是我的好兄弟,为人除了贪财好色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你的事尽可以跟他诉说。只要他点个头,天大的事也扛得起来。”
李熙暗中掐了郭仲恭一把,郭氏忍辱负重,还是把话说完了。
女人又福一礼,礼数恭敬,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傲气,这种傲气不是刻意能装出来的,它是源自内心的强大,是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自信和高贵的外化。
此之前,李熙只在寥寥数人身上见到过,天子李纯和被他仰视为神的郭瑗身上都有这种气度,鄂王李湛霸气侧露,贵气也有,却不是这种感觉。
李熙蓦然哑了火,变得十分不自信起来,他在心里再三追问自己:连郭傻子都忙着巴结的人,是自己能开罪的起的吗?
“傀鸟本是一种神鸟,上古时代与凤凰是姐妹,因为行了不端之事,被天帝贬落凡尘,变为凡鸟。它以吃腐尸为生,身体毛发沾染有污秽的毒气,它恶名狼藉,孤苦无朋。雄鸟天性残暴,嗜杀无毒,累及至亲骨肉。雌鸟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肯与任何鸟结成夫妻。”
“水性杨花的鸟不是鸨鸟吗?”李熙忍不住插嘴道,“这傀鸟也是这副德行?”
绣娘的清冷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朱唇里挤出两个字:“是的。”
“姑娘背上这幅傀鸟图……是贼人刺画用来羞辱姑娘的吗?实在太可恶了。”
“不是贼人,是我母亲刺的。打小就有。”女子这几句话用的是地道的长安腔说的,字正腔圆,稍微透着点冷气。
李熙有些发懵,郭仲恭吁叹一声道:“绣娘是章怀太子的后人,本是天潢贵胄,遗落凡尘一百多年了。”又向那女子说道:“人我给你带来了,也许他不是最合适的,但目下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了。你要认祖归宗,得靠他帮你。”
绣娘裣衽说道:“多承驸马照拂,李岫玉铭感五内。”
郭仲恭忙道:“姑娘是天潢贵胄,遗落凡尘,已属大不幸,郭某帮不了大忙,这点小事举手之劳,姑娘就不必介怀了。”
李熙把郭仲恭扯到一边,厉声喝问道:“你搞什么名堂?这女人是谁?什么天潢贵胄,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郭仲恭道:“李岫玉你不认识,章怀太子你总听过吧,她就是章怀太子的后人。”
李熙勃然大怒,一把薅住郭仲恭,把他压在墙壁上,厉声喝道:“郭傻子,你要疯吗!李空明妖言惑众,假称是章怀太子后人,你怎么也跟着起哄?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捧着颗珠子,背上画了个破鸟,自称是章怀太子之后,就把你哄的团团转,我说我是开着车子从异空间穿越过来的你信不信?怪不得别人都叫你郭傻子,你还真是个傻子呢。”
郭仲恭也恼了,反手揪住李熙,腰间一运蛮力,拧身回撤反把李熙压在了墙上,恶狠狠地说:“再叫我傻子,信不信我跟你翻脸。”李熙嘿然冷道:“借给你二两颜料,你就开起了染坊。你倒翻个脸我看看?最好翻过嘴唇把脸包上。你说你不是傻子,你为何要相信她的鬼话?还章怀太子,一百年了,沧海桑田啊,大哥!”
趁着郭仲恭不留神,李熙侧身震开郭仲恭的手,顺势叼住他的手腕,一拧一按,将郭仲恭手臂轻轻向后抬起,搁在往常郭仲恭早已杀猪般嚎叫起来了。这回他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若非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李熙真要怀疑自己拿住的膀子不是他的。
李熙把夜明珠捧到郭仲恭眼面前,和声地问:“痛就喊出来。”
郭仲恭既没有喊痛求饶,也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杨无敌啊杨无敌,你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人知道什么?长安的宗亲寺里藏有《玉牒》详细细记载着李家皇室宗亲的支脉承传,另有一部《轶闻录》,记载着皇家的秘闻轶事。不巧的是这两部书我年幼时都曾读过。书中记载,凋露二年,章怀太子被废黜后流放巴州。文明元年武后废帝主政,遣酷吏丘神勣至巴州逼令章怀太子夫妇自尽。此后朝中有人为章怀太子鸣冤,武后恼怒,令将章怀太子之后背刺傀鸟,发配岭南瘴戾之地。垂拱年间,武后一面假惺惺为章怀太子恢复王爵,一面遣猎鹰使赴岭南各地诛杀章怀太子后人。竟使章怀太子之后无一人活着回到长安。可武后不知的是,当年流放在循州境内的章怀太子一支血脉因有刺史袒护而幸免于难,这位绣娘姑娘正是蒙冤屈死的章怀太子之后呀。”
郭仲恭说完满头大汗,面色赤红,气喘吁吁。李熙丢开他的手,吁出一口气,道:“我懒得听你在这编故事,这种老掉牙的故事你还是拿去哄小孩子吧。武后都不知道的事,你都知道?还《轶闻录》,真有这样的书,八万本都被烧了,我的好郭兄,求求你别闹了。”
“你不相信有《轶闻录》这本书,该听过《春宫要录》和《修身要览》这两部书吧,典籍有载,内容却已佚失不传。我还记得《修身要览》的内容,你不信,我可以背给你听。”
李熙捂住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老郭,事是你招的,你摆平,权当我没来过。”
李熙说罢撞开木门仓皇奔逃,郭仲恭拦之不住,无可奈何,说:“我没用,把事办砸了,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没种。”李岫玉淡淡一笑,道:“驸马不必自责,事情来的太突兀,多少要给他点时间。”郭仲恭点头,说道:“还得委屈姑娘一些时日,幕府里人多眼杂。”
李岫玉道:“我明白。”
郭仲恭正要告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唉,夜明珠呢?操!不帮忙,还图我宝贝。”
郭仲恭气咻咻来找李熙要回夜明珠时,李熙正和松青在下棋,郭仲恭站在院中咳嗽了一声,背负双手,举目望天,良久不见李熙出来,低头一看,他人端坐没动。
郭仲恭火了,冲进来正欲发怒,因见松青面色凝重,没敢打搅,遂盘膝坐在棋桌前,李熙眼勾勾地盯着棋盘,嘴里反复嘟哝:“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不语真君子……”
松青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终于捻起一枚棋子道:“我筑一条双头龙,我赢啦。”雀跃而起,李熙砰地一拳砸了棋盘,伏桌大哭。松青窜过来,在他身后一通乱摸,取了夜明珠在手,乐的嘴都合不拢。
郭仲恭惊道:“你们不是拿这个做赌注吧?”
松青道:“是啊,这珠子不错吧。”
郭仲恭急道:“是不错,可这珠子是……”
松青把夜明珠往怀里一藏,说:“我的,我赢的,谁也别想抢。”
郭仲恭嚎啕大哭,窜起来就卡住了李熙的脖子,大叫道:“那是岫玉给我的谢礼,你怎么能拿去呢,还我,还我,还我!”李熙吃他一掐,脖子上血脉不通,脸色赤红,伸手向松青求救。松青摆摆小手,乐呵呵地说:“你们继续玩,我走啦。”
目视松青离去,郭仲恭丢开李熙,伏地痛哭起来。李熙断断续续咳嗽了一盏茶的功夫,虽然脖子被掐的难受,但因此而吞没郭仲恭的一件宝贝,他觉得还是很值的。
“东西送你了,那件事你怎么说?”痛定思痛,郭仲恭擦擦眼泪跟李熙谈起了条件。
“她究竟想干什么?武后死了一百多年了,武家人给杀的干干净净,她还想干什么?报仇吗?真搞不懂这些人怎么想的。”
“她想认祖归宗。”
“郭兄,郭驸马,郭大爷,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这种鬼话你也相信?认祖归宗,她有二十岁了吧,这么多年不认祖归宗,你一来她就认?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吗?”
“《轶闻录》绝对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你看过吗,没有,她有什么理由看过?她说的跟《轶闻录》上所载的章怀太子的事一模一样,这个你怎么解释?还有那傀鸟图,《轶闻录》上有图样的,谁能仿照?再说,你看到她了,你觉得她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吗?那谈吐,那气质,遗落凡尘的明珠,没错!”
“那她为何不早认祖归宗,偏偏要等到现在?她与你郭驸马前世有约?”
“滚!挪开你的爪子。”郭仲恭恨恨地推开了李熙搭在他肩上的胳膊,“‘天启太子’李空明其实不姓李,姓黄,是她的丈夫,探知她的身世后,假借章怀太子之名作乱,希冀有朝一日能归顺朝廷,认个皇亲,享受荣华富贵。我审讯李空明时才知道有她这个人,提过来一审,她才招供承认是章怀太子之后。她诉说祖上故事,和《轶闻录》所载大差不差,背上纹有傀鸟,会背诵整篇《修身要览》和大段《春宫要录》,而她为人又如此好气度,换成你你信不信?”
李熙摇摇头道:“《修身要览》和《春宫要录》已经遗失了,你怎知她背的是真的呢?”
