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以邻为壑(下)
桃花与寨西北三十里外有个集镇叫木渎渡,是翁源县除县城以外最大的一处集镇,实际也就东西走向的一条长街,街东头靠近渡口处,有一家客栈,没有挂招牌,只是在门口放了一个大酒瓮,墙上则挂了一个柳木*编的旧簸箩,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湿漉漉的,整个木渎渡也湿漉漉的,湿漉漉的还有人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家无名客栈的老板姓黄,当地人叫这黄家店,黄老板昨晚因为小舅子的事跟浑家干了一架,打输了,阴郁的心情就像阴翳的天气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午后,云开雾散,露出了阳光,黄老板的心情也突然好了起来,一连半个月没开张的生意午后突然就兴旺了起来。
他的店里来了几位尊贵的客人,一个满面横肉,总用白眼珠子瞅人的黑大汉一进门就甩了一贯钱在黑黢黢的木质柜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来人共有八个,个个气宇轩昂,底气十足,看气质和衣着非富即贵,只是腰间挎着的腰刀,让黄老板略略不安,那刀锋上分明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见多识广的黄老板情知这伙人招惹不起,哪敢不小心奉承,八个人中六个留在了临街的店堂里,另有两个看似久居上位模样的则去了后院,叫黄掌柜的收拾了一间客房躲了进去,叫酒叫菜,东西送进去,门关上,不见外人。
留在临街店堂里的六个人吃吃喝喝闲聊着天,无聊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忽然,六个人就忙了起来,因为不断有人涌入客栈,来的人看打扮分属九流三教,以青壮居多,来去皆匆匆,或留下一句话,或留下一样东西,或把话说给正堂里的六个人听,或由人领着去后院报事,待从后院出来时,或喜形于色,或面色凝重。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在操持一桩大事。
对此,黄老板嘱咐自己的浑家和店里伙计、厨子把嘴闭严实,不敢问的不要乱问,不该说的不要乱说,管住自个的眼和腿,不要乱看乱瞅,不要乱走动。浑家听了挺不乐意,把大嘴一撅,说:“这到底是谁的家?”
黄老板趁机扇了她一个大嘴巴,吼道:“不乐意待滚回娘家去!”浑家刁蛮不假,脑袋可不差,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了,吃了暗亏也不敢声张。
太阳落山,太阳又升起。二日午后,忽然来了几个乞丐,敞着胸怀,走的满头大汗,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气势十足,黄老板不解了,这伙人看着明明像官差,怎么还跟乞丐有瓜葛呢?他正琢磨着要不要拦下这几个乞丐问一问,店里的唯一伙计,自己的小舅子已经颠颠跑出去把人给拦了,马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长眼的东西,滚!”
乞丐的气势比官差还足。黄老板揉揉咚咚跳的心窝子,心中窃喜,幸好去的不是我,否则这耳光挨的该多冤哟,小舅哥,好样的!不愧为一家人。
乞丐一共六个人,进入客栈后,其中的五个留在了临街店堂,和先前来的那六个人抬手打了招呼,就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嚷着要酒要菜。
年纪最大的老丐则穿堂过室去了后院,黄老板装着没看见,既不敢问,又哪敢去拦?
“嗬,你们俩倒吃上了,俺这肚子还饿着呢。哟,这是俺的筷子吗。”老丐把手里的竹杖往门后随意一靠,一屁股坐在了藤桌前,操起一双早已摆好的筷子就吃上了。
这老丐正是韶州城丐帮“大欢喜”的老大吕欢喜,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则是李熙和漆成,二人皆做便装,外面的那六个人半数是县衙差役,其余的则是韶州土兵。
“慢点吃,饿死鬼投生的么。”李熙对吕欢喜的吃相很看不惯,不过说话的时候,他却把面前一盘还没动筷子的煎鱼端起递了过去,吕欢喜不接,说自己不耐烦吃鱼,刺比肉多,有啥吃头。
“唉,他们没请你吃顿竹笋炒肉片。”李熙不怀好意地问道。
“你就巴俺点好吧,竹笋炒肉片,爱吃你去吃吧,去了报上你的名号,说不定人家还请你吃闷肉丸子呢。”
听着二人满口黑话,漆成觉得挺有趣,就问何为竹笋炒肉片,何为闷肉丸子。
吕欢喜笑而不语,低头猛吃,李熙就卖弄学问解释说,竹笋炒肉片就是拿竹板打屁股,竹板得要大号的,一寸后,一拃宽,竹子不可太老,也不能太新,竹片削好后,要放在阴凉通风处阴干,万万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做好竹片后,再选肉片,要选肥嫩一点的屁股,褪去裤子,让他挺直爬好,身体绷直,这样打起来脆生,噼里啪啦一顿下去,听着好听,还容易烂,待到血肉模糊时,撒一把盐,撒点胡椒面,用白布一缠,打发他提上裤子滚蛋。
至于闷肉丸子,名字听着很雅致,其实做法很简单,选一块地势低洼易积水的凶地,在地上挖个坑,弄个布口袋,张开袋口让人钻进去,系上袋口,把人连口袋往坑里一丢,铲土盖上,一时半刻人就闷熟了。
漆成听的直吸溜冷气,吕欢喜问他:“漆明府不知道这些个玩意儿?”
漆成摇头说:“闻所未闻。”
吕欢喜又问:“那这些事你都干过没有。”
漆成脸一黑,吕欢喜忙拱手道:“你看看俺这个人就是不会说话,漆明府你莫见怪。”
漆成笑笑说:“无妨,无妨。”又道:“拿竹片打人屁股我倒是干过,不过打到血肉模糊,还不至于,至于把人活埋,却是想来都胆战心惊的。”
说时忽然捂了嘴即开门狂奔而去,吕欢喜看了,只是摇头,操起手中筷子仍旧吃他的,边吃边问李熙:“你说的这么好,这些事你都干过?”
李熙答:“听过,见识过,被人打过,也被人活埋过。”
“哦,活埋过几次你都没死,你还真是个贵命咧。”吕欢喜挑着大拇指赞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看来俺以后要好好巴结你才成。”
李熙道:“岂敢呢,你是老大,我是军师,我在你手底下讨生活,我巴结你吧。”
吕欢喜点点头,吃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跟李熙说:“你吩咐俺的事,俺都干完了,俺跟你交差了。”起身就走,李熙问他何处去,吕欢喜道:“回韶州啊,你这个人心术不正,俺还是离你远点。”捡起竹棒拉门欲出,恰见漆成拿手绢擦着嘴走来,脸上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恍惚。
吕欢喜朝他拱拱手,说:“俺还有些事,俺先走一步了,明府留步。”漆成肃立道旁,拱手送别。吕欢喜走没几步,忽又回过头跟漆成说:“俺看得出漆明府你是个忠厚的人,你以后少跟杨无敌这种人来往,他这个人心术不正,心术不正呐。”
吕欢喜摇摇摆摆走了,边走边摇头,对李熙让他散布谣言诱骗半角乡灾民去河源一事,吕老大颇不以为然,对这种以邻为壑的勾当十分鄙视,鄙视之余对李熙的人品忽然也产生了怀疑。
李熙却觉得自己挺冤枉,半角乡地理偏僻,境内有桃花与寨等二十八座山寨,六七千人,这些寨子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封闭生活,很少跟外界来往,丰衣足食之年,民风也算淳朴,对过境商旅热情备至,让那些享受过他们招待的人徒生“古风犹存,真世外桃源”之叹。
然而月有两面,人有善恶,人之善恶转化常在一念之间,丰年时如世外桃源的半角乡,一到灾年,就成了杀戮无限的人间地狱,各寨子之间为争夺粮食常爆发血战,其惨烈程度堪与北方草原游牧民大灾之年入寇边郡相提并论,烧杀劫掠,屠寨灭族,凶残异常。
把他们诱骗去河源县,让他们受点辗转之苦,人离乡贱,他们在半角乡坐地为王,戾气冲天,动不动就敢行屠村灭寨之举,到了有重兵驻防的河源县,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们就如那没了根的浮萍,还能不认怂,怕也只能做乞丐了。
河源县虽然也受了灾,灾情比翁源却好多了,再说有那么多驻军在,广州那边能不给点特殊照顾?孟贤妃虽然未必如宣扬中的那么得宠,但能熬上贤妃的位置,那也不是一般人,说不定人家就能为家乡谋点好处呢。
讨上几个月饭,待到春暖花开日,朝廷的救济粮陆续运到了,再让他们回乡耕种,一边吃着救济粮一边耕地,辛苦一季,衣食丰足,那失落的桃源圣境岂不眨眼间又回来了吗?
李熙承认自己拿孟贤妃说事哄骗他们离乡出外讨饭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缺德,不过不怎么干,又能怎么干呢,自己又不会点石头为馒头,点水为油的法术。
吕欢喜,他一个局外人,一个站着说话腰不疼的局外人,竟拿道德之绳来鞭打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吱呀”一声门开了,漆成用手绢捂着嘴走了进来,脸色有些苍白,怯怯地走着。
李熙只看了他一眼,不觉就心生惭愧,自己的修为到底还不够,这以邻为壑、祸水东移的创意明明是他漆县令出的嘛,自己不过是顺着他的思路稍加完善,使之更有现实操作性,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这屎盆子就扣到了自己的头上呢?
他倒好,还卖起萌来了!还不知道什么叫“竹笋炒肉片”,你前晚不才请琴儿吃过一顿吗,打量着我不知道?哼,为绝我觊觎之心,竟把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打的体无完肤,你于心何忍呢?真是岂有此理!
092.凯旋归来(修订)
092.凯旋归来
在木渎渡一连住了十余日,待确认了半角乡境内的各山寨在桃花与寨的引领下已经陆续启程前往河源县讨饭后,李熙和漆成都松了口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下令把赵上都派来县城探听消息的赵老幺从牢里放出来,打发他回乡去。
赵老幺是在去翁源县打探消息的路上被阮承梁拿获的,太子爷志大才疏,遇事又沉不住气,很容易就被识破了身份,赏吃了一顿竹笋炒肉片后,被投入临时设置在木渎渡的监牢,一连关了六天。这期间不仅让他见识了公门大狱里的种种可怖“刑具”,每天夜里还让他聆听一遍犯人受刑时发出的惨叫。
大开了眼界后的赵老幺彻底傻了,官军原来比传说中的还要凶恶一百倍,简直就是杀人如麻,完全拿人不当人待,他们每个人都配有刀和弓箭,箭镞竟然是铁的!留在监牢里看守犯人的牢卒都长的比赵世八粗壮,膀大腰圆,拳头塞砂钵。太可怕了,跟这样的官军对抗只有死路一条,死无葬身之地,完全没有取胜的机会。
幸亏是亲眼看到了,否则懵懵懂懂地拿着竹枪撞过来,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当官军以“虽然犯禁却罪不至死,遣送回乡”的名义打了他二十板子后,打发他回桃花与寨时,赵太子感到的热泪盈眶,出了大牢后,他跪在门口朝驱赶他出狱的狱卒磕了两个头,拖着被打烂的两条腿茫然不知所处去。
为了让赵老幺及早回乡“公干”,李熙只好给他找了两个“同乡”,送还他回半角乡。
听了赵老幺的哭诉,已经打发青壮前往河源而自己仍旧留在桃花与寨坐镇的赵上都族长,一时气的山羊胡子乱抖,以杖击地,却不说话。
赵达恨恨地说道:“官府以百姓为猪狗,是何等的混账!这样的狗官,朝廷怎么就不杀他们的头呢?天子不是无比圣明的吗?”
赵上都道:“天子是好天子,奈何朝中出了奸臣,天子也被蒙蔽了呀。岭南遭遇此番劫难,就是上天对这些贪官的惩戒。你们等着看吧,今冬明春,有多少狗官要人头落地!”老族长再次以杖击地,发出恶毒的诅咒。
远在木渎渡的李熙忽然就冷浸浸地打了个寒颤,他手一抖,把酒壶里的酒倒在了漆成的袖子上,后者惊跳而起,满脸的怒容。
“无端端地打了个寒噤,是谁在咒我?”李熙提壶四顾,不安地问道。
漆成用手绢擦了擦袖子,道:“你自己做了哪些亏心事,心里不清楚吗,何来此一问?”
李熙道:“漆兄不要岔开话题,我们这正说琴儿呢。你到底给是不给,一句话的事嘛,男子汉大丈夫还能为了一个女人翻脸?你说声舍不得,我从此再不提她,怎么样?”
漆成撇撇嘴,道:“这句话你至少已经说了三遍了,我还是那两个字:不给。”
李熙道:“你……唉,为了一个家妓你好意思伤兄弟的脸面吗,此番来翁源,我豁出去一世清名不要,帮你做了不少事吧,临别之际讨你一个家妓,你都舍不得,说不过去吧。”
漆成黑着脸,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杀气凛凛地说:“红颜祸水,哼,我回去就把她给杀了,免生祸害。”
李熙不说话了,绕桌走到漆成面前,深施一礼,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要是敢把她给杀了,咱们这兄弟以后就不必做了。”言讫就走,漆成拦他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忽而嘻嘻一笑,暗道:“跟我耍光棍,我怕你。看谁比谁狠。”
李熙来到院中,先呼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清凉夜风,抬头仰望星空,内心蓦然有了一丝宁静,山区小镇的夜晚安宁祥和,若能衣食丰足,若无战祸灾害,这里倒是一个很好的安居养生之所,可惜现在这两个前提条件都不成立,故而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窝在这无名客栈里实在没什么乐子可寻,就拿琴儿说事逗漆成玩。孰料这家伙一点也不识逗,才几个回合就要动刀子杀人了,虽然明知他也只是说说,倒未必真舍得把琴儿姑娘怎么样,但再玩下去就没意思了,就该翻脸了。不玩了。回屋睡觉去,梦里找姓沐的聊聊,问问她的气消了没有,也该消了吧,都这么长时间了,那林招弟迟早还不是我的人,这个道理她真就不明白?
“她这是在跟我装糊涂呢!”李熙想,心里有了一丝温柔的感觉,“指望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就像一个男人要求跟另一个男人分享一个女人一样,男女之爱多数时候都意味着对对方的独占,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的是自己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总是前赴后继地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呢,跌一次不够还渴望着来第二回,知道沐雅馨不喜欢,为何不能收敛一点,院子那么大,哪怕找个空房间呢。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贱”?
又比如漆成这事,明明知道这家伙小心眼,为何拿这种事撩拨他,你当作玩笑好玩,或许人家就当真了呢。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轻浮”?
警醒吧,老大不小的少年,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
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呆,感觉脖子有些酸疼,原来自己一直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呢。
明天向漆成郑重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跟他提那个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提。
至于林招弟,此番回去我一定将你拿下!生米煮成熟饭,弄个光明正大,免得偷鱼不成反惹一身腥!
李熙面朝满天星斗,发了宏誓大愿。
远在韶州城外凤凰台上的陈招弟突然就打了个寒噤,脚步稍缓,扯了沐雅馨一个趔趄。
“作死的丫头,你要害死我呀。”
沐雅馨晚饭后无聊,想找松青聊聊天,发现松道长的早晨还没开始,人还在甜美的熟睡中,去花园里散散步吧,一个人实在太寂寞,就把正在厨下忙碌的陈招弟拽了来。
二人胳膊挽着胳膊,肩并着肩,虽然四周只有一只花花狗,说话的时候依然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嘀嘀咕咕,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表象之下,二人心里则各想各的心思。
陈招弟这些天在研究煲佛跳墙,灵感来自李熙临走前说的一句话,那句话只有寥寥几个字: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佛跳墙。一共十八个字,至于佛跳墙是什么,沐雅馨曾问过他,他也大致说了一点,语焉不详,众人都听的懵懵懂懂。事情到此为之,此后没人再提。杨门家主总爱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做些古古怪怪的事,早为杨家两位夫人和所有下人所接受、理解、习惯,没什么好奇怪。
但李熙说到佛跳墙时那种心驰神往、口水直流的馋像却在陈招弟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她当时就咬着嘴唇暗暗发誓,不管有多艰难,她都要把这道菜学会。
某个有星星的夏日夜晚,她娘一边挥舞蒲扇替她驱赶蚊蝇,一边传授自己的人生经验,她告诉渐渐长大的女儿说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再英明理性的男人其实都是口腹之欲的奴仆。从那一刻起陈招弟就迷恋上了厨艺,手艺日臻妙境。
杨家这个男人再花心,他也是个男人,是男人他就是口腹之欲的奴仆,他说到佛跳墙时的那副馋像不正是个很好的证明吗?抓住他的胃,把他的心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哪怕一小部分呢,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陈招弟刚想到这就打起了寒颤,虽然只是被神窥知了心意,她仍惊惶的无以复加,像一个踩点的小贼被人发现了一样,她在盘算着盗窃点什么呢,又是打算盗窃谁的呢。
她心慌意乱地觑了沐雅馨一眼,霎时就红透了脸:
沐雅馨正瞪大眼睛望着她呢。
“哟,小妮子脸这么红,想男人了吧,想谁呢,说给我听听呗,兴许我还能帮着你们牵个线搭个桥呢。”
陈招弟低头,沐雅馨弯腰,陈招弟仰头,沐雅馨踮起脚。
“是想男人了,许你想就不许我想吗?”躲不过,索性就拼了,陈招弟平素话不多,但一旦说起话来,却是牙尖嘴利,吐字清晰,声音甜润。
“我?我才不想他呢,一个负心的贼!”沐雅馨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恶狠狠地说道。
“说假话小心遭雷劈!你不想他,那我问你,那天午睡时你为何叫着他的名字坐起来,你梦见了谁?”
沐雅馨想起来,那是大前天发生的事了,午后落了一阵小雨,地面没打湿就停了,天半阴不阳的,闷的人发慌,实在无聊就逗着花花狗在园子里跑了一圈,跑的一身细汗,又被树上的积雨弄湿了头发,歇了会,难解心中的愁闷。就决定去西楼找陈招弟。
如花似玉陪着崔莺莺住在城里,西楼空荡荡的,陈招弟在翻看一本书,见到自己竟有些心慌,把书往背后藏,当然要夺过来看看,却是一本菜谱。没事看什么菜谱呀,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小妮子倒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认认真真地解释说见自己这两天肤色有些黯淡,想弄几样新菜出来,给自己开开胃。
会有这么好心?唬谁呢。明知这话有假,可听在心里还是挺受用。若说有假,假又在何处呢。杨贼不在家,正牌夫人吃饭定时定量,也不拘好歹,这小妮子费一腔心思忙给谁呢,难不成打算辞工回乡开家饭铺?最好,她要有这份心思,我送她一百贯做本钱!
可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就算她想走,那贼也不肯罢手,何况她又怎么肯走呢,杨贼年少多金又花花肠子一大堆,早吃她死死的,打她也不会走呀。
唉,无非也就是拖一天算一天,好肉到底还不得落进狗嘴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块好肉他不嚼,让别人捞去嚼了,我这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瞧这机灵古怪的小东西,没事拿来欺负着玩,可比花花有趣多了。
起了这份心思后,沐雅馨也就没再追究菜谱的事,拉着陈招弟下了两盘棋,杀了她个落花流水,心情舒畅多了。要说这天人感应还真是不假,自己这心情一好,瞧,外面的天也晴了,这风清气朗的,不睡个午觉太可惜了。
一时高兴过了头,沐雅馨就忘了自己睡觉时的种种恶习,例如磨牙、踢被子、滚床、爱说梦话什么的,这不,一不小心把老底露了。她那天的确是喊着杨赞的名字惊醒过来的,至于喊的是“杨贼”还是“家贼”,抑或只是“贼”,时间太久远,忘了。
“那天的事……我叫他的名字,那是准备找他算账!”沐夫人口是心非道,“且不说那天的事,我就问眼下,你都想到谁了,脸红成这样?说呀。”
陈招弟嘻嘻一笑,说道:“夫人,其实那天的事不怪他,是我不好,看着他来,我该走开的。”
沐雅馨哼了一声,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了,她甩开陈招弟的手,冷冷地说:“说的好听,那你为何不走开呢,你站在那是想试试他杨某人是否能坐怀不乱?还是你要做一个贞烈圣女,等着他来调戏你,然后你就一头撞死在他怀里?”
“我……”
“我什么我,说。”
陈招弟忽然跪下身来,说道:“夫人,大郎是个奇男子,我人微命贱,遇到这样的好人立即就昏了向,确对他有些心动。可我也知道我是个什么身份,又岂敢跟夫人您同座而食,我年少不更事有许多的痴心妄想,要说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错在我心术不正,错在我不知天高地厚,错在我烂了良心。招弟不敢奢望能求夫人原谅,招弟能做的,只要离开这里,做个眼不见为净,绝了彼此的念头,就当这个宅子里根本不曾有过我这么个人吧。”
沐雅馨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已经在人家心里留下好名声了。这会儿走,好,高明,以退为进,装可怜,小施手段就俘住了负心汉的心,顺便还摆了我一道。高明呀,陈招弟,我以前还真小瞧了你。”
陈招弟抹着眼泪哭道:“夫人这么看我,我无地自容了。”
沐雅馨道:“哟,瞧这哭的,柔肠寸断,眼泪哗哗,我见犹怜呀,可惜负心汉不在家,再哭也没用。您不妨再忍耐两天,等那个人回来,您再哭一回?”
陈招弟不顾沐雅馨的奚落,叩了个头,说道:“招弟就此拜别夫人,夫人待招弟的恩德,招弟铭记在心,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吧。”
沐雅馨叫起来说:“感谢,不敢,您还是赶紧把我忘了吧,当您不认识我,免得日后再见面您把我当仇人看待,我惹不起你,我躲吧。”
沐雅馨赶紧躲开了,陈招弟唤了她两声,见她不回应,默默地朝她又叩了个头,擦擦泪站了起来,默默地回了西楼去。
那一夜,心境烦躁的沐雅馨一连诅咒了李熙几十遍,远在木渎渡的李熙本已困意浓浓地躺上了床,却忽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冷浸接着一个冷浸打,他终于明白了过来,这是有人在背后咒自己呀?谁这么大仇恨呢,哼,不必想多久,李熙就明白了,于是他盘膝坐在床板上,默念那人的生辰八字还之以颜色。
那一晚,沐雅馨也一宿没睡成,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睡不着,趴在门口守门的花花狗也没睡着,二日天才麻麻亮,花花就来叫主人起床了,某件事若不解决,只怕主人晚上还得折腾一夜,自己还不得被她烦死。
沐雅馨一反常态地早早起身来,略略挽了个头就去西楼找陈招弟,昨天自己哪来的那大邪火,话说出去**的像根钢条,怎么就不知道转个弯呢?也罢过去的事就不计较了,还在哄哄她还来得及,姐妹之间偶尔有点小矛盾是正常的,牙跟嘴唇还磕磕绊绊呢,再吵再闹,面对正牌夫人时还是一家人嘛,团结很重要。
西楼的门虚掩着,沐雅馨松了口气,暗自想:小蹄子敢跟我耍横,哭呀,叫呀,睡一觉起来还不得乖乖地滚去给我做饭?
沐雅馨猜想陈招弟下厨准备早饭去了,转身正要走开,花花狗却站在西楼门口发出了一声狂吠。沐雅馨心里咯噔一下:这小蹄子不会想不开上吊死了吧,逼死她我罪过可就大了。
好在只是一场虚惊,西楼的客厅里盘着一条花黄蛇,正紧张地与花花狗对峙呢。
沐雅馨找了个棍子把蛇挑出去扔了,嘴里咕哝道:“都入冬了,蛇还往家里爬,搞什么名堂。”丢了蛇,她心里忽然担心起来,陈招弟并非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人不在屋里为何会虚掩着门,她该把门关上才是。
她出了什么事?检查的结果是人去楼空,陈招弟的衣物和私用东西都不见了,她走了。书房桌上留有一封短笺,沐雅馨看了,恨的咬牙切齿,她把那短笺揉巴揉巴撕了个粉碎,脸也不洗,牙也不刷,风风火火地就进了城。
闹了一夜心,天亮时,李熙坐在床上打了个盹,醒来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嘿嘿笑了两声,跳下床来,洗漱完毕来到临街店堂,漆成已经端坐在餐桌边了。他们俩一桌,其余的人分作两桌。半角乡的事完满结束,各处公干的人都回来了,老黄家客栈一时人满为患。
黄老板昨晚跟浑家又干了一架,还是没赢,此刻眼角还残留有一处瘀伤,住了这么久,谁都知道黄家夫妻爱好晚上关上房门练拳脚,朴素的招式,简单的输赢,夫妻俩在屋里打的不只是拳,还有寂寞。
一个流里流气的衙役和两个二流子土兵趴在柜台上盯着黄老板的这处新伤看了一早上,听到阮承梁在外面招呼大伙启程上路,衙役才说:“黄哥,实在不行就离了吧,你这么撑着也不是个事嘛。”
两个土兵却持不同观点,一个说:“别听他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且熬着吧,倒是你没事的时候多练练拳脚,咋能老输呢。”
另一个则道:“胡说八道,黄哥都这把年纪了,还练哪门子拳脚呐,我看还是找件趁手的家伙最实在。”说罢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尺许长的匕首:“便宜点,八百钱。”
李熙从旁边路过,听闻这话,抹头给了他一巴掌,骂道:“小孩子也不学点好,宁拆三座庙不破一桩婚,自古以来都是劝和不劝离,哪有你们这样的。”赶走了土兵和衙役后,他对黄老板说:“夫妻相处贵在一个‘真’字,我听你们俩在屋里一打就一宿,这哪成呢,再好的感情这么打下去也早晚完蛋。”黄老板哈腰谢道:“承蒙指教,我理会了。”李熙道:“理会了就好,要记牢了,夫妻相处之道贵在个‘真’字,待人要真,打架也要真,一拳下去要让她知道疼,知道你怒了,知道你这回是玩真的!我不信她还敢跟你闹。”
黄老板:“……”
山道崎岖,十分狭窄,漆成却还坚持要和李熙并辔而行,默了一路,临别之际,他说:“我想清楚了,为了一个女人伤了你我的兄弟情分不值。琴儿你要是喜欢,我就转赠给你,这女子身世坎坷,打小吃了不少苦,性子直,又有些倔强,你要多包容她。”言讫,默然一叹,满面失落。
李熙道:“我也想清楚了,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姑娘对你很依恋,我就不去讨人嫌了。我这个人幼失父母,少管教,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都是无心的,若是有得罪漆兄的地方,请漆兄谅解。”
漆成听了有些诧异,愕怔了一会,方道:“无妨,你我是兄弟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熙心头恼恨,便道:“漆兄这里我也有一言相劝。”
漆成忙道:“无敌兄还有何吩咐,漆成洗耳恭听。”
李熙道:“洗耳就不必了,就是关于琴儿姑娘这名字……我以为还是叫月奴比较好听。奴奴,奴奴,你听听,这么叫多撩人心呐,我就喜欢听她这么叫。”
李熙说完心情舒畅,他不用看也知道漆成的脸一定是黑的。漆成的脸果然是黑的,要不是虑及自己的身份,要不是明知撕破脸也打不过李熙,他真想捋起胳膊跟杨某人干上一架。面黑如墨的漆县令一路上想了无数报复李熙的计策,不过一算时间多数都在十几年以后,至于十几年以后条件成不成熟,有没有机会实施,实在渺茫的很。
最后他倒是想到了一个既简洁又实效的报复方法:自己从马上扑下去故意跌个重伤,以此构陷杨无敌谋杀朝廷命官,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计策是好计策,怎奈成本太高,遂作罢。
在翁源城东三十里处,二人互道珍重,准备各奔东西。李熙红着脸把在马上说过的道歉的话又说了一遍,恳求漆成原谅,漆县令只是朝他拱拱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此行功德圆满,至少李熙是这么认为的,他为自己的小人行径辩护道:蜀地有句俗话说的好,管他什么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管他什么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就是好手段,作为韶州官员能摆平饥民不在辖区内闹事,我已经做的很好了,至于他们到了河源县闹不闹事,我何必去操心,我又不是河源县官。
虽然如此,李熙的心里到底有些惴惴难安,他决心行几件善举,聊补良心上的亏欠,做善事也要量力而为,进山剿匪没胆量,掏腰包买粮食赈济灾民舍不得,机会来了,路过曲江县和翁源县交界处时,他发现百十个饥民围着一处庄宅嚷着要进去找活干。
饥民闹事,好抓手,就拿此事做文章,李熙搓搓手下令大队朝田庄开拔。
饥民虽然多,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一见官军旗帜,即望风而靡。
这是以前李熙对闹事饥民的观感,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饥民对抗官府差役和土兵的消息,灾荒之年没有粮食,你可以去吃大户,可以去偷,可以去抢,做这些违法的事只要不是被抓了现行,一般而言,官府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即使是迫于士绅压力追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来真气,动真格的。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没饭吃了找饭吃何错之有,天子也不忍饥民饿死嘛,地方官代天子牧民,岂可违背天子的意思。
但若反抗官府,哪怕只是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差役,这性质可就变了,对抗官府形同造反,造反,都造你反了,再不动手,朝廷拿着俸禄名爵养着你有什么用?没什么好说的,只要手上还有力量,一定得杀无赦。
故而下乡巡警的土兵每队二十人足矣,多了也是浪费,倒是城里的衙门须看守好了,流民太多,虽然暂时还不敢冲击官衙、府库,可若惊吓了夫人小姐们那也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丢官的速度更快。
但饥民这回的表现却让李熙有些吃惊,围在庄宅外的饥民见到他的旗帜,非但没有靡,反而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冲了过来,围着他大吵大吵。
这些饥民多是山里人,操着一口连韶州城里人都听不懂的韶州话,李熙自然也听不懂,不过众人激愤的表情还是准确无误地向他传达了一些不好的信息:这些人很饿,因为饿他们很愤怒,谁要拦着他们吃饭,他们就会让你回不了家!
