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落花时节又逢君(修订)
县衙被烧,李熙现在只好借县衙大牢东北角的一处民房办公,来见县太爷,得先经过阴森恐怖的县衙大牢,这让赖世荣等大豪既觉得晦气,又胆战心惊,也难以揣度这究竟是县尊老爷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为,一时倒更增添了对新县尊的敬畏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任不到十天就剿了横行始兴十三年的“八狗”,这一手干的漂亮,即便老成持重的赖世荣也私下里夸赞过多次。
赖世荣这一行六人是始兴县屈指可数的大地主,此番受李熙邀请来县衙做客,新县尊说要跟当地头面人物见见面,拉拉家常,交交心,交心的地点是县衙饭厅。
饭厅很简陋,菜式很简单,却不知是那个厨子炮制的,味道还真不赖,尝遍了山珍海味的始兴县六位头面人物此刻也胃口大开,赖世荣还少有的吃了两碗饭。
李熙请六个人来是为了宣扬他的“一碗水”理论,他向县里的诸位豪门大佬打招呼说,自己这个新县令的干法与前几任可能会有所不同,“具体到哪儿不同呢,那就是,我是个念法律的出身,我是个特别**律的人。法律讲究公平公正,讲究证据和程序,我不希望看到我的辖内有人仗势枉法,也不会容忍有人仗着烂命一条就目无法纪,肆意侵犯别人的合法财产,我要一碗水端平。”
李熙用了一个晚上反复念叨他的“一碗水”理论,逼得赖世荣等人不得不表态说日后凡有纠纷皆听官府裁判,我等不敢擅自做主。
李熙达到了他的目的,心情舒畅,送六位大豪出门时一送再送,路过县衙大牢正门时,李熙醉醺醺地指着阴森森的牢房说:“整个县衙烧的就剩这一栋房子了,诸位乡亲来了连个奉茶的地方都没有,真是不好意思,要不咱们一起进去坐坐?”
众人连忙摆手说:“酒足饭饱,无须奉茶。县尊留步,我等去也。”
一伙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喝了点酒,李熙心情舒畅,神情也有些迷乱,对小鱼跪地服侍他洗脚这种过分举动亦不以为然,受之坦然。小鱼回了趟家,见到了父母幼弟,一解了相思之苦,再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变的对李熙依恋起来,眼神朦胧,时不时地弄点暧昧挑逗的小动作。
李熙有些后悔,不该让这小姑娘回家,回去一趟必是被她娘给教坏了,生了以身相报的邪恶念头。
得想个什么办法阻止她,否则怕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变成陈招弟第二了。
李熙正坐着默想心思的时候,旺财来了,身披缟素,还带了一个身披缟素的年轻人,是长安丰邑坊杨宅管家杨艺,杨艺一见面就给李熙跪下了,叩了个头,哭诉道:“禀家主得知,老夫人没了。”
杨赞的祖母杨葛氏病逝于上巳节。
作为杨赞的替身,李熙循制应该回长安奔丧,至于要不要守制三年,他还没弄明白。
召集县城杨儒、主簿钱宴和县尉肖白来,向诸同僚通报了情由。杨儒道:“国家以孝治天下,县尊循礼制回乡治丧,此间公务老朽与诸位同僚自会料理,无须担心。”杨儒这天既不犯困也不耳背,话说的又漂亮又洪亮,直让李熙怀疑这老儿是个深藏不漏的家伙,自己初来时他韬光养晦,用意在使自己麻痹大意,如今听自己要走立即就精神起来了,这可真是抢班夺位的好手段呐。
一念至此,李熙忽生感慨,官场险恶竟至于此,自己还是图啥图啥了。
忽听到一阵呼噜声,刚被自己认定为心机似海深的杨县丞,在说完那句漂亮又洪亮的话后耐不住瞌睡虫的骚扰已经扶着拐杖安然入睡了。
对此,李熙只能认为此人演技已臻化境,完全可以配得上**的称号。
安顿了县里政务,又在提篮观约齐张龙、赵虎、鲁焰焊、郁秀成等人,通报了一声,众人劝李熙勿要挂心,计略已定,他们会扎扎实实地执行下去,待一年后回来,始兴必然是大变了模样。
李熙至此才知道原来杨老夫人病逝自己要守制一年。
回到韶州向新任刺史叶堂禀报丧讯,叶堂对李熙计除“八狗”一事,一直很欣赏,正琢磨着安顿好后巡视始兴县,和他聊聊呢,没想到出了这么档子事。他安慰李熙两句,劝其安心回长安,始兴那边杨儒已老迈,钱宴私心重,肖白又太贪玩,他会选一员勤勉持重的官员前去摄政,自己也会时时关照。谈话末尾,叶堂暗示了一下自己跟监军陈弘志关系不错,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太生分。
李熙辞过叶堂回到凤凰台,家宅里已经设了灵堂。崔莺莺作为原配夫人自然要随同回京去,沐雅馨和陈招弟带是不带,李熙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决定两个都带上,沐雅馨可借机回家去看看,陈招弟嘛,也好让她去长安见见世面。
沐雅馨满心喜悦,陈招弟却不大乐意,她跟李熙说:“人都走了,家怎么办?这么多东西没人看着可不行。”李熙道:“有十三呢,他腿不便,不能回京,我带旺财回去,留下他在这看着。”陈招弟道:“那你小师妹谁来照看,道长是仙人不假,可也是女仙人,你觉得让一个大男人照看她合适吗?”
李熙捏捏陈招弟的小嘴唇,轻责道:“休要扯三扯四,我知道你耐不得旅途劳苦,又舍不得你父母弟弟,可是这一去要一年呢,一年不见,你不想我吗?”
陈招弟道:“想你,怎么舍得不想你?可我也知道你回去了长安就不会想我了,你访亲问友,又要给老夫人守制,哪还顾得了我?沐姐姐有家可回,夫人自不必说,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倒不如留在这替你看守家园。我守着你的金库银房,不怕你不回来找我。”
李熙哈哈大笑,把小鱼叫了进来。小鱼给陈招弟行了礼,陈招弟不解是谁,也回了礼,小鱼就吓了一跳,忙摆手说:“婢子不敢受夫人的礼。”
李熙笑道:“你陈家姐姐是个旷达的人,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为二人引荐了过后,李熙交代道:“我走后,你们好生看守家园,遇到什么难解之事,搁着,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要强争,关起门来过日子,一切待我回来。”又暗嘱陈招弟:“若到了人财难两全的时候,宁可舍尽千金,也不要因此而损伤性命。”
陈招弟点点头,道:“你说这句话,就不怕我与娘家内外勾结算计了你的财?”
李熙用手背滑蹭着她的脸,发声警告道:“那你最好手段高明点,否则让我查出来,我可绝不轻饶。”陈招弟拨落他的手,道:“你尚在居丧,最好检点些。”李熙悚然一惊,讪讪笑了笑。
陈招弟忽又道:“汉子,你要走了,今晚陪我睡吧,使出你全部本事,好让我记得你。”
李熙笑道:“言不由衷小心遭雷劈。”
陈招弟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热烘烘的小嘴吻遍了他的脸,脸颊一时赤红,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宁可让雷劈了,也胜过痛苦相思一整年。”
吕欢喜得知李熙要回乡奔丧,特意打发了沐春带着“十三太保”里的四员干将过来,要给李熙当护卫。李熙正要推辞,吕欢喜道:“客气话你就不必说了,俺劝你一句话,能挪的都挪回去,岭南这个地方我看还得有场大乱,下一回来的可就未必是王六啦。家底太厚实的人,总是最吃亏嘛。”
李熙挑大拇指赞道:“帮主见识果然高明,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瞒你说,我在始兴已经有所准备,下回再起乱子我就躲到始兴去,弃了这座宅子不要又如何。”
吕欢喜道:“你不要也别弃了呀,不要给俺,俺就是个讨饭的,再乱也乱不到俺头上。”
李熙道:“你狠,下回真要乱起来,你别去我始兴农庄讨饭。”
吕欢喜道:“饿死俺,俺都不去!没良心的,不是俺帮忙,你能摆平‘八狗’坐稳县太爷的位子,做梦去吧你。”
李熙道:“打住,打住,再吵下去就伤兄弟感情了。我在始兴买奴、种田、种茶、养鱼,若再有大乱,你只管带着伯母嫂子侄儿们过去,龙虎兄弟他们你都认识,到哪吃不上饭呢。”吕欢喜道:“这还差不多,去吧,这里由俺盯着,万无一失。除非……好了,俺不说了,真到了那一步,那谁也顾不上谁,各自求平安吧。”
因为吕欢喜这番话,李熙临时改了主意,他把家产一份为五,两份运去始兴县买田蓄奴,三份带回长安,一份留在凤凰台叫陈招弟看管,尽管只剩五分之一,数量之庞大,仍让陈招弟脸红心跳,呼吸急促。
她先前知道汉子谋了些财,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一笔。她后悔地跟李熙说:“早知是这么大一笔,我就不要你陪我了,索性做个无情无义的夫妻,等你一走我就卷了跑路,另外觅个知情识趣的郎君嫁了。”李熙道:“如今你也可以卷了跑路嘛,这点钱虽然不多,却也够你吃十几辈子不愁了。”
陈招弟悠然一叹,无奈地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了这一晚,打死我也不走了。”
李熙狠狠心推开腻在怀里的陈招弟,下床穿衣,又说道:“那你就乖乖等着吧,韶州这个地方我是一定要回来的。”穿戴好衣帽,回望了一眼软在床上挣不起身的三夫人说:“老夫老妻的,不必相送了,免得让人看你笑话。”
人都已经出了门,李熙忽然又奔了回来,陈招弟斜倚在床头正发呆,望见去而复返的丈夫,很默契地张开双臂,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块,一瞬间泪水就浸湿了李熙的衣衫。
旺财来促请李熙上路,由纱窗里望见此景,退了出去,光影闪动,陈招弟觉察到了,她狠狠心推开李熙,催他快走,不要回头。
李熙抱住陈招弟的头,重重地吻了一口,推开她,心里忽然有些失落,不敢多留赶忙出了门,越走心里越虚空,上了渡船回望凤凰台时竟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来。
财货太多,为策安全,李熙一时又抓了朱赫和李载风的差,以答应放他们回幽州为条件,要他们俩护送自己回长安,二人欣喜之余,仍不忘言语上对李熙一顿冷嘲热讽,笑话他贪赃枉法,搞的钱太多,走路心虚。
在充分领教了李熙的腹黑,吃了无数次暗亏后,二人早已改变策略,见了李熙后不再板着一副高傲的冷面孔,而是搜肠刮肚找些恶心人的话向他开喷,先落个嘴上痛快。
李熙道:“我是心虚,我是想仰仗二位虎威护送我回京,二位若是不肯,我不勉强。二位只管留在韶州,待两个月后,自己回幽州去。”
朱赫和李载风商量了一下觉得与其过两个月再走不如乘此机会脱身,长安多年没去了,去逛逛也不错嘛,背靠这财神爷,也可以花天酒地他一回?打定主意,二人带上在韶州结交的八个拜把弟兄,整备行装,跟着李熙车队上路了。
郴州李老三已于月前往襄阳赴任刘蔼幕府都训练使,家眷绿珠带着儿子还在郴州,杨艺来时曾到李老三处去过,绿珠知道,故而早早打发管家在城外驿站迎候,把李熙一行接到家中热情款待,殷勤奉承,无微不至。
她跟崔莺莺同出内教坊司,相见之后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崔莺莺说羡慕绿珠生了大胖儿子,升级为母亲,绿珠则说羡慕崔莺莺是正牌夫人,丈夫的千般宠爱集于一身。李熙见话头不对,赶紧拉着沐雅馨跑后花园看花去了。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
先前,李熙见绿珠给李老三生的儿子肥胖可爱,就送了他十五个大金元宝做见面礼。沐雅馨有些心疼,当着人面不好说话,此刻在花园里得到了机会,刚抱怨几句,李熙就喝道:“你心疼啦?那你也生一个出来嘛,你抱着他,我带着你,咱们挨门挨户去拜望长辈,送出去一座金山要不了一天也就收回来啦。”
沐雅馨嘟着小嘴道:“这种事也不能全怪我一个吧,你也有责任的。”
李熙叫道:“我有什么责任,我日日浇灌,时时耕耘,地不长庄稼我有什么办法!”
沐雅馨捏着绢帕做拭泪状,娇嗔道:“那你是嫌弃我了,我投水自杀去。”
言罢兴冲冲地朝花园水池奔去,李熙叫道:“水太浅,死不了人的。”见沐雅馨不听,恐她又玩水弄湿了鞋,无奈只能追去。绕过一排爬满金银花的竹笆墙,一个收脚不住,李熙一头撞在了沐雅馨身上。
沐雅馨张着嘴,满脸惊愕,用手向前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李熙暗吃了一惊,水边花树下,正有个白裙女子痴痴而立,她披散着头发,腰不束带,如失魂魄。
沐雅馨投水是假,这个女子投水倒像是真的。
李熙打个手势示意沐雅馨不要说话,他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挨近了,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臂,叫道:“姑娘,你不要想不开呀。”
那女子吃人一吓,“嗳哟”一声身子发软,顺势倒在了李熙怀里。
长发飞舞,脸露了出来,一张娟秀精雅的脸上,却斜着一道可怕的刀疤,待她看清李熙的容颜,惊讶地问道:“你是李……乐师?”
122.神
李熙也失声叫道:“你是茉莉?”
茉莉因何会出现在郴州,这个问题绿珠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半年前,长安敬国公府派人送了个舞姬来,被李海山锁在后院,饮食定期有个聋哑老仆送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老三既不让那歌姬出来,也不让外人进去,绿珠问过他几回,问一次他发一回火,再三警告绿珠不要多事。绿珠坦然李海山对自己一向言听计从,巴结的很,唯独这件事上他丝毫不让步。
绿珠是个懂事明理的人,自然也不敢再闹下去。
茉莉和流云当年都是麟州宜春院的舞姬,李熙落魄时曾做过她们的师傅,说起来他能有今天大半功劳还在茉莉,若非她当初说服胡三娘买下自己做乐师,后来许许多多的事都不会发生,那么他这会儿可能还躺在麟州骡马市的土墙根下,与老弱病残孕组团成第五组,遭人白眼,受人欺凌,亦或者他早已冻饿而死,总之今天这种局面是断断不会有的。
“茉莉是我的恩人,恩人落难,我岂能袖手旁观。”李熙如此跟沐雅馨和崔莺莺说。
崔莺莺表示理解,她得知茉莉曾经在乐坊为舞姬,一时念起自己的身世,跟李熙说道:“茉莉姑娘救拨夫君出苦海,如同夫君救拨妾出苦海,值得用一生一世来报答的。夫君想怎么报答她,我们都无怨。”
正牌夫人发了话,沐雅馨心里虽犯嘀咕,也不好说什么,她只是追问李熙:“你先前不是说你卧底麟州宜春院时是做龟公的吗?何时又成了乐师?凭你连琴都不会抚的乐盲,怎么做的了乐师?”
李熙笑道:“能不能做还不在教头一句话嘛,官军势大,胡三娘她怎敢不答应。此其一,其二,你说我是乐盲这事我要好好跟你理论理论,我会唱那么多歌你怎么能说我是乐盲呢,流行乐不是音乐吗?”
崔莺莺打圆场道:“劝二位还是歇会再吵,明天咱们就要离开郴州,茉莉姑娘怎么安置,总得有个说法呀。”
沐雅馨嘟哝道:“还能有什么说法,带着呗,不怕人说你没孝心,你就纳了她,怕人说道,就先收养着,等居丧期满再三媒九聘的娶过门,供起来,她对你曾有大恩,值得你以身相许呀。”李熙道:“越说越没个正相,三媒九聘那是娶正妻的礼数,你要我三媒九聘娶她,莺莺往哪摆,对吧,夫人?”
崔莺莺道:“夫君是妾的救命恩人,她又是夫君的救命恩人,若夫君心意已定,妾情愿让贤。”沐雅馨赞道:“夫人知恩图报,光明磊落,说的好,小哥,你怎么说。”
李熙正待发狠说两句狠话,如花来报:“茉莉姑娘求见。”
三人慌忙迎出,叙了礼,茉莉向李熙说道:“大山哥来信说他在襄阳那边已安顿妥当,不日我即随绿珠姑娘前去相会。有缘在此相见,见先生风采更胜往昔,茉莉心里也高兴,此来是向先生别过的。”
茉莉福了一礼,面上有念念不舍之意,还是狠狠心,转过身去。沐雅馨叫道:“姑娘慢走,姑娘慢走。”追过去搀住茉莉的手臂,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声,茉莉惊惶地转过身来,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崔莺莺道:“有何不可,姑娘是夫君的恩人,夫君欲奉养姑娘,若要推辞倒让他心里不忍。”
茉莉低眉说道:“夫人和如夫人一腔好意,茉莉心领了,茉莉是个无福的人,着实消受不起。”李熙走向茉莉,说道:“也不知道你究竟受了怎样的委屈,又有多少苦水藏在心里吐不出来。我是诚心实意想帮你。我这两位夫人,话说的或不中听,人却都是好人,只是我杨门家风不严谨,看上去有些轻狂罢了。”
茉莉笑道:“先生取笑了,茉莉也不是小孩子了,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还能看的出来的,先生和两位夫人诚心想帮茉莉,怎奈有些事只能茉莉一个人来承担,别人是帮不了的。还望先生体谅。”
李熙叹道:“人生境遇怎能如此呢,昔日在麟州,你我还有流云,朝夕相处两月有余,宜春院虽然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却也算是乱世之中的一方净土,在那时谁又能想到会有今天。”李熙还要说下去,崔莺莺拉了拉他,使了个眼神过去,李熙就此打住。
李熙觉察到一个细节,在自己提到流云的名字时,茉莉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断定茉莉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定跟流云有关。流云与茉莉相比,心机要深沉的多,在宜春院时她们情同姐妹,进了敬国公府,为了争得主人的宠爱,难免一场争斗,以茉莉一派纯真的性格,又哪是流云的对手?
李熙揣度茉莉脸上的那道刀伤多半也跟流云有关。
联想到当年麟州宜春院的那场神秘大火和胡三娘蹊跷的死,李熙更加认定茉莉的遭遇跟流云有关,从绿珠口中得知流云此刻在敬国公府正得大公子刘驾的宠爱,得宠的原因,除了流云会唱自己教她的几首清奇古怪的小曲儿,挑一些蛊惑人心的劲舞,还有就是院里出身的姑娘惯会的一些笼络男人的手段。
这些其实都算不得什么,歌舞有听腻看够的一天,笼络男人的手段,流云未见得比平康里那些女子高明到哪去,多半还有所不如。
流云真正得宠的原因是她长的有几分神似枚郡主。
枚郡主是长安诗坛的才女,李熙曾在曲江池畔绿阁诗会上见过她一面,论长相不过中等偏上,但才华横溢,气质也着实迷人。刘大公子闻香无数,品味自然非同一般,一见枚郡主就被迷个神魂颠倒,偏偏这位枚郡主又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雅品类,刘公子使尽手段也难以近身。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相思成灾后遇到一个长相类似,手段又高明的舞姬,移情于她,以寄相思,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刘大公子游戏花丛,沾花惹草不假,但本质上却是个“痴人”,他的“痴”非同一般,“痴”的热切而疯狂,痴上了流云而抛弃茉莉自在情理之中。
茉莉什么也不肯多说,自然有她的苦衷,她去意已绝,也只能任她去,李熙只是告诉她:你是我的弟子,先生我这儿随时欢迎你过来看看。
离开长安一年有余,再次回来,李熙发现长安城变小了,
沐雅馨说:“是你的心混大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腰里有两个小钱,就觉得长安的大街不够你横着走了,是不是。”
对此,李熙赏了她两个暴栗。
梅榕出城迎出十里,李熙一见面就问:“怎么不见郭傻子,他最近又忙什么呢。”
梅榕道:“他,你就忘了吧,以后也不会出来混了。”
李熙吃了一惊,以为郭仲恭出了什么意外,梅榕一解释才知道,郭傻子成亲了,娶了个极厉害媳妇,把他管的服服帖帖。现在窝在家里大门也不敢出。
上巳节那天郭傻子在曲江池畔邀了一伙人喝酒,喝的醉醺醺的,跑去骑马,横冲直撞,行人莫敢不避。郭傻子正得意洋洋,忽被两个小女子拦住了去路,看看都是平民家子女子打扮,郭傻子也即没放在心上,仗着酒劲出言调戏,看着两个小女子面红耳赤,他以为有趣,咯咯笑个不停。
两个小女子忽然勃然大怒,一挥手,左右窜出来十几个力士,把郭傻子拖下马就打,郭傻子大呼:“我父是郭尚书,谁敢打我?”女子不听跳着脚依旧喝打,这时他的一帮朋友骑马赶到,见郭兄挨打一个个不问好歹上前就殴打力士,郭傻子翻身跃起,捉住那喝打他的小女子,按在自家膝盖上,往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
梅榕哈哈大笑道:“就这两巴掌,郭傻子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你可知那两个女子是谁,一个是当今太子的长女金堂郡主,另一个是宋王家的曲江郡主,唉,郭傻子打的正是金堂郡主,然后他就给逮进京兆府去了,再往后郭贵妃保媒,让他娶了郡主,说是化干戈为玉帛。”
李熙道:“两巴掌打来个郡主夫人,郭傻子也是傻人有傻福。”
梅榕道:“他的确是有福,而今他把锦衣社的事务全推给了我,他自个专心在家哄他的小媳妇呢。我每三天去见他一面,每次相见,他脸上都有新伤,见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小郡主就提着棒子追来了,让郭傻子跪地给她当马骑。”
二人同时摇头叹息,为郭仲恭默哀。
魏谟迎出城外三里,坐在路边的一棵杏花树下,身后侍立着一个小书童,他手里拿着个酒葫芦,喝一口酒,往嘴里丢一颗炒豆,嚼着咯吱响。
见李熙下马,他迎上前去,先道声节哀顺变,望见梅榕就问:“我一早就坐着等,因何没见到你。”梅榕道:“怕劳累员外郎,故而我从安化门出迎无敌兄。”
魏谟年初升任吏部司员外郎,专判南曹事务,这几天正忙着编制“选格”,忙的昏头昏脑,不过接到李熙的信后,他还是告了半天假出延平门来迎。
吃梅榕这一调侃,他眨巴眨巴眼,白面微红。正要说些什么解释一下,李熙道:“打住,打住,做了官才知吏部为官的不易,魏兄掌选院为国选材,劳苦功高,是兄弟不通情理,还要魏兄百忙之中出城迎我,真是……”
魏谟喝道:“好啦,无敌兄我建议此事就此打住,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保你做县令的文卷我已看过,有孔侍郎的批注万无一失,已经托人替你安排了,待你居丧期满来部内走个过程即可领取告身,入宫谢恩后上任去吧。”
李熙拱手道声有劳,又问:“那位杜小哥,杜牧之呢,怎不见他来?”