郭仲恭道:“民间遗失不传,宗亲寺和秘书监里藏的有,三品以上官才有资格看。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三品官,可我有我姑母的手谕,想看不难。”
郭仲恭姑母即当今内宫地位最高的皇贵妃郭氏,太子的生母,是汾阳王郭子仪之后,郭家是中兴大唐的功勋之族,家世显赫,几代与李氏皇室联姻,自非别家可比。郭仲恭出身世家,幼年家教严苛自不待言,少年人猎奇心重,溜进秘书监和宗亲寺看几本秘藏的典籍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李熙不再怀疑郭仲恭的判断,只是仍不解李岫玉为何早不认亲,晚不认亲,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这一点郭仲恭也说不大清,他只能揣测说可能在民间待久了胆量变小了云云。
李熙道:“这一点搞不明白,贸贸然把她送上去,万一查证不实,你我岂非自寻苦吃?退一步说,即便证明她是章怀太子之后,这么多年了,天子还认她这门亲吗?天子肯认,皇亲们肯认吗,她一个人在长安举目无亲,就算封她做个郡主、公主,无非也是独守空宅,幽恨终生。你觉得这是在帮她呢,还是害她呢。”
郭仲恭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想帮她。”
李熙道:“帮人也不能把自己帮进去了吧?一大家子人靠我养活呢,我进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谁给我送饭?”
郭仲恭烦躁地说道:“好好好,算我没说,那么,眼下怎么办?”
李熙道:“我怎知怎么办,你杀了她丈夫,她不得恨你一辈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郭仲恭笑嘻嘻道:“你说的何尝不是,若是能送她回去认亲,杀夫之仇她或也不在乎,可是你又说不能送还她,这就有点麻烦了,我这肯定是不能收留她了,要不你……”
李熙抹着下巴,说道:“论品貌气质,我也是极喜欢的,不过她的家世背景实在太吓人,郭兄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你另请高人吧。”李熙起身来,拍拍屁股,摇摇晃晃往外走。
郭仲恭急了,叫道:“你别走了呀,你不帮谁帮我?”
忽有一人答道:“我来帮你。”
李熙见搭腔的是松青,瞪了一眼,喝道:“不干你的事,少要掺合。”松青没睬他,把手中夜明珠抛还给郭仲恭,说:“里面锁了个冤魂,乃大凶之物。”郭仲恭吓的手一软,珠子差点从手中滑落。
“你们谁在后院藏了个美人儿,我看到了,我很喜欢,送给我做小婢吧。”
“不可!”二人同声大叫,李熙道:“那女子来历不明,脾气又倔强,留她做小婢,你就等着受气吧。”郭仲恭道:“那女子原本是富贵人家之后,知书达礼,气质高洁,家破沦落风尘,道长果真怜惜她,就收她做徒弟吧,也好时时点拨她。”
“就做小婢,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在松青强横的目光逼视下,二人同时偃旗息鼓,默认了这一既成的事实。
146.小婢2
李熙预想的不错,沿海地区的海盗比起内陆作乱的匪盗难对付的多了,海盗们三四十人一股,往来如风,行踪漂浮不定,战术极其灵活,反观保安军虽然装备精良、人多势壮,却是有力使不出来,被海盗牵着鼻子往来于山海之间,疲于奔命,建树不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也想过化整为零,将保安军主力拆散开来,以小狗对付小猫,仿效当年刘稹在西北剿灭染布赤心的战术。但血的事实告诉他,海盗不是染布赤心,他的保安军也不是能征惯战的刘家军,而他本人的军事才干,如果有的话,也是连给刘稹提鞋都不够。
齐装满员一个旅的保安军士卒在遭遇人数只有他们一半的海盗时,无一列外会全军覆没,甚至连擅长小股敌后作战,被李熙称之为特战队的敢战营,在同等数量的冲突中也无一例外地保持了不胜的记录。
李熙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当然用某些人的话说这就叫庸人自扰,本来嘛,保安军来潮州的任务是对付乱民的,海盗古已有之,剿灭海盗本是地方官府的事,与你保安军何干?
这就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拿住耗子吃力不讨好,拿不住还被耗子追着咬,还哭,你不是庸人自扰又是什么?
痛定思痛,李熙决定改变策略,不再与这些纠缠不清的海盗纠缠下去,他放出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海盗或也咂摸出了李熙这话背后的凌厉杀气,故而再也没主动找保安军的麻烦。
其实这话还有一个版本,只在极小的一个范围内流传,前面三句都一样,最后一句稍稍改了一下,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让他一步又如何!掌握了这个度后,保安军各营指挥使就谁也没去找海盗的麻烦。
没有海盗的日子太惬意了,整个二月,保安军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只有何风韵的一支生花妙笔在孤独地战斗着,截止元和十四年二月末,死在他UU小说的乱贼已经超过两万人。即使好大喜功的张弘靖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让李德裕来潮州暗访一下,看看保安军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李德裕赶到西津驿那天,李熙刚刚打猎归来,前呼后拥,威风十足,开道士卒发现路边站着一个布衣文士,身上衣袍又脏又破,胡子乱蓬蓬的十分落魄,便大喝让开。
站在李德裕身后的卫士正待何止,被李德裕拦住了,他笑呵呵地让到了路边。李熙起初没有觉察来人是谁,他正回味着刚才在旷野中飞马追逐一头野牛的乐趣。
他忽而想到一句话,就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春暖花开日,飞马逐野牛,座下宝马鸣,问君何所来?”
李熙吟完诗作,从马上跳了下来,拱手笑问道:“文饶兄从何而来,怎如此狼狈?”
李德裕道:“无敌将军飞马逐野牛,我却是一路潜行来,躲躲藏藏,如何不狼狈。”
李熙惊道:“有这么严重吗?各地的贼还没有剿除吗?说来也是,贼寇若那么容易剿灭,我也就不必呆在潮州了,如今不仅匪徒作乱,连野牛都下山了,横冲直撞,踩坏庄稼,撞倒老人和孩子,百姓不敢动它。我只好勉为其难了。文饶兄当知道我身上本来是有伤的,不耐骑马。”
正说着忽听前面有人争吵,一群亲兵正和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推推搡搡,一个半大少年手里攥着根麻绳,抹泪大哭。
李熙望了眼那麻绳,又回身望了眼被他射杀的野牛,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碍于李德裕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将人叫过来,一个老农跪地磕头,说道:“请大将军为们做主,我儿今早出来放牛,一时贪玩,扯了鼻环任牛自己吃草,哪知一转眼就不见了。有人看见说被几个骑马的军将拿来当靶子射着玩。农家地千亩全靠牛当家,没了耕牛,我们可怎么活呀,请大将军为我们做主。”
李熙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说:“老人家请起,其实这个事嘛,你误会了,今天有人来我营中禀报说野外有头疯牛横冲直撞,追逐两个上山采蘑菇的小姑娘,没奈何只好射杀了它,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牛。”
六个人跌跌撞撞奔过去,伏在牛尸上就大哭起来。放牛少年大叫:“你胡说,我的牛好好的,几曾疯了,你才疯了呢。”
李熙老脸一红,几个护兵怒了,那少年的父亲更怒了,劈脸扇了少年一巴掌,喝道:“作死的东西,还不像大将军谢罪。”
少年的哥哥扑过来,一个漂亮的斜踹正将弟弟踹翻在地,还要补上一脚,被李熙喝止。他捏捏鼻子,问那老农:“这个是你家的牛吗?”
老牛伏地回答:“是。”
李熙道:“岂有此理,牛疯了不好好看着,任它出来祸害人,你可知罪?”
老农哀告道:“大将军饶命啊,不孝子不知天高地厚,闯了大祸,宽请饶了他这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李熙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说:“即如此,牛你们抬回去吧,既然疯了肉也不能吃,挖个坑深埋了。”老农擦擦泪眼,道谢,称是。
李熙忽又道:“这对牛角不错,洗净了送来。”摸了摸衣袋没装钱,问阮承梁,也没带。李德裕从护兵手里拿过一个钱袋,抓出满把的钱放在老农手里,说:“有大杨将军镇守潮州,世道就太平了,回去买头牛,好好过生活吧。”
李德裕所给的钱不足买头牛,不过卖掉死牛的牛肉后,勉强也就够了。老农捧着钱感激涕零地给李德裕和李熙叩了头,欲率子侄们将死牛从爬犁上卸下,李熙挥挥手,让他连爬犁一起拖走,待用过再送还。
“太不好意思了,一来就让文饶兄坏钞。”李熙搓着手尴尬地笑着。
“钱是借你的,休想赖帐。”李德裕识破了李熙想赖账的企图。
李德裕环顾四周,朝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走去,李熙令亲军就地警戒,随后跟了过去。李德裕在地上抠了块泥土,摊在掌心看过,拍拍手,眯眼远眺,回身说道:“大唐的山河如此壮阔,百姓的生活为何却如此艰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终日奔忙,碌碌一生,人格卑贱如草芥。”
李熙摸摸鼻子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这事牧民官有责,一面劝农不利,一面管不着豪强侵夺,再有就是驭下无方,管不住官吏贪暴。百姓怎能不艰辛?”
李德裕道:“我在韶州就听闻你跟韩昌黎不睦,此番言论全是你的诋毁之辞。天下疲惫的根源不在一个州刺史,也不在几个贪暴的官吏,更非地方豪强。根子是在上面。”
李熙大惊,回顾四周,压低了嗓音惊叫道:“文饶兄怎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天子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圣德天子,天下疲惫是为臣子的辜负了君父,怎么能把责任推到君父身上呢。”李德裕诧异地望着李熙,李熙指指天空,李德裕抬头望天,忽而笑道:“你都想哪去了?我说的是老天爷,这土有多干呐,有许多天没下雨了吧,今春会不会又发生春旱呢?”