坐在马上的李熙本能地感受到一种恐惧,虽然自己手里有刀,身边环卫着的卫士不仅有刀还有弓弩,可是那一阵阵的凉意还是扑面袭来。
不得已,李熙只好向饥民表明了身份,表示自己可以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现实性问题,当然前提是他们得赶紧推举出一位头领出来跟他对话,百十号人吵吵嚷嚷,自己究竟该听谁的?嗯?
出于对官府和官员的本能畏惧,李熙的主张得到了积极响应,饥民们叽叽呱呱吵了约半个时辰后,领袖终于脱颖而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身宽袖的麻布长衫,人长的瘦瘦弱弱,气质斯斯文文。
“你就是民意领袖?”李熙趾高气昂地问道,旋即他就觉得有个词很敏感,他忙改为:“你就是他们推举出来的头头,看你年纪轻轻的,你能做的了他们的主吗?”
那年轻人深施一礼,说道:“做的,做的。在下蒙诸位乡邻厚爱,可备上官咨询。”
093.贼在哪?(修订)
李熙听他说话文绉绉酸溜溜还有点装,顿时心生鄙视,便道:“咨询个毛,你究竟能不能代他们做主,若是不能就请换人,我堂堂的韶州参军,没工夫跟你们这帮臭要饭的在这闲扯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书生装文酸,李熙装粗横,两个装货正面一碰,书生就软了,慌忙道:“参军恕罪,在下我在书斋里呆久了,不大会说话。参军明鉴,山民们淳朴,尊师重道颇有古人之风,在下身为三乡四十二寨唯一的塾师,他们对我还是礼敬有加的,既然推举了我,就一定会听我的话,这个请参军放心。”
李熙满意地点点头,道:“原来是位塾师,是公的还是私的。”
“官府给我四季衣裳和三贯补贴,吃、穿、住却是三乡四十余寨百姓供养,不敢称公亦不敢称私也。”书生摇头摆尾。
李熙把手一挥:“行啦,且不论公私,这三乡四十寨是哪三乡,此处为何地,这些人聚集在此所为何来?说,哦,先别说,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拱手道:“在下我免贵姓张,名叫孝先,字德茂,我乃曲江县邻水乡人氏,今年二十二岁,家中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嫁了人的姐姐。因父母亡故,无处养身,现屈身在付家山乡田家澳做塾师,乃是一介穷书生是也。哦,对了,我还没有娶妻生子。”
介绍了自己的姓氏和家庭情况,张孝先又简略地介绍了眼前这一百多个饥民的情况,他们都是曲江县当角、池江两乡和翁源县望城乡的农民。
众人所处之地在翁源县境内,名叫望城乡葛家寨,这田庄的主人名叫葛藤,是望城乡的首富,大灾之年在庄宅内囤积大量米粮,百姓无食来借粮,葛庄主非但不允,反而指使家奴打伤乡民三人,且将一妇人剥去上衣押着游街,因此轰动三乡,这才有百姓围攻田庄之事。
张孝先道:“大灾之年,人民缺衣少食,饥寒交迫,难顾温饱,土豪劣绅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置百姓死活于不顾,已皆是可杀之列。这葛藤非但仗势欺人殴伤人命,更兼侮辱妇女,损伤风化。依在下我揣度此等人即便能逃过此一劫,将来之名声亦臭不可闻,难在乡里立足。参军若要袒护此等劣绅,只恐难俘韶州百姓之心。再者,大灾之势愈演愈烈,朝廷救济迟迟不至,长久下去,难保不生民变,那时朝廷或镇或抚,或先镇而后抚,或先抚而后镇,亦或亦镇亦抚,总以形势之变为依据。
“目下之势,积弊丛生,百姓受难而不思抚,各级官吏隐瞒、推诿、塞责,民无活路必然生变,生变则朝廷必镇压之,然民不畏死奈何以死迫之?镇压不成,他日必改弦更张,善加抚慰。若要百姓安静,则流寇须被招安,恶霸须得惩戒,届时若不杀几个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何以再得民心?韶州境内若杀恶霸,葛藤必死,庇护葛藤的官员必受惩戒。故此,在下我斗胆建言,今日之事,参军可装作不知,则我三乡四十二寨父老齐颂参军恩德,参军抚民爱民之名即传,他日必得朝廷赏识,飞黄腾达之日指日可待也。”
张孝先摇的脖子酸,说的口发干,又不得李熙回应,心里不免惴惴,他偷偷望了一眼杨参军,后者眼皮耷拉着,似在打盹。张孝先哭笑不得,满腔激愤欲发,又苦苦忍住了。仍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
张孝先的话李熙句句听在心里,虽然酸味十足更兼啰嗦,看事也有些书生意气,不过眼光却很毒辣,他说的不错,灾情已成事实,岭南各地官吏却还在隐瞒真相,推诿塞责,这么干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的,出了事怎么办,剿匪,数十个州一起作乱,得有多少匪,人人都是匪,谁剿,剿谁?
老百姓温顺是不假,可兔子急了要蹬鹰,口中无粮,为求活命,也只能豁出命去造反,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波澜壮阔的末日景象?
镇抚,镇抚,镇不了只能抚,经历了这场大难,朝廷要收拾民心,不杀几个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的土豪劣绅、赃官污吏、豪强土匪是交代不过去的,这个葛藤是个什么人,自己并不了解,是否如张孝先所说的那么不堪,尚待查证,不过一个乡里塾师能说出这番话来,有些门道,这个人窝在山里教小学生有些误人子弟,聘他到我土军来做书记,人尽其才!
李熙觉得此事可以操作,于是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说:“张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说起这道道来头是头尾是尾,条分缕析,丝丝入味,好吃又好听,还特别有参考价值,说的很好哇。”
张孝先有些发懵,这是夸我吗,怎么连吃喝都出来呢,还丝丝入味,这怎么说的。
李熙朝他招招手,待张孝先过来,他搂着张孝先的脖子说:“兄弟,借一步说话。”
李熙拖着张孝先来到庄墙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小树林外有条水渠,几乎已经淤平。李熙站在水渠边上,望着水渠对岸光秃秃寸草不生的农田,忽而默然一叹,说道:“听张兄一言,在下茅舍顿开,啊,不过张兄你说的这些都是大道理,以后的事,这眼下的事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主意?”
张孝先对李熙乱用成语的习惯虽然还不大适应,却也无心计较,他道:“解决此事也简单,只要葛藤答应雇佣宅园外的这一百二十名劳力替他修筑田间水渠,工期一个月,按行价支给每人每天一升粮,另外还须赔偿被他打伤的那三个乡民每人汤药费三贯钱,此事就这么了了。”
李熙托着下巴问:“不是说有位大嫂被剥了衣裳游街吗,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张孝先脸色微红,嗫嚅道:“这事是……是在下我编造的,不作数。”
“咄!”李熙喝道,“好你个张孝先,你还是个读书人呢,你有没有功名?料你也没有,若有我非要参你一状,革了你的功名。大灾之年,你这个读了一肚子圣贤书的明白人,不知为朝廷解忧为官府排难,反而编造谎言煽动百姓闹事,就凭这一条,我就可以送你进大狱吃上几百年牢饭你信不信?”
张孝先黑着脸,连连打躬认错,后窥知李熙只是出言恫吓,并无请他吃牢饭的心思,这才壮着胆子说道:“乡民人心太散,又太过懦弱,家里存粮吃光,就吃种子,种子吃光就杀耕牛,耕牛吃光啃树皮,吃草根,吃树根,吃蛇,吃蛙,吃虫……为了一块树皮大打出手,能酿出人命。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有血性为何不去吃大户,抢豪绅,左右都是个死,撑死不比饿死强?”
李熙怒斥道:“张孝先,信不信我现在就抓了你!”
张孝先把头一缩,不吭声了。
默了会,李熙道:“你的话我会带给葛藤,但愿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张孝先喜道:“只要参军肯为百姓说句话,事情一定成,则三乡百姓……”
眼看张孝先又要发表他的长篇大论,李熙赶紧躲开,招呼阮承梁过来,吩咐把张孝先看管起来,阮承梁问要不要把他捆起来,李熙歪着头盯着阮承梁问:“阮兄,你说呢。”
阮承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忙道:“谅他一个书生也跑不了,不,不捆了吧。”
李熙在阮承梁头上凿了一指,喝道:“以后说话前先过过脑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把人民意领袖给捆了,你还想不想好了,没风度也要装作有风度啊大哥。”
阮承梁道:“我记住了大哥,我给你叫门去。”
“叫什么门。”
“叫他们开门,大哥您好进去吃晌午饭呀。”
“吃你个头,我是去救民于水火的,我是去行大善事的,我是……懂不懂,懂不懂?”
“懂,懂,大哥,我真的懂了,嗳哟……”
阮承梁抱着被凿的一排红包的脑袋一路小跑去叫开了庄园后门,前门人太多,情绪太激动,大门一开,难保不会出事。面对那一百多张饥饿的面孔,李熙现在是信心全无,心里发虚,心里一没了底,再让他去办事,明明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硬让他办的鬼鬼祟祟。
葛藤听说来了一位杨参军,还带了几十个土兵,顿时大喜过望,以为来了救星,带着子侄、管家、庄客一路小跑迎了过来,见到的却是脸黑的能挤出墨汁的李熙,葛藤心里咯噔一下,情知有些不妙,弓着腰,陪着小心,把李熙迎入正堂奉茶,看李熙脸色不对,他也不敢坐,侍立一旁,表情甚是尴尬。
李熙故意晾着他,坐着喝茶,喝足了茶,方才开口,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地逮着葛庄主一顿训斥,责问他为何要打伤乡民,问他在这大灾之年,形势这等恶劣时,州县长吏两衙官员为了救民于水火,殚精竭虑,忙的焦头烂额之际,你不思体谅朝廷和官府的难处,反而任性胡为,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来,你居心何在?闯出祸来责任谁来承担?!
葛庄主有些发懵,乡民,自己的确是打了,可这理,似乎还是在自己这边吧,那三个人根本就是乡里的泼皮无赖,闯入我庄子里来,大爷似的盘腿坐在客堂,呼三喝四,要吃要喝,这些自己忍了。说老天爷不帮穷人汉,地里不长庄稼不出粮,家中已经揭不开锅了,桑树死了养不了蚕,没钱买不了布,媳妇没裤子穿出不了门,求葛庄主大发慈悲,周济一二,待来年手头宽裕,连本带利一并归还。
这种鬼话,鬼才信,这摆明了是来敲诈吗,这些自己也忍了,自己家大业大,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人,不值当。可合不该,你们背着我的粮食,揣着我的钱,吃的酒足饭饱,临走时还调戏我女儿吧。
我女儿长的是不好看,她脾气还不好呢,可那是我女儿,我的骨肉,你们说她是个丢不出去嫁不了人吃穷父母的赔钱货是什么意思,她吃的是我种的粮,赔的是我挣的钱,我爱养她一辈子,你们管的着吗?
就是因为这个生了几句口角,继而打斗起来,欺负到我家里来了,我不打你个腿瘸胳膊断的,我以后还怎么在望城混?我还有脸见人吗?
李熙望着葛庄主的脸色,忽然来了气,呵斥道:“瞧你这意思,还觉得委屈是吧?那是我的话说错了?人不是你葛庄主打的?你说不是,我给你道歉呀,我杨某人知错必改,有错必纠,知法犯法……的事我是从来不做的。”
葛庄主忙打躬赔笑道:“不敢,不敢,人的确是我打的,事情的原委参军您明察秋毫,不必小的啰嗦多嘴。小的愿意赔偿他们,参军您说怎么陪,小的照办就是,只求借您的威风绝了他们以后再来骚扰的念头就好,就好。”
李熙笑道:“干嘛呀,瞧把你吓的,我又不是大老虎,我叫杨赞,今年十七岁。行啦,我这个人你不了解,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出口的话往往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听起来或者不中听,不过我的心是好的,我可没有坏心眼哟。”
葛藤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
“呃……那个……”李熙觉得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眼看着葛藤腰弯的像张弓,一把年纪了,又胖成这样,看着实在不落忍,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说点什么,实在对不住葛庄主这份恭敬,于是没话找话地说:“我观庄主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是一副大富大贵的好相貌呀,来来来,在下略懂岐黄之术,我给算算今年的运势吧。”
“啊……多谢。”
李熙兴致勃勃地拖着葛庄主的手算了一卦,庄主紧张的手心全是汗,完全闹不明白他要玩那样,李熙感觉到了葛藤手心的潮湿,也看到了他鼻尖上的汗,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松开了手,他这装模作样算卦时,心里已经想好了要跟葛藤说的话。
大意有三,其一,无论打人的理由有多充分,人是在你家里被你打的,眼下这个情势,讲理不如赔钱省事,当然为了杜绝此例一开,日后大伙没事就来找打,李熙答应葛藤,在他赔付三人医药费后,立即追究三人擅闯民宅,出言调戏妇女的罪状。
杨参军同时承诺,根据三人的伤势或当场褪去裤子赏一顿竹笋炒肉片,或带回韶州大牢请他们吃几天又霉又臭的牢饭,狠狠地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其二,葛庄主雇佣三十名精壮劳力疏浚田间的沟渠,时间三个月,每日给粮一升三,不管吃,免得因为吃不饱,吃不好,让他们骂娘。当然为了显示官府的爱民之心,李熙到时候会为他们另外争取一点利益,比如让葛庄主借给他们锅灶,每日供给两捆柴,每三日给酱菜半斤等等。三个月后如果沟渠不能修筑完成,则继续雇佣,工钱再议。
三是让葛庄主小小出点血,管庄外的一百多号人吃顿饱饭,人饿着肚子容易冲动失去理智,失去理智的人容易干些不理智的事。
赔偿和请客吃饭这两桩,葛庄主满口答应,当即叫人去准备,李熙叮嘱抓几只鸡炖上,葛庄主心惊肉跳,说怎么还要请他们吃鸡呀,李熙说不是给他们,是我想吃,我爱吃土鸡,葛庄主长松一口气,忙叫人去准备。
一次雇佣三十个人,每人每日给粮一升三这事,葛庄主觉得很肉疼,脸上肥肉直抽搐,李熙搂着他的肩膀按他坐下,解释道:“你把这三十名精壮从饥民中抽出来,外面那帮人再想闹事,这三十人为了保住饭碗就会站出来替葛庄主你说话,弄不好还会替你打他们呢,你等于请了三十个精壮汉子做护院嘛。”
葛藤哭丧着脸道:“就算这样,那三个月工期也太长了,还有这‘三个月后如不能完工还得继续雇佣’,这不告诉让他们磨洋工吗?参军呀,您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啊。”
李熙笑道:“葛庄主你这是在跟我装糊涂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能不明白?三个月,该闹的都闹过了,开春后朝廷的救济粮也该到了,到时候你想留人家人家还未必愿意呢,就算有几个懒汉或胆小的赖着不走,你再跟他们好好议议工钱嘛。
葛藤一拍脑袋,叫道:“我明白了,明白了,到那时候朝廷的救济粮到了,可以喝着稀粥下地耕种了,日子有了奔头了,他们有了退路了,我再把这工钱拦腰一斩,杀的他们哭爹喊娘,他们自然就离去了,哎呀,杨参军您真是高明呀。这么高妙的计策你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呢,佩服,佩服。”
李熙道:“那你还嫌不嫌人多工期长,自己吃了亏。”
葛藤讪讪一笑,说:“工期不长,不长,不过这人……能不能减少二十个?”
李熙道:“庄外那块地是你家的吧,沟渠都淤成平地了,发展农业岂能靠天收呢,冬休季节大兴水利工程建设,夯实农业发展的基础,以后你们种田什么的才有后劲嘛,这个道理漆明府没说给你们听吗,父母官说的口干舌燥,为你们磨碎了牙操碎了心,你们就当耳旁风吗?要放到心里去,没事多琢磨琢磨父母官的话,想想这其中的道理,别没事就出去赌钱喝酒斗鸡玩女人,堕落!玩物丧志!萎靡不振!丧权辱国!”
葛藤“噗通”给李熙跪下了,哭着说:“小的知错了,我改,一定改。”
李熙抹了把口水,忙起身扶起葛藤,说道:“员外乃望城首富,是有名望的乡绅,上流的体面人,不要一口一个小的,我会受用不起的。”
这时庄客来报说大灶小灶都准备好了,问怎么办,李熙挥手说我们先去看看大灶上做了什么好吃的。葛藤脸色有些尴尬,连连劝阻说粗茶淡饭不看也罢不看也罢。李熙不管,仍旧去了。庄园大门内的空地上临时支起了三口大锅,是那种乡间操办红白喜事时用的大铜锅。
锅底下**,锅里热气腾腾,熬煮着杂豆米菜粥,一百多名饥民被分区安置在门内空地上,盘膝而坐,目光贪婪地盯着三口大锅,舌头舔着嘴唇,肚子里咕咕作响,若非阮承梁领着二十个如狼似虎的土兵一旁看守,说不定早群起抢食了。
李熙迈步来到铜锅边,行前葛藤又拦了一下,李熙站着没动,含笑看着葛庄主伸出的那条短粗小胳膊心慌气短地垂了下去。
葛庄主三番五次阻止自己,让李熙怀疑锅里煮的根本就是一汪清水,结果却不是,锅里煮的的确是粥,虽然插根筷子未必能立的住,但已经很难得了,如果不是葛藤三番五次拦着自己,李熙或许会夸他两句,说他有善心,不过现在……
李熙走到一干饥民面前大声说道:“葛员外是位有良心的士绅,大灾之年,尽管他家的日子也过的很艰难,但当他得知大伙日子更艰难时,毅然而然地拿出了家中仅有的存粮,请大家吃顿饱饭,以扶危难,以尽乡谊!诸位不该喝声彩吗?”
众人齐呼:“好!”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李熙把葛藤拽了过来,向黑压压的人群压了压手,说:“葛庄主给诸位每人准备了三碗米豆菜粥,每人两个大胡麻饼,酱菜更是随意吃啊。”
四下轰动一片,一百多号人同时向葛员外行注目礼。
葛员外的脸色变幻着奇异的色彩,一会白,一会红,一会青,一会黑,一会绿,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惊讶,或者是因为李熙随口帮他在菜单上增添了两百多个大胡麻饼和海量的酱菜而肉疼,抑或是三者兼具。
“让我们向高风亮节,高瞻远瞩,鞠躬尽瘁,舍生取义的葛庄主鞠躬致敬。”
虽然没几个人能听懂李熙文绉绉的话里在说什么,但看着他带头向葛藤鞠躬,众人慌忙起身,也向葛藤鞠躬,葛藤忽然有些感动,眼圈里漾着泪水,他先向李熙鞠躬回礼,二人一递一拜,如在拜堂,拜完李熙葛庄主又面向不请自来的贵客们回礼。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熙提议说:“请葛庄主来给大家说两句吧。”
葛藤只是个乡绅,极少有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演讲,一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缩着脖子,弯着腰,点头如啄米,连声说:“来者都是我葛某人的贵客,诸位乡亲吃好,喝好,吃饱,喝饱,哈……”
演讲完毕,李熙振臂高呼:“葛庄主威武!”
四下皆呼威武,葛庄主除了想哭还想骂人,自己怎么就威武了,我的粮食呀!
从那一刻起葛庄主的心情就抑郁了,陪杨参军在后宅吃饭时,他一连几次走神,后来还出现了幻听,几度以为李熙向他敬酒,杯子端起来了,却发现杨某人正啃鸡腿呢。
杨参军吃相很惨烈,比前院那帮灾民好不了哪去,以至于葛藤一度出现幻觉,认为眼前这个害的自己大破财的年轻人是个骗子,跟前面那帮人是一伙的,他们是合谋来自己家里骗吃骗喝来了。
不过阮承梁等二十个如狼似虎的土兵却提醒了他,自己可能是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那二十个家伙喝酒就跟喝水似的,划拳的吼叫声把后院圈里的黑面郎都惊动了,哼哼吱吱地嚷个不停,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呀,这是它在招呼亲戚吧。
我的粮食呀,我可怜的粮食呀,我最亲最亲的粮食呀……
葛庄主默念着粮食咒苦苦地熬着,陪着怀疑是饿死鬼投生的参军杨吃了午饭,下一步,他该滚蛋了吧,哦,不行,那三个痞子还没抓起来呢。
在家里撤杯盘时,葛庄主小心地提醒杨参军,酒足饭饱后是不是该干点正经事了,比如把外面那三个痞子抓起来打一顿,那样自己心里至少会好过些。
吃的满嘴油乎乎,喝的脸透红的杨参军一面找牙签剔牙,一面把手直摆:“不急不急,刚吃完饭,等他们消,消食,再,说。”
一连打了个几个嗝,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葛庄主很替他害臊,同样替参军杨某害臊的还有葛庄主的女儿葛花篮,她可没她父亲修养好,见此情形忍不住发起了大小姐脾气,嘴里嘟囔道:“做官的全没一个好东西,就会穷吃良善,见了恶人比见鬼都怂。”
声音很小,葛庄主却听在耳朵里,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对女儿瞪了一眼,葛花篮的大小姐脾气可不光是对外,对内也一样,她反瞪了老爹一眼,还朝他吐了吐舌头,葛庄主则朝她亮出了满嘴被岁月磨平的钝牙,并拧动眉毛表示不满。
“咯!”
端坐上位的杨参军又打了个嗝,父女俩心惊肉跳,忙结束内讧,偷眼看去,杨参军耷拉着眼皮,有睡午觉的趋势。葛花篮拍拍心口,笑了笑,端着托盘走了。出门时父女俩又发动了一轮隔空瞪视,这回做父亲的胜出,因为他成功地吸引了女儿的注意力,致使后者在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哎呀”一声就摔了出去。
稀里哗啦的,杯盘撒了一地。
“嗳哟我的女儿呀!”老爹一跃而起抢了出去,正醉醺醺准备午睡的杨参军惊跳暴起,挥舞佩刀大叫:“哪里有贼,贼在哪?”
094.嫁娶(修订)
葛花篮磕破了嘴唇,擦伤了膝盖和肘,大姑娘往竹床上一坐,捂着嘴哼哼唧唧地数落起老爹来,如同数落自己的儿子,做爹的则像个孙子似的跪在她面前,端着药膏往她膝盖上擦,每一次疼痛,都会遭致女儿的破口大骂,老人心里则如针扎般的难受,以至老眼里总罩着一层潮雾,骂累了的葛大小姐偶尔也会赏她爹一个甜甜的笑,那笑容足以颠倒众生,又会俏皮地抬起腿踹到她爹怀里,用脚指头绞杀他爹松弛的肚皮,浑然不顾两条修长笔直的大白腿晃瞎人双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熙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小妖精这两条白嫩的大长腿是如此诱人,又浑然不知避讳,那自己是盯着看呢,还是偷偷看呢,还是装模作样不看呢,不看有点不像话,盯着看太影响形象,还是偷偷看吧,偷偷的躲在窗户外观赏,四周没发现有板凳,屋里倒是有一个树墩,过去拿过来?那纯粹是找死,瞧人家把爹训的都跟孙子是的,自己凑上去,讨骂呢。
“嗳哟,你轻点,你手那么重干嘛,你想整死我呀。”
“我……对不起篮篮,爹手重了,我轻点呀啊,我轻点。”
“说了轻点,还毛手毛脚的,你这给牲口上药呢……嗳哟,嗳哟……”
“哎呀女儿,哪儿疼,爹又弄疼你了?”
“跟你没干系,我牙疼。”
“牙?天呀,你牙磕掉了么?造孽哟,这么大年纪了走个路都能摔着,多咱才能让我省心哟。”
“你还说!你还说!还不是你,谁让你拿眼睛勾我的?看人家往外走了,你还盯着人家不放,你存心想整死我,整死了我你好娶小老婆……娘,爹不要我了,爹熬不住要讨小老婆了,女儿随你去吧……”
“求你别闹啦……爹错了,爹下次改!”
“改?你能改的了吗?”
“能,能,爹一定改。”
“再相信你一次,起来吧,跪在那腿不酸吗?一把年纪了,去,自己去把树墩搬过来坐,这树墩还是我娘在世时置办的呢,上面的垫子还是我最亲最爱的娘亲手绣的呢。你坐在上面坐坐,想想娘旧日对你的恩情,还老惦记着下山庄那个寡妇!你要想娶她也先等我出了门,我都十八了,去年还是枝头花明年就成老树墩,嗨,你听我说话没有?把那树墩搬来,你非要我一个残疾人起来帮你搭把手吗?”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诸位神佛不要跟她计较,她随口胡说的。”
“……假惺惺,真念我点好,就找个好女婿把我嫁了。
“哎……别急,爹正给你寻摸着呢,咱们的篮篮貌比西施,岂可随便配人,总要觅得一品貌俱佳,才财兼备的翩翩公子才行呀。你说呢。”
“有见识,不过还得抓紧啊,我都十八了!”
“是是是,哦,女儿啊,家里还有客人呢。”
“哼,那个白吃白喝的窝囊废,让他滚蛋,都是他害的我。”
“我的小祖宗,禁言,禁言,祸从口出!你就别给爹添乱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一个九品芝麻官,你怕他什么呀,我芳表哥可都做到六品了。”
“县官不如现管,你芳表哥几千里外的官能管的了人家吗?记住了,禁言,坐着,爹去把客人送走。”
葛藤跨出房门前一刻,李熙踮着脚尖溜回了客堂,葛员外回来时,他正立在廊下百无聊赖地观赏庭院中的一株海棠树。葛藤道了声失陪,李熙问:“令爱伤势不打紧吧?”葛藤道:“承蒙关怀,只是一点皮外伤,上了药就没事了。”
“皮外伤?”李熙摇着脑袋,“伤势应该不轻呀,我离着这么远都能听到她的哭声,哦,还在训斥什么人,是在训斥郎中吗?令爱脾气可不大好呀。”
葛藤苦笑一声,无奈地说:“她娘死的早,是我一手把她拉扯大,娇生惯养,脾气养坏了,刚才那是跟老夫使性子呢,让参军见笑了。”
李熙微微一笑,说道:“养不教父之过,令爱这坏脾气都是你养成的。先前你说那三个泼皮诋毁她说,说她丑嫁不出去,对吧?”