魏谟道:“嗨,你偏对他留了心,你看中了他什么?”
李熙道:“自然是他的才华,我又不好男风。”
魏谟道:“你回来晚啦,他年初做了校书郎,去扬州牛尚书的幕府做掌书记了,校书郎做掌书记,放眼我大唐也不多呀,可见欣赏他才华的不止无敌兄你一个。”
李熙道:“那是,牧之兄是个有大才华的人,此一去扬州必然留下流传千古的名篇。”
魏谟询问李熙为何做此判断,李熙道:“扬州乃东南名邑,牧之兄如此才华,到了那烟花之地岂能不有所感悟呢。”魏谟点头,良久方道:“看来无敌兄和牧之老弟虽只一面之缘,却是相知甚深啊,我不及你们。”
123.神2
说着来到了延平门外,李熙不敢骑马过门,下马步行入内,丰邑坊杨宅内已经搭设好灵堂,杨葛氏遗体正用冰棺盛敛,为的是让她的嫡孙回来看一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杨葛氏是朝廷命妇,丧礼有制度可循,家人杨福等人虽然老迈却不昏聩,循章按法去操办,十分的妥当。
李熙换上重孝,郑重其事地哭了一场。
杨家嫡孙既然看过老夫人遗容,下一步就是入土为安了。杨赞父亲杨隆献城归附朝廷后,祖坟被河北军镇盗掘、平毁,杨隆暗使人收集骸骨移葬在蓝田县,起了一座庄宅专门看守坟茔,杨隆夫妇死后亦葬于此。
杨葛氏灵柩自然也要归入蓝田祖坟,吏部派有官员指示归葬步骤,繁文缛节一堆,劳力而不劳心,伤情而不伤身。李熙按全套去做,倒落了个孝孙之名。
大唐国的礼制,侍妾是没有资格去蓝田给杨老夫人守制的,李熙以平妻之礼待沐雅馨,但制度上并不符合规矩,礼部官员眉头直皱,不肯答应,欲使贿赂,沐雅馨自己道:“少生枝节吧,有你这份心就足够了,我不贪这个虚名。”李熙赞了几句,打发她回家探亲。
他自己带着正妻崔莺莺在田庄守制一百天整,日常功课一样不拉。
七月中旬,李熙回到长安城,在家中设灵堂继续守制。丰邑坊的老宅在去年八月,李熙在韶州起建凤凰台新居时,曾大修过一次,里里外外簇然一新,更增添了若干楼阁。比之先前的破败已有天壤之别。
杨葛氏病逝后,许多追随她多年的老家人都主动要求回乡,杨家的旧家规,奴婢在家执役满二十年,家主即为其脱籍为民。这些老家人早已是自由身,也早到了回乡颐养天年的年纪,只是割舍不下主仆情分才一直守在长安,守着破败的家主,过着没指望的清苦日子。
李熙对他们说:“多少年的宾主情分,怎忍一朝割舍?祖母不在了,正当由我来奉养你们终老,又怎可离去?”
门房老顾道:“一朝天子用一朝臣,家国其实都一样。大郎你当了家,自该用些自己中意的人,我们这些老朽,大郎你还看得上眼吗?你看不上眼,又要顾惜我们的颜面,心里不觉得别扭吗。与其如此,不如放我们回乡去,也让我们享几天乡野村叟之乐嘛。”
李熙事先问过杨艺,知道诸老都有子女,并无孤寡,于是一声叹息,每人馈赠千贯遣送,诸老感激涕零,欲要声张,杨福以杖击地,喝道:“糊涂,你们就忍心让大郎吃官司吗?”诸老悚然一惊,杨赞出京前杨家是什么光景,而今又是什么光景,靠他月俸十五贯,加上杂给三十贯的收入能有今天这份荣盛吗?这钱来的有故事呀。
虽说大唐国无官不贪,贪腐早已成为一种风尚。不过一个小小的九品官,一年时间捞这么多,未必还是有点过了。这等事万万声张不得,杨福年老不糊涂,这话说的在理呀。
诸老想通这一节,把感激放在心里,当即收拾了行李,离城回乡了。
沐雅馨的父亲沐铮近来生意不大顺,打算改行到太原跟人搭伙做煤炭生意,长安、洛阳、太原三地冬季用煤人家数以万计,煤炭生意的前景十分看好。
变卖了铺子和生意后沐铮筹措了三万金,仍嫌本钱不够,又将位于丰邑坊的宅子挂牌出售,急切间难以出手。沐雅馨鼓动李熙买下,说打掉后院围墙,两家即可以合为一家。
李熙说售价三千贯太高,让沐雅馨回去劝劝她父亲能否让点,沐雅馨不乐意,嘴撅的能挂酱油瓶。李熙把她调戏够了,方才哈哈一笑,取了一万贯,让沐雅馨拿去,说剩下的是自己入的股本,让老丈人代为打理。喜的沐雅馨在李熙脸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唇印。
赵晓来访,李熙带着这个红唇印相见。
赵晓从灵堂祭拜出来,见到李熙的脸,凑凑鼻子一言不发只是摇头,一径去了客堂,李熙用手一抹才知尴尬,去洗了脸来,赵晓正端着茶碗四处打量,啧啧称赞道:“这做了官就是好,你看看,这才配得上你平山伯的身份嘛。”
李熙道:“赵总管又打趣我,我是子爵。”故意问杨艺:“平山伯是谁,请出来奉茶。”
赵晓道:“我说了还不信,等着中使来宣旨吧,老夫人临走前给圣上上了一道折子,圣上看完唏嘘感概,念及靖边侯曾于国家有过大功劳,特让中书拟旨晋封你为平山伯。”
李熙慌忙整整衣袍望西北方向叩拜了,惹的赵晓鼻孔里哼出一声。
礼拜过后,李熙弯腰望着赵晓的脸,说:“赵兄有黑眼圈,这些天没睡好吗?”赵晓道:“睡好才怪了,大王让人扣了,我这几天正着急上火地想办法营救呢。”
“啊!”李熙大吃了一惊,“名震两衙三宫,掌压长安万年”的神京小霸王也有吃人扣的时候,什么人这么大的势力?天子脚下这还有王法嘛。
李熙正要放两句狠话以示对未来宝历皇帝的忠心,赵晓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我这次来就是搬你做救兵的。”
李熙笑道:“赵兄不许说笑,能拘押住大王的人,自非等闲之辈,我区区一个居丧在家的从七品小官能做些什么?”
赵晓道:“能制住大王的人,固然是神通广大,可俗话说得好,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她这把锁只有你这把钥匙能打的开。无忧真人,不要跟我说你不认识她,你跟陈弘志可是去过她那的。我说的没错吧,她对你印象还不错,没错吧。”
李熙眨巴眨巴眼,问道:“你是说鄂王让她给扣住了?”
赵晓吁叹了一声,道:“这么跟你说吧,在咱们大唐国除了天子、贵妃、太子和太子妃外,也只有这位无忧真人能吃住咱们大王了,而且是一吃一个准,吃的死死的。”
李熙点点头,道:“那倒也是,论辈分,她是咱们大王的……”
赵晓喝道:“这跟辈分没关系,她是……”
赵晓欲言又止,有些话虽然都是心知肚明,但说出来却是犯忌讳的。李熙明白,故而顺着赵晓的话说:“我明白,真人她是半仙之人嘛。”
赵晓道:“那是自然,否则也不必请你这位玄天无上宫的掌门人前去搭救咱们大王了。”
赵晓知道李熙是玄天无上宫的掌门并不稀罕,在韶州的这一年间二人私下书信往来频繁,赵晓差不多十天一封信,要李熙替他找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进长安,办的好,他来信表扬,办的不好,他就来信羞臊。李熙记不清在哪封回信中提到过玄天无上宫的事了,但多半是提了,否则赵晓也不可能知道这些。
李熙道:“咱们大王现今被扣在哪?”
赵晓道:“这个还用问吗,自然是玄贞观啦,除了那即便是大明宫,咱也有办法救大王出来,唯独那个地方我是一点招都没有。所以,只好委屈你跑一趟啦。”
李熙拍着胸脯道:“为了救大王早日脱离苦海,下刀山上火海我也愿意。”
赵晓道:“那是上刀山下火海,你怎么比我还紧张,看来请你这个救兵也不靠谱。”
李熙道:“赵兄所言极是,要不咱们就不去了吧。”
赵晓道:“想的美,你死也要死在玄贞观里。”
因为在服丧期间,李熙身上穿有孝服,如此登门造访自然十分不妥,受拜者忌讳,于朝廷礼制也不合。赵晓早准备好了,他给李熙准备了一套道袍,一把拂尘和一把剑。梳洗打扮了,左手捧剑,右手执拂尘,李熙看起来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赵晓围着他打量了一番,说:“不错。”推着李熙就出了门,乘马车赶往崇仁坊的路上,赵晓把李湛如何冲撞无忧,被她扣留在关中抄经面壁的经过说了一遍,其实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完让李熙琢磨一条营救的方法,李熙瞪着眼想了一路,倒也想了一条妙计,名曰:见机行事。
赵晓也无奈地叹了一声,李湛被扣三日,他不知跑了多少家搬请救兵,人一听鄂王被囚,莫不义愤填膺,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的慷慨,待听到扣留李湛的人是谁时,一个个就顾左右而言其他了,更有聪明的,赵晓登门,索性称病不见,他们知道能扣留鄂王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招惹不起。若论聪明,李熙也可以归入聪明人行列,但李湛这他却是非救不可的,即使救不出来,也要让李湛知道自己的一片忠诚。
只要不壮烈在玄贞观里,等将来这熊孩子做了皇帝,说不定就是一桩大功劳。
若是换做旁人,这桩生意,李熙觉得自己是稳赚不赔,不过想到面对的是郭瑗时,他不觉心慌气短手心冒汗,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恐惧的气息。这女人太恐怖,连鄂王都吃的死死的,吃自己还不嚼的渣都不剩了。
一路上李熙不停地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面对强敌要有亮剑的精神,鼓励自己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三个回合,输了不丢脸,丢脸的是撑不到一合就让人给拿了。
为了给自己打气,李熙甚至还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紫葫芦,葫芦里面装着六粒增长丹,他本来是想把这个给郭仲恭的,据梅榕说郭仲恭在家挨金堂郡主欺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夫妻生活不协调。郭傻子酒色过度,身子早淘空了,原来混迹花场全靠吃药充门面,娶了金堂郡主后,被看的死死的,出不来,弄不到要,唯一能见他的梅榕又死活不肯替他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食髓而知味的金堂郡主,一经开蒙做了女人,求知欲变的非常强烈,对夫妻间的那点秘密探索永无止境。
一个上床就装死的丈夫碰到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妻子,感情不和,挨打自在情理之中。
李熙觉得得拉兄弟一把,老丈人快登基当皇帝了,再苦再累也得熬上几年,好歹捞个驸马的名分嘛。
这紫葫芦里的药本是打算等晚上梅榕来交给他带去的,就说是补药。
下了车,赵晓交代李熙:“劝的成自然最好,劝不成也不要勉强,万万不能开罪了真人,后果你懂得。”李熙道:“知道,得罪了神仙,通常都会被雷劈死,我懂得。”
赵晓点点头,嘘然一叹,目送李熙向龙潭虎穴走去。
李熙昂首挺胸,口中高声念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千古名篇踏入了玄贞观。
……
124.神3
李熙第二天正午走出玄贞观,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道袍有点肥大,比他昨晚那件更加不合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守候在观门外的赵晓看出二者的不同来,却没有声张。
他热情地替李熙打开车帘,在李熙登车的时候,他特意用手扶了一把,然后他偷偷地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股子奇特的香味,是郭半仙的体香吗,应该是,闻了神仙的体香,赵晓也变得飘飘欲仙起来。
李熙知道有些事明知道会被人误解却也解释不得,就如身上这件道袍,它的确是郭瑗穿过的,可是它为什么此刻会穿在自己身上呢,真实的答案跟赵晓想的肯定不一样,但自己却解释不得,连提也不能提。
李熙在心里长叹一声,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自己这后半生的生死荣辱全被这劳什子给害了,若是不逞能不喝那么多酒,岂能胡言乱语说那么多废话,竟还跟人家勾肩搭背,称皇帝的小姨子叫瑗姐,死了死了,从此死无葬身之地了。
愈是不想回忆,记忆愈是清晰。
昨晚经历的一切如影像在他眼前掠过,一幕幕清晰无比。
故事从等待女神开始,坐在精雅的客堂里一杯杯喝茶,边喝茶边回想女神的音容笑貌,直到喝的肚子胀,女神回来了,参拜女神,恭恭敬敬地并膝坐着,战战兢兢与女神说话,放开胸怀与女神说笑,与女神拼酒,求女神高抬贵手放人,被女神将了自己的军,被迫一口气喝干一壶酒,脚步踉跄,醉眼朦胧,看女神如邻家姐姐,终于开始不知天高地厚与女神猜拳行令,还跟女神掰手腕并叫她瑗姐。
瑗姐突然撒起了酒疯,大闹了一场后,靠着自己的背睡着了,真要睡着也好,其实谁都没睡。然后就闲聊,瑗姐喝多了酒,跟普通女人一样,说说笑笑苦苦闹闹,心中的苦恼一股脑倒。自己能怎么办,听着,附和着,提醒她别再喝了。然后,他和她背靠着背睡着了。故事结束。
女神还是女神,即便酒后被自己这个小人物亵渎了一下,酒醒后依旧高高在上,只能仰视,自己呢,亵渎女神的罪魁元凶呢,从此生死祸福难测,在这大唐的天空下,自己的头顶永远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李熙掰着手指算算,元和十三年的夏天,距离头顶那把悬剑落地之日还有一年半时间。
诸天神佛保佑,天子有圣德,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没有注意昨晚的事,万一知道了,请他不要跟我这个小人物计较,其实我对女神的亵渎仅限于跟她掰手腕时,趁机摸了把她的小手,问题在于掰手腕不抓手我怎么掰呢?可见这冒犯都是技术性的,并非有意为之。
除此之外就是我酒后胡言叫了她一声“瑗姐”,以前我见到比我稍大点的女人我就是这么叫的,之所以这么叫,除了我觉得直呼人姓名不礼貌外,还有就是我自小有点*情节,*太口重,常被人批,故而我改行恋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这就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其实这种心理我相信贵为天子的您也有,郭贵妃不就比您大两岁吗?您娶她,宠她,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此外,我真的什么也没干过。我换上她的衣裳,那是因为赵晓送我的那件被她打翻酒瓶泼上酒弄湿了。
圣德天子您最圣明不过了,你该知道,那娘们疯起来有多么疯癫,她扯掉金冠,挠乱头发,赤着脚,厉声尖叫,还拎着酒瓶子四处乱窜嚷着要砸人。
您当年不选她为妃是再圣明不过的,她要进宫去,指不定得闹出多大乱子呢,您就等着给她擦屁股吧,我敢断定您总有擦够的那一天。当初恨不能同生共死,结局却是一拍两散陌如路人,世上最伤人可不就是这个嘛。您英明神武果断地避免了这一大悲剧的发生,您真不愧为千古一帝!
您别以为我在夸您,不是那样的,我以一个看过几本历史教科书的穿越者身份郑重地跟您说,历史上对您的评价还是不低的,说您是“中兴之主”,把您与太宗皇帝李二、玄宗皇帝李三并列为我大唐国的三大帝王呢。不过您后来吃仙丹噎死那纯粹是个败笔,当然我相信那肯定是个意外。
圣德天子您听我说,这无忧真人法号无忧,心里却是忧郁着呢,她跟我喝酒胡闹不假,可我看得出她心里还装着别人呢,不必说那个人一定是天子您了,唯有圣德如天子您,才能配的上她,不对,这句话不能这么说。该说只有她才能配上圣德天子您,这句话也有问题,这么说,她姐该不乐意了。该怎么说呢……
赵晓听到李熙闭着眼坐在那嘀嘀咕咕,忍不住拍了拍他,只是轻轻地一拍,李熙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把身体蜷了起来,待看清是满脸笑容的赵晓时,方才说道:“人吓人,吓死人的。”赵晓道:“昨晚你受委屈了,回去好好歇着,养养精神,再有,以后到哪嘴把严点。你和嘀嘀咕咕都说什么呢,让人听去不好。”
赵晓说这话时声音极尽温和,昨晚二更刚过,玄贞观大门忽然开了,出来两个女道士招呼他进去领人,赵晓乐的跳着去了,刚到门口就被内面冲出的一个人撞翻在地,那人闭着眼睛赶着投胎似的一路呼啸着从他身上踩过去。
赵晓被他踩的肋骨疼,哼哼唧唧爬起来,问了从人才知道去的是李湛。
忽然获释,鄂王喜不自胜,又怕姑奶奶反悔,再圈他面壁抄经,遂一路狂奔而出,撞倒了赵晓也顾不得招呼,只顾跑。
李湛一口气跑到朱雀门下,在诸多禁军的注视下,方才松了口气,他气喘吁吁地对气喘吁吁追来的赵晓说:“你救孤有功,大功一件,我要重赏,还有什么人有功,重赏,统统重赏。哎呀,可算出来了,真把我憋坏了,崇仁坊这鬼地方我下半辈子再也不来了。”
鄂王发完感概,就去“调戏”守卫朱雀门的禁军去了,他刚到朱雀门下时,有一伙不明真相的禁军端着长枪、弩机,拉开弓箭把他给包围了起来了,如临大敌。
这会儿经长官提点都缩回去了,李湛却不干了,“敢拿弓弩指着我,不想混了么,不教训教训你们,我神京小霸王以后还怎么混?”在朱雀门外公然殴打禁军,着实有些不像话,赵晓可怜那帮被撵的跟兔子似的抱头乱跑的禁军士卒,就捏着嗓子喊了声:“大王,玄贞观有人追来啦。”
李湛闻声丢开刚捉到手的两个禁军小卒,撒腿奔城西去了。
在小霸王身边听差,光有急智和胆量可是万万吃不开的,还得号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皇孙的脉搏,知道他喜欢什么,怕什么,厌恶什么,继而推算出他下一步要干些什么。
赵晓认为自己已经能号准鄂王李湛的脉搏,他敢编造谎言吓退李湛,也就敢大胆地吞没李熙的“救驾之功”。
“你此番功劳我会给你记着,选个时机恰当的时候再禀报大王。你也知道大王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被无忧真人扣在玄贞观这事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若他知道你一个回京守制的外官都知道了,心里肯定会不高兴,说不定还要嗔怪我呢。你不想看着我挨骂吧。”
李熙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其实我也没甚功劳,就是陪真人她喝了杯酒,其他的什么也没做。”
赵晓笑咪咪地盯着李熙身上的道袍。
李熙脸一红,无奈地说:“你那件我以后还你。”
赵晓很大方地摆摆手道:“不必还了,权当我送给你了。此外,我还要送你一样宝贝。”
“宝贝。”一听说赵晓献宝,李熙顿时来了精神,能被鄂王府的赵总管看上眼称为宝贝的,那绝非等闲之物啊。
赵晓送给李熙的“宝贝”是一块精巧的角饰,用绒线系着,雕刻成独角犀牛的形状,比一枚制钱稍大,琢磨的十分精巧。
李熙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不解地问道:“牛角的?值几个钱?”