地明明很湿,李德裕却睁着眼说瞎话,他的用意无非是想掩盖刚才因激动而说的那句牢骚话。根子在上面,天下疲惫的根子在上面。这才是未来大唐宰相心里想说的。道理谁都懂,敢说出来的不多,以他这个身份说出来就更为难得了。这年头真话已经很难听到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为此庆祝一下。
出门打猎一天,除了误杀一头耕牛,李熙一无所获。为了张罗晚上这顿接风洗尘宴,老黄亲自挎上篮子上了趟街,回来后就嘀嘀咕咕个没完,抱怨菜价贵的离谱,抱怨商人参杂使假、缺斤短两、黑心肠,处处的不如意。李熙问阮承梁:“老黄怎么了,啰嗦个没完。”
阮承梁道:“刚刚接到家里信啦,侄儿在韶州州学让几个醉酒的牙军给打断了胳膊,心里不痛快。”
李熙问阮承梁:“韶州城里现在很乱吗?牙军醉酒闯州学打伤学生,竟能发生这种事?”这话明着问阮承梁,实际当然是问李德裕的。
李德裕笑笑,没吭声。李熙拿着阮承梁做幌子,跟李德裕说:“我听说崔判官最近很威风呀,每次上街前呼后拥三四百号人,任谁见了也要回避,仪容之盛快追上张相公了。半夜三更的还带着人下江捕鱼做鱼羹,在江滩上吃饱喝足,回城后大呼小叫,惊扰的阖城百姓不得安宁。张相公怎能容他胡闹呢?”
李德裕微笑着,仍旧没吭声,他是保宁军的副使,众人公认的韶州大总管,牙军的骄横,崔雍的扰民,他都难脱管束无方的干系。但李德裕心里也一肚子苦水,他不是不想管,是实在管不了。副使是副贰,地位崇高,手中的权力却不大,甚至可以说无节度使的授权,他什么都不是。他被称为韶州大总管,源于张弘靖对他信任和倚重,他管束不了牙军和崔雍,根源也在张弘靖,他不再被信任被倚重。
可是这些话又怎么跟李熙说呢,说自己已经被老恩公踢到一旁坐冷板凳了?此番来潮州巡视,除了何风韵UU小说杀人太多,难道不也是有人嫌自己碍眼,赶自己滚蛋吗?老恩公何等的老辣,怎会听不出那些人的谗言?
崔雍的骄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段日子因为指使张宗元拖延给穆罕张文书的事,他恐张弘靖责罚,偃旗息鼓,老实了一阵子。后见张弘靖只是罚了张宗元半个月俸,而对他只字未提,丝毫没有追究,胆子才又重新大了起来。
待保安营一分为三,李熙去潮州剿匪后,崔雍的气焰愈发嚣张起来,某日醉酒后他得意洋洋地跟左右说:“杨无敌那叫明升暗降,表面风光,背地里受罪。如同是被去了势的人,面子上再风光,里子里也是苦哈哈的。”
众人从他这句话中则品出另一层味道:杨赞的保安营一分为三,保住了河东营和湖南营两面大旗,全了张弘靖的体面,保住了他的荣爵,结果却是被明升暗降踢去了潮州,崔雍明明是有错在先,非但没有被追究,反而愈发吃重。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张相公用人只问亲疏,不问功绩,想在保宁军混大,还是得赶紧投效张相公门下。
有头有脸的拜伏在宰相门下,没头没脸的就只能统统跪伏在崔判官面前了。不想跪拜,又要保持体面的,那就只有主动离开。
继保安军南下潮州后,神策营大部随宋叔夜去了封州,江西营大部去了广州,新建的河东营和湖南营则南下循州。韶州现在彻底成了崔雍的天下。
神策营和江西营在开拔前,崔雍劝说张弘靖将两营精锐千余人化归都押衙张抱元统领,致使南下两营实力大损,南下后迟迟打不开局面。
宋叔夜的神策营底子厚实尚能摆布,曾世海在广州的处境相当艰难。
不仅如此,待各军开拔后,崔雍又以防御军府为由,劝说张弘靖同意招募新卒充实牙军,因为军饷丰厚,韶州城内的无赖子弟争相参军,牙军人数由此前的不到两千人急剧扩充至五千人。军械粮饷冠绝诸军,军纪则败坏到无以复加,不仅城中百姓侧目,即便是各营留守部队轻易都不敢出营,不幸触怒牙军,挨打挨骂还是小事,弄不好还会被装进麻袋沉江。
对此,李德裕曾几度劝说张弘靖要严肃牙军军纪,同时加强士卒训练。张弘靖也严令都押衙张抱元,都虞侯刘操和都训练使贺恽限期整改,因有崔雍干涉最后都不了了之。
李熙庆幸自己早早躲了出来,庆幸临走时把小师妹带了出来,庆幸留的是李十三看护营寨,否则真不知道此刻会是怎样一副状态。
接风洗尘宴结束后,李熙陪李德裕到幕府军务所,在那一副硕大的作战地图上详细指画了潮州剿匪形势。李熙道:“除了沿海的海盗无法肃清外,潮州大部匪乱已平,你也看到了农人都回乡耕作了,潮州太平了。”
李德裕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赖着不走呢,循州、广州那边正水深火热呢。”
李熙道:“大股匪乱虽然平息,小打小闹的还是有的,地上的火扑灭了,地上的草根子还在燃烧呢,匆匆忙忙走了,死灰复燃怎么办?循州、广州那边有一万多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清海军,他们尚且无从平叛,我这一千多号人去了又有什么用?张相公树起的两面大旗此刻正在循州,多少得给人家一个表现的机会嘛。”
李德裕哼了声,道:“岭南节度使所辖清海等军一万余人,保宁军节度使所辖保安等军一万多人,合计近三万人。大魏国的曹天子麾下不过五千乌合之众,其余的就更不值一提了,可为何岭南之乱久久不能平息?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只顾自己不顾大局。”
李熙道:“文饶兄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朝廷把岭南分作两盘棋来下,张相公把我这颗子摆在潮州,我尽心尽责,没有丝毫懈怠,让我来潮州平乱,我把乱平了,让我钉在此,我就老老实实钉着呢。统揽全局是统帅的事,我一颗棋子只管打打杀杀,自然是统帅让我在哪,我就在哪了,我有错吗?”
李德裕笑责道:“你这种人就是坏了心肠的老实人。”
二人正说着,忽闻韩愈求见,李熙大惊道:“韩昌黎向来瞧不起我,此番纡尊降贵定是为文饶你来的,你们叙旧去,我先走了。”说罢绕到锦屏后,当着李德裕的面打开一道暗门从容而去。
自收留李岫玉在院中,李熙就极少去见松青了,尤其晚上,更是绝然不踏足后宅半步。李岫玉的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不仅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还有每个男人都拒绝不了的神秘感。李熙知道自己是个自制力极差的人,若单独面对她时,能保不起邪念,邪恶的种子一旦种植在心田,发芽、生长、开花,一瞬间后就会结出邪恶之花。
花虽美艳,却是需要用灵魂之血来浇灌的,李熙仔细评估过,自己还承担不起这种后果。理智告诉他,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必须远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若不是因为韩愈的突然造访,李熙不会进入这个小院,若不是松青不在,李熙也不会单独跟李岫玉相处,若不是单独相处以后的许多事或许都不会发生。但实情是,韩愈突然杀进来,李熙昏头昏脑地就开了后门躲了,恰巧松青去了静室练功,恰巧李岫玉正坐在庭院里洗衣服,四目相对之际,李熙觉得应该敷衍她几句再走比较有风度。
他的确是打算说两句就走的,但一接上话,他的脚就生了根再也挪不开了,他的目光炽热而毫无掩饰,盯得如冰雪般高傲的李岫玉竟温柔地低下了头,正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李熙就再也忘不了这个女人。
他抗拒了很久,还是难敌妖魅之花的诱惑,邪恶的种子绕过他的理智埋进了他的心田,它暂时沉睡着,只待时机成熟就发芽、生长、开花,然后结出罪恶之花,彻底摧毁他。
那晚,李熙少有的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李岫玉那张妖魅的脸,鸡叫时,他起身来到庭院,默念一遍《清静经》,行了吐纳之法,待心境虚空后,才运使起太极养生剑,他的剑法修为已经颇为高明,俨然已经达到了有招类同无招的混搭境界。不过剑锋上蕴含的嘶嘶怪叫声,却让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不敢小觑他的混搭剑法。
以一招自创的“天上地下唯舞独尊回旋劈风斩”结束了早课,李熙收敛真气,睁开了眼。
正在经脉中如涓涓细流般缓缓流淌的真气骤然间起了个尖峰波澜,差点逆行回转破体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直抵李熙的喉间,眼前又是一花,晨风中,那个妖魅的女人正立在距离他不足三丈远的土墙下痴痴地朝他打望。
147.黑云压城
元和十四年二月中“大魏国”岭南节度使、越王王弼督军三千,号称二十万,攻克广州西北五十里处的牛鼻镇,在此安营下寨,与唐国岭南节度使对峙,相持月余,官军不能收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诸路反王窥见官军虚弱,纷纷向广州挺进,一时聚集在广州城下的各路诸侯共计十三国皇帝、二十九位王/宰相/大将军,五十九位节度使,其余刺史、将军、县令、寨主、洞主、帮主、教主约两百人,各军统计不下十万人,号称两百万。
其中实力最强、名头最响自然属“大魏国皇帝”曹曛,拥兵超过七千。兵力超过五千的有贺州“破山王”张仃发;东莞县海盗头目原号“一肩挑”,现号“镇海王”的姚呒佟;端州“十三兄弟盟”总盟主原号“大耳尖”,现号“大唐中书侍郎、平章事、宁南王”的胡尖。
兵力超过三千的有雷州大盐枭,绰号“风雷王”的班濡;罗州四十洞蛮族大首领黄少福;振州奴隶贩子,绰号“南天王”的农婆弄;恩州大豪,绰号“大汉天子”的刘禹。
追随反王而来的各路官军约三万,而驻守广州城内的清海军亦不下万人。