葛藤愕了一愕,忙点头应是,心里却直打鼓:他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要多心,我没什么歹意,更不会打你家女儿什么主意。”李熙窥破葛藤心迹,挑明了说。
葛藤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那我就放心了。”
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唬的他面红耳赤,忙着要给李熙下跪赔罪。李熙一把扯住他,盯着他的眼笑问道:“你这个做爹的究竟是爱女儿呀,还是害女儿呀。姑娘生的花容月貌,肤色白皙如玉,腿长腰细比例协调,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美人,却硬是让你打扮的不伦不类,看着像个傻大姐,脾气又养的古里古怪,整日价神神叨叨,没轻没重,没大没小,你说你这究竟是害她还是爱她?”
“我?……”
“说不出来了?不必解释,你只须回答我你究竟想不想看着你的篮篮过上好日子。”
“这……这怎么说的,自己的骨肉,当然巴不得她过上好日子了,只是这丫头脾气太坏,挑三拣四的,或人家看不上她,或她看不上人家,总也没个着落呀。”
“借口,借口,员外这些统统都是借口,说到底是你舍不得你的篮篮出这个门!你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看着她丑小鸭开成喇叭花,你舍不得,你狠不下心,她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懂得什么是好是孬?她挑拣丈夫?我看是你在挑拣女婿吧。人无完人,挑人点毛病太容易,只要你心里舍不得放她走,她就永远也挑不到合适的丈夫。芳华弹指瞬间,去年人面桃花,今年桃花依旧笑春风,明年桃花没了就剩一个毛桃啦。老员外,不可太自私了。”
葛藤脸红又白,若霜打的茄子,呆怔在那,许久方发出一声叹息,向李熙施礼道:“一语点醒梦中人,多承参军指教,葛藤多谢了。”
李熙道:“你先别谢我,我还有件事要求你呢。”
葛藤心里咯噔一惊,暗道这厮不会看上我女儿了吧,想纳她为妾?门也没有!我葛藤宁可舍弃身家性命带着女儿出门讨饭也绝不让你得逞!
“嗨,员外,想什么呢?”李熙瞅着葛藤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心里不解。
“哦,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容易走神,参军莫怪。”葛藤敷衍了一句,岔开了话问,“哦,参军方才说有事吩咐?”
“哦,我有一位自幼长大的伴当,今年二十,人品淳厚,丰姿绰约,年少多金,因为一直忙着读书求真理,至今尚未娶妻,我欲为他聘娶令爱为妻,不知员外尊意如何?”
“啊……”葛藤“啊”了一声后,立在那,如一尊雕像。
“员外,员外,员外……”
李熙一连唤了几声,葛藤才回过神来,拱手陪着小心道:“不瞒参军说,小老儿在亡妻灵前发过誓,小女婚嫁由她自己来拿决定,我这个做爹的绝不妄加干涉。因此,尊兄弟那边……”
李熙道:“明白,明白,看得出员外是个开明的人,别人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却让你女儿做主,很好,开明民主。那么这件事就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安排个相亲会,让王八瞪绿豆去,我们这些父兄长辈就不插手了吧。嗯,啊?”
葛藤大喜,连连点头说好,暗自盘算回头该让女儿温习一下《识人一百二十法》,总得让女儿瞧不上人家才好。哼哼,你能奸的过我。
“员外,员外……”李熙拍了拍正发怔的葛藤,唤回对方的魂魄后,话锋一转,忽又说道:“此地离韶州城不过三十里,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这王八绿豆的相亲会就设在今天吧。”不待葛藤表态,李熙就吼了起来:“小阮!小阮!死哪去了!?”
阮承梁一路小跑过来了,哈腰问道:“大哥,有何吩咐。”
“赶紧,骑我的赤兔马回趟城,把大总管叫来,跟他说有桩大买卖要谈。”
阮承梁面露为难之色:“大哥,我喝多了,骑不得马。”
“……不能骑就别骑,安全要紧,跑着回去,要快,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阮承梁哭丧着脸出了门,杀千刀的葛藤,谁让你给老子酒喝了,还给这么多,害的老子骑不了马,六十里啊,跑回去再跑回来,我还有命活吗?
不过他马上就有了一个好主意,我不能骑马,干嘛不让一位会骑马的兄弟骑着马带着我呢,赤兔马如此神骏驮两个人跑个一百二十里累不死吧,反正累死也不是我的马。
阮队长为自己的急智喝彩,乐颠颠地准备去了。
为了防止葛藤又跑去撺掇他女儿,也为了离间他父女,增加二人的互相怨恨,最终促成二人一拍两散,各奔幸福前程。
整整一个下午,李熙都拖着葛藤,把他拘禁在自己身边三尺内的逼窄空间里,葛庄主很难受,李熙也难受,彼此都费心费力地苦苦忍着,憋着,腹诽着。
按计划得先解决那三个泼皮的事,葛藤按照李熙的主意,向三个泼皮赔了钱,郑重其事地向三位受害者道了歉。三个泼皮无法可说,吃饱喝足的饥民也无话可说。这时节,六名如狼似虎的土兵就窜了上去,按住三个泼皮,拿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一干饥民大惊失色。
不待众人哄闹,李熙寒着脸现身说道:“这三个人私闯民宅,吃拿卡要,调戏民女,又撺掇乡民闹事,扰乱治安,公然藐视朝廷法度,而今证据确凿,本官要带他们回韶州,交常太守从重议处。尔等都给我听好了,朝廷以德治天下,以法齐民事,法就是法,严峻无情!不要打量着大灾之年,官府怕惹乱子就姑息纵容,都想错了!官府自弃法度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当今天子是自古以来少有的圣德明君,我大唐的天下繁荣昌盛,万年永传,有人胆敢以身阻挡滚滚的历史车轮,尽管来试试看。看看是你的皮骨硬,还是我的车轮狠!”
李熙喝令将这三个泼皮先打三十杀威棒,三个泼皮被捆倒时还大呼冤枉,此刻见李熙动了真,一个个痛哭流涕,哀告饶命。
先是张孝先以三人系初犯为由哀告李熙赦免,后有葛藤以三人身上伤势未愈,请李熙免打杀威棒。李熙不听,依旧每人打了三十棒,用绳子拴在庄园门口的树上。三人凄凄惶惶,哼哼唧唧,抹着鼻涕瞪着眼,不敢发一声。
和预计的一样,吃饱了饭的饥民对三个泼皮被打一事虽然议论纷纷,却始终无人为其鼓噪含冤,盖因这三个人平日就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并不得民心。此番不过是借他三人被打之由前来闹事,并非发自真心要为他们讨什么公道。
葛藤赔钱道歉,众人已经失去了再闹下去的理由,而今都吃饱了饭,又有五十个好差事可讨,谁还愿意为了三个鸡鸣狗盗之徒强出头?
摆平了这三个无赖,至于怎么招募那五十个民壮,葛藤做老财多年,自有他的一套办法,李熙乐得一旁看热闹,他让人搬了一张竹床来,泡了一壶茶,看众人吵闹如看戏。这期间葛大小姐派人来寻他爹三次,都让李熙给挡了回去。
葛大小姐恼了,风风火火地杀了过来,指着歪坐在竹床的李熙,气呼呼地说:“你个九品小官凭什么来管我们家的事?”
李熙白了她一眼,道:“姑娘好大的口气,我这个九品官管不了你们家的事,你要几品官来管,让你做六品官的芳表哥?”
那姑娘一惊:“咦,你怎么知道我芳表哥是六品官?哦,我明白了,是我爹跟你说的,对不对?这个老不修的嘴怎么比我还碎叨呢。”
“咄,找打!来呀,把这个口吐污秽、不敬父母的不孝女带下去先抽二十个嘴巴,再带回州衙大牢里关个七八十年。”
“你?你敢!”葛大小姐被李熙搞的有点发懵,自己犯了什么罪,要抽我二十个嘴巴,还要……关七八十年?我操,这不是要老娘的小命吗?
“爹呀,救我!”危急时刻,葛大小姐发出求救令,忙的一身汗,脑袋昏昏胀胀的老员外一听女儿呼救,撒腿奔了过来,“女儿,这是……怎么啦?”
葛员外看到两个土兵一手扯着葛大小姐的胳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给她摆了个十分狼狈的姿势,心疼的不得了,只是土兵如此施为必是李熙所令,想到自己的女儿的脾气,做父亲的什么也不敢说了,这准是她又把人得罪了。
女儿啊女儿,你得罪谁不好,得罪这个官府的无赖,无赖难缠,官府的无赖更是惹不起呀,你让老爹怎么救你呢。
看到葛藤来,李熙主动说:“我与葛员外一见如故,情同兄弟,这个小东西出言不逊,骂完这个骂那个,还骂你叫老不修,我代葛兄小施惩戒,兄长没意见吧?”
“没,没意见,教训的好。”
“爹!你说什么?女儿被人欺负了,你不帮我反而帮他,他是你什么人,是你亲爹吗?”
葛藤默默地吐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李熙打了个响指,第三个土兵走上前,揪起葛篮篮的头发,往她粉嫩嫩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又脆又响的一个耳光,做爹的心猛地一紧。
“啪!”又一个耳光扇过去,做爹的抽搐了一下,紧闭双眼,封闭口鼻耳。
“啪!啪!啪!……”
听着响脆的耳光,听着女儿嘶声力竭的惨叫,听着某人嘿嘿的冷笑,葛员外终于仰面栽了去,像根枯木桩。
……
黄昏时,落了一层细雨,旺财骑马从韶州城赶到葛家庄时,两个庄客正在挂灯笼,他把缰绳甩给阮承梁,大步进了葛家庄。
客堂前空荡荡的院子里,一个身材高挑,脸颊红肿青紫,披头散发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细雨中,她的衣衫尽被细雨打湿,贴在身上,冻的瑟瑟发抖,但她仍倔强地垂手站着,虽神情沮丧,却一副誓不妥协的架势。
也许是个犯了错挨罚的婢女,旺财边走边想,无意瞄了眼她的脸,心里忽就十分不忍,他摘下头上的竹笠塞在了那少女的手里,女子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充满怨毒,没等他转身,她就把竹笠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旺财吃了一惊,弯腰捡起竹笠,抹去上面的一点尘土,又递了过去,那女子看也没看,劈手打落。
旺财笑了,捡起竹笠第三次塞过去,那女子没接也没拒绝,旺财又笑了一下,把竹笠扣在了她的头上,转身,脚步轻捷地朝客堂走去。细雨入帘,女子默然抬头望着他,眼神渐趋柔缓起来,双臂不觉环在了胸前,好冷,不想苦撑下去了,一念即逝,上排牙就开始猛烈猛敲下牙床,心也揪成了一团,她躬下腰,蹲了下去,发出呜呜的哭泣。
“大总管,这边,这边。”旺财踏进客堂,眼圈立即罩上一层湿雾,厅堂里很暖和,空气里飘漾着酒肉香,听到李熙招呼,旺财朝一屋最光明处行去。
那里摆着满桌的酒肉,点着明晃晃的灯烛,李熙正斜坐着醉眼朦胧地盯着自己呢,他的对面,一个半老的乡绅正在喝酒,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喝的爽快、猛烈,人已经有七八分醉了,又似有满腹的心事。
闻听李熙唤大总管,他抬起头来望了旺财一眼,嘿嘿笑道:“贤婿,来,这边,咱爷俩喝一杯,哈哈,篮篮以后就拜托给你了,这丫头从小让我宠坏了……待你费心了……”
乡绅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提着酒壶,端着杯子来找他的“贤婿”喝酒,忽一个失足摔倒在地上,哼唧了两下,没爬起来,躺着就要睡。
李熙唤过两个土兵:“拖出去,浇盆凉水,催吐。”
旺财有些惊讶,却也不问,他垂首站着,等候李熙开口。
“院中那姑娘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还满意吗?”
“嗯。”
“配的上你大总管的身份吧?”
“……”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身上带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留下来做聘定。”
旺财摘下玉佩放在桌上。
李熙哼道:“玉佩定情,你当是唱戏呀,我问的是金锭、银锭、金珠、宝石,这些你有没有?”
旺财摇摇头。
李熙叹了口气:“聘定我先给你垫上,记得要还哟。”
旺财点头。
一番折腾后,葛藤清醒了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有些落寞,他从外面进来时,发现女儿正蹲在雨地里哭,被李熙撩拨起来的一腔怨恨忽如冰山消融,荡然无踪。
因此当他看到桌上摆着的八锭金,八锭银,外加一盒珠宝首饰的聘定后,心一狠,便同意了葛篮篮和旺财的婚事。
旺财只是杨家的一个管家,身在贱籍,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帮衬,不过人倒还不错,稳重、精干、有智慧,家主这般为他操持婚事,想来也的确是当他做兄弟看。
参军杨貌似有些不着调,实际可能也的确不着调,不过这厮为人阴损够无赖,还有一股六亲不认的狠劲,加上还算不错的家世背景,和十七岁就做了九品参军的好起点,只要命够长应该能熬出头,自己的女婿跟着他将来或有出头之日。
做父母的能为儿女算盘的也就到此为止了,生死祸福,旦夕之间的事,谁能知道未来?
又想,或许那无赖说的也对,是我太溺着她了,溺子如杀子,简单的道理,沉溺其间却难自拔,让她去吧,走的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葛庄主痛快地收下了聘定,即吩咐家人去找媒婆,他要趁热打铁把婚事在庄里办了。
李熙喝道:“想的美,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做上门女婿,入赘你家?门也没有。等着,自有媒人来提亲,礼数咱们一样不缺,给足你葛员外的面子。”
葛藤有些茫然,听这话怎么像土匪抢媳妇呢,你娶我女儿不该给我面子嘛,要不是遇上你这个无赖我女儿还不嫁了呢,我女儿长的是不好看,脾气还不好呢,可那是我女儿,我的骨肉,她丢不出去嫁不了人吃穷父母,我乐意,她吃的是我挣的,赔的是我的钱,我爱养她一辈子,你们管的着吗?
不过这些话,也只能藏在心里,在李熙面前葛员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095.小误会
阻止了葛员外连夜设洞房嫁女儿招赘女婿的冲动,重整杯盘,三人又喝上了,忽然就都想起一件事来:葛花篮还在雨地里跪着哭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葛员外泪奔而去,未来的女婿旺财则坐立不安,几度想要跟过去,因为李熙坐着未动,他也不动,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旺财如此失态,倒是出乎李熙的意料之外,印象中他不是这样的人,男女之事的奇妙之处在于,一方改变另一方往往不需要理由,而且在瞬间即可完成,快到你猝不及防。
李熙淡淡一笑,决定成全旺财,他挥了挥手,后者如遇大赦,立即飞奔而去,出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嗳哟”一声就飞了出去。李熙怕他摔着,忙饮尽杯中酒,吃了口菜,放下杯子,追到了“缘定三生”门槛前,见到的却是旺财已经扶着腰和他老丈人并肩站在雨地里安慰他未过门的媳妇了。
李熙用脚踢了踢那道门槛,门槛不高,两面磨的光溜溜的,怎么就能把人绊倒呢?李熙试了一下,没留神,还真摔了一跤。
在葛家庄歇了一夜,二日清早用了早饭后众人告辞回城,葛庄主领着女儿相送。
雨过天晴,阳光明媚,在秋日的阳光照耀下,再看葛花篮,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嘛,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红艳艳的嘴唇,漆黑油亮的头发,一双眸子亮晶晶如宝石,虽然脸上青肿未消,眼圈发黑,满脸疲惫,但美人本色难掩。
李熙戳戳旺财:“我给你选的这房媳妇怎样,还满意吗?”
旺财咧嘴一笑,说:“好的很。”
李熙夸张地叫了起来:“哇,旺大总管说好的很,不得了,不得了,旺大总管眼界比天还高,平素得你嘴里一声好,尚且难比登天,如今却说好的很,可见真是好的很呐。”
又问葛藤:“你觉得你女儿长的怎样?”
葛藤心里叫苦,无奈回答:“小女粗陋顽劣,难登大雅之堂。”
挎着老爹手臂的葛大小姐很不乐意地拐了一下她爹,正要发发小姐脾气,眼前却出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奸恶之脸,大小姐吓的一缩脖子往葛藤背后躲,她个子足足高出葛藤一头,比之李熙也不遑多让,身材高挑,四肢舒展,缩起来藏在矮胖的葛藤背后,怎么看也是十分滑稽。
做了鸵鸟的大小姐,许久之后悄悄抬头打望,那张奸恶的脸已经如影随形地跟来了,然后她的耳朵就生疼起来,李熙揪着她的耳朵,拎她到葛庄主面前,说:“道个歉。”
葛花篮真的很想发发脾气,又实在是不敢,她悲悲切切地在老爹面前蹲身赔了个礼,倒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样,既不说话,又寒着脸。
李熙忽然捋起袖子,葛花篮尖叫一声,站到了旺财身后。李熙显然没料到她会往那窜,一时有些发怔,葛大小姐得了意,立即得意洋洋地隔空向李熙喊话:“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我在家有父亲,出嫁有丈夫,将来还有儿子,我犯有再大的错也无须你这个外人来管。”
葛藤和旺财同时出言喝阻道:“篮篮不要胡说!”
葛花篮低下头不再吭声了,不是不敢,是不愿,不愿意伤了自己未婚夫的面子,说到底葛大小姐只是脾气不好,嘴臭,脑子可不赖。
李熙搔了搔痒手肘,呲牙咧嘴,做出很舒服的姿态,瘙痒完毕,他拉平袖口,又望了葛花篮一眼,后者也正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四目相对,葛大小姐顿觉心虚,慌忙低下了头。
李熙淡淡一笑,这姑娘怕自己,很好,要的就是既聪明又惧怕我的你,他向赶来道歉的葛藤说:“这姑娘挨了一顿打变聪明了,你瞧瞧说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呢。我走之后,你还要多屈屈她的性子,棍棒底下出淑女,可不能太纵容了。”
葛藤脸笑的像朵花,满口答应下来。
李熙可还不放心,临别之际,他又说:“你女儿有夫人之相,将来定是要做夫人的。所以一定要教她懂得礼数,否则人会不停地丢下去,夫家娘家都要为此蒙羞的。”
葛花篮闻言窃喜,暗里想这个虽然无赖,看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嘛,怎么就一眼看出我有夫人之像呢,这话我娘小时候就跟我说过的。事情若到此为止,未来的葛夫人一定会彻底改变对大媒人的观感,和不该李熙已经上了马的李熙又嚷了一句:
“记住我的话,棍棒底下出淑女,该打的一定要打!”
葛姑娘立即大怒,跺脚瞪眼,发出了马走半道掉水沟里的恶毒诅咒。
旺财把自己的马让给李熙骑,自己骑着李熙的马,阮承梁一众肩挑背扛带着葛庄主赠送的土产兴高采烈地回城去了。
走出不到三里地,旺财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走。
李熙一早就对他提出换马感到奇怪,只因旺财做事一向稳重,料必有内情,故而一直没问,此刻见他步行牵马便问其故。
旺财答话前,只见离着他最近的一个人,低着头一路小跑去了队尾,又把头一缩。
李熙怒喝道:“小阮,你把我的赤兔马怎么啦?!”
那马听到主人的怒吼声,情知报仇的机会来了,身子一晃,脚一滑,竟躺在了地上,呼噜,呼噜,一副垂死挣扎的架势。
旺财陪着笑脸拦住冲动的李熙,耐心解释说原因,阮承梁昨日酒醉不能骑马,又不敢违抗李熙的命令,不得找了个人骑马带着他回城召唤旺财,这马驮着两个人来回奔波了一百多里,身子扛不住,打昨晚起就不肯吃草,今早更躺着不肯动,哄了一早上才把它劝出马厩。因为怕它误事,旺财这才提出交换马来骑。葛藤父女面前要长长面子,故而只能骑着它走,这会儿没人看见,恐再骑压坏了它。
李熙吐了口气,笑道:“这畜生跟我久了,也学会用计了,它那就那么脆弱了,装,再装,就地宰了把肉扛回去!”
李熙发狠一说,那马“噌”地翻身跳了起来,扬起脖子一声嘶鸣,中气十足,活灵活现,晃晃脑袋表示自己完全没事,再跑个一百二十里也是小意思。
阔别家乡半月有余,李熙一回宅子就馋兮兮地抱住了沐雅馨,后者却侧过头去躲着他,表情淡淡的,李熙不悦,拨过她的脸,瞅了又瞅,道:“哭过,因为思念?不像,因为怨念?没这么小心眼吧,究竟是怎么了,好歹你倒是说句话呀。”
沐雅馨眸中蓄着一汪泪,怯怯地说:“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好害怕……”
回身来抱李熙,李熙冷冷地躲开了。
“先别装可怜,说,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是你主动撩他的,还是他主动撂你的?还是你们两个都有错?说,一十一五,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
沐雅馨抹了把眼泪,抽抽着说道:“起先是我撩拨她的,后来她又撩拨我,我忍不住,所以就……我们俩都有错,我的错更大些……我……”
沐夫人嚎啕大哭,为迫走陈招弟的事悔恨不已。
李熙黑着脸呆坐良久,默然一叹,落寞地嘀咕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怎样会这样呢,我的确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也诚心悔悟了,我固然不是很完美,可世间哪有完美无缺的人呢,我能做到这样你说是不是已经很不错了,我这种知错能改的大丈夫心胸,你出外打听打听,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呢……”
李熙捂面痛哭,沐雅馨扶栏痛哭,哭罢多时,李熙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外走,如失魂落魄,沐雅馨想拦他,手伸出去,软软的又垂了下来,她既是没有勇气,更是因为心疼,负心汉,负心汉,果然在他心里自己比不上她。
如花一阵旋风似的窜了过来,撞了李熙一个趔趄,她顿时吓的满脸煞白,家主却呆若木鸡,如失魂魄。
“大大大……郎,夫夫夫人请你你你过去。”如花说的磕磕巴巴。
“叫她过来,我走不动路。”李熙答的有气无力。
“夫夫夫人走不了。”
“走不了?怎么回事?说!”
“摔了一脚,腿断了。”
一阵风掠过,李熙已经不见了,如花愣了一下,跳着追了出去:“大大大……郎,夫夫夫人不不不……”
因为如花的磕巴,李熙白跑了一趟城里的家,得知崔莺莺是在妙芙庵上香时出的事,忙又赶了过去,跑的喘不过气,累的心脏爆裂,见到的却是崔莺莺和似玉主仆俩闲坐吃鸡爪的情景。
“夫君,你回来啦,不是说明天才到家吗?你怎么喘成这样,哎呀,你干嘛呀。”
李熙抱起崔莺莺的腿,捋开裤腿,左右检查了一遍,一屁股坐在地上,齁着嗓子问:“哪条腿,哪条腿断了,你哪条腿断了……”
崔莺莺不乐意了,小嘴一撅:“夫君咒妾作甚?我几时断了腿?”
“你腿没断?怎么可能呢?”李熙眼溜溜地盯着崔莺莺裙下的两条小细腿,有意再检查一遍,望见周围至少有三十多双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方才作罢。
他搔搔头,不解地问:“我弄错位面了,没理由啊,你不是叫崔莺莺吗?”
崔莺莺扭过脸不理他,被这样的丈夫当着人山人海问了这样幼稚的问题,她实在有些替他害臊。
“哈哈,原来是虚惊一场,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家和万事兴,身体健康最重要,夫人,可不可以赏在下一根鸡翅呢?”
似玉举着一支鸡爪说:“这里只卖鸡爪。”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李熙呵斥道。
似玉缩了脑袋,继续蹲那啃鸡爪,被她嚼碎的骨头已经堆起了一座坟丘,这丫头牙口好,只是这吃相,实在有些惨烈,李熙决定不跟这种粗俗之人为伍,他讨了一串钱丢给似玉吩咐道:“我跟夫人去逛逛,你在这慢慢啃,啃完后记得把碎骨头清理一下,杨氏家法第一千三百五十三条规定杨氏门人在家要修私德,出门要讲公德,不能随地乱扔垃圾。记住了吗?”
似玉点点头,“哦”了一声。
李熙陪着小心扶崔莺莺起身,然后赶紧扶着小妻的小肩膀把她推进了妙芙庵,很明显正牌夫人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不满意,李熙也一肚子不满意,对做了对不起自己事的沐雅馨不满意,对谎报军情忽悠自己的如花不满意,对当面指点自己口误的似玉不满意,对很多很多人他都不满意。
自成婚之后,李熙还极少陪崔莺莺出来,这个自己从太极宫捡回来的小妻子,顶着正牌夫人的名分,却一直被自己冷落,时间久了,她把自己也藏了起来,藏在这个家最显著的位置,每天被无数目光所注视却谁也看不到她。
陪女人上街向来被李熙视为畏途,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但今天是个例外,逛街就可以不回家,不必面对那份让自己心痛的伤害,李熙封闭自己的思维,努力不去想任何不快的事,一度他做的很好。他搂着小妻子柔弱的肩膀在妙芙庵的人群中摇来晃去,给她买所有她看上眼,或看了一眼的东西,他们相了三次面,抽了八次签,抹了四次骨,后来发现卦师的面相都有些面熟,一琢磨原来都算了第二遍了,这才作罢。
临时雇了一个闲汉抱着东西跟在后面,李熙提议出去吃个饭,崔莺莺笑道:“够了。”
“够了”是什么意思,李熙不解其意,想问个究竟又忍住了,小妮子说这话时眼神里分明别有一番滋味,有些落寞,有些幽怨,还有一丝恨意。什么意思呢,我这出门在外,为国为家,操碎了心,喝坏了胃,我容易吗?你们在家里还一腔怨念,一个送我帽子,一个甩我脸子,我……我找陈招弟去!
喊起蹲在地上的似玉:“把碎骨头收拾了,包一包,包一包,不是包碎骨头,包一包鸡翅带回家吃,天阴了,要下雪了。”
李熙说完,一旁小贩皆仰面望天,万里无云,并无下雪的迹象。
似玉磨磨唧唧地收拾了鸡骨头,一包二十支装的鸡爪递到了她手里,似玉抱着荷叶包,慢吞吞地数了五十个钱给老板,老板咽了口口水,眼珠子贼溜溜一转,眼见李熙陪着崔莺莺已走,他又吞了口口水。鸡爪子只要二十八个钱,这傻丫头给了自己五十个钱,是你自己傻,也不是我骗你,收了。
老板一把抓过钱,揣进兜里,说声您慢走。
似玉没走,正盯着他,老板也心慌盯着她。
“找我钱。”
“我……姑娘,你逗我玩呢。”
老板无奈地还给她三十二个钱,看得出这是个大户人家,自己惹不起。
似玉把找回的钱揣进兜里,按了按,跟老板说:“杨门家法规定,杨门男女皆不可贪占公帑,违者一经查实,贪占一文打一棒。不过家主说了,上街买东西的找零都归我们。”
说罢去了,老板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望着手里二十八个钱默默地发了一阵呆。
……
送崔莺莺回到城里的家,李熙扶着她的肩,仔细地望着她,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人,然后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等你成年,我们就做夫妻。”
崔莺莺点点头,笑起来,小兔牙闪闪发亮。
李熙回到凤凰台去找西楼找陈招弟时才知道她回了家,刚回,正要问个究竟,有人大呼某人落水。
落水者是沐雅馨,不是失足,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救人的是几个在后宅栽种花草的花匠,看着众人把**的沐雅馨从水里捞出来,明明两个人就能干的活,却有七八双手伸了过去,李熙不禁大吼一声,众人慌忙丢了沐雅馨躲去一旁,沐夫人被这一摔,吐了一肚子水,醒来,李熙捡起一尾从沐雅馨嘴里吐出来的小鱼丢进池塘,让闻风赶来的旺财谢每个救人者一百贯钱。众人轰然大悦,这份谢仪可够实在的,为表谢意,又有七八双伸过来,说要帮忙抬沐雅馨回房,李熙劈手一斩,绝了众人念头。
抱沐雅馨回东楼,剥了她的湿衣裳,擦干身体,替她换上干衣裳,李熙做的麻溜,绝无半点拖泥带水。沐雅馨站着如一根木桩,任他折腾。
忙完,李熙要走,沐雅馨问他:“你还会来东楼吗?”