赵晓道:“嗨,别老想着钱呀,这可是件宝贝,真正的宝贝。”
赵晓问李熙:“我先前给你的那块五坊使的牌子还好用吗?”李熙点头说好,他告诉赵晓在韶州为鄂王寻访稀奇玩意,多数时候是靠拿钱收买,拿钱买不到就端出官势威吓,也有那些见过世面或家里有人在外做官的,用官势也吓不倒人家时就掏出五坊使的牌子,这些人见多识广,一见到内宫的牌子立即就能软下来,拱手将手中物品奉送。
赵晓道:“怎么样,这内诸司的牌子比宰相的手令还好使吧。内诸司办的是皇家差事,谁敢不买皇帝家的账,除非他活腻歪了。”
李熙点头说是,又问这块牌子是那家内司所有。
赵晓冷哼一声,道:“说出来吓死你!这是内寻访司的牌子。”
李熙两眼发白,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赵晓不无得意地笑笑说:“这个衙门刚设立不久,你这个品级的官还接触不到,等你做到刺史这一级就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实权衙门了。这牌子你先收着,挂在腰带上,在京外面见官大一级。”
李熙笑道:“大不了,连我这样的县令都不识得此物,谁会买它的账?你在长安看刺史不大,到了下面你就会知道刺史也是个大官咧,还大的不得了。这个只有刺史才能识得的宝物,我就算挂在脸上也吓不倒几个人。”
赵晓笑咪咪道:“这个你不必着急,内寻访司是太子殿下奏请设立的,所用的人都是太子举荐的,而今也是太子殿下在督办事务,后面的就不必我说了吧。”
125.温故
事后,李熙打听得知这个内寻访司的确是太子李恒奏请设立的,职责有三,一为天子选人才,二为天子选犬马鹰隼,三为天子选珍奇异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简单地说就是为皇帝找他感兴趣的稀奇玩意,白凤、藏獒,海东青,美玉,美女,炼丹师什么的。
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天子感兴趣的东西,臣民们不应该忍痛割爱贡献天子吗,应该。
那么当内寻访司派出的寻访使看中你的东西说此物天子欣赏,你敢不贡献出来吗,你敢吗,你肯定不敢。你敢去向天子求证吗,问问是他老人家真的喜欢我这东西还是寻访使打着天子的幌子招摇撞骗,你敢吗,你肯定也不敢。
这就是权力,不受制约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力。
要说这样的大弊政就没一个人看破吗,肯定有,大部分人都不是瞎子,那么,有人敢上书劝谏吗,肯定有,还不会是一个。结果如何呢,肯定不好,无一例外都死无葬身之地,外带抄家灭族,不仅现在,将来也是如此。
内寻访司是太子奏请设立的,他小老人家即便当了皇帝也没理由自己否定自己。那样会损害自身的威信,何以君临天下?
可是这不矛盾吗,皇帝不都是圣明的吗,圣明天子岂会做出此等荒唐的举动,即便错了,他老人家也会反躬自省吗,自查自纠,改正过来。亲,您说的那是明君,太子爷奏请设立这么个机构讨老爷子欢心,可见他就是个糊涂的人,是个糊涂的太子,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也肯定是个糊涂的皇帝。
一个糊涂的皇帝做出再多荒唐的举动也不为怪,因为他要荒唐,谁也不敢拦着。他做出再荒唐的事,也会有大臣跪着给他擦屁股,找合理性,帮着他继续荒唐下去。再说了,即使贵为天子,享受天下臣民的供奉,可也有些摆不上桌面的爱好还得他自己动手不是?内寻访司就是他的眼和手,他舍得把自个的眼睛抠出来,把手剁掉吗?人家只是荒唐又不傻。
李熙郑重其事地把那枚雕刻成犀牛形状的牌子挂在了腰带上,并小心翼翼地按了按,同时他告请赵晓在内寻访司那边给他上个名,入个册,他要做个名副其实的寻访使,而非只有一块腰牌的半吊子,赵晓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说回头就办。
不管赵晓给内寻访司脸上涂了几层脂粉,李熙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大唐国最有权势的那对父子玩弄的把戏。寻访,寻访,即寻又访,访到好东西后,用强力夺过来。这样的一个组织,与大明王朝的厂卫系统有何不同?寻访司在寻找古玩玉器的同时也可以顺带把威胁大唐王朝的危险份子找出来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必皇帝特别授权,它们就可以自己开启镇压的铡刀了。
至于谁是威胁朝廷的危险份子,则大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即如什么东西是天子喜欢的一样。这就是权力,被一个神秘而超然的组织掌握的完全不受制约的权力,它在捍卫皇权的同时,也将自己凌驾于南衙朝廷和北衙内诸使司之上。
太子奏请设立内寻访司,天子同意,别人阻止不了,李熙自然也阻止不了,出于趋利避害之心靠过去或许是个明智的选择,看的出这个组织还处在筹建阶段,还有许多空子可钻,否则赵晓也不可能轻易地就把犀牛牌交到了自己手上。
按照内寻访司的规制,犀牛牌只有贵人侍从才有资格佩戴,佩戴犀牛牌的人虽不及佩戴虎豹牌的威风八面,也不及佩戴狼犬牌的令人生畏,甚至还不及佩戴鹰隼牌的受人重视,但身为贵人的侍从,谁又敢轻视?再大牌的虎豹鹰犬见了厚皮犀牛也得保持礼数上的恭敬,须知厚皮犀牛可是有随时向贵人告刁状的特权的。
李熙要好好利用这块腰牌,来证明自己是这个神秘的强力组织中的一员,待将来这个组织正式转型为大唐的厂卫系统后,自己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唐最有权势的秘密强力部门的创始元勋之一。元勋即便不掌权,也非阿猫阿狗敢小觑的。厚皮犀牛身上的那层厚皮正恰如大将军身上的金甲,威风八面又能保护自己。
李熙知道再多的谎言也掩盖不了王朝已经风雨飘摇的事实,感受到了江山倾覆的危险,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正深切地呼唤一个拥有无限权力的秘密强力组织的出现,以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不管这个组织的形式怎样,挂什么牌号,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当今天子是圣德天子,之所以处境艰难,是因为出了几个不孝的败家祖宗,与他无干。在天德天子手下当储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太子这么多年都没被废掉,可见他不完全是个傻瓜。父子俩为了大唐王朝能千秋万代延续下去,一定还会不停地折腾下去。
李熙的好运在于,天子和太子刚开始折腾的时候,自己就赶上了,还搭上了早班车,因为来的早,满车都是空位子,任他挑,任他选,选好了坐下,中途谁上来也不让,直到这辆车开沟里去为算。
刚回到丰邑坊,沐雅馨就像小狗一样扑倒李熙身上,李熙正拿腔捏调地说:“贫道是出家人,女施主请自重。”忽然发现沐雅馨的脸沉的像寒冰,李熙挑逗道:“女施主这是怎么啦?何故耷拉着脸?”
沐雅馨道:“你这身皮哪来的?”
“赵总管送的,怎么啦,有脂粉香是不是,我昨晚出去喝花酒了,跟鄂王在一起,你要不要去求证一下。”
“无赖。”
“好啦,鄙人为这个家殚精竭力,昨夜喝的大醉,此刻胃还难受,哎呀,哎呀,一回到家做妻子的不来慰问一声,还疑神疑鬼的来审问,这行为可与贤惠二字差的远呐。”
沐雅馨嘟哝道:“好啦,好啦,你为这个家殚精竭力,倒像我们都是吃闲饭的。”李熙趴在她的肩上,吹她的鬓角,不怀好意地望着她笑。
沐雅馨哼了一声,细声细气地说道:“道长辛苦,道长劳累,妾在家闲吃闲饭,心里着实不落忍,请允妾为道长更衣,卖笑,侍寝。”
李熙抱住沐雅馨道:“好了,好了,这句话是我说的不好,下不为例,夫人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辛苦了。吃的是干饭不是闲饭。”
沐雅馨在李熙额头上狠戳了一指,坐在椅子上,说:“你既知道我的辛苦就好,来,那道长,替我捏捏肩。”
李熙道:“这就有些不像话了吧,我刚刚回来还没吃饭呢。”
沐雅馨道:“斋饭已安排,道长休要推脱,来,过来捏肩。”
李熙刚不情不愿地走到沐雅馨身后,院子里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却是朱赫和李载风回来了,二人出城游历两个月有余,饱览了关中大地的雄奇壮美,此番回来精神大不一样。见李熙身穿道袍,李载风道:“咦,平山伯何时出家啦。”
李熙道:“休要胡说,我的子爵。”
李载风道:“所差的不就是中使来宣旨了吗,外面都传开了。”
李熙道:“那也不能乱叫,朝廷是**度的。”又问二人这些日子都到哪去游玩了,李载风道:“早听说关中雄奇,这一看果不其然,比之燕赵大地丝毫不差。”
李熙道:“什么叫丝毫不差,关中是大唐的根本,强过燕赵。”
朱赫道:“地方是好地方,可惜都让豪强给占完了,百姓无立锥之地,一路看来庄园富丽堂皇,关隘雄壮,百姓却穷的难顾温饱,河北多年战乱,百姓已经穷极,可比之关中百姓的日子只好不差。没想到天子脚下会有如此景象。”
李载风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李熙,是刘默彤写来的,刘默彤现随军驻扎在良原镇。朱赫、李载风想见识一下神策军的风采,遂拿着李熙的书信前往。有刘默彤帮助,二人得偿所愿,终于目睹了大唐王牌禁军的风采。
刘默彤在信中说自己军务在身不能回京相见,十分遗憾,其他并无什么要紧的事。
李熙问朱赫、李载风二人对神策军有何观感,朱赫道:“若把神策军拉到燕赵去野战,我也不惧他,不过若入关中,只怕合河北诸镇兵力也有来无回。”李载风补充道:“神策两军二十万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补给充足,借助地利构筑的城寨堡垒关隘数不胜数,据守关中,天下藩镇皆不敢侧目。不过神策士气不高,有骄气更娇气,只宜守成不宜进取。”
李熙笑道:“守成才好呀,若不守成,天下又要大乱,岂不多生时端。”
朱赫哼道:“我算是知道神策两军二十万人,兵精粮足,却为何迟迟不能平定天下了,正是像你这样得过且过的官员太多的缘故。你们只为一人一家的荣辱,全然不顾国家大势,任由藩镇割据自雄,山河破碎,百姓蒙受劫难。”
李熙问李载风:“此辈何人?”
李载风诧异地答道:“朱赫呀,你不认识他。”
李熙弯下腰仔细地瞅了瞅朱赫,惊叫道:“咦,还真是朱将军呀。却不知将军身为幽州镇军将为何替朝廷操心平藩大计,朝廷削藩成功,将军就确定会有好日子过?”
126.温故2
朱赫道:“果然朝廷平了幽州,朱赫就卸甲归乡耕田去,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叫道:“将军慎言,而今四海平靖,歌舞升平,乃是千古未有的大盛世,你怎能说出天下是乱世这等话,若让有心人听去,恐于将军十分不利。”
李载风也劝朱赫留心祸从口出,朱赫闷闷不语。
杨艺带人送早饭来,李熙回屋去换道袍,洗漱后赶到饭厅,朱赫和李载风已经吃完,正要出门,问他们哪去,李载风答:“关中已经游过,我们要回幽州了,平山伯不会食言吧。”
李熙道:“岂敢,二位前去喝茶,回头我们一起去马市看看,为二位选两匹脚力好的马。”朱赫和李载风面面相觑,不解李熙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好心。
李熙当然不完全是好心,他是想借给二人买马的机会,随便给自己也寻摸一匹良驹。韶州那片赤兔马,他是彻底伤心失望了。自己不懂马,为避免再次上当,这回得找个懂行的给长长眼,朱赫和李载风久在军旅,眼光自然比自己好高明的多。
此一去三人皆有斩获,朱赫选了一匹其貌不扬的青海马,取名“扬威”,李载风选了匹雄峻的赤色西域马,取名“紫电”,李熙则选了一匹很罕见的白毛青海马,取名“白龙”,李载风说以龙命名,恐对天子不敬,不如改叫“欺霜”或叫“压雪”,李熙觉得这两个名字太文雅,不够威风,配不上他这匹外貌普通却价值千金的千里马,思来想去,他决定将自己的爱马命名为“宝马”。
三匹马花费近两千贯,其中李熙的“宝马”花费近千金,即便如此,朱赫和李载风还是对李熙的慷慨散金之举记忆深刻,表示自己以前可能是看错人了,平山伯并非像他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看看将到丰邑坊,忽然被一伙乞丐挡住了去路。烈日当空,街边的槐树下,坐着两排人,前排五个后排六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这些人虽然落魄,坐在那却是腰杆挺直,凝如嵩岳,有一种虎死不倒威的壮烈。
一个乞丐手持打狗棒拦住三人,挥手说:“丐帮干事,诸位商旅请转道走。”
李熙拱手说道:“这条路是回家最捷径,请兄弟行个方便。”
那乞丐望见李熙拱手的姿势,吃了一惊,认得是自己人,便也拱手如仪,问:“兄弟混那座山头。”李熙笑答:“岭南韶州大欢喜。”
那丐道:“听过,听过,是吕八建的新坛对不对?不过兄弟穿的这么威风,是门内弟兄还是施主恩人?告知兄弟好禀报。”
李熙道:“门内兄弟,司职军师。”
这一说,那丐忙躬身行礼。天下丐帮是一家,弟子数十万,坛口只有总坛和分坛之分,韶州虽然不大却设有一个总坛,长安虽大也只有一个总坛,彼处军师到长安也是尊长,礼数上可缺不得。
丐帮弟子行过礼,又问了李熙姓名,忙报知干事老大,那老大跑来,行了礼通了姓名,谦逊地说道:“不知是杨军师车驾,耽搁了,恕罪恕罪。”李熙道:“一家兄弟不必客气,只是天热,懒得绕行,故而请行个方便。”干事老大连声道:“自然,自然。”陪着李熙往前走,李熙又望了眼那十一个人,忽然心中生疑,大步向前,来到众人面前,弯下腰问其中一人:“你是幽州的朱大哥。”
那人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李熙,许久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二弟,是你么。”
李熙没想到会在长安遇见朱克荣和周宛等人,朱赫和李载风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看出那十一个乞丐有些面熟,却不敢相信那会是自己的大哥。
兄弟一行人相见落泪时,李熙把丐帮的干事小老大叫过来询问了原因,小老大知道的不多,只说是奉命驱赶这十一个人。这十一个人先前在皇城外静坐,被他们驱赶后,又挪到了这儿。小老大声言自己跟他们无冤无仇,也没听过他们跟丐帮弟兄有什么仇,驱赶他们的命令是上面掌坛老大下的,他猜测可能是官府那边有吩咐。
李熙道:“这十一个人都是我的旧相识,我收了他们,不会再代你为难,掌坛老大那边,烦你通报一声。”又将几贯钱给了干事老大,说请兄弟们喝茶。
干事老大谢过赏,带着一帮兄弟去了。
在丰邑坊杨宅,朱克荣诉说了回到幽州后发生了一些事。自吴元济之乱被平息后,河北各镇心中皆怀恐惧,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卢龙军节度使刘总思来想去准备献地于朝廷,自己带上家眷来长安做个闲官,与天子特使私下秘唔,条件已经谈的差不多了。
幽州大将何正章不满献地之策,联合一干元勋老将起来反对,朱克荣之父营州刺史朱洄也被何正章列在名单中。两天月前朝廷降旨升刘总为太子太保,兑现了密谈中的一部分条件,刘总由此心意已决,为防止何正章阻扰,设计诱杀了何正章,以示威慑。朱洄领军在营州,朱家在幽州根基深厚,刘总不敢轻举妄动,便使了一个计策,保举朱洄之子朱克荣为禁军将军,燕赵十二骑亦各有职掌,要朱克荣一行到长安上任。
朱克荣与父亲朱洄商议后,认为对抗朝廷非忠臣义士所为,刘总虽以小人之心待人,用心却是好的,于是欣然进京履新。一行人五月出幽州,一路游山玩水,到七月初才入长安,不意原先主持迎纳刘总入京的宰相裴度此刻带相衔出镇成都,为西川节度使。新任宰相嫉妒裴度功勋,不认旧账,对刘总的谏书置之不理,不予奏闻。致使朱克荣等人在长安进退失所,竟至流落街头。
十一个人此前从未进过京,在京城举目无亲,更有朋友,去大明宫外请愿,被禁军驱散,又在皇城外静坐,引起百官非议,当政宰相授意长安县找人驱赶。长安县找到丐帮,要其派人驱赶。朱克荣说他们与前开驱赶他们的丐帮恶斗过几回,丐帮伤了二十几个,从此不敢硬来,改为每日陪着“静坐”,但看有人与他们接触,便群起骚扰,将来人驱散。
朱克荣知道在皇城外静坐于事无补,这才移往城西,他曾听李熙说过家住城西丰邑坊,欲登门求告,一则舍不下面子,二来他也知道李熙此刻还在韶州,而他的家人自己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自己,但凭自己一句话,人家也未必肯信。
一行人彷徨无落,就走街边枯坐终日,看看的就沦为乞丐了。
李熙问:“大哥此来,二嫂可曾带来了?”
立即收获了十数道愤怒的目光。李熙脸一红,讪讪地笑道:“大哥是铁铮铮的硬汉子,顶天立地,就算受些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长安待不住,大不了讨饭回幽州去,仍是一条汉子,可嫂子是女流之辈,若经此磨难,不知道该愁成什么样,得赶紧接过来好好安抚。勿让她再伤心伤身。”
一人出言讥讽道:“杨参军可真会怜香惜玉。”
李熙笑道:“不敢,不过女流之辈到底更柔弱,更经不起折腾。”
朱克荣压住四众不满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带着她四处游山玩水耽搁了时日,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地步。早到十天,裴相还在京城,合适不成?”
李熙道:“这怕就是所谓的天意吧,怪不得嫂子。”
不必抬头也知道有许多双不满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李熙却不在乎,喊来旺财,指着刚才出言讥讽自己的那个汉子:“屠五,你带路,还有你,朱赫、李载风,跟着一起。你们一起去把嫂子接回来。”又吩咐旺财:“把夫人和沐夫人也叫上一起去。女人家在一起好说话。”
韩氏现今寄居在通义坊的一座道观里,给女道士缝补衣服,以求安身之地,被接回丰邑坊时,身穿一件带着补丁的麻衣,清汤素面,看起来……倒是更好看了。
李熙跳出门去迎接,被屠五和朱赫拦住不让靠前。韩氏低着头向李熙福了一礼,低着头没有说话,崔莺莺扶着她往后宅去。沐雅馨暗暗捏了李熙一把,好心好意地提醒道:“老夫人在天之灵看着呢,休要做出有辱门风的事。”
李熙将中指指节在沐雅馨额头凿了一下,咬着牙道:“还说,回去换件衣裳,好好梳妆打扮一番,一身锦绣硬让人荆钗布衣给比下去了,你让我老脸往哪搁。”沐雅馨慌了神,摸摸脸,低头看看衣裳,嘀咕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被李熙打击的信心全无,慌慌张张地跑了去。
李熙打了个响指,暗自得意非凡。
经沐雅馨提议,李熙把朱克荣夫妻并十二骑安排在新购的沐铮府上,两个宅院间此刻只开了一道小门,门上无门,为了“方便”,沐雅馨让杨艺安了道门,锁安在北面,钥匙交给韩氏掌管,防备某人闲暇无事溜过去闲缠。
此举大伤杨门家主颜面,李熙怒气冲冲地将行李搬入书房,决心多读几本圣贤书,以陶冶情操,改变世人对他的看法。沐雅馨不放心,也把行李搬入书房,坐镇看守。且用自己大施美人计,日夜不息,将家贼肚子里的一点祸水淘弄干净。
李熙有些顶不住神,某日沐美人当面又施美人计,李熙慌忙去找自己的护身法宝紫葫芦,心里却蓦然吃了一惊,直吓出一身冷汗来。那个装着六粒增长丹的紫葫芦竟不翼而飞了!