各路反王之间,反王与官军之间,官军与官军之间,反王与地方之间,官军与地方之间,官军之间,官军至今,军民之间各自矛盾丛丛,如一锅浓的化不开的糖水,胶合在一起,谁也动弹不得。故此,广州城头虽然风起云涌,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却是危而不倒。
李熙在潮州的好日子到此为止,在张弘靖的催逼下,只能离开安乐窝,去向黑云翻卷,电闪雷鸣的广州。
行前,李熙把保安军的人数扩充了近一倍,多数人都反对这么做,李熙也知道这么做有许多弊端,新兵战斗力差又难管束,兵太多军需供给困难,身体太肥壮,打群架时容易被敌人特殊关照,此类种种,都有道理。
但李熙还是按奈不住扩军的**,保安军现在两千人不到,开拔时须留下一些伤兵和驻守部队,这样能前往广州的不过一千三四百人,带着这么点人去解围,在李熙看来简直就是驱羊入虎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广州城下各路贼兵号称有两百万人,实际当然没那么多,但十来万还是有的,十来万人若平均分摊到三百家头上,一家也就三四百人,但实情是超过两千人的贼兵至少有二十家,超过三千人的有八家,最大的一股已经拥众七千多。
李熙相信大多数贼兵都不会像他这样极端重视军事情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知彼之间,大多数贼兵怕连知己都做不到,更谈不上搜集、分析、运用军事情报。能懂得派出斥候到附近侦察一下敌情的只怕都已经被称之为“良将”,多数情况下他们都还在靠本能和感觉打仗。
这样问题就来了,如果自己兵太少,让别人感觉你很弱,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群殴你怎么办?你能告诉他们其实我是很重视质量建军的,我的兵虽少却很精锐,战斗力不是一般的强,冒犯我者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官军遇到贼有理没处说,别人不会相信你,只要让他们感觉到你很弱,你的悲惨下场就注定了。
反之,李熙想如果我拥众两千,敢动我的只有那么二十几家,我又没杀他父亲,他们凭什么跟我火并。如果我拥众三千,敢动我的只有那么八家,我又没夺他妻子,他凭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如果我拥众一万,那就麻烦了,他们怕我夺他妻子必欲联手先灭我。
由此,李熙心中保安军理想的规模是四千人,既不会让两三千这个级别的担心一口吞了他们,又不至于让三千以上级别的联手图谋自己。
贼也是有尊严的嘛,在生命没有受到威胁前,谁肯低三下四的哀求去跟别人联手?
李熙把这个道理深埋于心中不跟任何人解释,他又独裁了一把,下令征兵,不论好歹,是个人来就要,短短十天之内,保安军就由一个精悍的瘦子吃成了臃肿的胖子。
李熙兴致勃勃地检阅了新兵营,看到一排排弯弯曲曲的队列,看到新兵们邋遢的军容和迷茫的眼神,他满意地笑了:这样的一支军队,还会被谁视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开拔之前,李熙把保安军的建制微调了一下:
在守备营下新置两个工兵团和四个运输团,专司屯守营寨、行军建营和输送辎重粮草。
分奇兵营为左右两营,选调精锐组建左营,用于制敌,老弱病残组建右营,用于惑敌。左营指挥使张龙、副指挥使赵虎,右营指挥使赵虎,副使是赵虎的徒弟张曲。
敢战营内分两营,左营司职敌手特种作战,右营司职军事情报搜集。敢战营指挥鲁焰焊,副指挥郁秀成,鲁偏重左营事务,郁侧重右营事务。
改亲兵营为内军营,内分左右营,左营选精锐之士,临阵御敌;右营专司中军防卫,其下除护军旅外,新设教导、木工、制衣等队。教导队即为军官训练所;木工队实为军械所,取名“木工”实为惑敌;制衣队由浣衣院改制而来,除了洗衣裳,也负责缝制衣服。
亲兵队人数由两百扩充到三百,一百人随扈兵马使,一百人随扈副使、判官等幕府高级幕僚,一百人守护内宅和监军院。
新设军法队,归军法所直辖;新设巡警队,归巡官直辖。
张弘靖要求李熙全军开拔解广州之围,李熙却借口潮州沿海海盗尚未肃清,需要留下一部兵力守备潮州。潮州刺史韩愈既希望李熙彻底滚蛋,又担心他彻底滚蛋后,海盗难制,最后还是去文保宁军,希望张弘靖能留下一部军队驻守潮州,又密发一封私信,希望将留守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潮州地方。
张弘靖回文同意,具体怎么操作,他推脱说远在韶州对潮州情况不熟悉,请韩刺史与杨兵马使自己商议。韩愈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到西津驿,做好了唇枪舌剑和拍桌子的准备。
没想到李熙却答应的很爽快,他把两个还算不错的警备团留在潮州,兵权拱手相送,只有一个条件,他希望把木工队和伤兵留在潮州,请地方予以关照。
韩愈不相信李熙会这么好心,自己不好出面,就暗示录事参军左横旁敲侧击,询问木工队和伤兵一共多少人,李熙答不足三百人,除了需要地方供给粮草外,其余的汤药费、护理费、营养费毋须地方负担一文钱。
韩愈狠狠心答应了,同时他释放善意说:“伤兵在潮州养伤期间,一应杂物皆可交海阳县办理,毋须贵军劳神费事。”
韩愈的用意很明白,他是想把留守军队封堵在军营里,不得扰民和干涉地方事务。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李熙爽快地答应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让韩刺史感到不真实,回城的路上他不断问通判官:“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潮州司马答道:“广州城下风起云涌,胜负难测,他这是为自己留条后路吧。而今他手握兵权,朝廷倚重,他日战败,沦落为囚徒,生死祸福就不是他能掌握的了,有人帮他说句好话,总胜过落井下石吧。”
韩愈笑道:“好你方冠兰,拐着弯子骂老夫呢,老夫是那样的小人吗?我是看不惯他年少轻狂,目无尊长,说起来他也没甚大恶,他若真落了难,老夫一准保他。”言罢又是一叹:“可要保他,老夫真是不甘心呀。”
韩刺史对李熙的做法不解,军中许多人也不解,不过鉴于杨兵马使常有惊人举动,众人也不以为怪。韩愈一走,李熙就和郭仲恭、朱步亮哈哈大笑起来。笑过,朱步亮把头直摇,说道:“咱们这么干是不是太损了点,公然勾结海盗走私盐铁,可是重罪,万一让人捅了上去,只怕韩刺史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郭仲恭道:“嗨,老朱你也太死心眼,沿海官吏有几个不勾结海盗走私的?盐铁暴利,国家一体垄断,地方一点好处捞不到,不走私吃什么?”
李熙道:“这件事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做,老朱,你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专心打造你的军械,别人问你铁从哪来,你就往老郭身上推,他有办法应付。”
朱步亮道:“我才懒着过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我只专心打的我铁。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准备扩军多少,打造这么多军械干什么用?还有打造好的军械我怎么给你运去呢,兵荒马乱的,靠运输团那点人可是寸步难行啊。”
郭仲恭笑咪咪道:“这个你不必管了,只要军械打造出来,山人负责运输。”
朱步亮笑笑点点头,没吭声。
潮州海盗除了劫掠商船,还走私盐铁,只是规模不大。海盗们把盐铁运送到沿海城镇,由潮州地方黑道转运至内陆。趁着潮州乱起,风云激荡之际,海盗们也上了岸,准备大干一场,傲立风口浪尖,做个时代的弄潮儿。
不想保安军突然杀至,潮州之乱一夜平息,本想冲浪的弄潮儿们,忽然发现自己停在了沙滩上,更为尴尬的是还忘了穿裤衩,其羞愤自难待言。
和保安军交手数合,海盗们取得了不俗的战绩,但他们心里很清楚,跟大股官军长期耗下去的结果往往很悲惨,只要官军扼守了通往内陆的交通要道,不遗余力地打击地方黑道,走私之利必然断绝。这大乱之年,海上商道近乎断绝,靠劫掠商船连饭也吃不上。
势均力敌的对手最容易成为朋友,海盗们很快就发现,保安军在向他们释放友好信息,他们也回之友好的微笑,彼此眉来眼去一段时间后,终于勾肩搭背了起来。
保安军向海盗们购买上好的钢铁,海盗则借助保安军向内陆贩运私盐。双方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合作平稳而隐秘,虽然心理压力很大,但获利着实很丰厚。
现在保安军开拔去广州平乱,海盗们却并不担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已经在保安军的庇护下建成了由他们自己掌控的走私渠道,只须按时向保安军缴纳过路费就可以畅行无阻。此外保安军近乎无底洞般的钢铁需求,也十分为海盗们所看重,单位获利虽然微薄,但胜在量大稳定,而且货款结算很快。
与海盗们打交道不得不留几个心眼,李熙是通过扶持几个当地商贾来完成交易的,这些商贾受地下黑道操纵,黑道的背后是肖三,肖三在此之前已经被免去守备营副指挥之职,借口是聚赌、酗酒和*,如今他在军中只是一个不入流的队副,因为恶习难改,每隔几天就会被军法队叫去喝回茶,喝完茶后,脸上总有些淤青,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李熙重用肖三的原因除了他一向被视为是肖白的人,跟自己关系比较疏远外,还有就是肖三在淄青时就曾是个盐枭,熟悉走私的勾当,再有就是如果事发,可以打发他回淄青避避风头。潮州的捕快或许有胆量跑去韶州要人,却一定不敢去淄青抓人,那地方兵荒马乱的,去了万一让人杀了,尸骨都找不回来。何苦来呢?