李熙点点头,没答话。
然后,如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磕磕巴巴地告诉了他一些事,他终于知道,在自己走后不久沐雅馨和陈招弟绊了一次嘴,陈招弟辞工回乡,后经沐雅馨提议崔莺莺做主,替他纳了陈招弟为妾,礼数过完就等他回来洞房了。
这天一早,陈招弟去城中卖菜,见到阮承梁,得知李熙已经回到凤凰台,兴奋之下,飞奔向家,不甚摔了一跤,崴了脚,托人去城里报信,崔莺莺带着似玉去妙芙庵上香,家里只留如花一个,听了陈招弟摔了一脚,崴了脚,这女子慌慌张张赶去妙芙庵报信,人多,找不到崔莺莺,她就又赶去凤凰台报沐雅馨,可巧就撞见了李熙,出于对李熙的本能畏惧,心慌意乱之下她报错了信。
李熙闻听夫人腿断,以为是崔莺莺出了事,心慌意乱的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去城里看望崔莺莺,崔莺莺上香未归,邵二娘买菜刚回,她告诉李熙崔莺莺在妙芙庵,李熙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去,看到的却是崔莺莺悠闲地在啃鸡爪,腿没有断,于是放下心里,。
因为对沐雅馨的误会,心绪大乱后的他,陪着小妻逛街拜佛去鸟。
陈招弟只是崴了脚,得好心人扶她到邻近医馆捏拿后已无大碍,但她不愿就此回去,她等着她的杨郎来接她回去,她难抑满心的欢喜告诉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她的杨郎将会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来,满面焦灼,目蓄泪花,跪在她面前,慌不择言地询问她伤在哪,要不要紧,然后开始自责,再重金酬谢救护她的好心人,最后抱起她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扶她坐上马,然后他也上马,把她环在自己的怀里,她靠着她的靠山,在四周响起的一片惊羡的嘘声中幸福地离去。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杨郎没来,马也没来,来的是如花。
如花磕磕巴巴:“大大大郎找大夫夫夫人去了。”
再也忍耐不住了,如夫人陈泪奔而去,她回了娘家,一路发着狠誓,一路哭着。
如花说完,缩着脑袋,搓着手,一副静待风雷响,身却无处藏的无奈。
李熙盯着畏畏缩缩如花,目光凌厉,脸黑的要吃人,后者内心处于崩溃的边缘,神魂出窍,耳边响起了天堂的圣歌。
忽然,他向她勾了勾手,如花怯怯地挪到李熙面前,如行尸走肉,等着被雷电劈杀。
“你早起是不是没洗脸?”
“……我洗了。”
“你敢说这不是眼屎?”
“……我错了大郎。”
“去把脸洗了,以后要记住,早起晚睡前都要洗脸,这次我原谅你,下不为例呀。”
“……”
“去烧桶热水。”
“我用凉水洗脸就可以啦。”
“我要洗澡。”
“哦。”
“要大桶热水哟。”
“明白,鸳鸯浴。”
“……不错。”
096.外戚
清晨,在沐雅馨的早饭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李熙叫上旺财沿着江岸把凤凰台转了一圈,万贯家当砸下去终于砸出个固若金汤来,以李熙现有的见识眼光看去,这座人工造就的孤岛已经足够抵御任何流民暴徒的侵袭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自己是流民首领,知道这岛上藏着一票富的冒油的地主老财,藏着满屋子黄澄澄的金子,白晃晃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又有许多皮肤白皙、身段窈窕、莺声燕语外加风情万种的年轻女人,自己是不是该咽口水呢,咽完口水是不是该琢磨怎么下手呢?可是又该怎么下手呢。
打造云梯从北面的土墙上爬进来?那就得先趟过土墙外的那道人工河。这条人工河河面宽十丈,深两丈二,修成后引两江水入内,因为武江江水流速较浈江大,这道人工河的河水并非静止不动的,而是由东向西流淌,流速称不上快,却足以让不会水的旱鸭子喝一壶的了。
山民里不会水的人很多,无形中给逾墙行动增添了困难,此外,即使渡过了这道人工河,面对着高达三丈三的陡峭土墙,连架设梯子的地方都没有,试问又怎么往上爬呢。
甩抓钩上墙,拽着绳子往上爬?看起来的确是个好办法,不过要想成功,还得满足几个前提条件,其一得爬的上去,其二得爬的够快不让墙上的守卫发现。
有本事爬上去的人应该很多,但要做到不被守卫发现的人怕就寥寥无几了。守卫甚至不必使用什么兵器,手拿板砖就能“一人当道万夫莫开”了。何况他们手里不仅有板砖,还有刀枪,甚至还有弓箭!
从北面强攻难以破围,那么乘船从其他三面进攻呢?也是个办法,如果武江的水能流的慢些,靠浈江的江岸又不那么陡峭的话,或许也有几个幸运儿能爬上来。
不过等着你划着小舟,好不容易穿越奔流的江水,靠在陡峭的江岸边,然后把飞抓扔上平均高出水面一丈三的陡峭江岸后,再辛辛苦苦地爬上去,忽然发现有人手持大棒正冷笑着望着你的脑门,试问谁还有心思惦记着岛上的金银珠宝和白嫩美人?
哀告求饶,束手就擒,或许会成为大多数冒险者的理智选择,当然也肯定会有人仗着水性好跳下滚滚江水里,随波逐流做弄潮儿去了。
凤凰台的地皮为什么这么金贵,因为它能给动乱中的成功人氏提供一个安全稳当的栖息地,除去安全,此地一文不值。
因此任何诋毁凤凰台安全的人都被李熙理所当然地视为大敌,好在这样的人不多,岭南太平的时间太久了,承平日久而忘兵事,土财主们有几个懂得城防构造这门大学问的?
只偶尔有几个不识像的人说凤凰台就是付空架子,所谓固若金汤的城防体系满是漏洞,如同一个破筛子,要想攻进去,多了不敢说,随便想个七八条计策还是手到擒来的。
说这话的是朱赫,李载风附和赞同,李熙敬重二人的见识,却鄙视二人的狂妄。拿幽州兵来打凤凰台,或许正如你们说的如快刀切豆腐分分秒秒的事,但问题是这里是岭南,流民是流民,不是十四岁就入伍打仗,打到二十岁一个个身经百战的杀神,一帮十几年不知冰火的庄稼汉,又懂的什么?他们不是快刀,我也不是那块豆腐,脱离实际空谈理论,没戏。
为了防止这两个捣乱的家伙胡言乱语,影响凤凰台地皮的销售,李熙利用职务之便,把他俩打发去深山巡警去了,规定非召不得回城,否则就是擅离职守,一辈子都别想回幽州去。
二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威胁李熙说明年夏末再不放他们回幽州,他们就把李熙口中“固若金汤”的凤凰台说成一个烂筛子,什么贼都防不住,看看韶州富绅是相信你一个九品文官的话,还是相信两位久经沙场的武将的话。
李熙爽快地答应了二人的要求,他本来是打算明年春末就打发二人回幽州,现在人家主动提出夏末才走,实在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没理由再留人家了嘛。
工程质量和进度都把握的不错,尤其是进度,眼下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乡下的土财主大批迁入城中居住,城里的地价房价翻着跟头往上涨。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惨象了,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乡土老财们,已经有些飘飘然以为自己能跟城里人比,怎么比呢,拿什么比?不管你多有钱,也比不了一个城里人尊贵。大灾之年,流寇四起,城里人有城墙护着,有土兵保卫,乡下呢?你有什么?自己募兵防守田庄,官府不允许,偷偷摸摸,耗尽家财,弄不好官府抓你个图谋造反,再说了募兵是为了什么,保住财产,耗尽家财来保卫家财,自己一场辛苦一场忙,到最后肥了别人累死自己,何苦呢?
没人管,没人问,哀鸿遍野,惨不忍睹。还是在城里买房吧,即便大灾之年过去了,也要在这安个窝。做个城里人就是尊贵!
手里有了钱的城里老财新贵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固若金汤”的凤凰台,直到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什么生意最赚钱,关乎身家性命的生意,眼看着凤凰台比韶州城可稳固多了,是不是应该在那置办点地,起家造舍弄个别院,万一事不巧躲上岛去?
应该这么做,人家手握韶州兵马大权,局面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人家肯定先顾着自己,三百土兵再加上固若金汤的城防,那是万无一失呀。
买地!再贵也买!家有万贯无福消受也是一场空。登上凤凰台,家巧变凤凰,不跟乡下人穷参合,跌份。
“地已经卖了三分之一了,按原有规划化分了坊市,起建了城墙就是一座新城。还有三分之一已经定了契约,交付了定金。剩余的三分之一……”
旺财还没说完,李熙忽然插话问:“常使君家有人在此置办产业了吗?”
旺财道:“杜管家来看过两趟,看的都是同一块地,不过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李熙问:“他相中的那块地,就留着,他不好出面,可以请周大爷过来嘛。”
李熙所说的周大爷是常怀德之妻周氏的哥哥周柔,仗着妹夫当年落魄时曾周济过,如今带着一家老小依附在常府,替妹夫、妹夫打理公职田庄和其他产业。常怀德身为一州刺史,流寇未至先弃城迁居别处,自然说不过去,让周柔出面购置地块,修筑家宅就方便多了。
李熙话说完,旺财道:“常使君在韶州已经做满一任,若不出意外明年就要调任他州,到时周大爷也一定跟着走,这购地起宅的事我以为他不会上心。”
李熙道:“你说的有理,那么就请他过来看看,地若是合适,以你的名义购置下来,起屋宅赠给他居住,等他走了,这宅子就归你吧。”
旺财道:“谢大郎。”
李熙道:“好小子,你倒不当自己是外人,一座宅子就落你一声谢吗?”
旺财道:“大恩容当后报。”
李熙敲了他一拳,笑道:“这还差不多。办完这件事,得抓紧把葛家小姐娶过来,这对父女俩一对活宝,拖久了,好好的姑娘又被她老子给带坏了。哦,还有件事,我打算放你脱籍为民,手续我让十三给你办,上户籍得要一个正式的名字。一直叫你旺财,旺财,你大号叫什么。”
旺财苦笑了声,说:“我出生后不到三天,父母把我装在篮子里丢弃在山神庙佛像前,一群野狗要吃我,亏得一条瘸腿的大黄狗守护,才免于丧命于恶犬之口。义父自门口路过,听到恶狗吵嚷进来把我捡去,那条黄狗因为与野狗搏斗受了伤,不久就死去了。听人说它叫旺财,跟着一个瞎眼老丐过活,老丐冻死街头,它守护了三天三夜,直到老丐被义庄收了尸。义父感其忠义就给我用了它的名字叫旺财,此后一直也没改过。”
李熙赞道:“好一条忠义的黄狗,我看你就姓黄,狗者犬也,你大号就叫黄权,如何?是不是有些恶俗低趣味,你要是不喜欢,当我没说好了。”
旺财目中含泪道:“救命之恩,以死相报又何妨,我就叫黄权。”
李熙笑咪咪道:“不过私下我还要叫你旺财,旺财好呀,无财怎么能兴旺呢。”
转了一圈回来,洗漱完毕,见沐雅馨还没把早饭做好,李熙就去了庄宅西南的玄天无上宫韶州凤凰台别院。松青折腾了一晚,刚刚洗漱睡下,卧房的门就被李熙拉开了。松青瞪了他一眼,翻个身面朝里继续睡。李熙跪坐在床前,笑着问:“我又打搅你清修了吗?”
松青道:“你打搅我睡觉了。”
李熙哈哈一笑,不以为意,跪着不舒服就搬了个竹凳坐在竹榻边,问松青:“你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呢,晚上熬夜,白天睡觉,对身体不好,我记得原先在老鹰头时你生活很有规律的,除了晚睡晚起外,并无黑白颠倒的习惯呀。”
松青道:“以前有他管着我,现在谁管我?”
李熙道:“哟,听你这话饱含幽怨嘛,怨恨我对你关心不够?也对,我这些天都尽瞎忙了。好吧,从今天起,我要多抽点时间来关心你,爱护你。起来,跟我吃早饭去。”
松青道:“不去。难吃死了”
“难吃?陈家的汤饭做的不错呀。”
“我说的是你二夫人,那饭做的……我都怀念火工头陀了。”
“那也得起来,不好吃让他们去城内给你买去,再不行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饭。你再往里缩信不信我掀你被子?”
“你敢!”
“我就掀了你又奈我何……”
“杨赞!你别跑!”
松青是个场面上很站得住的人,虽然被李熙强掀了被子窝了一肚子火,但见到满面黢黑的沐夫人端汤送水的辛苦,她也没好意思提李熙做的恶事。
三个人围在一张圆桌上闷闷地吃了早饭,松青回去睡觉了。
沐雅馨不安地搓着手羞怯地望着李熙,最后鼓起勇气说:“我从小就不会做饭,这你是知道的,我知道做的这些不合你胃口,可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
李熙抓住她的手,安抚道:“你肯下厨就已经迈出了通往成功的第一步,盯紧目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胜利终究是属于你的。”
沐雅馨哭丧着脸道:“那得等多少年以后呀……”
李熙哈哈一笑起身来,抱起长袍往外走,沐雅馨问他哪去,李熙道:“我去给你请个打下手的回来,免得你日日起那么早,多辛苦呀,你看看,脸蛋都黑了,典型的睡眠不足。”
李熙的关心让沐雅馨心里一热,忽然就变得柔情似水起来,像个爱跟人的小姑娘扯着丈夫的衣襟,把丈夫送了又送,一直送到栈桥,看着他上了船,挥手,依依送别。去的路上,回来的路上,沐雅馨都注意到所遇之人莫不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且面露惊愕之色。
她心里酸酸的,甜甜的,想哭,又觉得很幸福,自己为他消磨的如此憔悴,总能挽回这负心汉的一点心吧。应该会的,你听这负心汉说的,请她回来给自己打下手,这不是默认了自己的老二她老三的排位吗,唉,说到底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比她高那么一点点呀。
暖暖的幸福包裹着沐雅馨,出门、回来,直到走进自己的小楼,才想起自己是穿着单衣出门的,好冷呐,她缩做一团往卧室跑,就又怨恨起来,负心汉就是负心汉,这么冷的天,我单衣出门,你就不晓得把自己衣裳剥了披我身上,用你的体温包裹我寒冷的心吗,算了,原谅他这次,毕竟他是要出远门的,而我回家也方便。
披了一件秋衣,打了一个喷嚏,沐雅馨坐在了自己的梳妆镜前,脸色都发黑了,可怜的人啊,何苦为了一个连衣裳都舍不得给你穿的负心人呢。在一阵甜蜜蜜酸溜溜的怨念中,铜镜里映出了她的脸……涂满锅底灰的脸。
陈招弟的家住在韶州城东南二十里外的一个名叫陈家奥的小山村,村子背靠大山,村南是一条小河,秋日枯水,只剩河心浅浅一线,河床上满是大小不一,纹理各异,光溜溜的鹅卵石,因为起的早,赶到这时,太阳才出山,满眼飘着秋雾。
李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打量着脚下的卵石,希望能找到几个有收藏价值的。
赤兔马畏惧地看着满眼的石头,赖着不肯下河床,在李熙发出宰杀令后,这畜生才变得识相起来。
阮承梁和六个土兵跟在马的屁股后面,土兵们抬着沉重的礼物,阮承梁则挑着担子,担子很重,扁担弯成了一张弓,阮队长挑胆子很有技巧,沉重的胆子在他肩上扇忽扇忽,像在跳舞,他换肩的技巧也很高,不必停下,扁担就能不停地换来换去,不过走了二十里山路后,他还是出了一身细汗,头顶蒸腾着热乎乎的白雾。
陈家女儿给了城里杨老爷做妾,是曾经轰动四乡八寨的大事,虽然做妾并算不得光彩的事,但也得分谁,给土财主做妾自然算不得什么,给一位朝廷的爵爷那就不一样了,那是皇家的人,仔细论起来那还是皇家的亲戚呢,更何况人家还做着官,还管着整个韶州的兵马,还年少英俊风流潇洒,还亲自带人挑着礼物来认门了。
妾是什么,一纸契约卖出的贱丫头,出了门从此就是人家的人了,任打任骂任杀的货,女儿嫁人,在夫家受了委屈还能跑回来向做娘的哭诉哭诉,碰到有彪悍的兄弟,还能去教训教训不开眼的丈夫,妾就不行,挨了打骂受了委屈都得自己扛着,回来找母亲哭诉,没门。见过牛犊子卖给人家了,还许它自己个回来的吗?
这些个道理昔日有才女之名的林氏是心知肚明的,故而女儿一回门,她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陈招弟说她回家来是得到大夫人的允许的,是回来看看生病的父亲的。
这句话林氏不信,城里杨老爷待自己女儿不错,这不假,女儿刚到他们家为佣人时,他就派了管家带着郎中来给丈夫看病,那时节村里人就嘀咕说杨老爷看上了陈家女儿,收房做妾是早早晚晚的事。
097.外戚2
林氏不忍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妾,为此她专程进了趟城找女儿,跟她说不行咱就辞工不做了,没理由为了一个月三贯钱,就把你给卖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大户人家这些个老爷公子哪有一个好东西,花言巧语把你骗了,再有良心无非是将来收你做个妾,多数没良心的,玩腻了你都是几贯钱打发了,那还算是个人呢,碰到那不是人的,寻个理由打你出门,连行李都扣下不给。
陈招弟把嘴一撇,说娘你这是说什么呢,哪哪就把我骗了,你一个顶聪明的明白人如何也听风就是雨,被那伙无风也起三尺浪的长嘴婆娘蛊惑?
林氏一指戳在女儿额头,骂道死鸭子嘴硬,没事,见工第一天人家派管家带郎中来给你爹看病是怎么回事?几时世道人心都向善了?
陈招弟抽抽鼻子,盯着她娘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不满地说道你宁可信那帮长舌妇也不信女儿,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跟你说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人家是世家公子,心胸岂是那些没见识的长嘴婆子能懂的。给爹看病花的那几个钱在她们眼里是天,在人家眼里九牛一毛,什么都不是。
林氏说这跟钱不钱的没关系,这是有心没心的问题,他不想你主意,肯费这心思?钱,他或是不在乎,花心思不得熬神啊,你小孩子聪明是有,不过阅历尚浅,怎知人心险恶。
那天母子是在一家北方人开的汤面馆见的面,捞面劲道,拌料喷香,不过价格不菲,要四个钱一碗,林氏只叫了一碗,赶了二十里山里,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不过听说女儿早起没吃饭,硬是白脸扯谎,推说走路走的肚子疼一口也吃不下,把整碗面都推给了女儿。
招弟手脚麻利地把面拌好,问老板要了一个空碗,挑了一半推给母亲,说谁死鸭子嘴硬,饿的肚子咕咕响,你就别硬撑了。
母亲忽然有些感动,女儿知道心疼人了,她长大了,有主见了,也许有些事她是可以替自己做主的。林氏什么话也不说,母女俩吃碗面,招弟会了钱,挎着母亲的胳膊说去衣料铺子看看,又拦在林氏话前说不是给你买,是给我弟买,买块布回去裁两件衣裳,出去也体面些。林氏道整天游手好闲,要那体面作甚。
招弟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穷又无没路,再不出去逛逛走走,何来出头的机会,像爹那样闷在家里,你乐意?
林氏由此长呼了一口气,自己这趟城是白来了,女儿真长大了,见识已经不在自己之下,她的将来交由她自己折腾去吧,自己正乐得轻松呢。
……
林氏从未见过李熙的面,只是听媒人形容过他的相貌,但那媒婆实际也没见过李熙。
杨家给的跑腿钱比别家高出一倍不止,媒婆想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位杨爵爷生理或性格有缺陷呢,不然何来如此大方,多半是有些古怪,否则何以对一个山野小丫头有兴趣?
这姑娘长相倒是不赖,怎奈身子骨太瘦小了,那小屁股,有蛋怕也下不出啊。
好在这位韶州城有名的胡媒婆职业操守还是一流的,收人钱财替人遮掩,经过她的合理想象和艺术加工,一个高大威猛、玉树临风的杨爵爷形象就新鲜出炉了,再配以她如花妙语的渲染,硬是说的杨爵爷和潘安的差别仅仅只是姓名不同。
林氏对胡媒婆的话只肯相信十分之一,不过她的心里仍然铭刻了对杨爵爷的好印象。
李熙和一伙土兵在一群恶狗的追捧下胆战心惊往陈家小院撤退时,林氏正在厨房准备早饭。山里人起的早,早起下地,忙到太阳一杆高才回家做饭吃饭。灾情严重,邻近的小镇上已经没人能吃的起她的菜了。去韶州城卖菜路太远,又都是山路,她柔弱的肩膀吃不消来回的奔波,菜地不侍弄了,和丈夫一起跟着村里人到小河下游的芦苇荡里捕鱼。
芦苇荡里鱼虾很多,却跟他们家无缘,因为摸不准水里畜生的习性,一天下来也不过弄个七八十条三五寸长的小鱼,刺比肉多,索性晒干了收藏着,备冬备荒。
因为有个宝贝女儿在城里每月挣三贯钱,陈家的日子还没有窘迫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而今她又给了杨府做妾,当初谈好的条件,除了一次性给付两百贯钱,若干羊酒、布匹、杂用外,自入冬至明春大灾过去,杨府每月给米三石。
已经足够陈家在大荒之年过上安稳日子了,相对于每日为两餐饭而愁苦的乡邻,林氏已经感到很满足,她那没出息的丈夫甚至已经到处炫耀自己生了个好女儿了。
想到丈夫,林氏莫名地生出一腔怨恨来,不过这恨意旋即就被对女儿的担心所替代,这孩子一定是在杨府受了什么大委屈,否则不会半下午空着手跑回来,昨儿半夜听到她蒙着头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敲门她却不开,装睡。
太阳快一竿高了,她却还睡着没起来,她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招弟只是杨府的一个妾,受了委屈,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甚至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做母亲的叹了口气,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擦了把,揭开锅盖,饭已经熟了,盛了一碗给她送去,随便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盛了一碗豆粥,盖了锅盖,林氏目光茫然地朝院门看去,听到了一阵狗叫,是丈夫回来了吗。
出现的不是丈夫陈大喜那卑怯的身影,而是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美的年轻人,一只脚踏进院里,一只脚留在院外,手扶着门正紧张地朝外面打望,嘴里嘟囔着:“我去的,老子上辈子究竟是什么妖孽,怎么走到哪都特受狗狗的亲睐?”
林氏抿嘴一笑:不必说这就是自己那个没溜的女婿了。
……
陈招弟昨晚一夜没睡,蒙头干躺到一更,忍不住又哭了半宿,然后继续干躺,拂晓时,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望见的是黑黢黢的屋顶,闻到的是草木沤臭的气味,嘴巴里尝到的是涩涩的房顶的落尘,房子太老了,房顶的尘灰总是不停地往下掉落,只一夜间,被子上就落了细细的一层新尘。
四周一片宁静,像整个世界都死了一样。
朝北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小树林里晨雾已散开,又是一个大晴天。
默默地坐在梳妆台前,懒得动手打理妆容,梳妆给谁看呢,给恨不得把自己卖掉的父亲,还是整日游手好闲,赌博打架的弟弟,抑或是为了这个家燃烧了生命的母亲。
想到母亲,陈招弟心揪了一下,自己太任性了,怎么就跑了回来呢,因为他没有如自己所想的出现就使小性子?做了他的妾,已经没那个资格了。
昨晚那番鬼话骗的了昏聩的父亲和对自己漠不关心的弟弟,却骗不了自己的母亲,她一定又在为自己担心了,芳华燃尽,心再碎了,她可还怎么活?
陈招弟随便扶了下发髻,胡乱披上一件衣裳就出了屋门,堂屋黑黢黢的,还飘荡着一股酒气,昨晚借口欢迎自己回家,父亲和弟弟开了瓶好酒,都喝的醉醺醺的。
有母亲管着他们喝酒,他们以后还会盼望自己回来的,可是这个家自己还能回来吗?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只白白的让母亲担惊受怕。陈招弟嘴角一挑,苦笑了一下,拉开了堂屋的门。这时节父亲不会在家,弟弟在家也在蒙头大睡,何况他昨儿深夜就被一帮狗朋狐友拽出去打猎了,走前准备了三天的干粮,三天之内他是绝对不会回家的。
我就是光着身子出去也没人能把我怎样,索性吓她一大跳。
陈招弟恶作剧般把自己尚算完整的发髻扯乱,又故意抽去衣带,解散衣襟,将一抹桃红色的抹胸微露在外。
然后她得意地拉开了堂屋大门,旋即她就愣住了,院子里至少有七个男人端着碗稀里哗啦在喝粥呢,虽然都身着便装,陈招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阮承梁,那家伙正盯着自己笑呢。
“砰”地一声,门关了,陈招弟的心却砰砰砰地急跳起来。
他来了,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接我回去?
来不及想了,先得把自己收拾一下,该死的阮承梁平素到哪都吵吵嚷嚷,今天怎么都变得这么乖呢,一点声音都不露,害我出这么大丑。
陈招弟胡思乱想着,慌乱地梳理妆容,窗外出现了母亲的脸,她抿着嘴,嘴角微微上挑,眼神里满是嗔怪,陈招弟回了她一个鬼脸。
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母亲在笑,那说明他是来接自己的,没看错他,昨天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否则他一定会骑着他的赤兔马来接我回去,天呐,我怎么倒为他开脱起来了,不管什么原因耽搁了,总之是他负了我。当然,一个做妾的这么想要求是有点高,不过她沐雅馨能这么想,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
“再不出来,人家就走了。”
母亲在窗外提醒到,有警告的意味。母亲转身走了,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身材却还宛若小姑娘一般,终年辛苦的劳作,摧折了她的雅致,磨钝了她的才情,她的脸色已经枯黄,日渐干涸的眼睛也总含着忧伤,可是骨子里她还是骄傲的,心还是年轻的,她还是那个才艺惊艳四乡的林家才女。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陈招弟插上一支步摇飞奔而出,到了堂屋门后,她又奔了回来,对着镜子重新理了遍妆容,再按摩了一下脸蛋,努力把自己最有风韵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一个土兵失手打落了自己的粥碗,热粥泼在手背上,烫的他呲牙咧嘴,眼睛却不肯离开陈家女子半分。陈招弟注意到了他的失态,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还有阮承梁,表现也不错,不过嘴还是要张的小点,都看到喉咙管了。
藏在厨房躲避恶狗的李熙忽然嗅到了一股幽香,他狠狠抽抽鼻子,顺着香气寻找香源,心里却在琢磨她究竟撒了多少香水,这个败家娘们,香水不要钱怎么的。
一腔怨气在见到陈招弟后立即化为乌有,“陈……招弟……你就是陈家小娘子。”
李熙哈着腰歪着头望向陈招弟,挨了一个妩媚的白眼。
“不认识,就请出去。”
“招弟!”林氏喝了一声。
“无妨,无妨,我们经常这么开玩笑的。”李熙为陈招弟解围,搓着手,心里痒痒的,若非当着林氏的面,他的一条粗胳膊早搭在如花美艳的小美人肩上了。
“都怪我,从小太过宠溺,养坏了她的性子。”林氏替女儿道歉,也搓着手。
“无妨,无妨。”李熙眉花眼笑,目光只关注一个方向。
林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拍额头说:“瞧我呀,怎么能让客人们在院子里站着呢。来来来,大伙请到堂屋里坐。”在林氏的驱赶下,一伙土兵恋恋不舍地进了堂屋。不情不愿的如被一群驱赶的羊。
098.难忘的夜晚
丈母娘借故在眼前消失,给李熙胡作非为腾出了方便,这种感觉真是奇妙,仅仅半个月前自己还因为跟她开了一个暧昧的玩笑就惹出了一场泼天大祸,眨眼间,这小羊,哦,小陈就成了自己独享的禁脔,调戏她非但光明正大,还有丈母娘帮忙维持外围秩序,所费的不过是两三百贯钱和一个妾的名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世上竟有这等便宜的事,自己这大半年真是白活了,后知后觉者真是可悲啊。
他一把揽过陈招弟的小细腰,后者嘤咛一身倒在他怀里,只说了一句:这儿不行。
这儿当然不行,油气八污的,不是躲狗我才懒得来呢,李熙把小陈往腋下一夹,鬼鬼祟祟地出了院门,恶狗的确已经散去,山村的早晨宁静祥和。
“放开,你弄疼我了。”
路过村东头一个无人的小坡地,陈招弟挣了一下,李熙就势松开她。
“你脚上的伤怎么样了?”