不必伤痛脑筋,李熙也知道它现在在谁的手里,无忧真人,郭瑗,自己心目中曾经的女神,现在的瑗姐。李熙用头撞沐雅馨的肚皮,希冀自己一头撞死拉倒。
沐雅馨对这个新玩法大感兴趣,挺胸收腹让李熙再来一次,李熙经不住白晃晃一堵肉墙的诱惑,嚎叫一声撞了过去,沐雅馨麻溜地一闪身,杨门家主直接扑在地上,降落的过程中鼻子和青砖亲密磨蹭,破了块皮,血流不止。
夜深人静的杨宅后花园蓦然发出一声长嘶,然后涂着白鼻子的杨门家主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朝思暮想相见的那个她。
韩氏藏在手握棍棒闯入书房“救人”朱克荣身后,看到鼻子上涂了白药末在跟自己招手打招呼,忍不住“扑哧”一笑。燕赵十二骑随之也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李熙把杨艺叫过来骂了一通,责令二人立即在书房地上铺上地毯,要又软又厚的那种。杨艺是个很懂事的人,自不会问家主鼻子为何会跟青砖磨蹭这样的话,另一个聪明人小清却这样问了,而且刨根究底地追问细节,让李熙觉得她不是来还自己紫葫芦和增长丹而纯粹是来看自己出丑的。
一年不见,小清较之以前长高了不少,她一进门时李熙就拦住她量了一下身高,只达到自己的胸口,一米六左右吧,看她舒展的四肢,李熙断定还孩子还有增长的空间。
小清和李熙只见过两次面,见面后却丝毫没有陌生感,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轻松自如,小道童虽然只有十四岁,又是个出家人,却很喜欢男女间的小笑话。这一点很合李熙的胃口,储藏在肚子里封存了好几年没用的荤段子一股脑抛洒出来,乐得小姑娘哈哈大笑,一副久经江湖见多识广的样子。
不过李熙还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底细,这小道童其实纯洁的很,她这一言一行都是装出来的,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想来跟着女神混日子也并不容易。
“师父交代我办的事我办完了。那个应该还给我了吧。”小清最后说,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什么?”
“衣裳。”
“哦……,什么衣裳?”
“这个笑话一定也不幽默。你瑗姐的衣裳,没理由借给你穿一回,你就私吞了吧。”
“没洗呢,真的。洗完之后,我会亲自登门请小清姑娘过来拿。”
“行吧,我就拿你这句话回她。”
“真不留下来尝尝我的厨艺,保管你吃过后还想来第二回。”
“嗯,不妨你炒两个清淡小菜我带回去,你瑗姐这两天胃痛。”
“怕是酒喝多了,她不该喝这么多酒,再年轻酒喝多了也受不了,喝酒伤胃,我有几样拿手小菜专门养胃。你等着,我去也。”
一刻钟后,李熙提着个食盒兴冲冲奔回来,叫一声:“小清姑娘让你久等了。”看到的却是叉着腰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沐雅馨。沐夫人体谅他鼻子刚受过伤,没有打,只是拧了拧他的耳朵,李熙张嘴发出一声惨嚎的同时。小清在玄贞观也发了一声惨叫,她被无忧真人拧了耳朵,小清一边揉着耳朵,一边陪着笑脸说:“我这就会去把菜拿来。”
127.温故3
无忧真人喝道:“淘气的小婢,当我是要饭的吗?”小清嘻嘻一笑走到无忧真人背后,殷勤地为师傅捏头,叩肩,口中绘声绘色地说道:“我一提你胃不好,他立即就愁眉苦脸地说‘怕是酒喝多了,她不该喝这么多酒,再年轻酒喝多了也受不了,喝酒伤胃,我有几样拿手小菜专门养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你等着,我去也。’然后驾着狂风飞奔而去,差点摔个跟头。”
郭瑗哼了一声,道:“油腔滑调的家伙,那是哄你呢。一大大男人,他会真下厨吗?”
小清提议道:“要不我回去看看,他拿不出来,我替你好好羞臊他一番。看他以后还敢跟师父您耍小心眼。”
刚说到这,清风、明月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禀报道:“丰邑坊的平山子杨赞送了一个食盒来,说炒了两样小菜,送给观主养胃。”
小清感受到了郭瑗的吃惊,就对清风明月说:“烦请两位姐姐请他进来吧。”
明月道:“他身边还有一个少妇,是否也一起请进来?”
“少妇?”小清嘀咕了一声,看着郭瑗,郭瑗道:“你去谢谢他,说我不在。”
小清应声去了,少时回来,四样小菜和一碗汤已经摆在了郭瑗面前,郭瑗却懒洋洋地躺着不动身,小清回道:“打发他去了。外面下了雨,他胳膊跌伤了,一个人撑不住伞,故而带着侍儿来。”郭瑗瞄了小清一眼,道:“瞧这人无缘无故的啰嗦了一堆,烫了酒来,没酒我怎么吃饭。”小清笑道:“这是人家特意做来给你暖胃用的,你再喝酒岂非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心。”扶着郭瑗坐到了桌边,给她的小酒壶里倒了清水,又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叉手侍立在一旁服侍。
郭瑗懒洋洋地夹了根碧绿的菜薹放进嘴里,只嚼了两口,眉头忽而一皱。又试尝了其他几个菜,停筷喝问小清道:“你断定这是他亲手做的菜?”
小清看不准师父是喜是恨,小心地回答:“我的确是看着他进了灶下的。怎么菜不中吃吗,我也说他一个大男人会做什么菜,还不是切碎了大锅煮熟,你不爱吃我倒掉就是。”
郭瑗哼了一声,面露笑容,招呼小清:“烫酒去。如此佳肴不配美酒,当真是可惜了。”
……
李熙和沐雅馨在玄贞观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李熙道:“怎样,什么事都没有吧,我只是巴结她的权势,跟她能有什么瓜葛,人家是当今皇贵妃的妹妹,我能怎么着她。”
沐雅馨道:“解释就是心虚,平日我让你下厨炒一个菜,你总是推三阻四,而今她只是打发了一个小童来,看把你忙的,鼻子也不疼了,胳膊也不疼,哪哪都好利索了。趋炎附势的小人。”
李熙道:“夫人此言差矣,趋炎附势的不是小人,是聪明人,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行了,你回吧,我还有事。”
沐雅馨道:“我跟着。”
李熙道:“我去找郭傻子,你也要去吗,金堂郡主是当今太子的女儿,打起人来没轻没重,到时候怕你跑不掉吃打,都没处说理去。”
沐雅馨道:“哪我逛街去吧,你身上带钱没有。”
李熙把身上的钱分了一半给沐雅馨,想想觉得不妥,又都要了回来,末了只给了她两贯钱,说:“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行走,身上少带点钱,免得遭贼。”
沐雅馨从他手里又抢了一贯,说道:“你也知道我一个人不方便,大夫人有如花似玉守着,三夫人有小鱼,我倒好孤家寡人一个,求家主可怜可怜我,多咱也给我找一个伴儿。”李熙琢磨了一下,道:“你以前不是喜欢妞儿吗?让她跟你吧,多少也有个照应。”
沐雅馨喜道:“那也好。”趁李熙不注意,又抢了两吊钱在手,乐滋滋地逛街去了。
李熙感到安兴坊郭仲恭家宅外,梅榕也刚到,望见李熙鼻子上一点白,不觉失声笑道:“昔日鄂王牵着仇士良在太极宫里找人辨兽,似乎仇给事的鼻子上也涂着*吧。”
李熙捋起袖子道:“那你倒牵我试试看。”
梅榕道:“动不动就捋袖子,跟谁学不好,尽跟郭傻子学。你也打算两巴掌打出个郡主媳妇来。”
李熙放下袖子,瞪了梅榕一眼,道:“谢谢,我宁可投井自杀也绝不与皇家联姻。”
说完这句狠话,李熙问起托梅榕办的几件事有何下文,梅榕道:“放心吧,你是郭傻子的兄弟嘛,娶的又是崔氏女子为妻,别人不看我的面子崔家、郭家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都说好了,回头见个面,定个契约,把你的钱放进去,万无一失,下半辈子你就是什么都不做,光是吃利息也风花雪月,逍遥自在了。”
李熙托梅榕办的是找几家实力雄厚、信誉卓著的银柜,把自己收刮来的几十万贯闲钱放进去,保值,食利。银柜,在长安城不下百家,但历史悠久,实力雄厚,信誉好的就那么五六家,这几家银柜不管是吸纳存款,还是发放贷款都极谨慎小心,绝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李熙拱手谢过梅榕,又问:“那你那边考虑的怎样了,我可是锦衣社的恩人,还有你给的铜戒指呢,‘锦衣社’,‘长安’,‘杨某’七个字,对不对,现今我不做你们的恩人,我入股当股东,岂非亲上加亲?”
梅榕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出去这一年究竟贪了多少钱,存了几十万,还有多余的入股锦衣社,我真说通了他们,你能拿出多少真金白银来入股。”
李熙道:“少说也有几万贯吧。”
“几万贯?!”梅榕尖叫了一声,“劝你还是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吧,入股锦衣社十万贯是底线。有钱我帮你去说服他们,没钱,拉倒。”
李熙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我入股二十万。”
“二十万?!”梅榕又惊叫了一声,捂着嘴,拖着哭腔道,“我现今才知道大唐的国运为何一日不如一日,行,你够狠,一个九品参军,一年……这怕还不是你全部的家底吧。”
李熙道:“钱从哪来的你就别管了,多年兄弟,我只说一句话,这钱是干净的。绝不会连累你什么。”
梅榕发狠道:“是不是干净的关我屁事,你就是犯事被人剁了,这钱别人也休想拿去!”
李熙看到梅榕这股子狠劲,拍拍胸口道:“于此,我放心了。”
和郭仲恭没聊两句,李熙就把紫葫芦递了过去,眨眨眼,说是补药,郭仲恭恨不得跪下来给李熙磕个头,梅榕见二人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不耐烦,正端着茶碗装着看画。忽然惊叫一声:“不得了,郡主来了,手里提根棒子。”郭仲恭闻言就往桌子下钻,他那肥胖的身躯往桌下一钻,桌子立即翻到在地。茶水撒了一身,烫的噢噢叫。
李熙看郭仲恭如此脓包,默叹了一声,转身就跑,跑没几步,身后就听到有人娇叱一声:“那个涂花脸的,先别跑。”李熙心里嘀咕:怕鬼有鬼,脸上涂药粉竟也有错。回过身来,笑脸回应替棒追来的郡主:“郡主是叫我么?
金堂郡主冲到李熙面前,望望他的鼻子,道:“原来是鼻子受伤涂了药粉,我还以为是个优人呢。”李熙陪声笑:“郡主喜欢听优戏,臣下可以请个戏班子来。”
那郡主叫道:“戏班子有什么意思,我就要你演优戏。”
说罢晃了晃手中大棒,李熙道:“郡主容禀,在下尚在居丧期,不宜歌舞宴乐,恕不敢从命。”金堂郡主道:“没劲。”
李熙出主意道:“鄂王府上有位朱先生,善会排演歌舞,郡主要是喜欢,臣下可以代为引荐。”郡主双眼放光道:“他?王兄看的跟宝贝似的,密不示人,谁能请的动?你有本事请的动朱羽?唉,你叫什么名字,你真请得动他,我会好好谢谢你。”
李熙通了姓名,道:“谢不谢的臣下承受不起,郡主日后善待郭兄,臣下就感激不尽了。”
金堂郡主应道:“好,只要你能请动朱羽到我这来一趟,我以后……少打他两棒。”
郭仲恭大叫一声:“啊,还要打?”
李熙道:“郭兄,你就知足吧,郡主棒子都做出来了,不打人岂不浪费。”
金堂郡主赞道:“这话说的我爱听。杨赞我记住你了。你去吧。”
从郭家出来,李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吁了口气。梅榕骂了句:“马屁精,整日价狗苟蝇营,你不觉得累吗?”
李熙嘻嘻一笑:“我累我乐意。”下午去拜访朱羽,说动他答应去金堂郡主那一趟。朱羽有些傲气不假,却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人,金堂郡主请不到他,多半原因是畏惧弟弟李湛。姐姐虽然霸道,怎奈不及弟弟得宠,姐弟俩交锋数十次,做姐姐的终于落败,此后想起这个弟弟就头疼不已,她是断无胆量到鄂王府上走动的。
这些皇家秘闻,李熙是从赵晓那听到,他同时还知道,鄂王随皇祖父出城避暑去了,这才壮起非胆去说动朱羽走穴,若是鄂王在长安,李熙断断不敢冒这个险。
金堂郡主长的并不好看,为人又刁蛮,但李熙看得出这女子做事甚有分寸,朱羽走穴只须一次,她不会纠缠不休。“少女倾慕心中的偶像,我牵个线搭个桥,帮她了却心愿而已,没别的意思。”李熙如此为自己辩解道。施施然走进了自家宅院。
128.岭南乱
得知岭南又生匪患且情况十分不乐观是在七月末,李海山嫡妻刘氏来丰邑坊拜祭杨老夫人,顺带向李熙夫妇吐了吐肚子里的苦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熙注意到一个细节,李老三是以练兵忙为由拒绝刘氏带孩子去襄阳的,不仅如此他还打算把绿珠母子送回长安。
李三嫂脾气不好,性格也有些粗糙,但人却是个顶精明的人,并非那种听风就是雨,被丈夫轻描淡写两句话哄的团团转的女人。此外,李海山要把绿珠母子送回长安透露的信息也很大。这个用妖孽、祸水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的前内教坊司舞姬,魅惑男人的手段,就是沐雅馨和陈招弟加在一起乘以二也比不了,李老三如何能割舍的了?
一定是出大事了,李老三嗅到了危险,才忙着要把绿珠母子从襄阳送回长安。
李熙在岭南还有许多眼线,和州衙里的几位同僚还有书信往来,但以他们报喜不报忧的传统,和站位不高的鼠目寸光,很难纵览全局,对发生在身边的危险也可能视若无睹。李老三现在为山南节度使刘蔼的都训练使,掌数万大军的军训职责,至高位尊,站的高自然更容易看的远,这自不必说。他又是节度使刘蔼的亲信,也更容易得到内幕消息。
杨老夫人病逝后,李家三嫂已经过来拜祭过两回了,论礼制她无须再来,此番突然前来,在没喝醉酒的前提下向自己和尚未经人事的崔莺莺大倒苦水,仅仅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李熙倒是希望这样,但事实恐怕并非如此。这会不会是李海山借刘氏之口向他李熙透露什么讯息呢。
事关国运的大事件,自然不便拿出来明说。李老三胸无点墨,指望他在书信里使个春秋笔法,微言之间暗藏乾坤,真是为难了他。刘氏与他做过多年夫妻,同甘共苦过,时间耗在一起久了,往往心意相通,自有一套不为外人所知的沟通方法。
当然,李熙更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或许是李老三在襄阳另有新欢,喜新厌旧的他不耐烦身边有个绿珠聒噪,找个借口赶她回长安,交大夫人管教。
这件事就此搁置。
李熙一直在找各种关系想为朱克荣众人讨个公道,怎么当政宰相盛眷正隆,无人敢碰,魏谟劝他暂时忍耐。铁打的政事堂,流水的宰相,盛眷再隆也有衰败的那一天,大唐天子为了防止南衙宰相坐大势力,总是频繁更换宰相,这年头能做满一年宰相都是个奇迹了。
李熙接受魏谟的建议,劝朱克荣等人暂时忍耐。朱克荣耐得住性子,手下一帮弟兄却十分不耐烦,的确沐铮的宅子再大也比不了燕赵大地纵马驰骋来的痛快,何况沐老板的宅子并非很大,亭台楼阁太多,连个跑马射箭的地方都没有。
为了安抚燕赵十二骑,李熙去找了崔玉栋,向他借了左军的一个练马场,供燕赵十二骑练练手,找找感觉。南衙十六卫除了金吾、监门、千牛三卫尚有些执掌外,如左右卫等除了充作大典时的仪仗,早已名存实亡。
只是给了看守官员一点小甜头,李熙就借到了一处占地五十亩的练马场,马场上的草长的有一人深,狐兔野鸡刺猬穿行其中,燕赵十二骑像十二个进了游乐场的孩子,兴高采烈地骑马射猎起来,呼啸声惊起一阵阵野鸡,十二骑箭发处,野鸡纷纷坠地。
看的朱克荣也手痒起来,借了李熙的“宝马”,呼啸而出。李熙虽有些心疼自己的马,不过能有机会与韩氏单独相处,他心里还是很高兴,将养了一个多月,韩氏容光焕发,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韵,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更脱去了青涩,增添了几许成熟妩媚的风韵。
“谢谢。”韩氏说,“谢谢你让他们又重新振作起来。”
“没什么,是兄弟就应该互相帮助嘛。”
“即使如此,也要谢谢你。他们对你可能有些误解,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有,没有误解,没人对我有误解啊。”
韩氏的脸红了,她抿着笑,挥手招呼屠五:“唉,杨兄弟也想骑马,你教教他。”
“没有,我没有想骑马,我最怕骑马了。”李熙还没解释完,就被屠五哈腰一抄提上了马背,他刚坐稳,屠五在他背上一拍,叫道:“给你了。”把马缰往他手里一塞,他凌空跳起,马从裆下走过,屠五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动作干净利索。韩氏拍手叫好,高兴的像个小姑娘,李熙心里暗叫:“原来她喜欢马术高强的人,早说嘛,不会我可以学的。”
为了讨韩氏一笑,李熙没日没夜地练上了骑马,吃住都在左军练马场,晃眼就是一个多月。秋风渐凉的时节,郭仲恭和梅榕找来了,望着被马蹄践踏的尘土飞扬的练马场。郭仲恭一边咳嗽一边呲牙叫道:“我的天,你们这是疯了吗,这么多草都被你们踏平了,我记得刚入夏那会儿我约几个朋友来者打猎,满眼都是草呢。”
见到李熙又惊叫一声:“足下是杨无敌吗?几时变成了昆仑奴?”
李熙招呼二人在马场边的席棚下坐定,用粗瓷大碗倒了两碗水丢在桌上,郭仲恭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连叫水里有土呲牙。梅榕对那缺了几个口的粗瓷碗更是不屑一顾。鼻子里哼了声,取出手绢掩着鼻子,跟郭仲恭说:“有话快说,谁耐烦在这待下去。”
郭仲恭憨笑一声,还未开口,李熙道:“不必,我知道你来做什么,没了,一粒也没了。”
“没了,一粒也没了?真的一粒也没了,那你让我怎么活?”郭仲恭瞪着白眼问道。
“大哥,就算一天一粒,一个月多月顶多不过三十粒,你这一个月吃了我多少增长丹,五十粒!当饭吃呐?”
郭仲恭嘿嘿一笑,瞅了眼远处尘土中盘马折腾的十二骑,悄悄地凑到李熙耳边说:“冤枉啊,你那五十粒丹可不是我一个人用的,那东西好,郡主拿去呈给太子妃,太子妃中意就拿去献给毛妃,毛妃觉得好,回头问太子妃要,太子妃问郡主要,郡主问我要,我不问你要我问谁要。”
李熙道:“问谁要也没用,我就五十粒全给你了,没了。”
郭仲恭闻言把脸一沉,解佩刀拍在桌上,跟梅榕说:“先把我杀了,顺带把这家伙也杀了,你最后自杀。”
梅榕和李熙同时叫道:“凭什么呀?”
郭仲恭气哼哼道:“拿不到药我似无葬身之地,临时拿你们俩做垫背的。”
梅榕对李熙说:“有你就再给他两粒,你看看他那张脸让人打成什么样了。”
郭仲恭哭丧着脸,道:“还是梅玉郎心疼我,这个姓杨的兄弟我是白交了,拿不到药,我指定让家里的打死,我不活了。”
郭仲恭抓起了刀,目视二人:“拦着点呀,我要自杀了。”
李熙和梅榕两个一个扬目朝天,一个捂着鼻子观看彪悍的燕赵十二骑在尘土飞扬的马场上往来追逐操演阵法。
梅榕悠然一叹:“怪不得藩镇割据尾大不掉,朝廷屡次平藩都不能如愿,看看他们,再看看我们,情况不判自明。
李熙击案赞道:“梅兄说的好!什么策略不对,兵力不足,时机未到,都是扯淡,说到底是人心坏了,大唐建国初年,乃至安史之乱前,英俊子弟莫不以戎马边关谋取军功为荣耀,可你再看看眼下,这位,郭大公子,两巴掌打来一个郡主夫人,屈膝奉承为仆为奴,堂堂七尺男儿骑不得马开不得弓,却整天围着女人转,侍候了一个,关照了第二个,还要奉承第三个,人心如此萎靡不振,我大唐的国运又岂能振作?”