148.黑云压城2
保安军开拔之日,李德裕要还回韶州,李熙劝道:“崔判官文武双全,十分能干,张相公高卧后衙亦可无忧矣,倒是前敌瞬息万变,文饶何不留在营中时时指导?”李德裕道:“我此番外出是为巡视而来,久在军中不归,有违制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道:“除了我保安军,广州城下还有河东、湖南、江西、神策诸营,张相公命文饶巡视各军,可曾点名说是我保安军了?如此厚我薄彼,那几家听到该不高兴了。”李德裕笑了笑,李熙又道:“蚁集在广州城下的各路反贼有三百家,两道军马不下三十路,各自为政势必混乱,不能建功不说,危机时只怕自己就保不住自己。别家咱们不管,保宁军可都是自己人,若因互不统属而败阵,岂不是冤枉?我保安军虽然实力最壮,地位最高,可我又不是傻子,凭我的资望又怎能号令诸军协同一致?文饶兄是军府副贰,张相公的左膀右臂,望高而有才,你一出马,谁敢不服?”
李德裕道:“号令三军是节帅的权柄,我岂敢越俎代庖?不过巡视之权我倒是行得的。也罢,咱们就一起去会会岭南各路英豪,看看都是怎样个三头六臂。”
李熙大队还在东莞境内时,前锋张龙攻克了距离广州七十里的紫石戌。
李熙嫌其离城太近,恐为贼兵所趁,不愿前往,倒想屯兵东莞。李德裕劝道:“东莞去州城三百里,太远,离城近将来才好建功嘛。”
李熙琢磨了一下,喜道:“文饶兄此言甚善,就屯军紫石戌。”
郭仲恭闻各军将进驻紫石戌,跑来问李熙:“李文饶说了什么,你就答应屯军城下?那儿离城那么近,万一打起来,还不得溅一身血?”李熙笑道:“驸马此言差了,论算计你我都不及李文饶远甚。我告诉你,他已经算出了广州城将会被攻破,让我们靠近点,好接应城中大员脱身呀。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郭仲恭愕然问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李熙道:“话虽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肯定就是这么想的。”
郭仲恭不信,又去问李德裕,李德裕诧异地回道:“驸马怎发此一问?我等领兵来解广州之围,你驻军东莞,安全是无虞,可又怎么破敌?”
郭仲恭道:“那中丞劝杨御史屯在紫石戌,说‘离城近,好建功’,是何意思?”
李德裕笑道:“城中兵马疲弱,恐难持久,若贼兵攻城,保安军好去驰援呀。”
郭仲恭眨眨眼,再问道:“中丞就没有其他的考量?”
李德裕笑着说道:“驸马究竟想问什么,不妨直言,你我这样打哑谜岂不累么?”
郭仲恭嘿嘿笑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杨御史本来畏敌如虎,一路行来瞻前顾后、磨磨唧唧,怎么经中丞一番开导后就突然变得这么有种。唉,原来如此。”
李德裕笑道:“说杨将军畏敌如虎未免太过,他么,无非是把账算的太明白了。”
郭仲恭把李德裕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李熙听,讥讽道:“得,一将失算,害死三军,我看你怎么办?”李熙笑道:“老郭,你顶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犯了糊涂了。李中丞何许人也,他说什么还能让你拿住把柄了?广州城若破,入城者不下十万,出城逃窜者也不下十万,二十万人哄哄乱跑,你我区区几千人能济得什么事?除了随大流进去捞一票,要想建功还不是得救护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郭仲恭点点头又摇摇头,总觉得哪儿不对,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默默无语。
保安军进驻紫石戌的第二天,李熙就派郁秀成潜入广州城,去岭南监军院找陈弘志,告诉他保安军已经进驻紫石戌。
陈弘志让义子陈江湖带着五口大木箱随郁秀成来到紫石戌,五口箱子中有一口四角包铜,其余的四口四角包铁。陈江湖将四只包铁箱子当着李熙的面打开,揭去一层麻布,顿时满室生辉,竟是满满四大箱金珠!
李熙揉揉被晃的发胀的眼睛,惊叫道:“陈兄盖上,陈兄盖上,财不外露,不必如此。陈公寄存的东西,我一定当眼珠子一样好好保管,绝对万无一失。”
陈江湖笑道:“这四箱东西是义父给你赏军用的。”
李熙叫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无功不受禄嘛。陈公太讲究了。”
陈江湖拍拍包铜的箱子道:“这里面是义父收藏的一些印章材料,放在城里不方便。”
李熙拍着胸脯道:“放我这!很方便,很安全,很稳妥。请陈兄上呈陈公,请他老人家尽管放心。”又悄悄地说:“从此到城东门都有我的人,只须提保安军的名号,随时往来,十分方便。”陈江湖道:“我来时已经领教了。”
李熙把门关上,悄悄打听陈江湖城里的情况。陈江湖揪然一叹,说道:“只怕是撑不过五月了。路上粮道早已断绝,海上通道新近又被姚呒佟截断。城中十几万军民人吃马喂,消耗巨大,说撑过五月都是乐观的了。我估摸若再无进展,旬月之间怕就要出大事。”
陈江湖问李熙城外官军是否有能力破贼,李熙道:“单打独斗,谁我也不惧,可是贼众有三百家,我累死又能打几个?城下官军不下三万,可分属两道近三十路,互不统属,难成合力,若广州城能支撑一年半载的或还有希望,旬月之间。难啊。”
陈江湖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我明白了,将来还有仰仗之处。”
李熙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送陈江湖出戌堡后,李熙关上门仔细欣赏起四大箱珍宝来。陈弘志以监军身份兼任市舶使,为天子和后妃搜选珍宝,所抽“舶脚”年入数百万贯,半数进了天子私库,半数进了陈弘志等宦官腰包。这四箱珍宝粗略估算不下四十万贯,陈弘志甩手就赏出来了,其豪绰可见一斑。因见四角包铜的箱子上只落一把小锁,李熙一时好奇心起,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撬锁匠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时,郭仲恭来了,进来把门一关,瞥了眼五只箱子,就问李熙:“陈弘志派人来了?怎样,城还能守的住吗?”
李熙摇摇头,叹息一声。
郭仲恭道:“那么一个月能守的住吗?又运来一批货,还没寻到买家呢。”
李熙颓然道:“出不了手就留着自己用吧。拼死拼活所获之利又能有几个?你再看看人家,坐着无风险发财,什么世道,怎能如此不公呢?”
郭仲恭笑道:“人家是为天子办差,天子是靠山,你的靠山是谁呢?”
李熙嘻嘻笑道:“我的靠山可不就是你吗?”忽又生一叹,面色沉了下来,“我在想广州若破,城中十几万居民转眼就是一场大浩劫,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呢,譬如夺下红枫镇和鲜花岭,给他们开一道逃生之门?”
红枫镇在广州城东北十二里,鲜花岭则在城东北二十里,占住这两处要地后,广州城通往东莞县的大门就打开了,城破之日,城中军民可以沿着这条路向东莞方向退却。驻守在东莞境内的官军有保安等八支,人数近万人,有擅长马步作战的保宁军河东、湖南两营,有惯于同海盗周旋的清海军宝山营。
宝山营即原来的清海军韶州营,因为是海盗出身,对付同类自有一套办法。有他们监视姚呒佟,可以保障城中军民在撤退时不被“镇海王”姚呒佟从海上攻击。
郭仲恭在心里评估了一下夺取红枫镇和鲜花岭的难度,无奈地说:“要是这么干的话,损失就太大了,好不容易积攒下的这点老本说不定就交代在这了。值得吗?”
李熙烦躁地说:“我正是下不了决心才跟你商量的嘛,这种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勾当,听着提神,干着可真是受罪。”
郭仲恭道:“那就假手别人去干,只要你舍得这五箱珠宝,我倒是有个办法。”
李熙叫道:“那怎么可以,东西是陈弘志寄存在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岂可打他的主意。”
郭仲恭道:“那就没办法,除了拿弟兄们的命去拼,一点招都没有。”
李熙以手叩击箱盖,沉默良久后,答应郭仲恭拿两箱珠宝去设计,郭仲恭嫌少,讨价还价后李熙才又舍了一箱给他。
几天后,在鲜花岭上发现前朝名士埋藏珠宝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驻守鲜花岭的“破山王”张仃发郁闷地发现来此淘宝的各路人马差不多将山踏平了。
各路寻宝人起初是隐形藏名秘密前来,待寻到真正的宝物后,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呼朋唤友,喊来老乡,于是大批寻宝者络绎不绝,他们在鲜花岭下安营扎寨,日夜不息地在山上翻找前朝名士埋藏的宝藏,搅的“破山王”苦不堪言。
不时有幸运者找到珠宝的消息传出,许多人一夜暴富。
寻宝的热度一日高过一日,“帝王将相”终于也禁不住金钱的诱惑一头扎了过来。
“大魏皇帝”曹曛派大将军、秦国公曹谷占据了鲜花岭的北麓,每日发动上千士卒刨山砍树,寻找宝藏;雷州“风雷王”班濡派大舅哥率三百精锐士兵盘踞在鲜花岭的峰顶,劈山寻找宝藏;恩州“大汉天子”刘禹声言在鲜花岭上埋藏宝藏的是西汉南海王刘浩,而他本人正是刘浩的后人,他最有资格继承埋藏于山上的宝藏。端州十三兄弟盟老大,“雅好读书”的“大唐中书侍郎、平章事、宁南王”胡尖愤怒地指出刘禹的话完全是在放屁,史书记载南海王刘浩七岁时夭折,七岁的娃娃毛都没长,能留个毛后代?