“现在才想起来问,好了。”声音又柔又细,有嗔怪更有惊喜。
“怪只怪如花那丫头,一句话都说不明白,害的我跑来跑去,总也找不到你这位夫人。”
“我也猜到了,你错以为我是她,我想你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那是自然。”李熙扶着陈招弟的肩,再次仔细打量,叹道:“小麻雀稍一装扮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到底是底子好,经得起打扮。”
陈招弟有些不高兴,撅起小嘴,哼了一声。李熙把她抱了起来,用力惩罚她的小嘴,或是双臂箍的太过用力,陈招弟的脸霎时通红,人也微微喘息起来,还闭上了眼睛。
这个状态是……
李熙游目四顾,希望能找到一个僻静点、平坦点、地上有草的地方,目光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松下有块怪石,怪石上坐着一个干瘦的拾粪老头,老人正咧着嘴兴致勃勃地朝这边打望呢。李熙朝他投去恶意的一瞥,老头不畏强横目光坚定不移,不得已李熙亮出了锋利的牙齿,老头抓起粪扒拎起粪筐撤了。
陈招弟脸颊酡红一片,低头猛走。
李熙扯住她问哪去,陈招弟道:“这里人多。”
陈招弟带着李熙去了几个人少的地方,有河畔沙滩、山梁树林、有山谷草地,分别是她童年、前少女时代和后少女时代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镌刻着她最深沉的记忆。摩挲着山谷树木,踩着柔软的草坪,抓起一把明亮的沙子,陈招弟走走停停,回忆着,诉说着,感慨岁月流逝的无情,时有欢笑,时有泪水,有甜蜜,也有苦涩。
李熙除了专职充当护花使外,临时又客串起了沉默的听众。
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封闭心中诸般杂念,专心专意陪护着自己尚未到手的猎物,监督她向她的过去道别,去了她心中家园,然后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怀抱。此一桩,李熙以为可列为人生第五大乐事。
日当正午,二人登上了陈家奥北面的小山顶,四周都是熟悉的过去,来不及一一道别了,陈招弟张开双臂,面朝蓝天,闭上眼睛,快乐地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最后晕乎乎地跌在李熙怀里,过去已经道别,现在是未来,说道:“谢谢你能陪着我,听我唠叨这么多,我比我娘幸运。”
李熙隐隐听沐雅馨说过陈招弟母亲的一些事,据说林氏少年时美艳有才,跟着父亲在广州经商,爱上了幕府的一个判官,那判官年龄几乎是她的一倍,勾搭上她后,答应休妻娶她,林氏苦苦等候,不意一日那判官却不辞而别,备受打击的林氏神伤过度,疯了两年,此间他父亲生意失败,家道败落,举家迁回韶州,嫁给了做城门吏的陈大喜为妻,过了两年安稳日子,不意陈大喜因为得罪人被殴成重伤,丢了公家饭碗回乡养病,此后一直未能痊愈,重活干不了,只靠林氏种菜卖菜维持生计。
李熙有些不忍陈招弟哀伤往事,遂道:“既知生的艰难,日后就不可乱使小性子了。家业大了,要靠规矩治家,今日我容你胡闹,养成了你的坏脾气,他日规矩一紧,吃亏的是你。我身为家主,执法不公,何以服众。”
陈招弟敛容说道:“我知道错了。”
李熙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谅你这一次。”
陈招弟高兴起来,说:“过午了,该回去了吧。”
看到的却是李熙猥琐的目光:“在这歇一夜,明早再走。”
陈大喜和林氏听说李熙要在这歇一夜再走,又喜又急,不知道怎么张罗好,李熙道:“无须忙什么。一家人,太多虚礼就见外了。”
即打发五个土兵先回城,留下阮承梁和一个土兵看顾马匹,林招弟的幼弟林海道不在家,空出来的房间正好给阮承梁与那土兵使用。
娇客在家,林氏顿显出比陈大喜高出一筹的见识来,指挥丈夫去把村里最好的厨子请来张罗饭菜,杯碟碗筷不够打发丈夫去借,又取出压在箱底准备给儿子林海道娶亲时用的新被面给陈招弟换上,彻彻底底地打扫了正堂主卧,内外换一新,临时充洞房。一切礼数都按照回门女婿来办的,只可惜惶急之下找不到一对红烛,林氏生急智把油灯裹上红布,作为替代。
李熙既不懂这儿的规矩,也不在乎这些,陈招弟却很在乎,亲自检查母亲的工作,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私下里母女俩还绊了几句嘴,不过在李熙面前,却是一副母慈女孝,和乐融融的场景。
晚饭时还请了村中几位长辈来陪,让李熙尴尬的是那位拾粪老头也在,好在老人家很识大体,自始自终未露半丝口风。
李熙很满意,听说老头喜欢玩两把,就嘱咐阮承梁饭后陪他玩玩,老头吓一大跳,忙摆手说没钱,李熙赠他两百钱做赌本。老头大乐,饭后悄悄拉住陈招弟说:“丫头你可要当心了,你这女婿有点花心呀。今晨,他在前树坡搂着个女人亲嘴儿,被我撞破,他给我这两百钱,那是要封我的嘴呢。”
陈招弟问:“七叔,那女人美吗?”
“美,美,比你娘年轻那会儿也不差。当心啦,丫头。”老头说完乐滋滋地赌钱去了。
“我知道啦,多谢七叔关照。”陈招弟甜甜地说,回头她把这事当笑话说给李熙听,李熙不以为然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你的这位七叔就是个刁民。”
陈招弟娇嗔道:“不许侮辱长辈。”
李熙赔笑说是,一把揽过陈招弟在怀,在脖颈里吹了口热气,趁着她缩头,问她:“今晚你打算我怎么炮制你呢。”陈招弟答:“随便。”
李熙道:“随便可不成,**一刻值千金,马虎不得。我琢磨着先给你洗个口水浴,再给你做个全身按摩,搓红你的皮,捏碎你的骨,揉的你骨肉分离,待到你筋酥骨软的那一刻,我就单刀直入,攻坚克难,勇猛精进,一往无前,我让你长痛变短痛,短痛似无痛,苦尽甘来,如鱼得水,水*融,欲仙欲死,死而复生……你我同登玄天无上妙境。”
陈招弟缩着脖子道:“好恶心。”
李熙嘻笑道:“恶心才难忘,我要让你终身难忘这个夜晚。”
陈招弟转过脖子,香了李熙一下,认真地说:“已经终身难忘了。”
这小眼神太诱惑人,可不能让她毁了自己全盘计划,李熙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她,一伏身爬进了床底下。
“没藏人。”新娘子善意提醒道。
“我检查一下床是否结实。”床底下飘出新郎的声音,又有他敲打床腿的沉闷声响。
陈招弟心里像窝着团火,烤的她浑身燥热,喉咙干涩,头也有些发晕。她望窗子看了一眼,目中无物,什么也没看到。
林氏在窗子上挂了一块布,布厚,颜色也深,足以绝了任何窥视的企图。
对这个贴心的设计,李熙表示满意,检查过床足够结实后,他又兴冲冲地窜出门去察看了一遍,回来把门闩好,端着两盏红灯来到床前,照的帐中一片光明,照的陈招弟羞怯地闭了眼。
她缩着脑袋羞怯地说:“太亮了,点一盏吧。”
李熙不睬,左右环顾,看到窗台下有一只装衣裳的木箱,拖到床边来充做灯座,看着有点矮了,垫点什么加高一点呢,加床被子吧,很好,高度够了,就是被子有点软,灯放在上面不大稳固,随时有倾倒的危险呀。
“搓衣板。”
新娘子果然足智多谋,一语点醒李某人。就加个搓衣板,虽然还有点不大稳当,总算能丢开手了,这屋子地面没有铺设地板,床上的震动应该不会传递过来,理论上如果没有外力作用,灯是不会自己跌倒的。
李熙对自己的这个推理很满意,忙中抽闲,他问新娘子:“你身上不会有什么暗疾吧,这么怕亮?”
陈招弟卷着舌头说:“有又怎样,现在还能退了我吗?”
李熙哈哈一笑。安置好了两盏灯,他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后的轻松,“光说不练,难见手段。娘子,咱们是不是……我先把衣裳脱了吧。”
他一边脱一边问紧闭双眼,并膝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你的是我脱还是你自己脱?”
陈招弟抿着嘴不吭声,脸颊红艳艳的,满脸幸福的笑。
“这才有点洞房花烛夜的样子。”李熙在心里感概,类似的情形,自己虽然已经经历过两次了,可那两次也算洞房吗?一次也不算。
**一刻值千金,可不能浪费了。
李熙按照早已设计好的步骤,按部就班地炮制起自己的新娘来,耐心细致,乐在其中。
已经水到渠成了,业已大汗淋漓的新娘却突然提出把灯灭了,新郎不耐烦地说:“费不了几两油,回头我让他们给你家送几十斤来。”
“不!”新娘闭着眼睛执拗地说。
“吹了灯会更疼。”
“不行。”
“怕了你了,松开。”
……
“我是说把手松开。”
……
“不松手我够不着吹灯呀。”
“不松,你自己想办法。”
“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呢。哈,有了。”
床上有一大堆豆子、枣子、核桃呢。
李熙拣起一颗枣子朝一盏灯的灯芯打去,应声而灭。
“好手段!”自己为自己喝了声采。
再投,失手了,再投,又失手,第三次,还是失手。
“用核桃试试。”新娘子善意提醒道。
“吾妻言之有理。”李熙摇头晃脑,抓起一把核桃砸去。
……
“哎呀,着火啦!”
……
经过一夜的扑救,到黎明时分,陈家一排四间草屋皆化为残垣断壁,抢救出来的家具、粮食胡乱地摆在空地上,陈家家主陈大喜蹲在地上,抱着头,面对这幅惨景,他长吁短叹,没了主意。林氏满面黢黑,手里还拎着救火的木盆,欲哭无泪。阮承梁则忙着鼓励赤兔马重新站起来,这畜生昏睡到半夜,突然被火光惊醒,顿时吓的四肢发软,趴在地上打摆子,一直抖到现在。
陈招弟发髻散乱,身上披着李熙的长袍,李熙身上则只穿着一件单衣,火起时二人情深难舍,他是抱着陈招弟撞破后窗落荒而逃的,若非陈招弟急智手快,临行时抓了两件衣衫,二人怕也只好躲在草丛里等再度天黑了。
秋日的早晨寒风冷瑟,李熙潇洒地苦挨着。
他安抚陈大喜和林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终须无,这或许就是命吧。”陈大喜想挤出一个笑脸附和一下,脸部肌肉抽抽了一阵,却失败了,他依旧蹲下去,埋头叹息。林氏有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听了女婿这话,勉强挤了个笑脸。
“这样吧,海道也不小了,不读书又不学手艺,整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我欲送他到州学里读两年书,你二老就迁到城里来时时管教,闲着无事也可以做点小生意嘛,像卖个梨桃、白菜什么的。等这荒年过了,再回来重整家园。”
陈大喜道:“主意是好,只是这一把火烧的,我们是身无分文,做小生意何来本钱呢。”
李熙笑道:“招弟藏有私房钱,先问她借个百八十贯的,她还敢要你利息?多咱有了再还给她嘛。”陈大喜一愣,百八十贯,自己的女儿一个月才三贯工钱,不吃不喝也积攒不下百八十贯来,何况她挣的钱还都孝敬给自己了呢,正想询问女儿哪来这么多钱,却见林氏正朝他瞪眼睛,陈大喜不吭声了。
林氏窥出了门道,李熙这是要帮他们,又怕家里妻妾说他偏袒自己的招弟,招弟的私房钱还不是他给的?好女婿,一来就点了我家房子,打量着我不知道么,借了你的钱,休想再还你?心里恶狠狠地想着,林氏却还是向李熙道了谢。
陈招弟的目光从残垣断壁中抽回来,望向李熙,有些哭笑不得。
她怎好告诉父母陈家起火的原因正是他们的宝贝女婿一把核桃惹出来的呢。
099.道别(修订)
李十三把吕欢喜的老娘、媳妇、子女接到韶州那天,兰儿为他生了个儿子,早产儿只有六斤多点,又黑又瘦,生下来后半天没哭,唬的一屋子人大惊失色,沐雅馨用细长的指甲在他人中处切了一下,那孩子顿时哇哇大哭,哭个没玩没了,又连天带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来贺喜的吕欢喜一进门就说这孩子好闹,小名就叫“闹儿”吧,别嫌名字不好听,贱名好养活,听俺的没错。
李十三一高兴还真就采纳了,乐的吕老大哈哈大笑。吕老大又嚷着要认闹儿做干儿子,李十三没说话,兰儿不乐意,吕妻赵氏拐了下丈夫,吕老大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忽然就止住笑低头出了门,弄得一屋子莫名其妙。吕妻尴尬地解释说老吕自从跟杨参军交往后就变成这样了,常有些出人意外的举动,不足为奇,不足为奇。众皆了然。
借道贺之机,吕欢喜第一次登上凤凰台,拖着打狗棒沿着环岛路转了一圈,一圈下来收获鄙视的目光无数,更有恶狗无数尾随其后,摄于吕老大的打狗棒,既不敢上前扑咬亦不敢吭声,吕老大每一回头,众狗皆摇尾表示友好。
参观完韶州最尊贵的高尚社区,吕老大找到幕后大老板李熙,问他凤凰岛上还有没有地皮卖,李熙说有呀,就是地价不便宜,未必入的了你吕老大的眼。吕欢喜说你这是笑话俺穷吗?俺是穷,俺一个叫花子头,能有甚么钱?不过俺有一身好武艺,有一颗忠肝义胆,还有几百个生死弟兄,你不觉得俺很有利用价值吗?
李熙喊过旺财,说给吕老大找一块最好的地去,再给修一个独立出入的码头。吕欢喜大怒道:“行,你有种,你嫌弃俺是个叫花子,你连公用码头都不给俺用。你给俺搞特殊,俺却不能给你搞特殊,俺听说你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来总坛聚会了。你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你还是‘大欢喜’的军师,是俺丐帮的弟兄,丐帮弟兄不来总坛聚会,论制要打三十杖,你准备在哪受刑?”
李熙问我能不能申请退出丐帮。吕欢喜冷笑道:“你当俺这是茶馆客栈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门都没有!你不要打岔,你想好在哪受刑了么,俺还等着看热闹咧。”
李熙又把旺财叫过来,说那个独立码头就不必修了,准备一身华贵衣裳、鞋子、袜子什么的,再在码头旁边起个更衣房,等吕老大来家时好换衣裳。
吕欢喜拍着桌子大叫说弄了半天你还是瞧不起俺嘛,李熙赔笑说话不可这么说,我这个破地方为啥能卖上大价钱,不就因为富贵人家扎堆吗,大家来这就是为了争个面子,显摆一下,你说你一个叫花子,穿的破破烂烂,拖个打狗棒进进出出,人当我这改菜市场了,那不得找我退地还钱吗?
吕老大嘿嘿冷笑,说俺就当你这是菜市场了,俺明天就点齐几百弟兄来凤凰台讨饭,但有一家不给俺丐帮面子,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老大说完要走,李熙哪能放他走?拖住他,跟他勾肩搭背,赔上笑脸说要不这么滴吧,我以后把每个月敬奉咱老祖宗的茶敬提高一成。吕欢喜说一成不行,至少得五成。李熙说五成太高,就一成吧,另外每月嫂子那边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时蔬菜,侄儿们的四季衣料,老夫人敬神的香烛、器皿、法器,全都由我包了,我家有专门采购出入方便,省得嫂子出去进来麻烦,嫂子不是晕船吗?
吕欢喜说:“你看看你,俺们都是好兄弟,一家人,你这么说,让俺觉得……俺觉得还有些不够啊,光这些可不成,另外每个月俺全家还得到你这撮一顿好的。你眼珠子瞪这么大干嘛,你不乐意吗?你不乐意你就说出来,俺是个讲道理的人嘛。”
李熙说:“乐意,乐意,回头我让浑家给老夫人、嫂子、侄儿、侄女都准备一身衣裳。”吕老大笑哈哈说:“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俺是个乞丐头子,俺老娘媳妇又不是,她们都有衣裳,绸的缎的,光闪闪的好看着咧,丢不了你的人。”
李熙眨眨眼说省的省的,大哥你……你吩咐我照办就是。
这事说定之后,兄弟俩把酒言欢,宴散,吕老大高高兴兴地回老城去了,叫齐护法,点起弟兄,下乡要饭去了。
喝酒的时候,李熙跟他说凤凰台他还有些地没卖出去,城里头能买的起地的人已经没人了,得继续把乡下老财往城里赶,奈何饥民流寇最近都不大给力,闹来闹去也闹不出什么大名堂,所以他想请丐帮弟兄下乡闹闹去,来一个宰一个,宰一个算一个吧。
丐帮财神爷说话了,老大也要给面子,吕老大一高兴自个亲自出马了。
午后,喝的醉醺醺的李熙骑着昏昏欲睡的赤兔马去了趟兵营,一路上他都在想,要说也怪了,这韶州的饥民难不成都是自己上辈子的亲戚转世,为总向着自己呢。前一阵子凤凰台开盘,为了配合销售,他们四乡八寨的到处闹腾,吓得地主老财们一个劲地往城里跑。韶州一州六县的财富一夜之间全集中在韶州城里了,若不然凤凰台的地皮哪有这么好卖?
现下凤凰台的地皮已所剩无几,他们忽然就都老实起来,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了安份守法的乱世良民,这份心胸气魄,就是亲戚也难做到呀。
对此,李熙是百思不得其解。
常怀德也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昨天他特意把李熙叫去询问,李熙哪答的出来?只好东拉西扯,说是不是快过年了,他们都忙着准备年货走亲戚呢。
常怀德知道李熙也扯不出什么名堂,就打发他滚蛋了。
在太守面前小小地丢了个面子,这丝毫不影响李熙的好心情。前晚,周柔趁天黑,青衣简从,专门到凤凰台上看了以旺财名义购置,专为太守一家修建的私宅。
周大爷对工程进度很满意,对李熙的大手笔尤加赞赏,临别之际他拍了拍李熙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很不错。”
李熙想周大爷对自己的认可,那就是太守和夫人对自己的认可嘛,有了这份认可,答不出饥民因何不闹事这个问题又算得了什么?自己是练兵带兵的,只管打打杀杀,又不是军师参谋,要研究为何打的问题。
太守贪酷是有点,却不是个糊涂的官,他应该能分得清打手和谋士之间的区别。
其实李熙也很想搞清楚韶州的灾民为何突然都偃旗息鼓,摇身一变成良民的原因。他有一种直觉,刁民们不是改性准备从良了,他们一定是在策划一个大阴谋!要搞一个大暴动!不是说风暴来临之前会有一段时间的平静吗,眼下可不就平静的有些不正常吗?
李熙低头看了看赤兔马的脸,昏昏欲睡的架势,这厮见火光都能吓趴下,真有大风暴大地震,你还能指望它给你预警?李熙后悔当初冲动买了这货,花了足足三十贯钱!说是什么西域马,马力强劲耐力好,吃饱喝足可日行一千,夜行八百。
可这货除了个子高大,吃的多外,真没看出哪里神骏不凡了,比岭南产的土马又能好到哪去,价格却高出十倍。要不是说那马贩子回乡割麦了,李熙一定找他退货。
“又糟蹋了‘赤兔’这个好名字,造孽呀。”短短几里路,这货竟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行的是“米”吧。
处理了几件要紧的事后,李熙就在自己设计的行军床上躺了下来,得好好休息休息,这两天太疲累了,白天晚上连轴转,铁打的金刚也撑不住呀。闭上眼睛,眼前却又浮现出昨晚和陈招弟翻来覆去的每一个细节,这小女子真是个妖孽呀,她怎么就能无师自通什么都懂呢?还会那么多花样,一大半连自家也不曾看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行,得尽快弄清楚这个问题,太严重了,睡醒后就回去拷问她。
……
一个惶急的土兵没叫门就撞进了值房,“不,不得了了,山民造反了。”土兵气喘吁吁地说,跑的满头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土兵是李熙昨天派出去的一个探子,昨天他从常怀德那出来后,就回营派了六个人出去打探消息,这六个人都是机警干练之辈,吓成这样,事情闹的不小吧。
李熙一跃而起,惶急地问道:“多,多少人,他们有多多多少人?”
土兵一看长官比自己还磕巴,心情放松,口齿霎时变得伶俐起来:“仁化、乐昌、始兴、浈昌四个县,数千饥民正向仁化县婆娑渡集结,推举双刀王六为头领,准备誓师攻打韶州!”
李熙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煞白,有晕厥的迹象。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被土兵扶起后,李熙不停地追问自己。
忽然他精神一振,自己给自己鼓气道:“慌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韶州有常刺史,有我呢。几千饥民……”想到黑压压的几千号人举着钉耙、锄头、镰刀、扁担怒气冲冲杀来,李熙顿觉腿软,他哭丧着脸问土兵,“他们真有几千人吗?”
“已经在婆娑渡的有两千,翁源和曲江的人正往那赶,总数只怕不下五千!”
土兵回答完,发现李熙脸色苍白,呆立在那如木桩,眼珠子已经停止了转动。
土兵默默无语,几千饥民聚起伙来要打城,这是多少年没遇到过的事了,谁听了能不震惊!训练使被吓着了不奇怪,没被吓晕倒有些不正常。
土兵想退出屋去好让李熙安静一会儿,婆娑渡誓师大会在两天后举行,他觉得还有时间应付呢。
李熙却叫住了他,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吩咐道:“召集所有在营的弟兄,我有话吩咐。”
在营士卒只有二十七人,李熙挑出十四个人,分作七组,每组两人,分头去通知分散在各地的土兵,让他们按时在城北的灵鹫山、城西的银山、城南的郡城旧址集结待命,又命阮承梁将兵营中的粮草、军械清点出来,说可能要使用。
婆娑渡王六聚会的事,李熙甚至对阮承梁也只字未提,更严令知情土兵要严守秘密。
安排好这一切后,他赶回城中向常怀德禀报了婆娑渡的事,常怀德听完,默怔了良久,忽然一声长叹,脸色灰黑,神情沮丧地说道:“该来的终究要来,躲不过的。几千饥民?哼哼,韶州百姓竟都做了贼!”
李熙道:“从邸报上看,岭南各处都已发生饥民暴乱,说起来韶州已经不错了。”
常怀德苦笑道:“不错了?仅仅因为韶州比别人迟延了几天你就说不错了吗?别处是小打小闹,我这倒好,一来就来个大的!几千人围攻州城,这下我常怀德是要名扬四海了。”
常怀德已在韶州做满一任刺史,考评为优,正准备调往浙西湖州任刺史,韶州是下州,刺史正四品下,湖州是中州,刺史正四品上。
若非遇上了这场数十年未见的大灾变,按惯例他此刻已经开始交结政务处于半隐退状态,待明年春赴长安面君述职后就直接赴浙西赴任。
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等事,换谁不沮丧,换谁不感到自己倒霉冤枉?
不过在宦海里打滚多年,常刺史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对李熙说:“选几个得力的人,不,你自己亲自跑一趟,去婆娑渡看看,看看情势究竟有多险恶!另外赶紧把撒出去的兵都给我撤回来,三百对几千,以一当十,这场仗不好打呀。你要早去早回,果如探报所说,我就有理由募兵了!”
李熙心情沉重地回到凤凰台,先去东楼找沐雅馨,恰巧陈招弟也在,东楼客厅生了火盆,暖烘烘的,二人正围坐在圆桌旁敲山核桃吃,边吃边闲聊,唧唧咯咯地笑个不停,桌子上地上却满是砸碎的核桃壳。
李熙的突然闯入,吓得二人一大跳,刚才还亲如姐妹的两个女人,一阵尴尬后表情就都显得古怪起来,亲密无存,形同路人。
李熙同时揽二人入怀中,笑问道:“是我打搅了你们聊天的雅兴吗,还是你们在密谋什么被我闯破,为何我一来这儿就都没声了呢。”他先问沐雅馨,又问陈招弟,二人一个侧脸向天,一个垂首望地,俱不发一言。
李熙笑道:“你们都不说,好,那我说,浈昌那边出了乱子,我得过去看看,马上就要走,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我不在家,你们姐妹们在家里要互让互谅,团结友爱,尊重夫人爱护道长。外面天冷又乱,没事不要到街上去闲逛,买什么要什么让旺财去办,哦,旺财的婚事你们要多关心,要像嫂子对小叔子那样爱护他关心他,帮助他早点把葛花篮娶过门,这个小女子很有些意思的,早日弄过来,你们闲暇时可以欺负着她玩。”
二人同时笑出,李熙道:“你们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有人欺负了,你们就不必内讧互掐了嘛,团结对外,家宅才能安宁。这个道理你们哪懂。”
沐雅馨问他:“说完了吗?”
李熙变脸道:“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沐雅馨道:“说完了,我给你收拾几件衣裳去。”
陈招弟道:“大郎的衣裳在我那,我去拿吧,姐姐和大郎再聊会儿。”
“衣裳都在你那?”沐雅馨做了然状,“怪不得我找不到呢,那么就辛苦妹妹了。”
陈招弟尴尬地笑笑,欲走,被李熙箍住了腰,掰扯他的手,硬得要铁箍,在沐雅馨的目光催逼下,小女子急的满脸通红,不得已出声哀求,李熙笑道:“早说嘛,还以为你哑巴了呢。”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放她去了。
陈招弟一出门,沐雅馨就狠狠地甩开了李熙环在她腰间的手,脸冷的像块冰。李熙尴尬地笑了笑,在圆桌边坐下,嘴里嘀咕道:“玩笑嘛。”取了小铁锤敲核桃,连砸了两个,都没成功,一个砸偏,飞了,另一个砸碎了。
沐雅馨抱臂护胸,坐下,问他:“出大事了?”
“哪天不出大事,不出大事要我们这些当官做什么?”