看到郭仲恭即将恼羞成怒,李熙话锋一转,又指着梅榕说:“说别人容易看自己难,你说郭兄整天围着女人转,你呢,你索性连男人都不愿意做了,涂脂抹粉,举止形态皆做女儿态,在马上争取军功征服四夷的是男儿郎,未听说我大唐有哪位女将曾驰骋疆场杀敌建功的,红线女和樊梨花除外。”
眼看梅榕也要发怒,李熙忙又指着自己道:“我为什么能把事情看的这么透彻,因为我也曾经是你们中的一员,混吃等死,浑浑噩噩,不过好在我有自觉的精神,我现在觉悟了,大唐国势日衰,需要的是热血男儿,需要的是能上马建功的奇男子伟丈夫,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憨傻呆愣的花花太岁,一个扭扭捏捏的娘娘腔,一个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欺软怕硬的龌蹉小人。别看着我,我连自己也骂了。我是真觉悟了。”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驶入练马场,车帘打开,沐雅馨探出头来,四顾一圈,望见席棚下的李熙,远远的挥手呼叫。梅榕冷哼一声:“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欺软怕硬的龌蹉小人,你媳妇来了,有本事你就别过去。”
李熙道:“岂有此理,我堂堂七尺男儿,小妾过来,我还要过去迎候,我算什么汉子。”
话未落音,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素雅的蓝花裙,梳着一个简单的碧螺髻,却原来是韩氏,李熙两眼一亮,起身就要招呼,忽然觉察到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李熙闷头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锦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药我是没了,药方倒有一张,可惜我不会炼制,你们还得找个会炼丹的道士依法炼制。”
郭仲恭将药方抢在手里,看看字迹十分清晰,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无敌兄最讲义气,道士我来找。当今天下最有名的两位真人我都有交情,一位现在台州为长吏,正替天子寻长生不老药。还有一位暂居京城,叫僧大通,那老儿有些古怪脾气,不过犯在我手里,有脾气也变没脾气,我自有办法叫他炼药。”
梅榕很不耐烦郭仲恭啰嗦,站起身来,以丝绢掩着口鼻,道:“宝物讨到了,还不走,没瞧见那个贪财好色攀附权贵欺软怕硬的龌蹉小人坐立不宁的模样嘛。”郭仲恭起身来,向李熙郑重其事的鞠躬致敬,乐呵呵地去了。
沐雅馨见李熙不来迎接自己,怒气冲冲地奔过来正与兴师问罪,却见李熙微笑着朝她招手,一腔怒火瞬间全无,左右观察了一下,羞红了脸道:“此间人多,又灰尘极大,十分不方便,我来是奉夫人之名请你回家的。你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忘了我们无所谓,老夫人灵前你不进香,就是不孝。”
李熙笑道:“你说的是,这些天我光顾着演练骑射了,冷落了你们。我这就随你回去。”
沐雅馨吃惊地望着李熙,张着小嘴半晌方道:“你,你没事吧,今天说话怎么这么正经。”小手按在李熙额头,有摸摸自己额头,嘀咕道:“也没有发烧呀。”
李熙道:“休要多言,我已经觉悟了,以后再不会浑浑噩噩地混下去,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让你们瞧的起我。”沐雅馨笑道:“我们哪天瞧不起你了,谁又不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了。”
李熙翻身上了宝马,单手提着沐雅馨也上了马,抱在怀里呼啸而去,这种感觉沐雅馨以前从未试过,觉得十分新奇,忍不住一阵大呼小叫,咯咯直笑。这笑声传到远处席棚下正服侍丈夫喝甜汤的韩氏耳朵里,竟觉得十分刺耳,她扭头朝向烟尘中远去的那一骑,竟发了会呆,清澈的眼眸里无意间已平添了一丝落寞。
李德裕的来访让李熙平静的守制生活平添了一丝波澜,御史中丞在杨老夫人的灵前进了香,转身来到客堂。九月初,长安还有点热,骑马过来,李德裕满身是汗,接过李熙递来的毛巾,擦擦脸,擦擦手腕,站在迎风处,手中折扇扇个不停。
杨艺捧来了冰镇雪梨片和酸梅汤。
129.岭南乱2
李德裕摆摆手,笑笑说:“我胃不好,吃不得生冷的东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不勉强,教上凉茶,自己先吃了两片雪梨,李德裕来访前一刻他正和沐雅馨在书房缠绵,被小妖精撩拨的浑身燥热,正欲有所动作,闻听李德裕来访,遂匆匆赶了过来。
两碗酸梅汤下肚,身上的燥热去了大半,再拿扇子一通猛扇,火总算去了,这才惬意地用竹签挑起了一片雪梨,慢慢地吃着,薄薄的一片梨还没吃完,李德裕就说了一句话让李熙胆颤心惊的话。
“岭南出大事了。”
御史中丞说的十分平静,在李熙听来却仍如晴天霹雳一声,半片还未吃完的雪梨片滑落在地,李熙趴在地上捡起梨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丢尽木桶。
他表面强装镇定,心中的震惊却无以复加,他的直觉没错,岭南到底还是出事了。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因为饥荒闹起的大乱刚刚平息的时候,李熙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韶州的吏治在岭南各州中即便不是最好的一个,也绝对名列前茅,尚且乌烟瘴气,混沌呛人。若非有一个常怀德慧眼独具在大灾之前早早设立了义仓,使得数千饥民在大灾之年有碗粥喝;若非他杨参军大智大勇,生有急智,一个黑虎掏心断了祸乱之源,韶州的局势早在去冬今春时就已经糜烂不堪了。
岭南只有一个韶州,只有一个常怀德,只有一个王六和他李熙,其他的州还是遵照惯性不可避免地糜烂了下去。元和十三年春季的那场轰轰烈烈的救灾行动,如同凌空降下的一场春雨,浇灭了岭南各处燃起的怨怒火苗。
雷霆春雨暂时熄灭了百姓胸中燃起的火焰,各级官吏若能沉下心来,痛定思痛解决一些深层次的矛盾,深究起火的原因,杜绝死灰复燃,则这场数十年未遇的大灾荒或许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把岭南变成太平南国的契机。
但李熙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官场的惯性不是一两个清醒的人手术刀似的解决方法所能改变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能起到缓和和延缓病情的作用,病根子不除,旧病复发只是时间的问题。常怀德是幸运的,趁着行情大涨的机会离开了,但更多的官员依然懵懂地坐在火山口,不见警醒,依然贪暴。
燃烧在地表的火刚刚熄灭,他们浑然不顾仍旧发烫冒烟的地皮,不是小心翼翼地刨开浮土寻找深埋于地下的火根,熄灭它,而是迫不及待地释放自己压抑了一个冬天的贪欲,变本加厉,无所顾忌。
这大半年,即使远在四千里外的长安,李熙也能感受到岭南的同僚们是如何的疯狂和肆无忌惮。在长安守制期间,李熙每隔半个月就到吏部司访魏谟一趟,目的之一就是翻阅各期的邸报,从中研判天下大势。早在韶州跟张思玩的时候,李熙就跟他学会了怎样从邸报中寻找蛛丝马迹,研判天下形势。修习的功力虽不及张思一半,却也颇为可观。
待回到长安跟魏谟交往,眼界一时大开,吏部的信息量自非封闭的岭南下州韶州可比,各种隐藏于字里行间的关节一经魏谟点拨,李熙立即心领神会,天下之势看的就更清楚了。
孔戣和李德裕在岭南期间,平均每个月惩办的贪腐官员都在十人以上,并有逐月上升的势头。孔戣和李德裕都是官场老人,圆滑事故,并非辣手摧花不知人情世故的人,让他们两位都忍无可忍的人,该有多么混账!检点廉察使在岭南尚且如此,没有了制约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场景,李熙睁着眼也能想象的出。
李德裕和孔戣回京表面上是岭南灾情已熄,赈灾完成,事毕回京,实则却是令狐楚、萧俛等人持续进言的结果,做宰相的受到各方压力,打着存朝廷体面的幌子向天子进言收手,做天子的对岭南的烂局也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巡察戛然而止。岭南的大小蛀虫们弹冠相庆,送完两位钦差回京后,立即变本加厉地释放他们的**。
终于使死火复燃,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岭南节度使管内二十二个州,除韶州、振州、崖州、万安州外,其余十八个州境内皆已重燃烈火,其中循州和端州两地,州衙被砸,刺史逃走,县令被杀,端州参军王喜,夜捕本州刺史捕获,杀其家眷部曲百余口,又将高要县县令朱冒投入大锅中烹煮,自称效法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故事,称之为“烹猪起义”。
王喜即原韶州乱民首领王七,韶州乱平后,授端州参军,因不满刺史贪暴,愤而举兵。火烧州衙,刺史巫咸裸身窜逃,王喜杀其家眷百二十口,人口悬于街边椰树,杀巫咸以下品官四人。捕获高要县县令朱冒,杀朱冒妻、妾十二人,活埋朱冒三子一女,烹炸六养子。朱冒肥胖肤白,王喜辱其为“白猪”,剃光其毛发,拔除其牙齿,以药灌洗其肠胃,置于大锅中烹煮,又放酱、姜、桂、陈皮、花椒等佐料,待其肉熟,盛放在盘中与众人同吃,吃肉时不皱眉头者拜为兄弟,吃肉时落泪或不肯吃肉者皆斩之。
刺史巫咸裸身奔平兴,说动夹石寨驻军夺回高要城,王喜率众奔至循州,攻陷博罗县城,烹杀余姓县令、阳姓县丞、牛姓主簿三人,曰“三鲜宴”。拥立县尉王弼为南越王,举兵攻打循州城,不克,回师寇掠归善、博罗、兴宁等地。
王弼就是双刀王六,韶州乱平后,授循州博罗县尉,因为出身不正,在官常受欺凌。王七杀县令促起反叛,王六顺势而就。
除王六、王七兄弟外,岭南还兴起其他十余股义军势力。王弼称王后,各自都上尊号,势力大的效法王氏兄弟称王,实力稍小的称宰相,称大将军,称节度使,势力再弱的则称某刺史某县令,蛮民少族则多称酋长、洞主、寨主,不一而足。
“而今的岭南遍地是火,情势万分危急,不仅岭南管内,容管、桂管、安南,邕管各州也有流民生变,整个南国再无一寸平静。”李德裕的这个判断跟李熙不谋而合。
今夏有御史弹劾安南都护李象古贪暴,事情一度闹的沸沸扬扬,结果却不了了之。李熙早在韶州时,就听闻李象古的贪暴,不仅贪污公帑,还与海盗勾结贩卖人口,又说此人性格孤僻,喜爱幼女,每出巡必掠数十幼女回,不出一月,多半凋残,查其死状都惨不忍睹。
李象古每年向朝中当权者令狐楚等人行贿百万贯,令狐楚等控制言论,阻塞群僚向天子进言,故而作恶多年,一直未得到惩办。
这样的一个人被御史弹劾后,一时舆论汹汹,竟然可以安然无恙,李熙当时就揣测可能是南方事态不稳,天子忧心临阵换将,导致局势难以收拾,这才暂时容忍。
“今日延英奏对,崔相公奏请撤邕管,以容管经略使阳旻领邕管旧地,圣上允可。令狐相公奏请在韶州设保宁军,派大臣镇守,萧俛附议。圣上有意让元理公出镇韶州,编练新军,防患岭南乱民北窜。散朝后,元理公找到我,劝我随他一起去韶州。元理公于我有提携之恩,还在河东时我就给他做掌书记,而今他吩咐我同去,我怎能推辞?”
李德裕说完这些,坐了下来,喝了口凉茶,笑咪咪地望着李熙。剩下的话不必再说出来,李熙已经心知肚明,李德裕是来拉自己入幕来了。好事呀,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我知道你现在还在守制期间,请你出山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怎奈国家大势如此,为臣子者岂可坐视不理。”李德裕目光灼灼,攸然又是一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呀。”
李熙起身来拱手说道:“杨赞愿追随文饶为国家再立新功。”
李德裕哈哈大笑,道:“我就猜你是个明理达势的人,好!保宁军草创,你有什么故旧相识的尽可荐来。天子要在韶州新建一军,下辖五个营,除从湖南、江西两地调集军马外,还将选用本地人独立建一营,充做平乱先锋。以无敌兄的才干足可充任此营的指挥使。”
李熙笑道:“文饶兄容禀,其实我在军中最感兴趣,也更擅长的是军械粮饷的调度,参赞军务或者警卫中军,这组建新军的差事,您看……”
李德裕道:“唉,无敌兄何必过谦呢,军械粮饷调度算不得什么大事,警卫中军我们已有人选。做这些事吃力不讨好,难建大功勋。无敌兄曾在西北击杀染布赤心,又孤身力杀四贼,平了上万韶州乱民,上任始兴县十天不到,就剿灭了横行县里十余年的‘八狗’,足见无敌兄熟悉军务,有方面之才,可堪大任。想当初若无沙陀匪乱,无敌兄此刻或许还未入仕,若无王氏兄弟之乱你也不会只一年就跃升县令,若无剿除‘八狗’之功,也不会封赐平山伯。此番若创建新军平息了南国匪患,说不得一年后,你就又向前跃升一大步呢。”
李熙搓搓手,笑道:“文饶说错了,我是子爵。”
“子爵?不错,不过很快就是伯爵了,待你去吏部领了告身入宫谢恩时会当场宣旨。”
“啊?!”李熙叫了一声,听李德裕这语气,若自己不答应随他南下,不去吏部领告身,不进宫谢去恩,这伯爵就不封了?天子还能这么玩人的么?
李熙一肚子郁闷也只能藏在心里,李德裕是有备而来,容不得自己不答应,筹建新军就筹建新军吧,这个倒难不倒自己,不过想到冲锋陷阵,枪林箭雨什么的,李熙心里就发怵,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愿意呆在幕府,哪怕做个孔目官呢。
“未知这个新建营叫甚军号,我,我能选个吉祥点的军号吗?”
130.岭南乱3
李熙提了一个很无厘头的要求,李德裕爽快地答应了:“诸营都还没有军号,无敌兄有兴趣可以取一个,只要圣上恩准就可入册使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我这一军就叫保安营吧。”李熙懒洋洋的随口说道。
“保安营,保国安民,好名字。我回禀元理公知道,为无敌兄上达天听。”李德裕说完站起身来,拱手告别。李熙一路送到坊门口,目送新任保宁军节度副使骑马走了,这才怏怏而回。回客堂去拿扇子,一进门却吓了一大跳:郭仲恭蜷缩在座,右手用手绢捂着额头,正在那哼哼唧唧。他鼻青眼肿的样子,勾不起李熙的兴趣。李熙感兴趣的是他手底下捂着的是什么。
“手移开,让我瞧瞧呗。”
“瞧什么瞧,破了……嗳哟……”
梅榕进来了,手里端着一铜盆碎冰,李熙肉疼地说:“不是你家的你不心疼似吧,省着点用,我的冰窖都快空了。”梅榕道:“空就空呗,反正你在长安也呆不久了。”
李熙道:“你什么意思,李中丞才来找过我,你们就都知道啦,这也太快了吧。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知道信的人呢。”
梅榕道:“你也太小看郭驸马了,人家……”
“等会,等会。”李熙拦道,“你说什么?郭驸马,郡主升官啦。”
“升什么官?郡主晋封公主那不是迟早的事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梅榕熟练地用手绢包了碎冰递给郭仲恭,郭仲恭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破了点油皮,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李熙默叹一声:“你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郭仲恭道:“你知道就好,我来求你搭救我出苦海了,你帮不帮忙?”
李熙惊道:“你要从军?郭兄,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刀枪无眼,战阵上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枪林箭雨的,谁认识你是驸马呀,一枪捅来,照样破杀。”
“破杀!破杀!破杀!你念我点好行么,我都惨成这样了……”
李熙望了眼梅榕,梅榕撇撇嘴:“僧大通是个小人,贪了你的方子,炼出了药自己拿去走门路,每三天才给老郭十二粒,不够用,就被公主打了。”
李熙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奇道:“三对夫妻,每对夫妻一天一粒,三三得九,十二粒,不少呀,郡……哦,公主为何打你?”
郭仲恭叫道:“什么每对夫妻一天一粒,那……那贱婢得了这好药,一眨眼就变成了个药贩子了,见谁都送,在外穷大方,人家用完问她要,她拿不出来就拿我出气,我冤死了我。”
李熙摇摇头道:“‘贱婢’?你敢骂公主是‘贱婢’!看来这苦熬的日子你是不想过了。从军,可以,话可说清楚,刀枪无眼……”
“死了活该!”郭仲恭发狠嚷道,这一嚷,牵动脸上伤口,疼的呲牙咧嘴,“死了我命,活着我运,我豁出去了。不过临走前,你还得再写个药方给我,否则她指定不放我出门。”
李熙咬咬牙,答应了,炼制增长丹的诀窍他早已掌握,写个药方还不是手到擒来。写药方时,梅榕伸头来看,李熙捂住了,梅榕哼了一声,步出客堂去院中看花。这中间,一个俊俏的女道童提着个食盒从堂前走过,直入杨宅后花园去了。梅榕的目光被这女道童牵引,痴痴地看,热切而专注。女道童也边走边盯着他看,直到不慎撞在一棵花树上。
梅榕扑哧一笑,饱含善意,那道童却恶狠狠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揉着额头进了后花园。
郭仲恭收好了药方,跟李熙告辞道:“我先走了,记着给我留个位置,能不上阵最好,上阵我也不怕。记住啊兄弟,拜托了……”
梅榕从院中回来,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容,他望向李熙的目光有些害羞还有巴结,忸怩了一下,他刚要张口说话,李熙把手一挥:“保安军不收女性。”
“哼!”梅榕勃然大怒,恼羞成怒后爆了句粗:“德行!”
梅榕其实是想问李熙那个提着食盒直入杨宅后院的女道童是谁,没问成,气呼呼走了。女道童小清见了李熙后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她问站在客堂廊下望着她笑的标志女人是谁,为何看人的眼光如此奇特。
李熙回答小清:“那是他看上你了,不简单呀小清姑娘,梅郎眼里从来只有男人,你是他第一个用心看的女人,你应该感到自豪。”
小清呕了一声,就捂着嘴跑了出去。
小清是来送还食盒的,自“杨大厨”在无忧真人面前露了一小手后,下厨的机会就越来越多,食盒在丰邑坊和玄贞观之间的往返次数也越来越多。送食盒的人不定是谁,还食盒的却一定是小清。小清姑娘熟门熟路的,每次来了杨宅就直奔后花园,多数时候她都能在那找到正“避暑纳凉”的杨大厨,后花园的书房夕晒一定很厉害,“避暑”的杨大厨总是热的满头大汗。小清不解,既然后花园书房如此炎热,在那避暑还有意义吗?一定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了杨大厨热汗淋漓。
这回她见杨大厨在客堂会客,没打招呼就直去了后花园,目的正是为了弄清困惑她许久的疑惑。小清探到了杨大厨出汗的真相,但突然之间她就对这个真相失去了兴趣,因为那个热切而古怪的眼神。她从未被一个男人如此盯视过,那种感觉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尽管盯着她的男人让她感到恶心。
有魏谟的关照,吏部的过场走的很顺利,李熙顺利地拿到了告身,从他走出吏部大门时,他就是大唐始兴县的县令了,品阶从七品下。县令官虽不大,却是代天子牧守一方的长吏,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印信,有印的官才像一个真正的官嘛。
领了告身还需要入宫叩谢天子,这是一个礼节性程序,自大唐建国以来,还极少有在叩谢天子环节被刷下的例子,多的是天子临时起意擢升某位才华横溢的官员的传说。
李熙不图这样的好运落到自己头上,他希望的只是安安稳稳地走完这个过场,最好一大群官员一起进去,叩拜天子,听天子说两句漂亮话,叩别天子,回家。
但现下是九月初,没有那么多官员一起觐见。凑在一起也就六个人,除了李熙是一县长吏,其余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京官闲职。直觉告诉李熙,今天他很有可能要单独面对天子,那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呢,好可怕。
为示对新任官员的尊重,天子特开紫宸殿接见新官,守候着紫宸殿外的六个官员中有四个是官场老油子,几度沉浮,以前都曾面过君的,知道里面的关节,因而都不甚紧张。看到李熙不停地抹头上汗水,四个人以过来人的身份和声劝他不要紧张,进去叩个头,报过自己的姓名和履任新职,天子勉励两句,就可以出来了,运气好,还能得些赏赐。
老官的话跟魏谟的话是一样的,李熙诚心谢过四位同僚的好意,心中的紧张却未得丝毫减少,依旧汗出如浆。跟他一样紧张的,还有一员官,看年纪有三十岁,看气度也是曾在官场混过的,论理也是老江湖了,却不知为何也跟初次面君一样紧张。
这位仁兄自到紫宸殿院墙外就站在绷紧双腿,紧攥双拳,咬紧牙关,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比之李熙还显紧张。过不多久,竟索性打起了摆子,脸色苍白如纸,突然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身体僵硬的像根木头一样直竖竖地跌了下去。
众人大惊,一起围定那人,几个太监和侍卫看过,直摇头,叹息道:“这官废了。”
面君的时候晕厥,说明这人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很差,这样的人怎配做大唐的官员?被就地免职的可能性极大,运气不好还要连累选举他的相关官员。李熙看了一眼那官,叫道:“热中暑了,烦请那位取碗清水来。”四个老官都为他求情,一个老宦官抹不过情面打发小宦官去取来一碗清水。李熙单手掐着他的人中,含水朝他脸上一喷,那官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举“杯”邀道:“再喝,藏着掖着都是他妈王八蛋!”