149.黑云压城3
此举不仅戳穿了刘禹编造的“祖宗埋宝”的谎言,更是令刘禹的真实身份遭到广泛质疑,“大汉天子”的正统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经过一段时间沉默后,刘禹改口说他的祖先其实不是西汉的南海王刘浩,而是东汉的南陵王刘涵。
“大耳尖”没有从史籍中找到任何有关“南陵王刘涵”的记载,因此他怀疑刘禹是在错认祖宗后又杜撰了一个祖宗。不过,看在刘禹知错能改,主动放弃继承“祖产”的份上,胡尖也就没有深究下去。
鲜花岭本是“破山王”张仃发的防地,辖内发现了宝藏,却被外人分享,矿工出身的“破山王”怒了。王者一怒,血流成河。四月的鲜花岭本来鲜花盛开宛如仙境,却因永无休止的夺宝大战而终于连天空也被染成了红色。
各家争斗不休之际,城内、城外的官军趁机发动破围攻势,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
西南路清海军趁势夺回了番禹县,与州城所在的南海县互为犄角。岭南水师则趁着夜色摸上刀捞山,全歼守军,一举夺回了这一战略要地,重新打通了广州的海上通道。
在鲜花岭上争斗不休的帝王将相们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太妙,有心收手各让一步,怎奈怨恨已经结下,猝然收手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故而仍旧胶着难下。
大魏国的侍中张孝先此刻挺身而出,出面说动了实力不强,但名望极高的“大周天子”姬德高,请他劝说各家收手,以免给官军以各个击破之机。
姬德高十四岁时就跟随叔父去安南做海盗,十六岁被招安在军中服役,因功做到旅帅,后因驱逐朝廷派驻的安南都护而被通缉。东躲西藏一年后,逃回岭南故乡,在一户大豪田庄做佃户。因会武艺被家主聘为护院,后因与主母通奸,被家主责打,一怒之下手刃家主一家十三口,亡命江湖。
姬德高二十岁时,岭南水师募兵清海。姬德高应募入伍,绞杀海盗屡建奇功,擢升为团校尉。因参与走私私盐,被上官发现,恐受责罚,遂举兵叛乱。失败被囚,买通狱卒越狱。躲入深山三年,见风平浪静,出山在雷州一带贩卖私盐。十年间,成长为岭南第一盐枭,号称“盐王”,呼风唤雨,一时风头无两。
五十岁时受女婿蛊惑入广州求官,被节度使诱捕,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中苦熬了十三年,六十三岁出狱,查明当年被诱捕系被女婿陷害,他的女婿在他入狱后承袭盐王之位,逼死其女儿,称霸岭南,风头不下自己当年。
老盐王决心为女报仇,率十余旧部夜入春州戒备森严的“新盐王”府邸手刃仇寇。
老盐王再度称雄岭南,七十岁大寿时,他最钟爱的亲外孙女在他的寿酒中下毒,说要为她父亲报仇,事败,众盐枭逼其执行家法,将他外孙女碎尸喂了鳄鱼。老盐王因此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宣布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
晚年的老盐王住在春州乡下,种菜听曲,以饲养鳄鱼、蟒蛇为乐。
岭南乱起,其旧部多举兵造反,官府恐其作乱,将其收入大狱,狱卒暴虐,肆意羞辱,老盐王勃然大怒,一道手令传遍岭南,数百徒子徒孙齐聚春州救援,砸碎大牢,将所能捕获的官吏差役尽皆抛入鳄鱼池,给鳄鱼加餐做了点心。
事已至此,老盐王只得从徒子徒孙们所请再度出山,号称“盐王”。
曹曛等人称帝后,徒子徒孙们劝其称帝,因为姓姬,故称“大周天子”。
“大周天子”德望虽高,实力却很一般,有实力的徒子徒孙都自立门户了,追随他的徒子徒孙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少年,不过老盐王心态很好,并不因为自己爷爷的辈分,孙子的实力而焦急而羞惭,反倒为自己能在垂暮之年当上天子而自豪而满足。
此番,张孝先以孙辈礼仪叩请其出面劝服各家收手。老盐王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他有些担心地问张孝先:“我多年未在江湖走动,徒有虚名一个,却不知各路朋友是否还能卖我这个面子啊。”张孝先恭敬地说道:“周天子乃天下共主,圣驾一出,谁敢不从。”姬德高大喜,随即带上护驾将军和治国宰相,手抚及胸长须,跟着张孝先一起,飘飘然地来到了鲜花岭。
各派早已精疲力竭,正为找一个台阶下而焦心劳神。德高望重的“周天子”出口一劝,众人乐的就坡下驴,一时俱拜服。姬德高劝众人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咱们走江湖的三分硬功夫,七分靠朋友。朋友多,路才能越走越宽。为免各家再起争执,鲜花岭这个地方我看索性就不要了,让给官军好了,哪怕它底下埋着一座金山呢。大伙合力打下广州,区区一座金山算什么?”
张孝先带头表态说:“我大魏国愿遵大周天子所嘱,即刻撤出鲜花岭,军民臣工绝不再踏足半步,若违誓言,诸位尽可斩之。”张孝先出示曹曛的手谕,示意自己的这番话是代表大魏天子说的,作得数的。
“破山王”张仃发跟着表态说赞同弃守鲜花岭,将其留给官军。
实力最强、争执的最凶的两家都罢了手,其他诸王宰相也纷纷表态赞同弃守。
“大汉天子”刘禹提议广州城下各家结成联盟,共抗官军,并建议推举“大周天子”姬德高为天下总盟主,发号司令,调解纠纷。此议赞同者甚众,张孝先也表示尽快回禀“大魏天子”定夺。
三箱珠宝郭仲恭只用了一半就拿下了被刨的千疮百孔的鲜花岭,李熙对郭氏此计赞赏有加,剩余的一箱半珠宝,他只收回了一箱,剩余的那半箱留给郭仲恭支用。
至于郭氏此举催生广州城下各路乱贼联盟一事,李熙认为那纯属是意外,完全是好心办了坏事,结果虽然很糟糕,但用心无疑是好的。
他和郭仲恭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将之作为加深兄弟友谊的重要催化剂。
……
三月的最后一天,保宁军神策营指挥使宋叔夜忽然造访紫石戌,向李熙索要军械若干,李熙笑道:“宋将军莫不是走错路了,要军械得去找军需,军需在韶州,此地叫紫石戌。”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军需路远难救急,求告军需不如求告杨将军。我在封州时就听闻杨将军贩卖的军械款式新颖,用料考究,价格公道,信誉卓著。”
李熙道:“将军休要误信传言,根本没有的事。”
宋叔夜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宋叔夜不会绕弯子,我是慕名而来*军械的。”
李熙笑道:“你早说嘛,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七折供给。”
宋叔夜摇摇头,笑道:“那倒不必,随行就市,宋某不贪小便宜。不过宋某目下身无分文,恳请平山侯行个方便。”
李熙双手合十道:“我非出家人,却也不打诳语。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这种生意从来都是一手钱一手货,概不赊账。不过,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如果宋将军真的手头紧,杨某倒是有个解决的办法。”
宋叔夜道:“善哉,说来听听。”
李熙笑嘻嘻掏出一张纸来,说:“将军为人,杨某是信得过的,若将军肯以信誉作保,我放笔款子给你,利息嘛年内就不收啦,愈年三分利。怎样,还算公道吧。”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已经十分公道了。”
签了借贷契约,李熙令带神策营军需去搬运刚刚从潮州押运过来的军械,他则留宋叔夜在房中喝茶。李熙问他:“我有一事不明,请宋将军不吝赐教。清海军号称‘南方之雄’,真就那么不堪吗?连蚁聚在广州城下的区区十万贼众也奈何不得吗?”
宋叔夜手捻佛珠,闭目答道:“岭南的恶果早就种下,不是一个清海军能解的。”
李熙笑道:“那么,将军的神策军呢,也不能解围吗?”
宋叔夜睁开眼,目光空茫地盯着院中一株花木,淡淡地说道:“岭南财富半数集于广州城,城不破,谁也解不了,城破,万事皆休。施主用了机箱珠宝就惹得群贼大动干戈,最后兵不血刃取了鲜花岭。广州城就是大号的鲜花岭,城中的子女财帛就是施主施计的珠宝。鲜花岭下有姬德高做调停人,广州城下又有谁能做调停?财不去,祸不休啊。我厚着脸皮向你买军械就是等着城破日多救几个人罢了。施主设计夺了鲜花岭,不也是为了积善吗?”