第三个核桃终于成功砸开,李熙揪出核桃仁自顾自吃,快吃完了时放才想起沐雅馨,遂把剩下的碎末递过去,沐雅馨没接。李熙就鼓腮吹了口冷风,碎屑飞舞,扑在沐雅馨脸上。他促狭大笑,左臂肌肉紧绷起来,预备承受沐氏的报复,右手则做好了趁乱袭胸的准备。
沐雅馨早识破了他的伎俩,风起时,她闭目屏息,端坐不动,风散,只用小手指勾了勾鼻子,依旧冷静地望着李熙,说:“是出大事了,你瞒不过我。”
李熙哼了一声,道:“胡言乱语,能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几百个饥民闹事罢了,我主张剿,太守要抚,还要我去跟他们老大谈,有什么好谈的,要我一个堂堂的九品参军去向一个泥腿子低声下气求和,哼……”
沐雅馨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了李熙心口,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好一会儿,她抽回手,说:“你到底有没有撒谎?”
李熙拍了拍胸口,嬉皮笑脸地说:“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摘我心去下酒呢。讨厌。”
沐雅馨勉强挤了个笑脸,脸上忧云未散,眸中已添愁苦,语气淡淡地说,“你心里装着事,你瞒不了我,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你,你自己要小心。我宁可你像狗熊一样活着回来,也不想你英雄壮烈掉了。”言罢眼圈发红,潮雾渐生。
李熙用小铁锤敲着桌子喝道:“行啦,行啦,说着说着还哭上了。玉贞子说我还有七八十年阳寿,想……,哪那么容易,把心放在肚子里收好。我走之后,家里就数你最大……起来,家主说话,你竟然还坐着!《杨门家法》第一百三十八条怎么说的,回头抄上十遍,再面对大海朗诵一百遍。对了,我刚说到哪了?”
门外一个声音脆生生地接道:“杨门家主方才说‘我走之后,家里就数你最大……’杨门家主想说的是‘我出门后,你们姐妹们在家要互让互谅,团结友爱,尊重夫人爱护道长。外面天冷又乱,没事不要到街上去闲逛,买什么要什么让旺财去办,对旺财的婚事,你们要多上心,帮他早点把葛花篮娶过门。’
家主还想说‘兰儿姐姐正在坐月子,有空多过去看看,可以陪她说说话,但不要吵着她,闹儿虽然好玩,却也不能多玩,玩坏了你们哪个也赔不起。’
杨门家主还想叮嘱我们姐妹‘道长爱清静,没事别去闹她,她性情孤高,是个得道的女仙,万不可以尘世间的人情世故去约束她衡量她。她年轻你们年长,她虽是神仙却居住在人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每日茶饭你们要用心供应,她不爱洗碗,你们就帮她洗,你们不帮她洗她就会把碗丢掉,一个碗就算一文钱,长年累月丢下去也不得了。’
杨门家主请放心,您的教诲我们铭记在心,绝不在后方淘气添乱,扰乱前方丈夫的心。”
沐雅馨扑哧一声,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李熙恼恨地打量了陈招弟一眼,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小包袱,想找点茬出来好教训她。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所用之物一样不缺。找不到什么茬呀。李熙又打量了她一眼,忽问:“包袱里没装钱!你是打算让我拖根棍子讨饭去浈昌吗?”
陈招弟抿嘴一笑,把藏在背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向前一送,手上正托着一个钱袋。
李熙恶狠狠地抓过钱袋,在手里掂了掂,不过不少正够用。杨门家主没找到家人的茬,遂把钱袋和包袱往桌上一放,眉花眼笑地伸展双臂又要来搂抱两位夫人。
两个女子却都早有防备,拧身一旋,皆乖滑地躲开了,手挽手嘻笑着躲上了楼。
竟一个也没捞到,失败的杨门家主嗅了嗅手心残存的一缕幽香,尴尬地笑了笑,抓起包袱,揣上钱,心事重重地出了门。
100.煮人
婆娑渡是一个只有东西南北四条石板街的山区小镇,因为集镇南部有一个叫婆娑的渡口,而得此名,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民们某一日忽然惊恐地发现,他们突然处在了一个正在酝酿中的风暴中心,事发突然,让举目难望三尺外的升斗小民猝不及防,待意识到危险来临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眼下的婆娑渡热闹的像一个大菜市场,由四县汇集而来的饥民数以千计,且还有源源不绝之势,来的人太多,一一核查身份看有没有官府奸细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敞着胸怀让官军探子来摸,多收也有些不好意思吧。
双刀王六的谋士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许进不许出,官府的探子你尽管来,英雄不问来路,来了您也别客气,随便摸,摸到情报后你要回去报信吧,对不起,许你进不许出,您还是耐心待着,待咱们聚义过后,兵发韶州城那天您再回去请功吧。
这个看似简单的主意,实际却很有效用,不过馊主意就是馊主意,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从内到外散发着浓浓的馊臭味。
几千号人都窝在婆娑渡这么个小地方不让离开,吃喝拉撒睡,皆是大问题,两天热闹劲儿一过去,麻烦事儿就接踵而来,先是粮食不够吃,继而柴草、蔬菜也没了,来此是聚义,为大荒之年的老百姓求条生路,没吃没烧拆民房掠民财多少说不过去吧,可不这么干,几千号人饿着肚子在此聚义,是不是显得有些滑稽呢。
可要真是干了,就失了道义,到时候不必官军来剿,自己就溃散了。
李熙认为王六撑不了不久就会拿镇子里的富绅富户乃至小康人家开刀,不这么干他的聚义大计就不能实现,誓师讨伐韶州城的贪官污吏,解民于倒悬也会成为一句空话。
所以李熙在成功混入婆娑渡后,并不急着马上离开,他要看看王六此人见识怎样,德行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熙所料不错,他到婆娑渡的当天晚上,王六就拿镇子里三户最有钱的乡绅开了刀,三家的家主都给当恶霸宰了,干净利索,连个样子都不做,直接说是恶霸,然后一伙人手提砍刀踹门进家,抢的抢,杀的杀,奸的奸,拿的拿。粮食充公,家具劈柴烧,金银珠宝大伙私分,钱留着充作公款。
李熙觉得王六这个人够手段,应该能成就一番大事,当然前提他能活过今冻,再大的英雄初生时也是脆弱的,别看婆娑渡聚义的有几千人,听着唬人,真要打起来,未必敌得过韶州三百土兵,都还是一帮乌合之众呢。
四处打听加上远远地望过一眼,李熙对王六这个聚义首领也有了一些了解,这厮号称什么双刀,本以为是多大的一个大英雄,实际上就是个杀猪的屠夫,双刀之名,因为他的屠刀有长短两把,长刀用来放血,短刀用来分肉,这厮家里一贫如洗,一身家当就这两把刀,故此才得了双刀的诨名。
韶州人戏称猪为黑面郎,养的人不多,吃的人也不多,稍有地位的人都不吃猪肉,嫌这种畜生吃的东西脏,生活习性又邋遢,肉虽多却贱,虽然黑面君的近亲野猪君的肉比牛羊肉高贵一倍,但奈何它一点光也沾不上,这种贱格畜生的肉甚至比鱼还便宜。
屠夫也分三六九等,屠龙的肯定排在第一,杀牛的排在第二,宰羊的位列第三,杀猪的仅比杀鱼的大婶略高出半个等级,甚至还要屈居杀鸡宰鹅的大婶之下。
一个杀猪的屠夫能有什么名堂,还双刀,就算你双枪也不好使。
李熙和双刀王六的第一次邂逅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
仅仅因为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被七个热情的山民兄弟断定是官府的奸细,他们簇拥着他走进了位于婆娑渡十字街口向北三十步远的一座大宅子里,这所宅子的原主人姓林,林员外在婆娑渡开有两家杂货店,在韶州城西街他有两所门面,他的三儿子还在州衙做官。
做官云云其实是林员外欺负乡邻不懂大唐官制,在乡邻面前吹的大牛皮。他的儿子就是州衙里的一个杂役,替新官老吏们跑跑腿,干点杂活什么的,连个吏也算不上,每个月饭补一贯二,公差费实报实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偶尔能报点花账,每个月的钱还是不够花,还得从老爹手里腾挪几个。
对此林老爷非但不怪,还乐意的很呢,家里有个在衙门吃官饭的,自己无形中就在乡邻族人面前高出一截来,贴几个钱又算什么。
李熙刚到婆娑渡的第一天晚上,林老爷就给双刀王六的兄弟单刀王七给劈了,王七一手提着林老爷的人头,一手牵着一根麻绳,从北街走到南街,又从西街走到东街,向惊骇无比的乡民们解释说这老朽打算溜进城去跟他三儿子报信,把咱们在这聚义的事捅露出去,为了防止狗官派兵杀过来,我王七先除此害。
王七能说会道,说的声情并茂,说完就踢了拴在绳子另一头的林家大公子一脚,林大郎哼哼两声,证明说王七说的没错,他那个不开眼的爹的确是这么跟他说的。林大郎的声音太小,王七很不满意,只丢了一个眼神,就有六七个随从一拥而上,踢打的林公子鬼哭狼嚎,一会呼肋骨断了,一会呼腿骨也断了,一会又呼牙掉了。
王七对林大郎的表现很不满,夺过一根藤条,抽的林大郎满地打滚,杀猪一般。
打顺气的林大郎现在口齿伶俐地向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街邻揭露他老爹有多么混账,大灾之年,百姓食不果腹,他竟然还拿吃不完的剩饭喂狗,真是糟蹋粮食!王六兄弟在此聚义为要为百姓谋一条生路,他竟然还拄着拐棍溜出去要告官,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林家大公子发誓说他要跟这样的爹一刀两断,划清界限,从此他是他,自己是自己。自己代表祖宗不认他这个不孝子孙,死后不让他进祖坟,把他的尸体丢在乱坟岗,让野狗撕咬,以此向义军兄弟表示真诚道歉之决心。
虽然说这番话的是林员外的大儿子,可林家乡邻都知道他说的是假的,林员外十年前就瘫痪了,别说拄拐杖溜出去告官了,就是出门遛弯也得靠侍妾二姨用车推着,山里集镇街道窄行不得大车,林员外只能坐在手推车上。
他坐车左边,侍妾五姨坐右边,由二姨推着走,林员外脾气和善,喜欢跟人打招呼,逢人就问吃了没,他耳背,自己听不见,以为别人也听不见,故而打招呼的声音奇大,因为听不到别人回话,老头就生气,以为别人不尊重他。
我,婆娑渡的首富,我儿子是吃衙门饭的体面人,我跟你们这帮升斗小民打招呼,你们还不理睬我,岂有此理,二姨,回家。
壮硕不下男子汉的侍妾二姨瞪他一眼,嘟囔几句,然后转弯回家,到了家门口,林员外会大吼一声我回来了,这时候他大儿子或他大儿媳妇就会出来,用脚踏车子,让五姨先下,二姨蹲在地上,五姨帮忙把林员外扶上背,一起回家去。
有人说林老爷的腿之所以瘸是因为五姨有一回下车下猛了,车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害的林老爷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头磕破了,腿又被倒扣过来的车子压断。
这种说法流行了几天后就被人戳破了,谎言就是谎言,禁不起仔细推敲,林老爷腿若是那次压断的,那就说明此前他的腿是好的,一个腿好的人坐什么独轮车嘛,那玩意坐着难受,出门也不见风光,何苦呢。
有人怀疑说这话是西街开酒肆的蔡二娘编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诋毁五姨。
蔡二娘是婆娑渡本地人,年轻时号称“婆娑渡一朵花”,老了也俏,在同龄人中间绝对是她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种优越感一直保持到她四十岁,五姨来了后才终结的。
尽管人们摄于她的刁蛮作风,表面上还尊称她为四十岁以上妇女第一名,但私下都认为即便她再年轻二十岁也不是五姨的敌手。
女人嘛,为了一句话都能骂半天街,何况为了关系面子而编造一个流言?
这些都已经是过去了,从林老爷头断的那一刻起,就再没人提起,诋毁五姨的言论已经有了升级版的。传言说,林老爷死的当天晚上她就跟王七睡了,为的是感谢王七帮她杀了仇人。林老爷娶她那年她十四岁,父母双亡,她无依无靠,林员外的年纪可做她爷爷,待她也真如爷爷待孙女,疼爱万分,呵护备至。
进入林家十余年,衣食无忧,又没有正房夫人管束,上上下下看在老头面子上对她都礼敬三分,连林家大郎也对她代之以庶母之礼,论说她跟林员外能有什么仇呢。
“怎么没仇?”蔡二娘俏眉一挑,小嘴一撇,“你当老东西瘫的仅仅是两条腿吗,错,绝错,都瘫了,那个也瘫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如花貌美被铜镜磨蚀,纤纤玉指在杯盘中磨粗,一腔幽思在酣睡如黑面郎的呼噜声中流逝,这不是仇吗,不值得报复吗,她自己没本事报复,她还没本事报答吗?”
李熙承认这个流言编的比上次那个好,用心更歹毒,更能抓住人们寻幽窥密之心,“好,果然是高手尽在民间。”他拍案赞道,蔡二娘瞄了他一眼,小嘴一撇说:“这位小哥,听口音你是外地来的嘛。”李熙见这女儿媚眼如丝不怀善意,遂取出一吊钱放在桌上说声告辞。
蔡二娘堵住李熙,保养的白白嫩嫩的手在李熙胸前一拂,说:“外地不外地的都无所谓,我不说谁知道?”李熙道:“说也无妨,我就是外地来了,外地人就不能赶来聚义吗?”
蔡二娘道:“你钱袋上有官府的标记,你是官府的探子。”李熙下意识地往钱袋子上窥了一眼,蔡二娘哈哈大笑,说:“我诈你玩的,你紧张什么。其实你是哪路人马,与我何干,我开门做生意嘛,赚的是钱。”李熙道:“钱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想怎样?”
蔡二娘把李熙放下的一吊钱塞回李熙手里,伏在他胸口说:“钱我也有,还有很多,你想要我都给你。”李熙觑得她一个不留神,一闪身,蔡二娘不方便“咣”地头撞在了木壁上。李熙趁机跳到街上,向恼羞成怒的蔡二娘挥手说道:“姑娘美意,在下无福消受,后会有期啦。”李熙自认为自己这番话说的很漂亮,既颂扬了蔡二娘“婆娑渡一朵花”的风韵,丝毫未曾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贬损,又表明了自己人在江湖无可奈何的心境。
实际上蔡二娘听了这句话后也很高兴,一腔怨恨化作柔情似水,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抛了李熙一个幽怨的眼神,并提醒说:“你是官府的奸细,别让七哥撞见了。”
李熙恨死这句话了,太有欺骗性,太阴狠歹毒!自己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没回答,就被一旁路过的七个热情的乡民堵住了,七个人臂扎红毛巾,手持竹签枪,拦住自己后,浑然不顾自己愿不愿意,就把自己带进了林家大宅,交给了双刀王六的兄弟单刀王七。
林家大院气势恢宏,在婆娑渡一片低矮的土草房中绝对称得上鹤立鸡群,即便与韶州城内小康人家的宅院相比也绝不逊色。
“杀的好,杀的妙,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老财就应该一刀两断,不杀不足以替天行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何以解放广大受苦受难的妇女儿童,不杀怎能震慑普天之下吸食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土匪恶霸,好,杀的好……”
“说,继续往下说。”
几个热情的乡民鼓励李熙说下去,李熙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下去了,卡文了。
“你这么有见识怎做了官府的走狗呢。”
“我没有,我来来投六个聚义的,真的。几位一定搞错了。”
李熙想顺带骂两个蔡二娘,察言观色后打消了这个念头,看得出这娘们跟王七有一腿,不必多解释看他俩眼神就知道,怪不得蔡二娘知道王七把五姨给睡了呢,原来人家是一伙的,说不定那个的时候她还帮着按腿了呢。
“聚义,瞧你这身细皮嫩肉的,敢说你说来聚义的?”
“兄弟这样说就不好了吧,聚义还分皮白皮黑,又不是选妃。”
“还敢顶嘴,找打!”
“别打,当我没说。”
“二娘说你醉酒后调戏她,要带她回韶州吃香喝辣。”
“哦,没有,那贱……贱人才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真的,七哥,我真的没说,我就喝醉了酒爱乱说话,以后大家熟悉了,你就了解我了,七哥,我真的不是官府奸细……唉,七哥,你听我解释,七哥,我上有八十岁老祖母需要赡养,下有嗷嗷逮捕的三个孩子,我媳妇刚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才六两重呀,都是饿的,荒年没吃的,官府还横征暴敛,地主老财敲骨吸髓,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这么苦呀……天呐,你睁开你的眼,看看你爹子民吧,你圣慈的光芒何时才能普照大地,温暖你仆人的冰冷的心呢……”
李熙哭诉的时候,七个山民乐呵呵地把他剥光带到了一口大铁锅旁。
那口大铁锅吊在一跟横木上,锅下架着劈好的木材,还是黄花梨木,好木料。
李熙忙中抽闲赞了一声,旋即又裂开大嘴准备继续哭诉,却忘了刚才哭到那儿了。
他呆怔在那,想词的时候,七个友善的乡民已经举起他,把他扔到了大铁锅里。水温还有点凉,是不是该点火了呢。李熙刚在心里发出这个疑问,一个心意相通的乡民就举着火把过来了,在李熙注视下坦然地点燃了黄花梨木。多好的木料啊,就这么烧了,可惜。
一共八个人围在锅的周边,皆笑呵呵地望着锅里的李熙,看着他的惶急和无奈,一个手持大棒的汉子问精壮如豹子般的王七:“七哥,这家伙没洗肠胃就开煮,肚子里会不会不干净?”王七道:“不过是煮着玩,又不真吃。”
李熙插话道:“七哥,我能说句话吗?”
王七忽然收了满脸的笑容,目光阴狠地望着李熙,说:“有什么好说的,六两重的儿子都出来了,你媳妇是猫吗?”
手握大棒的汉子提醒道:“七哥,猫崽子没那么大。”
豹子恶瞪插话者一眼,道:“我说的是大号的猫。”
插话者敌不过豹子的阴冷目光,缩起了脖子,退让到一边去了。
豹子回身盯着坐在锅里的李熙,啧啧嘴:“一张小白脸,手上没老茧,胡言乱语特能扯,见了女人就凑上前,你还敢说你不是官府的探子?你唬谁呢。”
李熙道:“七哥,我真没唬你,也许是兄弟我说的不够清楚,其实我是个吃软饭的,靠着一张小白脸走村过乡,骗寡妇过生活。”
“你狠,这种不要脸的话你都敢说。”豹子挑起大拇指赞颂道。
李熙笑笑,脸不禁一红:“七哥面前,小弟不敢有所隐瞒。”
一个面相忠厚的汉子忽然问他:“你说你走村窜乡,你是冒充游医啊,是冒充货郎呀,还是冒充泥瓦匠?”
李熙知他在考问自己,要说冒充游医他会考我诊脉,要说泥瓦匠他要我给他盘口灶台,那都得露馅,于是笑道:“货郎,货郎,当然是货郎了,卖些针头线脑,打这个做幌子穿堂入室,正经人家女子我就卖她些货,有那狂蜂浪蝶看上我了,我就赚她两个辛苦钱。都不容易啊,大哥。”
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豹子跨前一步,指着他胸口、肩头几块伤疤喝问道:“还敢说你不是官府的探子,这一身伤疤,不是刀伤?!”又指着李熙的肩头说:“你说你是货郎,肩膀怎么一块老茧都没有?!”
众人大声鼓噪道:“官府奸细,煮了他。”
伤疤的事还能解释,可这做货郎的肩上没老茧却是个硬伤啊,就算再下三滥的货郎,多少也该磨点老皮出来吧?至此李熙才明白那个貌似忠厚老实的汉子,原来是在阴自己,论你说哪个都不好使,根本就不该承认,就一口咬定自己游手好闲,他们又能把我怎样?
刁民,刁民,十足的刁民!
露馅了,还能解释什么,大锅里的水已经四十度朝上了,皮都烫红了,这口大铁锅以前一定是用来烧水烫死猪的,一股子冲天的土腥味混在水蒸气里熏的人头晕脑胀,这么折腾下去不必水开自己先闷死了。
不过死鸭子嘴也要硬,尽管中计被人看穿,李熙依旧坚持大声呼救,期待最后一刻奇迹的发生,林家大宅现在是义军的首脑机关所在地,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有点良心的?
“我冤枉啊,我是民,不是官。我冤枉啊!”
王七抹了把刚剃的光头,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敢打二娘的主意,就算你是良民,我也把你给煮了。”
几个汉子一起往锅下添柴,烈火熊熊,锅里汤水急剧升温,李熙难以支撑,在行将倒下之际,他突然拼尽全身气力大吼了一声:“大锅煮民,不是英雄!替天行道,全是扯淡!冤枉啊!”
垂死之际发出的怒吼,终于感动了天地,在李熙行将倒下的那一刻,耳边忽然传来了天籁之音:“锅里留人,七哥住手!”声音尖细,显得底气有些不足。
又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老七,住手!”
锅下的柴火立即被撤去,蒸腾的雾气慢慢散开,李熙躺在锅里却不肯起来了,方才危难时节,他窥见一伙人从大门进来朝正堂走去,前呼后拥,气势十足,李熙猜想这人应该是饥民的头头,得弄点什么响动引起他的注意,否者自己很快就要煮烂了。
眩晕之际,也不假思考,脱口而出十六字真言,没想到竟然打动了那个人。天意,天不绝我,凭你光头七又能把我怎样?
“怎么回事,老七?”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汉子黑着脸喝道,他望了眼躺在锅里快熟了的李熙,压低了嗓子,厉声斥责光头老七:“你搞什么名堂,烹人烹上瘾了么?!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来者也是一个光头,个头足足高过单刀王七一个头,膀大腰圆,也大过王七一号,正是此番聚义的召集人双刀王六。
“大哥,没有,我这是吓唬他呢。”豹子满脸堆笑,由一头精壮的豹子霎时间缩成了一只大号的花猫,“我怀疑他是官府的探子,你看看他细皮嫩肉的,庄稼汉哪有这幅好模样?”
101.在贼营
王六把锅里浮着的人又打量了一下,回头说:“你问出什么来了吗?“
王七摸了把光溜溜的脑袋:“这厮嘴硬,不肯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闹!长的白净就是官府的探子,依你这么说张先生是不是也要烹了?”
王七望了眼跟在老大身边的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讪讪一笑,刚才那声“锅里留人,七哥住手!”就是他喊的,穷酸书生说什么都讲究,还“锅里留人”。
王七腹诽了一番书生之后,却堆上笑脸向那书生打躬说道:“张先生足智多谋,是大哥的得力军师,可烹煮不得。张先生,我王七可从没打算烹了你呀。”
那书生弯下腰来,讪讪笑道:“七哥说笑了。”
张先生,翻着肚皮浮在水里的李熙闻听“张先生”三个字,心里一咯噔,再听到张先生说话的声音更是大惊,他偷偷地扬起脖子往锅外觑了一眼:
身材高大的那位,应该是王六,王六,真英雄也,瞧人这身段,这肌肉,这造型,还有这气质,啧啧,不愧为杀猪起义的大英雄!好派头!
他身边的这位军师看着有点眼熟,难道他是……张孝先?!
犹如五雷轰顶,李熙感到一阵眩晕,赶紧卧倒在锅里装死。
万万没想到,张孝先也做了匪,王七连吓带打,自己咬死不承认,他也没辙,他要公报私仇,为他姘头出气,我又奈何?
“可这张孝先是知道自己的底细的。”李熙死的心都有了,“张先生,张孝先,张德茂,卿本佳人,何以做了贼呢?偏偏还爬的这么高,做了军师,偏偏还这么巧,在此相会。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这锅还下不下了?不下也罢,下去也让他们剁了,索性就留在这让他们煮了吧,柴火虽被撤去,可还冒着烟呢,拿回来一笼,用嘴一吹,明火就出来了,连引火的软草都省了。也算是我临死之前为大唐的环保事业再立新功吧。”
李熙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几只黑瘦却有力的手就伸进了锅里,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就把他给架了出来。外面有点冷,不如水里暖和,李熙还想赖在水里不动,一只手就摸上了他的耳朵,“嗨,兄弟,别闹。”李熙笑着招呼一声,赶紧识趣地跳到了锅下。
他低着头,双手做揽雀式,脸红红的,似有些害羞,不是因为自己光着身子不好见人,而是怕见某个特定的人。
“把手拿开,让大哥过过眼。”王七笑嘻嘻地发出命令,因为李熙执行的稍慢,胳膊上就立即挨了重重的一皮鞭。
王六身边一个干瘦的年轻人手持长杆赶车鞭,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目光阴狠的像一头饿昏了头的恶狗。
怒火熊熊在胸中燃起,不过李熙还是选择了忍耐。“君子报仇,下个月不晚。”他心里嘀咕着,“噗通”一声跪在张孝先面前,未等张孝先回过神,他抱着张孝先的腿嚎啕大哭起来:“表哥,表哥,你为何要来?兄弟不想见你,兄弟我无脸回家呀……”
双刀王六有些发懵,单刀王七也有些懵,张孝先更是一头雾水,他扶住李熙的双臂,俯身看了看他的脸,心里“咯噔”吃了一惊:是在葛家庄见过的参军杨赞!
张孝先脑袋嗡地一响,一片空白,木怔在了那。李熙却又哭叫起来:“表哥你真不该来找我呀,我让那个小婊子给骗了,她哄了我的钱,跟着她的相好跑了,骗钱又骗色,我是人财两空,难以为人,我李熙就是天下第一号的大蠢蛋呀。”
李熙抹了把眼泪抹在张孝先腿上,继续哭诉道:“以前在一起读书,我不服你,嫉妒你文采比我好,胸有锦绣,口吐莲花,智计百出,胸怀韬略。我嫉妒你、恨你,处处跟你对着干,我诬陷你偷看师母洗澡,害的你被逐出师门,以至于半生落魄,郁郁不得志,这些都是我鸡肠小肚害了你呀。”
李熙又抹了把鼻涕,还没来得及擦,张孝先就躲开了。
张孝先抓住李熙,连声叹气道:“不长进,不长进,你多久才能长进?才能不让舅舅舅母不操心?我劝你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让你不要跟她来往,你却被猪油迷了心窍,偷偷摸摸去找她,这也罢了,你怎能背着舅舅舅母把庄田给变卖了呢?你去跟她私奔,她搭理你了吗?她就是个骗子,不骗你这种大傻瓜的钱又骗谁的钱?”
张孝先说道激动处叉开五指要扇李熙耳光,李熙向前一窜,抱住他的腿,一边把鼻涕往他腿上蹭,一边大叫:“表哥,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活了,我气死了爹娘,我还不知悔改,我还走村串乡冒充货郎,到处行骗妇女,做了吃软饭的。我这一辈子都是让那个小婊子给毁了,她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情,骗的我不像个人,我恨普天下所有的女人!”
张孝先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糟蹋自己,更不该去骗人。人骗了你,你就去骗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唉,我在翁源找不到你,就去了浈昌,本想到姐夫那去打听你的消息,路上碰见六哥聚义,我就跟着六哥干了。”
张孝先扶起李熙给他引荐王六,说道:“六哥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儿,真英雄,韶州饿殍千里,百姓吃不上饭,还要忍受官府的盘剥,土豪劣绅的敲诈,卖儿卖女卖媳妇,竟无一个血性男儿挺身而出,为大伙出头争气。六哥人在外乡,衣食丰足,去年嫂子还给他生了个侄儿,可是为了给咱韶州吃不上饭的百姓争口粮食,六哥依然别妻离子,赶回韶州来,又毅然决然地举起了义旗,为的难道仅仅是一家一户的幸福吗,不是,是韶州百姓的明天呀。”
李熙猛地大嚎了一声:“六哥,与你相比,我羞愧难当,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言罢要给王六跪下,王六赶紧扶住,却不吭一言。李熙心里有些失望,自己和张孝先心有灵犀,一唱一和这么久,却换不来王六一语肯定,他这还是在怀疑自己呀。然又陡生敬佩,暗道:此人智勇双全,并非草莽,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王七有些明白过来了,他问张孝先:“这位是你的表兄弟?”