说完老脸一红,一捂嘴,窜起身冲进花丛中呕吐起来。宦官和侍卫大怒,捋胳膊卷袖子要究办他。李熙联合四个老油子同声为他求情,正哄闹间,院墙红门内走出一个老宦官,远远的喝问道:“何故如此吵闹?”
守门宦官和卫士见那老宦官都吃了一惊,纷纷闪退一旁,执礼甚恭。
李熙回头一看,心中一喜,来者却是仇士良。仇士良扯开嗓子宣旨某某入内觐见,一个老油子应声而出,整了衣裳,随小宦官入殿觐见去了。
仇士良望了眼李熙,交了个眼神没有说话,扫了眼蹲在花丛里的那位,向守门的宦官卫士展颜笑道:“多少年的苦修才能熬到这一步哇,不容易,饶了他这回吧。”
众宦官纷纷应和称是,又赞仇给事仁义心肠好。小马屁拍的有板有眼,让李熙也不禁起了观摩学习之心。
李熙从蓝田回长安后不久就去拜访过仇士良,不巧的是那时他正伴天子出城避暑,不在城内,其妻胡氏收下李熙进献的岭南土仪,留了一杯茶送客。
入秋后李熙又去过一次,仍然没有见着。事不过三,李熙没再登门。
仇士良将李熙叫到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先恭喜你少年得志,由九品参军荣升七品县尊,其次谢谢你的岭南土产。”
仇士良故意将“土产”二字咬的很重,示意自己很是看重这份“土产”。李熙道:“昔日在太极宫蒙仇公成全我与崔氏婚姻,铭感五内,些许土仪不成敬意。”
仇士良道:“咱们做朋友的,讲究交个诚心。你送我,我乐意收下,只别勉强你自己,也别勉强我就成了。”
说了这话,仇士良悄悄问李熙:“进去的规矩都清楚了吗?”
李熙搓着手道:“知道是知道,可是还是紧张,你看我都冒了汗了。”
仇士良道:“嗨,也不必太过担心,天子日理万机,不会考问很细,不过是就本位职守点拨一二,你听着就是,再有就是少说多听,不要节外生枝。”
李熙点点头,仇士良忽然考问道:“敢问杨明府,为一县长吏当有哪些值守呀?”
这个李熙早有准备,自是对答如流,仇士良笑道:“这就成了,你只是一个县令,懂得做县令的学问就成了,天子断不会拷问你如何做国子监祭酒的学问。”
李熙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这时有个小宦官站在院门内朝仇士良招手,仇士良过去问了一下,大声询问:“将作监的朱步亮在哪?”
花丛里那位招手叫道:“我,我,我。”
仇士良道:“知道是你,还不快去。”领着花丛那位穿过院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过了二道院门,再往里才是延英殿。
约半盏茶的工夫后,第一个进去的老官出来了,腰弓的像只虾,手里捧着个书匣,满面是笑,由小宦官领着也不敢多说话,朝众僚眨眨眼,即乐滋滋地出宫去了。
众人大喜,看起来天子今天心情不错,进去问了一盏茶的工夫还给了赏赐。
有小宦官来叫李熙的官号名字,领着他穿过甬道,来到紫宸殿外。
紫宸殿与含元殿、宣政殿并称大明宫三大殿,宫殿位于高高的宫台之上,殿堂高入云霄,气度恢宏,庄重威严,立足于空阔的殿前广场上,仰目望去,李熙那一颗刚刚因为仇士良的安抚而松缓的心,不禁又揪了起来。
朱步亮入殿觐见的时候,李熙就等候在殿外廊下,九月初的长安还是有些燥热,不过紫宸殿里却透出一股股阴冷的寒风,吹在人身上感觉很不舒服。李熙索性闭目念诵起了小师妹松青传授给他的一篇《大觉清心篇》。念诵了一遍,心中的烦躁减去大半;再念一遍,燥热尽去,心境自生一股清凉;念到第三遍时,心沉如水,已有了些打瞌睡的迹象。李熙赶紧打住,做了两个深呼吸,垂下头闭目养神。
朱步亮进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手里捧着个纸盒子,擦肩而过时他善意地朝李熙眨了下眼,用目光告诉他不必紧张,天子其实就是随便聊聊。
李熙心里苦笑了一声,默默向诸天神佛祈祷:诸天神佛保佑,圣德天子日理万机,没闲暇关注我跟郭无忧的瓜葛,谢谢。
“新任始兴县县令杨赞觐见。”紫宸殿里传来一声召唤。
李熙整整官袍,迈步走了进去。紫宸殿里光线很暗,气温很低,李熙心里很紧张。
……
…………
131.天威难测
面前就是大唐的天子,没有坐在高台上,个子还不及自己高,华丽的袍服掩盖不了枯瘦的身体,大唐的天子是个半老的干巴小老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就是这个干巴小老头霸占着玄贞观的郭学士,自己不碰又不让别人碰。
在见到大唐天子李纯的那一刻,李熙的脑子里没有成为一片空白,反而冒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觐见的礼仪早已操练纯熟,李熙行之如仪,报过官位名字后,李熙伏在地上没有动,李纯没让他起来,也没说话,似乎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李熙的心反而放开了。事到如今,大唐天子要找自己麻烦,自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也没跟她发生什么。
“陛下,始兴县令杨赞觐见。”
仇士良小声地提醒了一声,“哦。”李纯似从梦中醒来,他卷起手中的奏折,转过身来,朝李熙挥挥手,仇士良念道:“始兴县令杨赞平身。”
“你就是杨赞?靖边侯杨隆的独子?”李纯瞄了眼李熙,只是一撇,李熙却出了身热汗,李纯看自己的目光就像鹰隼盯着猎物,那种威压,实在让人难受。
“面相有几分相似,个子不像,杨隆不足六尺,精干的像个猴儿,你却长了这么大个子,长泡了。”李熙没能明白“长泡了”是什么意思,听李纯的语气,似乎并无恶意。
“知道为县令者有那些执掌吗?”
这个考问难度不大,李熙早有准备,自是对答入流。
“南人爱蓄蛮奴,始兴县有人蓄养蛮奴吗?”
李熙答有,并大要介绍了一下县中大豪蓄奴的情况,多少人蓄奴,蓄多少奴,年龄结构,男女比例,民族成份,当地民众对蓄奴的看法,奴婢对家主的满意度等等。
仇士良递了个眼色过来,李熙忙截断下面要说的话。
李纯道:“那么依你看,朝廷是否应该禁奴呢。”
李熙答:“南方地广人稀,蓄奴有利垦荒、兴农,虽然所得之利朝廷尚不能均沾,久后必然于朝廷有利。贩奴之举血腥残暴,蛮人嫉恨,朝廷失道义,易阻绝化外之民归化之路。贩奴有暴利,朝廷军将官吏多有参与其中,腐蚀人心,败坏官场风气。是为禁奴有利有弊,利弊权衡,宰相之务,兴废与否,天子决断,臣下目光短浅,不敢置喙。”
李纯笑了笑,道:“李德裕保举你为保宁军保安营指挥使,要你招募土人组建新军,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问的突兀,仇士良事先丝毫未曾察觉,他吃了一惊,望向李熙时存了几分担心。李纯这一问,李熙也吃惊不小,李德裕说保荐自己为指挥使,不过才是前天的事,即便他当晚回去就写奏折上奏,此刻也应该还在政事堂议论阶段,怎么会到了李纯的手上?自己此番觐见是例行公事,李纯不问做县令该做什么,反问军事上的事,岂非故意刁难,大唐天子还是关注了自己和郭无忧的事啊,这是在挟私报复呢。
李熙清清嗓子答道:“筹建新军首在选将任贤,定规立制,选贤良忠贞之士判军务,选忠勇之人领士卒,选朴质纯孝之士充行伍……”
“等等。”李纯打断李熙的话,问:“选朴质纯孝之人充行伍,选兵是为了冲锋陷阵,你不选魁梧善战的猛士,选一堆朴质的孝子,所为何故啊?”
李熙从容答道:“臣以为一支军队要打胜仗靠的是谋略、装备、士气、训练和忠勇集成的合力,而非某个人的武勇。孝子在家孝敬父母,在乡友爱兄弟,在军中忠诚同袍,更易形成一股合力。质朴之人心无杂念,私欲少,更易雕琢。臣选质朴孝子,稍加训练,即开赴战场,以战争之火淬炼去杂质,血与火中百炼成钢,做君王的爪牙,做国家的栋梁,扫平内乱,扬我大唐国威于四夷。”
李熙正说的兴高采烈,李纯忽然插话问道:“人心是嬗变的,今天的孝子明天就可能成为奸恶,万一士卒们抱成一团,不服你节制,继而效法河北故事,拥兵自重对抗朝廷。你有什么防患之策吗?”
李熙道:“这个,臣有五策,其一,以文官统军,执行赏罚,武将专务练兵和征战,使文武互相牵制,谁也反叛不了。其二,以朝廷亲贵执掌军法,威慑三军。其三,使属下各团势均力敌,互相牵制。其四,控制各军军械粮草,断其作乱源头。其五,在各军安插耳目探听消息,稍有反叛苗头即行扑杀之策。其六,将各将军家属群集于一地,以便控制。其七,掌军者时常巡视基层,体察军心,公正刑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八,对新兵灌输忠君爱国理念,培养……”
李熙一时兴起还要说下去,仇士良咳嗽了一声,李熙打住。李纯笑了,道:“看来你还有不少办法。建军不是问题,管束军队你也有一套,朕想再听听你对排兵布阵有何理解。”
李熙在心里感激常怀德,为了应付他的考问,李熙在去年曾花费了大量时间阅读各类兵书,强记在心,虽然时隔一年,有些已经模糊,但精髓还在。天子考问,岂能不说的头头是道。终于,李熙的啰嗦让李纯感到了厌烦,他摆摆手,对仍旧摇头晃脑大背兵书的李熙说:“书上的东西知道就行了,打仗可不能完全靠这个,会吃大亏的。朕此番会调几员良将过去,届时多虚心向他们求教。”
李熙连连应是,李纯喝了一声:“取朕的宝刀来。”
那一刻,李熙有些发懵,这果然是天威难测呀,说的好好的,怎么就动刀子呢。
宝刀取来,锋刃长两尺有余,鲨鱼皮鞘,黄金吞口,刀柄以剑麻丝缠绕,刀柄装饰了一颗蓝宝石。
李纯道:“这是塔希尔国王赠送朕的宝刀,朕赐给你,带着它为朕平定匪患,镇守南国。”
李熙有些发怔,仇士良喝道:“天子赐宝物,还不谢恩。”
李熙谢了恩,仇士良为防止他不知天高地厚当面拔刀,被卫士当作行刺砍杀,挥手打发捧刀的小宦官站到大门口去。有一名小宦官捧来一张圣旨,交给仇士良,征得李纯同意后,仇士良当面宣召,这是刺封杨赞为平山侯的诏书,语言十分拗口,李熙听了跟没听一样,也不理解,不过“平山侯”三个字他是听真了。天子这又赐自己宝刀,又封侯的,这究竟是要弄哪一出呀?李熙彻底糊涂了。
封完爵,又赐配银鱼袋,再赐《清静经》一部,李熙浑浑噩噩地叩别了大唐天子,脚下漂漂浮浮地出了紫宸殿。
殿外阳光很强烈,平山侯脑袋却还是一团雾。
仇士良借宣召的机会跟了出来,望着脸色苍白,不停抹汗的李熙,呵呵一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何为圣心难测,这就是了。回去吧,恕我不能远送了。”
李熙向仇士良鞠躬道别,深一脚浅一脚的下了宫台,回头一望,吓出一身汗来,这么陡的宫台自己究竟是怎么下来的,再一回头又吓出一身冷汗,一不留神,差点失足跌入身后的流水溪里。流水溪的作用在与防火,溪流是借地势人工开凿的,水是终年流动的,多数地方,溪上都覆盖有石板,不过有些地方,为了风水或风景,则是露天的。紫宸殿前这条流水溪就没有加盖石板,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构筑风景,想来是因为风水的缘故。
见完了最后一个官,李纯有些疲累,他挥手打发了侍臣,又拿起李熙进门时未看完的奏折,这份折子从外表看与普通奏折并无两样,实则暗藏乾坤,这是由新成立的内寻访司呈奏上来的一份奏折,日期是七月份的。
按李纯自己定下的规制,内寻访司的奏折他看完之后,除非特意点名保留,一律即时烧毁,用李纯自己的话说内寻访司干的都是些狗苟蝇营的丑事。
丑事是见不得光的,阅后即焚十分必要。
这份奏折,李纯没有点名保留,随行常侍也没有烧毁。奏折一直留在李纯手上,常侍宦官拿不到。
李纯又看了一遍,默默发了会呆,将这份奏折摔在跪伏在地的常侍宦官黄中面前,大步离开了紫宸殿。
常侍宦官黄中跪地恭送天子离去,他身份卑微,目不识丁,又是个哑巴,虽有资格伴随天子左右,其实只是一个操持杂务的杂役。
宣徽院管殿宦官进来点检物品时,黄中将奏折收在袖中,挪着小碎步从后门而出。他拐弯抹角,来到一处僻静院落的墙角,那里有一个火盆,一个小宦官蹲在那不停地焚烧纸片、竹简、丝帛。黄中咳嗽了一声,赶走小宦官,从袖中取出那份奏折,飞快地看了一遍,便投入火中。火苗吞噬了麻纸,烧的彻彻底底,黄中这才起身离去。
奏折是烧了,里面的内容却已经印刻在黄中的心里,那份奏折上详细地描述了七月十七夜在玄贞观发生的一切,从平山子杨赞进门起,到二日离开,桩桩件件,连他打个哈欠,喝口水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行文完全是白描,不带丝毫感情,但最后在对此事的判断上,执笔者还是暴露了他对杨赞的袒护,黄中记得他是这样写的:臣等察杨赞此来乃身不由己也,虽放浪形骸,然始终恭敬。其言语诙谐,郭学士开怀大笑,臣等亦忍俊不禁也。
黄中心里冷笑,内臣就是内臣,写个东西都这么费劲,想为杨赞开脱也该用笔隐晦点,天子是何等的圣明,怎能看不穿你们玩的这点小把戏?
黄中笑完别人后,自己也犯了迷糊,这点袒护杨赞的小把戏连他这个“目不识丁”的人都瞒不过,又岂能瞒得过天子?天子接见别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打发了,见他却足足耗费了一炷香的工夫,这又赐他刀,又破格封他为侯爵,究竟是起的什么心呐?
132.又是离别
李熙走出大明宫的时候,头顶阳光正艳,他又咬了一下舌头证实自己的确不是再做梦,一时满意地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有人在向自己打招呼,一看,正是那位朱步亮。朱步亮侯在这是专门向李熙道谢的,感谢他为难时刻替自己求情,又施术救醒自己。
李熙道:“既然是同僚,在下免收朱兄的诊费,朱兄不必记在心上。”
朱步亮道:“那怎么成?若非杨兄仗义相助,我这千年道行才修炼成的人形,转眼之间又让人打回去啦。”李熙道:“既然说到这,在下倒要劝朱兄一句,酒这东西小喝怡情,大醉伤身,何苦呢。”
朱步亮道:“这也怪我,意志薄弱,经不住劝,明知这东西是个祸害,闻着香还是忍不住。一喝起来就没个深浅,以为自己能扛的足,结果你看,真是丢尽颜面。”
说了两句话,还觉投机,李熙和他通了姓名,约定改日再见,二人在大明宫外别过。旺财见李熙手捧宝刀从宫里出来,惊喜道:“是天子所赐吗?”
李熙道:“不是天子所赐,难不成还是我从卫士那偷来的吗?”
旺财碰过宝刀赞不绝口,正要拉开,李熙赶紧夺了过来,喝道:“作死啊你,建福门外你拔刀弄剑的,怕卫士的箭射不中你是怎么着?”又问旺财塔希尔国在哪里。
旺财道:“那是极西边的一个国家,位在吐蕃之西,大食的西北。盛产宝刀,这刀装饰如此华美,必非凡品。”
李熙道:“那是自然,天子佩刀,岂是凡品。”
李纯所赐之刀果然不是凡品,连朱克荣和燕赵十二骑这些人见了也赞不绝口。塔希尔国大约位于今日伊朗高原,东西文化交融,会炼制极上乘的好钢,作为国礼赠予大唐君主的这口刀自非凡品。众人惊讶的除了这口刀的本身,还有李纯跟李熙说过的一句话:带着它为朕平定匪患,镇守南国。
这可不像天子跟一个营指挥使说的话,倒像是天子命将出征时在命将台上该说的内容。是天子懒惰,随口说来敷衍,还是别有一番深意?
周宛等人揣测天子是另有深意,话可以乱说,刀岂能乱赐,这可是塔希尔王赠送的宝刀,地地道道的国宝,无缘无故地给了他一个七品县令、营指挥使?太有深意了。
周宛等人私下商议后,劝朱克荣随李熙一起南下,在保宁军中任职,凭他们兄弟在燕赵大地、群雄逐鹿中练就的一身好本领,南下平灭几股盗贼还在话下吗?
朱克荣问韩氏自己该何去何从,韩氏温柔地说道:“去哪做什么,我都不管你,只要你记着回来就成。”朱克荣道:“二弟几次三番有恩于我,而今他受命组建新军平贼,以他那两下子哪里能施展的开,我岂可坐视不管?”