李熙讪讪笑道:“将军是大师,还是大师还俗做了将军?目光太狠辣,什么都瞒不过你。鲜花岭上有宝的风声的确是我放出去的,本意只是想挑逗他们不合,我好方便趁机夺取。谁知道竟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让我捡了这么大的便宜,说来完全是无心之举,将军不可过度解读了。”
宋叔夜摇摇头,笑笑,道:“该有的总该有,看不穿的就是看不穿,遮遮掩掩,徒增烦恼而已。”
送走了宋叔夜后,李熙问郭仲恭:“此人是何来头,眼光够毒的呀。”郭仲恭道:“这人我也不熟悉,在长安时籍籍无名之辈,没听过有甚过人的能耐。你莫要被他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给迷惑了。像他这样的人,我在长安时差不多每天都能碰到一两个,说话总是不好好说,偏要打机锋,不把你绕晕不罢休。我见了就烦,从不给他们脸子看。”
李熙笑道:“要不人怎么说你是郭傻子?他打他的机锋,你不耐烦有人爱听,不喜欢躲着就是。人家凑在一起玩的兴致勃勃,你却给人脸子看。不说你傻说谁傻?”
郭仲恭道:“我吃饱了撑的去惹他们,哪回不是他们自己黏上来的?这种小人就是近之则狎,远之则怨,头疼的很。”
二人正说着闲话,郁秀成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护兵,抬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里装着一个人,捆的结结实实,穿着锦袍,塞着嘴。
150.溃决
打发了两个护兵后,郁秀成方道:“这厮是大周天子驾下殿中监尚书,三百家结盟的事他最清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被擒的这个人叫姬然,是姬德高的侄子,司职大周国殿中监。
据他交代,七天前由曹曛、张仃发、刘禹、胡尖等四人主导的三百家英雄结盟大会在“龙兴县”境内举行,广州境内的三百家反王缔结同盟,号称“天下英雄风云会岭南盟”,推举“大周天子”姬德高为总盟主,号令群雄。推举曹曛、张仃发、刘禹、胡尖、姚呒佟五人为副总盟主,辅弼总盟主。推举班濡、黄少福、农婆弄等十八人为盟主。
天下盟新建东、西、南、北、中、水、先锋、强武、御林九军,以曹曛为中军行营节度使兼中军兵马大元帅,张仃发为东面军兵马大元帅,胡尖为西面军兵马大元帅,刘禹为南面军兵马大元帅,黄少福为北面军兵马大元帅,姚呒佟为水军兵马大元帅,班濡为先锋军兵马大元帅,农婆弄为强武军兵马大元帅,姬禇为御林军兵马大元帅。
各军兵马大元帅除节制本部军马外,经总盟主授权,有权节制其他军马。
九军中实力最强的是中军,兵马约两万,御林军实力最弱,兵马三千。
经姬德高提名,各盟主同意,由张孝先任职行营掌书记。
审问完毕后,李熙让何风韵将姬然的口供整理出来,报两节度使并传示各路官军。
“英雄盟”成立后的第二天,南面军兵马大元帅刘禹会同强武军兵马大元帅农婆弄,在西面军的配合下一举夺取了番禹县,同一天夜,水军兵马大元帅姚呒佟会同东面军兵马大元帅张仃发攻占了刀捞山。
刀捞山位于岭南水师驻地古斗村碧波湾与广州城之间,扼守广州通往大海的门户,刀捞山失守后,岭南水师将无法沿西江西进援救广州,而只能在起潮时溯水清河而上,水清河河面宽不足一里,行平底小船尚可,岭南水师的大海船只有在涨潮时才能勉强通行。如此一来拥有大小战船三百条,水兵四千人的岭南水师就被孤立在外,广州城东南屏障尽失。
得到消息的两节度使、诸位统军兵马使、指挥使、团练使、将军、校尉们顿时惊惶失措,一夜之间有十三路兵马弃营后撤,没有后撤的,也弃小营归大营,原来的三十二路官军主动撤并为七支,保宁军下辖保安、神策、江西三军各自立营,河东营和湖南营结寨立营,清海军立城西、城北两处大营,其余各州团练兵在城西南番禹县结成番禹营,诸军之中以清海军的城西、城北两大营实力最壮。因而受到的关照也最多。
在李德裕的斡旋下,神策、江西两营同意拔营向城东靠拢,与保安、河东、湖南等营连接成片。天下盟负责东面防务的是“破山王”张仃发,本部六千兵,节制其他各路七千人,合计一万五,保宁军各军不下一万,单轮实力,保宁军更胜一筹。
张仃发占着地利优势,又有海上姚呒佟为呼应,一是有恃无恐,高筑垒,深挖壕,与保宁军对峙起来。李熙把张仃发所部驻防地点一一标画在他那张巨大无朋的地图上,请保宁军各军统帅观看。
众人看过同时哈哈大笑,周宛道:“破山王破山钻洞有一手,打仗实属外行,这样的阵势一冲就垮,完全不堪一击。”
宋叔夜道:“善哉,善哉,既然如此,诸君何不一起努力,在城东打破一个缺口,放城中数十万军民一条生路呢。”
众人面面相觑,李熙道:“打不得,打不得。广州而今四面被围,军民无路可走,决死抵御方得一线生机,若是城东开了道生门,城中军民哪还有斗志?这城一夜之间就垮了,那时候混乱之极,贼兵趁势攻城,则城必破,军无斗志,民心溃散,就是十几万任人宰割的牛羊。宋将军的菩萨心肠反而做了恶事呀。”
曾世海大叫:“杨将军高论,曾某赞同,而今城内人心惶惶,唯一背水一战,才有一线生机。这节骨眼上只可鼓劲,不可泄气。宋将军心太软。”
宋叔夜道:“善哉,善哉,若不开辟生门,那也该给城中运些军械粮草进去吧斥候探报,最近贼众攻城,城头不见箭矢,足见城中军械已经耗尽。”
曾世海道:“这个倒是可以考虑,不过我们也缺少军械粮草,又哪有多余的赈济他们?”
宋叔夜微笑着道:“我们之中有一位大慈悲菩萨能解军械不足、粮草不足之难。”
众人皆望向李熙,李熙道:“宋将军说的轻巧,城中十几万人,要消耗多少粮草军械,我就是观音菩萨也变不出那么许多。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李德裕道:“靠保安军一家赈济城中军民的确不易,各军都拿出一点安民之心来嘛。”
众皆嬉笑不言,宋叔夜微微一叹,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出一千石军粮,一万支箭。”李熙道:“我跟。”朱克荣道:“河东营底子薄,拿不出那么多,我和湖南营合在一起拿三百石军粮,一百把好刀,三千支箭。”曾世海见各家都表态,嗫嚅道:“我随宋将军和杨将军。不过我管出不管运。”
李德裕有些哭笑不得,这么点东西无异于杯水车薪,起不来什么大作用。各军困难是有的,但还不至于困难至此,都是私心太重,都是见死不救。
筹集起来的军资由李熙设法运入城内,摆在桌面上的理由是保安军屯驻的紫石戌离城最近,摆不上桌面的理由是大家都知道李熙手里有一条通往城里的秘密通道。至此国家危难之际,他不应该多出点力吗?
李熙心里有苦说不出,这几千石军粮和几万支箭矢,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他手里掌握的秘密通道,走私小件物品,转移几个人都没问题,但如此大规模的运输物品,暴露的危险就太大了。郭仲恭也认为如此暴露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秘密管道实在有些不值当。
但谁也无法提出拒绝,三千三百石粮食,三万三千支羽箭和三百把好刀,对城中军民而言虽解不了饥渴,却多少也是个慰藉。对陷入绝境中的人,希望有时候比粮食更重要。
第一批三百石军粮刚刚运入城中,城外的秘密通道就被张仃发破坏了,死了四十个人,损失了三十车军粮。
所幸“破山王”没有识破这些人的身份,从尸体肩上纹的海蛇纹看,他们似乎是活跃在广州城外的的“海蛇帮”成员,这个帮派靠贩卖私盐,走私人口牟利,恶名昭彰,干出这等缺德事,破山王以为十分正常。
广州城内守军刚刚看到一点希望,希望就如风中残烛熄灭了。受此事打击最大的是节度使崔咏,一日从办公归来,他沐浴熏衣,然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焚香叩拜,请下供奉的天子剑,抹了脖子。
节度使自杀殉国,消息被严密地封锁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走漏了出来。城中僚属经过试探确认后,人心就彻底散了。
瞬间,大溃败就开始了。
广州城的南、北、西三门次第打开,军中军民扶老携幼如潮水般涌出,驻守城外的十万贼众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怀疑是崔咏使的什么计策。于是各自谨守营垒,切断交通,一面将灾民挡回城去,一面飞马报各自统帅,请示方略。
天下盟的诸位副盟主、盟主也判断不清形势,于是纷纷聚集到中军大营集会,研判发生在广州城下的这诡异一幕。
班濡看法最乐观,他大叫:“多半是崔咏那老家伙吓死了,他一死,军心败坏,当官的不愿等死,又不敢投降祸及家人,因而就趁乱跑路了。”
胡尖摇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毫无预兆,突然就不行啦?”
班濡道:“这有甚奇怪的,人年纪大了,随时都有意外的。”他回头向姬德高打躬说:“老爷子,我可没说您,您是人仙,长生不死。”
姬德高哈哈一笑,不以为然。
姚呒佟道:“与其在这浪费口水扯淡,不如打一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刘禹道:“崔咏是老将,不可轻敌。”
张仃发道:“我赞同打一打,不打怎知真假,打到城下就收兵,先不进城。”
农婆弄怪眼一翻:“打顺手了,收不住势怎么办?”