张孝先呲牙咧嘴,苦笑着点点头,却又是嘘然一叹。李熙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又要在王六面前把戏做足,遂把张孝先往地上一推,大叫一声:“表哥,张德茂,奴去也!”
李熙泪奔而去,光着屁股往大铜锅里爬。
王七大吃了一惊,烹人无数,人都哭喊着往锅下爬,何曾见过有人主动进锅的?他踹了一把身边两个山民:“还愣着干嘛,拦下来,拦下来。”
二人慌忙去扯李熙,手还未到,皮鞭已到,“啪”地一声响,李熙右臂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血痕,“嗳哟”一声李熙跌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杜四,你为何打我兄弟!”张孝先怒发冲冠,冲向手指皮鞭的年轻人,虽被人截住,气势仍然凶狠,像一头发怒了豹子。
双刀王六冷眼旁观,忽然向那干瘦的年轻人喝了一声:“四郎,你有点过了。”语气中已经略带有不满,叫四郎的年轻人冷面不应,收了鞭子,默默退在王六身后。此人叫杜四,车把式出身,甩的一手好鞭,双刀王六从江西回韶州密谋举义,他第一个来投效,深得王六器重。乡老告发王六密谋造反,快手来乡捕拿,危机时刻杜四挺身而出,掩护王六脱身,自己被快手捕获,在县衙大狱里熬刑一日一夜,硬是哭哑了嗓子。
王六敬他忠义,王七则敬他手中那杆鞭子,神出鬼没,所有无敌,见杜四被大哥呵斥,王七不满地撇撇嘴说:“大锅下没火,爬进去不过是洗个热水澡,死不了人。”
话说到此为止,他敬慕杜四,却更敬畏王六,王六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尊神,他事事处处都模仿王六,王六光头,他也剃个光头,王六绰号“双刀”,他就自号“单刀”,甚至连名字都改成了王七。王七本不姓王,排行也非老七。
“张先生息怒,张先生息怒,四郎莽撞,冲撞了你的兄弟,看在王六的薄面上就饶了他这回吧?”又呵斥杜四:“还不给张先生赔罪。”
杜四只是向张孝先点了下头,目光仍然阴冷的像凛冬杀人的寒风。
王六的目光却温暖的像暖阳三月,在张孝先的面前,他就像一个在先生虚心求教的小学生,全无半分几千饥民首领的雄霸之气。
“浪子回头金不换,张先生,尊兄弟已经知错,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六哥说话,小生敢不从命。”张孝先说的淡淡,似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王六哈哈一笑,伸手将李熙从地上拽起来,一比,竟比自己还高了一点点,他满面笑容地问李熙:“醉过方知酒浓,被情伤过才知女人不过都是些粉红骷髅。一个男人一辈子没女人,悲哀,可要是一辈子就围着女人转,那境界就太差了,而今赤地千里,百姓朝不保夕,你说咱们热血男儿是不是该站出来做点什么呢。”
李熙点头哈腰说是,抹了把眼泪说:“我此来本就是奔六哥来求个前程的。”
王六眉头一拧,不悦地说道:“这你就想错了,我王六只为老百姓争口饭吃,不让大家饿死,这里可没什么前程可挣,弄的不好还要掉脑袋!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熙道:“我不太会说话,六哥别见怪,六哥大名我是早有耳闻,而今表哥也在这,我信六哥更信表哥,我愿意留下跟着六哥干,为韶州百姓争条生路。”
王六展颜大喜,拍着李熙的肩膀说:“这才像个样子嘛。”忽又指着他肩上和胸前的几处伤疤,拧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熙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心里早盘算好了说辞,还没来得及说,王七就插话道:“这小子以前不学好处处偷女人,这些伤疤都是让人家丈夫逮着后烙下的记性。”
李熙脸一红,没承认也没否认。
王六摇摇头,微微一叹,拍拍李熙的肩,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杜四紧紧跟随。
王七哈哈大笑,交代左右给李熙找件衣裳穿,再带他去吃顿饭,又问呆怔一旁的张孝先说:“张德茂,原来你叫张德茂。”张孝先道:“德茂是小生的表字,小生的确叫张孝先。”
王七负起双手,将张孝先从脚到头扫量了一眼,嘴里嘿嘿冷笑道:“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名字都取两个,咱们小老百姓是比不了哟。”
走出了一截,他头也不回地提醒道:“大哥去了忠义堂,必有大事商议,张先生还是少啰嗦两句吧。”
张孝先对李熙说道:“你先跟他们去吃饭,回头再说。”
张孝先已经走出了老远,听到李熙在背后喊:“早点回来呀,表哥,咱们好好唠唠。”
102.结拜
张孝先去忠义堂议事迟迟不归,李熙却并不担心什么,有了王六的肯定,自己官府探子的帽子就已经摘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自己现在是王六身边最得宠的智囊军师张孝先的“表弟”,虽然这个“表弟”并不被“表哥”待见,但亲不亲一家人,谁还敢把自己怎样?
大灾之年,粮食本来就稀少,几千人聚集在这,只进不出,粮食就显得愈发匮乏。因为有王七的关照,李熙还是吃到了白米饭,至于菜,只有数的清的几颗酱豆。对于过了几天好日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李熙来说,光米饭已经有些下咽,何况还是一碗**的夹生饭!
端着大碗蹲在地上,被生硬的夹生饭噎的只伸脖子,这幅场景,李熙其实也不陌生,毕竟来大唐国三年多时间,好日子才过了一年半,这点苦自己还能忍受。
对李熙而言蹲在地上吃一碗夹生饭是件苦差事,对于老猫来说,蹲在地上望着李熙吃饭也轻松不到哪去。老猫就是先前挖坑诱使李熙往里跳的那个面相忠厚的山民,他在义军里的身份其实是个厨师,负责专门给王六做法。因为张孝先说,他们在这聚义,官府肯定会派奸细过来,为了防备奸细趁机下毒害死老大,给老大陪个专门的厨师是必须的,这不是显摆或脱离兄弟,而是斗争的需要。张孝先的提议得到王七的积极响应,老猫就是他选拔推荐给王六的,在此之前,老猫跟着王七屁股后面混,现在除了做饭,老猫也跟着王七。
李熙那天被蔡二娘构陷被抓时,老猫就在。
王七到婆娑渡的第一天就跟蔡二娘对上眼了,第二天就把二娘给睡了,此后每次二人在酒肆后院柴房幽会,都是老猫给把的风。
能给老大做饭的人自非等闲之辈,李熙对这个曾经构陷过自己的人现在是充满警惕,再也不相信他那张貌似忠厚的脸了。
“饭很难吃吗?”老猫忽然问李熙。
“……不难吃,好吃,好吃。”李熙被硬饭噎的眼泪流。
“好吃你吃相这么难看,还落眼泪。”
“我半个月没吃上饱饭了,突然吃到这么好吃的白米饭,我感动的。”
“是嘛,半个月没吃饭,也没见你瘦嘛。”
李熙把碗一放,喝道:“大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六哥都说过我不是官府探子了,你还在这疑神疑鬼,你有意思吗?”
老猫嘿嘿一笑,道:“六哥啥时说了,六哥啥都没说,六哥知道你就是个探子,他是看在张先生的面子上才没声张。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李熙大怒,把碗摔在地上,怒视老猫。老猫嘻嘻一笑:“怎样,沉不住气了,要杀我灭口,你好逃跑?”
李熙忽然嘻嘻一笑,点指老猫的脸说:“我不上你的当,我不跟你这种人一般见识。”
老猫道:“你还是心虚了,你就是个官府的探子,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李熙色厉内荏地喝道:“你再使激将计也没用,我就是不上你的当。”
老猫嘿嘿一笑,起身去捡起来被李熙摔破的饭,又把洒落在地上的半碗白米饭捡起来捧在掌心,回身跟李熙说:“多好的白米饭,你就胡乱糟蹋了,你还是没过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呀,有退路,你有退路呀。”
老猫转身走了,李熙喝道:“你捡剩饭去做什么?”
“剩饭?我把它淘淘,加水煮粥喝,多好的白米饭,喂了官府的探子。”
“神经病。”李熙怒骂了一声,心里却在琢磨:这地方不大好混呀,还是早点撤了。
张孝先半夜才从忠义堂出来,满脸疲惫,脸色红彤彤的,嘴上有股酒气。在床上装睡的李熙一听到房门响,即一跃而起,手里抓着一块石头。见是张孝先,方才松了口气。张孝先望着他手里的石头,哼了一声道:“他要想办你,你早让大锅煮了。”
李熙浑身发冷,惊问道:“这么说他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你说的。”
张孝先没答话,他在李熙睡的板床上坐下,默了一会,说:“今晚议过事,他留大伙吃饭,席间他问我塞外草原上家主是不是爱往家奴身上打烙印,我说我才疏学浅见识也少,不清楚,他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李熙脸色灰黑一片,沮丧地说道:“他是看出来了,昔日我在边军时曾陷落敌手,做过家奴,我身上的印记就是那时打下来的。”
张孝先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今日他没杀你,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必是另有打算。今晚这番话意在警告,让你这位官府探子在此收敛点,不要太造谣,莫被人抓住了把柄。话既然已经挑明了说,你就安心住下吧。”
说了声安心住下,张孝先就在李熙的板床上睡下了。李熙问:“张兄你这是做什么?”张孝先道:“你调戏了蔡二娘,王七不会放过你的,有我在他不敢动你。”李熙解释说:“谁动那贱人了,一根手指头我也没碰她,倒是他跟我动手动脚的。我不从,她就诬陷我。”
张孝先侧身面朝里,淡淡地说:“这话你该去跟王七说,看他信不信。”
李熙嘻嘻一笑,道:“是是非非,都能分明,这世道就不会这么乱了,过去的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又问张孝先:“张兄睡觉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吧。”
“什么?”
“比如磨牙、打呼噜、梦游什么……”
“没有。”
“那就好。”
“不过我偶尔喜欢抱着人睡。”
“……”
“开玩笑的。我睡觉时最怕人碰,知会李兄知道。”
张孝先竟然敢跟自己开玩笑了,这个穷酸书生竟然敢跟自己开玩笑了,还敢跟自己同在一张床上睡觉,李熙默了半晌,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李兄”这个词好熟悉又好陌生,都快忘了自己姓李了。
翻来覆去,谁也睡不着,索性就坐起来聊天,又怕隔墙有耳,说话声音压的极低。那日在葛家庄,李熙和张孝先一见如故,二人联手为葛藤解了燃眉之急后,张孝先接受李熙的聘请,准备回乡辞去教职,到韶州土军任书记,由半个公家人变成地地道道的公家人。
回乡整治了形状,辞去了教职,张孝先发现自己身上所剩不足两贯钱,靠这么点钱怎么上任打点,即便只是一个书记,也腾转不开啊。于是他准备到浈昌县找自己的姐夫,一个做小生意的老实人借十贯钱用于上任,李熙答应他上任上每月俸禄定五贯钱,这样算起来用不了半年就能把这个窟窿填上。
打定主意后,张孝先就出发了,在浈昌姐夫手里借到钱后,他没有回曲江老家,而是直接赶往韶州城找李熙报到。
穷苦了小半辈子的张孝先突然怀里揣了十万贯钱,一时心里发飘,头脑发热,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起来,走路说话都显得张牙舞爪,结果还没出浈昌县就让几个老道的山贼给盯上了,跟到一个僻静的山谷,堵住张孝先夺了他的十贯钱,还将他暴打了一顿。
乐极生悲,张孝先悔恨不及,被贼抢去了包袱和衣裳,莫说回去找姐姐姐夫,连见人也觉得没脸,书生一时想不开打算去投河。河找到了,河面不宽,河水奔涌,跳下去应该能死,万事俱备,张孝先又犹豫了,这么着就跳下去是不是太冤了呢。
他正在河边徘徊犹豫时,有人忽然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张书生一头扎进河里,被浪花卷走。推他的人就是王七,王七跟着王六、杜四、老猫等人打此路过,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身材苗条,长的白白净净的人站在河边徘徊,遂断定是要跳河。
张孝先个头不高,腰肢纤细,皮肤又白,只看了张孝先的一个背影,王七错把他当成了女人,一时悄无声息地溜上前去,打算借救人为名揩油。他一直走到张孝先身后才发现他妈的原来要跳河的是个男人,一怒之下就帮了张孝先一把。
王六对老七的作为十分不满,旋即和杜四、老猫沿河去搜寻,张孝先虽然文弱,却识水性,被王七推落入河后,随浪潮翻滚向前,喝了几十口水,却没被淹死。王六对张孝先落水一事深感愧疚,就带上他去从化,后得知张孝先是个读书人,更是礼敬有加,张嘴必称先生,张孝先得知王六是做什么的后也没提出要走,默认了军师的身份。
“我土军的书记比不上他这个狗头军师吗?张兄,你是个读书人,当该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你为自己想过将来吗?”
李熙窥出张孝先心中的悔恨之意,循循诱导:“幸亏你遇到了我,否则你这辈子都只能做贼了,军师有什么还稀罕的,就是给你个大将军做又怎样。乡民没饭吃才跑这聚义,等开春有饭吃,有地种,他们还能跟着王六鬼混吗?到时候朝廷为了收揽人心,必定是首恶究办,胁从不管,他们还可以回乡种田,你就彻底毁啦,我的好表哥。”
张孝先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怎奈我都已经上了贼船,哪还有机会下去呀。”张孝先说完呜呜地哭泣了起来,李熙忽然提高嗓门说道:“现在哭也晚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不要也罢,将来跟着六哥打下天下,什么女人弄不到手,她一个山村野丫头算得了毛。”李熙一边说一遍向张孝先使眼色,示意窗外有人偷听。
张孝先会意,依旧呜呜切切地说道:“你说的轻松,你把女人看的这么透,为何偷卖了舅舅的庄宅要跟她私奔,如今却又来笑话我。”
李熙道:“还提那事作甚,都过去了,而今我算是想明白了,这男人呀要是没本事活该被人瞧不起,这回来我是不走了,我要跟着六哥好好干,干出一番大名堂来。等我做了大将军,你等着吧,我先把姓韩的弄到手,再把姓郭的也收了……唉,表哥你干嘛去?”
“撒尿!”
“……哦,小心暗处伏有恶狗咬着你。”
窗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借着朦胧的月色,有个瘦小的身影朝角门奔去,二人对视一笑,张孝先还是走了出去。
山间小镇夜色宁寂,林家大院里空荡荡的无人,好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
第二天李熙在林家大院呆了一上午和大半个下午,给老猫当下手,做饭,做厨子是老本行,李熙很想露一手震慑一下老猫,他相信凭自己的手艺绝对能让自命不凡的老猫变成乖乖听话的小猫,说不得他还要拜自己为师傅呢。上午闲聊的时候,老猫问李熙,他说假如六哥当了大官,你打算弄个啥官当当,做个县老爷怎样?
李熙说当县太爷也太屈才了吧,至少弄个司马干干,老猫说你不懂事了吧,司马能有县老爷实惠?那就是个养官的闲差,没啥油水可捞。
李熙向他表明心迹说我对当官没兴趣,对如何弄钱有想法,假如六哥真发达起来了,我就去做个司马,再闲也是个官不是,然后我就在城里开一个酒楼,我请猫大哥你做厨子,咱们搭伙做生意,保管发达。
老猫问我做厨子,那你忙啥呢,司马就是个闲差,跟刺史好有点事管,不好,就家里坐着没事干,你叫我当厨子,你干嘛去吗?
李熙搓搓手说我继续冒充货郎呗,李熙说这话的时候老猫正拿着勺子在搅锅里的豆粥,听了这话举起勺子就要打李熙,嘴里还骂不学好的小子,气死你娘老子还不够嘛。
李熙嘻嘻一笑,毫不在意,老猫却叫了起来,他举勺子的时候,勺子里的热粥全流他脖子里去了,烫的老猫大呼小叫,直跳脚。
申时三刻,老猫放李熙假,让他出去逛逛,其实李熙知道他是要准备晚饭了。白天林家大院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什么东西都摆在明处,有些事即不好做手脚,譬如,煮点肉,烫点酒,炒几个时令小菜什么的。
来聚义的有几千之众,多少事要六哥操心,人就一颗心,操多了总有吃不消的时候,六哥是四县义军的总带队大哥,他要是倒下来,那还得了,几千人没了主心骨,非得散了架不可,因此照顾好六哥,照顾好六哥的身体就成为摆在各位头领面前的难题之一。
俗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要想身体好,不仅要吃饱,还得吃好,养好了身体才能有精神,精神旺盛才能大事小事一把抓,且抓的好抓的顺,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乱指挥。
因此之故,尽管聚义的几千弟兄多数人连一天两顿稀粥都喝不饱,王六的小日子却还是过的不错的,一天一斤羊肉、半只鸡和八个鸡蛋是硬任务,必须得吃掉,吃不掉就由老猫监督看着他吃,吃完为止,浪费可耻。
同样来聚义的弟兄,有的人连稀粥都喝不上,有人却被逼着吃肉吃鸡,这里面蕴含的弯弯绕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理解的,也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为了避免误会而生隔阂,白天和生人面前稍稍回避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在老猫眼里,李熙现在就是个生人,所以做饭时回避他是应该的。
对此,李熙很想跟他说声谢谢,他巴不得离开林家大院出去走走呢。
南国秋来迟,夕阳下的婆娑渡乍一眼望去,宁静祥和,背靠青山,绿水环绕的小镇笼罩在一片五彩斑斓的秋景之中。
哪位诗人如果没鼻子的话见此情形绝对可以赋诗一首以抒情怀,当然,如果他长了鼻子,且鼻子还算好使的话,他一定会掩面而逃,整个婆娑渡现在就是一个超大号的露天厕所,臭气熏天,骚气逼人。
这一切都拜张孝先所赐,在他那个“能进不能出”“的计策指引下,运粪的车辆或进入镇区后不能走,或闻讯后不敢来,造成今天这幅局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熙暗赞张孝先是个难得的人才,一面走街串巷,走走看看,见人就唠唠,遇到新鲜的事就问问,一切点到为止,并不敢深入,因为他发现自己刚出林家大院身后就多了条“尾巴”,“尾巴”的跟踪术实在一般,不仅很快被他发现,而且如果要甩掉他也轻而易举。
不过李熙却装着不知道,当他不存在,做他自己的事。
天刚擦黑的时候,李熙闪进了蔡二娘的酒肆,酒肆里黑灯瞎火,蔡二娘靠在临窗的一张桌子上打盹,酒肆的大厨小二兼她丈夫因为没有生意,索性回后屋睡觉去了。
李熙突然进来,喜的这女人一乐,这可是今天第一个进她门的客人,不过待看清来人是谁后,一脸的惊喜就变成了满脸的尴尬,她已经从王七那知道李熙后来的事了,既然是军师张先生的表弟,那么倒也不好得罪。
蔡二娘勉强挤了个笑脸,说:“李二郎好雅致,这会儿来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今晚我请客,算向你陪个不是。”
李熙道:“二娘这话就见外了,一场误会而已,前番不知道二娘是七哥的人,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蔡二娘变色道:“什么七哥的女人,我看你被尿臊熏晕了头,胡言乱语。”
李熙道:“二娘勿怪,我又说错话了。下不为例。今日我来是有件事要求二娘帮忙。”
李熙提出要向蔡二娘买三只生鸡、三只生鸭、两瓶酒、十斤羊肉、十斤牛肉,如果牛肉弄不到,猪肉、鱼肉也行。李熙说完拿出一贯钱放在桌上。
自婆娑渡成为四县义军聚义场以来,蔡二娘酒肆里的酒菜价格可是翻着跟头涨了两倍还不止,不过这么一点东西出一贯钱,还是让她怦然心动。
女人贪婪地一把将钱按住,还没来得及撤走,手却被李熙按住了。这半老女人的手保养的不错,绵软光滑,摸起来还是蛮有味道的,不过李熙这回不是来摸她手的。他盯着女人煞白的脸和嫣红的唇:“我可听说最近镇子里东西不好搞,这些东西你真有办法搞到吗?”
“信不过就找别家去,我倒要看看,除了我二娘,谁还能帮你。”蔡二娘说着话忽然一拧身一屁股坐向李熙的大腿,吓得李熙撤身急退,女人一个不及防跌坐在地上,摔的呲牙咧嘴。李熙虚做扶持状,嘴上却笑呵呵地说道:“二娘名花有主,哦,我说的是你丈夫,在下岂敢染指,不敢,不敢,恕罪,恕罪。”
蔡二娘起身来,用手绢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冷生冷气地说道:“明日此时来取就是。恕不奉陪。”
李熙暗暗点头,又交代一声:“肉要新鲜点的。”
蔡二娘弄来的肉很新鲜,李熙看了很满意,同样对此满意的还有王七和老猫,两人虽然同为王六最亲近的人,但在生活待遇上完全无法比拟,老大被逼吃肉,他们仍旧喝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稀粥,老猫利用职务之便还能喝口肉汤,王七则连啃肉骨头的机会也很少有,馋的没招了就跑去向蔡二娘讨口吃食。蔡二娘待他倒真不小气,只不过畏于丈夫的拳头,每每也只能偷些冷饭剩菜给他,吃的王七直闹肚子。
像这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神仙日子已经好久好久不曾有了,因此这两位婆娑渡新近崛起的新贵,对大善人李熙自然是感恩戴德,刮目相看了。激赏之余,二人同时提出要跟李熙拜把子结兄弟,这可把李熙乐坏了,当即让人收拾了林家正堂,摆了香烛。
三人酒足饭饱后,相互搀扶着在林家的列祖列宗的见证下拜了兄弟,论年纪老猫最大,不过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当不起“大哥”这个称谓,礼让再三让王七做了老大,然后李熙和老猫为争老二的座次差点打了一架。
二人都虚报了年龄,李熙更狠一点,报了六十五岁,比老猫足足大了十五岁,老猫指摘他耍赖,二人吵吵嚷嚷,扭打在一处,不得已由王七出面调解。
王七提议划拳决定座次,结果李熙输了,不得已只能叫老猫一声二哥。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吃了三弟孝敬的酒肉后,两位做哥哥的就拍着胸脯说要给李熙关照,问他想干点什么,李熙就顺势提出想进巡防队威风一下。
巡防队是从各县前来聚义的饥民中择优选拔的,人数约两百人,负责早晚巡警,守卫粮库,驻防林家大院等事宜,巡防队员臂扎醒目的红布条,手持竹签枪,有纠劾奸伪的权力。李熙当初被蔡二娘构陷,就是栽在巡防队手里。
巡防队的两位带队大哥都来自乐昌县,两人都姓赖,一个叫赖五,一个赖九。巡防队的二十个小旗长有十三个是王七的同乡故旧故,凡事皆以七哥马首是瞻。
王七是巡防队的执仗,负责执法杖整肃全队法纪,同时他还亲率两小旗驻防林家大院,随扈双刀王六,地位特殊,实际权力还在两位带队大哥之上。
对李熙提出的加入巡防队的要求,王七不假思索地拍拍胸脯:“没说的,成!”
103.背叛、平乱及其他(上)
李熙出任巡防队员的第一晚就立下一件大功:抓到了一个违犯禁令偷偷出庄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人他认识,那人也认识他,二人打过照面后心照不宣,都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后偷了一个空,那个名叫竹六的人“噗通”一声跪在了李熙面前,悄悄地说:“我是二娘的人,也是七哥的人,李大哥救我。”
李熙喝道:“胡言乱语,七哥和二娘怎么会做知法犯法的事,又怎会结识你这种人,休要唬我。老实交代你究竟听命于谁,不说,我看你是皮痒痒了,要不我再给你搔搔痒啊?”
竹六闻言变色,冷笑道:“违犯禁令虽然免不了皮肉之苦,却也未必就该死,我死不了,我这张嘴就难保不会把真相乱说出去,到时候别怪我把老七和二娘都扯出来。我可听说想睡二娘的人都排成了队,他老七得罪的人可不止一个。”
李熙笑道:“瞧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开不起玩笑呢。实不相瞒,我就是受七哥关照来救你的,七哥是仗义的好汉子,岂能做对不起兄弟的事呢,对不对?”
竹六道:“这还差不多,那你打算怎么救我。”
李熙道:“他们都认得你,镇子里你是呆不下去了,这样吧,我送你出去躲躲,等过了风头你再回来,大家一起再做兄弟,你看怎样。”
竹六点点头,又很不放心地问:“真是七哥叫你这么做的,你不会哄我吧?”
李熙笑道:“瞧你说的,竹哥你如此英明神武,我能哄的了你吗,不信,我带你去见七哥,当面让他跟你说道说道。”
竹六暗忖:王七可不是什么善茬,他姘头交代的事让自己给办砸了,难保他不为了讨好姘头拿我出气,我如何能去见他?还是出去躲躲为妙。于是便答应了李熙。
捕获竹六的巡防队员连李熙在内一共有五个人,其余四个人中有三个是王七的心腹,另一个是个外乡人,不亲也没仇,李熙打着王七的旗号,示意三人将那外乡人支开,他自己则带着竹六悄悄溜走,走出十几丈远后方才喊了一嗓子:“有人跑了。”接着又叫:“我去追他回来。”
公然犯禁外出,往少了说也要责打几十棍,闹的不好还会出人命,被抓了后又逃跑更是罪加一等,逮住多半就是个死。都说兔子急了要咬人,这人被逼急了也会杀人。夜晚追逃犯绝对是凶险万端的事,众人齐赞李熙有种,又关照说:“李兄弟,你先顶住,我们去喊人。”
竹六闻听,心中愈加惊恐,带着李熙走小巷,钻庙堂,拐弯抹角到了镇子外,沿着一条废弃的水沟一阵狂奔,水沟两旁长着比人还高的荆棘,在夜色的掩护下二人安然出了镇子。
回身再看,不远处的断桥头就守着七八个巡防队员,正警惕地打量着黑黢黢的四周。往前看,一条田埂上七八个巡哨正打着盏灯笼在巡逻。
李熙心里暗赞好一个灯下黑,眼皮子底下藏着一条密道他们竟丝毫不觉。又笑那巡哨,打着灯笼走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哪么,到底是土把式,处处都透着土气。
不过这种优越感没能维持多久,李熙就吓的腿发软,他忽然发现打灯的那队巡哨后面约二十丈远的地方另跟有五个巡哨,不仅没打灯笼,而且还从田埂下面的稻田里走,如此一来,身子顿时矮去一大截,有夜色掩护,极难被发现,若目光再被前面的那盏灯笼吸引,十有九八会吃大亏,狡猾。
二人伏在水沟里,等着明暗巡哨都过去,竹六回身对李熙拱手说道:“大恩不言谢,咱们后会有期。”刚要跳出水沟,李熙一把扯回他,道:“你去哪,你这一走,七哥以后怎么找你?”
竹六笑道:“七哥找不到我,我找七哥总能找到。难道,七哥另有安排?”
李熙道:“那是自然,你给七哥办事,出了篓子,七哥能甩手不管吗?那也太不仗义了。你认识后山奥吗?去那找一个叫阮三的人,见到他,就提你是韶州城杨大郎的兄弟,他自然会关照你。等这边聚义结束,他自然会送你来见七哥,咱们几千兄弟在此聚义,打下韶州城还不是易如反掌,到时候七哥做了官,跟着七哥吃香的喝辣的,岂不逍遥快活。”
竹六大喜,忽又问:“杨大郎是谁?”
李熙笑道:“谁都不是,那是七哥跟他约好的暗号,总不能还要提七哥的名字嘛,万一走漏了风声,你要七哥怎么办?”