韩氏道:“那你就去,南人坚韧勇猛,不可轻敌。”
朱克荣笑道:“夫人的叮嘱我谨记在心,我会小心的。”
韩氏道:“我就留在长安,等你平定了乱匪,是留在岭南还是回幽州,都要记得接我。如果你在岭南遇见了更中意的女子,也可以忘了我,我也无怨。”
朱克荣道:“你跟沐家夫人相处才多久,怎么说话的腔调就变的像她了。我听说昨日他们俩为了这件事还在家里大动了一场干戈。你放心吧,我不是他,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韩氏依偎在朱克荣怀里喃喃道:“其实他也不会的。”
……
岭南情势危机,李德裕给李熙一天时间准备行装,九月六日便要南下,李熙召集了郭仲恭、朱克荣和燕赵十二骑,计议了一番,约定六日晨在延平门外会齐。崔莺莺、沐雅馨、韩氏三人留在长安,旺财暂随李熙南下,待到韶州接了家眷和陈招弟后再回长安。
李熙走的前一天,朱步亮来访,闻听李熙要去岭南监军,也嚷着要去,李熙道:“朱兄是去喝酒的么。”
朱步亮道:“无敌兄怎如此小看人,朱谋旧年曾在军器使司任判官,军中哪种军械我不熟悉,岭南多年未曾用兵,各地武库账册上都是满满的,其实拿不出几样像样的武器甲胄,这个我经管武库多年,最清楚不过了。你若带我去,我一来门路广,别人要不到的东西我能给你倒腾来,二来大家都没有,只要有铁有铁匠,我能打制出来……”
话还没说完,李熙就赞道:“好,算你一个,不过军中法纪森严,你的酒要戒掉。”
朱步亮拍拍胸脯说:“自从那天的事后,我就悔悟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喝酒了。”朱步亮说话时从容不迫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油葫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望见李熙发直的目光,朱步亮尴尬地笑笑,说:“这是最后一壶,喝完后,我就把它埋了。”
李熙道:“你跟它是兄弟,你埋不埋它是你的事。话我是说清楚了,军法森严,你倒霉碰上了我也没办法救你,你掂量着办吧。”
李熙事后找魏谟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朱步亮除了好酒外,其实还真是一个能人,对军中各种军械十分熟悉,设计过图纸,督造过军械,看守过军械库,跟军械有关的事他都熟悉。酗酒也非天性,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有腰疼病,久治不愈,日夜疼痛。郎中给他开了个药方用蛇泡酒喝,每日一小杯,起初喝了也有效果,他也遵照医嘱一天一小杯,后来药性渐渐不灵,他就一天喝两杯,继而三杯,四杯,结果病没治好,酒量去上去了。
终于一次喝酒误事被革了职,母亲因此抑郁而终,双重打击之下,他自暴自弃,终日以酒为伴,生活穷困潦倒。这年夏,当年提携他的恩师从外藩回京养老,得知他的境遇,叫去一顿狠批,他才有些警醒。那位恩师动用旧日的关系为他在将做监谋了个官职,谁曾想入宫面圣那天,他又经不住几个损友劝,喝的酩酊大醉,若非李熙等人替他求亲,又有仇士良说话,他自己丢了官职不说,还极有可能连累告仕养老的恩师不得安生。
李熙一向对这种奇人异士感兴趣,这日别过魏谟后,他便循告身存根上所载的地址寻到了朱步亮的家。
大业坊位于长安城南,贫民聚居区,朱步亮家有两重小院,却破败不堪。给李熙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高颧骨,尖下巴,有点朝天鼻,眼珠子大而白,看人的时候极不舒服,李熙正思朱步亮品味实在一般时,又一个女人出来了,也是二十六七岁,粗衣布衫,长相算不得惊人,却气质娟雅,别有一种风韵,听开门的女人呼她大娘子,李熙方才知道这位才是朱步亮的妻子。一时不觉对朱步亮刮目相看起来。
通了姓名,朱步亮的妻子桂氏敛容说道:“听高升提过你,平山侯奉旨南下剿匪,为何非要带上我们高升呢,他就是一个酒醉后爱说几句大话的人,其实本事全无。去了军中也帮不了什么忙。”
李熙道:“妻子不忍丈夫置身险地,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不过嫂嫂对朱兄的评价未免太低了些,他的确是爱几杯酒,可我知道他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否则我又为何请他做我军中判官,嫂嫂可知正有两位驸马在正争做我军中一职呢。”
桂氏幽怨地叹了声道:“他既然执意要走,我又怎拦得住他,不过是发两句牢骚罢了。平山侯勿怪。”
开了门放李熙进来,领着李熙来到内院,内院里开辟了一个菜谱,朱步亮正跪在菜圃里堆一个土丘,身边还放着一个木牌。桂氏朝李熙无奈地笑笑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朱步亮把他的酒葫芦埋在了菜圃里,盘了坟丘,树了个木牌,上书“颠倒君长眠之丘”。一通忙完了,才过来招呼李熙,引入客堂落座,桂氏去内屋从簸箩里搜刮了二十七个钱交给那女婢让她去街心买些肉,赊些酒回来。
女婢有些为难,二十七个钱,着实摆布不开。桂氏于是又从箱底摸出一枚银簪子悄悄塞到她手里,银簪子是桂氏陪嫁之物,女婢看来心不忍,站着不肯走,桂氏急了,捶了她两拳,赶了出去。
李熙笑嘻嘻地拦住女婢,道:“多买些酒肉,我与朱兄痛饮一杯。”
女婢欲要开口说话,见桂氏凄然的眼神,不忍,低头出去了。
李熙一顿饭吃掉了桂氏的一根银簪,朱步亮滴酒未沾,以茶水相陪。
二日清早,旺财送来了三百贯钱,三石米面,六腔羊和四匹布,说是保安营营官开拔安置费,并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张回单要朱步亮签收。
旺财去后,女婢喜滋滋地忙着搬粮牵羊,桂氏却哭了,朱步亮被她哭的烦躁,道:“好啦,我朱步亮一身本事不值得这些钱粮吗?担他的人情将来会还清的,你哭个什么。”桂氏嘤嘤泣道:“你的心思我看的透透的,你嫌弃我不能生育,找个理由躲开我,走了你还会回来吗?”朱步亮阴着脸道:“话,我懒得跟你说上第二遍,我回不回来,等着以后再看。”
旺财将朱步亮歉收的回单拿给李熙看,李熙揉成一团丢在地上,问道:“妞儿不肯回来,这小东西究竟在想什么?”
旺财笑道:“老夫人待她如亲祖母,她老人家一故去,这小东西心里割舍不下,故而才坚持要在蓝田守灵。大郎不要怪她。”
李熙道:“我不是怪她,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奇奇怪怪的,可是哪儿不对劲呢,我又说不清楚,你说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懂什么……”
门外沐雅馨接话道:“哟,杨门家主又在谋算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呢。”
李熙一听这话闷头就往外走,沐雅馨拦住去路。李熙道:“跟我去岭南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有话说话,别挡着我的路。”
沐雅馨道:“我想通了,我不去岭南了,打打杀杀的的确不是女人该沾边的。”
李熙赞道:“这就对了嘛,你有此觉悟不枉我平日对你的一番教导,眼睛红了,哭过?怎么了?”
沐雅馨的眼圈有些红红的,情绪也很低落,她喃喃说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招弟挺着个老大的肚子被贼兵追,我使劲喊她,她却听不见,跑着跑着就没了踪迹。吓出我一身热汗来。神通广大的杨掌门,你快快回韶州把我的招弟妹妹送还回来吧。”
李熙道:“罢了,难得你还这么记挂着她,我就不计较你乌鸦嘴乱说话了。我到韶州就让她回来。放心,放心,放心吧!”李熙在沐雅馨圆润翘臀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乐滋滋地去准备他的平山侯受封大典了。
“封个侯也这么麻烦,若是将来封王还不得把我烦死?真是的。”李熙乐滋滋地想。
九月初六,长安城延平门外,崔玉栋、魏谟、朱羽、梅榕、汪覆海一行人来给李熙送行,前一天李德裕已经离京,李熙因为刺封侯爵的仪式耽误了一天。
杯中又盛满送别酒,众人互道保重。汪覆海已经认仇士良为义父,此番来也是奉仇士良之命给李熙送行,敬过酒后,汪覆海托出一个绢帕,说道:“义父赠予平山侯的,希望有所助益。”李熙要打开,汪覆海拦阻了。
喝完最后一杯送别酒,李熙翻身骑上“宝马”,向众人拱一拱手,双腿一夹马腹,宝马绝尘而去。
133.筹建新军
李熙一回到韶州,就把位于韶州城北的土兵兵营给“接收”了,其实他还在路上时,就已经打发阮承梁从始兴县赶回韶州,秘密去打兵营的主意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经过阮都头的一番运作,韶州土兵拒绝了三拨江西兵和三拨胡南兵前来接收。态度之坚决,让江西兵和湖南兵惊呼韶州土兵并非都是软蛋,面对强者他们也敢说“不”,一时竟是刮目相看。
阮承梁年初二月在始兴县衙做了缉捕都头,在李熙的授意下他从土兵营挖了二十几个得力弟兄过去,实力眨眼间就超过了肖三的原班人马。为此两下还发生了几场冲突,单打独斗,肖三占优,打群架阮承梁没输过,几次交锋后,两伙人开始同流合污,共尊肖白为老大,在始兴县横行霸道,打压豪强,扶持民弱,着实也干了几样得民心的事。
夺占兵营,吞并土兵,实属目无国法,胆大妄为,不过李熙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受到刺史叶堂的阻止,刺史本人反而纡尊降贵,亲自到访凤凰台拜会了他。
凤凰台的家还是一年前的样子,若说有变化那就是庭院中的花木比之先前更茂盛了。
叶堂是来求李熙帮忙举荐他入张弘靖幕府的,岭南已经从内到外糜烂透了,韶州也不是世外桃源,终究也会乱起来的。叶堂自然明白,在韶州设保宁军意味着什么,节度使兼任首郡刺史是惯例,他这个刺史已经当到头了。他没有机会立下常怀德那样的功绩,可以一跃跳出岭南这个圈子。离开韶州后他还是得在岭南这个圈子里打转,四处都是一样的烂,何处觅平安呢。
与其被乱民擒杀,或败阵获罪,还不如改换门庭投在张弘靖门下。保宁军新设,张弘靖、李德裕这些人也算得是能臣干吏,就算终究不免要烂下去,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那时候若再止不住乱子,不光岭南,整个大唐也再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了,去哪还不是一样?
李熙只能跟叶堂说自己尽力而为,张弘靖那自己还搭不上边,李德裕为人又太过精明,能不能成实在很难料。
有这个态度,叶堂已经很知足了,事在人为,尽力而不能成,也无遗憾。
临走时叶堂以恭贺李熙晋封平山侯为名,赠了他几样小礼物,礼物个头的确很小,却件件价值千金。李熙心中大悦,这还是他做官后见到的第一笔好处呢,如此丰厚,如此诱人,让他怎好拒绝?
有叶堂的默许,李熙就一口吞掉了原属韶州团练使司的三百土兵,熟人熟路,改造起来自然不难。土兵是为守御家乡而设,保宁营将来却是要出境作战的,李熙将这个道理说的很透彻,不愿留下的发给遣散费遣散。在这件事上李熙做的很厚道,离开兵营的土兵也个个念着他的好。三百土兵遣散半数,剩余的一百五十人则成为了保安营的基本班底。
保安营结构怎么搭建,在长安时,在从长安回韶州的路上,李熙已经和朱克荣等人反复商议过了。按照大唐的军制,每十人结一火,五火编成一旅,两旅编成一团,团上面是营。一般而言,每营下辖七个团和一个亲兵旅,一千五百人。
但实际上营的人数并没有个标准,少的五六百人,多的有四千多人,在河朔和京西北边镇,五千多人的营也不在少数。
保安营究竟多少人合适,郭仲恭的想法是越多越好,人多好打架,人多也好多领赏,人多才更易被上峰所重视。周宛和燕赵十二骑的意见是走精兵路线,兵多,训练不够,质量不高,未必打的了胜仗,兵多在被上峰关注的同时,也更容易被敌人关照。倒不如训练一支精干的小规模军队,更容易打胜仗。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请李熙这个指挥使拿主意。
李熙当即拍板:征兵越多越好,最好超过五千,由营升为军,则大伙都可以官升一级。郭仲恭朝李熙暗暗翘起大拇指,称赞指挥使通晓军事,是一员难得的将才。
李熙谢过,话锋一转,又道:“当然打仗还得靠精兵,把一群乌合之众拉上战场送死,于心何忍?损阴德,会折寿的。故而我也赞同周大哥的意见,训练一支精兵上战场。”
众人被他闹的昏头昏脑,欲待细问,李熙却忙着和朱克荣闲聊去了。
朱步亮咳嗽一声,插话道:“我是这么理解指挥使的意思的,招兵越多越好,招来的兵未必都要送上战场嘛。保安营内部可以分为守备、奇兵、跳浪、正兵、敢战等团。守备团驻守后方,奇兵留作预备,跳浪作阵前突击,正兵战场杀敌,敢战则充作死士,迂回至敌后,侦察敌情或执行斩首。这样,兵虽然多,但不必个个送上战场去送死。在上峰那咱们能受重视,能要到更多的军需粮草;在敌手眼里,咱们人虽多,但多驻在后方,能战者并不多,也不会特别关照咱们。如此可两全其美。”
众人议论纷纷时,李熙和朱克荣走回来,远远就赞道:“朱兄所言正和我意。泰山之所以为五岳之尊,是因为它脚踏齐鲁大地,根基宽厚。旗杆竖的再高能高入云霄吗?一支军队要强大,要想长盛不衰,就得既有量又有质。我们的保安营既要单挑不输阵,更要群殴有优势,强和大本来就是一家嘛。”
众人纷纷附议说好。李熙又道:“上面只给了七个团的编制,校尉只能授七位,下面的旅帅也有额定,只有队正暂时是模糊的。诸位在征兵时,团旅一级保持整齐,下面的队火可以增加数量,队正不也是官嘛。”
保安营的高级将领中,李熙任指挥使早有定论,副使本设一人,李熙又争取了一个名额,朱克荣和郭仲恭各居其一。副使以下设有军务、军供、军法、军训、巡官五司。
朱克荣兼判军务所,参赞军务。郭仲恭兼判军供院,名义上主管军械粮草调拨。朱步亮判军法所,名义上执行军法。
实际操作中,朱步亮和郭仲恭所判事务正好掉个个儿,郭仲恭主掌军法,朱步亮主管军械粮草。郭仲恭是驸马,是皇太子女婿,有军供院院长的名号,方便向上要钱要粮要军械;朱步亮熟悉军械制造和军械、粮草调拨,判军供院事务得心应手。
周宛判军训所,负责指导全军训练。
设马军一团,以屠五为校尉,赵牧为赞军。
以赵菁成为校尉、莫八为赞军,组建破杀团;
以刘伍为校尉,闵师德为赞军,组建长捷团;
以张八昌为校尉,毕三郎为赞军组建陷阵团。
屠五、赵牧、赵菁、莫八、刘伍、闵师德、张八昌、毕三郎等同属燕赵十二骑。
其余三个团,任张龙为校尉,赵虎为赞军,以白雾寨班底组建一团,称为奇兵团,为全营总预备队;以鲁焰焊为校尉,郁秀成为赞军,组建一团,称为敢战团,担负侦察和敌后特种作战;以肖白为校尉,肖三为赞军,组建守备团,专务后方守备。
设亲兵旅,以朱赫为旅帅,阮承梁为赞军,班底为原韶州土兵。
任李载风为全军风纪巡官。
李熙将名单报给李德裕,李德裕一字未易,全部同意,不过他给李熙派了一个书记来,是个文官,名叫何风韵,二十出头,人如其名,长的白白净净,喜欢涂脂抹粉,走路时腰如杨柳左右摆,的确是婀娜,的确是有几分风韵。
他原在张弘靖河东幕府中任职,给李德裕当书办,又是张弘靖嫡妻收的干儿子,书生气十足,好在脾气不大,来李熙营中后表现的十分乖巧。对郭仲恭尤其巴结,一口一个“郭哥”叫的亲切无比。初来时郭仲恭见他走路时扭腰摆臀,很是气愤,本想暴打他一顿,被他这么一哄也就不了了之。
选贤任将结束,各团校尉、赞军们就行动了起来。众人对韶州本就不陌生,此刻有钱有粮有军旗,自是各显神通,一时闹的红红火火。
李熙打发何风韵去跟燕赵系出身的几位校尉、赞军说:“你们挑人眼光高我不管,不过不要把挑剩下的菜随意丢掉,须知大海不拒涓涓细流方能成其大,人家拳拳报国之心,切不可辜负了,你们看不上,可以介绍给守备团和奇兵团,他们那儿只要是能喘气的人一律收照收不误。当然作为补偿,你们可以定期到守备团和奇兵团去挑选自己中意的人。当然啦,为了避免弟兄们伤了和气,守备团和奇兵团有权划定班底人马,列入班底的人手你们就不要再打主意啦。”
何风韵一番话说的温柔似水,燕赵系的几位校尉、赞军有话说不出,只好默认了。
条件对他们还是很有利的,都是带兵出身,谁都知道被人撬墙角是什么滋味,有了指挥使这句话,只须往两团跑的勤快些,总能淘到几个自己中意的。以前闲暇时出去打猎,以后再得闲暇就出去猎人,也是一项乐趣嘛。
军务安顿有个眉目后,李熙回了趟始兴县。
他回长安后,叶堂指定司户参军闵蓉兼摄始兴县政务,闵蓉本身有职掌,也只能半个月过去一次,县中政务实际仍由杨儒主持,本来有肖白在还能维持,而今肖白也入了军旅,始兴县的政务就都压在了杨儒和钱宴身上,二人都大呼吃不消。
对此李熙心里很反感,在他看来,只要不遇大灾大荒之年,始兴县那点政务不要说有两位命官坐镇,就是一个人也打理的过来。杨儒大呼吃不消,纯属活该,既然老迈精力体力都跟不上,何必站着茅坑不让。至于钱宴,全是因为私心太重,把他营务田庄的心思分一半在公务上,什么公事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这个人私心虽重,能力还是有的。
李熙本想设法把闵蓉诱骗到始兴县去常驻,闵蓉乖觉不肯上当,于是他又去诱惑张思。
张思有些心动,分岭南韶州设保宁军后,节度使循例会兼任刺史,州中各判司的权力被幕府架空也只是早晚的事。他跟叶堂不一样,叶堂年纪大了,求稳当,他还年轻,正求进步呢,与其被幕宾排挤到一边去坐冷板凳,还不如早点为自己寻个好位置。
始兴县是偏僻的点,清苦了些,但也正因如此,跟自己竞争的人才少,那些从北方来的幕宾又几个愿意跑到山旮旯里呆着呢。
春心萌动的张司士被杨县令连哄带骗诱去了始兴县,此后他就再也没能回到韶州。
除了诱惑张思给自己善后,李熙此次回始兴,还要办两件事:第一件是打发自长和尚滚蛋,这和尚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炼丹术传授给了李熙,厨艺传给了老黄,至于他讨好小狐狸那点本事,在李熙看来完全不值得一晒。
李熙送了他两套衣裳,给了些零钱,打发他回洛阳去了。
第二件事,是去提篮观找玉贞子,要他看守好白雾寨和度龙山。尤其是度龙山,里面不仅囤积着李熙五分之一的财产,还有怀孕待产的陈招弟。
134.竹甲
陈招弟在李熙走后第二个月发现怀有身孕,此刻已有七个月,陈招弟身材娇小,挺着个硕大的肚子,真是连行走都困难,李熙也就放弃了送她回长安的打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韶州大军云集,一夕三惊,自然不是个安胎的好地方,李熙把她送去了度龙山,那里山清水秀,安宁又安全,是个难得的养胎之所。陈大贵、林氏、陈海道一家也随同迁去。
李十三妻兰儿带着儿子闹儿,旺财妻葛花篮,一起跟着旺财回去了长安,行前李熙将凤凰台的财产又取了八成五让旺财带回长安交给崔莺莺保管,手边只留几万贯钱零使。
本来李熙还想把小师妹松青送回长安,松青不乐意,欲送她回老鹰头,她也不乐意。李熙剩下能做的就是促她尽快改变作息习惯,以便大难临头时能醒的过来,跑的掉。
不知为什么,李熙对大军云集的韶州城越来越缺乏安全感,他总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危险正在临近。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也向来很准。
张弘靖和李德裕于十月中赶到韶州,此前二人分别去了江西洪州和湖南潭州,和湖南观察使卢士枚和江西观察使单牧民,分别交割划归保宁军管辖的连、郴、虔三州相关事务,以及敲定朝廷划拨给保宁军的军械、粮草数额和具体起运时间。
在李熙离开长安后,唐天子李纯又将湖南的连州、郴州和江西的虔州划归保宁军节度使辖制,保宁军下设的五营,除韶州本地自建一营,江西、湖南各调拨一营外,李纯准张弘靖所请从河东军抽调一营南下归保宁军辖制,又从神策军抽调一营,划入保宁军建制。
这样一来,保宁军节度使下辖的各军兵力一夜之间增至一万六千人,跃居南国诸道之冠。
不仅如此,原先驻扎在韶州、郴州、连州和虔州境内的岭南、湖南、江西三镇军也奉诏划归各地刺史节制,变相的又充实了保宁军实力。至此,归张弘靖节制的各军总兵力达到一万九千人,比赫赫有名的清海军要多出四千余人。
划归保宁军的各军中,神策营和河东营皆为百战精锐,实力不可小觑。江西、湖南兵坚忍不拔,勇猛精进,又熟悉南方地理气候,堪称一方雄强。
兵精将广,实力超绝,又盛眷正隆的张弘靖志得意满,作为不多的几个挂相衔出镇地方的节度使,张节帅也拿出了宰相的风度,对原来的地方官员莫不妥善安置,一时人人称赞张相公的美德。
借着这股春风,叶堂也如愿以偿地进入张弘靖幕府,做了观察副使兼营田判官,兴高采烈地上任去了。为了酬答李熙的举荐之功,叶副使赠给杨指挥使一副铠甲,除了式样古旧,穿不上身外,实在没别的毛病。
保安营短短一个月内兵员从不足两百人激增至五千五百人,李熙犹不知足,又一路高歌猛进向六千人迈进。这个时候,李德裕到营中来了一趟,望着乱如菜市场的保安营营地,李德裕笑劝李熙说:“收手吧,再扩充下去,你这营指挥使就要升格为兵马使了。”
李熙笑嘻嘻道:“做兵马使不好吗,再大的兵马使也是李副使的部属嘛。”
李德裕微笑道:“朝廷会酌情将过大的营升格为军,但那也得是建有功勋以后,万没有因为人多就升格的道理。”
李熙笑道:“文饶兄是怕我兵多发不出粮饷吗?其实我是这么考虑的。各州刺史都有直属军,唯独张相公没有直属军,我招募这么多人,除了南下平贼,将来是要留出一部分做张相公的直属卫队的,警卫军府安全嘛。”
李德裕道:“少拿这话来糊弄我,元理公有神策、河东两营为亲军,将来时机成熟会自建牙军,用不着你这些乌烟瘴气兵,尽早收手吧,已经有人在元理公那诋毁你了,说你不知兵,纯熟在瞎胡闹,是元理公替你扛着呢。”
李熙道:“感谢张相公替我担当,文饶你说我收手,那我就收手吧,不过这五千五百人已经招募上来了,又解散了,有些寒人心吧。”
李德裕道:“行啦,我照四千额度给你拨付军械粮饷,多余的你自己想办法。”
李熙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除了出去扰民征粮,无计可施。”
李德裕道:“四千五,多了没有。”
李熙叉出五指,嬉笑道:“五千,剩余的五百人,我自己想办法。”
李德裕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朝廷的每分军资莫不是民脂民膏,某不敢轻易浪费一分。用五千人的军资养一个营,你总得给我个什么说法吧。”李熙心领神会,悄悄道:“文饶且回去等着,不日就有好消息传来。”
李熙这话倒不是随口胡说,他一回到韶州就谋划着向境内几股盗贼开刀。
一来可以平靖后方,解决后顾之忧。保安营是韶州子弟兵,后方不稳固,对军心士气影响极大,而其他各营则无此忧虑,他们都是外地兵,拔营起寨走到哪,哪儿就是家。韶州丢了,他们了不起还回老家去。保安营若失韶州,只怕离溃散就不远了。
二来可以打出保安军的赫赫威名。在民,让他们知道保安营是保境安民的仁义之师,在贼,让他们知道保安营并非浪得虚名,剿贼还是有一套,没事别来惹我。
再次,拿盗贼开刀比较保险,韶州境内匪不少,但成气候的不多,像“八狗”那样拥众百余人的就算是大匪了,拿这样的小股土匪练练手,提振一下军心士气,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李熙自然乐得去忙活。
李德裕走后,李熙召集朱克荣、郭仲恭、朱步亮、周宛、李载风等人密议后,即命破杀团、长捷团、陷阵团、敢战团近两千人,向防区内“油葫芦”“磨剑张”等八股匪寇发动了攻击。与此同时,调警备团和奇兵团两千余众对韶州所辖六县城区进行了一次“打黑”,重点打击危害地方的黑恶势力。
打几个土匪杀几个恶霸本不需要如此大动干戈,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练兵。好兵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成长于战阵,早让、多让他们见识一下战阵有益无害。
保安营的防区覆盖整个韶州,“剿匪”和“大黑”行动也是得到张弘靖首肯的,军府内有李德裕维持,外有将士用命,李熙所能做的也只有安坐中军帐等捷报了。
“打黑行动”刚一开始,吕欢喜就到了李熙营中,穿了身干净的绸袍,头发、胡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像个捡了两万贯钱一夜发达的暴发户。
吕欢喜是来巴结李熙的,一口一个“指挥使”叫的倍儿亲,“打黑”打击的是黑恶势力,他的丐帮跟黑恶势力只是写法不同。
吕帮主心里没底,不知道做了指挥使的军师有没有变心,会不会为了往上爬弄出个“大义灭亲”,拿自家兄弟开刀。
面对吕欢喜的巴结,李熙拖着官腔道:“你们丐帮在韶州的所作所为,我也略有耳闻,虽然还算不得大奸大恶,不过所行所为也算不得光明磊落。”
李熙一口一个“你们丐帮”听来十分刺耳,吕欢喜一面在心里暗骂小王八蛋,一面为了顾全大局,还是陪着笑脸,说道:“丐帮人口杂多,吕某管教无方,确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请指挥使给个明路,丐帮愿意建功赎罪。”
李熙道:“路是现成的,就看你上不上道了。”
吕欢喜道:“丐帮上下十分乐意为指挥使效劳。”
李熙道:“是为朝廷效劳,为天子分忧。”
吕欢喜道:“是,是,为朝廷效劳,为天子分忧,为指挥使解愁。”
嗯,李熙满意地点点头,道:“大军云集韶州,朝廷军械一时不能齐备,这……”
吕欢喜忙道:“我们丐帮纵然有弟子恶习难改,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不过生产和走私军械的事是万万不敢干的。”
李熙道:“我何时问你有没有生产和走私军械了?”