黄少福道:“那你就一头扎进城里去探探路嘛。”
曹曛道:“好啦,好啦,各位吵吵嚷嚷几时是休?听总盟主的,听总盟主的。”
姬德高笑呵呵正要开口,姚呒佟哼了一声,道:“听总盟主的还不如听掌书记的。”
曹曛脸色大变,姬禇脸色亦大变。
姬德高呵呵笑道:“‘镇海王’眼睛真是尖,怎就知道老夫跟掌书记刚才咬了耳朵呢,我们很私密嘛,哈哈哈。”
胡尖道:“老爷子不必介意,昨夜海上生明月,镇海王带着龙子龙孙们多饮了几杯酒,张嘴就吐风,话也说的凉丝丝的。我说的对吗,镇海王?”
姚呒佟没吭声,曹曛气哼哼地说道:“掌书记可以给总盟主出谋划策,怎么定还得总盟主拿主意,旁人怎么能越位。”
姬德高站起身来,压一压手,笑呵呵道:“那就由我来说两句。广州这个地方早破晚破,总归是要破的,不仅咱们想要进去,官军也想进去,这城他怎么守的住?诸位疑心崔咏在使诈,老夫以为这不是他在使诈,要使他早使了,不必等到今天。城是的确破了。”
四众欢呼雀跃,各自把副手军师叫来,下令准备进军。
曹曛起身大叫:“都静一静,静一静,此是天下盟议事堂,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姬禇起身走到廊下,喝令侍卫将大门关闭,阻止人进来,姚呒佟大怒,拔刀劈倒一名武士,姬禇大惊,拔刀未出,姚呒佟的弯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守备在院中的御林军士卒蜂拥而入,坐在左廊下的姚呒佟侍卫跃起护主。其余各人侍卫亦惊起奔入议事堂。曹曛大惊失色,慌忙往后退,连声叫:“甲士何在,甲士何在。”姬德高呼喝停手,却无人肯听。
这时候,忽从总盟主座后幕下站起一人,端起茶碗掼在地上,厉声高叫道:“都住手!一群乌合之众!”
四下安静下来,张孝先立于总盟主座前,目赤脸红,面容扭曲狰狞。
“说你们是乌合之众,你们别不爱听。你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鼠目寸光,浑浑噩噩!广州城下三万官军,你们真以为就拿你们没办法吗?私心太重,私心太重,你们懂吗?你们想进城捞一把,他们何尝不想?!”
张孝先情绪过激,连连咳嗽,众人默默归班站位,侍卫们退在廊下。
胡尖给了张孝先一碗茶,张孝先润润喉咙,方道:“岭南大半财富都在广州城内,大伙都想进去捞一把,故而打打停停,一味敷衍。城破了,肉吃完了。下一步,你们想过没有?他们还是官军,你们还是贼!”
张孝先激动的又咳嗽了起来,姚呒佟收回夹在姬禇脖子上的刀,大步走到张孝先面前,左右开弓,一连掴了他三个耳光,又朝张孝先脸色啐了一口浓痰。
曹曛指着姚呒佟,想为妹夫说两句公道话,因见卫士不在身边,吱吱唔唔,没敢开口。
张孝先盯着姚呒佟的脸,嘿嘿冷笑道:“不想做贼,就得拿出点远见来,打打杀杀的,成不了大气候。”
姚呒佟面色赤红,握刀的手攥的骨节发白,胡尖推开了姚呒佟,按他坐下,劝他喝茶。
姬德高道:“各位都稍安勿躁,听德茂慢慢说。”
众皆归位,卫士端来洗脸盆,姬德高亲自拧了个毛巾把递给张孝先。张孝先从容擦去脸上的浓痰,镇定说道:
“安南都护李象古贪暴不仁,唐天子却视而不见,邕管兵弱,去年夏并入容管,韶州地处岭南、湖南、江西三道,扼守广州北上之门户,去年建设保宁军,派张弘靖带相衔驻守。如此种种,诸位就没看出点什么吗?天子是在借你我之手犁地呢!”
“岭南地方贪腐成风,官心民情糜烂不堪,天子不是不想根治,是有心无力,与其如此,不如借你们之手将这烂摊子彻底打烂,如一亩田地地长满了毒草,用刀割,用铲子挖都不能奏效,那么就用火烧,借十万乱民激愤之火把毒草烧光,驱使你我做耕牛把地犁开翻晒,拼的一季不收,也要把毒根除了!”
众皆默默无语,在座的都已是一方之雄,张孝先的“犁地理论”他们或者想不到,却还是能听的懂的,诡奇,震撼,却又似乎合情合理。
“各路官军有私心不假,敷衍塞责不假,可两道三十几路官军各自为政,你们不觉得诡异吗?两位节度使,张弘靖带相衔,是宰相,一道诏书下来,即可节制岭南崔咏。下道诏书不难,想知道岭南发生了什么也不难。天子为何迟迟不动作,你们不觉得诡异吗?”
黄少福忍不住问道:“你说岭南这副乱局是天子一手策划的,那么岭南打的稀巴烂,对天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曹曛叫道:“黄洞主听不懂人话吗?张德茂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岭南烂透了,天子看不过去,这才下了狠心犁地翻晒,除毒草,重建太平盛世,对不对?”
黄少福闷吞了一口气,他是蛮人,对张孝先使用的比喻的确有些费解,对大唐天子的心机也难测高深,在他理解中,人生了病,应该寻医问诊吃药,哪有把人弄死的道理,人死了还能活吗?
胡尖叹息一声道:“去年夏,传言说天子要究办李象古,结果闹了一阵子不了了之,我都觉得奇怪,像李象古那等赃官天子怎么能容他。后来撤邕管经略使,由阳旻领邕管旧地,我就觉得奇怪。阳旻这个人嗜杀无度,动辄起兵征伐蛮人,民怨极大,天子竟让他领邕管旧地,太过不可思议。经张德茂这一点拨,我才茅塞顿开,这是天子在布局呀。借李象古和阳旻两枚棋子堵死你我西进的可能。此后又在韶州建设保宁军,却是借张弘靖之手堵死我等北上的可能。我三百路大军齐集广州城下,驻守河源、贺州等地的清海军却并没有南下,这是在阻绝我们进入江西啊。而福建观察使麾下闵军只闻扩军,却迟迟没有驰援岭南。原来想不明白,现今就清楚了。天子恐我等进入福建,提前布局呢。如此一来,岭南三面合围,只剩一面大海。唉,你我还是早巴结一下镇海王和南天王吧,将来混不下去,还要靠两位贤弟赏条生路。”
农婆弄嘿嘿冷笑道:“谁胜谁败,还难说呢,宁南王就说这丧气话。”
姬德高道:“丧气话自然说不得,可是事情明摆在这,就如张德茂所说,诸位又做何解?”
班濡烦躁地说:“大不了拼了,十万对三万,凭什么就我们输?”
“赢了又如何?”张孝先突然发问。班濡吃了一惊,支吾难言。
“赢了城下三万官军,安南、容管、桂管、江西、湖南、福建还有大股官军源源不断赶来驰援。广州这块肉吃完了,下一步各位也该互相残杀了吧?届时唐国天子任张弘靖为总监各军统帅,而我们三百家自相残杀,谁胜谁败,岂非一目了然?”
“砰!”姚呒佟拍案而起,怒道:“张孝先,你究竟想说什么?”
“放弃广州,全军北上,夺取韶州,兵分两路,出湖南、江西,在鄂州会盟,顺江东去,夺占江南,扼住大唐财富根本,唐国必然崩溃,届时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我有百战雄兵,有天下财富,整军北上,扫平河朔,西进长安,夺取天下!”
一阵沉默后,堂中忽然爆出一阵哄笑。班濡笑的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农婆弄指着张孝先的脸,乐的岔气说不出话来。胡尖连连摇头,连叹书生意气,刘禹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摇头一时笑,姚呒佟仰面盯着房梁,鼻子里嘶嘶哼着冷气。曹曛拽了拽张孝先的衣襟,劝他少要胡说八道。
姬德高扫视一圈后,摇了摇头,吐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张仃发跳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嘀咕了一句:“夺取天下,长安好冷,哪及岭南暖和。”叹息着领着侍卫走了。
“哈哈哈……”刘禹哈哈大笑,“我是一辈子也不离开岭南。”
“哈哈哈……”张孝先也发出一声大笑,忽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曹曛恶瞪了他一眼,烦躁地挥挥手,让两个卫士扶张孝先回去歇着,免得他在此丢人现眼。见众人离散,姬德高叫道:“诸位且慢走啊,事情尚无定论呢。张德茂发一家之言,大伙不同意,还可以商议嘛。”
班濡笑道:“老爷子,不必商议,我们心没那么大,打下广州,杀了贪官,报了仇,我就带着弟兄们回雷州继续贩盐,您是老盐王,有空多来指点。”
农婆弄道:“还指点什么,老爷子还要去长安当周天子呢。有天下几百军州要管,有后宫三千佳丽要管,哪管的了你?”
刘禹道:“管不了最好,让天子盯上了,你还能贩的成私盐?”
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堂中只剩下姬德高和张孝先、姬禇三人,姬德高示意姬禇退下,拍了拍张孝先的肩,安抚道:“你也不必难过,财利这一关,我也是活到七十岁才过的,他们看不穿陷进去,怪不得别人,你已经尽力了,无须自责。”
张孝先擦擦泪道:“我要劝大哥二哥整军背上,老先生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姬德高抚须笑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往哪去?就让我埋骨故乡吧。”
张孝先道:“老先生不走,只怕难免一个挫骨扬灰的下场,身后还要被他们作法镇压,祸及子孙。”
姬德高嬉皮笑脸道:“这个嘛,我自有破解之法,保管让他们找不到我。你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