竹六点头道:“那是,那是,还是七哥想的周到,不说啦,咱们后会有期。”
李熙:“后会有期。”
送走竹六,李熙沿着废水沟还回镇子里,这条水沟隐秘的确是很隐秘,不过要说完全不被人察觉,也不尽然,之所以可以出入自由,想来还是蔡二娘的功劳,这女人为了贪图几个小钱,缠着王七网开一面,任她派人出入去镇外采买物品,再高价转手牟取暴利。
“一贯钱!”李熙心里冷笑,自己仅仅就花了一贯钱就探出了这条密道所在,还顺便抓个倒霉蛋去报信,那个阮三就是阮承梁,他正带着一伙人窝在那等信呢,自己去不了,让这个竹六去也一样,婆娑渡的情况他不比自己知道的少。
一贯钱办成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这算不算是个天才呢,李熙的结论是:是。
李熙后半夜下番后回到林家大院,刚进门就被王七叫了去。王七惶急地问起了竹六的事,李熙笑道:“七哥放心,竹六这小子还算机灵,一点口风未露,更是没提七哥你的名字。我怕出意外就把他打发了。”
王七惊叫道:“你把他给杀了?!”
李熙道:“不行吗,这人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王七道:“杀了就杀了吧,这人是二娘的表亲,可别对她露了口风。”
李熙道:“那是自然,我还要在七哥手下讨饭吃呢。”
王七拍拍李熙的肩说:“不要说讨饭,不吉利,咱们兄弟谁跟谁,这件事你办的不错,当断则断,爷们气概,以后别去巡防队了,跟着我干吧,闲暇给老猫打打下手。”
给老猫打下手可是个好差事,吃不上肉,喝口肉汤不成问题,顺便还能打着给老大找吃喝为幌子随意出入镇子。李熙接替了以前竹六的差事,每晚二更末溜出镇子,到指定地点从商贩手里买回所需的物品,新鲜的蔬菜和鸡鸭肉蛋,价格不便宜,不过钱不是问题,再穷的地方也有几个土豪财主。
单凭从林员外家抄没的家产就足够总带队大哥花天酒地过个十年八年了。
因为有规矩的制约,以前王七是守着金山银山却挨穷受饿,混到去向蔡二娘讨剩饭吃的悲惨境地,自启用李熙为婆娑渡转运使后,他发现自己的日子日渐滋润起来了,大鱼大肉还是吃不到嘴,不过肉汤里的肉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光剩肉了,想喝口汤反而还得叫老猫另外去做。
受惠的不止王七一人,驻守林家大院的两小旗人雨露均沾,各有好处。众人对李熙的好感与日俱增,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就差大被同眠了。
李熙的所作所为,张孝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某日他提醒李熙说某日午后,他正跟王六议事,王六推说口渴径自去了灶间,久久不归,他觉得诡异就过去寻找,却发现王六并非在找水喝,而是在查看锅灶,品尝肉粥,脸阴沉的很厉害。
张孝先警告李熙说:“王六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你的那些收揽人心的把戏瞒不过他的眼,他都看在心里呢。”
李熙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又怎样?我邀买人心,岂不证明我愿意在这扎根长干,图个长久之计?”
张孝先笑道:“李兄啊,李兄,你别把人都傻瓜看好不好,前番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嘛,他对你的身份是有怀疑的,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腾,他岂肯容你?”
李熙笑道:“结拜弟兄若因几口酒肉就把大哥给卖了,那他王六做人也就太失败了,这事且不谈,我有分寸呢。”稍顿,他又问张孝先:“各路人马差不多也到齐了,为何聚义的事还迟迟没有动静,打算在这屯垦戍边吗,粮食可耗的差不多啦。”
张孝先默然一叹,道:“各方人马争执不下,吵的很厉害,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三个人主张树起义旗杀进韶州城,屠了两衙官吏,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官军若来就跟他们死磕到底,胜了,坐等招安,败了,大不了上山做匪。葫芦李主张说暂时不要打义旗,可派人去跟官府谈判,声势闹的这么大,看他们给个什么说法,周和珠则主张把人开到韶州城下,向太守请愿杀贪官污吏,放粮赈济饥民。酱醋周本来是附和葫芦李的,后来见车行祝他们人多气盛,就靠过去了。六位带队大哥分作三派,莫衷一是,争吵不休。”
李熙默了会,道:“那王六怎么说”
张孝先哼笑道:“他能怎么说?各方争执不下,他也难以定计。”
李熙道:“定不下来也得定,没时间再拖下去了。你觉得他是主张扯旗造反多点,还是倾向于跟官府合作?”张孝先沉吟半晌,道:“他并不想打,倒是王七一伙人主张打。”
李熙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因为油吃的太厚,老猫突然闹起了肚子,这晚给王六的饭菜刚做好,正要端着走,忽然肚子又疼了起来,打量着吃饭时间已到,不敢耽搁,便招呼在院中跟人闲侃的李熙替自己把饭菜送去,并嘱咐要他看着王六吃完。
李熙洗了手端着饭菜进了王六的房间,本来张孝先也在,见李熙端着饭菜来,便起身告辞了。王六见端饭的是李熙吃了一惊,许久没有动筷子。
李熙叉手侍立一旁,笑道:“大哥担心小弟在酒菜里下毒吗?没有。”为证清白,他捞了一块鸡肉填进嘴里嚼了起来,吃的满嘴是油。
王六笑责道:“你这就叫疑心生暗鬼,我说酒菜里有毒了吗?”
王六话中有话,李熙不辨好歹,指了指嘴,示意嘴里有食物不便说话,敷衍了过去。王六也不追问,却是望着灯下满桌的酒菜叹了一声,说道:“多少弟兄连粥都喝不上,我却被逼着吃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滑稽。”
李熙咽下鸡肉,用袖子擦擦嘴,笑道:“大哥莫要说这样的话,你一人关系数千弟兄的身家性命,是咱们的大英雄,可得保养好身子,万万不能有半点马虎,你的身体可不光是你一个人的,是咱们四县几千弟兄的指望啊。”
王六刚操起筷子,闻听这话,笑责道:“马屁精。我王六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就成了一身关系几千弟兄的大英雄了。”说到这王六嘘然一叹,放下筷子,望着桌上的油灯发怔。
李熙悄悄地问:“是饭做的不中吃吗?我回头去骂老猫,现在做饭越来越马虎了。连我都不爱吃他的饭,要不我给你炒两个去?”
王六摇摇头,李熙又问:“大哥你不舒服吗?”
王六还是摇头,又是一叹,抬起头,笑呵呵地问李熙:“你来这也有七八天了吧,对眼下的事怎么看?”
李熙搓搓手,笑道:“我来婆娑渡半个月了,自打聚义开始就来了,跟着大哥也有七天了,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不过大哥见问,小弟就斗胆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的不好,大哥指正。”
王六道:“嗨,你还真够啰嗦的。你是王七的兄弟,也就是我王六的兄弟,兄弟间私下聊聊有什么打紧,坐。”招呼李熙坐下后,又把自己面前的一盘鸡端了过去,说:“吃了它,算是帮大哥一个忙。”
李熙客气了一下,就撕开一根鸡腿吃上了。
……
(今晚八点和十一点还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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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背叛、平乱及其他(中)
他边吃边说:“眼下已经入冬了,距离秋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各地官府再能隐瞒,这岭南受灾……呃,大哥你也吃呀,菜都凉了,岭南受灾的实情也瞒不住了,朝廷自有朝廷的耳目,地方乡绅不满官府瞒报灾情致使灾民流变,必然也生怨言,这些人在朝里多少都有些关系,必然各显神通把消息往上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子是圣明天子,得知子民受灾岂有不救济的道理?肯定要拨付救灾款项和粮食,当官的再混蛋,天子圣旨他们也不敢违背,无非是磨叽点,一层一层再克扣点,本来天子是要请老百姓吃白米饭的,结果到这变成了喝粥,不过这些也无所谓,老百姓有口粥喝谁还会拎着脑袋去打城杀官造反?没道理嘛。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六点头道:“这话在理。”
李熙嘴里塞满了鸡肉,手里忙着剥鸡蛋,含混不清地说:“所以大哥你得当机立断,要么打城干他一票,回头或接受招安,或上山做匪。要么兵临城下跟官老爷们好好聊聊,请他们下一道赦令,把咱们都赦免了,顺便开仓放粮,给大伙给个好年。要么,索性散伙,回归乡里,隐姓埋名,当这婆娑渡咱们没来过。”
王六哈哈大笑,击案说:“好!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李熙说:“没了。”
“啊?没了?嗨。”王六略感失望,稍顿又道:“那你就逐个说说这三个主意各有什么优劣,好让我参考。”
李熙嘿嘿一笑,道:“我就胡说,可做不得真,大哥听个热闹吧。这第一条,打起义旗,出兵打城杀官造反,好处在动静闹的够大,官军来剿,或战或走,只要不被官军一口吃掉,闹上他半年几个月,官府非得招安不可。天子耗的起,地方官耗不起,怕掉乌纱帽他就只能招安。则大哥您一夜之间就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升官发财,金钱美女房子地全都有了。
王六道:“有意思。”
李熙眯着眼笑道:“成了就有意思,败了就喀嚓一声,人头落地,再诛九族。”
王六道:“那你觉得这条路咱们能不能走呢?”
李熙笑道:“大哥是四县总带队大哥,我嘛只是给老猫这个不入流的土厨子打下手的,能不能走我可不敢说,不过事关杀头的事,我以为还是要慎重。”
王六点点头,催促道:“继续。”
“第二条路兵临城下,逼官府赦免咱们群聚之罪,然后再为百姓争得一条活路,好处在稳当,可进可退,官府也乐得接受,对四县乡民和官府都有利,对大哥您就未必有利了。一则,几千人屯集城下,难保不出意外,一旦产生误会打起来,败多胜少,届时乡民一哄而散,大哥您却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或锒铛入狱,等着砍头充军,或隐姓埋名一辈子见不得光。其二,就算一切顺利,官府答应赦免,答应放粮,结果又能怎样,空忙一场,大哥您什么也落不到,反而被官府盯上,等风头过去,说不定还要找你个茬办了你。”
说到高兴处李熙挥了下手,手里鸡蛋差点飞出去砸王六脸上,不觉一阵尴尬。
“这第三个主意,好处是现在做着省心,坏处是事后想起亏心,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想必大哥也不会采纳。”
王六拍掌赞道:“好,有见识。这三条主意各有利弊,却都不怎样,你是否有第四条主意呢。”
李熙嗫嚅道:“有倒是有,不过说了,怕大哥你见责,说不定还要怀疑我是官府的探子,杀我的头,不说了罢。”
王六道:“你是不是官府的探子我自有判断,不会委屈你的。”
李熙嘻笑道:“大哥这么相信我,我就斗胆说了。自古富贵险中求,大哥冒此风险在婆娑渡聚义,若不为自己求个光耀门庭,荣妻荫子的富贵实在是冤枉的慌,便是我等追随大哥的弟兄也会觉得冤枉,既然如此,小弟斗胆劝大哥一句: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财富都握在官府的手中,只有跟官府合作才能摘取富贵,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这话李熙在心里酝酿了很久,说是早晚要跟王六说的,只是早晚这个度实在不好把握,此刻说出口,亦不知是早是晚,时机是否契合,结果是成是败。
王六听了这话默默无语,低着头,阴着脸。李熙不觉口齿生涩,还剩半枚鸡蛋再也没胃口吃了,拿在手里左右不是。
这间由林员外书房改造的总带队大哥公事房面积很大,林员外附庸风雅收集了不少古玩字画,不论真伪贵贱堆了满满的,也就不显得空荡。林员外被杀后,林家家人皆被赶出这所大院,书房里的字画被统统扔了出去,或做了柴火,或做了手纸。
整个房间因此而忽然变得无比空荡起来,又因王六生性节俭,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除了饭桌周边,房间里的大部空间都被黑暗所充斥,这无形中又扩增了心理上的空间,于是人处在这间屋子里,在一豆灯火下,无形中就自感起自我的藐小来。
李熙感到有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吹的浑身发冷,他不敢回头,却能感受到有个人影正从黑暗里走出来,那人没有头颅,竟是断了头的林员外,一个声音厉声责问道:放过了他,我的仇谁来报?放过了他,我的仇谁来报?
李熙凛然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幻象一闪寂灭,鸡皮疙瘩消失不见,代之的却是满头的大汗。李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了一些眩晕的迹象,这是作死前的预兆吗?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林员外已经认定自己是错了,那么自己真的是错了吗。
真是好傻啊!为了一个还没想明白的事,自己就把命运交付在了别人的手里,让他来判定自己的生死荣辱,唉,真是愚不可及。
“哦,把这些撤了吧,那个,让张先生来一下,我有事跟他商议。”
王六像是刚从梦里醒来,李熙也是,他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脑袋还是有些眩晕,有进入另一个梦的趋势,这回却是个美梦。
“是,大哥,我走了。”李熙端起托盘下意识地望了眼身后,没有断头的林员外,只有一副玉石雕琢的福寿禄三星神像。很好的兆头,李熙想,就是屋子太黑。
李熙赶紧退了出来,星月朦胧,但比屋里还是要亮堂多了。出门后,他做了个深呼吸,顺便擦了把额头上汗。这个动作被隐藏在暗处的老猫发现了,待他走到西跨院,老猫从背后窜出来,咳了一声,吓了李熙一大跳。
“怎么回事,看你跟掉了魂似的,还擦汗,你干了什么亏心事。”
李熙没好气地把托盘往老猫怀里一塞,说道:“大哥叫我去喊张先生,说是有要事相商,这碗,你洗吧。”老猫不介意洗碗,因为他发现今晚送去的饭菜基本没动,拿回去热一热,再烫点小酒,正好喝一壶。林家酒窖里藏有十二坛好酒,才喝了一半呢,在此聚义都半个月了,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走,得抓紧时间喝了,酒是粮食精,浪费了多可惜。
在婆娑渡聚义半个月后,忠义堂议事大会终于达成共识:聚义的四县九十八个乡四千九百名弟兄姐妹,分成四十队,每队设统领一人,号称万人,向韶州进发。围城之后,先礼后兵,如果官府答应赦免群聚之罪,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同时答应妥善安置七位带队大哥,则跟官府合作。否则就竖起义旗,攻入城中,诛杀贪官污吏,开仓赈济饥民,打开武备库,建军守城,坐等招安。招安不成则退入韶州以北的山中,借地利之便与官府周旋,等候招安,招安不成就继续周旋,直到官府撑不住答应招安,或自己撑不住宣布散伙为止。
聚义成功,闻听大队人马要走,婆娑渡一片欢腾,镇里的原住民张灯结彩准备欢送不打义旗的义军兵发韶州,惩治贪官,解民于倒悬。聚义的弟兄也高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臊臭冲天,又没吃没喝的鬼地方了。一万人杀奔韶州,官老爷还不得跪着迎候?到时候坐在县太爷的家里,搂着他的小妾一边观赏歌舞一边喝酒吃肉,让他夫妻俩捧着酒壶一旁侍候着,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本着好聚好散的指导思想,主事的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之后,决定大队留够十日余粮,将剩余的粮食全部留给镇里街邻,答谢他们这些日子的宽容和礼遇。
军师兼军需张孝先经过仔细查核后,报告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各队所剩余粮皆不足三日,不仅没有多余的留给镇里居民,可能还要另外再征收一些,否则极有可能撑不到韶州城下就断粮了。
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后认为:果然如此就失去了跟官府讨价还价的资本,逼着自己到了城下就得开打,而且还必须当天就要破城,这个难度比就地征粮可大多了。
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后决定:就地购粮,按市价给钱。
张灯结彩准备欢送义军弟兄的婆娑渡居民大赖突然就傻了眼,昨天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称兄道弟的义军弟兄三狗子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脸,装着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带着一伙扛着木槌、铁锹、竹枪的凶神恶煞闯入自己的宅子。
“粮食藏在哪?”三狗子问。
“三哥,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家早就断粮了,这您是知道的。”
“滚蛋!昨晚还看你家小三子喝粥呢,多稠的白米粥,粮食在哪,我数三声不交出来,我可自己动手了。”
“三狗子,做人要有良心,这些天你没少在我家吃饭。”大赖咬牙切齿。
“不吃饭我还不知道你家有粮食呢。”三狗子眼一翻,“床挪开,在床底下挖。准有。”
“我的粮食……”大赖媳妇哭诉道。
“隐匿军粮,拖出去打……嗳哟,狗崽子敢咬我!”
“三儿,三儿,我的小三儿……”母亲大哭。
七岁的小三儿因为咬了征购军粮的三狗子被绑起来游街,一路上他遇到许多熟悉的小伙伴,他们亲切地打着招呼。
“二来,你也咬人啦?”
“你爹才没教养乱咬人呢,我就翻了下白眼。我真冤。”
“顺子,你也咬人啦?”
“没有,我拿开水泼他们来,烫的那货直跳脚。”
“三儿,你也咬人啦?”
“你爹才咬人了,我咬了一条狗。”
……
婆娑渡最后一粒粮食也被收购走了,甚至蔡二娘家也不例外。女人色厉内荏地冲着在她们家院子里乱挖乱刨的义民喝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蔡二娘是好惹的吗,我上面有人!我上面那人说出来吓死你们!七哥你们认识吧?王七!我的,我的人,我跟他很熟。”
一个拿木槌砸墙的年轻人回头跟她说:“二娘,我知道你上面有人,我还知道你背后有人呢,你跟七哥熟不熟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个人现在很生气,别看我,看你后面。”
蔡二娘那天被她愤怒的丈夫牛大扯着头发从西街酒肆一直走到十字街口,本来还要去林家大院的,到了十字街口,二娘趴在地上死活不肯动了。他丈夫牛大牛劲上来,一连暴捶了她五十拳,疼的二娘连哼一下都没有力气。她丈夫恨她犯犟,脱了她的绣花鞋,死命地扇她的嘴,一边扇一边高声叫骂王七的名字,每叫一声,后面都加上一句“奸夫淫妇”或“王八蛋”。对此,围观的街邻打趣说:“牛大,你骂错啦,冤有头债有主,作恶的是王八它哥,你口口声声骂它有个屁用。”
牛大意外地发现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原来大伙都知道啊,脸上顿觉挂不住。他松开二娘的头发,摔她在地上,在她肋上猛踹了几脚,看着蔡二娘蜷缩的像个土蚕,起不来动不得,方消一口气,就又怒气冲冲地闯入林家大院找王八它哥算账,刚进门就被人推搡了出来,说几位带队大哥正在议事,再胡言乱语的信不信弄死你。
牛大不信,仍旧梗着脖子跳着脚在门口叫骂,骂王七是王八蛋,骂王八的哥哥是王七,骂他哥俩都不是个东西,骂它们一家子都不是东西。
有位好心的老人劝牛大不要折腾了,得理也不能不饶人呀,骂两句出出气算啦。
牛大哪忍得下这口气,骂完王八和它哥,又想骂王八它哥的哥,好心的街邻赶紧劝阻他说那个你绝对得罪不起,再说人家又没得罪你,你何必呢。
牛大有些气馁,正觉不好下场,忽有人告诉他说你媳妇不见了,多半是被王八它哥给背走了,牛大这才结束骂街,悲悲切切地找蔡二娘去了。
蔡二娘是在众人围观牛大骂街时失踪的,一去芳踪难觅。牛大找遍了整个小镇也不见婆娘在那,天擦黑就坐在门口哭,一直哭到下半夜。
第二天牛大失踪了,传说他是去找二娘了。
……
(十一点还有一次更新)
105.背叛、平乱及其他(下)
大队开拔前夕,李熙被任命为总带队大哥护身小旗的小旗长,负责率领十二个弟兄随扈双刀王六,寸步不离,日夜不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十二个人都是由李熙亲自挑选的,全操当地口音,高矮胖瘦不等,年纪有大有小,全是新面孔。
王七对李熙撇开他另起炉灶十分不满,李熙就耐心地解释说官军探子众多,难保婆娑渡就没有混入他们的探子,也难保来聚义的弟兄里不出几个败类,被他们收买去,他们认识大哥原来的随扈,若用熟人,他们就可以根据随扈判断出大哥在哪不在哪,十分不利于保护大哥的安全,行军不比驻营,人多杂乱,对藏在暗处的敌人防不胜防,为确保万一,很有必要起用几个生面孔。
这个解释也算入情入理,王七没再说什么,他即使不相信李熙,也要相信自己的大哥,李熙招募新人组建护身小旗,王六一定是知道的,是默许了的。大哥看人看事的目光无不高出自己一等,他都点头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李熙不仅是张军师的表弟,也是自己的结拜兄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更何况自己还欠着他两份大大的人情呢。
韶州城被围的水泄不通,刺史急的吐血,司马嚷着要跳楼,县令则躲在家里烧香拜佛,吓得不敢出门。城里只有三百土兵,临时招募了两百壮丁,因为官吏贪暴,土兵和壮丁俱心怀不满,大中午的瞧见长官不在竟公然回家睡觉。城里百姓恨官吏贪暴,巴不得城池早破,若义军攻城绝无一个百姓会响应官府上墙守城。城里乞丐帮的吕老大痛恨官府欺压,摩拳擦掌,准备暴动夺取东门放义军进城。
……
这些消息都是李熙进城侦察后报告给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的,六位带队大哥闻言大喜,又追问了许多城里的细节,李熙皆对答如流,六人便齐声称赞王六有识人之能,选了这么一个好助手。
王六谦虚地笑了笑,挥手打发了李熙出去,跟六人商议道:“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不如打他一下,打的常怀德这个老东西知道疼,让他乖乖地听咱们的摆布。”六人齐声赞好。
王六遂以总带队大哥的身份发出命令:各队统领明日正午在西山庙集会,分派将令,准备打城。六人领命而去。
浈昌县带队大哥葫芦李说道:“既然要打,索性明早就开打,何必正午聚将,我看连夜聚将,分派下去,大伙都别睡了,趁黑忙好,明早动手。”
王六沉吟道:“这样会不会太急了点?”
始兴县带队大哥周和珠道:“宜早不宜迟,久则生变。”
二人这一鼓动,其余四个带队大哥也不好再说什么,王六下令连夜聚将。命令下去后不久,李熙带着老猫进来报说晚饭已经备好,问何时开饭,王六道:“拿上来早点吃,吃完还要办正事。”又问六位带队大哥的随扈可曾安排好,李熙回答说另桌安排吃饭。
王六笑笑说:“那就上菜吧。”
王六居中坐,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葫芦李、周和珠等六位带队大哥分列两边,饭菜摆上,尚未下箸,有一个大汉肩扛一只烤的金黄发亮的全羊走进来,一手持刀挨桌分发羊肉,手腕翻动,寒光点点,金黄的羊肉片便就飞在桌案空盘里,叠放的齐齐整整。众皆大惊,目光皆被那那汉子和手中翻飞的刀所吸引,浑然不觉有人悄悄走到了自己的背后。
六人站定后,俱向侍立在门前的李熙发出信号,李熙目视王六,王六忽将手中杯子往地上一摔,站立在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身后的四个人突然一起出手,袖中拔出短刀,一手捂住嘴,一手往脖颈间一抹,四人中除杭木匠稍稍挣扎了一下外,其余三人皆一声未吭就丢了性命。
葫芦李和周和珠大惊欲起,被身后两个壮汉按住,手按肩上如压千斤巨石,分毫动弹不得。王六喝道:“我等良民岂可犯上做贼,他四人不明是非,不识抬举,乃是死有余辜。”又安慰惊恐的二人说:“两位老弟勿要惊惶,常使君已经答应赦二位无罪,保二位做官。”
葫芦李和周和珠望了眼倒在餐桌上的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无奈只得跪拜道:“情愿追随大哥。”
王七在外巡视归来,见西山庙大雄宝殿外戒备森严又全无自己认识的人,心里犯嘀咕,正要走开,被李熙堵住了去路,笑嘻嘻地跟他说:“大哥叫你,有要事相商。”
王七低着头跟着李熙步入二道院,忽然一把抓住李熙的胳膊,喝问道:“老三,你跟我说实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些人都是生面孔。”
不待李熙答话,早有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抢逼到王七身后,手中刀架在王七的脖子上,下了王七的佩刀,说道:“既知有诈还往里闯,你长了个猪脑袋吗?”
李熙道:“二郎别误会,七哥是自己人。”下王七佩刀的两个人一个是鲁焰焊,一个是郁秀成。李熙离开韶州去婆娑渡前就已经派人知会张飞华、刘威、玉贞子、鲁焰焊、郁秀成等人带人下山,在距离婆娑渡五里之遥的后山奥取齐。五人依约而至,李熙却先一步进了婆娑渡,本想摸摸情况就出来,孰料被张孝先的“许进不许出之计”给困在了镇子里,五人只好在阮承梁的接应下,安顿下来,听候消息。
竹六被李熙哄骗到后山奥,一头撞进阮承梁怀里,被拿个正着,吃了一顿鞭子后,立即将婆娑渡的情况倒了个底朝天。此后不久,鲁焰焊和郁秀成顺着密道潜入镇子里,找到了李熙接上了头。李熙说服王六拿下主张打城的强硬派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人,跟官府合作,并得到王六授权组建总带队大哥贴身小旗的权力。
张飞华、刘威便打发自己的十个徒弟进入镇子,和鲁焰焊、郁秀成一起听从李熙调遣,监护王六。他们自己因为操外地口音,恐被识破,则留在镇外。阮承梁押着竹六,同玉贞子一起进城面见常怀德,禀明了婆娑的情况。
常怀德答应王六,只要他诚心与官府合作,拿下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人,解除韶州之围,不仅赦免其罪,还要为他向朝廷请功授官。阮承梁还回婆娑渡将常怀德的亲笔信交给李熙。王六看到常怀德的亲笔信后,才坚定了决心,与李熙通力合作,诱杀了主张打城、杀官、造反的车行祝、杭木匠、陈和尚、酱醋周四人。
这一切,王六都瞒着王七,因此当王七被带到正堂,望见倒在血泊里的四具冰冷尸体时,一时惊的目瞪口呆,他在二道院被郁秀成下掉佩刀时,还以为是李熙勾结官军谋害王六呢。
“老七,我想过了,跟官府做对只有死路一条,而今常刺史答应我们只要诚心投效,就赦免我们,还保奏我们做官,并开仓赈济灾民,直到明年春天能耕种时为止。李兄弟和周兄弟都是这个意思。你怎么看?”
王七挠挠光头,问:“常怀德封我做啥官?”
双刀王六闻言一愣,望了望葫芦李和周和珠,三个人六目相对,忽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节,刘威和张飞华正带着人侯在西山庙的二道院里捆人呢,四十个分队统领除了王六的亲信,是来一个捆一个,来两个捆一双。捆好后,堵上嘴往两厢侧殿一丢,呜呜呀呀,倒像是十八罗汉护法金刚睡梦里打呼噜发出的声响。
四十个人捆完后,王六走出大殿,客气地问李熙:“杨参军,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李熙道:“啊,这个,虽说大局已定,但我看大伙今晚还是再辛苦一下,做事要彻底,送佛到西天,再闹点动静来,闹的动静越大越好。如此方见诸位的手段,常使君他才好为大伙请功嘛。我看那边有几个没人居住的小村落,还有一座土地庙和几所庄宅,神仙咱们就不得罪了嘛,村落还有田庄都统统烧掉,弄出一副兵临城下,黑云压城之势来。啊,诸位明白了吗?”
王六赔笑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直起腰捅了王七一把,王七正冲着李熙运气呢,被大哥这么一捅,跳了起来,待出了二道院,王七抱怨道:“大哥,做官有什么好,一个小小的参军面前也要低三下四,我听说参军才是个九品小官。”
王六瞪了王七一眼,喝道:“你懂什么,九品小官都这么威风,足见做官的好处。少要抱怨好好干,等咱们干成了这桩大事,随便做个官也比九品参军大,到时候看看谁比谁更威风咧。”
王七仔细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九品小官都这么威风了,做了大官岂不更威风?想到这他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高高兴兴地跟着大哥进村烧房子去了。