吕欢喜道:“那指挥使提军械是……准备走私军械?这个恕丐帮不能帮忙。”
李熙喝道:“岂有此理!我们是国家正规军,打的是朝廷的旗号,吃的是朝廷的军饷,效忠的是大唐天子,又不是土匪马贼,岂能……唉,我跟你这号人真是有理说不清,我问你,你那有铁吗?”
吕欢喜把头直摇:“丐帮不生产也不走私铁……铁?!你是想要铁?”
“眼瞪那么大干嘛?”李熙叫道,“打造军械当然要用铁啦,难道学你用竹子削啊?”
吕欢喜扣扣下巴,陷入沉思。
李熙又端起官腔道:“我听闻你们丐帮弟子都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走路遇到废铜烂铁什么的,都捡起来卖给收废品的,换俩小钱买鸡买酒孝敬师长。未知传闻是否属实啊,吕帮主?”
吕欢喜眼睛晶晶发亮,拱手问道:“不知韶州城内哪家商贾收买废铜烂铁的,我可以交代一声下去,让他们走路时多留点神。”
李熙朝营门外努努嘴,看去,正见阮承梁指挥着两个士卒在竖一杆大旗,旗帜上“收废铜烂铁”五个大字迎风招展,拨拉拉的响。
吕欢喜起身道:“吕某这就回去吩咐手下弟子去。”拱手欲退。
李熙笑嘻嘻地学着吕欢喜说话时的腔调道:“你看俺这个指挥使还有些官威吧。”
吕欢喜道:“官威,俺是没看到,俺看到的是一个忘乎所以的小人嘴脸。”
李熙这段日子是有些忘乎所以,“油葫芦”“磨剑张”等八股作恶多年的匪患没用十天就全部歼灭,除“磨剑张”窜逃到连州外,其余七个匪首和喽啰们被用一条麻绳串成一串押入了韶州城,三街六巷游览一圈后,拉到城北乱草岗砍了头,当日围观百姓人山人海,无人不呼张弘靖是青天。此事作为张弘靖上任后的第一桩功绩,经过军府一干文学名士的如花妙笔渲染后,八百里加急报入长安。龙心大悦,张弘靖加特进。
张特进心情大好后,就顺势同意了按五千人的份额向保安营拨付军资粮饷,不过老谋深算的张弘靖还是留了一手,在回复保安营的公文中,这五千人的军资粮饷被巧妙地拆成了两块:四千八百人的正军军供和两百人的亲兵军供。
虽然合起来也是五千,其中的学问还是让人叹为观止。大唐国的军制,一军人数满五千,建有独立的军务系统,担负方面之责,即可以奏请设军号,入册,请军旗,统军将领升任兵马使,兵马使的任免必须经过天子首肯,兵部和各地藩镇无权任免。
张弘靖只同意拨给李熙四千八百人的军资粮饷,就断了他向上请设军号的企图,人数是道硬杠杠,不达标,余者都不必再谈。
卡死了李熙脱离保宁军的可能后,作为安慰和奖赏,他又特批了两百亲军军供,用于李熙组建亲兵所用。按大唐**制,只有兵马使以上统军将领才有资格组建属于自己的亲兵队,亲兵队的亲兵由统军将领自己招募,直属将领个人,与私兵不同,亲兵队的军官朝廷给官职给俸禄,士卒则由朝廷支给军资粮饷,是国家笼络人心的重要*。
中唐以后,镇抚各地的藩镇节度使也有权授予亲信将领组建亲兵队,数量和资格除国有定制外,各镇稍有微调。张弘靖熟谙官场规制,钻个空子假国家之*行个人之慷慨施恩于李熙,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李熙很欣赏这样的上司,有魄力,有想法,有爱心,跟在后面干,有奔头。
为了报答张相公的赏拔之恩,李熙琢磨着继剿匪和打黑行动后是不是再折腾点别的什么动静出来,好让张相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二品特进更进一步,成为一品大员?
不过折腾大行动前,还是得先抽时间把自己的亲兵队组建起来,这枪林箭雨的,身边没几个贴心的人护着,把自己折腾到阎王爷那去就不美了。
朱赫忠心武勇都是有的,不过脾气也是很大的,这样的人做伙伴、下属,乃至朋友都没问题,但整天腻在一起肯定受不了,让他晚上持刀在帐外给自己站岗,李熙觉得自己还不如钻到床底下睡,完全找不到感觉的。
阮承梁是必须任用的,李十三也叫过来,岭南乱成这样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窝在县衙里几时才能崭露头角?
这两个人忠诚完全没问题,能力也不错,当然本职工作除外。
李熙思来想去,觉得从吕欢喜那把沐春挖过来比较合适,沐春是神策军将出身,功夫也不赖,忠心方面,只要自己还是丐帮的军师,又没跟吕欢喜翻脸,就不成问题。
自己为何要跟吕欢喜翻脸呢,他的丐帮帮主之位拱手相赠自己也不稀罕,而他也没有策划兵变谋夺自己的指挥使的野心。自己虽然时常羞辱他,不过这老儿脸皮厚比城墙,也完全不在乎这些。
就要沐春!
135.竹甲2
李熙打定了主意,就拿出指挥使的官威让人捕获了几个偷人铁锅的乞丐,抓到兵营里关着,吕欢喜果然上当,他派了沐春来要人,李熙把偷锅贼放了,沐春扣下了,给了他一套校尉军装,赠了他一口上好的横刀,留下他做亲兵队的队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吕欢喜事后得知沐春被扣,面朝保安营兵营方向隔空咒骂了几句,也只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而今人家风头正劲,可不敢去触霉头。
在吕欢喜的督促下,数百丐帮弟子日夜不歇地出外捡铁,街上捡不到了就到坊里去捡,到人家院子里去捡,溜进人家厨房去捡。韶州城居民很快就沦落到一坊居民共用一把菜刀的地步了,为了防止唯一的菜刀丢失,坊官只好在腰上系条铁链子,把刀串在铁链子上,日夜不离身,哪家要切菜他到哪家去,主妇把菜切好,他就收回菜刀,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即便如此小心地守护,菜刀还是不翼而飞,不仅菜刀,连拴菜刀的铁链子也没了踪影,自觉愧对全坊街邻的坊官羞愧要自尽,忽然发现连个锐利的铁器都找不到,鉴于上吊投井等死法都不够爷们,坊官也只好苟且地活着,活在全坊主妇愤怒的目光里,战战兢兢。
朱步亮的判断没有错,岭南承平太久,各地的武备库都是账面上充足,实际虚空到无。
兵部的文书下达保宁军各州武备库,守库官吏一夜间举家外逃的有两人,畏罪自杀的有一人,只有韶州武备库守库吏端坐不动,原因是韶州库早在元和十二年初,清海军韶州营调防后就名存实亡了,有仓库,有簿册,却无一刀一枪一甲一箭。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不存在守的好不好的问题,老库吏因此得享太平。
望着空空如也的武备库,张弘靖的心凉了半截,当初为了尽早将军马调来韶州免生枝节,他是答应各军轻装出发的,答应他们到韶州后由军府配给全部军械。
天子亲口答应他供给所需军械,连州等地的武备库里储备也十分充足,这是他敢做决定的底气。浸淫官场多年,张弘靖自然不会幼稚到完全相信账面上的东西,他跟李德裕曾推敲过各地武库的储备情况。
张弘靖说:“就算他们弄虚作假,十停之中总该有个三停是真的吧,再退一步说哪怕有个两停呢,也可以应付一下嘛。长安这边天子有严旨,再拖延他们还敢拖延到明年才起运军械吗?呵呵。”
李德裕没有张弘靖那么乐观,他字斟句酌地说:“上次我随孔君严巡查岭南时重心放在吏治上,兼涉民政,没查武备的事,不过岭南官场的**着实触目惊心,元理公还须再谨慎些好。”
张弘靖最后没听李德裕的劝告,他乐观地判断了形势,判断错了。
集结在韶州城的各军已近两万,九成以上只有随身短刀和一杆长枪,弓弩很少,箭矢更是出奇的缺乏。即使是装备最精良的神策营每人也只有二十支箭,又因岭南空气潮湿,皮甲泛潮发霉,所携弓箭的弓弦发霉变脆,一拉即断,断后无材料修复,二十支箭也成了废箭。
精锐如神策营尚且如此,其他各军情况就更堪忧了,保安营自不必说,江西、湖南两军,也是轻装而来,除了随身短刀连长枪也没带,眼看入秋天变冷,连秋衣也还无着落。
各营之中保安营的情况最惨,其他各营还有短刀轻装,保安营除了接收韶州土兵的三百武装外,尚无一刀一枪的补给,五千人的军资粮饷,粮饷兑现了,军资还没见到影子。
剿匪时可以削竹签枪应付,对付南方已经形成气候的乱民还能用竹签枪应付吗?无奈之余李熙只好自力更生,“收购废铜烂铁”,升火打造兵器了。
朱步亮是个很出色的军器专家,他能根据岭南特有的地理气候条件,改造制式军器,使之更加实用,朱步亮亲自执锤锻造了一批“新式军器”,请诸位将领评点优缺,择其善者加以改进,定型后,则监督从韶州各地“请来”数十个铁匠日夜锻造兵器。
李熙对这种粗制滥造的兵器不感兴趣,他问朱步亮会不会炼钢,朱步亮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时间太紧迫,炼不出好钢,只能先用这些粗制滥造的兵器对付一下了。”
李熙担心军械不如流民会吃亏,朱步亮道:“你举全州之力尚且制不出好的兵器,流贼又哪来的好兵器?再说岭南还有第二个朱步亮吗?”
李熙责其狂妄,朱步亮笑道:“狂妄不狂妄,打一仗才知道,看看我督造的军械比流贼的如何。”李熙道:“你就念点好吧,全军五千人五,还有三千八百人手持竹签枪,连我的亲兵队都做不到每人一把刀,怎么打仗?”
朱步亮道:“其实竹签枪也不错,还有黄洞蛮用的竹盾、竹甲,其实都很合用,未必非要钢铁兵器才能杀敌。”
李熙记住了朱步亮的这句话。
三天后他到军府参加议事会时就把用竹枪、竹盾、竹甲替代铁制军械的想法说了出来,遭到了除张弘靖、李德裕外所有人的耻笑。
河东营指挥使穆罕张冷笑道:“以杨指挥的意思,还可以把一根竹子掰弯拴根麻绳做弓使用喽,那样的弓你确信能上阵杀敌吗?”
李熙道:“比空手肉搏强。”
穆罕张是河东老将,官拜左骁卫将军,从三品大员,资历比李熙老的多,听到李熙如此顶撞,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李熙的鼻子骂道:“黄口小儿也来领兵,真是贻笑大方!”
李熙道:“若比谁年龄大就能打胜仗,我可保荐一百位百岁老翁,披甲上阵吓死贼寇算了。诸君也无须在此为缺少军械而愁眉苦脸了。”
神策营指挥使宋叔夜不满穆罕张倚老卖老的张狂劲儿,故意惊问李熙:“韶州人口不足十万,你能找到一百位百岁老翁,杨指挥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熙道:“一百位或不行,九十九位一定能找到。”
宋叔夜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韶州真是方福地也。”
穆罕张见二人一唱一和奚落自己,老脸挂不住,拍案而起,即要离去。被李德裕劝住,李德裕责李熙道:“杨指挥你就少说两句吧。”李熙起身来,向穆罕张深施一礼,说道:“穆将军请息怒,小子言语冲撞,给你赔不是了。”
穆罕张是张弘靖点名请来的大将,当着节度使的面折辱太甚并不明智。
李熙躬身请罪,礼数周到,穆罕张一肚子火憋在心里,无奈发不出,也只好作罢。
行军司马桂仲武言道:“桂管所辖黄洞蛮缺铁,以竹做甲衣、盾牌,轻便坚固,不下皮甲和包铁木盾,目下军械一时难以齐集,倒不如依杨指挥所议,暂时以竹甲、竹盾替代皮甲、铁盾。”都知兵马使乌重胤呼应说好。
判官崔雍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道:“堂堂朝廷军马效法黄姓蛮披竹甲执竹盾上阵,朝廷体面何在?”
崔雍二十出头,白面无须,说话向来一副阴阳怪调的气象,乌重胤欲争辩,桂仲武丢了个眼色过去,老将忍下怒火,垂首不言。张弘靖咳了一声,对崔雍的冒失表示不满。崔雍翻翻眼,没说话,低下头去,嘴里仍旧是嘀嘀咕咕。
参谋崔仲卿提议道:“竹甲,竹盾是否合用,咱们谁也没见过,以在下愚见,不如请杨指挥督造几副,拿来观瞻一下,以定方略。”
参谋郑勋附和说好,李熙起身道:“竹甲、竹盾,某已定做十套,现就在帐外,请张相公和诸位移步一观。”
张弘靖笑谓众人道:“杨指挥到底年轻,手是蛮快的嘛。”招呼众人道:“此处太暗,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一起出去看看。”
张弘靖在前,李德裕随后,文班:行军司马桂仲武,判官崔雍、宁墨,掌书记张宗元,推官梁澶,巡官周大海,参谋崔仲卿、郑勋;武班: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都押衙张抱元,都虞侯刘操,都训练使贺恽。神策营指挥使宋叔夜,河东营指挥使穆罕张、江西营指挥使曾世海,湖南营指挥使毛汝,保安营指挥使杨赞等随后鱼贯而出。
军府院中,十名身穿竹甲,一手持竹盾,一手持竹签枪的士卒依次排列,十个人身材一般高大,人虽不多,看上去却是气势十足。
竹甲和竹盾上涂了一层油脂,阳光下闪闪发亮,众人俱发出一声惊叫。张弘靖等人从长安北方来没见过故发惊讶,桂仲武、乌重胤、曾世海、毛汝等人虽然见过竹甲,但制作如此精良的竹甲倒是第一次见到,加之式样上做了些改动,故而也发了一声惊叹。
文武幕僚、各营将领围着十个竹甲人评点着、议论着、啧啧称赞。
判官崔雍忽然哼道:“做的倒的确是精巧,只是不知是否适用?”
李熙道:“是否适用崔判官试验一下便知。”
崔雍白眼一翻,道:“那是自然要试验的,否则拨出大批专款制造几千副中看不用的东西何止暴殄天物,简直就是有罪。”
都押衙张抱元附和道:“试验一下容易,让我射他一箭,看这竹甲是否能抵挡。”
一伸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张大弓,取了一支羽箭。正要拉弓,判官宁墨叫道:“将军且慢,将军且慢来,呵呵,将军臂力惊人,天下少有人及,你这一箭射下去,石头上也要凿个窟窿,竹盾竹甲岂能抵挡?流贼都是些渔樵走卒,又有几人能比将军神威?让我来,我能开一石五弓,与流民相比更为接近。”
宁墨几句马屁拍的张抱元下不来台,只好笑着把弓交给了宁墨。
宁判官走出八十步,拉开硬功一箭射来,士卒举盾格挡,箭镞贯穿竹盾约三寸,并未伤到人。
李德裕叫了一声:“好!”
桂仲武、乌重胤也都叫了声好,崔雍倒是想叫不好,话到嘴边也只能咽下去。他得张弘靖宠爱不假,但李德裕、桂仲武、乌重胤等人此刻都是张弘靖的左膀右臂,地位也在他之上,不顾脸面公然表达不同,自己失面子是小,倒带张弘靖为难了。
不过他还是哼了一声,拔出佩刀说道:“箭穿不透,我来试试刀。”
一道银弧划过,在众人的惊愕的目光中,崔雍的刀已经横劈在士卒的背上,角度很刁钻,斜着劈下,是奔卸掉士卒膀子去的。
一声刺耳的脆响后,崔雍的刀被蹦开了,竹甲弹性十足,表面经过特殊工艺进行了硬化,又涂了油脂,这一刀走空了。士卒的身子趔趄了一下,重新站稳,竹甲没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
李熙拍掌赞道:“崔判官好臂力!如此臂力尚且难以破甲,足见竹甲坚实不输皮甲呀。”
众人都发出会心的一笑,崔雍脸一红,讪讪地收了刀。
张弘靖问李熙这样一副竹甲造假几何,李熙答与皮甲类似,张弘靖惊道:“这么贵呀。竹子而已嘛。”李熙答曰竹子虽然便宜,但制作工艺复杂,人工费不低。
崔雍哼道:“这几幅竹甲制作如此精美,给军将穿还差不多,至于士卒,我看简略些也无妨。能有几人似宁判官的好臂力,又有几人有我这口宝刀。”
张弘靖闻言面露喜色,捻须向众人说道:“那就化繁为简,省些用费,也节省时间,流贼多数都用竹枪、竹箭,没有必要弄的那么繁复嘛,再熬上一个月,长安的军械就运到了。这竹甲再好到底不如铁甲铁盾好吧。”
穆罕张带头叫好,崔仲卿、郑勋、张抱元、刘操等人也附和说好,梁澶、周大海、贺恽附和着点头。张弘靖目向李德裕,李德裕被迫说:“相公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